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卿

皇後要認我做女兒。
替她的親女兒遠去和親。
於是一道旨意,蘇家滿門抄斬,我從此再沒了父母。
當我跪在殿中,上首不耐煩的天子連正眼也懶得瞧我,要識抬舉,懂大義。
於是我笑著磕頭:「兒臣拜見父皇,母後。」
再抬頭時,那位身著明黃龍袍的天子,卻忽然失了態。

1
「哐」的一聲。
是玉盞不慎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的聲音。
上首不怒自威的男人此刻情緒十分不穩定。
「陛下,陛下可是身子不適?」
我跪在地上,此刻頭已經低了下去。
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我在暗暗發抖。
不久之前,她捏著我的下巴叫我親眼看著我的母親是如何被灌下鴆酒,如何七竅流血而死。
而她又是如何漫不經心地在我耳邊說出,「想回去找你父兄告狀麼?」
「從今日起,你便沒有父兄了。」
我愣愣轉頭,連呼吸都是亂的,「甚麼意思?」
「安平侯通敵賣國,證據確鑿,安平候府今日已被滿門抄斬,你才從普濟寺回來,不知曉也是情理之中。」
「過幾日,本宮會辦一場洗塵宴,宣布你是本宮因病在寺裡修養多年的小女兒。」
「從安平侯這個破落戶的女兒一躍成為本宮的嫡公主,倒是便宜你了。」
屠我滿門,卻輕飄飄一句,這是我的福氣。
若非親眼所見,誰會知曉,這位溫溫柔柔的皇後,是個佛口蛇心的劊子手?
皇帝沒有說話。
他一直抿著唇,沒有開口,讓人捉摸不透。
良久才沉沉出聲,「無……」
而我又在此時對著他磕了一個頭。
「兒臣拜見父皇母後,願父皇母後福澤綿長,萬福金安。」
皇後瞧著皇帝無甚異樣,便準備應下這聲「母後」,讓我去學習宮廷禮儀。
「卿兒,你能回宮,母後實在歡喜得緊,往後母後與你父皇……」
卻被一聲怒斥打斷。
「荒唐!」
「朕何時與皇後有過這樣的女兒!」
皇帝的聲音帶著讓人難以理解的怒氣,猝不及防之下,將皇後嚇得不輕。
她摸著心口,故作鎮定,有些嗔怪地對皇帝道:「陛下,您嚇著臣妾了,怎麼能這麼兇……」
皇帝一直在不著痕跡地與我對視。
我微微仰頭,在他看到的角度,側臉有一個通紅的巴掌印,雙頰也有被人用指尖狠狠掐過的痕跡。
他眸中有著讓人看不透的痛心與懊悔。
這種難以拿捏的微妙氣氛讓皇後有些不安,她急於讓皇帝恢複正常。
「陛下您忘了嗎?是為了我們的懷安啊……」
皇帝喃喃出聲,「懷安……」
就在皇後以為皇帝終於想起來時,他卻忽然冷笑一聲。
「她受萬民供奉,如今大顯有難,生靈塗炭,她卻只顧一己私欲,何其自私!」

2
皇後愣了很久。
似是對於皇帝脫口而出的這一番斥責相當難以置信,沒過多久便連眼眶都紅了。
也是,傳聞帝後感情甚篤,後宮形同虛設,這麼多年,皇帝膝下也只有皇後所出的長公主與太子。
和親的責任自然不得不落在長公主身上。
只是皇後或許怎麼也想不明白,素日裡對她愛護有加的皇帝,今日怎會頻頻駁斥她。
她囁嚅著不知道該如何與此刻雷霆大怒的皇帝交流,但為了那位揚言讓她去漠北和親她寧願一頭撞死的長公主,她不可能繼續沉默。
她死死盯著我,用眼神暗示我。
我只暗自嘲笑她的愚蠢。
我膝行著往前,很快被皇帝抬手打斷。
「此事容後再議,朕不想憑空多出個女兒。」
皇帝說完這些,沒再理會皇後的挽留,抬腳便要離開。
「陛下,陛下!」
「懷安,那懷安怎麼辦?那是你我的親骨肉,唯一的女兒啊……」
後一句,是她在發現皇帝連頭都不肯回時黯然神傷的喃喃自語,眼角還有清淚滑落。
只是她大概不知道,皇帝在經過我身邊時,借由衣袍掩飾,用指尖輕輕點了點我的耳垂。
一陣酥麻從心頭蔓延至全身。
這是他從前在牀笫之間最喜歡的調情手勢,也是每每前往普濟寺「修身養性」時暗示我的手勢。
指尖一點,我便懂了。
他想見我,想要我。
我不由得盯著越想越傷心的皇後看了幾眼。
可憐啊,還在為她心愛的夫君找借口。
甚麼政事不順,戰事不利,近來多煩憂。
都是可笑的自欺欺人。
發覺我在看她,皇後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走了下來,扇了我一耳光。
「掃把星!」
「定是你這副狐媚糢樣惹得陛下不喜,陛下才不願認你做女兒!」
「你笑甚麼?連你也敢嘲諷本宮麼?你算個甚麼東西!」
我只是笑,我這般狐媚的糢樣,他不止喜歡,甚至為此神魂顛倒。
還許諾過我一生一世呢。
雖然皇帝沒有同意認我為公主,但皇後依舊沒有放棄。
畢竟我是她權衡利弊之下挑選出的最好拿捏的人了。
「你也別想著尋死覓活,安平侯府已經被查抄,你還有外祖一家遠在良州,本宮沒記錯吧?」
「本宮動一動手指,他們就能灰飛煙滅,你可懂?」
她實在是多慮了。
我是命如螻蟻,難以反抗皇權。
但我țũₒ不會去死。
我要拉著她,以及她珍視的一切,一切下地獄。
她讓人帶我去了一處偏殿,又讓人好生看管。
偏殿不大,四處灰蒙蒙的。
裡頭沒有伺候的人。
我一關上殿門,ṭū́ₛ就被人從身後壓在了牀上。
身後之人氣息溫熱且不穩,顯然是動了怒的。
「卿兒,你怎能如此從善如流喚朕父皇?」
「朕生氣得很。」
我咬住舌尖,逼出幾顆豆大的眼淚,讓出口的聲音也變得顫抖。
顫抖,但婉轉。
我回眸,嗚咽道:「妾是不想認,可妾又怎知您是陛下,又怎知您為何一連多日不來見妾?」
「今日這一聲父皇喊出,妾早已做好一頭碰死的準備。」
「妾寧願去死,也不願被迫與心上人父女相稱!可妾,妾又有甚麼辦法?」
「妾以為,早已被人厭棄了……」

3
身後的人略有些粗暴的動作停下,改為愛憐地將我攬入懷中。
我只是低低地啜泣。
「陛下愛要便要吧,左不過日後便沒機會了,妾哪裡有甚麼法子,皇後娘娘殺了妾一家,又以外祖做要挾,日後,定是只能喚您一聲父皇了……」
「卿兒不願喚心愛之人為父,也不知曉皇後娘娘究竟是想做甚麼,莫非真如民間所言,要用我替了長公主,去和親。」
皇帝動作一僵。
我此刻很確定,他知曉皇後的計劃,並且默許了。
否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怎會落到安平侯府頭上。
不過是不知曉蘇氏女是我罷了。
指尖死死掐進掌心,逼著自己咽下心頭的惡心作嘔之感。
我的啜泣聲逐漸變大,開始變成哽咽。
「陛下,不,三郎,請恕妾大不敬,讓妾最後再喚您一聲三郎,若是妾和親漠北,能讓三郎眉宇舒展開一些,換來大顯的安定,妾自然甘之如飴。」
「只是妾的身子只屬於您,不會讓另一個男人碰,待條約簽訂,妾便會自戕。」
我摸到了他腰間別著的文劍。
「這劍真好,三郎賜予妾做個念想,時機一到,妾用這劍全了此身,可好……」
「不要!卿兒,朕不許!」
皇帝將我的手帶離這柄劍,抱我更緊。
「卿兒莫哭……是朕,是朕不好,朕絕對,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朕,絕對不會讓你去和親的!」
「還有辦法,一定還有別的法子——」
字字句句,絕口不提皇後賜給安平侯府的滅門大禮,不提如何懲治她,不提讓懷安公主真的去和親。
先前在皇後宮中那一番話,不過是震驚之餘的一時氣急。
他舍不得。
他當然舍不得。
他愛皇後,但更愛她年輕時絕代風華的那張臉。
雖說歲月從不敗美人,但難免留下痕跡,再美的臉,也會逐漸失去光華。
如今的皇後,已不是從前的她了。
而我這張有幾分肖似皇後又相當年輕鮮活容色過人的臉,讓他有了新的悸動。
皇後身處高位,拿我當螻蟻,連正眼都不願瞧我一眼,更不在意,自然不清楚。
但我卻在看清她臉的那一刻整顆心墜入穀底。
甚麼一生一世,甚麼一見傾心,都不過是笑話。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今日之前,我不過是個懷春的少女。
普濟寺驚鴻一瞥,以為得遇良人。
往後數次接觸,他談吐得當,進退有度,兩個人之間滋生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安平侯府沒落至今,我並無得見天顏的機會,我不知曉他的身份,只以為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大人。
他從不言明,一步一步以退為進,敲開我的心門。
偏偏我這樣傻,在寺廟中長大,見的男子不多,竟以為他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好男子。
情動之時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我與他魚水交歡,雖然離經叛道,但我並不悔。
他說等我身子養好,一定迎我進府。
只是那時我在迷霧裡,怎麼會曉得,為甚麼不是娶,而是迎。
後來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日,正是與漠北交戰之際。
再見,便是我被皇後拖進了後宮,被迫見著母親被毒殺,聽著她宣判父兄已死,世間再無安平侯府。
原來一切都是笑話。
我們沉默著,誰都沒有再開口。
直到門外傳來他的貼身內侍顫顫巍巍的聲音。
「陛下,長公主,長公主殿下在您的養心殿鬧著呢,吵著要見您,只說您要是故意躲著她,她便絕食,已經摔壞您一方硯臺了……」
我抿唇,努力揚起笑容。
「陛下去吧,怎能為妾傷了父女和氣。」
皇帝現下聽不得「父女」兩個字。
他摩挲著我帶著巴掌印的臉頰片刻,眸中有暗潮湧動。
屬於帝王的不怒自威,確實讓人畏懼。
皇帝忽地嘆氣,又愛憐地攬著我,撫摸我的背脊。
「卿兒,她若是有你半分懂事,朕又怎會如此頭疼。」
芥蒂一旦埋下種子,往後種種,只需稍稍澆水,便可長成參天大樹。
我看著皇帝不舍離去的背影。
我甚麼都沒有。
所以我甚麼都不怕。

4
那天養心殿中發生了甚麼我並不知情。
只聽說皇帝回去沒多久,皇後也匆匆趕往養心殿。
出來的時候,懷安公主咬牙切齒,皇後強顏歡笑。
第二天,宮人說,懷安公主絕食了。
皇帝還是關心她,剛下早朝便去了昭陽宮。
依舊不歡而散。
他沉著臉推開殿門時,我正在繪一幅丹青。
他走近,我只當不知情,依舊認真繪制。
「畫的是朕?」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我有些驚訝地轉身,被他順勢攬進懷中。
我淺笑啓唇,「是陛下,也是妾的三郎。」
「妾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聊表心意了。」
「卿兒,朕寧願你怨朕,恨朕,你懂事得讓朕心疼……」
他從背後伸出手想撫摸我的臉頰,我冷不丁地避開,倒吸一口涼氣。
我的躲閃讓他意識到不對勁,他使了點力氣掰過我的下巴,才看清我臉上的傷痕。
與皇後那幾巴掌不一樣,幾道觸目驚心的劃痕橫亙其上。
皇帝眼眸中滿是心疼,心疼過後便是發覺不對勁的怒意,「是誰又傷了你?」
「卿兒,不要騙朕,跟朕說。」
我沒有開口,只是搖頭。
「鐘岳,你說。」
鐘岳是皇帝留在我身邊的暗衞。
鐘岳悄無聲息出現,身上也帶著傷,「陛下,今晨長公主殿下來過。」
「殿下認為是姑娘抵死不從,不願成為公主代替和親,有些氣憤,便動了手。」
「臣阻攔不力,請陛下恕罪。」
皇帝抬手,忽而砸碎了手邊的茶盞。
「肆意妄為,膽大包天!」
我挨了這樣的打,依舊堅持默默忍受,沒有將他搬出來,破壞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為了他甚至願意去和親再自戕。
只是希望早已焦頭爛額的他可以省點心。
連滿門含冤而死這樣的慘案,我都沒有跟他提一句要翻案。
我何嘗不知道他在糾結,在搖擺。
我不會去賭這種可能性。
只讓他知道,我無條件依附他,信任他,滿心滿眼只有他。
而他的親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吵,為了不去和親,無所不用其極。
他曾經最愛的女人,為了這個女兒,同樣昏聵至此。
兩相對比之下,不氣是不可能的。
只是這樣的氣憤還不夠。
僅僅只是讓他在接下來的時日與懷安公主僵持著,她說要絕食,他便任由她去,絕不看一眼。
而這些時日,皇後無暇顧及我,因為很難再找到合適的貴女,只有我,最好拿捏了。
她便日日求見皇帝,求他認下我這個女兒。
可笑她至今都不清楚皇帝不同意不是因為不想多個陌生的女兒。
每每她早朝後求見皇帝,又怎會知道不久之前皇帝剛與我溫存,耳鬢廝磨,直說這輩子都不願離開我呢。
我偽裝的這副通情達理的好性情,與當年的皇後,實在是一糢一樣。
皇帝流連忘返,難以自拔。
無論是皇後勸說,還是懷安絕食,都沒能讓皇帝改變主意。
而我要再添一把火。
聽聞懷安公主受不住絕食的苦,停了絕食,如今身子骨虛弱,日日在禦花園將養。
這日,我走出了這一方小小的寢殿。
直往禦花園去。
懷安公主與我狹路相逢,自然沒甚麼好臉色。
偏偏我站著不動,不肯給她讓路。
懷安公主瞥見我腰間掛著的玉佩,忽然大怒,伸手就要扯下來。
「這是父皇的龍紋玉佩!怎麼會在你身上!」
「你這個狐貍精!父皇不同意是不是因為你勾引他了!」
拉扯之間,我倒在地上,捂住了肚子。
「好疼……」
「卿兒!」
是皇帝的聲音。
懷安公主見他如此親暱地喚我,拿著手中的玉佩攔在了他面前,不讓他看我。
懷安公主義憤填膺,眼眶通紅。
「父皇,你這樣做對得起母後嗎?負心漢!」
「啪」的一聲。
懷安公主不可思議地捂住了臉。
「放肆!」
「懷安,朕是不是寵得你太過了,竟如此無法無天!」
皇帝懂得一些醫術,知曉此刻不能隨意動我,便立刻傳了太醫來。
太醫令滿頭大汗地替我號脈,臨了擦了滿頭的汗,試探地對皇帝道:「陛下,這位姑娘腹痛難忍是因為有孕了……」
「只是這一摔,如今胎相不穩固,恐有小產之兆啊……」
皇帝抱我離開時,匆匆趕來的皇後與懷安公主一同愣在了當場。
5
「姑娘已有孕一月有餘,本就是胎相不穩之時,如今動了胎氣,更應小心將養著,這胎,微臣一定竭盡所能保住……」
有些聽不真切,才一睜眼,我的手便被人緊握住。
「陛下,有些弄疼妾了。」
皇帝十分激動,握著我的手依舊沒有松開,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撫摸我的腹部,又怕失了力弄痛我。
「卿兒,朕與你要有孩子了。」
「卿兒,朕要封你為妃,誰都無法阻攔。」
妃又如何。
妾而已。
我如今想要的,不是這些。
我靠近皇帝懷中,不可置信般輕輕撫摸著腹部。
「陛下,妾好開心,這個孩子他想要陛下與妾做他的爹娘,那麼堅強,沒有離開妾……」
皇帝身子微微僵直,即使背靠著他,我也能感受到他升騰而起的怒氣。
只是對著我,他壓住了。
「卿兒,太醫說如Ṫů²今要多註意著些,你放心,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降世的……」
皇帝話沒說幾句,貼身內侍又著急忙慌地進來通傳,瑟瑟發抖。
「陛下,陛下,懷安公主回宮後大鬧一通,直道陛下無情無義,辜負了皇後娘娘,現下正要懸梁自盡啊陛下!」
又是同樣的ŧú⁻招數,上次是絕食,這一次,就成了自盡了。
她慣愛用這樣的招數。
不過是從前皇帝對她百依百順,怎樣都願意寵著她。
時移世易,人心都是會變的。
皇帝能容忍她一時的無理取鬧,可如今這種情況下,哪裡忍得了一世。
我依舊懂事,急切道:「陛下快去看看公主吧,若是晚了,釀成大錯便不好了。」
我眼眶微微泛紅。
「是妾不好,妾讓陛下父女離心了,待妾養好胎,一定要向公主請罪。」
皇帝卻用手指抵住了我的唇。
「卿兒不必自責,你沒有任何錯。」
「是皇後母女二人,咄咄逼人,擅專太過!」
以往,誰又能想到如此重的責備會落在皇城最尊貴的兩個女人身上。
我在心中冷笑一聲。
皇帝對外冷聲道:「不必管,你去看著她懸梁,她哪裡敢死。」
「朕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鬧夠了,讓暗衞把她帶過來。」
「傳筆墨,朕要擬旨,擬兩道。」
一道是封我為卿妃,另一道呢?

6
懷安公主被幾個冷面暗衞架著扔到皇帝面前時,雙目紅腫,顯然哭了許久。
面對一向疼她寵她如今卻對她怒目而視的皇帝,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將矛頭對準了我。
「蘇若卿就是個賤人!這個賤人!」
「不要臉的狐媚子,為了不去和親使盡下作手段勾引父皇,破壞父皇與母後之間的感情,賤人!賤人!」
「若再讓我見到她,我一定,一定一劍刺穿她的肚子,讓她和肚子裡的賤種一起歸西!」
「啊!我的臉!」
懷安公主囂張跋扈慣了,即便是到了禦前,也不懂如何收鋒斂芒忍氣吞聲,依舊口無遮攔。
當著皇帝的面辱罵我,她想的天真,想讓皇帝清醒、愧疚。
可誰會告訴她,皇帝從來就沒有昏頭過?
他清醒得很。
清醒著沉淪進我的溫柔鄉。
借此躲避朝事家事一系列紛爭。
懷安公主如此言語,只會讓皇帝更堅定方才的決心。
他擬完旨,在聽到懷安公主那些話時,沒有任何猶豫地落下了玉璽。
隨後,便將那道聖旨砸在了懷安公主臉上。
「你說卿兒肚子裡的是龍胎是賤種,那朕是甚麼?啊?」
懷安公主聽著皇帝盛怒的語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甚麼大逆不道之語,想要跟皇帝撒嬌撒癡求饒,忽而瞥到了攤開在地上的聖旨。
她看清那道聖旨,雙眼都睜大了,眼淚瞬間滑落。
她不信邪,拿起那道聖旨,將它展開,逐字逐句瞧過去。
最終,她愣愣抬頭。
「父皇,您要,您要我去漠北和親?」
「父皇,漠北苦寒之地,漠北王更是年過六旬,我嫁過去,便是莫大的恥辱,父皇,您怎能忍心?」
「父皇……」
皇帝卻不願聽她哭訴。
他看著依舊哭哭啼啼喋喋不休的懷安公主,頓覺生厭。
「懷安,這是你身為大顯長公主的責任,享萬民供奉,你又怎能置身事外?」
懷安公主哭得有些上不來氣,兜兜轉轉,只能將所有過錯都推到我身上。
正巧此時我小心翼翼拿著一件披風走了出來,想要給皇帝披上。
懷安咬著唇,趁皇帝不註意起身朝我沖過來。
「賤人,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去死,你去死!」
她當然沒能靠近我。
皇帝警覺,在她沖過來時便抬腳踹了過去。
懷安公主幾乎是飛了出去。
她昏死在地上,皇帝卻沒有任何憐惜之情。
他急於察看我的狀況,知曉我沒事才松了一口氣。
此番有驚無險,我很清楚,懷安公主和親一事,板上釘釘,再無回旋的餘地。
皇帝的兩道聖旨,都沒有遭到朝臣反對。
本來懷安公主和親便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只是從前苦於懷安公主死活不願皇帝又疼她,如今聖旨一出,他們高興還來不及。
至於突然冒出個卿妃,人人都聽到了風聲,知曉我已身懷有孕,便都能猜到些許緣由,也沒人敢說些甚麼。
唯有皇後,剛經历丈夫「背叛」,又要面對唯一的女兒和親漠北從此悽苦一生的慘事。
這些時日,我日日都能聽宮人們私下議論,皇後素服脫簪,整日以淚洗面,跪在養心殿外,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天子一言九鼎,自然不可能收回。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她偏要與皇帝犟到底,如此咄咄逼人,皇帝自然不見她。
這些時日我多在養心殿養胎。
今日聽聞,皇後又來了。
而皇帝此刻還在上早朝。
我有些悶,想出去走走。
皇後自然一眼就看見了我。
她眼中滿是嘲弄。
「本宮如今才瞧出,你這張臉,呵,呵呵呵……」
「做人替身,又能落得幾時好,本宮等著看你粉身碎骨那一日!」
我緩緩走過去,對她的挑釁並不在意。
「長公主要和親了。」
「娘娘還有個兒子,對吧?」

7
皇後看向我的眼神如同淬了毒一般,先前強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也頃刻間粉碎。
她死死盯著我,「螻蟻之軀,也配威脅本宮的皇兒嗎?」
「蘇若卿,本宮抬舉你,才讓你有了進宮的機會,有了勾引陛下的機會。」
「你不要忘了你安平侯府是如何覆滅的,更不要忘了你外祖一家的命!」
其實她如今這般急切同我說這些,已經讓人知道她的慌張了。
上位者習慣了掌控他人生死,如今要被眼中的螻蟻拿捏了,她自然是有些慌亂的。
我依舊毫不在意她的威脅。
「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時至今日,娘娘還敢麼?」
我緩緩撫摸著尚未顯懷的小腹,淺笑著離開。
身後一直有道如芒在背的目光,我並不在意。
懷安公主和親的日子定在秋末。
瑟瑟秋風起,落葉飄零,萬物即將凋落,蕭瑟感太重,本不是個適合嫁娶的季節。
漠北本也沒想著繼續與大顯僵持下去,是以和親的消息傳出,使臣忙不迭就應了。
連給皇後與懷安公主反應的餘地都沒有了。
這期間,懷安公主用盡各種法子,作天作地,最終成功讓皇帝徹底不耐煩,禁了她的足,待和親當日才解禁。
至於皇後,大約是我那句她還有個兒子,讓她有些忌憚,這些日子沉寂不少。
估摸是在日夜提防著,生怕我真的做些甚麼。
有多少人在監視我的動向,我清楚得很。
只是皇後大概是糊塗了。
有些事,讓一把足夠鋒利的刀去做便夠了。
又何須我親力親為。
懷安公主出嫁那日,生了逃走的心思,最終被皇帝命人捆著捂住嘴按進了轎子。
唯一的女兒出嫁,何等的大事,卻硬生生氣得皇帝不願去瞧她最後一眼。
漠北使臣的臉色很耐人尋味。
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想,這位公主雖說是皇帝唯一的女兒,卻並沒有傳言那麼受寵。
大顯皇帝的重視程度,直接決定了懷安公主到漠北後能得到的待遇。
可惜了,懷安公主不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父皇明白,卻不願為她撐這個腰。
那麼此去,她又會是怎樣的下場?
皇後閉門三日不出,皇帝也沒有多在意。
他如今一門心思都在我這胎上。
我害喜得厲害,肚子又瞧著比尋常的大,太醫一查才知是雙生胎,大喜之兆,皇帝高興壞了,重賞了合宮上下。
層層喜悅交曡,宮裡嫁出個跋扈的公主,實在算不上甚麼憂愁之事。
唯一落Ţū́³寞的,只有皇後的椒房宮。
三日後。
皇帝本該如往常般下朝後先來瞧我,今日卻遲遲未至。
「娘娘,奴婢打聽過了,陛下下朝時途經禦花園,正巧遇見皇後娘娘於園中做劍舞,皇後娘娘多年不曾執劍,陛下被勾起了回憶,隨著娘娘回椒房宮了。」
我很清楚,皇後本就不是個會坐以待斃的人。
何況是為了她的好太子。
我多日來未曾有所動靜,她只當我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並無甚麼真本事,讓懷安公主和親,也不過是碰巧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既知我為替身,此局她很好破。
我無所謂,待人離開,隔空喚了一聲鐘岳。
皇家暗衞如影隨形,神出鬼沒,並不在明處。
「娘娘,我在。」
「公主何時抵達漠北?」
「大概還需月餘。」
「公主和親,戰事平定,她那位好哥哥,是不是也該回來了?」
「是的。」
太子明著是外出查案,實際不過是為了躲避戰亂之下的朝廷紛爭,更怕攻打漠北時要自己出力。
一言以蔽之,皇後生的這位太子,大顯唯一的皇子,是個廢物。
這也是皇帝在知曉我有孕時為何如此喜悅的緣故。
「魚要出現了,網也該布置好了,去吧。」
鐘岳又要消失不見時,我忽然喊住了他。
「他們方才踢了我呢。」

8
皇後再度有孕,震驚一眾人。
先前帝後不合的傳聞至此不攻自破。
皇帝也很高興,加之懷安長公主將將抵達漠北,他對皇後的愧疚達到了頂峰。
雖不至於冷落我,但到底沒能如同之前一般事無巨細日日來瞧。
我這桐安宮倒是比往日冷清。
皇後與皇帝重歸於好,奪了我的寵愛,倒是沒急著來我這裡落井下石。
依著她的性子,本也不屑,只當我是跳梁小醜,待坐穩了胎,再慢慢收拾我也不遲。
但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皇後有孕三月胎相穩固之時,我已有孕七月。
因著肚子格外大,行動頗有不便,鐘岳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我近來不太愛出宮門,今日興致好想去禦花園走一走,倒是不巧,碰上了皇後。
她身邊跟著一華服玉冠之人,很是小心地扶著她。
不難猜,這便是她的好兒子,當朝太子。
以為事情了了,回來得倒是快。
他瞧見我,眸中充滿著不屑,就像瞧著個甚麼不順心的物件。
「嘁,不要臉的賤人。」
皇後也沒攔他,瞧著我這番笨重的糢樣,掩面輕笑了聲。
「卿妃,近來日子不太好過吧?陛下可還記得你這麼個人?」
「出來走走倒也未ṱũ₈嘗不可,只是可得當心些,否則出了甚麼事,你肚子裡唯一的依仗生不出來,這輩子,不就完了麼?」
她話裡話外不似勸告,全是威脅。
我充耳不聞,點頭輕笑。
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本就不平,太子會意要幫著她為難我,不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大太監高馳。
高馳跑得急切,不慎摔倒在地,卻也一刻都不敢停留,連滾帶爬地朝皇後而去。
「娘娘,娘娘!出事了娘娘!」
皇後蹙著眉:「何事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可是懷安的家書被攔下了,送不回來?這事你無需驚慌,本宮心裡有數。」
高馳卻直接跪在地上磕頭。
「娘娘,今日收到的快馬加鞭傳回的消息,說是公主殿下,她,她在榻上把漠北王給捅了,老漠北王身子不濟,這一刀,直接一命嗚呼了!」
「新王近日登基,群情激奮,不止要對公主殿下處以極刑,更是要直接與大顯開戰……」
皇後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人群一團亂,我在鐘岳的保護下,成功退了出去。
我心情頗好。
「鐘岳,好戲要開場了。」
生不下孩子的,可不是我。

9
第二日早朝,因為收到了從前線傳回的漠北戰書,人人自危。
漠北是從馬背上打來的天下,本就善戰,幾月時間,足夠休整恢複。
但大顯不是。
此時開戰,勝算幾乎不足三成。
皇帝看完新王那些挑釁之語,氣得青筋暴起,正想問問太子有何見解。
太子支支吾吾,壓根不知道從何說起,最終一句「要不繼續求和」,讓眾人無奈又好笑,險些讓皇帝氣到吐血。
早朝後,太子扶著被砸的額角去了椒房宮,話裡話外都是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怕被找麻煩,不想在朝中繼續待著。
皇後怒其不爭,卻還是心疼這個兒子,準備想個辦法讓他出去避一避風頭。
懷安算是廢了,太子一定要保住。
也就在這時,民間忽而流傳出一則傳聞。
傳聞,太子於磁州查案時,曾路遇白蛇擋道。
然此白蛇見太子,竟直立起身向其俯首,最終瑟縮退開讓了路。
就這樣,太子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當地一大禍害。
此傳聞流傳至京中,更是炸開了鍋。
誰人不知,大顯開朝皇帝武宗,被人譽為武曲星降世,昔年揭竿而起時,路遇攔路大白蛇,劍斬其首,面不改色,此後但凡是白蛇,遇到武宗時紛紛俯首繞路而行。
而這樣的神跡,如今在太子身上重新出現了。
難道,太子是新的武曲星下凡,武宗轉世?
這樣的猜想一出,許多人紛紛附和。
有不信者前去磁州詢問,得到的竟是確有其事的定論。
如此,當朝太子乃武曲星下凡,武宗轉世之說甚囂塵上,很快傳到了宮中。
如今民眾激昂,原本民眾就對被漠北羞辱一事憤憤不平,如今有了所謂武曲星武宗之說,便開始大力推崇太子帶兵上戰場。
早朝時有大臣對這樣的言論心存疑惑,可一問太子,他看著皇帝,竟然昂著頭認了。
彼時,他只知道傳聞都在誇他,給他加了如此多的好名頭,卻不知道這一認,等著他的是甚麼。
他更不知道,民間已經在傳,只要有他在,這場仗一定能打贏漠北。
不止京中,這樣的傳聞開始往京外蔓延。
待皇後知曉時,為時已晚。
她已阻止不了太子要上戰場這件事。
皇後急火攻心,吐了血,又暈了過去。
太子得知自己要帶兵上戰場,苦著臉求皇帝收回旨意。
皇帝卻道只要太子在,便能軍心穩定,士氣大漲,哪裡會管他其實對軍中事一竅不通。
「哪怕是去當個吉祥物,你也得去!」
太子出徵時,我正在分娩。
皇後大著肚子日夜為他祈福,求佛祖保佑,沒時間搭理我。
而我生產順利,成功誕下一對龍鳳胎。
龍鳳呈祥,又是個大吉兆。
皇帝大喜,封我為卿貴妃,昭告天下。
而太子這一戰,似乎很是順利。
我軍士氣頗足,漠北軍竟真的節節敗退。
皇後也終於能放下心來,安心養胎。
這場仗打了將近四個月,一切都在往有利於大顯的方向發展。
皇後臨盆的日子,也快到了。

10
王軍大勝,奪回了懷安公主,即將班師回朝的消息一出,滿朝大喜。
皇後因為大喜,提前臨盆。
我看著搖籃裡吃手的兩個小家夥,笑得溫柔。
「還沒見過你們的爹爹吧?」
彼時皇帝不過剛走。
「快了,他就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我聽到鐘岳的腳步聲。
「回來了?」
「怎麼樣?」
他看著搖籃裡的小家夥,表情木木的,隨後點了點頭。
「懷安公主殺了老漠北王後便神志不清,新王登基後明面上說要對她施以極刑,實則讓她做了禁臠,懷安公主被救回來時,人已經瘋癲了。」
「只需稍稍引導,她便能將所有恨意轉移到那些對她不聞不問許久的親人身上。」
「見了太子,恨意有了發洩的地方,如何能忍得住。」
「可憐太子還做著回宮後大受封賞的美夢,卻被親妹妹捅了十八刀,當場身亡。」
「如今消息馬上就要傳回宮,也馬上就能傳到椒房宮。」
我看著他,淺笑道:「辛苦了,多謝。」
他單膝跪下,虔誠無比。
「鐘岳的命是您救的。」
「若非那日您開口勸阻,鐘岳只會因陛下不喜,死在普濟寺。」
他的命是我救的。
那時皇帝因他不甚碰了我的發絲而不悅,本想處死他,是我攔下的。
我也很慶幸,那時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善舉,造就了今日我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願意跟隨我,不只因為我救了他。
更因為,他眼中的情意,是藏不住的。
我沒有這樣的心思。
與他有了孩子,不過是為了這大顯的江山。
我要讓這大好江山被皇帝拱手送人,再不是他謝家人的!
這把刀足夠趁手,足夠好用。
如今有了孩子,他也只能永遠為我所用。
消息傳到椒房宮,皇後於生產之中聽聞噩耗,當場血崩。
女兒瘋了,兒子死了。
拼死生下的小兒子,是個畸形的死胎。
種種沖擊之下,大羅神仙來了也是回天乏術。
皇後彌留之際,我在皇帝之前去瞧了她。
她眸中是不甘的恨意與無盡的痛苦,整個人已氣若游絲。
那死胎下人不敢讓她看,她卻能猜到。
我到時,她如瘋了般又哭又笑。
「蘇若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本宮只恨當時沒有將你ŧū́⁼碎屍萬段,賤人,毒婦!」
我湊近瞧她的可憐糢樣,只覺可笑。
「娘娘說笑了。」
「俗話說,種甚麼因,得甚麼果。」
「沒有娘娘, 何來今日的蘇若卿。」
「你們一家很快就要團聚了, 黃泉路上一家人同行, 怎麼不算美事一樁?」
「哦,不止你母子三人, 娘娘還有母家, 母家之上,便是一整個母族——」
她出氣多進氣少,「陛下,我要告訴陛下……」
我拂了拂衣袖。
「他不會來了。」
沒多久, 便有皇帝悲痛難當, 吐血三升倒地不起的消息傳來。
皇後睜著眼,再沒了任何希望,絕望地咽了氣。

11
皇後薨了沒多久, 皇帝開始纏綿病榻。
他的身子狀況急轉直下, 幾乎很難過問政事。
我日日相伴, 衣不解帶地侍疾,他很是感動。
「卿兒, 朕時常在想, 王軍大勝會否不是因為太子,是因為你替朕生的龍鳳胎, 他們才是真正的祥瑞。」
「卿兒, 朕之前為著皇後,對你不似從前,是朕虧欠了你……」
「卿兒, 朕已屬意我們的煜兒做太子, 朕要不行了,煜兒還小, 往後, 你的路不好走,卿兒,朕舍不得你……」
他實在是說笑了。
再不好走, 如今這條路,也是康莊大道。
次年冬, 皇帝駕崩。
皇次子謝煜登基, 尊生母卿貴妃為母後皇太後,垂簾聽政。
朝臣多有不滿, 只是太後雷霆手腕鐵石心腸, 先皇後的母ťůₕ家何家被最先開刀。
鐵證如山, 何氏一族迅速傾頹,男子一律斬首,女子沒入教坊司。
何氏大族, 一夕之間便被瓦解。
重壓之下,必有忠臣,流的血多了,便無人再敢置喙。
同年, 太後為被何氏誣陷的安平侯翻案,安平侯得以沉冤昭雪。
至此,大仇得報,我卸下一身重擔。
垂簾聽政十六年, 我還政於煜兒,功成身退。
煜兒乃明君,我並無任何不放心。
也該好好歇一歇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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