皇後看中了我家鎮國公府的富貴權勢,便設計毀了我的清譽,將我許配給她年過三十的兄長沈懷安。
沈懷安的原配周氏才逝不久,他自覺娶我是對亡妻的背叛。
於是在新婚當晚,沈懷安拋下我,在周氏靈位跟前獨坐了一夜。
此事傳開後,他是忠貞不渝的癡情郎君,我卻成了全城的笑柄。
為了顧全大局,我只得忍下羞辱,賢惠侍奉夫君,悉心教養繼子。
結果換來的是夫君漠視,繼子憎怨,還有周氏母家三天兩頭上門挑釁。
生產之日,周家人在沈懷安的默許下帶走了禦醫產婆,我被氣到血崩,於絕望掙紮中一命嗚呼。
沒想到再次睜眼時,我竟重生到了還未出嫁的時候。
1
皇後沈懷玉邀各家貴女前往城東行宮賞花。
千金們一個個都是如臨大敵的糢樣。
其中林家表妹白了一張臉,趁著四下無人註意,在我耳邊低聲道:
「賞春宴不過是個托詞,此行分明是要給沈家選新主母。」
她口中的沈家是皇後母族,世人皆知皇後兄長長興侯沈懷安對發妻情深義重。
妻子逝世後,他在喪儀上哭到嘔血暈厥,見者無不動容。
可令人沒想到的是,沈懷安才做鰥夫還不到兩個月,皇後娘娘那邊卻放出了要為兄長續娶的消息。
誰都不想攪進這樁糊塗姻緣中。
夫君滿心滿眼都是原配也就算了,新婦年紀輕輕還要給個十多歲的兒子當繼母。
表妹面露驚怕,語氣中盡是擔憂:「阿姐,要是萬一我……」
姑姑姑父一向對她疼愛,所以一時間也不急著定親,沒想到如今倒成了禍事。
見有目光朝我們這邊望過來,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寬心。
作為活過一輩子的人,我已經知曉了後續。
皇後是沖著我來的。
2
上一世也是如此,陛下在封地做了多年王爺,近來才進京榮登大寶,身邊近臣皆是當初的親信。
沈懷安即其中之一。
他喪妻不久,皇後就設宴相看新沈夫人的人選。
席間宮女斟酒不穩,我被打濕了鞋襪,皇後貼身侍從領我離開更換。
我推諉不得,只得應下。
誰料雪白錦襪剛褪下一半,我幾乎赤足之際,沈懷興突然從țú₂後面屏風走出,我被嚇得驚呼。
沈懷玉和幾個心腹很快趕到,她笑臉盈盈,意味深長地盯著我們。
「薑小姐既早和本宮兄長私相授受,又何必在此故作姿態?」
流言傳開,爹娘被氣病,而我原先定下的未婚夫也被陛下賜了婚,另娶皇後小妹。
我是被迫嫁到沈家的。
沈懷安卻把我的存在當作了對亡妻的不忠。
自從他新婚之夜抱著周氏的靈牌枯坐了一夜,我的不幸就開始了。
不管我做甚麼,換來的都是沈懷安的漠視。
唯一能激起他情緒波動的,是他的兒子、妹妹,還有周家各種親戚告我的狀。
「若是窈娘還在就好了。」
「窈娘斷不會是你這個樣子。」
這是沈懷安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
窈娘是周氏的小字,所有人都告訴我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跟著沈懷安在偏遠封地患難與共,可惜還沒來得及享兩日福就離世了。
話裡話外,他似乎怪我占了她的位置。
但我也是爹娘珍愛的明珠,本應和如意郎君相守一生。
難道我天生下賤,情願來這沈家後宅受辱?
後來我臨近產期,無意聽到了皇後和沈懷興的交談。
「本宮知曉你受委屈了,可你喜不喜歡她又有甚麼關系?
「如今沈家根基不穩,而薑氏是鎮國公獨女,眼下她孩子都快生了,就算日後國公府由薑家旁系繼承,那也不過是個名頭,老公爺的基業ťü⁻,不都還是你這個女婿的?」
我被氣得當場血崩,再醒來卻不見他二人,我躺在了自己屋子的牀榻上。
身下一陣陣劇痛傳來,我的丫鬟四處奔走,卻找不來產婆和禦醫。
在將死之際,我的意識漸漸變得糢糊。
只有周家老娘和沈小妹過來了,她們在我跟前爭論。
「哎呀,這……這鬧出人命來了,她到底是個官家小姐,我,我還是把太醫找回來。」
「婦人生產本就是進鬼門關,再說了,萬事有我兄長在,老夫人急甚麼?」
她們一個擔憂我腹中孩兒會和外孫爭搶,一個因為夫君和我定過親而心存芥蒂。
全都恨透了我。
可要是沒有沈懷安的默許,不會有人敢下手。
3
思緒拉回眼前。
和前世一樣,宮女端著酒杯朝我越來越近。
我提前微微側開,酒水悉數淌到了地上。
那宮女明顯慌了,回頭望向皇後,皇後面色未改,目光示意她退下。
顯然還有後招。
果然,沒過多久席畢,沈懷玉又建議眾人移步去賞花。
春色靚麗,我沉浸其中,不知不覺走到了湖邊,沈家小妹沈懷碧朝我靠了過來。
上輩子,她成親以後三天兩頭來沈府找我的麻煩。
緣由無他,她的郎君小張將軍原先是我的未婚夫。
我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阿爹阿娘看中了張家家風嚴謹,親長和善,所以在我及笄沒多久就定下了這門親事。
結果造化弄人,我和小張將軍親事不成,成了嫂子和妹夫。
沈懷碧對此耿耿於懷,他們夫婦二人但凡稍有不順,她就覺得是丈夫惦念我的緣故。
我的日子愈發舉步維艱,直至含恨而終。
看著殺人兇手之一就在眼前,我強壓下心中波瀾。
「快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4
沈懷安從不遠處縱身跳入湖中。
他緊緊摟住懷裡的女子游上岸。
「怎麼是你……」
等看清抱著的是沈懷碧,他滿面震驚。
天氣早已回暖,沈懷碧穿得單薄,此刻衣裙被水打濕貼在了身上,身軀線條顯露無遺。
若我與她身份交換,豈還有活路。
「出甚麼事了?」
沈懷碧發髻散亂,猛吐了幾口水後稍稍緩過神,驚恐地瞄了我一眼,急忙向沈懷玉告狀。
「娘娘要給我做主啊,我……我是被薑纓推下去的。
「阿姐,阿姐,救我,她是個瘋子……」
皇後見計不成,眉頭狠狠一皺,順勢把矛頭指向了我。
「女兒家拌嘴爭執是小事,但若一個不忿就殺人謀命,本宮就不能不管了。」
我都不正眼看沈懷碧,面無表情地盯著皇後。
「既要治我的罪,可有證據?」
她對我的無禮感到不可置信。
「大膽!難不成懷碧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個蠢貨當時扯住了我的腰帶,是奔著要我身敗名裂去的,還沒得逞,就被我借力抓住了手腕。
我眯起眼睛,俯下身,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
「這池子水淺,淹不死人。
「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
5
沈懷碧仗著有兄姐撐腰,也不怕了,抬起手來,腕處一片紅腫。
「這就是憑證!」
沈懷玉冷聲下了定論:「來人,將這賤人帶走,本宮倒要看看,殺人未遂是甚麼罪過!還是說,你是仗著鎮國公府才在這裡草菅人命?」
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上前就要擒我。
還未觸及我的衣角,突然被一聲尖細嗓音打斷。
「聖旨到—–」
沈懷玉驚疑不定,也只得先放過此事,忙領著眾人前去接旨。
「鎮國公府薑氏,溫婉賢良,德行出眾,特此冊封為淑妃,則吉日入宮。」
「甚麼?」
面對天威,沈懷玉也沒有掩飾自己的訝異與驚慌。
我款款起身上前,朗聲接旨。
「臣女叩謝天恩。」
背後數道目光交織在我的身上,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怨懟憤恨。
我假裝渾然不知。
眾人行完禮,我一改先前的冷漠,親親熱熱地湊到沈懷玉跟前。
「臣女日後便要喚您一聲姐姐了,娘娘既與我是一家人,自不會計較這點小齟齬。」
從前與沈懷安有了矛盾,她就是這樣勸我的。
我爹五十大壽,他自顧自喝醉了,伏在案上口口聲聲深情地喊亡妻的名字。
我氣結之下,同他大吵了一架。
「誰家不是這麼過來的?嫂子既和兄長做了夫妻就該放寬心看開些,何必事事計較?消停些罷。」
沈懷玉宣我進宮,滿臉不耐煩。
她,他們不僅漠視我的痛苦,還不斷施加新的折磨。
上輩子我是被沈家所有人一點點蠶食掉的。
連渣都不剩。
沈懷玉的臉霎時間沉了下來,就像吞了蒼蠅。
「你休得意!」
我掃了一眼另外兩人,沈懷興的表情沒好多少。
他雖不喜歡我,但鎮國公府的便宜可沒少占。
小到替他兒子聘請名師,大到為他外甥爭儲位增加籌碼。
故作姿態,不過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
至於沈懷碧,她腦子轉不過彎,聽到我和小張將軍沒戲了,一開始臉上全是欣喜。
可她笑容還沒展開,只見沈懷興、沈懷玉一個賽一個的黑臉,這才悻悻收斂。
此刻一同而來的是陛下身邊的近衞。
禦林親衞護送聖旨,沈懷玉也不敢再有舉動。
6
回到家裡,爹娘聽說了沈懷玉的刁難,不由得對我感到擔心。
我垂眸不語,仍專心致志給阿娘捏肩。
阿娘心疼地望著我。
「兒啊,聽了你的,叫你阿爹去請旨入宮。
「本想你安安穩穩地嫁了厚道人家,誰想卷進這樣的是非裡。你來日進宮千萬記得,得不得寵都無所謂,頭一要務就是要珍重保護好自己!」
我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死後冤魂未散,我目睹了雙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情景。
阿爹當場被氣吐了血,阿娘哭瞎了眼睛。
但因為我拼命生下的孩兒,是他們血脈延續,是我這個早逝女兒的牽系,所以爹娘不得不繼續受沈家的貪婪索取。
怎能不恨?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堅定了複仇的心。
沉默了片刻,我才緩緩開口。
「爹娘疼我愛我,女兒自然明白,可女兒對您二老之心亦然。
「前些日子張家兩位將軍平叛立下戰功,聽說陛下已有封侯的意思,鎮國公府世代忠君,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與同有軍功的勛爵之家結親,惹人猜忌?
「國公府主支唯我一女,婚事自然顯眼。最好的選擇,與其嫁一個所謂陛下放心的人選,倒不如入宮為妃。」
說到後面,我的眼神漸漸堅定。
「若說私心,也的確有……我無法科舉入仕,不能徵戰立功,卻也想造就一番功業。
「唯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阿爹聽罷,表情十分嚴肅。
這是他頭回這般認真地同我說話。
「我們只生了你一個孩子,這是爹娘的選擇,不是你考量夫婿的負累。
「至於入宮,既然是你所願,那我們也應允。只是往後無論發生何事,國公府都是你的底氣和靠山!」
最後的酸澀也散去,我鄭重點頭。
7
同阿爹阿娘說開後,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嫁妝早就備得差不多了,無非就是在原先基礎上按照儀制增增減減一點,倒也不難。
在我備嫁期間,還發生了一樁事。
沈懷碧和張家定親了。
陛下事先就頻頻傳出此意,聖上沒有同胞姐妹,用沈懷玉的親人聯姻倒也合適。
張家那邊沒有意見。
不過就是沈懷碧提出許多要求,洋洋灑灑列了幾十條。
小到合巹酒杯必須是金器,大到看中了張家的良田莊子做聘禮。
她著重強調,身為沈懷玉小妹,她出嫁的規糢必須高於一等公卿家的女兒。
而她看中的那處莊子,是張家祖業。
張老太君為此大病了一場。
我聽過一笑了之。
人家兩口子的事,同外人不相幹。
冊封當晚,皇上蕭宴照著規矩來了我宮裡。
「起來。」
他坐定,朝我伸出手。
我低頭羞怯,也探出白皙柔荑輕輕觸碰他的指尖,微微溫熱。
觸及微微溫熱,臉上不禁泛起緋紅。
蕭宴見此輕笑,稍微施力,一把將我拉到他身邊坐下。
「鎮國公說你有做輔佐君王的賢妃志向,怎麼是這般小女兒家情態?」
我愈發不好意思。
「薑家一門無論男女,定當立志於忠君社稷,臣妾自幼受祖父阿爹教誨,這是實情,不過嘛……」
蕭宴好奇,離我近了些。
他身上有淡淡的清冷雪松香氣。
咫尺之間,我們甚至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我咬著紅唇,輕輕道:
「臣妾少時曾觀您打馬球,遙遙一望陛下英勇風姿,至今難忘。
「妾心悅您良久。」
他一怔,隨即將我攬入了懷中。
春宵良夜,交頸效鴛鴦,錦被翻紅浪。
其中繾綣旖旎自不必多說。
8
第二日等我從酸痛中醒來,陛下已經上朝去了。
層層紗幔外,我的貼身丫鬟春枝柔聲道:
「小姐大喜,陛下賞賜了數倍於妃位的好東西,十斛南海珍珠,兩對簪花金釵……」
她才念了頭幾樣,我不以為意,擺擺手。
「你看著留些好的,餘者收入庫房就是。」
我將滑落至小臂的衣領拉起,掩住凝脂肌膚上的點點愛痕,漫不經心道。
「給本宮梳妝,準備去向皇後娘娘請安。」
此時日上三竿,請安要已遲了。
我就是奔著挑釁她去的。
鳳儀宮內。
沈懷玉果然生氣了,對於我的奉茶遲遲沒有回應。
瓷杯裡頭裝滿了滾燙熱茶,只過了片刻,我的手指就被燙傷。
良久,我仍將杯子高舉,默不作聲。
沈懷玉見狀,輕輕一笑,她眉梢挑起,陰陽怪氣。
「淑妃不識抬舉,那本宮就只能受累教一教。」
坐在她下邊的還有幾個嬪妃,大都是陛下從前的姬妾。
右首的紫衫宮裝女子整理了下衣角,瞥了我一眼。
「瞧淑妃妹妹這糢樣姿態,京城的世家女子果然懂規矩。」
她是昔日王府側妃,地位尊貴,陛下登基後受封賢妃。
賢妃和沈懷玉關系一向不錯,未出閣時就是手帕交。
兩人當年前後進府,也是一段妻妾和睦的佳話。
餘下眾人也紛紛嗤笑。
「有哪家閨秀是上桿子求著入宮的?咱們也算是開眼了。」
「嘖嘖,連一盞茶都端不住。」
……
指尖的痛楚一點點傳開,我快要受不住了。
待茶水略冷了些,沈懷玉突然一揚下巴。
侍女上前撤走我手裡的杯子,立馬又換了杯新的。
沈懷玉假裝驚訝。
「都怪本宮與幾個妹妹聊得盡興了,忘了淑妃還在跟前。
「茶涼澀口,只能勞煩淑妃再來一遍了。」
心中估算時辰差不多了。
我終於張口說了第一句話。
「皇後娘娘教訓,臣妾不敢不從。」
我顫聲帶了幾分哭腔,手上失去力氣,再也拿不穩茶杯,任憑燙水傾瀉。
離我最近的沈懷玉被潑了一半。
蕭宴進來時,剛好看到我在一地碎片狼藉中垂淚叩首。
而對面的沈懷玉厲聲發怒。
9
春枝受我的命令去給下朝的蕭宴送點心,此時隨之而來,悄悄站到了我身後。
蕭宴面色鐵青,徑直越過行禮的沈懷玉,慢慢將我攙起。
我眼淚止不住地落,又勉力抑制,聽起來楚楚可憐。
「都是臣妾過錯,連給皇後娘娘敬杯茶都敬不好。」
沈懷玉氣結。
「你身為妃妾以下犯上,自然有錯!
「陛下聖明,豈會因淑妃狐媚作態就不分是非。」
我半倚在蕭宴懷裡,仰面望他。
「娘娘教訓的是,臣妾不想陛下為難,悉聽您的任何責罰。」
她自作聰明,想用蕭宴壓我一頭。
那我就和她反著來,願意為了蕭宴做小伏低。
蕭宴一時不語,低頭與我對視間,忽然註意到了我剛才留下的傷。
我假裝慌亂,拼命縮手掩蓋。
「嘶……」
他抬眼凝視著沈懷玉。
「淑妃頭一回問安,縱有甚麼過錯,也不該受皇後這般苛責!」
我連聲替皇後辯解。
「陛下千萬不要怪娘娘,娘娘是為著從前的事端才誤會了臣妾。
「臣妾入宮前曾和沈二姑娘一同臨水賞花,二姑娘意外跌入湖中,臣妾當時情急之下拉了她一把,沒想到救人要緊失了分寸,一時下手太重,不小心傷了二姑娘。
「臣妾也正好借著眼下這個機會與娘娘說清原委,日久見人心,想必娘娘定會明白臣妾的赤誠。」
我每說一句,蕭宴的臉就難看一分。
沈懷玉想讓我嫁給沈懷安,肯定事先與他說過。
在我眼中沈懷玉的針對,是因為我和她妹妹發生過齟齬。
那蕭宴眼中呢?
他未必不會多想一層,沈懷玉是否會因為替其兄求娶我不得而心懷怨恨?
甚至沈懷碧落水的爭執,也是她故意給我找事?
沈懷玉漸漸反應過來。
她再也顧不得我了,急忙站起來爭辯。
「皇上……」
10
蕭宴到底顧念多年夫妻情分,明面上待沈懷玉依舊。
不過免去了我三個月的請安。
我心裡清楚,不急這一時。
只要有疑慮的種子埋下,何愁不會生根發芽?
猜忌、不信任,會肆意紮根生長。
重生之後,我想明白了這深一層的利害關系。
沈懷玉這麼著急給我許婚。
恐怕還有個緣由。
憑我的家世品貌,可不止能嫁沈懷興。
她既然憂心我會被選中入宮,那我幹脆搶先一步,讓阿爹去請旨,打沈家一個措手不及,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果然,沈懷玉消停了許久。
並且這些日子裡還真讓我探聽到了有用的東西。
我借故見了一面賢妃。
面對我,她滿臉戒備:「有話快說。」
我踱步在禦花園中,信手拈起一朵欣賞,不急不慢道。
「皇後和我結怨的真實緣由,賢妃姐姐應該有所耳聞。」
她略微震驚瞧我,頓了頓。
「你是知道長興侯有意於你才……」
我轉過身來,打斷了她。
「皇後手腕老辣狠毒,一步接著一步,我稍有差池便會中計。
「奇怪,她怎麼坑害起待嫁女子這麼嫻熟?或者,換句話說……」
我走到賢妃身邊,聲音突然變得溫柔。
「我不是第一個?」
賢妃陡然變了臉色。
她出身地方豪族,原本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兩人已經定情,結果發生意外,遭山匪殺害。
在她痛苦萬分之際,常被沈懷玉邀入王府,名為寬慰姐妹,實則是給當時還是齊王的蕭宴機會趁虛而入。
賢妃稀裡糊塗應允,成了齊王側妃。
而蕭宴登基之初的那場叛亂,賢妃父兄拼命廝殺,雙雙殉主,只為護住蕭宴、沈懷玉性命。
「陛下當年親信各個封侯拜將,姐姐的親人亦是赤膽忠心,能享死後哀榮,也算是寬慰了。」
11
蕭宴夜夜宿在我宮裡,人人皆知如今寵冠六宮的是淑妃娘娘。
演奏新編排的樂曲,親手制的荷包腰帶……我一日一個花樣,惹Ťű₋得他流連忘返。
我精通頗多,只除了一樣,不大擅長騎射。
這天陪著陛下狩獵,才過了一會兒,我就感到日曬眩暈。
見我在陰涼處把扇子冰塊全都招呼全了,蕭宴嘴角帶笑。
「愛妃是將門虎女出身,怎麼如此嬌弱?」
我不高興地把頭扭到一邊。
「那陛下去找不嬌弱的,臣妾不伺候了。」
他忙過來哄我,又是要贈我才進貢的夜明珠,又是要給我新建個園子賞花。
一番甜言蜜語之下,我破涕為笑。
情濃之時,忽有宮女上前傳話。
「皇後娘娘擔憂陛下與淑妃娘娘暑熱難耐,特此送來了梅子冰湯解渴。」
我側目觀察蕭宴反應。
他端起碗,心不在焉地用勺子舀了半天,明顯有所觸動。
據說兩人躲避叛黨追殺時,片刻不分離,最後逃至一野林藏了三天三夜,只能取楊梅飽腹。
冰塊和梅子激起小小一圈波動,蕭宴的心弦隨之。
我清楚,是時候再添一把火了。
皇後複寵,成了最近一樁不大不小的事件。
沈懷玉春風得意,頻頻邀我過去,大有炫燿示威之意。
我也不排斥陪襯。
「從前對淑妃妹妹多有得罪,如今相熟了,本宮才知曉妹妹是個好的。」
沈懷玉笑臉盈盈。
「娘娘再說這話,倒顯得和臣妾生分了。」
我往沈懷玉面前的小碟裡夾了一塊點心,賢妃亦在席間作陪。
我們一派和睦,蕭宴在旁邊樂見其成。
這時看到座下舞女們伴隨謳者歌聲越跳越急,不知為何,似乎透露出隱隱不安。
舞至高潮,激昂拂弦突然戛然而止。
是被一個宮女的驚呼打斷的,她一個不慎,從袖口滑落了甚麼東西出來。
我仔細一看,人是我身邊的,名喚朵桃。
她趕忙將東西掩住,同時整個人跪在地上,莫名地不斷磕頭求饒,口口聲聲說自己殿前失儀,辜負了主子。
沈懷玉見了神色凝重,率先開口。
「甚麼東西?呈上來。」
她的心腹上前,卻見朵桃死命掙紮,怎麼都不肯交出懷中之物。
沈懷玉心腹最後沒了耐性,直接強行奪取。
是男人所飾的發冠。
沈懷玉呵斥道:「宮女私通外男是重罪,來人,先把她發落掖庭,再做審訊。」
朵桃全身都在顫抖。
「不是……不是……奴婢的。
「是淑妃娘娘贈予武陽侯世子的。」
張家所授名號就是武陽侯。
武陽侯世子即從前和我定親的張懷瑾。
12
矛頭指向我,蕭宴還維持著方才的愜意姿勢,把玩著腰間的玉佩,看不出情緒。
而沈懷玉似笑非笑。
「她一個小宮女想也沒這個膽子,原來是替淑妃做替死鬼。」
沒了剛才的賢良大度糢樣,她明顯自在多了。
我不慌不忙:「就憑這麼個不知來源的發冠和一個語焉不詳的侍女,便要指證臣妾有私情?
「再說了,皇後娘娘怎麼一副急不可待的糢樣?」
沈懷玉瞪我。
「本宮秉公問話,在你眼裡怎麼就成了急不可待?淑妃倒打一耙,這是做賊心虛了?」
她隨即起身向蕭宴告罪。
「都怪臣妾不察之過,還望陛下看在鎮國公府的顏面上,對淑妃從輕發落。」
這是已經給我定罪了。
蕭宴沒理她,而是望向我。
「朕確曾聽聞,你與張懷瑾有過婚約。」
我暗淡垂眸。
「陛下這是不信臣妾了。
「父母命,媒妁言,採納,問名,納吉一應全無,不過是長輩隨口兩句玩笑,豈能當真?」
蕭宴過來握住我的手:「朕並非此意。
「是為了徹底說清,好將這些誤會解開,洗清你的清譽。」
他此時沒有疑我,沈懷玉又皺眉看了一眼賢妃。
賢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臣妾想起來一事,不知該說不說。」
她期期艾艾:「從前沈二姑娘懷碧找臣妾哭訴過,說小張將軍與她夫妻感情不睦,小張將軍房中常年掛著一幅觀音像,其容貌倒有幾分像……」
賢妃語氣曖昧,像誰不言而喻。
握住我的手先是猛然抓緊,然後不著痕跡地松開了。
「宣他們夫婦二人進宮。」
蕭宴下了定論。
在此期間,我審問朵桃。
「你說本宮把東西給了你,是何時何地交代了甚麼?
「既然要把東西傳送出去,你又打算經誰的手,用甚麼路徑?」
朵桃被我的質問嚇到,只是一味地哭泣。
「奴婢……奴婢都不知道,全聽娘娘吩咐罷了。」
沈懷玉插嘴:「你活要吃人的樣子,叫她如何敢說。怎麼?想威脅人證?」
我毫不客氣回擊。
「人前不招認,等回頭去掖庭受了刑對著假證詞一畫押,再來個殺人滅口,就可信了?」
我們爭執不休,外頭來了通傳。
「武陽侯世子攜夫人到。」
13
沈懷碧一進來就撲通跪下。
「還望陛下娘娘給臣女做主。
「臣女捫心自問,嫁入張家以來上孝公婆,下育晚輩,對郎君更是無一日不盡心,結果換來的是受此大辱!」
她的手微微一抖,一幅畫卷展開。
上面是站於蓮臺的觀音娘娘。
「眉眼鼻唇,皆是他張懷瑾一筆一筆細心勾勒而成。陛下請看這容貌,分明和薑……和淑妃是一個糢子刻出來的。
「臣女本想忍下家醜,只無意和賢妃娘娘透露過一回,奈何他二人越來越過分,竟還不安生,便不能再瞞了。」
沈懷玉心疼道:「傻丫頭。」
她將沈懷碧摟在懷裡,沈懷碧一味啜泣,好不可憐。
沈懷玉道。
「你們郎有情妾有意,為何又要耽誤旁人?我妹子小時候跟我們吃了許多苦,比不得淑妃是金尊玉貴的名門閨秀,可她也是我的心尖肉,豈容你們羞辱!
「一個個滿口仁義,卻都是狼心狗肺之徒,既食君祿,還要行此苟且之事,你二人如何對得起陛下信任?」
她此時把自己代入了義憤填膺的正義之士,滿心滿眼都是自己丈夫和妹妹的名譽。
讓我一下子想起了許多往事。
從前沈懷碧只要在哥哥姐姐面前掉一兩滴眼淚,再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沒用,討不了夫君歡心。
那便都是我的錯。
沈懷玉為了給妹妹出氣,派了宮裡頭的嬤嬤過來監督我抄《女誡》。
稍有停頓或是字跡略不工整,就是一頓板子招呼。
尺餘長的實木板子用力打在我的手心上。
我當時就疼出了眼淚。
那嬤嬤佯裝害怕:「夫人這是哭給誰看?奴婢可不敢了,這就去回稟了皇後娘娘,說您身嬌肉貴,受不得罰。」
等她們添油加醋一番傳了出去,我成了紅杏出牆的賤人。
我身敗名裂了,還要感激沈懷安沒有休棄我。
他成了一等一有情有義的好兒郎。
從此,他吃起我這個蕩婦的絕戶,更加心安理得,名正言順。
「陛下容稟,這畫像上並非淑妃娘娘,而是微臣的母親。」
14
此話一出,沈氏兩姐妹皆是一怔。
「畫像上左眉眉梢處有一印記,這是亡母當年為護太後磕傷額角所致,如此鮮明特質,委實不能認錯。」
觀音眉梢處卻有一點斷痕,不仔細很難察覺。
「想來亡母與淑妃娘娘皆是心慈面善之人,相由心生,是以畫中觀音扮相的慈ţṻ⁴悲眉目才讓內人誤解。」
張懷瑾站直了身子,不慌不亂。
從前先帝年間有回燃放燄火不慎,點點星火落在了當時的獸苑。
群馬作亂時,眾人都是一團慌亂。
而蕭宴生母當年只是低位美人,周圍無人,眼看就要被沖撞。
是張夫人在場,拉了她一把,才幸免於難。
不過當時躲避不及,張夫人沒站穩,磕了一下,留下了傷疤。
蕭宴聞言,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太後生前確實常常與朕說,先武陽侯夫人德行出眾,和善仁慈。」
丹青素來寫意不寫實,要說畫的是我,也勉勉強強有幾分真切。
但一說是張夫人,確實更加貼合。
「分明是你筆誤留痕,才在這裡顛倒是非黑白,蒙蔽聖上!」
沈懷碧尖叫。
皇後是想除掉我,而沈懷碧從來都是玉石俱焚的瘋性。
她得兄姐寵愛,從來都是只要天底下最好的,不容他人沾染半分。
過去沈懷碧命數十位繡娘趕制兩年做出了一條精美絕倫的霓裳羽裙,特意在上巳節招搖。
結果眾人都被朝雲郡主以鮮花裝飾發鬢裙擺的天然之美吸引。
沈懷碧氣結,直接一把打翻郡主身後蠟燭。萬幸郡主性命無虞,不過她的衣裙全毀,狼狽不堪。
至於沈懷碧的那條,她回去以後就剪爛了。
張懷瑾是名滿京城的溫良公子,文武雙全,俊朗瀟灑。
就像沈懷碧的裙子一樣。
張懷瑾嘆了一口氣,將她扶起來。
「懷碧,你既說這畫像是我心心念念的女子,那我又為何要將筆誤留下?」
沈懷碧語塞。
「你……你……」
朵桃招架不住,承認了東西是與自己相好侍衞的,無意被皇後知曉了,便借此拿捏她。
她被判了杖斃。
是誰無理取鬧栽贓陷害,已經很明顯了。
表面上看是皇後指認我偷情。
實則是新貴與世家們矛盾的爆發,這是蕭宴最不願看到的局面。
他希望雙方和睦,結果沈懷玉非但沒有和他一條心,還加劇了沖突。
之前蕭宴還是在探究事情本身始末。
而到了此刻,他必須做個取舍了。
他的目光在我和沈ŧû⁶懷玉之間徘徊許久,掩飾不住的煩躁。
半天,最終停留在了沈懷玉身上。
「皇後失職,禁足鳳儀宮半年,暫由淑妃代管後宮。」
我下跪謝恩,沈懷玉暈了過去。
15
在回宮的路上,我屏退了其餘侍從,與賢妃並肩而行。
過了一會兒,她率先打破沉默。
「你叫我獻計於皇後,演了今日這場戲,可眼下她也不過是禁足而已。她膝下有兒女,外頭有沈家扶持,就算被陛下厭棄,也不會怎樣。」
我微微一笑。
「皇後原本在後宮就是根基不穩,此番禁足半年之久,元氣會大傷。而皇子公主們年幼,暫時看不出資質,至於外戚……」
沈懷安的臉漸漸浮現。
滔天恨意在胸中翻湧,我表情不改。
「自然是一損俱損。」
賢妃詫異:「你的恨意這般深?」
意識到自己多言,她很快不提,只化作幽幽一嘆。
「罷了,知道多了也無益。我查明了當年表兄遇害真相,這回助你一臂之力也算了結了。
「日後我也無意你們的爭端。」
她朝我略微福身,便朝與我相反的方向離開。
目送賢妃遠去,我站在原地,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
怎麼讓沈懷安,生不如死。
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是要還的。
晚上,我依偎在蕭宴懷裡。
「皇後娘娘也是為了陛下才失了分寸,您念及大皇子和公主,寬恕娘娘吧。」
「怎麼?你不怨她?」
我又往他肩上靠了靠。
「臣妾怨不怨皇後娘娘不重要,臣妾只憂心您會為此不快。」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添了些許柔和,仿佛我們在尋常話家常。
「皇後犯錯不能不罰,不然如何約束其他人?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帝後失和,恐怕會有姦佞之輩蠢蠢欲動。」
我適時提出了想法。
「罰歸罰,陛下也可以給娘娘旁的寬慰。不如將國舅家的世子召為皇子伴讀,娘娘見後輩們上進,定會感念陛下恩義。」
沈承是沈懷安和周窈娘的獨子,前世我可憐他年少喪母,一直頗多疼惜。
沈家在京城沒有人脈,為了讓他能有個好前程,我甚至還去求了阿爹照拂。
結果他面上對我感激涕零,背後卻又是另一副樣子。
有回,沈承喝花酒同別的紈絝打起來了,那紈絝仗著家中權勢不肯放過,只得我過去轉圜贖人。
沈承人被關著,嘴巴仍在大放厥詞。
「我那繼母不過是個貪圖阿爹前程的賤人罷了,不敢不聽我的。」
他和沈懷安當真是一脈相承的父子。
16
蕭宴允了我的請求。
不過他給了恩典,沈家卻沒接得住。
沈承一如我記憶中糢樣,對蕭宴、沈懷玉嘴甜恭順,轉背領著同窗們開賭局,私運宮內外的貨品。
我不許侍從們議論此事。
春枝好奇:「將這些罪名交予陛下,夠長興侯吃苦頭了,小姐在等甚麼?」
我將魚食掰碎了丟進湖中,望著赤金相間的錦鯉爭相湧了過來,翻湧撲騰。
「現在收網,也不過是些小魚小蝦。」
隨後等細細擦幹淨手,我吩咐道:
「看守鳳儀宮的侍衞是怎麼值班的,你去打聽了告訴我。」
日如流水,近來秋風蕭瑟,讓人興致缺缺。
聽到沈承漸漸將手伸向前朝珍寶,我意識到是時候了。
誰料這邊我還沒收集完證據,那邊沈懷安突然在早朝上奏。
他跪了下來痛哭流涕,說自己疏於管教兒子,竟讓沈承在內宮闖下大禍。
沈懷安哭得真摯,額頭很快就滲出了血。
他說甘願革職削爵,來償還罪過。
至於沈承,被他打了三十大棍,人已經昏死過去,所有處罰悉聽聖意。
人人都知道他溺愛沈承,亡妻留下來的這個寶貝兒子就是長興侯的命根子。
沈懷安此舉,的確看得出決心。
沒想到蕭宴不欲將此事鬧大,因為還涉及了數位宗親子弟。
他見沈懷安父子一力擔下,心生願意。
壯士斷腕,反而給沈懷安增添了大義滅親的美名。
如果說沈懷安的以退為進還不夠,那麼後面沈懷玉的脫簪待罪直接扭轉了風向。
她先是寫血書陳情,再在蕭宴過去探望之際一襲素裙叩首跪拜。
「承兒有罪,但更是臣妾與兄長的過錯。多年來對他耽於教養,縱得他無法無天,陛下萬不要顧念情分,還望秉公處置。」
沈懷玉禁足多日,臉龐消瘦,穿著樣式簡單的寬大衣袍哭得楚楚可憐。
周窈娘是為了給蕭宴的府兵奔波籌款,動員家家戶戶給縫制冬衣操勞至死的。
即便是生前,她和沈懷安也是忙於王府的各項事務,無暇關照兒子。
大多數時間都將兒子托付給周家老娘照拂,出於愧疚Ţŭ̀⁶,也任由她慣壞去了。
蕭宴心軟了。
他下令,撤去沈承的伴讀名位,沈懷安罰俸一年。
一個月後,沈懷玉遇喜了。
17
後宮晨會,眾人向沈懷玉道賀。
她含笑頷首,懶懶靠在軟枕上。
「淑妃。」
我立馬站起。
「本宮身子不好,後宮事務還是要辛苦你。
「這中間失一毫差一厘,便是千斤之重,你可千萬,要當心。
「甚麼欲擒故縱的昏招,想都不要想。」
她嘴上仍掛著笑,眸中皆是寒意。
我連連答諾。
許多人見沈懷玉勢頭漸盛,連坊間都有言陛下皇後鶼鰈情深,我式微,許多人見風轉舵得飛快。
一時間,鳳儀宮門庭若市,我țúₜ這裡慢慢冷清下來了。
畢竟子嗣是後宮女子的重要倚仗。
我承寵多時卻毫無動靜,而沈懷玉已有一子一女,眼下還再度有孕,委實是福澤深厚。
蕭宴也高興,一連慶祝了多日。
正逢沈懷玉生辰,他特意下旨命大辦。
夜晚,絲竹管弦不絕,沈懷玉頭頂鳳冠,身著華服,雙頰泛粉,與額間紅色花鈿相互映襯,整個人容光煥發。
她時不時與蕭宴調笑兩句,忽然話鋒一轉,用手指按住太陽穴,一副眩暈樣子。
面對蕭宴關切,她輕聲道:
「臣妾忽感不適,想嘗嘗陛下桌上的七寶羹。」
按照儀制,帝後所用菜式種類數目有差。
蕭宴松了一口氣,笑道:「這有何難?」
她還是蹙眉不解,直直朝我這邊看來。
「淑妃妹妹一向侍奉陛下得宜,不如來給本宮布菜吧。」
羞辱之意盡顯。
「這……」蕭宴遲疑。
不過看她難受,遂收回了後面的話。
我在所有人的註視下站在了沈懷玉侍女的位置上。廣袖宮裝並不適合服侍,我用光滑玉箸勉強夾起。
沈懷玉先是嫌焦了,後是煩嫩了,直到第三塊她才滿意。
「淑妃和當初連盞茶都端不好比起來,實在是進步飛快啊。
「還是說,是如今識時務了?」
我連忙躬身行禮:「臣妾不敢。」
她得意地勾起唇角,鬢邊流蘇輕微晃動,閃得人眼痛。
不把她捧高,後面還怎麼摔死。
酒過三巡,沈懷玉去後閣更衣。
蕭宴將我的座位移近了些,暗中用手拉我。
我面上謙卑,手在桌案掩蓋下輕輕一拽,掙脫了他。
蕭宴起了興致,靠過來,在我耳邊道:「纓兒惱了?那朕晚上……」
話還沒說完,突然有人尖叫。
「有刺客!」
席間一陣慌亂,兵甲齊齊出動,過了一刻鐘,近衞首領過來請罪。
說沒有發現刺客蹤跡。
我抓緊蕭宴的胳膊,面色驚慌。
「您快去看看皇後娘娘是否安好。」
他酒醒了一半,接下來就是起駕去尋沈懷玉,我跟隨在人群中。
見後閣房門緊閉,他直接喚人破門而入。
巨大的嚮聲之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在我們眼前。
幾乎赤裸的皇後和長興侯緊緊摟在一起。
他們的腰帶與肚兜緊緊纏繞到了一起。
18
前世,讓我血崩早產的並不是沈懷玉勸沈懷安貪圖我家勢力。
他的虛偽貪婪,我不是沒有察覺。
而是他們後面說的話。
「你難受,我就不難受?看著你娶了一個又一個,還只能強顏歡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可是懷安,我們心裡面真正有的只是彼此。」
男聲愣了片刻嚮起。
「我既昔日當著義父義母的面發了毒誓,終生事事以你為先,就不會違背,咱們是拜了堂的夫妻……」
陣陣眩暈讓我站立不穩。
隨即就是沈懷安痛下殺手。
重生後我去他們家鄉探查,幾經輾轉,終於從沈家家僕的一個遠房叔叔口中得知了真相。
原來當初沈父沈母見兩個女兒長成,起了ťù⁽招婿的心思。
沈懷安出身寒苦,被他們選中以後和沈懷玉培養感情。
郎情妾意,兩人漸漸情深。
直至沈懷玉一朝被楚王看中,入府為妃。
沈懷安改名換姓,成了沈家姐妹的兄長。
不過他們依舊難舍難分,在沈懷玉受封王妃之前私下成親。
知曉內情的僕人近親不多,都被他們一一除掉了。
眼前這位老人與多年未見的姪子見面沒多久,就得知了他亡故的消息。
剩下的許多事,我也能猜出個大概。
周窈娘身份低微,為人賢惠,正好被他們兩個禽獸所利用。
第二個就是我。
沈懷玉當年誣我清白是假,她自己通姦亂倫是真。
蕭宴的怒吼讓我從大仇得報的激動中回過神。
我穩住自己的顫抖,上前扶他。
「您要顧及娘娘的身子呀。」
19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沈承不可能給他們帶來致命打擊。
十三四歲的小子翻不了天。
但是沈承當伴讀,可以給沈懷安提供進宮的機會。
他們一個在深宮,一個在侯府,相見太難。
況且沈懷安沒理由頻頻出入後宮,只能沈懷玉每回借故出宮。
長興侯世子需要小廝僕從侍奉,很合理。
姪子見姑姑,也很合理。
我命春枝探聽鳳儀宮的動靜,終於不負所望,他們竟整出了孩子,還想把帽子扣在蕭宴身上。
經我好心提醒,蕭宴反應了過來。
他眼中布滿了血絲,看向沈懷安沈懷玉時已有了殺意。
沈懷玉胡亂穿好衣服,跪行至他的足下。
「陛,陛下……不是這樣的,聽臣妾解釋……」
蕭宴沒有聽她所說,一巴掌重重扇去,隨後拔劍快步走向沈懷安。
沈懷安面上強行鎮定,實則雙腿不斷哆嗦。
「是,是賤人勾引在先,陛下……」
我差點笑出了聲。
是啊,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坑害周窈娘和我,沈懷玉憑甚麼認為自己是例外?
畜生一時情迷意亂了,對你死心塌地。
那也還是畜生。
他被蕭宴捅穿了腹部,鮮血噴湧而出。
目之所及,皆是駭人的血紅,就像我死的時候一樣。
沈懷玉嚇傻,捂著臉獃坐在原地。
蕭宴當然不會給他們這般痛快。
沈懷玉被廢打入冷宮,日日勞作挨打,不能停歇。
沈懷安流放邊疆,充為罪奴,人人可欺,以後甚至會被送到軍營取樂。
春枝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裹著輕裘半躺在美人榻上,靜靜聽著。
這個時節已經開始慢慢落雪了,真怕沈懷安會死掉。
「本宮要見一見他。」
我撐著下巴,用玩弄的口吻道。
20
天氣不好路難行。
沈懷安還未離開京城。
我以省親的名義出宮,喬裝一番買通了押送的小吏。他們掂了掂銀子,心滿意足地到了遠處。
沈懷安憔悴不少,眼神裡透露著對未知的恐懼。見我近了,又多了幾分茫然。
我輕輕揭開面紗,好讓他看清我是誰。
他渾濁的眼珠漸漸聚焦清明,從憎恨,到醒悟,最後有懊悔。
他努力想夠到我的鞋尖,拖得鐵鏈錚錚作嚮。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阿纓,我們夫妻一場,從前種種我是有苦衷的。」
我起了興致,慢慢在他身邊踱步。
「我,我對你冷視,不理你,都是因為我心悅你的緣故。我不肯認清自己的內心,才行事愈發偏激,釀成大禍。」
我被他的荒謬言論氣笑。
「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所以殺了我?」
「聽我說!皆是我的過錯,我上輩子懊悔餘生,無一日不念你,死前所願也唯有伴你同穴而眠這一條。」
我聽了想嘔。
「阿纓,我不怨你,你一定有辦法救我,等我……」
話到一半,他被我狠狠掐住脖子。
沈懷安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片,只能努力喘著粗氣。
我騰出另一只手,從袖中掏出一枚藥丸。
「這是噬心丹。」
吃下去以後不會傷及性命,但是會有宛若萬蟻噬心般的苦楚。
其痛癢難耐,食用者每掙紮一分,就加重一分折磨。
生不能,死不得。
沈懷安這顆跳動的心髒會牽扯著無窮無盡的痛苦。
配上邊地苦役,他有福享了。
他咬緊牙關,怎麼都不從。
我用了最直接的辦法。
松開手,一拳打碎沈懷安的下巴。
他吃痛之下再也合不上嘴,順勢咽下了藥丸。
看到沈懷安在地上踡成一團,疼得死去活來不成人形。
連救命的力氣也沒有。
我心中的暢意一點點釋放。
這時有馬蹄聲漸起。
是張懷瑾。
「纓姐!」
他在我身邊停住,看了一眼沈懷安,眉眼間都是高興。
21
我和張懷瑾之間並無情愛。
我們兩家從前是鄰居,他被我從小打到大。
我雖為女兒身,但一直和堂兄們學習文韜武略。我力氣小,就比他們更早起來練習,冬日生瘡夏日曬斑, 也在所不惜。
我十五歲那年, 阿爹和張老將軍奉命鎮守邊關。
有天傍晚我去了張家納涼, 張家嬸嬸抱著我, 一下下給我扇走蟲蟻。
我起了瞌睡,就要進入夢鄉之際。
外頭忽然傳來了呼喊。
多種聲音糅雜在了一起。
女人小孩的慘叫,士兵的求救, 老人的求饒……
邊關巡撫勾結敵國,裡應外合攻破了城門。
一下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張老將軍和阿爹奔赴敵營, 生死未卜。
張家嬸嬸為了掩護我們, 被敵軍擄走,當場自盡。
我和張懷瑾被府兵們緊緊包圍在中間。
看到有越來越多的敵人靠近,我一把從地上死人身上抽出劍。
眾人紛紛攔我。
我只回頭看張懷瑾。
他被母親的死刺激,渾身都在抖。
我輕聲說:
「拔刀, 殺敵。」
我不記得過了多久, 眼前倒下了多少人,只記得手中劍卷了刃,以及和張懷瑾的後背一直靠在一起。
援軍趕來後, 確認了我們安全後,一直過了很久,他才在我懷裡號啕痛哭。
我心生憐憫, 認他做弟。
後來我們長大了些, 我的祖母在臨終前一直念叨我不能絕後。
為了讓老人家安心, 我們和張家同她說兩個孩子定了親。
祖母安心了, 她拉著我的手。
「好好好, 小張是個好孩子,你可不能辜負人家。」
她心滿意足離去。
上輩子我死後,張懷瑾故意在禦前失儀, 被削去世子之位, 繼承人順移給了他的胞弟。
第二天,張老將軍將張懷瑾從族譜中剔除。
他前腳被廢,後腳就去了長興侯府。
一箭射殺沈懷安。
面對哭鬧不休的沈懷碧, 他冷冷地道:
「薑纓不論生死, 我都是她的倚仗。」
再然後,我重生在了祖母的葬禮上,看著披麻戴孝哭天喊地的張懷瑾發愣。
我走過去, 踢了踢他的屁股。
他回過頭來, 一臉迷茫。
我歪頭看他。
「敢不敢和姐幹票大的。」
22
兩年後,我被封為皇後。
五年後, 我生下了皇子, 他在周歲時被立為儲君。
十年後,武陽侯協太子起兵清君側。
我身穿太後服飾,體貼地端著碗走向蕭宴。
他歪躺在牀上, 手微微顫動, 臉上胡子已經許久沒有修剪,衣服上全是湯汁泥垢。
見我靠近,蕭宴口不能言, 只能拼命瞪我。
我笑得甜蜜,舀了一勺碗裡的黑色汁液。
「陛下,該喝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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