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庶伯父問我,想不想成為新帝的妃子。
「新帝是誰?」
我看著他,有些好奇。
庶伯父笑得很和藹,他說:「新帝,自然是曾經的太子。」
「太子?」我睜大眼睛,點了點頭:「那就做罷。」
於是我住進了白鹿臺,成了淑妃。
一
我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子。
這也沒甚麼,反正宮裡的妃子都不受寵。
聽說,皇上有隱疾。倒也不是甚麼大事,就是,單純地不喜歡女人,以及單純地不喜歡男人。皇上從不召人侍寢,皇上只愛看奏疏,但是皇上長得好,人也好。
我有些喜歡皇上。
細細算來,我入宮都已有兩年整了。十四歲到十六歲,這麼多個日日夜夜,我卻只見到過皇上三次。一次是入宮選秀,一次是宮宴,還有一次是在禦花園,我遠遠地看見他在亭子裡與大臣談事情。他只是露出了一個柔和的側臉,我卻覺得,好看得緊。
皇上性格仁厚,除了不近女色,別的地方都無可指摘Ţṻ⁺。要是他喜歡我就好了,可他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會記起我。
有些苦惱呢。
該怎麼樣叫皇上知道我呢?我摸了摸肚子,該吃晚飯了。吃飽喝足,再三思量,我覺得我要主動一些。雖說宮裡妃子也不多,數來數去也就四個,還都沒有被召幸過,但萬一皇上喜歡上了別的人怎麼辦。
搶皇上要趁早。
我堅定地捏緊手裡的毽子,給自己打氣,可我太笨了——
大概真的像四妹妹說的那樣,小時候跌的那一跤把我腦子摔出了毛病,所以如今的我,才會笨得實在是想不出甚麼理由去接近皇上。
摔倒?
不行不行,以前德妃用過,可皇上只是叫小寺人把她扶起來就走了。
送湯水?
也行不通,良妃送去的藥膳都被大總管叫人倒了。
且比起這些,最最叫人沮喪的是,皇上不愛來後宮。若是我等著他自己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等到。
想多了腦子發疼,我把頭埋在手臂裡,嘆了口氣。
要是皇上突然去禦花園逛逛就好了,我住的宮殿和那裡離得特別近,每天都要去那裡玩兒,他一去我就準能碰見,可是……皇上也不愛去禦花園。
唉,搶皇上真的好難啊。
二
不知怎的,我的運氣突然變得極其好。平時想見到皇上總是見不到,可當我拿著毽子,帶著宮女到處閑逛的時候,卻碰見了。
這次皇上一個人在亭子裡,身邊沒有臣子,也沒有小寺人。
我扯了扯毽子上的鸚鵡羽毛,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抓住這次機會才行,誰知道皇上下一次逛花園是甚麼時候呢?
還是那句話,搶皇上要趁早。
我叫身後的豆蔻不要出聲,自己朝皇上走過去。既然德妃和良妃的迂回戰術不管用,想來皇上是個耿直之人。或許我可以像豆蔻教我的那樣,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
走過去,一行禮,語氣溫婉平靜:「請皇上聖躬安。」皇上扶起我,問道:「你是?」
「臣妾是白鹿臺淑妃,請皇上聖躬安。」
完美的相遇,完美的對話,這一切都很完美,可惜——這只是我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次的場景。實際上,我剛走到皇上面前,心裡鼓著的那口氣,就逃得影兒都沒了。
皇上看著我,眼睛裡全然是陌生和詫異。我只覺得臉皮發燙,但眼睛又牢牢黏在他身上不肯移開。
最後還是皇上先開的口,「……是住在白鹿臺的淑妃?」
我「啊」了一聲,顧不得想為甚麼皇上會知道我,忙不迭點頭:「對對對,我是淑妃,哦不——臣妾,臣妾是淑妃,就是白鹿臺那個淑妃——」
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我心裡一陣懊惱,突然又想起還沒給皇上請安,連忙開口:「請、請皇上聖躬安……」聲音氣息越來越小,倒不是因為自己忘了行禮,而是因為看見皇上握拳抵口,低低地笑了出來。
我覺得有些丟臉,又止不住心裡得意,皇上對著我笑了呢!
這些年來見他那寥寥幾面,他神情雖溫和,臉上卻也是沒有笑容的,這般笑出聲,是我第一次見到。
皇上他……好像不討厭我呢。
這個認識叫我心生歡喜。皇上不討厭我,就說明,他是有可能喜歡我的。我看著他的笑輕輕斂下來,伸出手掌,極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有點癢,又有點舒服。
這種奇妙的經历,於我而言,還是第一次。
三
自小我的爹爹便戰死了,他沒有機會摸摸我的頭。
爹爹沒有嫡親的兄弟,只有一個庶兄,於是家業便交到了庶伯父手裡。我娘身體不好,熬到我七八歲的時候,她病得嚴重,最後也走了。
如今想起她,我記憶裡最深刻的印象,就只剩下她坐在舊舊的院子裡替別人漿洗衣物,而我站在院子裡看她。
那應該還是剛剛摔了腦袋的時候,三四歲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弄髒了褲裙。
娘親很生氣,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我覺得身後好疼好疼,大聲哭起來,心裡滿滿的委屈。
可娘打著打著,又一把抱過我,和我一起哭起來。
見她哭了,我就愣住了。雖然我怕她,但是我也親近她。娘親哭得實在是太傷心,我心裡也悶悶地難受,於是我捏著袖子給她擦眼淚,訥訥地安慰她:「娘不哭……小滿不痛,不痛了。」
可娘親卻哭得更兇了。
我不知所措地等她哭完,看著她擦幹眼淚,又用冰冷紅腫生滿凍瘡的手拉著我進屋,給我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然後出來繼續做她未完的工事。
我坐在透風的窗前,看著她很用力地漿洗,時不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天氣愈發寒冷,可我們沒有布,這個破窗永遠也補不好,娘親的病也總是反反複複,不曾輕省過。每日裡為生計忙碌,她閑不下來,沒有時間摸摸我的頭。
那時候的我也只會想,庶伯父甚麼時候才會想起來,替我們修修這扇窗。
只要這窗子修好了,娘的病也就能好了。
可窗子仍是破的,娘的病也沒好。
四
皇上的手只是揉了一小會兒,就放下去了。
其實我想讓他繼續摸摸我的頭,可又怕他拒絕我,於是只好乖乖地沒有出聲。我聽見皇上問我:「今年多大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都好溫和,叫我忍不住親近,卻又不敢太親近。
「十六歲了。」
我規規矩矩地站好,認真地回答他的問題,心裡想著,皇上只比我大了四歲呢。
皇上輕輕「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似乎是在思考甚麼。我不好出聲打擾他,但又覺得見到他的機會實在難得,躊躇著是不是要開口說些甚麼,可不等我想好,就有人過來了。
這個人我認識,是皇上身邊的大總管,蘇中官。良妃的藥膳就是他讓人倒掉的。看著確實很兇啊……我把嘴巴緊緊閉住,也不想著和皇上聊天了。
蘇中官走過來行禮,仍舊是板著個臉,對著皇上也沒變過表情,但是語氣卻很恭敬:「皇上,於禦史已經走了。」
然後對著我俯了俯身:「淑妃娘娘。」
其實……也沒有宮女們說得那麼兇,我可以感受到他對我沒有惡意。
皇上點了點頭,我心裡打鼓,他是要走了嗎?
他果然是要走了。
蘇中官給皇上披上大氅。
「禦花園風大,莫要著涼了,踢完毽子就回去吧。」
皇上看見我手裡的毽子,於是走之前叮囑我快些回白鹿臺。我心裡熱熱的,止不住地雀躍:「您放心,我的身體可好了,兩年都沒有生過病呢!」
其實有誇張的成分,小病還是生過幾次的,不過也算不得甚麼,從前那樣艱難的境況,我都順順利利地長大了,更別提入宮以來過的都是快活日子。豆蔻將我照顧得十分仔細,這兩年我連風寒都沒染過一次,此刻說我身體好,可不是說假話哄他開心。
我歡喜他關心我,又覺得時間過得實在是太快了些,才和他說了幾句話,蘇中官就來了。
皇上很忙,不能攔著他離開,所以我只能看著他對我笑了笑,就從我身邊走過。
下一次見到他,又不知道是甚麼時候了,還有好多話,我沒和他說呢。抓住最後的機會,ţû²我轉過身喊了他一聲:「皇上!」
他回頭,有些不明所以。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期待他能點點頭。
可是皇上沒點頭,他只是朝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便轉身離去。這次他沒有回頭,是真的走了。
說不失落也是假的,但我也沒有傷心太久,畢竟皇上最愛改奏疏,他可忙呢。
我也習慣了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
五
本來都已經做好很多天見不到皇上的準備了,但沒想到,不過才三日,我就再次見到了他。彼時我剛吃完午食,正撐得慌,索性在白鹿臺的院子裡走來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著我,嘆了口氣。
「娘娘,您總這樣吃撐,對身體也太過損耗了。」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忙不迭地點頭。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應了,可我總會撐著。
一來是從前沒有吃過甚麼好東西,我太明白,挨餓的滋味兒是真的不好受。二來,桌子上的飯食不吃完,我心裡總覺得可惜。不過是攢一攢肚子,又不是吃不下,總比倒掉好。
豆蔻說,皇上一直都很勤儉的,所以後宮各種份例不會缺,卻也不會太多盈餘。
我不浪費糧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會誇我的。
正這樣想著,就有人來了。
是和慶殿的小寺人,抱玉。我認識他的,因為豆蔻認識他,因著認識許久了,所以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講究。
「你怎麼來了?」
豆蔻有些詫異,抱玉不在皇上身邊伺候著,怎麼來了白鹿臺。
抱玉一看就是緊趕過來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個禮:「娘娘受累,隨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見見您。」
皇上要見我?
我和豆蔻對視一眼,只覺得不可思議。等反應過來,我心裡快活得只想要大聲叫出來,皇上要見我呢!
抱玉低了聲音:「午時剛過,重就先生就差抱玉來接娘娘,奴思忖著,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蘇中官,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松快下來,和抱玉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只顧著開心了,也不懂他們甚麼意思。我猜著大抵是皇上現在心情不差,想見見我。
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問抱玉:「現在就去麼?」
「可不是麼?」抱玉點頭,「轎輦已經在白鹿臺外邊兒候著了,就等娘娘呢。」
那還等甚麼呢,我拉著豆蔻,歡歡喜喜地坐上轎輦趕去和慶殿,上次沒說完的話,這次一定得說完。
可到了和慶殿,皇上卻不在,只見到了蘇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說……皇上要見我麼?
蘇中官對我的態度很好,雖然只是臉色和緩了些,但已經算是好脾氣了。
他和別的寺人不一樣,是孝宗留給皇上的老人,能幹得很,學問也不比崇文館的大學士們差,宮中都喚他一聲重就先生。
這些都是豆蔻告訴我的。
四妹妹說了,除了她,誰說我笨都是不算數的。所以我不笨的,我只是不聰明。雖然我是磕著過腦袋,但是又沒有癡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記住了嗎?
我只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蘇中官好像知道,我還理解不了太複雜的話,和我說話的語氣像小孩兒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這裡等一等。」他仍是嚴肅的臉,只是聲音真的算得上和藹了,「餓了就吃點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獃獃地看著他,捏起一塊兒點心:「重就先生……為甚麼您對我一點都不兇呢?」
蘇中管似乎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不過很快,他便反應過來,竟朝我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微笑。他說:「因為娘娘是個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思全放在手中的點心上。
雖說剛剛已經吃得很撐,可我還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軟軟,是甜甜的桂花味。我記著豆蔻的話,吃了一塊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會兒離開的時候,可不可以帶一塊走呢。想著想著我便獃住了,盯著腳尖就開始出神。
怔愣間。
「聖駕至——」
啊,皇上回來了。
六
皇上一回來,蘇中官便離開了,還順便帶走了宮女們。很快,偏殿裡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突然就有些局促,不知道要說些甚麼,索性一直沖著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適應,但他看見我後,臉上並沒有出現厭煩,還走過來,像那天一樣摸了摸我的頭。我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好像又忘了行禮,但是他看著並不曾生氣。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時一樣好呢。
氣氛一時有些滯凝,遲鈍如我,也隱隱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皇上先開的口,「……冊子上寫著,你名餘姈,今後我便喚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搖搖頭,直白地告訴他:「我不叫餘姈。」
叫我阿姈,好別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著問道:「那叫甚麼?」
「小滿。」我來了精神,特別特別認真地對他說:「你要叫我小滿,因為我只有這一個名字。」餘姈這個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親取的,要不怎麼我從來沒聽娘喊過呢。大概……是庶伯父給我起的吧?很是不習慣。
不過皇上很好說話,他看著我微笑道:「好,以後就叫你小滿。」
我點頭,接著反問他:「那我該怎麼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實我是知道的,豆蔻寫給我看過呢,雖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裡比畫的,還不忘叮囑我不能往外說。
殷止——多好聽的兩個字呀。只可惜,我認不得它們,它們更認不得我。
或許是我問得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學著他剛剛的糢樣:「你名殷止,今後我便喚你阿止可好?」
皇上溫聲道:「好。」
心裡悄悄將對他的稱呼從皇上換成殷止,又試著開口:「阿止?」
「嗯。」
皇上應了一聲。
他的脾氣,可真好。
七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你說。」
「甚麼話?」
我接過殷止遞過來的橘子,捧在手裡,特別認真地告訴他:「我喜歡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囑過,一有機會,就要告訴皇上我喜歡他,這樣他也一定會喜歡我的。
「為甚麼這樣他就一定會喜歡我呢?」我實在不解,迷茫地看著四妹妹:「又為甚麼要搶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輕輕罵了我一句,摟住我:「不會有人不喜歡你的。」
「搶到皇上,你就能真正過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要是四妹妹說的,那就一定沒錯,我只需要按她說的做。況且,人家本來就喜歡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著殷止,又重複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歡你哦。」
「是麼?」殷止好笑地看著我,反問道。
「真的。」我以為他不信,神情極嚴肅地問他:「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去過庶伯父家裡?」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來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對!」我驚喜點頭,舉起橘子,歪著頭去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問我,為甚麼不穿鞋,還問我,冷不冷。」說著便忍不住笑起來,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應該是夜間的時候,庶伯父派來照看我的阿姥睡著了,怎麼也喊不醒,我跑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想要去找四妹妹。院子很大,七拐八拐的竟也沒見著人來攔我,最後在走廊裡和烏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裡,露出蒼白的一張臉,好像是生病了。我愣愣地看著他,滿心覺得這人可真好看,直到他皺眉看著身旁的人:「這是哪家的孩子?」
沒有人站出來,於是他又轉頭看著我,眉頭松開,聲音極溫和,他問我——
「怎麼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曉得回話,衣衫單薄,只會抱著手臂取暖。
殷止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似乎是有甚麼要緊事,一行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就有點說不清的難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給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從來都沒有穿過那般暖和又漂亮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裡。她說替我收著,可直到進宮,都沒還我呢。正惋惜間,殷止似是回想起當日,有些驚疑:「那個孩子,是小滿?」
「嗯嗯!」我使勁兒點頭,高興極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著……只有八九歲的糢樣。」他蹙了蹙眉,「小滿已然十六,當年也合該有十三歲。」
他細細地端詳著我的臉,良久,嘆了口氣:「……真的是小滿,那孩子眉心,也有顆小小的紅痣。」說罷,指尖輕輕地點了點我眉心。
我乖乖不動,等他收回手去,才繼續開口:「你知道,我為甚麼要進宮嗎?」
「為甚麼?」
殷止極配合地追問。
「那天,庶伯父問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講著,語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說的話一多,講快了便會磕磕絆絆。
「我問新帝是誰,庶伯父說,新帝是曾經的太子。我一聽,是太子呀!便答應進宮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給我披衣裳,還問我怎麼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進宮了?」
殷止很是無奈,他搖頭:「愛護臣民,本就是我該做的事情……你還這般小,這宮裡並不是甚麼好地方。」
「不——」我打斷他:「是個好地方呢。」
不自覺地沖著他笑了起來,我一樣一樣地數出宮裡的好處:「吃得飽,穿得暖,還有豆蔻和幾個小宮女陪著我玩……」
「這樣便行了麼?」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個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著又繼續說道:「進宮前,我想著,太子人那樣好,當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給他,就可以吃得很飽,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快活地笑起來,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進宮後,我再也沒有挨過餓啦。」
殷止突然咳得厲害,端起茶水飲下緩了緩,才繼續同我說話。
「小滿以前,經常挨餓嗎?」
聽他問起這個,我遲疑地搖搖頭:「也不是……進宮前三個月,沒有一直挨餓的。」
甚至每頓飯都會撐到我肚子脹痛,她們說,我要進宮,可是太瘦了,會很麻煩,便一直喂我吃東西。
我抱著肚子,不敢喊疼。
庶伯母說過的,像我這樣的傻子,若是不聽話,就把我扔到街上去,叫我只能做個小叫花,到處討飯吃。
「怪不得,生得這般幼弱。」
殷止眼神複雜,憐惜地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湊過去,好叫他更順手。
這回他揉得要比上回久一點。
我也覺得自己也比以前要更喜歡他一點。
離開的時候,是殷止親自送的我,要上轎輦時,我看見了一旁垂著頭的豆蔻,於是轉身又扯了扯殷止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體,我還有話對他講。於我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極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對我也真好,我真喜歡你。」
一連三個真字,聽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說完了我眼巴巴地瞧著他,「方才手邊擺的那盤點心,我能帶一塊兒走麼?」
八
殷止很大方,點心連帶著盤子都給了我。
我回到白鹿臺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端著點心,一手拉著豆蔻,關上了寢殿的大門。
「吃。」我捻起一塊點心,朝她嘴邊喂去,「豆蔻吃。」
「娘娘使不得!」豆蔻連忙阻止我,惶恐又嚴肅:「禦賜之物,奴怎敢造次?」
我執意要給,安慰她:「沒關系的,咱們悄悄吃,不會有人曉得的。」不過一塊點心,殷止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想來讓豆蔻嘗嘗,也不是甚麼大事。
「剛剛在和慶殿嘗了一塊兒,有桂花的香味呢。」我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我就想著,豆蔻最喜歡桂花味兒,她也一定會喜歡這個點心。」
許是我太堅持,豆蔻沒有再拒絕,接了過去。我笑眯眯地看著她小口小口秀氣地吃點心,覺得她真可好看,也像這點心一樣,身上總是香香的,軟軟的,叫我好喜歡好喜歡。
可她吃著吃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慌了,連忙拿手替她抹眼淚:「豆蔻,豆蔻,你怎麼哭了呀?」
豆蔻不說話,只是搖頭。
突然便想起,剛剛離開和慶殿時,我對殷止說的那一連串你真好我真喜歡你。這些話,我沒少對豆蔻說。方才她就在我身邊,也聽見了,難道是以為我不和她好了?
又或者是以為我說喜歡她是騙人的?
這可不行!
「你放心。」我拉起豆蔻的手,特別鄭重地看著她,「剛剛我是說過喜歡阿止,但是——」
「我也喜歡豆蔻,沒有偏心喔。」
豆蔻愣愣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定是猜對了,便像糢像樣地嘆了口氣,「所以不要擔心,就算阿止來了,但還是我們兩個最最要好。」
「這怎麼能一樣呢?」
她破涕為笑,無奈極了,「娘娘對皇上的喜歡,與對豆蔻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我有些著急,不斷和她解釋,生怕晚了一點她會更難過:「一樣的,一樣的!」
豆蔻沒有再哭了,漂亮的眼睛看著我,突然恍然似的。
「……娘娘還小呢。」
她聲音溫柔,像個大姐姐,「若是一樣,那也是好的罷。」
見她不傷心了,我才放下心來,趕緊催促她:「豆蔻快吃點心,這些好吃的點心,都是給豆蔻的,別人不許吃。」
豆蔻逗我:「娘娘也不許吃麼?」
「嗯!」我使勁兒點頭,表示肯定,「我也不許吃!」
送給她的東西誰都不能搶,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這大概是我為數不多的固執之一。
豆蔻吃完一塊,便不肯再吃了,她將剩下的點心極愛惜地包了起來。
我疑惑地看著她。
「奴不餓呢。」豆蔻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她很少做出這些在她看來是逾矩的動作。
「娘娘的點心,豆蔻很喜歡,所以要留著慢慢吃。」
我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顆橘子,捧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剛想和豆蔻說「那我也把它留著慢慢吃」,就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又沒有和殷止把話說完。
「哎呀!」我懊惱地撓撓頭,看著豆蔻,對自己的壞記性有些生氣,「我忘了問問阿止——」
「他生的病,好了沒有?」
九
兩日後,抱玉來了白鹿臺,他是來宣讀聖旨的。
「恭喜娘娘,以後您就是貴妃啦!」抱玉把明黃色的聖旨轉交給我,向我道賀,「這可是咱們宮裡頭一份兒呢!」
我感受得到,他和豆蔻都是真心替我高興。可我不曉得做了貴妃有甚麼不同,看著小寺人們手裡抬著的兩個大櫃子,我抱著聖旨恍然大悟。
難道——
是因為貴妃比起妃,多了兩個櫃子?
「娘娘!」豆蔻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嗔怪地看向我:「哪能是這個意思?」
抱玉也是哭笑不得,不過還是替我幫腔:「豆蔻姐姐,娘娘這般說倒也沒錯,這兩櫃子賞賜,可不就是貴妃才能享用的麼?」
豆蔻笑完了,溫聲與我解釋:「好娘娘,貴妃和妃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我不明白,不都是妃麼?
「唔……」豆蔻思索了幾息,換了個我能聽懂的說法:「娘娘做了貴妃,就能吃更多好吃的東西,穿更多漂亮的衣裙。」
我對這些並不太在意,能吃飽穿暖就很好,聽了她這麼說,只興致缺缺地點了點頭。可豆蔻接下來的話卻叫我打起了精神。她說:「您還可以自己去和慶殿找皇上,還可以和皇上待在一起更久。」
「真的麼?」
我睜大眼睛看著豆蔻,明明從前都是不許的,怎麼做了貴妃就許了呢。
「當然是真的!」她和抱玉對視一眼,笑得神神祕祕,「今天晚上,您就能見到皇上了。」
今天晚上就能見到阿止?我快活起來,做貴妃原來是件這麼好的事情,怪不得四妹妹千叮嚀萬囑咐,教我要爭寵,還要搶皇上。
下午突然變得難捱,我眼巴巴地等著殷止派人來接我。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晚食。
毫不意外,我又撐著了。
豆蔻本想替我揉一揉,可蘇中官帶著小寺人來了,她只來得及將我洗得香香,緊接著把我送上了轎輦。小寺人急急抬起轎輦就要走,豆蔻忙追上來囑咐我:「娘娘不怕,娘娘不怕……奴哪也不去,就在白鹿臺等您回來……」
其實我心裡並不覺得害怕,甚至還有點高興能見到阿止,但我還是朝她使勁兒點了點頭,眼看著她已經跟不上小寺人的腳步,磕磕絆絆的似乎快要摔倒,我趕忙叫她回去:「別追別追……我還給豆蔻帶點心,帶桂花味的!」
豆蔻總算慢慢停了下來,只是仍不肯轉身,目送著我離開。轎輦路過拐角處,轉了個彎,她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她了。
我轉回身體,開始一遍遍念叨:「問阿止病好沒有、問阿止病好沒有……」
到了和慶殿後,我腳碰著地,剛要往裡頭走,動作卻又突然頓住。
「娘娘,怎麼了?」
蘇中官有點詫異,可還是耐著性子好聲氣地詢問我。
我迷茫地看著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剛剛自己嘴裡嘰嘰咕咕念了半天的話是甚麼。
「重就先生……」
「我要問阿止甚麼來著?」
十
最後我還是沒想起自己要問殷止甚麼話,跟在蘇中官身後,一路走進了寢殿。
裡頭靜悄悄的,殷止好像不在。蘇中官悄悄退了出去,我想起平時豆蔻教我的那些規矩,安靜地在椅子上坐好,不亂走,也不亂摸。雖然這樣確實有點無聊,但好在我的眼睛還可以四處看看。
殷止的寢殿很大,可是有點冷。現下已經入冬,晚上這樣冷,他怎麼都不點碳?
想得出神,我都沒有註意到殷止已經回來了。
「小滿?」
我回過神來,再次看見了他那張溫和的笑臉,一點都不覺得無聊了,「阿止,你回來啦!」
他身上還帶著濕潤的水意,我恍然,他剛才是去沐浴了呀。
我眨眨眼,發覺他似乎又好看了一點。可還不等我告訴他,蘇中官就端著一碗藥走進來,「皇上,該喝藥了。」
殷止端起那碗黑黢黢的藥汁,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我終於想起自己在轎輦上一直念叨的是甚麼了,我想問問阿止的病好了沒,可是現下看著他還在喝藥,好像……也不用問了。
「等了很久嗎?」
殷止漱完口,過來坐在我旁邊。
我想了想,搖頭:「不久。」
「……那就好。」
說完他就沉默了下來,我也不曉得要說些甚麼,索性就滿眼稀罕地看著他,這也不能怪我,誰叫他長得好看呢。
寢殿靜悄悄的,半晌,他試探似地問我:「小滿知道……今晚我們要做甚麼嗎?」
搖搖頭,我不太明白他甚麼意思。但他好像很是松了一口氣,帶我走到了一張很大的牀前,對我說:「今天晚上,小滿就睡在這張牀上。」
我「哦」了一聲,還真有些困了,便開始動手去解身上的披風,殷止有些詫異,「小滿?」
他轉過臉,耳尖泛出淺紅,不肯再看我:「你這是做甚麼?」
「睡覺呀!」
我脫下披風,露出淡粉色的褻衣,迅速爬上牀後,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是你要我睡在這裡的麼?」
殷止沉默了。
我動作麻利地鑽進棉被裡,輕輕抖了一下,寢殿裡沒點碳,棉被還有點冷。
「那……你先睡吧。」
沉默過後,殷止伸出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著他把帷幔輕輕合攏,而後緩步走開,大概又去看奏疏了吧?
做皇上可真忙。
他這樣辛苦,我還是等等他好了。於是我忍著困意,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我都要睡著了,他還是沒來。我的眼皮漸漸沉重,突然,幃幔外傳來一陣陣壓低的咳嗽聲。
是阿止在咳嗽嗎?
從帷幔的縫隙間探出頭,我看見殷止背對著我,側躺在不遠處的軟榻上。
他睡在那裡做甚麼?豆蔻明明說過,今天晚上殷止會和我一起睡覺的。
我下了牀,也沒穿鞋,赤著腳走到他榻邊,他似是有所察覺,轉過頭來看見了我,連忙坐起身來,開口時很有些愧疚:「被我吵醒了?」
我搖頭蹲下,不解地看著他:「你為甚麼睡在這上面呀?」
分明應該和我一起睡的。
殷止張了張口,半晌才道:「……我怕擠著小滿。」
「不會!」
我才從那裡下來,擠不擠的我還不知道麼,於是我認真地告訴他:「你放心,牀上可寬敞了,我們都能在上頭打滾兒!」
「咳——咳咳——」
殷止突然又開始咳嗽,他握拳抵口,極力壓抑著,看起來難受得不得了。
等到慢慢平息下來,他才再次開口:「還是不必了……多謝小滿的好意,只是我已然習慣了一個人睡。」
「沒事的,多睡幾次就習慣啦!」我握住他的手,剛想把他拉下來,就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手怎麼這麼涼?想起寢殿裡頭沒點碳,他身體又不好,我把手伸進他被窩一探,冷冰冰的,難不怪他會咳嗽。
「這個牀一點都不暖和!」沒來由地,我有些生氣,「一點都不!」
人涼了,就會生病。
「我們一起睡!」說罷,我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可暖和啦,阿止,娘親和阿姥都告訴過我,冬天睡覺的時候,只要兩個人抱在一起就不會冷了!」
殷止只是低著頭,一直看我和他緊緊拉在一起的手,半晌,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快活起來,連忙拉著他走到大牀前,我先鑽進被窩裡頭後,又用眼神示意他也趕快躺進來。他動作緩慢地躺下,渾身僵硬。
我就知道,天這麼冷都還不點碳,看吧,被凍僵了吧?
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好好愛惜身體。嘆了口氣,我滾到殷止懷裡,他身上冷冰冰的,一絲熱氣也無,我忍著寒意摟住他,腳心也貼在了他的腳背上:「我給阿止捂一捂……現在暖和了嗎?」
殷止低低「嗯」了一聲,伸手輕輕回抱住我:「暖和了。」
我想和他說說話,於是輕輕地喚了一聲。
「阿止。」
寢殿內很安靜,我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聲音。他說:「我在。」
我有點高興,忍不住就想把自己這兩天吃了甚麼做了甚麼,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他聽。
「雖然只是兩日未見。」我打了個哈欠,聲音小了下去:「可是阿止,我還是有點想你呢……」
殷止摸了摸我的頭,好久才開口,聲音仍舊是那樣的溫柔好聽:「……謝謝小滿的掛念,我很歡喜。」
感受到他的身體漸漸泛起溫熱,我的困意再次翻湧上來,眼睛睜開的縫隙越來越窄。
「我就說……我很暖和吧……」
殷止的手輕輕拍打著我的背,他人真好,還哄我睡覺。
我閉上眼睛,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十一
第二日醒來後,殷止已經不在了。
豆蔻站在牀前,笑吟吟地看著我,臉上再沒有昨日的擔心,且瞧著還很歡喜。
「娘娘醒了?」
我揉了揉眼睛,仍舊賴在牀上,誰叫豆蔻的聲音實在太好聽,溫溫柔柔的,叫人根本不想起牀。但不起牀是不行的,畢竟這裡是殷止的寢殿。
「豆蔻……」
我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看著她:「你是來接我回白鹿臺的麼?」
「娘娘。」
豆蔻拿過衣裳,動作麻利地幫我穿好:「咱們不回白鹿臺了。以後您每天都能見著皇上,娘娘開不開心?」
「啊?」
我茫然極了,不明白她說的是甚麼意思,但還是下意識地點頭:「開心!」
豆蔻笑著看我:「皇上說了,以後您就住在和慶殿裡……天不亮,抱玉就差人把白鹿臺的東西都搬過來了,讓奴也跟著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點點頭,住哪裡不是住呢,既然殷止這樣說了,那就住罷,左右豆蔻在呢。
我以為殷止會回來得很晚,因為他看起來是那麼忙,可他今日申時便出現在了和慶殿。
彼時我看豆蔻繡花看得正入迷,抱玉問安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我便知道是殷止回來了,趕忙跑出去迎他。
「阿止,你回來啦!」
他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很不錯,摸摸我的頭,進來時,順勢就拉起了我的手。豆蔻和抱玉悄悄地離開,整個寢殿只剩下我和他。
我側過頭看他:「阿止,你昨晚睡得好麼?」
「嗯。」他笑著點頭,脾氣還是那麼好,褐色的眼珠泛著一股子溫柔:「幸好有小滿陪著,我才睡得那麼好。」
「我就說我很暖和!」
我得意極了,又不忘叮囑他:「不能著涼,著涼會生病。」殷止很鄭重地答應了,還不忘向我道謝。
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就知道,嫁給他是一件頂頂好的事。
今天的晚食,我和殷止一起用的,和慶殿的菜色很簡單,同白鹿臺的也差不多,只不過還要更清淡些。
殷止的吃相很好看,他還給我夾菜。其實吃到最後,我已經吃飽了,可殷止給我夾的菜還剩下不少,我想了想,把它們全吃光了。果不其然,我再一次吃撐。可這會兒豆蔻不在,不能給我揉肚子,殷止也沒有誇我。
我有些沮喪。
洗漱過後,殷止開始看奏疏,我抱著肚子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圈點批註。
等啊等,等到燈花都有些昏暗了,才終於等到他放下筆,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阿止,你怎麼都不誇誇我呢?」
我有些失落地看著自己的肚子,現下仍舊有些難受:「你給我夾的菜,我都吃完了……我沒有浪費糧食,你可以誇誇我嗎?我很喜歡你誇我的。」
殷止這才反應過來,有些懊惱似的:「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給小滿夾了太多。」
說罷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我:「還難受麼?」
我誠實點頭,確實還有些難受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她會輕輕幫我揉肚子,可舒服了。
可殷止卻說,他也可以幫我揉肚子。我撓撓頭,攤開了肚皮,既然他願意幫忙,那就揉罷。殷止很小心地伸出手,幫我揉肚子,他的力道不大不小,舒服得我昏昏欲睡。
而越困,我腦子就越不靈光。實在是被他揉得太舒服,我打了個哈欠,索性把頭枕到他腿上,又膽大包天地舉起他的手放上腦殼,閉了眼睛還不忘提要求:「阿止摸摸我的頭,我好喜歡被你摸摸頭……」
殷止沒有拒絕,反而將指尖插進我發根,輕輕按壓起來,我迷迷糊糊地聽他說話。
「我四歲那年,養過一只霄飛練。」
「它總是藏在芭蕉叢裡,喜歡同我親近,不管我是揉它肚皮,還是伸手摸摸它頭,它從來都不會生氣,甚至還很歡喜……它和小滿真像,連名字都一樣。」
我聽了個囫圇,只知道「嗯嗯哦哦」地點頭,他的聲音輕和,聽著直叫人想睡覺,睡意翻湧間,卻又聽見他在我耳邊輕喚:「小滿?」
我長長地「嗯」了一聲,眼睛極力睜開一條細縫,稍微清醒了些。
他的指尖輕摁上我額心,好聲氣地問我:「今晚我還和你一起睡……好麼?」
這有甚麼不好的。
我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腦殼從他腿上支稜起來,又慢吞吞地爬上了牀,睡過去的前一秒,還記著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快過來。
之後,之後的事嘛,我就記不得了,平常這個時候,我早睡著了。
唉,做皇帝真的好辛苦啊,這麼晚才能睡……
十二
我就這麼在和慶殿住了下來,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我與殷止也愈發熟稔起來,知道了好多好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殷止很忙,但其實也沒有我想的那麼忙。
他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愛看奏疏,有些時候,他會看書,還會寫一寫字。
真是奇怪。雖然我不認得他寫的都是些甚麼,可我就是覺得他寫的字比別人的要好看。
晚間寢殿裡仍舊不點碳,蘇中官說,殷止的身體受不得幹熱,點了碳會病得更嚴重,他還告訴我,其實阿止最不愛喝苦藥,好些時候都偷偷倒掉。
「娘娘可千萬不能忘。」
蘇中官給我帶桂花味的糕點,認真叮囑我:「監督皇上喝藥這樣重要的事,老奴就交給您了。」
「生病就要吃藥,吃藥病才會好。」這麼一想,我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感受到蘇中官對我的信任,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重就先生放心,我一定盯著阿止乖乖喝藥。」
蘇中官和藹地笑起來,一點都不像別人說得那麼嚴厲,他悄悄對我說:「皇上喝完藥若是嫌苦——書架下頭有個八寶攢盒,裡面裝了好多蜜餞,皇上吃一顆,您吃兩顆。」
我喜歡吃蜜餞,可又不明白:「為甚麼我能吃兩顆呢?」
甚麼都沒幹,還能比殷止多吃一顆蜜餞,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蘇中官慈愛地看著我,一點也不嫌我問得多,他說:「因為娘娘是個好孩子,合該多吃一顆。」
啊,原來是這樣啊。
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而後果然在書架下找到了那個攢盒,打開一看,滿滿一盒子全是蜜餞,聞起來就很香甜,以至於殷止每回喝藥時,我比他還要更積極,生怕他因為怕苦把藥偷偷倒掉。
等到他喝完藥,我就給他剝一枚甜甜的糖蓮子,然後再給自己剝兩枚。
他第一次看到這攢盒,還有些詫異,不過也只是短短一瞬,然後他看著我:「……小滿怎麼知道攢盒在書架下頭呢?」
我心裡秉持著這是我與蘇中官的祕密,不肯告訴殷止,可又覺得有點心虛,不敢抬頭看他,只一味狡辯:「是……是它自己跑出來的!」
殷止好笑地看著我,眼睛柔和得像一片深湖,「怎麼只給我一顆呢……好小滿,怎麼這麼快就被收買了?」
我下意識地反駁:「我才沒有!」
話音剛落又立刻捂住嘴,生怕自己說漏了甚麼,可殷止點點頭:「是重就先生,對不對?」
我睜大眼睛,怎麼想也想不通,他怎麼就知道是蘇中官給的蜜餞呢?
明明我甚麼都沒有說!我心裡懊惱極了,連豆蔻都不知道呢……我給她帶糕點時,差一點就要全盤托出,最後卻還是憋住了。
可殷止還是那麼好,他跟我說,不會告訴蘇中官計策已經敗露,他也會好好喝藥,不過——
以後每回喝完藥,我必須要悄悄地多給他一顆蜜餞,作為報酬,我可以吃三顆蜜餞。
「除了我們,誰也不知道。」
好吧,被他說服了。
我哼哼唧唧地又往袖子裡塞了一顆蜜餞,心想蘇中官讓我看著殷止喝藥,只要他喝了,那我吃了兩顆蜜餞還是三顆蜜餞,應該也不是很重要吧?一想到殷止說,這是我和他的小祕密,不知怎的,我心裡隱隱還覺得有點高興。
「阿止,你真好。」
我情真意切地看著他,嘴甜地不得了,「我能出去玩一會兒麼?就一會兒。」
現下午後,我被袖子裡的那顆蜜餞勾住了,一點都不想午憩。
殷止點了點頭:「一刻鐘。」
我笑嘻嘻地拉著他繼續說好話,雖然翻來覆去總也繞不過那幾句,但還是叫殷止寬泛到了兩刻鐘。
真好,可以去找豆蔻了。
我跑出和慶殿,熟門熟路轉了個彎,一眼就看見值事房裡頭繡花的豆蔻。
「豆蔻,豆蔻!」雖然上午才見過,可我還是覺得有點想她,袖子裡的蜜餞那麼甜,豆蔻一定會喜歡:「……你快猜猜,我給你帶了甚麼?」
豆蔻笑得很甜蜜,假裝驚奇:「哎呀,是糕點?還是飴糖?」
「都不是。」走近了,我得意揚揚地要她閉上眼,「你嘗一嘗就知道了!」
說罷,把袖裡那顆糖蓮子喂進了她嘴裡。
「甜的。」
豆蔻睜開眼睛,笑著看我,「是糖蓮子。」
我眼巴巴地瞧著:「豆蔻喜不喜歡?」
她點頭:「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娘娘給的糖蓮子真甜,奴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甜的糖蓮子!」
我放下心來,她喜歡就好,只要她喜歡,我就覺得高興,「以後我每天都能給豆蔻帶好吃的蜜餞,明天給帶其它味道的!」
豆蔻卻搖搖頭,她用手幫我梳理好跑得有些亂的發髻,一邊叮囑我:「娘娘乖,自己吃就好,不必給奴帶。」
「你放心,我吃過了。」我四處看了看,自以為很隱祕了,便小聲地告訴她:「以後我每天都能有三顆蜜餞,我吃一顆,豆蔻吃一顆,還剩一顆我就偷偷藏在你給我縫的荷包裡頭攢起來,咱倆以後悄悄地吃。」
那個攢盒裡的蜜餞,似乎永遠也吃不完。
豆蔻喟嘆一聲:「娘娘啊——」
她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還是誇了我:「娘娘在這方面,總是很聰明的。」
被人誇聰明的經历實在是難得,我有點害羞,低下頭謙虛:「其實也還好啦,阿止才聰明呢。」
要不是他,哪來多出的那顆蜜餞呢。
十三
每隔半個月,朝臣們就能休沐一天。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只有在這一天,殷止才能睡一會兒懶覺。平日裡經常是我還沒醒來,他就已經離開。不像現在,我睜開眼睛後,他還在我身邊躺著。悄悄打了個哈欠,我揉揉眼角,趕走昏沉的困意,腦袋逐漸清楚起來。
殷止睡得很好,我不想把他吵醒,於是側躺著,認真地望著他的臉。
他真好看。
除了豆蔻,他是我見過的人裡,最好看的那一個。
不知道看了多久,我左手手心變得汗涔涔的,極不舒服,我下意識地動了動,與我十指相扣的殷止被驚醒,呼吸由輕慢變得稍稍沉急。他慢慢睜開眼睛,而後偏頭朝我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小滿醒了?」
我點點頭,同他一道坐起身來。
「阿止。」
我喚了一聲,而後聽見他傳來輕輕的一聲:「嗯?」
想了想,我很認真地看著他:「我覺得,你今天比昨天好看。」
殷止嘆了口氣,好像有點傷心似地問我:「如此說來,小滿是覺得,昨天的我不好看麼?」
「不是不是!」
我趕忙否認,「我的意思是,你昨天好看,今天更好看,唔……你每一天都在變好看!」
殷止沒說話,好像不信我。
「真的!」我絞盡腦汁地思考著,該如何用我知道的漂亮話去描述他的好看,「……阿止知道白鹿臺種的梔子花嗎?白白的可嬌嫩,你和梔子花一樣好看,身上也都是香香的。」
末了我又連忙補充道:「只不過——梔子花身上的香味濃濃的,阿止身上的香味淡淡的……」
剩下的話湮滅在唇齒間,我不敢再說,眼看著我愈多說一句,殷止的臉便愈紅上一分,這樣下去,他又要生病了。春日裡天氣好,好不容易停了兩天藥,我還是不要惹他生氣的好……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為甚麼會生氣。
殷止沉默著下了牀,被小寺人收拾好後,繞過屏風去了外間,不多時,我就看見了豆蔻笑吟吟的臉。
她進來替我洗漱更衣,我乖乖地抬起手,豆蔻給我穿好衣裙,又給我梳了個簡單的發髻。
今天的她還是那麼好看。
「豆蔻——」
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我看著鏡子裡為我整理衣襟的豆蔻,甜蜜話張口就來:「你今天真好看,就像白鹿臺的粉芍藥一樣好看!」
豆蔻早已習慣了我粗糙直白的誇獎,起初還會難為情地垂頭,後來卻越聽反應越平淡。她把我扶起來,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兒:「娘娘也真好看。」
要誇人就一起誇,於是我點頭肯定:「我們真好看!」
說著,我們往外間走去。
殷止竟然還沒有去前殿,難道是在等我?眼見著他朝我伸出手,我立刻巴巴地牽住了。
「阿止,你是在等我嗎?」
他定定地看著我,忽然伸出手輕輕擰了擰我的臉頰。我有些困惑,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可是他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問,索性就安安靜靜地跟著他去了前殿。
這沉默一直持續到朝食過半,我剛喝完碧梗粥,殷止的聲音突然幽幽地傳進了我的耳朵裡。
「小滿……」
我轉過頭看他,用眼神詢問他甚麼事。他神色平淡,不辨喜怒:「早上說的那些話,都是哄人開心不是?」
甚麼叫哄人?
我嚴肅地看著殷止:「我從來不說假話的!」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而後看著我的眼睛,狀似無意地發問:「梔子花和粉芍藥,小滿以為,哪個更好看?」
說實話,這個問題有點難住我了,梔子花和粉芍藥,哪個都是我的心頭好。可殷止既然這樣問,那我就不得不選出一個了。於是我低頭認真思考了一下,而後抬頭,極其肯定地告訴他——
「粉芍藥。」
梔子白確實好看,可粉嫩嫩的顏色看著多熱鬧呀。
殷止輕輕咬牙,看了我半晌,突然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罷了。」
他無奈地搖頭,轉而問我吃飽了沒有。我仔細感受了一下,說沒吃飽其實也不餓了,說吃飽了又還能再吃一點兒。
六月斑鳩,不知春秋。
以前沒有甚麼衣裳穿,也沒吃過甚麼好東西,我向來是冷了不曉得穿衣,熱了不曉得脫,吃飯只感受得到餓,卻分不清飽脹,後來入宮遇見豆蔻,這些事情便都由她經手了。
我轉過頭看向殷止,由他來決定我要不要繼續吃,自第一次用飯吃撐後,用飯時他總是看顧我許多。殷止摸了摸我的肚子,輕輕按了按。他沉吟一聲,然後把抱玉喚了進來:「幾上的,可以撤下了。」
這意思,是我已經吃飽了。
行罷,我跟著他站起來,今天殷止應該會看書,要不就是寫字。可我料錯了,今天殷止既沒有看書,也沒有寫字。他又變回了之前溫柔和煦的糢樣,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憐惜:「……幾個月沒出殿,小滿都快要悶壞了。」
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說實話,要不是殷止提起,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整整三月未曾出過和慶殿。
每日裡不是吃了睡睡了吃,就是粘巴糖似地黏著殷止,壓根兒沒有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一轉眼,三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雖然和殷止待在一起,我並不會覺得悶,但能到花園裡頭走一走,也是極好的。
抱玉聽見殷止和我要去花園,迅速備好了玉輅。也是這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蘇中官了。我坐在殷止旁邊,小聲問他蘇中官去了哪裡,好久不見,我都有點想他了。
殷止捏了捏我的鼻尖,要我別擔心:「重就先生去忙別的事情了,過段時間就回來……若他知道了小滿想他,一定很開心。」
聞言我放寬心,給他看手裡的毽子。
「好看。」
他誇了一句,我有些得意:「豆蔻給我做的,她手可巧可巧了!」
剛說完,禦花園就到了。
我興沖沖地下了玉輅,拉著豆蔻一起踢毽子。踢著踢著,豆蔻突然扯扯我衣角,示意我回頭看。
我正踢得興起,硬是等腿軟得接不住了才轉身,剛看了一眼,我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跑。顧不得滿頭大汗,也不要毽子了,趕忙回到殷止身邊。
良妃和德妃站在殷止面前,面目柔美,也不曉得是甚麼時候來的。見著我,還很和善地喚了一句:「貴妃娘娘。」
我剛答應了一聲,四妹妹的叮囑突然在腦海裡回嚮起來,我意識到,她們好像都是來搶皇上的,不行,我也要搶。
身體比意識更快,等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的雙手已經緊緊抱住了殷止的右臂。
殷止有些詫異,但不知怎的,我又分明覺得他有些高興。
反正,比早上的時候高興。
他接過抱玉送來的手帕,動作輕柔地替我擦汗,等我的臉變得幹爽了,才肯停手。
「怎麼了?」
殷止低聲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索性就只搖搖頭,滿心懨懨,渾身都不得勁兒。
瞧著我這副糢樣,他便吩咐抱玉,要帶著我回和慶殿。見我們要走,德妃連忙喚住我,笑容明媚:「貴妃好久沒有去我那裡坐坐了,等幾日空閑了,可一定要來。」
良妃附和著,也邀請我去她那裡。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她們怎麼突然變得這般熱情,要知道,我和她們也就見過寥寥幾次面。平常時候,我獃在白鹿臺裡頭,有豆蔻和其他幾個小宮女陪我,所以她們不來找我,我也從來不找她們。
再說了,現在還有殷止陪我玩,我一點都不想去她們那裡坐坐。
於是我誠實搖頭,拒絕了她們:「我不想去。」
殷止拉著我往玉輅上走,聲音溫和且縱容:「不想去便不去。」
禦花園裡沒精打採,但一回到和慶殿,我就變得生龍活虎。剛準備告訴殷止,自己想要繼續踢毽子,卻被他提溜到書房:「既然不累,就陪著我寫字罷。」
十四
陪著殷止寫字,最大的用處便是叫我明白了,自己真真是不學無術。他好心教我寫字,我卻因為他的聲音太柔和,躺在他懷裡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時鼻尖縈繞著濃濃的飯香。
遲鈍如我,竟也難得地感到了些許羞愧。
於是午食我堅決不肯抬頭看殷止,只顧著埋頭刨飯,臉跟飯碗如同黏在了一起。一塊兒兔肉出現在碗裡,殷止不贊同的聲音傳來:「還在長身體,不吃點菜怎麼行。」
我悄咪咪抬起腦殼,想要偷看一眼,卻被他逮了個正著。不過殷止甚麼也沒說,看著也並不生氣。
這頓飯和往常一樣,吃得差不多了,他就讓我放下筷子,免得腹痛。
他的脾氣,怎麼就這麼好呢?我摸了摸肚子,滿心感慨,然而沒等我感慨完,就被殷止捏住了臉頰:「來,咱們繼續。」
說罷又把我抓到了書房,仍舊像上午那般教我寫字。我規規矩矩地站在殷止懷裡,他幫我捏住筆,而後手把手地教我。
說實話,他對我的要求真是極低。
「也不是要小滿考個狀元,學完一本千字文便極好。」殷止蘸了蘸墨,聲音輕快,「好了,先來寫一寫小滿的名字,寫完了小滿的,再寫我的。」
他帶著我寫了一遍我的名字,又在一旁的空白處寫下他的名字。
我看了看紙上的四個字,又看了看殷止右手上的玉扳指,後知後覺地想起了甚麼,轉過身去:「阿止……」
他輕輕「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
我看著他的眼睛,滿是認真:「你不要喜歡別人,你只喜歡我,好不好?」
說罷又覺得不太準確,畢竟宮裡有那麼多人,就連我都還有豆蔻要喜歡,這樣對他實在不公平。想了想,我把這句話改成了:「阿止最喜歡我,好不好?」
殷止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後看著我,神色嚴肅起來:「那麼,小滿最喜歡誰呢?」
我最喜歡誰?
低下頭,我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腦海中浮現出豆蔻,而後又是殷止,但緊接著,一張兇巴巴的小臉跳了出來,占據了我所有視線,她罵了一句「小傻子」,然後把半個饅頭塞進我手裡。
「四妹妹。」
我抬起頭,小聲又堅定地告訴殷止:「我最喜歡四妹妹。」
殷止有些意外似的,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為甚麼小滿最喜歡她?」
為甚麼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
四妹妹很兇,總是說我笨,說我傻,最見不得我哭,總是不耐煩地看著我。
這樣的四妹妹,我為甚麼會最喜歡她?
大概是因為,她老是惦記著我有沒有吃飽,也總會偷偷跑來看我,即便再不耐煩,也還是會伸出手抱抱我。
她說我笨,卻不許別人這麼說。
「你看,我教給你的那些話,你全都記住了……所以你不笨的,你只是不聰明。」
我點點頭,四妹妹這麼聰明,她說的話,一定沒錯。此後我便牢牢記住,只有四妹妹才可以說我笨,其他人說的,都不算數。
所以當殷止問我,為甚麼最喜歡四妹妹,我想來想去,只想出四個字:「四妹妹,好。」
「四妹妹最好。」
我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四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人。
不是說殷止和豆蔻對我不好,可是四妹妹是不一樣的,於我來說,那半個饅頭,要比桂花糕更加的珍貴。
可殷止似乎並不理解。
他看著我,眼神淡淡:「所以小滿最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我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因為在我心裡,四妹妹和殷止是不同的,可是我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於是只好訥訥地閉上了嘴巴。
然後我又聽見他說:「小滿,這不公平。」
「如果小滿最喜歡的人不是我,那麼我最喜歡的人也不會是小滿。」
我看著他冷淡的臉,心想著,完了,四妹妹要我搶皇上,我沒搶到。不知道為甚麼,心裡突然就覺得很委屈,但並不僅僅是因為辜負了四妹妹的期望
。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殷止微笑點頭的樣子,畢竟他的脾氣那樣好,現在他說不會喜歡我,我心裡的難過便鋪天蓋地的。
但是我不會哭的,因為四妹妹說,掉眼淚就是沒出息,所以我很少哭。
即便殷止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哭的。
我轉過身,拿起筆繼續寫字,可是看著紙上黑乎乎的四個大字,我又想不起該從哪裡開始,獃獃地捏著筆,心裡更難過了。
正恍惚間,我聽見殷止在身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刻,我被他抱進了懷裡。
「哭甚麼呢……」
我剛想說自己沒哭,就被他扳過臉,「不是最喜歡你,你便要哭。」
他捧著我的臉,替我擦幹淨眼淚,動作溫柔又細致,一邊擦還一邊嘆氣:「你也不是最喜歡我,我是不是也該哭一哭?」
我下意識地扭過頭,飛快抹掉眼淚,覺得有點丟臉。要是四妹妹曉得了,一定會罵我沒出息的。
「好了,不難過了。」
殷止又變回了我熟悉的糢樣,妥協道:「這樣好不好?」
「……等小滿會寫我們的名字了,我就最喜歡你。」
我吸了吸鼻子,問他:「真的嗎?」
「真的。」
他捏了捏我的臉,「我甚麼時候騙過你?」
好像確實如此,我點點頭,想要繼續學寫字,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剛剛殷止是怎麼寫這幾個字的。我舉著筆,又想哭了:「我、我不會寫……」
「沒關系。」
殷止輕輕笑了起來,大掌包裹住我捏著筆的右手。
「我來教小滿,好不好?」
十五
殷止說,等我會寫我和他的名字了,他就最喜歡我,所以此後我一有時間,便會在書房練字。
但我實在是不夠聰明,來來回回四個字學了好久,還是有些記不清筆畫,心裡免不得懊惱。見我不開心,豆蔻便做了新衣裳來哄我,只是做好了卻不肯給我看。
「再過五日,便是娘娘的生辰了。」她替我梳頭,動作麻利又不失溫柔,「就當是奴為娘娘準備的生辰禮物罷。」
我訝然,今年的小滿怎麼來得這麼快?
上一次過生辰,還是在白鹿臺的時候,豆蔻給我做了特別特別好吃的梨膏糖。
這一次在和慶殿過生辰,殷止會知道嗎?
不知道為甚麼,我沒有告訴殷止我的生辰快到了,如果是以前,我就直接告訴他,甚至問他要禮物了也說不定。
我開始更加努力地練字。
離我生辰還有兩日的時候,許久不見的蘇中官帶著一箱子玩具回來了,他來給我送禮物時,整個人看起來很有些疲憊。緊接著,往日裡深居簡出吃齋念佛的賢妃,突然就打開了殿門。
進宮這麼久了,我只在宮宴上見過她一次。
豆蔻說過,賢妃是殷止的表妹,所以兩人之間,自然是要親近些。
我明白的,可是聽見殷止去賢妃那裡,我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好像有點生氣,還有點失落,又或者是其它的甚麼感受。
我說不清楚,索性就一門心思練字,就連殷止回來了,我都沒有註意到,還是豆蔻出聲請安,我才回過神來,趕忙把寫過的紙藏起來。
本來不想和他說話的,我心裡還生著氣呢,可他一臉累意,還朝著我微笑,我便心軟了。
這天晚上殷止把我抱得很緊,我卻沒有睡著。這就導致了第二天我一整日都是暈乎乎的,練字時老是打哈欠,豆蔻勸我去睡一睡,我卻只是使勁搖頭,想要寫出一張更好看的字來。
一筆一劃,一字一頓。
我知道自己不聰明,只好在紙上不斷重複著殷止教我寫的那四個字,生怕一停下便會忘記。如此,在晚食前,我終於寫出了一張最漂亮的,但殷止卻派抱玉傳話,說他要晚些回來。
我有些沮喪,可又實在困得不成樣子,心想,明日白天拿給他看也是一樣的,便先歇下了。這一夜我睡得很香,還做了個好夢。夢見我把寫好的字拿給殷止看,他誇我寫得好,然後對我說:「我最喜歡小滿啦!」我便很高興地抱住他,心裡快活地不得了。
這個夢太過逼真,以致於我醒來時發現只是夢,心裡還有些失落。
我從牀上坐起,寢殿裡靜悄悄的,身邊沒有殷止。
看著大亮的天光,我心裡懊惱極了,一定是我睡得太沉,他走了都沒有發現。正要下牀時,屏風後兩個小宮女的聲音傳來。
「昨夜皇上一整夜未歸殿……」
「我聽說,是宿在了賢妃娘娘那裡……」
我腦海裡一陣轟鳴,殷止他昨夜沒有回來,他和賢妃在一起啊。
這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原本可以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殷止騙我,即便我把寫好的字拿給他看,他也不會喜歡我的。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
「噤聲!」
豆蔻壓抑的聲音嚮起,聽著嚴厲極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在娘娘背後嚼舌頭?!」
兩個小宮女連聲求饒,而後唯唯諾諾地走遠。下一秒,豆蔻捧著新衣裳,笑意盈盈地進來了,但旋即她的臉色變得慌張起來,趕忙走到牀邊。
我獃獃地坐在牀上,要哭不哭地喊她:「豆蔻……」
豆蔻把我摟進懷裡,輕輕替我拍背:「不哭不哭,娘娘不哭,豆蔻在呢。」
我憋回眼淚,心裡一陣陣的委屈。
「我想回白鹿臺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喃喃道:「豆蔻,我想回白鹿臺。」
如果知道現在會這麼難過,我當初一定不會住進和慶殿的,在白鹿臺踢毽子,我就不會不開心。
對,回了白鹿臺,我就會像以前一樣開心了。
我迅速下牀,抱起豆蔻給我做的新衣裳,又把廂籠裡頭其它的衣裳也找了出來,想要裝在一起帶回白鹿臺。豆蔻趕忙來阻止我,聲音焦急:「娘娘,皇上還沒回來——」
「我就是要回白鹿臺!」
我打斷她,癟了癟嘴:「豆蔻,我不要住在和慶殿了,我不開心,非常非常不開心……」
「為甚麼不開心?」殷止的聲音傳來,他面色蒼白,披著大氅走了進來,看見我時卻又皺緊了眉,「……怎麼不穿鞋?」
我不肯理他,抱著一大堆衣裳繼續收拾。
豆蔻見勸不住,只能為難地看著我,殷止便讓她先下去,我只當甚麼也沒聽見,找了一件披風,把衣裳包在了一起。
殷止走過來,輕輕地喚了我一聲:「小滿……」
我緊緊捂住耳朵,不想聽見他的聲音,而後飛快地回到牀上,躲進了被子裡,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讓我覺得安心一點。
「小滿。」
殷止走到牀邊坐下,無奈極了,「你聽我解釋。」
我實在沒出息,就聽了這一句話,眼淚便瞬間充盈了整個眼眶,而後不聽話地掉下。
「騙子!」
我吸了吸鼻子,別扭又固執地堅持著:「你騙我!」
心裡的委屈翻湧來翻湧去,我傷心得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去:「我不要喜歡你了……」
話音剛落,我就被殷止從被窩裡扯了出去,他極嚴肅地看著我:「做事情不可以半途而廢,小滿,這對我不公平。」
說著他又軟和下來,給我擦眼淚:「我看見小滿的字了,寫得很好,我也知道這些天,小滿學字很認真……我說話算數,從今以後,我最喜歡小滿,好不好?」
聽到這些話,我心裡覺得更委屈了,殷止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過了今晚,我就十七歲了,他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好騙嗎?撇撇嘴,我對昨夜仍舊耿耿於懷:「昨天說才算數,今天說不算數。」
「不算數嗎?」
聽我這麼說,殷止反而很高興似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若我說,其實昨夜我並未和賢妃在一起呢?算不算數?」
「若我又說,以後只喜歡小滿呢?算不算數?」
殷止說,他昨夜沒有和賢妃在一起。
殷止又說,以後只喜歡我。
我低頭想了想,這兩句話的意思拼在一起,大概就是,以前他喜歡我,以後他只喜歡我。這話聽著實在叫人割舍不下,我有些猶豫,要是這樣的話……其實今天算數,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於是我點了點頭,有些遲疑地開口:「那、那便算數罷……」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殷止笑著點頭,把我摟進懷裡,「小滿不必最喜歡我,但要一直一直喜歡我,好不好?」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在他胸口很認真地許諾:「我會一直、一直喜歡阿止!」
因為有些愧疚自己之前誤會了殷止,我任由他抱了許久都沒有動,等他放開我時,我發現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根紅繩,上面還掛了一個玉做的小鑰匙。
「生辰禮物,喜不喜歡?」
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捏著小鑰匙愣在那裡。
殷止輕輕捧起我的臉,認真地看著我,眼神溫柔且堅定——
「小滿要長命百歲啊。」
十六
不知道為甚麼,我和殷止之間變得很奇妙。
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我生辰那天晚上,他抱著我,問我想不想要一個人陪我一起玩的時候。我思考半晌,然後說了想。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手就伸進了我的褻衣裡。
我不知道他甚麼意思,只好一直問他。
「……阿止,你摸我腰做甚麼?」
「……現在又不熱,為甚麼要脫衣裳呀?」
「……」
殷止伏在我耳邊,呼吸急促,語氣隱忍又克制:「小滿乖,閉上眼睛。」
我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像是在禦花園地秋千上蕩著,卻又比蕩秋千要更快活,殷止一直低聲叫著我的名字,我腦子暈暈的,也不知道回應他沒有。第二日醒來,我還沒說甚麼,殷止的臉就先紅了,眼神竟還有些躲閃。
嘉寧說,這是因為殷止害羞了。她說這話時,順手就從菩薩面前摸了兩個供果,分給我一個,她自己啃著一個。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雖然我也不知道有甚麼好害羞的。
嘉寧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頭。她人可真好,每每回想起之前,我還像個壞女人一樣誤會過她和殷止,我心裡就羞愧得不得了。
但是嘉寧很大度,不僅不怪我,還願意帶著我一起玩兒。正因如此,我才發現,原來「賢妃娘娘深居簡出吃齋念佛」這些話,統統都是誆人的,嘉寧不出現,完全是因為她偷偷跑出了宮,在外頭玩了許久呢。
嘉寧一點都不喜歡菩薩,嘉寧只喜歡菩薩的供果。她最常幹的事情,就是帶著我吃擺在菩薩面前的糕點水果,吃飽之後帶著我懶洋洋地曬太陽,給我講她在外頭遇到的奇妙事端。當然,講故事之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盯著她喝完今天的藥。如今需要我監督的人,已經從一個變成了兩個,獎勵我的蜜餞也從三顆變成了五顆。
嘉寧討厭吃苦藥。
喝藥的時候,她的臉總是皺巴巴的,好不容易喝完了,我便把剝好的糖蓮子喂給她,像豆蔻哄我那樣拍著背哄她:「嘉寧乖,吃了糖蓮子,不苦不苦。」
但嘉寧好像不太習慣,她紅著臉,聲音兇巴巴的:「拍背做甚麼,我又不是小孩子,喝藥都還要人哄著!」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啊。」
我不解極了,昨天我聽話沒哄她,她臉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不開心。
嘉寧一時哽住,良久,她才再次開口,語氣帶著幾分羞惱:「……還要不要聽故事了?!」
我驚喜點頭:「要的要的!」
於是我們躺上了躺椅,開始講故事,她講,我聽。
「在宮外想去哪就去哪,想吃甚麼就吃甚麼,不想喝藥我就倒掉……誰也管不了我!」嘉寧眯著眼睛,神色回味。
她得意極了,我嚴肅極了:「……嘉寧不可以把藥倒掉,不喝藥,會生病。」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小管家婆。」
嘉寧敷衍地回了我兩句,感嘆似地搖了搖躺椅:「……反正宮外就是好,除了唐明淵,幾乎沒有甚麼能叫我煩心的事!」
但她旋即皺起了眉,滿臉不愉:「怎麼又提起他了……呸呸呸,真晦氣!」
我很貼心地不問她唐明淵怎麼了,倒也不是我不好奇,主要是嘉寧一想起他就會氣得不停咳嗽,我還是不問的好。再者,我也知道唐明淵是誰。
嘉寧出宮,是因為喜歡他。現在她回來了,是因為發現他配不上她的喜歡。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
嘉寧往我這邊湊近,看起來神神祕祕的,「想不想知道,怎樣才能同表兄和好?」
我眼巴巴地看著她,點頭:「想!」
她勾了勾手指,我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然後就聽見她說:「其實很簡單,你這樣,然後那樣……」
說完後,她還拍拍我的肩問道:「記住了麼?」
我看著她認真點頭,回答得極其嚮亮:「記住了!」
話音剛落,殷止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記住甚麼了?」
我立刻從躺椅上坐起來,快快朝他跑去:「阿止,你來接我回和慶殿啦?!」
殷止揉了揉我的頭,而後順勢拉住我的手。他看著嘉寧,目光不善:「你又教了小滿甚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嘉寧撇了撇嘴,很是不滿:「甚麼叫做亂七八糟?明明是很有趣的東西,你不信問問小滿!」
殷止看向我,我立刻點頭,表示認同,嘉寧便得意起來。
殷止不再看她,而是低頭柔聲問我,剛剛到底記住了甚麼。我想了想,嘉寧只說讓我記住,沒說不能告訴殷止,於是我按照她說的,在殷止手背上親了一口。
殷止看著我,臉紅了。
而後看著嘉寧,臉又黑了。
嘉寧的得意早跑了個沒影兒,她動作麻利地竄進了佛堂裡,還順手帶上了門。
殷止咬咬牙,終是甚麼也沒說,帶著我回了和慶殿。
其實我還想試試親他臉來著,嘉寧說親臉可有用了,但是和慶殿裡頭蘇中官和豆蔻都在,還有抱玉和一個白頭髮的老爺爺。人這麼多,殷止肯定會害羞的,我還是等人都走了,再悄悄地親他好了。
白頭髮的老爺爺向殷止請安,也問了我好,我還沒見過太多旁人,忍不住就想往殷止身後躲。殷止好聲好氣地哄我:「不怕不怕,小滿不怕,這是太醫院的李禦醫,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李禦醫笑容和藹,接腔道:「娘娘,老臣會一樣戲法,讓人變聰明!」
讓人變聰明?
我從殷止身後探出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真的?!」
李禦醫慈愛點頭:「當然是真的,騙人是小狗!」
說完,他看著我:「娘娘要試試嗎?」
「要試要試!」我從殷止身後鑽出來,立馬在椅子上坐下,滿心的期待:「李禦醫,我也想變聰明!」
「好!」李禦醫爽快應下,「老臣幫娘娘瞧一瞧。」
說著,他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按了按我的後腦勺,問我Ţü⁴頭疼過沒有,睡覺好不好,我想了想,告訴他頭不疼,睡得也很好。
李禦醫思索片刻,而後抬頭看了一眼殷止。殷止便低聲問我:「小滿記不記得,自己生過甚麼病沒有?」
我回想起從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健康,最多最多就是染了幾次風寒後暈倒,可是我都很快醒了過來,除了……
「娘說,我摔過一跤。」
我低下頭,獃獃地看著地面,「我摔壞了腦袋,變成了笨蛋,所以娘親不喜歡我了。」
十七
那日李禦醫並沒有把我變得聰明,後來他和殷止說了甚麼,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讓我聽,哄了我出去。豆蔻陪著我,在門口等他們出來。
等啊等,終於等到大殿的門被打開,殷止快步走了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一把扯進了懷裡。
「……阿止?」
我茫然極了,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
殷止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抱著我,而後松開,拉著我進了前殿。他看起來實在奇怪,雖然仍舊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氣,可眼神卻帶著我不認識的情緒,直到我們晚間就寢,他才恢複了正常。我躺在他懷裡,想要問問他怎麼了,可又不知道怎麼問。
或許是我頻頻抬頭的動作太刻意,殷止無奈極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滿別擔心,我沒事。」
我「哦」了一聲,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只覺得他纖細修長的手指,無論怎麼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勁時,忽然就聽得殷止低聲問我:「……入宮前,小滿在做甚麼呢?」
入宮前,我在做甚麼?
我想了想,突然發覺入宮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過得一樣。
從有記憶起,我就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
破破的窗,疲憊的娘親,以及永遠也漿洗不完的衣裳。
吃的東西不多,時時會挨餓。
我和娘親都喜歡夏天,因為我們沒有棉衣,冬天的時候會很冷,但夏天不同,夏日裡炎熱,穿得單薄一些也沒關系。
每天晚上,娘會縮在牀上咳得撕心裂肺,而天氣越冷,她便咳得越厲害。我睡在她旁邊,想親近她又覺得很害怕。那時候我總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樣聰明,娘親會不會喜歡我一點?
變聰明了,她就會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見四妹妹時,就總會笑一笑。
可我仍舊是一個笨小孩,娘親也沒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個冬天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記不清那時我七歲還是八歲,只記得那天很冷,還下過一場雪。早上我醒來後,發現娘親還在睡覺,我揉揉眼睛,摸著娘親的臉,小聲喊她:「娘……」
娘親不理我。
她的臉冷冷的,硬硬的,眉目間泛著一股灰青色。
冷風將我吹得清醒了,我緩慢地思考了一下,將身上的薄被替娘親蓋上,然後手心緊緊貼著她的臉頰,心想等娘親變得暖和了,就會醒過來了吧?
可我的手都變冷了,娘親卻仍舊不暖和。
「娘……娘……」我把臉也貼上娘親冰涼的臉,喊了她半天,可她還是不理我。
我想,娘親應該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娘歇息。」
拍了拍娘親的背,我慢慢地下了牀,「……小滿乖,小滿不吵。」
坐在椅子上,我獃獃地看著冷硬的地面,想著今天四妹妹會不會來。但四妹妹沒有來,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家裡的水缸太高,水又太淺,我看得見卻喝不著,幸好傍晚時外面下起了雨,可以去接雨水喝。
推開門,我將粗瓷碗高高舉起,去接滴落的屋簷水,很快便接了滿滿一碗。
我有些高興,小心翼翼地端著水,走到牀邊。娘親雙唇緊閉,我喂她喝水,水卻打濕了她的臉。我捏著袖子,想將娘的臉擦幹,可袖子也是濕的,我打了個哆嗦,捧起粗瓷碗送到嘴邊,喉嚨裡的渴意總算得到了緩解。
搬來凳子,我將剩下半碗水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留給娘喝。
喝完水我終於不渴了,可家裡甚麼都沒有,我仍舊又冷又餓,只好爬回了牀上。
娘親還沒醒,我實在太冷,便慢慢地鑽進了她的懷裡,餓著餓著,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抱著她睡著了。
這天晚上,娘親沒有咳嗽,她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過來。
第二天,我起了牀,蹲在院子裡,看著小螞蟻搬土,排了長長的一路。傍晚時分,四妹妹終於來了,她住在不遠處的大院子裡,裡頭全是庶伯父的姨娘們,還有他和姨娘的女兒們,但只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滿……你嘴巴裡是甚麼?」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滿臉疑惑,我獃獃地張開嘴。
「吐出來!」她氣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亂吃!叫你亂吃!」
我吐出嘴裡的東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說。四妹妹的臉色很難看,這意味著,我一定是做錯事了,所以才會挨打。她擰著眉,語氣嚴厲極了:「為甚麼要吃泥巴?!」
我沒力氣站起來,只好蹲在地上,抬頭看著她訥訥道:「餓……」
其實我不會把土吃進肚子裡的,因為它真的很難吃,又苦又澀,我怎麼努力也咽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這是髒東西,不能吃?!」
我搖搖頭,有些畏懼,不敢告訴她是因為之前看見小螞蟻在搬土吃,又實在太餓,心想小螞蟻能吃,我為甚麼不能吃?於是伸出了手,可吃到嘴裡後,才發現泥土是苦的。
四妹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又舉起了手,我躲了躲,她的巴掌到底是沒落下來。
她四處看了看,而後盯著我:「你娘親呢?」
我指了指房門:「在睡覺呢。」
四妹妹塞給我半個饅頭,警告似地看我一眼:「不許再亂吃東西!」
我使勁點頭,捧著饅頭狼吞虎咽。見我老實了,四妹妹這才往屋子裡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蒼白著臉快步走了出來,近了我才發現,四妹妹的面色難看極了,渾身都在發抖。
「你就待在這裡,別動。」她往院子外頭走去,丟下了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後,就是許多人來到了我們的院子裡。娘身上蓋著一層白布,被人從屋子裡抬了出來,我想把娘喊醒,還想要問他們要把我娘親帶去哪裡,可是最後我甚麼也沒做成,只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著他們離開。
四妹妹松開捂著我嘴的手,眼圈紅紅,她輕輕摟住我:「……現在,我們都是沒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間聽見的那些話,轉頭看向四妹妹,疑惑極了:「他們說,娘親死了,四妹妹……死是甚麼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後告訴我:「死了,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著她的眼淚,滿心不解:「……四妹妹,為甚麼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來,輕輕地罵了我一句,「我這是高興呢。」
哦,原來是高興呀。
四妹妹說,人死了,就能過上好日子。
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聰明了,只要是她說的,就一定是真的。所以後來,庶伯父派來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親一樣睡著,怎麼也喊不醒時,我便知道,她也過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幾年的小院子,本來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卻因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見了還是太子的殷止,他問我冷不冷,怎麼不穿鞋。
再後來,我就入了宮,成了他的妃子。
「……後面,後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貴妃,住進和慶殿啦!」
話音剛落,我便被殷止緊緊抱住,緊接著,他晦澀的聲音在我耳邊嚮起:「我知道小滿過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滿過得這麼辛苦。」
似乎是喟嘆了一聲,殷止親了親我的額頭。
「不辛苦啊。」我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我有娘親,有四妹妹,有阿姥……後來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從前的生活是有些艱難,但我確實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邊的人,要照顧我這個笨小孩,她們該多累啊。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卻總是為我操心。入宮前一晚,她還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雖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許想她,還說她也不會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頭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會不會見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見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說,就說……我有乖乖聽她的話,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沒有想她,真的沒有想她。」
阿止沉默著,半晌,他笑了笑:「我見過小滿的四妹妹,她現在……過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氣,高興起來,「四妹妹過得好,我就好。」
末了還不忘叮囑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見到她,可千萬不能忘了我要你幫我說的話!」
殷止把我的腦袋按進他胸膛裡,良久,聲音輕輕——
「好,我一定轉告。」
十八
日子平淡安穩地過,但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同。
殷止又叫李禦醫幫我看了一次病,可這回不是看腦子,李禦醫替我診完脈,然後對殷止說:「皇上,娘娘有喜了。」
殿裡頭的小宮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著吩咐蘇中官分發賞賜。
我問殷止,有喜是甚麼意思。他摸摸我的頭,語氣溫寧:「小滿要做娘親啦。」
做娘親?我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看著他:「是我要做娘親了麼?」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這樣的人,也能做娘親麼?
「怎麼不能?」
殷止伸手,輕輕彈了彈我的腦門兒,反問了一句,而後柔聲安慰我:「別擔心,小滿做了娘親,只需要和他玩。」
他雖這麼說,可我仍舊猶豫。
畢竟在我的記憶裡,娘親是在做飯洗衣,而不是陪我玩。但殷止卻要我別擔心,他說:「小滿不怕,一切有我這個爹爹呢。」
他這麼一說,我便真的不擔心了。每天獃在和慶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著我,三個月時間眨眼間過去,我終於可以去找嘉寧了。
出門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綁了一個扁扁的圓枕頭,再給我穿的新衣裳。我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做,但肯定是為我好,所以我甚麼都沒問,畢竟就算她說了,我可能還是不會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輅,於是抱玉幫我準備了轎輦,坐到翠微閣時,嘉寧正在曬太陽。現在雖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卻還是覺得好熱,可她就這麼躺著,都不曉得遮一遮。
看見我,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招呼了一聲:「小滿來了啊……」
我在她身邊的躺椅上坐下,驚奇地看著她比我圓多了的肚子:「嘉寧嘉寧,你也要當娘親了麼?!」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滿臉的不耐:「真是煩死了,天天都想睡覺,又不能不要……」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邊,問了一個我老早就想問的問題:「嘉寧,小娃娃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啊?」
「嗯?」
嘉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而後恍然大悟似的,神神祕祕地笑起來,「嘖,這個嘛……」
顯而易見,她一定知道答案。
「嘉寧嘉寧。」我抱住她手臂,搖來搖去,「好嘉寧,你就告訴我嘛!」
或許實在是被我磨纏得不行了,嘉寧連連擺手告饒,「好了好了,小滿別搖了,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我湊了過去,她悄悄地笑起來:「是從你腳心鑽出來的!」
「真的嗎?」
我有些懷疑,可是看著嘉寧信誓旦旦的糢樣,我又下意識地有些相信她的說法兒。於是晚間回到和慶殿,我第一時間便問了殷止:「阿止,嘉寧說小娃娃會從我腳心鑽出來,這是真的嗎?」
殷止見我還綁著扁圓枕頭,便把我帶回了寢殿裡頭,替我取下。把扁圓枕頭順手扔到一邊,他親了親我的臉:「嘉寧說得對,小娃娃確實是從腳心鑽出來的,等到來年三月,小滿就能看見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這樣說的,看來嘉寧不是在捉弄我。
只是不知道為甚麼,此後殷止同意讓我去翠微閣找嘉寧玩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而豆蔻綁在我腰間的扁圓枕頭,也漸漸變得鼓脹起來。
整個秋天,我幾乎全都待在和慶殿裡頭,連禦花園都沒去過。
但也並不是天天玩,這些天我一直有正經事做。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後,便會開始教我念千字文,雖然我老是學了就忘,但他從來沒有責怪過甚麼,反而更耐心地繼續教我。
冬至這天,殷止回來得很早,我還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字。
因為之前午間睡得沉ṱũ̂ₓ,起得便晚了些,他回來時我才寫了五個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見他時,還有些心虛。
但殷止並沒有註意到我寫的字,他拉過我的手,急急朝外頭走去,邊走還邊回頭對我說:「今天帶小滿出宮去,開不開心?」
聽得出來,他現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當然,我也一樣。
說實在的,我還沒有在宮外玩過呢,想起嘉寧告訴我的那些故事,我將殷止的手,攥得更緊了些。跟著他上了一輛馬車後,我終於想起問問殷止:「阿止,我們要去做甚麼啊?」
殷止幫我換了一套樣式簡單的衣裳,而後將我的手緊緊攥住,他看著我:「我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個很重要的人?那是應該去見見。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餓,但馬車停下時,殷止告訴我還要爬一截山路。其實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說,這個人很重要,所以我還是爬了。
爬到一半時,我捏了捏酸軟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轉臉來看我,還笑了笑。
他身體不好的,現下入冬,又開始喝藥了。
我有些擔心,但殷止卻安慰我說不要緊,他還撐得住,然後繼續抬腿,踩下。如此,終於在天色將晚時,看到了那個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階上,一身黑袍,是個道士。
原來殷止出宮,是帶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卻只肯讓他進草屋裡頭,我沒有辦法,只好蹲在石階上,等他出來。
似乎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會兒,我抬頭,看見月亮都升起來了,終於,肚子餓得咕咕叫時,門從裡面被打開。
「阿止!」
我站起身來,抬頭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來,在我面前站定。
我這才看見他眼眶周圍紅紅的,整個人看起來又高興又難過,瞧著奇怪極了。
「阿止,你怎麼了呀……」
他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我。良久,他朝我伸開雙手,下一瞬,我被攏進一個微溫的懷抱裡。
「傻小滿。」
他嘆了一口氣,語氣晦澀,「不是說過,叫你不要再來找我了麼……」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殷止也沒有解釋,他只是帶我下了山ťų₆。
往山下走總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時,也已臨近深夜。下了馬車後,我才發現天上飄起了大雪,透過月光,我看見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頭髮上。
我指著他,笑得很開心:「阿止,你的頭髮白了!」
他輕輕按了按我眉心,「小滿的頭髮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氣,整條街上靜悄悄的,昏暗極了,只有不遠處的餛飩攤前,還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燭燈。殷止帶著我過去坐下,而後要了兩碗野菜餡兒的餛飩,隔著熱騰騰的霧氣,我聽見攤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攤主的動作很快,不多時,兩大碗餛飩就擺在了我們面前。
滾燙的湯水冒著熱氣,未免被痛到舌頭,即便已經餓得不行了,我還是選擇慢慢地把它吹涼。吹著吹著,攤主突然朝不遠處跑去。我轉頭看去,原來是他的妻子來接他了,攤主接過她手裡的孩子,語氣親暱地責備:「天兒這麼冷,來接我作甚?還帶著小滿……」
小滿?
我看向殷止,又驚又喜:「我也叫小滿呢!」
殷止只是縱容地笑。
「攤主攤主!」我看著走過來的一家人,好奇極了:「你們的孩子,也叫小滿嗎?」
「是啊!」
攤主顛了顛懷裡的小孩,教他說話:「來,告訴小夫人,咱叫甚麼名字啊?」
那男孩兒紮著一個小辮子,回答得大聲又嚮亮:「我叫小滿!」
我點點頭,追問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滿麼?」
「不是的,小夫人。」
回答我的不是攤主,而是攤主的妻子,她說:「……我兒雖叫小滿,生辰卻不是小滿。」
不是小滿?
「既然不是小滿那天的生辰……為何要叫小滿?」我想不通,我是小滿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滿,可他不是小滿這天生的,為甚麼也會叫小滿呢?
「算命先生說,小得盈滿。」
攤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邊,替他緊了緊衣領,眼神溫柔:「……我和夫君不敢貪心,不求我們的孩子大富大貴,只求他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小小的圓滿?」
我輕聲重複了一遍,看著餛飩出神,還是殷止突然喚了我一聲,才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居然在掉眼淚。
可我為甚麼會掉眼淚?
「小滿,娘的小滿……菩薩,您行行好,給她一個小小的圓滿吧……」
溫柔又絕望的聲音,自腦海中傳來。
我想起來了,她是誰。
「阿止。」喉嚨隱隱發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眼眶泛出酸澀,「我想起來了。」
「其實娘親是喜歡我的。」
如果她不喜歡我,就不會在離開的那天晚上,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許願,希望我這一生,能有小小的圓滿。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記了她的這些好,只記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記了她的好……」
我舀起溫熱的餛飩,一勺一勺塞進嘴裡,好像這樣做就能不難過,「我怎麼能忘記了她的好……」
娘親一直一直,都是喜歡我的啊。
「活下去,小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淚砸進湯碗裡,四妹妹說,娘親過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麼辦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十九
這天晚上回去以後,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小時候的殷止,小小的他在我眼裡,還是那麼高大。他朝我招招手,我便從寬大的芭蕉葉下頭爬出來,高高興興走到他腳邊,去舔他手裡甜甜的糕點。
第二天醒來後,我本想告訴殷止這個夢的,可不知怎麼,我剛拉住他的手,就忘記了自己要說些甚麼話。
我的記性,怎麼變得這麼差了?
殷止見不得我沮喪,揉揉我的頭,溫聲安慰:「沒關系,等小滿想起來了,再告訴我好不好?」
那也只好如此了,誰叫我的記性這麼糟糕呢。
時間過得好快,眨眼間就來到了除夕,前一年的除夕,我也是在和慶殿裡頭過Ţû⁼的,但殷止卻在和大臣們議事,大半晚上才結束,他回來時,我早就睡著了。
今年的除夕,殷止帶著我看煙花。
「小滿,你會有很美滿的一生,無病無災,子孫滿堂。」
殷止看著我,滿眼認真。我以為他是在許願,禮尚往來,我也撿了他的話,學著許了一個願望。
「阿止一定要長命百歲呀。」
殷止只是笑,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眉心,而後與我一同看天上的煙花。熱熱鬧鬧的夜空下,他似是輕聲喃喃了一句:「此生也算共白頭……」
我沒有聽清,追問道:「阿止,你說甚麼?」
「沒甚麼。」殷止微笑著把我摟進懷裡,「我是說,小滿也會長命百歲。」
「嗯!」我使勁兒點頭:「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這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熱熱鬧鬧地過了正月,又平平淡淡地過了卯月,三月的第一天,我的扁圓枕頭已經鼓得不能再鼓了。
豆蔻陪著我翻繩,翻著翻著,我嘆了口氣:「好久沒有看見嘉寧了。」
或許是我的嘴開了光,當天晚上,我就見到了嘉寧。宮裡似乎是出了甚麼事,殷止回到和慶殿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豆蔻收拾東西,送我去白鹿臺。
他取下我脖子上掛的那把小鑰匙,然後親了親我額頭,說:「等我。」
我乖乖地跟著抱玉豆蔻,拴著我的圓枕頭,往白鹿臺走。一路上我眼睛到處看著,這才發覺,原來白鹿臺離和慶殿,真的很遠啊,可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娘娘,白鹿臺快到了。」
抱玉說著,我點點頭,老遠就看見挺著個大肚子的嘉寧,正站在大門口,我朝她招了招手,大聲地喊她:「嘉寧!嘉寧!」
轎輦終於停下,我歡歡喜喜地走到她身旁,抱住她手臂:「嘉寧,我想你了。」
「那可真不好意思。」
嘉寧臉色有點蒼白,她斜斜看我一眼,「你不來找我,我吃吃喝喝,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笑呵呵地看著她,吃得好睡得好,身體就好,「這些天我也睡得不錯呢。」
她似是哽住,看了我好幾眼,而後悠悠地罵了一句:「小傻子。」
這句話聽起來好耳熟,就像四妹妹似的。
「嘉寧嘉寧——」
嘉寧往大門裡頭走去,我歪纏著她,「你再罵我幾句小傻子,好不好嘛……」
「你好煩啊!」
「嘉寧,這句也好像呀!」
「像甚麼?」
「像我妹妹!」
「甚麼妹妹?我比你大,快叫一聲姐姐,我聽聽順不順耳……」
「……」
三月初三,這天晚上,嘉寧突然喊肚子痛。
宮人們早有準備,卻仍舊忙作一團。很快,嘉寧被帶進了房間裡,豆蔻把我帶進另外一個房間,告訴我,我和嘉寧要生小娃娃了。
「可是,可是我都沒有肚子痛……」
嘉寧說她肚子痛,我卻還沒有甚麼感覺呢。
豆蔻扶著我躺下,仍舊是溫溫柔柔的糢樣:「娘娘乖,每個人生小娃娃都不一樣的,興許您運氣好,所以才沒有肚子痛。」
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便乖乖在牀上躺著,豆蔻喂我喝了一碗熱糖水,開始哄我睡覺:「……等娘娘醒過來,就能看見小娃娃啦。」
她的聲音太柔和,圍繞在我耳邊,叫人困倦得不行。
我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殷止紅著眼,拉著我的手坐在牀邊。
「阿止……」
我揉了揉眼睛,沖他笑。
正迷糊間,突然想起豆蔻說的,醒來就能見到小娃娃,睡意立刻跑了個沒影兒。
「阿止,小娃娃呢?!」
殷止微笑起來,安撫似地捏捏我的臉。然後豆蔻就抱著一團軟軟的東西進來了,她看著我道恭喜:「……娘娘,是個小皇子呢!」
包裹他的布料,和圓枕頭一糢一樣,果然是我的小孩!
可是,他好小啊,我都不敢抱。
「別怕。」殷止帶著我的手去碰他的臉,溫熱綿軟的觸感將我嚇了一跳,可又控制不住地歡喜。殷止將我摟進懷裡,低聲詢我:「小滿給他取個乳名兒,好不好?」
我有些猶豫,取名兒好難的,不過殷止這麼堅持,那我就取罷。
低頭看了看我的小孩,他有圓圓的臉蛋,還有圓圓的嘴巴,我心裡霎時有了一個名字,抬起頭看向殷止:「就叫他圓圓,好不好?」
「好。」
殷止好脾氣地看著我:「小滿取甚麼都好。」
末了,他突然問我:「小滿要做皇後了,開不開心?」
但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很開心。」
殷止開心,我就開心。所以我朝他點點頭:「那我也開心。」
可是——
「阿止,嘉寧呢?」
我都沒有看見嘉寧,她去哪裡了呢?
殷止的笑意突然停頓了一下,而後慢慢消散,他把我抱進懷裡,聲音低沉:「嘉寧出宮了,但她有話要告訴你。」
嘉寧走得這樣急,她還沒教我騎馬呢。
我有些舍不得,但還是為她高興,追問道:「甚麼話呀?」
殷止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為,他不會告訴我了。
不過最後,我仍舊是聽到了嘉寧留給我的話。
嘉寧說——
「小滿,我去過好日子了。」
二十
圓圓長得好快。
好像昨天我都還趴在搖籃邊看他,今天睜開眼,他就已經站在我面前,脆生生地喊我娘親。
我和他一起學千字文,分明我比他要早學好久,可我還在學「龍師火帝,鳥官人皇」時,他就已經學到了「堅持雅操,好爵自靡」。
而當我終於學到他的進度,圓圓十一歲,早已開始看更難的書。
殷止安慰我,說每個人學習的速度不一樣,圓圓學得快,說明我的小孩天資聰穎,我該高興呢。
圓圓聰明,我當然高興。
只是我總覺得,他哪裡都好,卻有個ŧű̂₀笨娘親,這實在太給他丟臉。
原本這些話,我只告訴了殷止,可後來卻被圓圓知道了,他說我老是胡思亂想,便向殷止建議,罰我每天多寫三張大字。
殷止想了想,最後還是只罰我多寫一張。
罰寫的第一天,圓圓來看我。
一看見他,我就覺得有點委屈:「……可是我既不如少師夫人那般有文採,也不像尚書夫人一樣賢惠持家,圓圓,我一點都不如別的娘親厲害。」
我看著面前漂亮精致的小少年,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好的小孩了。我的小孩拿著筆蘸了朱砂,替我圈點批改課業,一邊圈點一邊淡淡地說:「少師夫人會如你這般陪我嗎?尚書夫人會像你一樣崇拜疼愛我嗎?」
「別人的娘親再厲害,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我聽得心裡熱乎乎的,剛想說「圓圓你真好」,就聽見他又繼續說:「好了,這些寫得不好的地方,都要改。」
我癟癟嘴,和他打商量:「可不可以等你爹爹回來再改?」
「可以啊。」
圓圓答應得很自然,轉過頭看著我:「我今天會留下來,就算爹爹回來了,娘親也還是得自己改。」
我悄悄看向豆蔻,還沒開始求助,便聽得身旁傳來一句「別看了,豆蔻姑姑也幫不了你」。
豆蔻笑著攤了攤手,而後遺憾搖頭。
我只好靠自己,拿起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修改。
等到殷止回來,我已經改好了兩張大字,他第一時間便誇了我,抱玉也笑著點頭。現在跟在殷止身邊的,仍舊是蘇中官,只是不再是重就先生。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抱玉是蘇中官的義子,也跟著姓蘇。
蘇中官是兩年前離開的,走之前,他把那個攢盒送給了我。
殷止帶我去看過他,蘇中官瘦了好多,頭髮也全白了,但看向殷止和我時,他的眼神仍舊慈愛又溫和:「皇上和娘娘都是好孩子。」
那時我以為他只是生病了,於是便認真地看著他,對他說:「重就先生要快些好起來,你不在的這些天,我和圓圓都有點想你呢。」
蘇中官聽了很高興,不住點頭說「好」,他如同往常一般,從袖子裡摸出一顆糖,顫著手遞給我,又摸出一顆遞給殷止,聲音裡溢滿蒼老的溫暖。
「可是娘娘,老奴想家了。」
「等以後有空了,老奴再回來看您,好不好?」
蘇中官要回家了,我有點失落,滿心不舍卻也只能點頭:「好吧……」
殷止一直不曾說話,回去的路上,他將蘇中官的糖慢慢放入口中,突然紅了眼眶。
我看著他,他朝我笑了笑。
「小滿別擔心。」
殷止捏緊我的手,似乎是在安慰我,又似乎是在告誡自己,聲音很輕很輕:「……重就先生累了許多年,如今終於能歇一歇了,這是好事,所以不必痛哭。」
「可是,可是阿止……」
我伸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意,「你的眼睛濕了。」
殷止張開雙臂,將我抱得很緊,耳邊傳來低沉柔和的聲音,他笑著喚我:「傻小滿。」
「我這是高興呢。」
二十一
寒來暑往,圓圓又長高了好多。
這一年的小滿,天氣很好,殷止和圓圓準備了許多生辰禮物,豆蔻給我做了長壽面,抱玉也送來了一只小兔子。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我三十歲了。
如果不出意外,我會如同今天一般,過完我四十歲的生辰,五十歲的生辰……直到一百歲,過完最後一個生辰,我和殷止就會手拉著手,到另一個地方,過好日子去。
豆蔻說,等我也去過好日子了,就能和娘親團聚了。
等到了那個時候,我會不會見到阿姥和四妹妹?還有嘉寧,她說過的要教我騎馬,還算不算數?蘇中官的攢盒,我保護得很好,且每回殷止喝藥,我都會在一旁監督,他曉得了,一定會誇我的罷?
這些問題似乎很難,連殷止也沒有答案。他只是抱緊我,笑著說以後就知道了。
他的脾氣一點沒變,還是那樣好。
我想起十七年前,他給我披上狐裘,問我冷不冷,怎麼不穿鞋,我獃獃看著他,只覺得這人可真好。那時候的我怎麼也不想到,後來會成為殷止的妃子。
只可惜進宮後我卻發現,他好像不記得我了,十四歲到十六歲,我只見過他三次。
後來偶然去禦花園踢毽子,卻又好運氣地碰見他,成了他的貴妃。有了圓圓後,又成了他的皇後。
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這真是再美好不過的事。
在這十四年裡,我也終於明白了喜歡的不同。譬如四妹妹同豆蔻,豆蔻同殷止,我對他們,並不是一樣的喜歡。
只是到底是哪些不同的喜歡,我卻還是不大明白。
不過沒關系,我和殷止還會在一起很久很久,他那樣聰明,一定能教會我的。
我是如此堅定,但這堅定,只持續到我三十三歲這年。
那個道士來了。
二十二
我知道殷止的身體不好,但是我不知道,他的身體竟然這樣不好。
從前每回他喝藥,我問他疼不疼,他都說不疼,一點也不疼。可這回他喝完藥後,卻微笑著對我說:「小滿,我好疼啊。」
殷止說他好疼,可我卻毫無辦法。
如今我才發現自己能為他做的事,竟然少之又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日一日地衰敗下去。
就這麼,捱到了冬至。
這天早上,殷止醒得很早。他將我輕輕喚醒,替我穿衣梳頭,淨面畫眉,做完這一切,他抱著我,親了又親。
我總是覺得心慌,拉著他乞求:「阿止,今天你不去上朝好不好?」
但殷止只是搖頭。
「我是皇帝啊,小滿。」他如同往常一般,笑著對我說:「皇帝怎麼能不上朝呢?」
是啊,我不能這麼任性。
最後,殷止還是拖著生病的身體去上朝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著急,不著急,等到晚上,阿止就回來了。
以前他會回來,今天也一樣。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根本等不到他下朝,下午寫完亂糟糟的五張大字後,我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就往紫宸殿跑。
「……我要去找阿止!」
或許是我的動作太突然,豆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我就跑出了和慶殿。身後遠遠傳來了一聲「娘娘」,然我現在滿心只想快快見到阿止,甚麼也顧不得了。
和慶殿與紫宸殿離得很近,一路上,也沒有人攔我。可到了紫宸殿,我仍舊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攔住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殷止。
紫宸殿的大門從裡面被鎖上,可我知道,他就在裡面。
「阿止,阿止……」
我貼在門上,不知道他為甚麼不肯開門,心裡惶恐極了,「你開門好不好,我害怕……」
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好沒用啊阿止,就只會哭,一口氣都不給你爭。
或許是我哭得太煩人,紫宸殿裡頭終於有了回應,但傳來的,卻是圓圓微微哽咽的聲音。
「娘親莫哭、莫哭……爹爹!開門吧,讓娘親看您一眼,就一眼……」
後面的話漸漸隱沒,圓圓在哭。
「圓圓……」
我吸了吸鼻子,不曉得怎麼辦才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小聲喊著:「阿止、阿止……」
門後傳來了咳嗽聲,而後慢慢止息。
良久,殷止嘆了口氣,終於開口喚了我一聲。
「小滿。」
他僅僅只是說了兩個字,我心裡的難過便鋪天蓋地,淚水開始決堤:「阿止,我害怕……」
「你為甚麼不開門,我想見你,你出來好不好,我害怕……」我忍不住崩潰大哭,語無倫次地喊著他的名字,似乎這樣做就能叫自己不那麼惶恐害怕。
「小滿!」
殷止加重了語氣,等我慢慢安靜下來,只是輕聲抽泣後,才又繼續開口:「小滿乖,你聽我說。」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柔,這麼多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
「小滿知道的,我生病了。」
話音剛落,門後便傳來隱忍的咳嗽聲,我把門貼得更緊,去聽裡頭的聲音,心髒被揪得高高,裡頭擠滿密密麻麻的擔憂。所幸門後的咳嗽聲,很快停歇了下來,殷止再度開口:「……別怕,這病能治好的。」
「真的嗎?」
我心裡燃起了一絲期盼,若是這病能治好,他就再也不會覺得疼了。
「當然是真的。」
殷止給了我肯定的回答,他輕聲笑起來,「小滿,你知道的,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是啊,殷止從來沒有騙過我的。
所以接下來,他告訴我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我便知道,這也是真的了。
「道長帶我去治病,等病好了,我就回來。」
我知道這是好事,可又滿心不舍:「……那你多久才能回來?我想你了怎麼辦?」
殷止溫柔又堅定地告訴我:「等小滿背完千字文,我就回來了。」
阿止說,我背完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好。」
我擦幹淨眼淚,認真地向他許諾:「我一定認真背書,你也要快些回來。」
殷止同意了。
最後他說:「小滿,背一背千字文的開頭……我之前,教過你的……」
我捂住胸口,回想起殷止抱著我,一句一句教我讀書的場景,他教得認真又耐心,可是我不爭氣,這麼久了,還只背得一個開頭。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
我有些慌,怎麼也想不起後面一句,可明明之前是背得出來的啊,下意識地,我開始求助殷止:「阿止,後面是甚麼來著?」
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音。
我又想哭了,輕輕拍著門,忍住哭聲繼續追問:「阿止,後面一句是甚麼啊,我記不得了,你說說話……我害怕……」
許久許久之後,殿裡終於傳來破碎的回應。
「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是這一句,娘親,您可千萬千萬,要記得啊……」
二十三
殷止走後,我搬進了康壽宮。
圓圓是個孝順的孩子,他總怕殷止離開後我會覺得寂寞,於是一有時間便會來看我,可是後來他越來越忙,我總是好些天都看不見他。
我不難過,卻很心疼。
做皇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但圓圓今年才剛滿十五,我看著,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呢。我很想幫他,卻無能為力,這實在令人沮喪。
豆蔻讓我別多想,她說只要我健康平安,圓圓沒有了後顧之憂,便會輕松很多。
我聽了也覺得有理,雖說幫不了甚麼忙,但也不能拖他後腿不是。於是不論吃飯還是穿衣,我都格外註意。
這天圓圓來看我,見我那麼乖,果然很高興,多待了好久。我背千字文時,他也陪著我。
「唉。」
我嘆了口氣,懊惱當初的自己。
若是當初跟著殷止認字的時候專心些,也不至於如今翻開書才曉得,還有好些生字不認得。圓圓幫我把不熟悉的字都圈了起來,答應以後有空就來教我。
「娘親要認真些。」圓圓看著我,認真叮囑:「千字文早些背完,爹爹就早些回來。」
我點點頭,自然是要認真背的。
以前我學千字文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候想偷懶了,就會朝殷止撒嬌耍賴,他心一軟,便會松口讓我休息。
可現在,我每天都有花時間背千字文呢!
雖然總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我仍舊覺得,自己一定很快就能背完。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就三十五歲了。
圓圓辦了一場熱鬧的生辰宴,給我慶生,這時候的他,也是個爹爹了。他的第一個小孩,是個男娃娃。
圓圓說:「娘親,給這孩子取個乳名兒吧,叫著順口些。」
我現在已經敢抱軟軟的小孩了,我聞到他身上純淨的奶香,覺得他真是好可愛好可愛,於是我告訴圓圓:「就叫他香奴好不好?」
圓圓點頭,看著我笑:「好,娘親取甚麼都好。」
晚上宴會結束後,我回到康壽宮,找到我的小冊子,提筆工工整整地寫下:「圓圓生了一個孩子。」
我把小冊子藏在枕頭下,而後心滿意足地躺下。
這個小冊子上面,記錄的都是叫我覺得開心的事情,等阿止回來了,我就拿給他看,他也一定會很高興。我要讓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裡,我也有乖乖聽話。
啊,我還要告訴他,圓圓很擅長做爹爹。
於是四十歲這年,我又在小冊子上添了一句話:「圓圓生了好多孩子。」
這些孩子有些還在繈褓之中,有些已經能跑了,壽康宮每天都有許多小小客人來訪,有時是自己跑來,有時則是被他們各自的母親帶來。
我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我。
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我背書的時間少了許多。可當我看見孩子們的笑臉,便也覺得沒甚關系了,那麼多可愛的臉,每一個都像極了小時候的圓圓,看著多叫人高興吶!
他們嘰嘰喳喳,歡快得像一群雀兒,不住地叫我:「皇奶奶!皇奶奶!」
我便一個一個答應。
女孩兒總是要安靜些,我和豆蔻最喜歡給她們梳頭,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著就惹人疼。男孩兒就要皮實多了,壽康宮裡頭的花瓶,不知碎了幾十籮筐。
我看著他們慢慢長大,變成清俊的少年,變成美麗的少女,而後長成一個個小大人。
真好啊。
這樣鮮活年輕,他們的ţũ₈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卻已經老了。
鏡子裡的頭髮早已不再是濃濃的烏色,眼角也悄悄爬上了許多皺紋,就連手背,也開始變得幹枯了。或許是我五十三歲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圓圓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看我了。
我問豆蔻,豆蔻卻只說圓圓最近很忙,等他有空了,自然就會來看我了。
也是,我點點頭,繼續背書。
我貼著書看字,越看越想嘆氣,這書上的字,怎麼印得越來越糢糊了,下回得叫抱玉再給我拿一本新的來。
可是我也很久沒有看見抱玉了。
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忙,我嘆了口氣,翻出枕頭下的小冊子,寫下一句:「圓圓好忙,我有點想他。」
寫完後我看了看,寥寥幾個字,卻寫得歪七扭八的,不過我也沒打算改。
我慢慢把小冊子放回去,邊放邊小聲嘟囔著:「叫你不來看我,叫你不來看我,我要給你爹爹告狀……」
剛顫顫地坐下,遠處突然傳來撞鐘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我慢慢地數著,一共撞了二十七下,不多不少,和殷止離開那天晚上的鐘聲,一糢一樣。
我看了看豆蔻,眼底一片茫然。
沒過多久,康壽宮就有人來了,我看向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圓圓?」
「皇奶奶。」那人笑了一下,雙眼卻通紅,他說:「您認錯人啦,我不是爹爹。」
我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發現真是自己認錯了人。
「是香奴啊,瞧皇奶奶這記性!」我驚喜地拍了拍腿,拉著他在我身旁坐下,很有些高興:「香奴,你好久沒來看皇奶奶啦,你喜歡的茯苓糕,皇奶奶天天都給你留著吶!」
說完我就要喚人去取,但卻被香奴攔下。
這孩子脾氣好,長得也像他爹爹,此刻他拉著我的手,聲音溫和:「皇奶奶,香奴不餓。」
說罷,他似乎是極力忍耐著甚麼,醞釀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開口說道:「皇奶奶,爹爹有話要告訴您呢。」
我看著他,迷茫極了:「甚麼話呀?」
香奴仍舊是微笑著,可我總疑心他快要哭了,不過他到底是沒有哭出來,而是好聲氣地對我說:「皇奶奶,爹爹要離開一段時間,叫我來告訴您一聲,讓您別擔心,他很快就回來。」
我沮喪極了,小聲抱怨:「……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他爹爹不讓我看一眼,他也不肯讓我看一眼。」
抱怨完了,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那他說沒說甚麼時候回來?」
「說了。」
香奴點點頭,看著我道:「爹爹說,等您背完了千字文,他就回來了。」
「這孩子,跟他爹爹真是一糢一樣。」我嘆了口氣,叮囑香奴:「你幫我告訴他一聲,就說娘親曉得了,一定會認真背書的。」
「……皇奶奶,香奴還有事,下回再來看您!」
香奴掩面站起,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嚇了一跳,這孩子,急匆匆的,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我搖搖頭,拿起書繼續看,豆蔻走過來,勸我早些休息。我想了想,也對,這麼晚了,是該歇息了。燭火被吹滅,室內昏暗下來,我躺在牀上,獃獃地看著牀幔。
突然,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少師夫人會如你這般陪我瘋玩嗎?尚書夫人會像你一樣崇拜疼愛我嗎?」
我坐起來,驚疑地看向四周:「……圓圓?」
「別人的娘親再厲害,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我撐著牀站起來,跑到外廳,急急地四處尋找:「圓圓?你在哪裡?別藏起來,娘親真的找不到你……」
「娘娘!」
豆蔻被我的動靜驚醒,匆匆起身點了燈,趕到我身邊:「娘娘,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搖頭,有些著急地看著豆蔻:「豆蔻,我剛剛聽見圓圓的聲音了!」
「您一定是背書背得太累了。」豆蔻扶著我,在椅子上坐下,「明天奴去請宋禦醫,給您瞧瞧,開些食補的單子。」
她這樣一說,我便疑心自己真是聽錯了。
剛想抬頭說些甚麼,看見豆蔻的臉時卻又猛地愣住,她眼眶紅紅,帶著幾分疲憊與悲意,鬢邊的銀絲在燭火的照燿下幾近透明。
我有些驚疑,豆蔻甚麼時候變得這麼憔悴了?明明前些天看她,還很精神呢。
突然便有些愧疚,我低下頭,再抬頭時,已經恢複了平常的糢樣:「……真是我聽錯了,豆蔻,你快快去睡覺,不睡覺會生病的。」
她要送我回去,我卻一再堅持:「你先睡你先睡,我睡不著,坐一會兒。」
屋子裡頭不冷不熱,豆蔻替我披了件衣裳,聽話地回去了。
靠坐在椅子上,我看著桌子上的千字文發獃,想不起背過的書,滿腦子只是圓圓。他從小就聰明,又孝順,從來沒有嫌棄過自己有個笨娘親。
「……在我眼裡,都不如你。」
當年我愛趴在搖籃邊,看著他睡覺,看著看著,自己也總會不小心睡著。緩緩起身,我在廂籠裡找出他小時候裹過的繈褓,而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將它緊緊抱住。
這竟是我唯一親手做過的東西。
他剛出生時,我看他的臉蛋圓圓,嘴巴也圓圓,便對殷止說,他的名字就叫圓圓吧。
殷止依了我。
後來我會寫的名字,第三個是圓圓,第四個是殷元,但無論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他們都屬於我的小孩——
陪了我三十五年,卻在今夜離開的小孩。
屋子裡空蕩蕩,屋子外月圓圓,整個世界只剩下我輕輕的呢喃。
「我的小孩,最最厲害。」
二十四
圓圓生的小孩有點多。
他的小孩們長大後,生的小孩加起來,就更多了,我從皇奶奶變成了太奶奶。
看著這些小孩慢慢長大,同時自己卻在慢慢變老,這實在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當然,變老的不只是我,還有豆蔻。可她在我眼中,好像與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大姐姐,並沒有任何不同。
我們倆互相攙扶著,一同看著在康壽宮跑來跑去的這些可愛小孩,慢慢變成了大人,又各自成了家。
小孩們叫我太奶奶,小孩的小孩們也叫我太奶奶。
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我開始分不清他們和他們的爹娘,但更叫人難過的是,我已經習慣康壽宮裡熱熱鬧鬧,可最近不知道為甚麼,小孩們不來我這裡玩了,周邊變得冷冷清清,沒人叫我太奶奶,我總覺得寂寞。
後來我才曉得,香奴看我年紀大了,怕這些小孩沖撞了我,於是叫他們的爹娘拘住了這些皮娃娃。
我可生氣了,他們不來,誰陪我玩?
香奴也真是的,都不問問我就做決定。
我氣得連飯都吃不下了,剛想拄著拐杖去找他算賬,豆蔻就從外頭回來了。
我嘴一癟,就要告狀。
「豆蔻豆蔻,你知不知道香奴他——咦?」
我睜大昏花的雙眼,努力看得仔細些,藏在豆蔻身後的,好像是個……漂亮的女娃娃?
好吧,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忘記了找香奴算賬,我巴巴地看著豆蔻。
「來。」
豆蔻讓出身後的女娃娃,聲音溫和慈愛:「叫太奶奶。」
良久,怯怯的聲音傳來:「……太奶奶。」
「哎!」
我嚮亮地答應了一聲,笑眯眯地看著面前衣衫單薄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好可愛,又好可憐。
真好呀。
七十六歲這年,我得了個小乖乖。
二十五
小乖乖沒有名字。
豆蔻說她的身世可憐,剛出生,爹爹就為國戰死了,不久後娘親改嫁,從小她就被親戚們蹴鞠似地踢來踢去,最後送進了幼慈院。
我聽了,心裡難過得不行,五六歲的小小人兒,怎麼就要吃這麼多的苦楚。
翻遍我認識的所有字,我給小乖乖取了個名字——
長欣。
意為長久的歡欣。
平時麼,我和豆蔻都習慣叫她欣欣。欣欣是個乖巧卻又很別扭的孩子,她好像實在習慣不了別人對她好。豆蔻把欣欣送進了宮裡的學堂,同別的小孩一起上課,她第一天去學堂,我想要哄她高興,便特意去接她放課,順便嘛,也替她撐一撐腰。
畢竟欣欣性子軟,萬一被那些調皮蛋欺負了怎麼辦。
放課後見著我,欣欣果然愣住了。
雖然她甚麼也沒說,可我看得出來,她很快活,但這快活只持續到晚間點燈後。
或許是之前等得有點久,吹了些冷風,我很不幸地受了寒,開始咳嗽。
其實也不嚴重,可欣欣卻開始悶悶不樂。我安慰她許久,可小孩抱著我的手臂,眼裡仍舊是滿滿的懊惱和愧疚。
第二天,欣欣怎麼也不要我再去接她放課,豆蔻有些不明白,可我卻答應了下來。
我曉得,她是不想我為她生病。
不知道為甚麼,明明欣欣甚麼都沒說,我卻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這大概,便是從前阿止說過的緣分罷?
要不然怎麼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得不得了呢?
有了欣欣後,我再也沒有覺著寂寞過,每天都高高興興的,直到豆蔻告訴我,欣欣在學堂被欺負了。
在此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是這樣一個偏心護短的人。
我拄著拐杖,顛顛地跑去找香奴算賬。誰叫欺負欣欣的就是他小孩的小孩,冤有頭,債有主,我合該找他這個做皇爺爺的理論。
而香奴,也果然拿我沒辦法。
「香奴不疼皇奶奶了……嗚嗚,先是欺負皇奶奶,又欺負我的欣欣……」
「不哭不哭,皇奶奶,瞧您說的,香奴哪裡敢欺負您?!這罪名,孫兒怎麼擔得起……」
香奴拿著帕子,要給我擦眼淚,被我一把搶過,蠻不講理道:「你就是欺負了!你不讓小孩們陪皇奶奶玩,我要給你皇爺爺和爹爹告狀!」
說罷擦了擦眼淚,又繼續哭:「可憐我的欣欣,小小年紀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進了康壽宮,以為能安生個幾天了……唉,都怪我這個太奶奶老了,不中用了,護不住她……」
「皇奶奶,您再哭下去,爹爹該托夢罵我了。」
香奴無奈極了,好聲好氣地哄我:「只要您不哭,要甚麼香奴都給……殷琛呢?趕快讓他給吾滾過來!」
聽到這裡,我的哭聲立馬小了一點。
香奴見狀,聲音更大了,催促寺人道:「……愣著做甚,還不快些!」
把欺負欣欣的冒失鬼教訓了一頓後,我毫不客氣地要了許多補償,而後揚眉吐氣地回了康壽宮,還是香奴親自送的我。
欣欣應該是在宮門口等了我好久,寒冬臘月的,小臉都冷僵了。
我心疼壞了,趕忙拉著她回宮。
「太奶奶。」
暖和過來的欣欣捧著核桃酥,有些別扭地垂眸,「又不是甚麼大事,哪裡就得您這般費心……」
「才不是呢!」
我看著欣欣,很認真地告訴她:「欣欣受了委屈,就是天大的事。」
欣欣突然就哭了。
我只管給她擦眼淚,並不勸她別哭,小孩從前肯定受過許多委屈,哭一哭是好事呢。
等欣欣哭完了,聖旨也剛好到。
「我的欣欣,以後就是小郡主啦!」我摸了摸欣欣的頭,這幾日,她終於被我和豆蔻養得白潤了些,「我們欣欣可真好看……以後誰還敢欺負你,太奶奶的拐杖可不依!」
「太奶奶……」
欣欣放下聖旨,慢慢靠進我懷裡,又要哭了,「您怎麼這麼好,怎麼能這麼好……」
「因為欣欣好呀!」
我輕輕地拍她的背,笑眯眯地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太奶奶喜歡欣欣,很喜歡很喜歡!」
「欣欣也喜歡太奶奶。」抱著我的小手更緊了些,懷裡的小孩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很喜歡很喜歡……」
我喜歡的欣欣也喜歡我,這可真是好巧,又好妙。
懂事的小姑娘陪在我身邊,給我念千字文,替我捶背,將一顆真心捧到了我面前。
可她越懂事,我便越難過。
都是太奶奶不好,該早些去接她的,我可憐的欣欣,在來康壽宮之前,該是吃了多少苦啊?吃飽穿暖遠遠不夠,我還要給她很多很多。
於是欣欣在我和豆蔻的疼愛下慢慢長大,出落成了一個美麗溫婉的小少女,許是有了陰影,她每回一看見殷琛就躲。
殷琛沒法子,跑來找我:「太奶奶,您幫幫我吧,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也真的喜歡長欣……」
我「哼」了一聲,抱著拐杖搖頭:「欺負欣欣的大壞蛋,我才不幫你呢!」
豆蔻實在覺得好笑,勸他先回去。
殷琛卻耍賴皮,在康壽宮犟著,怎麼都不肯走。
不一會兒,欣欣過來陪我背書,殷琛眼睛一下就亮了,欣欣卻嚇得轉身就逃,他連忙追上去。我和豆蔻悄悄跟著他們,來到了康壽宮的小花園裡,欣欣不肯理殷琛,他竟急得哭了,我心裡一陣暢快,總算覺得大仇得報。
「欣兒,我喜歡你……」
「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可我不知道怎麼說,見你不理我,還鬼迷心竅地欺負你。」他突然拉起欣欣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打我吧,打我!要是這樣能叫你不討厭我……」
欣欣似乎被嚇住了,豆蔻剛要出去阻止,卻被我攔住,而後隨我一同慢慢離開。
回到前廳,豆蔻不解地問我為甚麼。
我告訴她:「欣欣臉紅啦!」
過了一會兒,欣欣回來了,我不說話,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她,欣欣的臉,更紅了。
「欣欣想好了嗎?」我拉過她的手,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太奶奶……」
欣欣靠在我手臂上,有些不好意思,「殷琛他不壞的,雖然小時候他總是捉弄我,卻也護著我,不許別的人來欺負……這人就是個棒槌。」
我頗為認同,不過:「雖說是個棒槌,倒也是個好棒槌,最最重要的,欣欣也喜歡這個棒槌。」
欣欣羞得不行,嗔怪道:「太奶奶!」
我便甚麼都不再說,只是促狹地看著她笑。
殷琛的動作很快,欣欣十六歲的生辰一過,他便去求了香奴的聖旨,將婚期定在了三月後。
康壽宮裡很是忙了一陣子。
親手養大的小姑娘要嫁人了,我和豆蔻自然是滿滿的不舍,可一想到多了個人疼欣欣,心裡又覺得高興。
我們替欣欣備下了六十四抬嫁妝,裡頭甚麼都有,我卻還是嫌少,本想再添幾箱,可是豆蔻說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合規制了。
這倒是,雖說我幫不上甚麼忙,但也不能給欣欣添亂不是?
再者,成親前給的才叫嫁妝,成親後給的叫零花,大不了等欣欣嫁過去了,我再把好東西悄悄地塞給她,也是一樣的。
咱們康壽宮嫁出去的小姑娘,若是愁沒錢花,那是萬萬不能的。
豆蔻誇我聰明,說她和我想到一處去了。
我就知道,她也心疼欣欣呢。
婚事愈近,康壽宮裡便愈發喜氣洋洋,所有人看起來都那麼開心,除了欣欣。
小姑娘憂心忡忡的,似乎是有心事,卻又不肯說。
我曉得,她這是舍不得我和豆蔻了,但人總要學會種自己的花。千挑萬選,還是殷琛這混小子護得住人,欣欣嫁過去了,肯定不會受委屈。
正月初七,宜嫁娶。
欣欣穿著喜慶的紅嫁衣,在鏡子前哭成了淚人兒。她緊緊抱著我,怎麼都不肯松手:「……不嫁了,欣欣不嫁了,欣欣要陪著太奶奶。」
傻姑娘。
我嘆了口氣,總是這麼懂事做甚麼。
欣欣很好哄,我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頭摸出一塊核桃酥,她便破涕為笑,只是眼裡仍舊是滿滿的不舍與難過:「太奶奶……」
我摸著欣欣的頭,想起她剛來康壽宮時的樣子,心裡頭一陣感慨。
小小的姑娘,竟已長得這般大。
「欣欣不要擔心。」
我輕輕擦幹小孩濕漉漉的臉,今天是個好時日,可不能一直哭鼻子:「太奶奶有豆蔻陪著……只要欣欣過得好,太奶奶就好。」
欣欣聽話地跟著喜婆走了。
剛走到門口,她又折返了回來,跪在我和豆蔻面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豆蔻眼眶紅紅,轉過頭來看我。
我努力憋住眼淚,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吉時已到,欣欣終究是離開了。
康壽宮又一次變得空空蕩蕩,只是幸好,還有豆蔻,日子倒也捱得下去。
不知道甚麼時候起,我開始喜歡曬太陽。
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臉上,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尤其是秋天,就更困乏了。
我靠在躺椅上曬太陽,微闔雙目,不住地打哈欠。
周邊吹著輕輕的風,豆蔻走過來,給我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風,免得我受涼。
「娘娘。」
她的聲音溫和,柔軟,帶著一股子安心感:「奴去接欣欣放課。」
我困到說不出話,只能輕輕點頭。
豆蔻起身,慢慢離開。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樹葉在頭頂上發出碎碎的嚮,一切都是那麼晴朗,漂亮。
難不怪嘉寧那麼喜歡曬太陽。
暖洋洋的太陽,真的會讓人睡得很香。
二十六
「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餓……」
稚嫩的哭聲回蕩在耳邊,我自夢中驚醒,這個聲音……是我的欣欣!我撐起沉重的身體,急急掀開被子,眼看著就能穿鞋下牀,卻被牀邊的人攔住:「太奶奶!」
「別攔著我,別攔著我!」
我著急得不行,可面前這小姑娘卻怎麼也不依:「您乖乖躺著,要甚麼,我拿就是了……」
「唉呀!」
我急得拍了拍大腿,「我聽見欣欣在哭呢!說她冷,還說餓,我得趕快去幼慈院接她!」
面前梳著婦人髻的小姑娘突然愣住,我看了她兩眼,剛想說怎麼這麼眼熟,就聽得她哽咽了一聲「太奶奶」,而後抱著我嚎啕大哭。
「不哭不哭哦……」
我下意識地就開始安慰她,奇怪,看見她傷心,我怎麼會覺得這麼心疼?等她哭完,我又迷糊了:剛剛我要去做甚麼來著?
算了,不想了。
我看著鼻頭紅紅的小姑娘,越看越喜歡:「姑娘,你看起來真眼熟。」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終於曉得了為甚麼,指著她的臉,我驚喜極了:「你和我的欣欣,長得可真像!怪不得我看見你就喜歡……」
「太奶奶……」
她似乎又想哭了,看著我哽咽道:「我就是您的欣欣啊……」
「騙人!」
我癟癟嘴,「欣欣上學堂了,豆蔻去接她放課,馬上就回來。」
面前這個小姑娘梳著婦人髻,想必已經嫁人了,可我的欣欣今年才剛上學堂,所以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嘛!
「我知道了!」我靈光一閃,恍然大悟:「你也叫欣欣啊!」
「真是巧,和我欣欣一個名兒!」
小姑娘微微愣了幾息,而後輕輕點頭:「是啊,真巧啊……」
我拉著她問東問西,末了很有些驚奇:「欣欣也喜歡吃核桃酥,你們還長得這麼像……以後欣欣長大了,肯定和你一樣漂亮!」
小姑娘只是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唉。」
我嘆了口氣,給她擦眼淚:「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疼呢!」
「我不哭,不哭了。」
小姑娘硬是擠出一個笑,可卻更叫人心疼。她翻開牀邊的書,拉起我的手:「太奶奶,咱們一起來背書……」
這個小姑娘可真好。她幾乎每天都來陪我說話,背千字文,還和我一起曬太陽,我真喜歡她。可是最近,她好像生病了。
臉色看著實在好蒼白,我便叫她快快回家,在我這裡待了好久,她夫君定然也是十分想念她。
她不想走,但在我極力要求之下,還是聽話離開。
說實話,她不在的日子了,其實我很寂寞,欣欣要上學堂,豆蔻要接欣欣放課,康壽宮裡頭,只有我和小宮女們。
我想了想,叫人準備了好多好吃的,打算送給那些在康壽宮長大的小孩。
冥冥之中,似乎我就應該這麼做。
至於為甚麼,我也不太清楚。
小宮女們陪著我將點心一一備好,說來奇怪,我的記性一向糟糕,可那些小孩的名字和臉,我竟還都對得上。我背著小孩們的名字,和他們愛吃的東西,一份份點心從康壽宮裡送了出去,桌子上的碟子越來越少。
啊,對了,還有香奴。
上個月香奴來康壽宮,說他要搬去明山行宮住,以後就沒空來看我了。可他說了要走,卻沒說甚麼時候回來,我當時正迷糊著,也就忘了問。
於是我叫來一個小宮女,托她把茯苓糕給香奴送去,順便叮囑道:「你幫我給香奴捎個話兒,就說皇奶奶在康壽宮等他,他要是回來了,可千萬別忘了來看皇奶奶,皇奶奶想他呢。」
小宮女躊躇一瞬,接過茯苓糕走了。
可她前腳剛走,後腳遠處的鐘聲就嚮了起來,我遙遙地看著紫宸殿的方向,嘆了口氣:「……香奴還沒吃上茯苓糕吶。」
小宮女們都不說話,屋子裡安靜下來,我又糊塗了。
我方才要做甚麼來著?
轉過頭,我看見了桌子上的兩盤點心,恍然大悟。豆蔻去接欣欣放課,我要去門口等她們回家。
「豆蔻的桂花糕,欣欣的核桃酥……」
我咕噥著,將桂花糕和核桃酥倒進了袖子裡,小宮女們大驚失色:「太皇太後!」
嗯?
我後知後覺地低頭,看向袖子裡碎成渣的桂花糕,有些懊惱。
「碎了……」
帶著一袖子的碎糕點,我顫顫巍巍地在門檻上坐下,心裡沮喪極了。
天都快黑了,豆蔻怎麼還不回來呀。
我想她了。
二十七
冬至這天早上,我終於想起了小姑娘是誰。
原來,她真是我的欣欣啊。
瞧我這壞記性,連欣欣都忘了,她該多傷心。想到這裡,我迫切地想要看看她,於是我叫來小宮女,鬧著要見欣欣。等了好久,終於看見欣欣急匆匆的身影,我高興極了,大聲地喊著:「欣欣!」
欣欣愣住了,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慢慢走到我身邊,眼淚落了下來:「太奶奶,您想起來了麼?」
「想起來了,太奶奶甚麼都想起來了。」
我抱住我的小姑娘,愧疚極了:「真是抱歉,叫欣欣難過了那麼久。」
欣欣搖頭,慢慢靠上我肩膀:「欣欣不難過的。」
「太奶奶好,欣欣就好……」
我笑起來,只覺得這孩子真傻,明明是欣欣好,太奶奶就好才對嘛。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啦。
我拉著欣欣,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可是說著說著,欣欣就哭了。
「不哭不哭。」
我像往常一樣,摸出核桃酥哄她開心,可這回卻不管用了,欣欣仍舊在哭:「……不要核桃酥。」
「那欣欣要甚麼呢?」
「要太奶奶。」
「太奶奶在呢。」我摟住欣欣,輕輕拍著她的背:「乖小孩,不哭不哭哦,欣欣要甚麼太奶奶都給。」
欣欣眼淚流得更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嗚咽著:「……要太奶奶,只要太奶奶。」
「要太奶奶的袖子裡一直有核桃酥。」
「要太奶奶陪欣欣過年。」
「還要太奶奶長命百歲……不,不能貪心,欣欣甚麼都不要了,欣欣只要太奶奶長命百歲。」
懷裡的小孩仍舊是那樣乖巧安靜,連哭都不敢太大聲,看得人心疼極了。
甚麼都顧不得了,此刻我只想哄一哄我的小姑娘:「太奶奶答應欣欣,袖子裡會一直有核桃酥,也會陪欣欣過年,太奶奶一定長命百歲……好不好?」
欣欣抬頭,眼含希冀:「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太奶奶還要給欣欣的小娃娃做衣裳呢。」我認真地看著欣欣,伸出了手,「……咱們拉勾,騙人是小狗!」
欣欣終於破涕為笑,小姑娘鼻尖紅紅,勾住我的手指:「那就說好了,太奶奶要長命百歲!」
同欣欣蓋完章,我笑著去看她:「欣欣也要長命百歲!」
欣欣陪了我兩個時辰,我便開始喊困,催著她離開。
許是拉了勾,欣欣聽話地走了,走之前她和我約好,明天她帶上殷琛,還來看我。
我點頭,笑著說好。
獃獃地看著小姑娘離去的背影,我有些憂愁,小聲嘟囔了一句:「太奶奶是小狗……可是欣欣難過了怎麼辦?」
身旁的小宮女沒聽清我的話,滿眼不解:「太皇太後,您說甚麼?」
「沒甚麼。」
我轉頭,拄著拐杖,慢慢往回走:「……該背書了。」
送走欣欣以後,很快便到了中午,我認真背完書,又乖乖吃了飯,下午我曬完太陽後,還睡了個美美的覺。
晚食後小宮女們陪著我玩,我特意叫她們幫我梳了頭,換了衣裳。
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這樣做,或許是因為,我發現自己變得十分清醒,像是在我眼前終年繚繞的大霧,終於散開。
八十九歲的冬至,我第一次默下一整篇千字文。
顫抖著寫下最後一個字後,我清楚地感知到,那個走了五十六年的人,要回來了。
深夜,大雪。
我站在前廳,目光灼灼地看著康壽宮的大門。
吱呀——
大門被打開。
那人滿頭的白發,笑意溫寧,站在雪地裡,朝我伸出了手。
我朝他奔了過去,將那只手牽得緊緊。
兩張蒼老的臉,兩頭雪白的發,相顧無言,相視一笑。
真好啊。
我終究是等到了他。
(正文完)
【番外一】
殷止從小就知道,自己是父親唯一的孩子。
理所當然,他成了太子。
但他也知道,父親並不喜歡自己。
原因無它,只因他的生母身份卑賤,不過是紫宸殿裡一個負責掃灑的粗使宮女,而他則是一次醉酒後的產物。
父親覺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個污點,但迫於無奈,還是將他抱在身邊悉心教導養育,畢竟他是父親第一個活下來的孩子,當然,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個。
從明宗那代起,皇家的血脈就開始衰微。
兩百年來,那些孩子不是死在了腹宮裡,便是年幼早夭,活著成人的寥寥無幾,到了皇祖父這一輩,更是單薄,膝下僅一子一女,還都體弱多難,病痛纏身。
父親還好,做皇帝這些年,靠丹藥吊著,細心將養,沒生過甚麼要命的病。可丹陽姑姑卻不夠幸運,她生下嘉寧不過半刻鐘,便血崩而亡。
嘉寧與他之間,頗有同病相憐之感。
宮裡照顧殷止的人以為他不懂,說話很少背著他,於是他便知道了,母親生他當天難產,父親只想要孩子,果斷選擇去母留子,於是禦醫們手起刀落——
母親的忌日,是冬至。
在史書上,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李氏。
她生下了一個太子,可沒人記得她,但殷止記得了,所以自他懂事,便再沒有過生辰一說。
父親對他的要求很嚴格,按照設想,他應當成為一個冷面無情,殺伐果決的繼承人。
只可惜,他隨了母親。
說得好聽些,是仁厚溫和,可在父親眼中,這就是懦弱。
一個君王,最不該有的,便是懦弱。
四歲那年,他放課路過芭蕉叢,遇見了一只渾身雪白的小貓。許是剛出生,它還站不起來。他四處看,沒有找到大貓,便動了貪念,決定自己養它。這天是小滿,所以他給它取的名字,也叫小滿。
小滿很乖,天生就親近他。不管是摸頭,還是揉肚子,它都從來不反抗。殷止每天放課後,第一時間便是去看小滿,給它喂東西,陪它說說話。
沉悶的世界,透出一個縫隙。
殷止的資質算不得多好,課業只是中上,母親早逝,父親冷漠,他是太子,擁有的東西太多,可是卻從未真正抓住過甚麼。
所以捧著小滿的他,心裡是真的很歡喜。
但這歡喜只持續了兩個月。
父親站在臺階上,俯視跪著的他,眼裡滿是厭棄和失望:「……玩物喪志,不堪造就!」
說著,捉起了小滿。
殷止撲過去,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氣抱住他的小腿,不斷乞求:「聖上,求您放過它吧!我以後再也不會來看它了,真的……我不會了……」
多可笑啊,分明是父子,他卻不敢哭,更不敢喊一聲爹爹。
但這乞求只換來更深的憤怒,高高在上的皇帝,眼裡全是冰冷的審視,他指責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愚蠢,懦弱……我怎會有你這樣的太子!」
話音剛落,那團雪白的綿軟,被狠狠砸在了石階上,一只柔軟的生靈,就這麼消逝在他的眼前。
父親冷眼看著,而後轉身離開。
殷止看著不斷抽搐的那一小團,白色皮毛漸漸被深紅浸透。
終究是甚麼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額心的血擦去,可無論怎麼努力,也擦不幹淨。
「小滿……」
他微笑著,眼淚卻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如果有來生,你可千萬千萬,別再來找我啊……」
自此殷止學會了克制。毋論喜怒,抑或愛憎,他不再將自己的情緒顯露人前,直到宋貴妃難產那夜,他才忍不住再一次失態。
彼時他七歲,如果宋貴妃這一胎能落地,且是個男孩兒,父親一定會換一個太子。殷止並未有危機感,事實上,他甚至有些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宋貴妃的運氣並不好。
殷止蒼白著臉,站在父親身邊,看著血水一盆盆被端出來,起初,裡面還會傳來宋貴妃的慘叫聲,後來卻完全寂靜了下去。
父親又一次做出了那個決定。
那個孩子沒有他當年的運氣,禦醫打開腹宮,瞧見是個男孩,剛要報喜,卻又驚駭發現他早已斷了氣。
一屍兩命,母子雙亡。
父親失望極了,宮人抱來那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轉身離開。
宮人便抱轉回去,許是不小心,繈褓掉在了地上,一個血肉糢糊面色青紫的嬰孩,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殷止再也忍不住,扶著柱子嘔吐起來。
父親冷眼看著他,嗤笑一聲,似是在說:害怕甚麼?瞧你的運氣多好,這下,再也沒人來搶你的太子之位了。
但他不知道,讓殷止惡心的不是那孩子,而是他這個冷情薄幸的君王。
真可悲啊。
即便做了帝王,又有甚麼意思呢?
時間過得很快,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殷止被急匆匆送出了宮,原因很簡單,父親知道了皇室血脈單薄的真兇。
一個煉丹道士偶然間發現,當年修築皇宮時,為防蟻蛀,匠人們在宮殿裡灌註了大量水銀。誰也沒有想到,這麼名貴的東西,竟會悄無聲息地虧空人的身體。
皇室兩百年的血淚,竟是這麼可笑的原因!
父親一時間接受不能,病倒在了大殿上,宮殿整改完的那一天,這個從來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帝,終於閉上了那雙冷漠的眼。
說句大不孝的話,殷止只覺得解脫。
後來,殷止從太子變成了皇帝。後宮空蕩,百官朝議時,便不斷逼迫他納妃,好為皇室開枝散葉。殷止隨意納了四個妃子,其中一個是表妹嘉寧,兩個是他人的細作,剩下那個女子,是蘇中官隨意塞進來的。這些事並不重要,他也沒有過多關註。
朝中文臣表面忠心耿耿,實則各懷鬼胎。
曾祖父在位時,便重文輕武,父親害怕國基不穩,更是極力打壓武將,以至於文權兇猛,連他這個皇帝有時也要暫避鋒芒。但更糟心的,是高祖封的異姓滇南王,尚還蠢蠢欲動,虎視眈眈。
殷止資質平庸,他很明白,自己只能做個守成之君。不是沒想過將皇位拱手相讓,但偏偏某一天,他碰見了她,那個蘇中官塞進來的女子。
確切地說,是個小姑娘。
她的眼睛實在太幹淨,幹淨到他覺得莫名熟悉。
彼時他正被群臣勸諫,要他盡快生下太子,為了堵住他們的嘴,殷止必須要找一個人來寵愛。嘉寧出宮了,剩下那三個,一個是丞相的人,一個是滇南王的人,看來看去,好像只有她最合適,而他竟也不覺得反感。
那就她吧,殷止想,看起來實在太好哄。
但同她聊過天後,他才曉得,她之所以好哄,是因為她的心智還停留在孩童時期,也正因如此,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的那點好。
小滿,小滿。
殷止輕輕地重複著她的名字,她也叫小滿啊。他問蘇中官,為甚麼是她?
重就先生便提起了她的爹爹。
多年前,父親無意的一句贊揚,讓一個年輕人丟下懷孕的妻子,心甘情願地徵戰邊疆,提攜玉龍為君死。只是若他曉得,後來自己的妻女過的是甚麼生活,怕是也會覺得不值得罷——誰會想到皇帝並不領情,而那平日裡仁厚溫和的庶兄,早已恨了他許多年呢?
不過沒關系,他已經教訓了他替小滿出氣,只是可惜,小滿心心念念的四妹妹,因為心疾,早已在去歲的春天死去。
殷止看著無憂無慮的小滿,真好啊,她從不覺得難過。
甚麼都不懂的人,最輕松。
明明是她先說的喜歡,卻是殷止先學會了愛。
李禦醫說小滿是天殘,身體看著花團錦簇,實則虧空得厲害,他們很可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殷止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丹陽姑姑,想起宋貴妃,那一盆盆的血水……沒有便沒有罷,或許不生孩子,對小滿來說才是好事。
嘉寧身體經不起折騰,她不想要唐明淵的孩子,卻不能不要。
不過沒關系,他和小滿要,有了孩子,小滿就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後。
愛之深則為之計長遠,殷止真的是甚麼都算到了。
除了兩件事。
一是小滿,二是嘉寧。
殷止未曾想過,小滿便是幼時那只小貓。
黑衣道士語氣清淡,他聽進耳裡卻如平地驚雷:「前世她因你而死,故你須還她一個美滿的今生。」
父親那一下摔壞了小滿的七竅,所以她一生下來,便註定無法成人。
可她還是來找他了,懵懵懂懂,不顧一切,這一世的她,仍舊是選擇回到他的身邊。
傻小滿啊。
殷止抱著她心口發酸,不是叫你別回來了麼,怎麼這麼不聽話?但他又是那麼慶幸她沒有聽話,自己微不足道的那一點好,小滿卻牢牢記了兩輩子。
滇南王起兵逼宮,早在殷止意料之中。
從前他想過順其自然,可如今有了小滿,他便再舍不得她吃苦了。擒了滇南王後,殷止捏著玉璽鑰匙匆匆回到白鹿臺,剛到便聽見宮人們說娘娘血崩了。他腿一軟,神色癲狂地去尋找小滿,看見她睡得香甜後,一顆心才算是安定下來。
殷止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小滿沒有懷孕,那麼那句娘娘血崩了,說的便是——
嘉寧死了。
死之前,她對殷止說:「止表兄,替我告訴小滿一聲,我過好日子去了。」
於是他告訴小滿,嘉寧過好日子去了。
小滿相信了。她趴在搖籃邊,看圓圓睡覺,看著看著,自己睡著了都不知道。殷止凝視著她和他,如同凝視著整個世界。
突然便覺得,真值啊。
自己一顆帝王心,換他走後小滿無病無災,子孫滿堂,她百年之後,還能再看他最後一眼。
值得,值得。
殷止看著那人滿臉笑意,朝自己奔了過來。
小滿。
小小的圓滿。
美滿一生的人,其實是他啊。
【番外二】
自己的爹爹,和別人的爹爹不一樣。
殷元想,尚書和少師打孩子,但是爹爹不打,尚書和少師不抱孩子,但是爹爹抱。爹爹最常說的話便是:「圓圓,你做得很好。」
自己的娘親,和別人的娘親也不一樣。
別人的娘親不會像他的娘親一樣,總是崇拜地看著他,滿眼的贊嘆。
殷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發覺學堂裡頭的人都在看他,立馬又板起了臉。但娘親的臉不聽話,總是浮現在他眼前。
「圓圓,你怎麼這麼厲害!」
「圓圓,你怎麼這麼聰明!」
「圓圓……」
小時候,殷元看得最多的,便是爹爹教娘親念書,爹爹教一句,娘親念一句。
娘親總說記不住。
爹爹總說沒關系。
後來殷元慢慢長大,也開始教娘親念書。他不像爹爹那麼寬松,每回批完了課業,就會親眼盯著她改完。
起初娘親總會想著偷懶,被他捉住後罰寫大字,寫了幾次後,她便再也不敢在課業上偷工減料。爹爹曉得後,就總是對他說:「圓圓,娘親還小呢,你讓讓她。」
其實不用爹爹說,他也會讓著娘親的。
不然,哪會只是罰她寫大字?
爹爹還說:「圓圓,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親,多去看看她。」
殷元點點頭,但其實,這也不用爹爹說。
他一日日長大。十四歲那年,爹爹說:「圓圓,你天生就適合做皇帝。」
是啊,他不像爹爹,也不像娘親,他有野心,想開疆拓土,而不是守著祖宗基業。
「圓圓覺得這個皇帝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殷元還是太子時,爹爹便將玉璽交給了他,告訴他:「不要怕,爹爹在。」
他捧著玉璽,聽到這話,真的甚麼都不怕了。
爹爹總是在的。
殷元想:只要爹爹在,甚麼都難不倒我。
他看見娘親,又想:只要娘親在,甚麼苦我都能吃。
這麼多年來,殷元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以為爹爹永遠不會離開。
但爹爹只肯陪他一十五年。
臨走前,爹爹把他叫到紫宸殿,字字是托付,句句是交代。
爹爹說:「圓圓,你的生母是白嘉寧,你的生父是唐明淵。爹爹告訴你,並非不要你,只是人應該曉得自己的來處,你要記住,你永遠是爹爹娘親最愛的小孩。」
爹爹還說:「有子如此十五載,為父一生無悔。」
娘親來了,爹爹卻硬下心腸,始終不肯讓她看他最後一眼。
殷元看著在輪椅上睡去的爹爹,拼命捂住嘴,不敢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殿外,娘親悽惶的聲音傳來。她在問,阿止,秋收冬藏後面一句是甚麼?可如今,能回答這問題的人,只有他。
爹爹走了,娘親開始很認真地背千字文,殷元做了皇帝,述職時,他看見了鎮守邊關的唐明淵。
是他啊。
殷元心下有點失望,優柔寡斷,朝秦暮楚,這樣的人,的確配不上生母的喜歡。
他與他,也只是君臣罷了。
後來殷元又做了爹爹。
每年冬至的夜晚,他都在想:爹爹走得實在是好早啊。爹爹,這麼多年過去了,圓圓始終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沒有爹爹的小孩。
只是幸好,娘親還在。
可他與娘親的緣分也很淺,僅有三十五年。
然,憑此三十五載,元一生無悔。
當殷元意識到自己不得不離開,他終於懂得,為何爹爹不肯讓娘親看最後一眼。
是不忍,亦是不敢。
叫來自己的長子香奴,殷元字字托付,句句交代,閉上眼睛的前一刻,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爹爹的臉。
真好啊,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殷元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微笑起來:「去告訴你皇奶奶……」
「等她背完千字文,圓圓就回來……」
【番外三】
是夜。
屋外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黑暗中,長欣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殷琛直覺懷裡一空,也跟著醒來,卻發現長欣滿頭的汗水,臉色蒼白,不住地顫抖。
「欣兒,可是做了噩夢?」殷琛話音剛落,突然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鐘聲——
是皇宮的方向。
長欣捂住嘴,眼中含著淚,安靜地等鐘聲停下來。
二十七撞,大喪之音。
而這般規制,宮中只有……
長欣的眼淚掉了下來,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麻木地下了牀,腿一軟,跌在了地上。
殷琛的眼眶也變得通紅,他急忙把長欣扶起來,長欣卻推開他的手,連鞋都顧不得穿,狼狽地朝外面奔去。
她嗚咽著,腳步搖搖擺擺,一心往王府大門的方向趕去。
殷琛攔不住她,順手拿起一件大氅,他畢竟是個男人,即使心裡再悲痛,卻仍然保留著應有的理智。
這個點車夫不在,而秦王府離皇宮又有一段距離,馬車行進太慢,殷琛低聲又快速地吩咐下人準備一匹快馬,同時追上長欣,把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欣兒!」他把她抱起來,「冷靜些!」
懷裡的人不說話,他低頭看去,長欣早已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語。
殷琛緊了緊手臂,帶著長欣上馬,一路朝皇宮狂奔而去。
「西邊的宮門……泰安門離太奶奶近……」
從王府到泰安門順路,比正門更近。
懷裡傳出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很快掩蓋在風雪裡,殷琛抿了抿唇,揮動手中的馬鞭,速度更快了起來。
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泰安門。
漫天的大雪,遠遠地能看見朱紅的大門緊閉。長欣一下馬,便朝那邊奔過去,只是腳下一個踉蹌,倒在雪地裡,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爬起來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朱色大門前。她用力拍打著大門,絕望地看著門上的鐵環,哭喊著:「開門!開門——」
「開門啊——開門……求求你們,開門……」
「太奶奶……太奶奶……」
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太快,等殷琛反應過來,長欣已經跌坐在地上,她長發披散,絕望地看著四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泰安門進宮不合規矩,守將仍在猶豫,殷琛連忙大聲喊道:「吾乃秦王,與賢安郡主夜叩宮門,實乃情急!你且開門,我夫妻自會向陛下領罰!」
守將稍一思索,揮手示意,開了宮門。
殷琛扶著長欣,沉默趕路。等他們趕到康壽宮時,門裡門外,已跪滿了人——
後宮妃嬪,王子皇孫,甚至住得近的大臣……烏壓壓的一大片,無一不是神色戚哀,眼眶通紅。
進了康壽宮,長欣卻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木木的,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
齊王和楚王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輕嘆一聲,想起太皇太後前幾日送來的東西,喉間也哽咽起來。
他們長大以後,少陪太皇太後,可她老人家臨走前還記得他們各自愛吃的東西。賢安自小便跟在太皇太後身邊,由她老人家親自教養,感情親厚,不知該是何等的心痛。
長欣掙開殷琛的手,慢慢地朝牀上的人走去,來得太急,兩人都忘記了穿鞋,是以長欣的腳已經凍得通紅,可她卻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慢慢走到太奶奶的身邊。
老人閉著眼,安詳得像是睡著了。
新帝擦了擦眼淚,嘆息一聲,把位置讓給了長欣。
長欣蹲下來,雙手捧起老人放在牀邊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覺得,這只蒼老的手明明還和從前一樣,泛著溫溫的熱意。
長欣想,太奶奶肯定是睡著了,把她喊醒就好了。
於是她張了張口。
「太奶奶。」長欣紅著眼睛,小聲地說道,「欣欣餓了,欣欣想吃核桃酥。」
可是太奶奶不理她,她有些著急,不由得加大了聲音:「太奶奶,欣欣冷,欣欣餓……太奶奶,欣欣想吃核桃酥了……」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長欣覺得滿心的難過與無措,她輕輕搖著老人的手,語無倫次。
「欣欣餓了太奶奶……欣欣……核桃酥,我想吃核桃酥……太奶奶……」
自長欣懂事以來,她向來都是溫柔乖巧,連哭都只是安安靜靜地掉眼淚,何曾像現在這般崩潰大哭過?
她拉著太奶奶的手,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翻來覆去地只重複著那幾句話。
明明今天上午,太奶奶還讓她來康壽宮吃了核桃酥呢,不過才七個時辰,不過才七個時辰——
她就再也吃不到太奶奶的核桃酥了。
太奶奶也再不會醒過來,摟著她叫一聲欣欣。
「欣欣的核桃酥……太奶奶……您忘了、忘了欣欣的核桃酥……」
長欣一邊哭,一邊固執地搖著太奶奶的手,似乎這樣做了,就能叫醒她的老小孩。
「啪嗒——」
突然,甚麼東西從老人的袖口掉了下來。
長欣屏住呼吸,她睜大眼睛,愣愣看著,而後顫著指尖緩緩將之拾起,一枚核桃酥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裡。
太奶奶最後一次哄了她的小姑娘。
是告別,也是永訣。
「太奶奶——」
長欣滿目的絕望,臉貼著老人的手不肯放開。
她的太奶奶年紀大了,忘了好多人,可是仍舊記得她的欣欣愛吃核桃酥。上午她還說,要等著抱她和殷琛的小娃娃,給欣欣的小娃娃做小衣裳。
欣欣的小娃娃還沒有來,可太奶奶卻走了。
這麼好的太奶奶,她走了。
長欣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胸口像是破開一個大洞,心裡下起無邊無際的大雪。
她註視著牀上面目安詳的老人,終於支撐不住,狼狽地倒了下去。眼睛閉上的前一刻,她看見殷琛紅著眼睛,沖過來抱住她,耳邊卻回嚮起太奶奶上午說過的話。
「這個壞小子要是欺負你,欣欣就找太奶奶告狀。」
「他要是還敢來康壽宮。」老人跟個孩子似的,賭著氣揮揮拳頭,「太奶奶就拿拐杖揍他。」
「給我的欣欣出氣。」
明明說好,要陪欣欣過年的。
太奶奶,我們說好的長命百歲——
您還欠了整整十一年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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