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真空里

「當你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不要忘了你身後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犯罪,記住這並不可恥。」
相信很多人聽過這句話,但今天,我用自己的見聞告訴大家,犯罪這條路並不好走。

1
八年前,我從法學系畢業,經手了第一起刑事案件,是幫我學弟打的。
這個案子讓我永生難忘。
事先告訴各位,這不是一個多麼高能的案件。
沒有「把人剁碎做成豬飼料」的血腥暴力。
也沒有「婆婆砍下兒媳腦袋」的倫理驚悚。
它就是那種發生在你我身邊,每個人都有可能經历的平凡。
這是一起農民工殺人案。
案發時間是 2014 年 8 月 14 日,地點是工地宿舍 201。
兇手先是在下午三點給警方打電話,向警方預告殺人的時間和地點,並希望警方現在動身將他抓獲。
期間警方試圖勸阻兇手,但兇手只是和警方簡單溝通一番,就掛斷了電話。
在電話掛斷的同一時間,兇手找了根繩子穿過宿舍頂部掛電風扇的鐵鉤,然後在繩子的一端打了套馬結。
趁著被害人還在熟睡,兇手將繩結輕輕地放在被害人的腦袋周圍。
然後站在遠處,蓄滿力氣,用拔河的姿勢向下拽繩子。
套馬結收緊,勒住被害人的脖子,將其拖拽下牀,高吊在半空。
一般而言,吊死一個人需要五分鐘,懸吊期間,被害人會痛苦地掙紮,痙攣,眼球充血,氣管閉合,所以他會不斷抓扯頸部,試圖呼吸。
在這五分鐘內,只要兇手有那麼一瞬間良心發現,只要他收手,被害人就不會死。
但兇手鐵了心要被害人的命。
於是五分鐘後,被害人停止掙紮。
又過了兩分鐘,也就是下午三點十八分,警察趕到,當他們推開門的一瞬間,能看見一個壯年男子被吊在房間正中央。
而那名兇手則坐在下鋪,把繩子綁在了雙人牀的欄桿上。
警方當場對兇手實施了抓捕。
事後警方詢問兇手為甚麼殺人,兇手的回答讓人出乎意料。
居然只是因為二人在平日裡幹活的時候有過推搡,所以懷恨在心。
……
我剛才說這起刑事案件是給我學弟打的。
這位學弟在本案中不是被害人,他是兇手。
我學弟叫張和,籃球社認識的,趁著大三暑假去工地打工賺生活費,竟在工地殺了人。
事發後過了五天,他才想起要找我。
理由是法院給他派的法律援助律師不想幫他打官司,私底下已經推辭了好幾次。
張和擔心如果由這個律師幫他打官司,也許會出現律師當庭拒絕辯護的情況。
為了能減刑,他需要一個靠譜的律師,所以他想到了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張和父母雙亡,家裡窮,請不起律師。
我當時也不清楚自己為甚麼會接下他的委托,可能是因為大學的情誼,也可能是因為我不相信他會殺人,反正糊裡糊塗地就接了。
但是當我真正接手這個案子後,我才明白這是個多麼錯誤的決定。
……
律師行業裡,其實也有所謂勝率的說法,所以很多律師都會選有把握勝訴的案子接,我估計張和的法律援助律師就是這種人。
他之所以想要拒絕張和,大概是因為這個案子幾乎沒有辯護空間,是個徹頭徹尾的鐵案。
犯罪現場完整。
兇器在場。
嫌疑人認罪。
人證物證俱全。
這種幾乎板上釘釘的案情,不論任何一個律師接手,都不會得到甚麼好結局。
何況是我這個第一次打刑事訴訟案的新人律師。
……
我花了三天的時間研究案件卷宗,盡我所能制定了一份辯護方案。
之後和看守所方面提出了見面申請。
在會面室與張和見面,我第一句便告知他。
「你至少會被判無期。」
張和當時的反應就是很驚訝。
「怎麼會是無期呢?我有自首情節,應該輕判。」
鬧半天他給警察打電話就是為了能獲得輕判,這個行為多少有點法盲,於是我給他科普。
「自首是指犯案後主動投案,你是犯案前主動告知警方,屬於明知故犯行為,罪加一等。」
他大約是後悔,也可能是不甘。
「可我……」
為了讓他認清現實,我告訴他。
「吊死一個人大約需要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你會受到強烈的道德折磨,這五分鐘內只要你松手,被害人就能活下來,但你沒松手,你是鐵了心要被害人的命,無期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
「無期……難道我餘生都要蹲監獄嗎?」
「如果你服刑期間表現良好,可以減刑成有期徒刑。」
張和側過頭看我。
「如果我表現良好,甚麼時候可以出獄?」
「快的話,服刑十三年就可以出獄。」
他當時聽完我的回答,就像放棄掙紮一樣,低下頭,用懇求的語氣對我說。
「麻煩學長了。」
我俯視著他的後腦勺,我那時候是真的想不明白。
這個家境貧困,在校期間老實本分的大男孩,怎麼就會因為推搡而殺人呢?
2
我向張和提出我的疑惑。
「你真的只是因為推搡結仇而殺人?」
他給的回答讓我有點意外。
「他罵我媽。」
辱母,但凡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都忍不了,但充其量就是上去打一拳,不行就把人按地上打,張和卻把人殺了。
看似奇怪,其實也算情有可原。
張和的父母早兩年在礦洞裡工作,後來礦洞塌了,兩個人全埋在裡面,張和就這樣一夜之間痛失雙親,家裡就只剩下一個哥哥。
從那之後他就很抗拒有人在他面前開父母的玩笑,就連國罵他都聽不得,只要讓他聽見,少不了幹一頓架。
因此,對這個理由我沒有深究,只是認真地和他確認了一下檢察院提供的筆錄卷宗是否有誤。
在得到張和「無誤」的答複後,我又問他警方在記錄證詞的時候,是否存在刑訊逼供或者疲勞審訊的情況。
張和答複
「沒有。」
他的回應無疑更打擊了我的信心。
我為張和做減刑辯護,但眼下我看不到減刑的希望,只能按照原計劃對張和說。
「我打算請你的同學來做人證,表明你家庭困難,生活窘迫,為人正派,也許能為減刑起到一點作用。」
張和點頭。
最後,我拿出被害人孫華的屍檢報告,交到張和面前,說:
「孫華的骨架、肌肉,存在嚴重勞損,關節腱鞘炎,胃潰瘍,通過病理切片檢查出了他有呼吸系統癌癥病灶,已經是中晚期。」
我把屍檢報告遞到張和面前,仿佛希望以此譴責張和,好喚醒他的良知。
「工地的農民工,你不吊死他,他也沒多少日子了。」
我話只說到這。
張和大約是真聽進去了,低頭,沉默不語。
……
第一次庭審於 8 月 26 日開始。
我請來了張和的同學,少數幾名願意出庭的老師,張和在校期間勤工儉學店裡的老板,以及工地的部分工友。
我原本想把張和的哥哥請來,但無論如何都聯繫不到他,嘗試過幾次,只好作罷。
我這次的辯護思路是通過張和平日裡的為人,以及張和主觀意願自首的行為,為張和爭取減刑。
公訴人那邊則持有全套證據鏈,他請來了工地項目經理周錢,一些工人,還有被害人孫華的妻子女兒。
本次庭審,檢方公訴人請求法庭對張和判處死刑。
而我則主張十五年有期徒刑。
……
具體的庭審過程比較複雜,我只挑幾點說。
我的主攻點是孫華對張和屢次挑釁,在本案中孫華存在一定過失,加上張和認罪態度良Ṱű₅好,希望法院酌情輕判。
這番話則引起了孫華妻子的不滿,她抱著女兒,指著我和張和痛罵。
「我老公活生生的一個人!他那麼好的一個人!從不和人吵架!你把他殺了,還侮辱他的清白!你們不是人!你們不是人」
我當時心理壓力很大,只能對孫華妻子的咆哮視若無睹。
張和則低著頭,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後來孫華妻子情緒失控,在證人席脫力暈倒。
看著孫華妻子被人抬出法庭,她的Ţū₇女兒追在一邊哭著叫媽媽。
我的內心第一次出現了「職業素養」和「為人道德」的沖突。
……
後來,公訴人一直抓著張和提前打電話告知殺人行為,以及張和沒有在孫華被吊起的五分鐘內停止迫害為主要控訴點。
將張和的行為描述為:蓄謀已久還妄圖減刑的明知故犯行為。
公訴人的這句話是我印象最深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恨,若人人有恨都如張和一般,那法律便是一紙空文,道德便是遮羞面具,張和的這一行為僅僅是為了宣洩恨意,與其風評為人都無關系。」
公訴人僅用這一句話,就將我的辯護方向全盤否定。
之後我據理力爭,但還是沒能改變本次庭審的結果。
最後法官宣判張和處以:死刑。
3
老法官宣判完結果後,張和被獄警架著帶離現場。
他沒有激烈的掙紮,只有一雙空洞的眼睛一直望向我的方向,直至消失在門的那邊。
而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
下午我就去看守所找了張和。
我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
當時的心情挺複雜的,我不光是他的律師,還是他的學長。
試想一下,你大學的熟人成了殺人犯,你該如何面對他?
一方面我替他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還有一方面則是認為自己能力不足,不能為他爭取到減刑。
反正我們兩個誰也沒說話,僵持了五分鐘,張和才開口。
「我不接受死刑,我要上訴。」
「死刑案件都有上訴的權利,法院一定會受理,但你得想好用甚麼理由上訴,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大概率還是會維持原判。」
我看過很多案例,很多死刑案上訴的目的不是為了改變宣判結果,而是為了讓犯人多活那幾個月的上訴期。
誰知道張和忽然狂躁,他捶打一下桌面,然後把頭埋進去,不斷揉搓自己的頭髮。
「我不能接受死刑,死了就一無所有了,我不能死。」
是啊……
死了就一無所有了。
可孫華也死了,他的家人也一無所有了。
這話我只在心裡想,沒說出口。
不出意外,張和就是死刑了。
現在我作為張和的律師,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聯繫張和的家人。
「你有辦法聯繫到你哥哥嗎?這麼大的事情應該讓他知道。」
張和忽然抓住我的手,一口氣深吸到底。
「別找我哥,別讓他知道。」
「可他有知情權。」
「求你了。」
「……」
當時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直到這個案件結束的那一天我才看懂。
此時的我只以為張和是不希望唯一的親人知道他成了殺人犯。
所以我松口。
「好吧。」
「學長,是不是只要有新的證據就有可能改變死刑判決?」
「只要證據合理合法。」
張和坐回椅子上,好像猶豫再三,最後咬牙拍桌,下定決心一樣。
「學長,我要翻供!」

4
「翻供?」
回想起本案鐵證如山的證據鏈和供詞,我真的不太理解張和翻供的行為,所以我提醒他。
「張和,你的審訊記錄全部有視頻存檔,審訊過程不存在嚴刑拷打和疲勞審問,證據鏈都指向你,你不要為了上訴而說假話。」
張和點頭。
「學長,我不能接受死刑,因為不是我想殺孫華,是周錢想殺孫華。」
「周錢?這個名字我有印象。」
我剛準備思索,張和就說出了那人的身份。
「工地的項目經理。」
這話才說出口我就懵了。
伸出手比劃了好半天才捋清楚思路。
「周錢,項目經理,公訴人的證人?」
「嗯。」
我把腦子裡那些淩亂的語言匯總成一句話。
「買兇殺人?」
就看見張和直視我,點頭。
「他給我一百二十萬,讓我殺孫華。」
「為甚麼你現在才說?」
「一百二十萬,只要我能出獄,就能拿到一百二十萬的巨款,所以我之前自首,配合警方做口供,都是希望能輕判,我只要挺過在監獄的日子,一出獄就能拿到一百二十萬,可現在我被判了死刑,我根本沒有命拿到這筆錢,那我不如保住性命。」
原來如此,我好像搞明白了這其中的邏輯。
「難怪當你聽到最快十三年就可以出獄的時候就松口了。」
慢著……
不對啊。
孫華只是外來務工人員,周錢是項目經理,他要是討厭孫華,大可以直接用職權把孫華趕走,何必殺人呢?
我將疑惑問出來,就得到張和這麼一個回答。
「我不知道具體原因,只猜到一點點,孫華大概知道經理的甚麼祕密,他好像已經用這個祕密威脅過經理好多次了。」
聽完這個解釋,我坐回椅子,擰緊眉頭,捂住眼睛,這個案子好像沒看上去那麼簡單。
我又仔細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於是問。
「那裡是工地,周錢完全可以用施工事故來殺孫華,為甚麼要找你?」
他給我的回答也很真實。
「經理說,如果孫華死在項目上,項目就要停工整改,會影嚮進度,那是房產工地,一旦停工,就會……」
他話不說完,點到為止。
如果問題按照這個邏輯來解釋。
那就太合理了。
孫華屢次用祕密勒索周錢,周錢不堪忍受,於是買兇殺人。
而張和因為未出社會,遂被周錢教唆,實施了殺人行為。
張和知道自己無法逃脫法律的懲罰,於是打算通過自首的方法獲得減刑,好早日出獄得到這筆巨款。
之前在供詞裡不說這件事,是為了錢。
而現在翻供是因為被判死刑,就得不到錢了。
如果以此為上訴點,證明周錢買兇殺人的罪行。
或許能為張和減刑至……十五年有期徒刑。
5
我將張和的翻供提交給了法庭,按流程,本案需要遞交回公安機關重新審理。
事後,刑警來看守所對張和進行審訊,我那時候就坐在張和左邊。
他們當時提問的重點就是證據。
警方需要證據證明周錢買兇殺人,張和的Ţűₑ供詞可以算作人證,但想要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還需要物證。
結果這麼一詢問,發現張和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周錢的罪行。
周錢是這麼聯繫張和的。
他在工地趁張和做工的時候,將張和拉到一邊,和張和提了這件事,並口頭承諾給現金。
施工現場,唯一的監控探頭在塔吊上,所以就變成了如下情況。
一沒有通過簡訊、通話、社交媒體聯繫。
二沒有留存的合同字據。
三沒有監控記錄。
我和警方面面相覷,都覺得頭疼。
我們一致認為是張和的社會閱历太少了,只一個口頭承諾都能教唆他動手殺人。
眼下警方只能從周錢入手,看看能否取得進展。
……
在警方調查周錢的這段時間裡,我也不能閑著。
對刑事案件來說,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書,對量刑能起到很大的幫助。
於是我去警局的招待所找到孫華妻子。
她是個沒甚麼文化的鄉下女人,女兒在一旁預習英語,她只能坐在一邊空著急。
在我說明來意以後,她先是欲言又止,然後哭笑不得,掩面低頭沉默了幾秒,然後終於爆發。
就看她抓起招待所的玻璃杯,手懸在半空,遲疑了幾秒,然後還是摔了下去。
在摔杯子的同時激動地叫出聲。
「啊啊啊啊!」
我當時挺害怕的,有點手忙腳亂,拿起公文包就擋在自己面前,生怕Ţṻₓ她一會兒暴起打人。
尖叫聲結束後,她沒打我,反而痛哭起來。
「孩子剛剛死了爹!你現在讓我寫諒解書?我現在連以後怎麼生活都不知道,你要我原諒那個殺我老公的惡魔!不可能!」
這事確實不合理。
如果這是部電視劇,我大概是反派。
而且是那種窮酸反派。
希望得到孫華妻子的諒解,卻又無法給孫華妻子任何補償。
我都有點唾棄自己。
但是我作為張和的律師,有些事情不能不做。
「關於孫華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如您所見,孫華在工地期間多次欺淩張和確實是本案的導火索,如果您不諒解他,他大概率會被處以死刑,他才二十歲。」
我可以感覺到孫華妻子在盡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站起身,拿起我的公文包向門外走。
「我不諒解,他讓我孩子沒了爹,我就要他償命!你現在就出去,以後不要來找我,我不可能寫諒解書的。」
我還想和她再爭取一下,然後就看見她抄起一個玻璃杯做出要砸我的樣子。
我當時就跑了。
6
作為律師,我不會只去找孫華妻子一次。
為了諒解書,我至少去了七次。
只是她後來一次都沒見過我。
而另一邊,警方針對項目經理周錢的調查也有了結果。
……
周錢,新城工地項目經理。
不是甚麼黑惡勢力,也沒有案底,就是個領工資的打工人,一個月工資六千五。
他名下的車房和賬戶餘額加一起都不到兩百萬,單論存款,他只有二十萬,一點也不像是有能力誇下一百二十萬海口的人。
不論是監控,還是通訊,他們兩人都沒有明顯聯繫。
後來警方對周錢單獨審問,周錢更是一臉懵逼。
他直說自己就是個打工的,跟人沒那麼深的仇怨。
就算真有,已經到了要買兇殺人的地步,那他也應該開一個自己出得起的價錢啊,一百二十萬,他要真有一百二十萬還打甚麼工啊。
而且他還反問警方,不是說孫華用祕密要挾自己嗎?那要挾的錢呢?
周錢一個月工資就那麼多,全都打進工資卡裡了,每一筆都有記錄,如果是因為忍受不了孫華的要挾,那也得拿出要挾的證據。
警察聽完也沉默了。
確實是這麼個理。
綜合以上所有資訊,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周錢與買兇殺人有關。
於是在這為期九天的調查結束後,警方選擇結案。
都輪不到我們這邊提起上訴,法院已經主動啓動二審。
……
2014 年 9 月 5 日。
第二次庭審。
旁聽席上零零散散坐著張和的同學,還有一些記者。
因為案件牽扯到了「買兇殺人」,所以記者們都分外安靜,仿佛這就是明天的頭版頭條。
本輪庭審相較第一輪庭審,除了原本的案情陳述外,公訴人又多提出了一些內容。
其中包括張和針對周錢買兇殺人的控訴。
針對這條控訴,公訴人的陳詞是這樣的。
「針對被告對周錢買兇殺人的控訴,我們已經經過系統的調查。」
「經查證,沒有物料可以證明周錢與張和有過人命交易,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周錢與孫華有私人恩怨,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無法為周錢定案。」
「因此公訴人意見不變,請求法庭維持原判。」
這話剛說出口,旁聽席上的記者和同學們發出噓聲。
記者們發出噓聲是因為他們期待的買兇殺人環節沒了,也就意味著他們的頭版頭條沒了。
而同學們發出噓聲則是因為他們不相信警方的調查結果,周錢可是工地的項目經理,他肯定有錢有權,一定是警方在包庇周錢。
伴隨著法官落錘和幾聲「肅靜」,法庭也就安靜了。
……
公訴人的陳詞才剛講完,我就看見張和情緒激動地大喊。
「我說的都是真的!周錢買兇殺人,他說給我一百二十萬!都是真的!」
雖然此刻我也覺得周錢花錢打通關系了,但作為一名律師,法律就是我的信仰,我只能堅持我的訴求。
我偶然間瞥到周錢坐在證人席,用相當耐人尋味的表情看向我和張和。
我也說不清那種表情。
就好像在說。
「你能拿我怎麼辦」一樣。
我當場就氣得發抖。
這個家夥買兇殺人,仗著自己沒留一點證據,就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嗎?
……
本次案件的結果不意外。
既沒有證明是周錢買兇殺人。
也沒有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書。
因此第二次庭審維持原判。
依然是死刑。
7
這次我去看守所找張和,相較前兩次,張和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從他攥緊的拳頭來看,我知道,他依然不服從這次判決。
然而事已至此,服不服從判決已經不重要了。
他當然可以選擇繼續上訴,但大概率還是這個結果。
眼下唯一的轉折點,只有盡快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才有可能幫張和獲得減刑。
……
我剛想說話來著,張和先開口了。
「不是沒證據。」
他聲音不大,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你說甚麼?」
張和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忽然抬頭看我。
「我有證據!」
我立刻打開本子,準備做記錄。
「甚麼證據?」
張和看了眼大門,然後接過我的筆,邊寫邊說。
「學長,這是我的雲盤賬號和密碼,出去後你找個地方登錄,裡面就一個視頻,那就是證據。」
文件?證據?
「那個視頻是甚麼?」
「是孫華死前的遺言。」
我本來想在這裡問個清楚,但張和說甚麼都不肯再提,反而一個勁地跟我說。
「學長,你看完那個視頻後,我就沒臉見你了。」
我當時不明白,到底是甚麼樣的視頻內容,讓張和做出這種反應。
怎麼會是孫華的遺言呢?
根據本案的作案流程來看,張和是在孫華睡覺時,將繩子套在其脖子上,然後將其吊死的。
這一過程中應該不存在能說遺言的時機啊?
帶著這個疑惑,我離開了看守所,快速趕回家中。
輸入賬號密碼,登陸了張和的雲盤賬戶。
迎面出現的第一個視頻寫著:
「周錢的祕密」
就是孫華要殺周錢的原因嗎?
難道張和在吊死孫華前,還逼問出了周錢的祕密?
……
如果真是這樣,那張和事態就更嚴重了。
……
我背後一涼。
頓感緊張。
……
點開視頻,瞪著屏幕。
原想過視頻裡可能是張和吊死孫華的視頻。
可視頻打開後,畫面裡卻是孫華坐在屏幕前,不斷調試錄視頻的角度。
他的背景正是那間 201 宿舍。
……
「孫華!他錄的視頻?」
這確實是我沒想到的。
視頻剛開始播放沒多久,就看見張和從門外進來,坐在了孫華身邊。
張和把行動電話放在屏幕前,若仔細去看,就會發現張和的行動電話正好停在通話記錄頁面。
通話記錄的第一條,就是 8 月 10 日 15 時整的報警電話。
而他的行動電話右上角顯示的時間。
是 15 時 03 分。
也就是他最初撥打報警電話後的事情。
……
視頻繼續播放。
張和首先開口問孫華。
「我剛剛報警,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孫華卻搖頭,視頻裡的他正在對屏幕微笑,用雲南普通話說。
「我曉得周錢的祕密,所以張和跟我說周錢想花 120 萬弄死我,我一點也不意外,我得癌了,治病要花好多錢,我娃兒才九歲,我去治病要拖垮我老婆娃兒。」
說到這裡孫華就哭了,一邊說一邊哽咽。
「我不治病,我還想留一筆錢給老婆娃兒,所以我和張和約好,我讓他殺,他拿到錢以後,要分六十萬給我老婆。」
「老婆,你不要怪我,我得病了,癌癥好花錢,我不敢治的,我治病拖累你們,你拿到錢帶娃兒改嫁咯,六十萬就當嫁妝。」
「娃兒,你要好好刷牙,在學校跳操不要偷懶,健康好重要的,我都不曉得你們以後看不看得到。」
視頻很糢糊,但他眼睛裡的血絲、淚水,都清晰可見。
張和提醒孫華。
「時間不多了。」
孫華控制情緒,抹掉眼淚,點頭,然後面對屏幕。
「周錢,我不是不能拿你的祕密威脅你拿錢,我是怕自己的老婆娃兒沒命拿這個錢,但是張和的這個錢,是你自己要給的,你不就是要我的命,我給你嘛!」
「我跟你說,為了防止我死以後,你不給張和錢,我已經把你的祕密告訴張和,我死了,你該付錢付錢,該放手放手,莫真把老實人逼急了!」
「我提醒你!這個祕密能要你的命!」
說完,孫華伸手停止了錄制。
全長,兩分多鐘。
在視頻結束前最後一秒,行動電話上顯示的時間Ţũ̂ₐ是。
15 時 06 分。
……
居然是囑托殺人!
8
看完視頻後,我渾身發冷,冷汗浸透了我的背。
我做夢都想不到張和殺孫華之前,居然和孫華商量過。
孫華是獲得那六十萬自願被殺死的!
……
如果有這個視頻作為證據,張和就可以避免死刑了!
按照法律,囑托殺人屬於情節較輕行為,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比起死刑,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但眼下比起這個,我更關心另一件事。
……
我把視頻拷在行動電話上,迅速打車到看守所,再一次見到張和。
不難看出此時的張和不敢直面我,只是小聲地問我。
「學長,證據交給警察了嗎?」
我搖頭,然後反問:「這個證據你為甚麼不早點拿出來?」
我以為他會給我甚麼充分的理由,但事實證明,是我把張和想得太好了。
他說:「最開始我沒想到會被判死刑,所以我供出周錢買兇殺人,是希望能免於死刑,誰知道居然維持原判。」
然後,張和羞愧地低頭,接著說:
「我知道我把周錢供出來以後,就是和他撕破臉了,那一百二十萬就相當於和我沒關系了,但我又不甘心,我想出獄後,用這個視頻要挾周錢,拿回屬於我的一百二十萬,所以在第二次庭審的時候,我沒把這個視頻的事情說出來。」
他說完,我噎住了。
「你……」
我指著他,真的氣壞了。
都那種時候了,他居然還想著錢。
「學長,我……」
「你閉嘴!你知不知道你殺人了!你殺人了!」
我是真的被張和炸裂的三觀氣到了,所以我朝他大喊。
「你為錢殺人,到現在都不知悔改!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意識到你的錯誤?」
「學長……我自首了。」
「你沒自首!你是為了減刑!你的本意從來就不是伏法!就連現在你把這個視頻拿出來,都是為了報複周錢!」
我情緒有些失控,這個案子給我的觸動實在太大了。
我真的沒想過錢居然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這麼徹底。
張和鼻頭和眼眶都紅了。
「學長,我錯了,但那是一百二十萬,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
「你怎麼就不明白啊!」
張和分明是在和我認錯,可我心裡的怒火卻燒得更旺了。
我氣得用力踹椅子,踹飛了三四米遠,椅子磕到牆上,嚮聲驚動了看守。
「你幹甚麼呢?」
被看守呵斥,我才稍微冷靜一點,一邊大喘氣,一邊說:「抱歉,情緒有點激動。」
看守瞥了我一眼,留下一句話就出去了。
「這裡是看守所,你註意一點。」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牆邊把椅子拎回來,重新坐到張和的面前。
「我出去後會把證據交給檢察院,案件肯定會重新調查,但這些證據不夠,想要給周錢定罪,你得把孫華的祕密告訴我。」
聽到這句話,張和面無表情地落淚。
鼻尖滴下好幾顆淚珠,用近乎絕望的語氣說。
「學長。」
「孫華最後沒把那個祕密告訴我。」
……
9
我皺眉。
各位也許還不知道這個祕密現在有多重要。
這是讓周錢被定罪唯一的希望。
可張和卻告訴我孫華沒說。
我的情緒又一次失控。
「他為甚麼沒告訴你!」
「我不知道,可能他怕我知道以後有危險。」
「你們錄這個視頻就沒危險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周錢看到這個視頻後,他就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
「我……我當時沒想到。」
聽了張和的回答,我雖然生氣,但無話可說。
確實,在錄這個視頻的時候,他即將殺人,想不了那麼多也很正常。
可我稍加思索後,忽然冷汗直流。
……
那時候的我,剛出社會沒多久,沒甚麼後臺,也不敢得罪甚麼權貴,因此做事謹小慎微。
但這起案子,讓我遭遇到了生命危險。
各位也許不懂,我簡單解釋一下。
這份視頻一旦作為證據交上去,周錢會因為證據不足依然無法被抓捕。
而張和則會被從輕判決,坐幾年牢就出來了。
這個時候,周錢在外面不僅不會放松,反而會日夜警惕。
因為他擔心張和知道那個祕密,他擔心張和只是不說出來,他擔心張和是想用這個祕密敲詐他。
因此他會在監獄外掐著日子等張和出獄。
然後想盡辦法弄死張和,就像弄死孫華一樣。
……
不僅如此。
我剛剛對張和說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此時也同樣適合用在我身上。
我作為張和的律師,是除張和外最有可能知道那個祕密的人。
周錢甚至還會懷疑我。
視頻裡的孫華說了。
那是能要周錢命的祕密。
他不會放過任何可能。
……
想到這,我雞皮疙瘩長了一身。
忽然被圈進這樣的風波裡,那種恐懼油然而生。
張和疑惑地看著我,問:「怎麼了?」
我扭頭看他,皺眉:「你都不怕嗎?」
「有這個證據我就不用死刑了,還怕甚麼?」
「你不怕周錢害你嗎?」
被問到這個問題,張和先是一愣,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然後生硬地轉變成了擔憂。
「對,這個時候周錢會害我。」
張和的反應就像是一根倒刺,激發了我強烈的不適感。
情緒一下在腦海裡炸開。
不是恨,不是厭惡,是疑惑。
自我被他委托參與這個案件後,就感覺自己一直在被甚麼東西拖著走。
作為律師,在參與案件的過程中,應該始終走在前面。
可我此刻就像在迷霧裡看著燈塔前行。
……
我拿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會面室。
我沒把視頻作為證據交給警方,而是獨自回到家中。
反鎖房門,拉上窗簾,讓我的房間處於完全封閉且黑暗的狀態,縮在牀上,回憶這個案件的點點滴滴。
……
仔細想來。
這個案件原本是一起很簡單的鐵案。
為甚麼會變得這麼撲朔迷離。
從故意殺人,到買兇殺人,再到囑托殺人。
我好像從來沒有碰到真相。
就好像真相被人藏起來了。
……
如果仔細分析過去這段時間的種種細節。
就會發現所有的不確定因素,全都來自於張和。
是他一通電話把案子做成鐵案。
是他翻供以後將周錢拉進來。
又是他拿出新的證據讓案件再度轉折。
……
我總覺得,張和在騙我。
10
現在脫身吧。
還來得及。
只要我現在脫身。
那個跟孫華一起進了棺材的祕密,就和我無關了。
我也不用擔心周錢會盯上我。
我產生了停止為張和辯護的想法。
……
從家裡出來,我先去了趟法院,打算以張和多次隱瞞證據為由單方面中止辯護。
在確定中止辯護之前,出於好奇,我向法院方面詢問。
「如果我中止辯護,法院還會繼續為張和提供法律援助嗎?」
可法院工作人員的回答讓我毛骨悚然。
……
「由於張和已經拒絕過一次法律援助,所以本次是否需要法律援助還要看張和本人的意願。」
這個回答和張和告訴我的回答完全不一樣,於是我問。
「你確定是張和本人拒絕過一次法律援助?不是援助律師與張和協商中止?」
「上面是這麼記錄的。」
我覺得哪裡不對,便問:「你可以告訴我那位律師是誰嗎?我有些事情想問他。」
「是中正律所的徐敏律師。」
……
我去到中正律所,在前臺的指引下找到徐敏律師。
「你好,徐律師,我是張和的辯護律師,我有事情想問你。」
徐敏律師看看我,象徵性地和我握手,請我入座。
「你好,請坐。」
我才坐下,徐敏律師就問我。
「你找我有甚麼事情嗎?」
我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
「就來問您一個問題,張和案,是您和張和協商後拒絕辯護?還是張和單方面拒絕您辯護?」
徐敏律師看看我,沒隱瞞。
「是張和單方面拒絕我辯護。」
是張和拒絕的!
可張和當初找我辯護的時候,分明說的是法律援助的律師與他協商了好幾次,張和才拒絕辯護。
以防萬一,我又一次向徐敏律師確認。
「張和跟我說,是您因為有特殊情況,無法向張和提供辯護,所以才拒絕的。」
徐敏律師搖頭。
「不可能,我就去了一次,他那次直接讓我滾,說他不需要法律援助。」
「您能對你說的這句話負責嗎?」
這句話剛說出口自己就意識到不對,於是連忙道歉。
「抱歉,徐律師,我太冒犯了。」
徐敏律師擺擺手,說。
「我可以對我們今天談話的每一個字負責。」
我起身,向徐敏律師鞠躬。
「非常感謝您願意解答。」
說完,我就離開了中正律所。
……
在回去的路,我在腦海裡反複思考整個事件。
周錢為了隱瞞祕密而買兇殺人。
張和是為了錢而答應殺孫華。
孫華是為了錢自願被張和殺死。
這裡的邏輯是通的。
可為甚麼張和要拒絕法律援助,而執意請我做律師呢?
……
為了解決我心中的困惑。
我決定去看守所,直接問張和真相。
我還沒有正式提出卸任辯護律師,所以我仍可以用這個身份見張和。
張和看見我以後,激動地問:「學長,視頻給警方了嗎?」
我搖頭:「沒有。」
他有點失望:「為甚麼不給?」
我說:「我見過徐敏律師了。」
「……」
張和不說話了。
他的眼睛在向左瞥,就像是在思考。
「別編了,根本不是援助律師與你多次協商,是你主動拒絕法律援助。」
張和已經開始流冷汗了,他的反應,無疑在證明我的猜想。
也許是掙紮得夠久了,張和嘆氣,放棄掙紮一般,說:「學長,我承認,我在騙你。」
「你到底在隱瞞甚麼?」
我從沒這麼渴望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張和的眼神更堅定了幾分。
「學長,我要和你解約。」
「?」
我滿臉疑惑。
張和卻一臉嚴肅。
「你現在不是我的律師了,無權問我這些東西。」

說完,張和起身,就要讓看守把他帶走。
我想阻攔。
張和看著我,然後用無奈的表情說。
「想知道真相就來看庭審吧。」
說完,撞開我,離開了會面室。
……
11
張和主動辭退我,他一定在隱瞞甚麼。
難道是孫華口中的祕密?
我不知道,我只能如期去參加第三次庭審。
希望能在那裡找到答案。
……
2014 年 9 月 17 日。
第三次庭審,我坐在旁聽席,不同前兩次,旁聽席已經坐滿了人,七成都是記者。
此時辯護人的席位上是一位沒見過的新律師。
也就是說張和在辭退我後,接受了新的委派律師,只是這位律師坐在一邊,看上去絲毫沒有辯護打算。
公訴人這次提出了新的陳詞,訴求也改變了。
他這次以故意殺人罪情節較輕的罪名,請求法院對張和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
本次庭審,有很多變化。
孫華的妻子在看到那個視頻後痛哭,將怒火發洩在了同樣坐在證人席的周錢身上。
周錢此刻已經滿頭冷汗,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滿臉的疑惑。
當然,這個視頻只能證明張和與孫華是囑托關系,並不能真的為周錢定罪,因此周錢此刻還是被當做證人請來問訊。
話雖如此,但旁聽席上的記者們早已經筆墨橫飛。
是啊,這樣公開審理多次轉折的奇案,無疑能成為報紙的頭版頭條。
我連標題都替他們想好了。
「農民工自願被殺,大學生只是幫兇,項目經理竟是幕後主謀」
……
法官終於向張和提問。
「被告人,視頻中,孫華告訴你的祕密是甚麼?」
我把全部的註意放在張和的身上。
因為張和之前說孫華沒告訴他。
可此時張和的回答卻完全不一樣了。
「他說周錢在工地上殺了一個農民工!」
此話一出,旁聽席一片嘩然,記者們飛快記錄張和說的每一個字。
周錢立刻站起來,大罵:「你誹謗!」
法官敲錘。
「肅靜!肅靜!被告人,將情況說明清楚。」
張和點頭。
「今年春節結束後,農民工返回工地,參與施工,期間因雨後路滑,那名工人在插地基鋼筋的時候,不慎滑倒,摔進了當時尚未完工的售樓部地基鋼筋裡,被鋼筋貫穿身體。」
「周錢因當時在場人員不多,不想延誤工期,以及事後賠償等多種原因,遂派人將水泥灌入地基中,將工人活埋進地基裡!」
「這就是孫華告訴我的祕密!」
聽完張和所說。
所有人又一次陷入震驚的狀態,只有我皺眉。
為甚麼張和當時不告訴我這個祕密?非要當庭說出來?
這個疑惑剛產生,就看見臺下的周錢忽然滿臉恐慌地站起來指著張和罵道。
「你胡說!售樓部去年就建好了!怎麼可能今年年初把人埋進地基裡!」
張和看著周錢,很冷靜,只說:
「那就是我記錯了,反正就是死了人,而且就埋在工地裡!」
周錢聽到這個答案後,忽然變得語無倫次,幾次三番想反駁,卻只能說出一些粗俗不堪的髒話。
見此情形,各位記者又一次筆墨橫飛。
而張和則默默地看向了我的方向。
從他的眼神裡,仿佛真相呼之欲出。
只見張和再一次看向法官,說:
「這個祕密不難證實,只要在工地範圍內進行精細搜查即可,只要搜查出屍體,就能證實我的證詞,也能證明我、孫華、周錢三人的關系!」
這話剛說完,周錢就指著張和罵:
「老子懂了!全懂了!你他媽在這等著老子!」
眾人還是一臉懵逼,卻看見周錢跳出證人席,飛快沖向被告席。
幾名警察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控制住周錢,將他摁倒在地。
周錢果然有問題!不然他也做不出當庭行兇的事情。
只是我不太明白,周錢剛才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甚麼叫……
老子懂了,全懂了。
你他媽在這等著老子!
周錢到底懂甚麼了?
……
庭審的最後也沒有宣判結果。
周錢被羈押了。
檢察院則要針對周錢重新調查取證。
他們會前往工地調查,如果真的找到那具屍體。
周錢就會被定罪。
……
庭審結束後,我向看守所提出了見張和的請求,但被張和拒絕了。
我已經不是張和的辯護律師了。
現在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耐心等待。
12
2014 年 9 月 27 日。
第四次庭審召開。
來的路上,我註意到法院外頭聚集了一大群記者,一個記者認出了我,他當時想叫住我。
「快看!是張和的律師!我們現在對他進行採訪!」
說完,一大群拿著話筒的記者就向我跑來。
我當時是真害羞,一溜煙就跑進法院了。
如今想起,當時就應該好好接受採訪,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只是個不上不下的小律師,
換個角度想想,現在這麼多媒體都在關註這個案子,也足以說明這個案子的離奇程度。
幾乎所有人都想知道這起案件最終的結果。
……
我進到法庭裡時,庭審已經開始了,我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然後才註意到此時的被告席上有兩個人。
一人是張和,另一人是周錢。
這也就表示經過大範圍排查後,張和口中的那名死者已經被找到了。
張和和孫華的證詞成功把周錢送上了法庭。
我註意到周錢好像萬念俱灰一般,他看張和的眼神都變了。
那種眼神很難描述,就像是……
克蘇魯神話裡,普通人看見了不可名狀之物的恐懼。
張和身上到底有甚麼是令他不能理解的,甚至已經發展到了恐懼的地步?
……
現在是公訴人朗讀起訴書的階段,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公訴人。
公訴人剛剛起身,正準備宣讀起訴書的時候。
張和做出了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忽然張口,對法官說。
「我要翻供,我沒殺人。」
……
此言一出,審理此案的法官和陪審團都大跌眼鏡。
因為張和的證詞已經變動三次了,前兩次都只是提出了新的證據,可這一次,張和卻是當庭翻供。
他說自己沒殺人。
作為他的曾經的律師,連我都被他弄迷糊了,但回想起之前的種種疑點,我又好像很釋懷。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翻供了。
法官問張和。
「你有證據嗎?」
聽到證據二字,張和露出了自嘲的笑,嘴裡呢喃著甚麼。
我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清他的嘴型。
我照著念出來,發現是這六個字。
「證據,又是證據。」
我現在還不明白這六個字的意義,但很快,他就讓我明白了。
只見張和對法官說。
「我這裡有孫華的雲盤賬號和密碼,請法院現在登錄雲盤,那裡面存有我沒殺人的證據。」
法院方面迅速登錄賬號,將視頻證據送給了法官和公訴人查看。
視頻內容是甚麼我不得而知,只看見老法官在看過視頻後,忙摘下眼鏡,捂住眼睛,難過地側過頭去。
像他這樣一位老法官,有甚麼畫面能讓他做出這樣的反應呢?
再看看一旁的公訴人,他看視頻的表情全程凝重,那一張正派的臉上少有地出現了不解。
他們在看完視頻證據後面面相覷。
最後,老法官宣布。
「休庭二十分鐘,我們要和公訴人談談這個證據。」
……
包括我在內,旁聽席上的所有人都一臉疑惑。
甚麼證據能讓老法官看完以後做出那種反應?還要休庭和公訴人討論證據?
我下意識看向張和的方向,恰好張和也在看我。
他露出一副「就要結束了」的表情,讓我愈發焦躁。
……
自我接受這個案件後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了,兩個月都等過來了,可眼下的二十分鐘卻如此漫長。
二十分鐘後,法庭重開。
老法官等一眾人回到法庭,他們坐回各自的位置,都看向張和,問:
「被告人,你是否還有其他證據?」
張和看著老法官,搖頭。
「沒有了。」
老法官戴上老花鏡,想看清張和的臉,又問:
「本庭想了解你做這一切的原因。」
這也恰恰是我想問的,我緊盯著張和。
他此時正真誠地看著法官,向法官深深的鞠躬,然後說:
「請法庭允許我講一個故事。」
老法官點頭。
「允許。」
……
13
後面的內容都是張和的自述。
……
我的父母是礦場工人,早幾年因為事故塌方,兩個人都死了。
但煤礦方面的補償金卻遲遲沒下來,為了供我上大學,張平,也就是我哥,從那之後就開始到外地務工。
因為張平沒學历,加上當時家裡負債累累,所以他選擇去工地幹工。
張平靠著這份工作,賺到了我的學費,我的生活費,還還了一部分債。
年末,我和張平在老家團聚過年,他只待到大年初七,然後給我留了一筆錢就去工地了。
臨行前,張平說上個工地幹完了,接下來要去下一個工地做工,他說這個工地給的工資不少,能再多賺點錢出來。
誰知道這一別竟成永別。
之後,我返校學習,從學期開始,直到學期結束,近半年我都聯繫不上張平。
起初我在想他只是行動電話掉了,可後來行動電話號顯示欠費,再到後來直接變成空號,我就覺得事情不對。
在校期間我也嘗試過找他,奈何並不知道他所在的工地,只能等到學校放假,我從零開始查起,查到了張平最後去的那個工地,但我發現工地並沒有張平的身影。
為了不打草驚蛇,我以打暑假工的名義進入工地,一邊幹活一邊搜查。
我在工地問了一圈人,沒人認識張平。
我偷偷潛進辦公室,想查看合同。
發現這個工地招用的幾乎都是黑戶,全工地分明有七十多號工人,合同卻只有二十份,其餘的五十多人全都是沒有勞動合同的黑工。
正當我以為張平不在這個工地的時候,我認識了孫華。
我在孫華的身上看見了張平的衣服,那件衣服我記得清楚,原先是一件長袖,是我當時烤火的時候把衣服的袖子燒了,所以張平幹脆就把兩邊的袖子都剪了,直接做成了 T 恤。
這樣的衣服應該找不到第二件。
於是我拉住孫華,問他這衣服的來源。
孫華當時看我,只說是衣服的主人自己走了,把衣服留在了宿舍。
我當時細想了很久,總覺得不對,於是一直追問孫華。
多次的詢問終於讓孫華松口,他詢問我與張平的關系,我告訴他是兄弟。
然後孫華就在滿臉擔憂中告訴了我他知道的事情。
……
當時初九,工地上的工人陸續返工,我哥是初七離開老家,初八就應該已經到工地了。
那時候工地的人沒來幾個,但上頭為了快速建好樣板間,讓已經返工的這些工人幹活。
於是當時已經來到工地的幾個工人被迫出去建樓。
孫華是初十淩晨回到工地的,他當時回宿舍,看見同宿舍已經有兩個工友回來了。
那兩個工友一身泥濘,坐在凳子上,腳邊滿地都是新煙頭。
於是孫華問他們。
「怎麼了?」
其中一個工人深吸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凝重地說了一句。
「雪還沒化,地太滑了……」
第二天,那些工人就全都被調去了別的工地,而孫華則因為是淩晨來的,所以沒被調走。
被調走的工人臨走前還要帶走張平的行李,說是張平也要被調走,要把行李也帶上。
但那些人帶走行李的時候,把張平掛在陽臺的衣服忘了。
孫華見那些衣服無人要,就自己拿來穿了。
……
這些就是孫華告訴我的事情。
結合種種,我和孫華都覺得不對。
孫華抽了一根煙,跟我說:
「弄不好你哥當時就死工地上了。」
我反駁:
「他死在工地也得有消息啊。」
孫華則說:
「工地的圈子裡亂得很,這裡一大片都是連合同都沒有的黑工,很多時候人死了就地埋也很常見,再說了,如果這事鬧到上頭去,工地就要停工整改,不光耽誤工期,還要賠給工人家屬一大筆賠償,工地肯定不願意,還不如給那幾個知道真相的人一人一筆錢,這事就這麼算了。」
我被孫華說動了。
我想聯繫到那些工人,孫華卻說那些工人也是黑工,互相之間沒有聯繫方式。
我想去問工地要一個說法,但這裡是工地,如果他們都能殺了張平而不洩露一點消息,那我去問,是不是也會被殺掉?
三思之後,我去了警局。

 

14
我帶著孫華去警局,將我們的猜想告訴了警察。
但當時接待我們的警察說。
沒有勞動合同,就不能證明張平在這裡上班;即便能證明,也只能證明他曾經在這裡上班。
按孫華的描述,張平也許和那些工友去新的工地了。
我們的描述全都是猜想,現在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可以證明張平死了,他們最多會去工地了解一下情Ţũ̂₊況,如果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可以證明張平死在工地,那警察也不能勒令工地停工並搜查工地。
經過多次溝通,最終警方給我的結論還是原樣。
最多給張平報失聯,無法確定他遇害。
我一連去了好幾個警局,最後都只得到這個答案。
沒有證據,僅憑猜想,就只能被視作失聯。
……
但是這次去警局不是毫無收獲。
警局有身份證追蹤的系統。
身份證的登記和使用,都會錄入警局的系統中。
可以顯示這半年來,張平的身份證一直都沒被使用過。
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證明張平就是死了。
……
我無奈,又去找了報社和廣播電視臺,希望報社可以替我報道這件事情,我同時聯繫了好幾個記者,但最後也只得到這個結論。
他們對我說,我只是懷疑,並沒有證據,他們也不能用公信力來擔這個風險。
……
我想著,幹脆用新媒體發聲吧。
於是我打開微博,編輯了一長串文字發布出去。
結果內容在發布十五秒後,就因不符合社區規範被刪除了。
我修改內容再發了一次,這次還不超過十五秒就被刪除了。
此後不論發幾次,不超過十五秒都會被刪除。
到最後號被封了。
……
在此前的二十一年間,我從沒覺得一個大活人想要發聲是那麼難的事情。
……
如果張平只是去了別的工地,怎麼會行動電話欠費半年都不續費?
如果張平只是去了別的工地,怎麼會行李都要別的工友來拿?
如果張平只是去了別的工地,怎麼會半年來連身份證一次都沒用過?
……
我哥哥很有可能就埋在這個工地的下面,可是我沒證據。
所以沒人能幫我調查。
我的訴求僅僅只是想找回我哥哥,哪怕他死了,能找回他的屍骨和父母合葬也好啊……
這樣的事情也不行嗎?
……
站在陽光下,我卻感覺自己活在真空裡。
分明在吶喊,卻無處傳聲。
……
15
後來,我繼續在這個工地工作,打算在工作的時候找出其他證據。
一直幹到八月份都沒Ţŭ̀₈能找到絲毫線索。
這個時候,孫華忽然找到我。
他問我。
「如果我幫你找到你哥哥,你給我多少錢?」
他這話一問出來,我就沉默了。
父母遇難,父母的撫恤金尚且都沒拿到手,如今張平失聯,我身上是真的沒多少錢。
「我沒甚麼錢……」
孫華擺手,說:
「我現在相信張平就埋在這工地的甚麼地方,如果我幫你找到他,警局一介入,是不是能賠好多錢?」
「能賠多少我也不知道……」
「我幫你算過了,一次性撫恤金能賠八十萬,後續的還能賠四十萬,一共一百二十萬,像你哥哥這種搞不好是被謀殺的,還能多賠。」
我不解。
「甚麼意思?」
孫華拿了一份檢查報告給我,在診斷那一欄,赫然寫著:肺癌中晚期。
孫華接著說。
「我抽煙抽太多了,這個病真是搞死人,醫生說治這個病要沒個一百萬下不來的,我當時聽到一百萬,立馬就不治了,現在我就想在死前弄一筆錢給我老婆娃兒。」
我皺眉。
「你想……」
「我幫你把你哥哥找出來,到時候你哥哥的撫恤金,拿一半給我老婆孩子。」
「我都還不確定我哥哥是不是真的埋在工地裡。」
孫華晃晃手,剛想拿一根煙出來點,想到自己得了肺癌,又把煙甩開了。
「你確不確定不要緊,我本來都打算過幾天自己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死,但是想到你哥哥這個情況,我就覺得我死了這個工地也不一定給我老婆娃兒賠錢,沒準還把我也埋了,到時候我老婆娃兒連我的屍體都拿不到。」
「那你……」
「現在不就是這個事情沒鬧大,所以沒人管你哥哥嗎?」
「嗯。」
「我幫你啊。」
「你怎麼幫我?」
「要不得就我撞死在這個工地裡,然後你把我埋了,就說我在這個工地裡死了,這總有證據咯,警察一查,不就把你哥哥找到了?」
「要真這麼幹,我怕我走不出這個工地的大門。」
「也是,這鬼工地,黑得要死,我跟你說,這事情一定要鬧大,這工地背後關系好硬,有時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要弄就要弄那個項目經理,工地上他就是老大,他不可能不曉得你哥哥去哪裡的。」
孫華說得有道理。
項目經理不可能不知道我哥在哪。
但眼下他絕不會說。
我深吸一口氣。
「我再想想吧。」
……
其實最終目的只有一條,那就是讓警方來調查這個工地。
我只是需要給警方制造一個理由。
我當時左思右想。
既要讓這件事情鬧大,而且還不會引起工地背後的人的註意;要讓工地方面來不及做出反應,還得想辦法把項目經理卷進來。
左思右想,唯有一條。
「人命。」
16
於是我和孫華計劃了近十天。
從死法到流程上,我們彩排了不下十次。
通過孫華的死,引起警方的註意。
通過第一次庭審的翻供,將項目經理周錢拉進來。
通過第二次庭審的翻供,讓警方開始調查周錢。
通過第三次庭審的翻供,讓警方去調查工地。
如今法庭正在審理的這個案件,就是我和孫華的計劃。
為甚麼我犯案前自首,為甚麼我屢次翻供,為甚麼我總會提出新的證據,為甚麼我要把周錢卷進來。
法官大人,這就是真相,
……
張和的故事說完,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若說現場最受震撼的是誰,莫過於我。
我作為張和的辯護律師,居然直到此刻才知道張和身後所背負的東西,居然這麼險,這麼深。
我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毫無疑問,張和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他通過一步步的指引,成功地讓警方進入工地調查,並成功找到自己哥哥的遺體。
如今周錢站在被告席上,就是張和成功的證明。
……
難怪周錢看張和的眼神會充滿了恐懼。
張和算得太盡了,他作為這個計劃的實施者,可以說毫無偏差。
就連我,都是他計劃裡的一環。
但我不害怕他,我只覺得抱歉。
抱歉我之前不理解你。
……
法官和陪審團面面相覷,他們也看了眼公訴人。
此時的公訴人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摘掉眼鏡,揉眼睛。
哪怕是平時最聒噪的媒體記者,也都放下了手裡的筆,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看張和,他們忽然意識到張和的情況是多麼的特殊。
我也終於明白他那時的那句話。
「證據,又是證據。」
……
將張和逼上這條路的,不正是所謂的證據嗎?
因為沒有證據,所以警方不能幫助張和。
因為沒有證據,媒體不能幫助張和。
因為沒有證據,張和便如同活在真空裡。
……
我從前一直都認為證據是執行法律最重要的東西。
如今看來依然是。
但張和的故事無疑在告訴我。
證據,不是唯一。
張和的懷疑是合理的,如果當時有人願意幫張和證實他的懷疑,他怎麼也走不到這一步來。
……
法官起初只是慢慢地搖頭,後來越搖越快
「悲哀!這是社會的悲哀!」
「警方沒錯,媒體沒錯,那些運營商也沒錯,他們做的都是對的,Ṫů₇可你就是在他們都沒做錯的情況下,無處申冤。」
這時,公訴人站起身,對張和說。
「第三次庭審的時候,你說那個人被埋在售樓部的地基裡,我知道你是想用這句話引導警方去立案調查,你成功了,警方在工地範圍內找到了你哥哥,他沒被埋在售樓部的水泥地基裡,他被埋在了第一期樓房的地基裡,周錢已經招供了。」
張和聽完,哭了。
他釋懷一般跪在地上,仿佛這長達四十多天的煎熬終於要結束了。
但庭審沒有結束,還有更重要的環節。
那就是對張和的宣判。
即便張和的目的是找哥哥,即便孫華與張和是提前協商的囑托殺人行為,但那依然是違法的。
現在每個人最關心的,無疑就是法官對張和的最後判決。
17
只見老法官慢慢戴上眼鏡,站起身,說道。
「被告人方才提供的最新證據,經鑒定為真。」
「該證據是一段全長五分鐘的視頻,其拍攝時間是 15 時 06 分,也就是第一個視頻證據結束後一分鐘內的事情。」
「視頻裡,孫華打開了視頻錄制,然後自己踩上凳子,自行上吊,在上吊過程中,張和並未上前阻止或勸導,但該行為並不違法。」
「由此視頻可以判斷,孫華的死,是自殺行為。」
「但考慮到張和與孫華之間的計劃對孫華的死有一定影嚮。」
「同時通過方才被告人的供詞可以得知,周錢在本案中並不存在買兇殺人行為,一切都是被告人的誣陷,現判決周錢無罪,但由於周錢牽扯其他案件,暫不予以釋放,需等待另一起案件開庭審理。」
「現對被告人張和做出判決。」
「判處被告人張和,有期徒刑,兩年。」
……
兩年!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旁聽席的所有人都高呼,這一次,法官也沒有落錘肅靜,而是默許了大家歡呼的行為。
法官嘆氣,從高臺走到張和面前,對張和說。
「盡管我理解你真的是無處發聲,但這種方法不被提倡。」
張和點頭。
「我知道我的行為和搶劫犯搶銀行給女兒治病一樣,雖然值得同情,但還是違法的,我衷心地希望這個社會沒有人還會走這條被逼無奈的路。」
……
事後,張和主動申請見我。
我去到看守所裡,和第一次見他一樣。
隔著玻璃,他穿著豎白條紋的衣服,對我說。
「學長,對不起,把你卷進來。」
「我才感到抱歉,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說完,我又問。
「但是我有問題很想問你。」
「嗯?」
「法律援助的時候明明請到了徐敏律師,為甚麼你拒絕了呢?」
這個問題剛問出口,張和就露出抱歉的眼神。
他摳摳臉頰,說:
「徐敏律師來找我的那一次,給出了非常好的辯護方案,按他的方案, 我可能就不會被判死刑了, 但是我的計劃卻必須保證第一次和第二次庭審都是死刑, 所以……」
他話沒說完,但我已經懂了。
這個真相讓我欲哭無淚。
他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我的水平不夠。
如果是我來辯護, 他就能保證自己一定被判死刑。
得到這個答案,我心中的困惑也就全部解除了。
對張和,我不知怎麼,心裡只剩下愧疚。
……
18
再說下後續吧。
起初周錢死不招供, 後來他的律師和親友去看了他, 他才最終招供。
根據他的供詞來看, 半年前張平前往工地,當時他負責給地基插鋼筋, 但因為雪融化在地裡, 導致土地泥濘, 最後張平摔進鋼筋裡,當場貫穿腹腔和左肺, 這種情況必死無疑。
那時正要灌水泥, 周錢擔心張平的情況一旦暴露出去, 工地不光會面臨賠款,還會面臨施工整改, 最重要的是,如果這個房產在施工時死了人,未來在正式售樓的時候,房價會下跌一兩成,那樣的損失豈止千萬?
再三猶豫之下,於是動手將水泥灌入地基。
事後, 周錢給了當天在場的工人一人一萬,並將他們送去別的工地。
這樣一來,毀屍滅跡, 無人作證, 這個案子本該永遠封存下去。
但他做夢都沒想到, 張和居然把這個案件一點點地挖出來。
最後周錢被判了死刑,並處罰金十五萬。
工地方面賠償給張和一百四十五萬元, 加上周錢方面的賠款,合計一百六十萬元。
張和兌現了他的承諾,拿出一半, 也就是八十萬元交給了孫華的妻子。
……
這個案件教會了我很多。
雖然過去這麼多年,但細想起來還是大受震撼。
如今的我雖然不是甚麼大律師,但也算得上是準一線律師了。
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 我回顧了一下整個案件。
偶然想到了一個疑點。
項目經理是負責項目進度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管蓋房子的。
他們只管房子蓋得好不好, 房子賣不賣得出去和他們又沒甚麼關系。
可周錢活埋張平的理由,不正是擔心房價會跌嗎?
就算是真的擔心房價會跌,他也只是個打工人, 領著一個月六千五百塊的死工資。
這個工地賠多少錢, 真的和他有關系嗎?
如果我是這個項目經理,樓盤賠多少錢絲毫不影嚮我的工資。
回想當年,周錢原先是死不認罪的。
但後來他的律師帶了親友來見他, 他就松口認罪了。
……
想到這,不知為何,只覺得毛骨悚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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