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派出所的戶籍指紋系統是 2011 年啓用的,2011 年以前沒有指紋庫。
我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從外省趕回戶籍所在地。
攜帶整容醫院提供的整容證明及身份證原件,去派出所辦理新的身份證,順便改個名字。
整個辦理過程,我都畏畏縮縮的。
生怕被警察發現。
我不是這個人。
而是被這個人殺死的人。
這一切,都要從 2005 年開始說起。
2.
2005 年,我爸高空作業的時候摔死了。
公司賠了五十萬,算上葬禮的帛金和家裡的存款,我們家一下就有了六十萬。
六十萬在當時不是個小數目,能買兩套七十平的兩室。
但我們家有兩個孩子,所以我媽盤算了半天,還是花四十五萬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室。
然後又從剩下的十五萬裡拿出了十萬給我哥,讓他出去做生意。
我哥初中輟學就沒讀了,這些年一直在社會上游蕩,21 歲的時候找了個餐廳打荷,做了 6 年學到一點皮毛。
於是他到處物色門面,置辦桌椅,打算開一家粉絲煲店。
就這樣,我繼續回去大學讀法學,我媽在廠裡上班,我哥開粉絲煲店。
……
回大學後,跟室友們在一塊兒,熱鬧的時候不覺得甚麼,但等到夜深人靜時,就容易哭。
我總是覺得我爸可能沒死,就是躲起來了,也許他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或者是有甚麼苦衷,反正他就是躲起來了。
殊不知我的這個想法,多年後卻在我的身上實現了。
……
我起初消沉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地就恢複了日常的生活。
在大學裡,遠離了家庭,就很容易忘記一些事情。
所以等我放寒假回家的時候,出火車站上公交,坐了六七站,忽然意識到我們已經搬家了,然後順著買新房子的記憶,連帶著想起了我爸離開的記憶,整個人就忽然失落了。
我帶著行李箱,背著書包,去到新小區裡,拿出鑰匙,開門禁,上四樓,開鎖,拉門,走進去。
想了一下,還是改喊:
「媽,我回來了。」
我媽那時候在廚房,裡頭正嚮著高壓鍋噴氣的聲音,她大約沒聽見我的聲音。
所以我隨便找了雙合腳的拖鞋,進屋,看了眼這個買來以後沒住過幾天的家,覺得很陌生。
走到餐廳,看見牆上掛著我爸的遺像,那是我爸死後拍的,表情很冰冷、很嚴肅,眼睛原先是紅的,後來漂成了白色。
我走到邊上,拿出三根香,點燃,插進香爐裡。
站著拜三下,跪下磕三下,起身再拜三下。
然後凝視著我爸的遺像。
「爸,我回來了。」
……
到了晚飯時候,我哥也沒回來,餐桌上就我和我媽兩個人。
我好奇地問:「我哥呢?」
我媽說:「你哥開的粉絲煲店生意特別紅火,他根本抽不開身。」
說真的,我還有點兒意外,那時候的我只會讀書,並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賺錢,於是問:「那他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啊?」
我媽掰著手指跟我算:「一碗粉絲煲賣五塊,成本三塊,淨賺兩塊,一天能賣六百碗,一個月就是一萬八千碗,就算去掉房租水電還有請兩個人的工資,一個月也能賺兩萬多。」
那時候,我媽的工資交完五險一金也才三千塊。
我低頭,這才明白這間粉絲煲店有多賺錢,於是開始慶幸。
……
3.
晚上,我在房間裡背《法理學》,大概十點我哥才回家,一回家就跑到我房間裡來。
滿身是汗,手裡拿了個小靈通。
我當時回頭看了一眼,就繼續背書。
他則拿著小靈通在我面前晃悠,然後直接拍在我書上。
「老弟,看哥給你整的,中意不?」
我還以為是他自己的,沒想到是他買給我的。
我立馬把小靈通拿在手裡,Ťű̂₂看了下裡頭的功能,還可以玩貪吃蛇。
「謝謝哥。」
他摸摸我的頭,憨厚地說:「好好學,將來學出來當個大法官、大律師,給咱家長臉,哥不打擾你,哥去洗澡。」
然後他就出了我房間,順便把門關上了。
我看著小靈通,一時間不知道說甚麼。
他大我七歲,父母給他起名叫陸友,給我起名叫陸恭,取自兄友弟恭。
他小時候總欺負我,而且脾氣不好,初中輟學,整天跟人打架鬧事、喝酒賭博,那一陣子我和爸媽都覺得他以後遲早完蛋。
沒想到如今浪子回頭得這麼徹底。
……
後來,臨近年關,他也關店歇業。
在年夜飯上,陸友跟媽說:「媽,這店開得不錯,每個月能賺不少,我想著要不咱就把那個店面買下來吧,省得每個月都給房東交房租,等哪天房東看我們生意好眼紅了,再把我一腳踹了,回頭挪個地方生意就沒這麼好了。」
我媽也覺得有道理,就問:「那你想怎麼弄?」
「我問過了,那個門面房東二十萬肯出手,咱家現在有多少錢?」
「二十萬太多了,咱家最多能拿七萬。」
「七萬不夠。」
「那就再等幾個月,店裡效益這麼好,二十萬很快就賺到了。」
我不說話,只吃飯。
我媽和陸友才是家裡賺錢的人,我就安安心心地吃我的飯。
結果這時候,陸友提出一個建議,他對我媽說:「媽,要不把咱家房子抵押了吧,抵個三十萬。」
我聽完一愣,有點兒擔憂。
「風險太大了。」
陸友則堅持。
「等我再幹幾個月,沒準兒房東就把我這一套學會了,到時候他把我趕走,自己開店怎麼辦?」
我媽聽完也覺得是這麼回事兒。
一個月能賺兩三萬的買賣,確實很容易讓人眼紅。
在 2005 年的時候,房東偷學租戶的手藝,然後取而代之的事情並不少。
我媽也許是考慮到這點,居然答應陸友說。
「那就把房子帶去抵押,咱就抵個……抵個二十萬吧,把店買下來就行了。」
陸友也點頭。
「行,那就聽媽的,先把店給盤下來。」
等到年後,他們就真的這麼張羅起來。
抵押了房子,買了店面,從那之後,我們家每個月就背上了兩千元的貸款。
……
4.
之後,我回去讀大學,陸友每個月都往我卡裡打一千塊生活費,那在當時真的很多,托他的福,我在學校裡過得很好。
我隔三岔五地就會打小靈通回家問問家裡的情況,經常就聽到我媽高興地說。
「家裡好,一切都好,你哥那家店現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要不是我還沒退休,社保不能斷交,我都想去店裡幫忙。
「你哥最近又看上了一個門面,才十二萬,我尋思用你哥這兩個月賺到的錢,加上家裡的存款,就能買得起了。」
我聽完遲疑了,就問我媽:「這門面買下來以後,誰去開店啊?」
我媽就說:「你哥以前打荷時候認識的一些兄弟,看你哥賺到錢了,都想來摻一腳,你哥也答應,我尋思那夥兒人也分不了多少錢,還得給你哥交房租,也挺好的。」
我想了想,既滿足了他在兄弟面前的虛榮心,又確確實實地給家裡增收。
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就沒說甚麼。
就這樣,每個月家裡能賺三四萬,要不了一年,我哥的婚房沒準兒就解決了。
日子一定會越過越紅火的。
我這麼堅信著。
……
直到 2006 年的暑假,我回家,註意到我媽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總是背著我在碎碎念,我也不知道她念叨甚麼,於是就追問她。
再三追問後,我媽才告訴我:「你哥把那個十二萬的門面賣了,賣了十萬。」
我聽完一愣,問:「這店面買來才四個月啊,怎麼就賣了?生意不好?」
我媽搖頭。
我又問:「地段不好?」
我媽搖頭。
我詫異,問她:「那是為甚麼?」
我媽嘆氣,欲哭無淚,露出的那副表情我很早以前見過,這是我媽操心陸友的事兒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我心裡一驚,趕緊拿出小靈通給陸友打電話。
電話鈴聲嚮了五六聲,電話才接通,我可以通過小靈通聽見陸友那邊傳來了麻將碰撞的聲音。
那邊陸友問我:「老弟,你回來了?」
而我只問他:「這個點兒你怎麼在打麻將?店裡的生意呢?」
陸友給的回答很簡單:「我又請了兩個人,現在四個人在店裡盯著,我就出來放松一下。」
「那你為甚麼把那邊的店面賣了?」
「媽跟你說的?你別聽媽胡說,那家店地段不行,一直在虧錢,早點兒賣掉能少虧一點兒。」
我不信,可一直抓著這個話題也沒意思,於是我問:「賣了的錢呢?」
「哦,我拿去做別的生意了,也是個掙錢的買賣,一天的流水十幾萬呢。」
「甚麼買賣一天的流水十幾萬?」
「胡了!哈哈哈,拿錢拿錢!」
「……」
「喂,老弟,先掛了,晚上回去給你帶燒烤。」
小靈通被掛斷,我無奈地看著行動電話,再看一眼媽,終於明白媽在擔憂甚麼了。
陸友又開始賭博了。
我嘆氣,轉身問媽:「媽,家裡還有多少錢?」
「八萬。」
「找張銀行卡,全部存進去,以後陸友不管往家裡拿多少錢,你都存一點進去,陸友現在是不好意思問你拿錢,等他輸光了能輸的,就該來問你拿錢了。」
我媽點頭。第二天就去辦了。
……
5.
我整個暑假都在那家店裡幫著幹活兒,時不時地把陸友從麻將館拉回店裡幹活兒,終於還是沒讓這家店出問題。
就這樣,暑假很快地過去了。
我拿了學費和生活費回到學校,繼續讀大三。
本來以為家裡會沒事兒的,結果在 12 月的時候,我媽給我打電話,她聽上去很擔憂。
「小恭啊,你哥把那家店也賣了。」
我聽完就愣住了,忙給陸友打電話。
「你怎麼把那家店也賣了!那家店生意一直很好!」
誰知道陸友居然跟我說:「現在正是賺大錢的時候,把那家店賣出去當本金,我能賺幾百萬你信不信?」
說真的,我不信。
但我勸不住他,我只能告訴他。
「我不管你怎麼玩、怎麼賭,你得給家裡留一筆錢,你還抵押了房子貸款!」
陸友滿不在乎:「房貸一個月才兩千塊錢,我打一輪麻將就能賺到一年的。」
我聽完震驚。
「你打這麼大的?」
「這都算小的,你就等著跟你哥享福吧。」
他又把電話掛了。
我看著小靈通,感覺要出事。
……
事實證明,我想得沒錯。
今年寒假,我考完試就回家了,這時候我媽還沒下班,我一進門就聽見屋子裡有人在翻箱倒櫃。
我以為家裡進了賊,抓起掃把棍就沖進我媽屋裡。
結果看見的是陸友在翻我媽的衣櫃。
看著陸友神色慌張,我問:「你在幹甚麼?」
陸友避開我的眼睛,只說:「老弟放假了……你知道咱媽把錢放哪兒了嗎?」
我放下掃把棍,震驚地看著陸友:「甚麼意思?」
陸友低頭:「就……打牌欠了點兒錢。」
「欠了多少?」
「十……十五萬。」
我被這個數字驚得啞口無言,憋了很久才問出一句:「媽知道嗎?」
陸友搖頭。
我坐在媽的牀上,皺眉、搓頭髮,覺得不可思議,沉寂片刻後我情緒爆發,沖陸友大喊:
「爸的一條命換了一套房和那間店,咱們家本來安安分分地過日子能過得很好的!你非要作孽!非要作孽!
「現在房子拿去抵押了二十萬,還要付五萬塊利息,你轉手把兩家店都賣了,還在外面欠了十五萬,你是在喝爸的血啊!
「你跟哪個狐朋狗友打的麻將?跟他們賴賬!這筆欠款我們不認!」
可陸友拿出了一張折好的紙,說:「沒法不認,那十五萬是我借的高利貸。」
我一把搶過紙,拆開一看,是欠條。
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陸友借款拾貳萬元整,年利息 50%。
我是學法的,我知道這個利率違法,但在當年,法制還不夠完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人敢借高利貸不還。
我的心涼了大半截兒,就那麼不可思議地看陸友。
「你跟人借高利貸?」
陸友支支吾吾,說:「我當時錢輸光了,就想弄一筆錢翻本,當時借了十二萬,現在連本帶利已經到十五萬了。」
那一刻,我傻眼了,真想撕了這張欠條賴賬,可我只能把欠條還給陸友,然後說:「這事兒咱家管不了,咱家沒錢。」
陸友一聽沒錢,當場發作。
他一把拉住我,吼:「怎麼可能沒錢?咱家的錢呢?我之前每個月都往家裡拿錢的!」
我掙開他,把他推開,沖他罵:「你發甚麼瘋!你都把店賣了,多久沒給家裡拿過錢了你不知道嗎?」
6.
聽到家裡沒錢,陸友慌了,他開始亂翻,衣櫃、牀墊、衣服口袋,所有有可能藏錢的地方他都沒放過。
我不阻止他,因為存折和銀行卡不在媽的房間裡,媽把它們藏在了客廳的吊頂裡。
到最後,陸友沒找到錢,居然跑去自己房間找了個包,往裡面塞了幾件衣服。
我站在他房門口,詫異地看著他。
「你準備就這麼跑了?」
陸友背上包,說:「那是高利貸,會打死人的!」
我不理解。
「你知道那是高利貸,為甚麼還要借?」
「現在說這個有甚麼用?借都借了!」
說完,他撞開我,奪門逃跑,那張欠條則被他留在了桌上。
我看著他跑遠,心裡很涼。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透了一個人。
哪有甚麼浪子回頭,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等陸友跑遠,我才搬了張凳子爬到吊頂邊上,把存折拿下來,打開存折,裡面有十一萬,根本不夠還他的錢。
我知道,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遇到這種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等媽回來拿主意。
等媽下班回來,我先把媽手上的菜放到桌上,然後才把存折遞給媽。
媽看到存折愣了一下,不明白我甚麼意思。
我又把陸友的賬單交給媽。
她先看了一眼,然後瞪大眼睛,又把紙拿遠了一些,眯著眼睛仔細地看,確認無誤後,鼻頭一下就紅了。
媽捂著嘴巴哭:「我怎麼沒想過有這麼一天啊……」
我攙住她,把她扶到一邊的沙發上,不敢說話。
媽皺眉:「十二萬的欠款,咱家去借點兒還是能還上的,只是這以後的日子……」
我糾正她說:「不是十二萬,現在應該是十五萬,這筆錢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十,陸友已經欠了很久了。」
聽到這,媽先是愣住,然後下定決心一樣,靠在沙發上,攥著借條,說:「十五萬……親戚們借一圈,也能借到……」
我知道媽下定決心了,我只點頭。
「嗯。」
媽問我:「你哥現在人在哪裡?」
我沒敢說實話,只說:「我現在叫他回來。」
說完,我走到陽臺去,拿小靈通打他電話。
第一通電話沒打上就打第二通,打到第三通的時候,陸友接電話了,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在火車站了。」
我真的恨,他拿家裡的房子抵押貸款,卻依然敗光了所有錢,還借了高利貸。
他明明可以很成功。
他明明可以正經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可他還是選擇了在賭桌上輸掉全家的未來。
現在的他,居然可以選擇去火車站一走了之。
他難ṱŭ̀₎道沒有想過留下來的人該怎麼辦嗎?
銀行貸款還不上,房子被銀行收走,我和媽先去親戚家寄人籬下,然後高利貸窮追不舍,最終導致親戚也不接納我們,使我們不得不流落街頭。
而他,一走了之。
每每想到這裡,我都恨得牙癢癢。
可我們有血緣,這沒辦法。
到最後,我也只能考慮著他的想法,對他說:
「回來吧,媽會去問親戚借錢幫你還債。」
7.
陸友回來了,媽沒說他,我也沒理他。
第二天,媽一早就出門,下午四點才回來,挎了個包,裡面放了個黑塑料袋,裝了錢。
不知道她問了多少親戚朋友,湊夠了數,還多了三千。
她臉色不好看,看上去很委屈。
親戚朋友們大概都知道家裡的情況了,應該沒少給我媽臉色看。
但這沒辦法。
媽一刻都不想耽擱,她去房間把陸友叫出來,說:「現在就去還高利貸,多一秒都在漲利息。」
……
我們跟著陸友去到一個棋牌室,其實就是一個開在小巷子裡,卷簾門半掩著的店。
門口站著一個叼煙、玩貪吃蛇的人,瞄了我們一眼,就把卷簾門撐開一些,讓我們彎腰進去。
進去以後,可以看到裡面很大,滿地的瓜子果皮,煙酒茶味很濃,吵架聲和麻將撞擊聲像雨點一樣接連不斷。
陸友不敢看那些麻將桌,只能偶爾瞄一兩眼。
我知道,他現在手癢,想摸兩把。
我也手癢,想砍他的手。
然後,我們被帶一個辦公室裡,對門的那堵牆上擺著關公像,邊上坐著一些跟我差不多大,可能還比我小一點兒的人,衣冠不整,一股流氣,手上一直拿著鋼棍。
在那個年代,這些人就叫「看場子的」。
只見牆角位置放著一張和環境極不匹配的辦公桌,後頭有個保險櫃。
我知道坐在這裡的就是老大。
媽一直抱著包,生怕被搶了,一見到辦公桌,就把陸友的欠條拿出來,放在桌上,說:「我來還錢。」
只見桌子後頭的人拿起欠條,看了眼,然後打開抽屜,在裡面的紙條堆裡翻出一張,對比了一下,然後看了眼我媽身後的陸友。
嘆了口氣,說:「十五萬兩千五百塊,五百算我送的,你拿十五萬二。」
我媽點頭,把包裡的垃圾袋拿出來,先是拿了十一捆鈔票,那就是存折裡的十一萬;然後又拿了兩捆錢,是借來的兩萬,剩下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百元碎鈔。
她一張一張地數,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
邊上那些「看場子」的還對我媽指指點點。
等我媽數夠了十五萬兩千元時,臺後頭的人就叫人把錢拿下去,然後把兩張欠條都拿給我媽,然後對我媽說。
「看好你兒子,沒本事還學別人借高利貸,他要是沒地方混,讓他跟我算了。」
我媽當時低著頭,像所有傳統的喪偶婦女一樣,卑微地拿著借條出去了。
陸友緊跟上去,我沒立刻跟上去,而是轉身問那個臺子後頭的人說。
「哥。」
「誰是你哥?」
「……」我當時心裡很害怕,就小聲地問:「那該怎麼稱呼?」
邊上的小弟們起哄:「叫徐哥。」
我點頭。
「徐哥。」
「說話。」
「徐哥,您也看到了,為了還這筆錢,我媽已經把親戚朋友借了一圈了,您以後再看見陸友,能不能把他趕走,我們家的房子都已經抵押給銀行了。」
徐哥聽完我的話,看了我一眼,沖我拱了下鼻子,問:「讀書人?」
我低頭:「讀大學……」
徐哥嘆氣,從剛才的鈔票裡拿出兩千塊,放到桌子邊上,說:「算徐哥給你的學費,好好讀。」
「那陸友……」
「以後在哥的場子上,哥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謝謝徐哥。」說完我就要出去。
徐哥把我叫住:「喂,有小靈通沒有?」
「有。」
「報個號碼,以後我手底下的人再看見陸友,我親自告訴你。」
我覺得這樣也好,就把自己的號碼告訴徐哥了。
臨走時徐哥讓人把那兩千塊送到我手裡。
我有些慫,不敢拿,徐哥就叫他的小弟給我送過來。
我當時不理解,徐哥就說:「我以前有個弟弟,很會讀書,後來吸毒品吸死了,你會讀書就好好地讀。」
聽到這裡,我接過錢,朝徐哥彎腰點頭,然後快步地走出這個棋牌室。
8.
錢還清後,家裡沒剩多少錢過年。
就算是剩下一些錢,這個年也過不開心。
跨年的時候,年夜飯吃得毫無年味。
一家人坐在一塊,只有幾句叮囑。
接下來的計劃是讓陸友出去找份工作做,媽回廠裡上班,我繼續回去讀大學。
……
年後,計劃如期進行。
陸友找了份房屋中介的工作,基礎工資加上租房賣房的提成,工資也不算少。
房子的貸款每個月都能還上,借的錢每個月都能還上一些。
日子雖然比以前過得苦了,但至少還在繼續。
我想著這樣雖然苦一點,但如果能撐到我大學畢業,也許會有轉機,我以此為盼頭堅持著。
可這個盼頭被打破得太快了。
2007 年 5 月,早 10 點。
我在宿舍背書,小靈通接到徐哥的電話。
我當時有點兒害怕,但還是接了。
電話那邊,徐哥問我。
「你哥又從我這邊的口子借走二十萬,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一聽就愣了。
「徐哥,是不是搞錯了?」
「沒搞錯,身份證欠條都有。」
「他又借錢幹甚麼?」
「所以你不知道這事兒?」
「徐哥,這錢你不能借給他,我們真的還不起。」
電話那頭,徐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這錢是他趁我不在,跟我底下的人借走的,我要在肯定不會借給他,我現在就去把錢追回來,等錢追到這張欠條就作廢。」
「謝謝徐哥,拜托徐哥了。」
電話掛斷後,我站起身,腦子裡出現陸友的臉,直接大叫出來。
「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
室友們都被我嚇到了。
……
我跟學校請假,連夜坐火車回家,回到家就看見徐哥帶了十幾個人堵在我家裡,我趕緊進去看。
然後就看見我媽護著陸友,兩個人都在哭。
陸友明顯地被打過,腦袋上的淤青最多,滿地的血應該都是他流的鼻血。
徐哥見我來了,對我說。
「我們找人還是找晚了,他前腳借了錢,後腳又跟人打麻將,我們到的時候輸了十八萬,就追回兩萬。」
聽到這裡,我皺眉,問徐哥。
「輸掉的錢能不能收回來?」
「道上有道上的規矩,那些人是打麻將贏的錢,那就是他們的錢,我們沒理由跟那些人要錢。」
陸友在我媽懷裡還倔得很,直說。
「把那兩萬給我,我能回本!」
我氣得抄起門口的拖把桿,狠狠地朝陸友的手砸去,嘴上還大叫。
「你怎麼不去死啊!你為甚麼不去死啊!我怎麼有你這種哥!」
陸友被我打得生疼,媽卻一直護著他,我好幾下都打在媽的身上,她還攔著不讓我打,看得我又委屈又生氣。
我看著這樣的日子,真的撐不住了,蹲在地上抱頭哭。
但哭沒任何辦法。
徐哥見這情況,依然說。
「道上有道上的規矩,既然這錢已經花了,就得還,你們商量一下怎麼還吧。」
我不知道怎麼還,我現在甚至想直接從樓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這時候陸友又跑出來說話。
「有辦法的,我現在在做房產中介,我知道一個路子,讓我弟去銀行貸款,從我手上把房子買走,我賣四十萬,他就去銀行貸四十萬,十八萬還給你,剩下的我再把我這邊的房貸還掉。」
聽到這裡,我傻眼了,徐哥也忍不住了,對小弟們喊:「給我打!」
9.
陸友剛才那句話太可怕了。
說白點,他要用我的名義跟銀行貸款,再從他手上買房。
這樣一來,就能把他的債務全部轉移到我身上來。
算上他的房貸,還有這次的十八萬高利貸,足足四十萬。
這是一個哥哥能說出口的話?
徐哥就是聽不下去了,才叫他手下的人毒打陸友。
聽著陸友慘叫,我媽也心疼,哭著叫著喊他們別打了。
我受不了,很難受,只能大叫。
「別打!」
徐哥叫住那些人。
「停了!」
那夥人這才停下。
我走到陸友面前,沖他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腳。
這一腳讓他渾身充血,半天喘不上氣,等他能喘氣的時候,我質問他。
「你真的想逼死我嗎?」
陸友和喪家犬一樣,說:「我真沒想害你,我是你哥,我怎麼會害你?我就是想翻本,咱家以前過得多好啊,就是讓那幫孫子把錢贏走了,只要我把錢贏回來……」
我聽不下去了,我知道陸友已經沒救了。
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就像是一筐果子裡的爛果子,在拉別人一起去死。
我看向徐哥,問:「徐哥,如果我們還不上錢,你們會怎麼處理陸友?」
徐哥在陸友身上打量了一會兒,說:「賣腰子、賣血、賣眼角膜,全賣完了剩下半死不活的可以當乞丐討錢。」
那時候我是真的鐵了心,聽了徐哥的話我居然沒心軟,甚至還希望能變成這樣。
可陸友聽完就害怕了,他被十幾個人打過,渾身是傷,理智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他抓緊我的腳,痛哭,「弟!弟!你聽我說!都是哥的錯!哥錯了!哥以後腳踏實地!哥再也不亂想了!你幫哥最後一次!求求你了,你幫幫哥,爸走以後你的學費吃喝都是哥出的呀!你幫幫哥,求你了!」
媽在一旁哭,滿嘴都在說:「我造了甚麼孽啊……」
那一刻我想死。
可我沒法兒死。
我丟不下媽。
家家都有本難念。
我家這本尤其難念。
我只能自暴自棄地答應陸友。
「好!我去貸款!」
我這句話說出口,陸友就像是找到救星一樣,死死地抓住我的腳不放手。
徐哥和他的小弟則都露出一副同情的眼神。
尤其是徐哥,他想勸我,但沒說出口,只是拍我的肩膀,跟我承諾,說:「我跟你保證,從今往後,如果陸友在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個口子借到了一分錢,算我的。」
我只能象徵性地對徐哥說:「謝謝。」
但事實上,我特別恨他。
如果沒有他這種放高利貸的人,我們家的生活至少不會跌得這麼慘。
……
後來,徐哥走了。
陸友渾身是傷,家裡一片狼藉,我抱了下媽,安撫她,然後回到房間,把自己鎖在裡面。
因為我知道,我很快地就要背上陸友所有的債務。
我的人生,很快地就要被陸友拖入深淵。
10.
幾天後,陸友找了個在業內操作多年的老手。
又找了個在銀行上班的職工偽造我的銀行流水。
在當年那個甚麼都能作假的年代,他們把我的身份打造成了每月收入上萬的大律師。
如他所願地,七個工作日內,陸友拿到了四十萬。
還了他名下的房貸,又還了徐哥那邊的高利貸。
剩下的一筆錢,還了一部分親戚的錢。
……
事情發展到這裡,應該可以消停了吧。
當Ṱṻ₋初我爸的一條命為這個家帶來了五十萬。
而現在,陸友以一己之力讓這個家虧空了四十萬。
如今他無債一身輕,而我的背上則背上了本金加利息,足足六十多萬的債務,每個月都要還三千多。
2007 年的房價才四千多一平。
媽每個月的工資才三千多,剛剛好夠還房貸。
家裡的生活就只能指望陸友。
我向天祈禱,希望不要再發生任何事情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
2007 年 10 月,我大四,已經準備去律所參加實習工作。
但徐哥又給我打來一通電話。
「你哥在閆老大的場子偷籌碼,我給保下來了,你回來一趟把他領走。」
「甚麼?」
「陸友在閆老大開的賭館裡偷籌碼,一個籌碼兩千元,他偷了兩百多個,這次還是被發現了,沒被發現不知道還有幾次。」
「這……閆老大是……」
「我們這片的賭館、夜店、棋牌室都是閆老大開的,閆老大就是我們這邊最大的大哥。」
「天……」
「按道上的規矩,陸友要砍手,我這次把他保下來了,現在人在我家裡,你回來把他領走吧。」
「謝謝徐哥。」
「弟弟,我真同情你,有這種哥。」
「我選不了出身。」
「我知道,我爹媽當年叫人砍死了,我跟我弟從福利院出來的,咱們都選不了出身。」
……
電話掛斷。
我真的好想把他捆住淹死。
為甚麼他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把人拉進地獄!
我的人生為甚麼要拿去給Ţù⁻他續命!
憑甚麼!
……
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我去到徐哥家裡。
本來我以為徐哥家裡會很大,但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的老式紅磚房。
此時是下午,街道上鬧哄哄的,到處都能聽見放學的孩子打鬧的聲音。
我去到徐哥家門口,發現門是微微帶上的。
於是我把門拉開,探頭看了眼,隱隱地聽到屋裡頭兒有點聲音。
我關門,慢慢地走進去。
「徐哥?」
我試探性地問。
但沒人回我。
我順著那個聲音走進廚房,看見徐哥把陸友壓在身下,死死地掐著他的脖子。
陸友已經知悉,快要被掐死。
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接下來的所有舉動全是本能。
反正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手裡有一把尖頭菜刀,身上到處都是血。
陸友在地上咳嗽喘氣,徐哥整個人壓在陸友身上,好像死了。
根據現場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我拿刀,捅死了徐兵。
我嚇得把刀丟在地上,滿腦子都在震驚。
「我幹的?」
我現在很慌,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陸友從屍體底下爬出來,他滿身的血,先環顧四周,很快地就把衣服脫掉,把手上的血沖掉,然後抓著抹布跑去窗戶邊上把窗簾拉起來。
看上去亂中有序……
11.
我連雞都沒殺過,現在很害怕。
我就縮在角落裡,看著陸友在房間裡亂竄,一邊亂竄一邊自言自語:「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我問陸友:「他剛才為甚麼掐你脖子?」
陸友沒理我,繼續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站起身,跑到他邊上,一把抓住他,質問:「到底為甚麼?」
陸友見我聲音太大,忙捂我嘴。
「小聲點小聲點。」
我瞪著他:「快說!」
「我說我說!」
陸友為難,看著徐哥的屍體,說:「我聽見他們說在場子偷東西要砍手,他剛才接了閆老大的電話,然後就進廚房了,我當時特別害怕,就翻出來一把剪刀,從後面捅他腰,那剪刀不深,捅進去也不致命,他把剪刀拔出來後就把我按在地上掐脖子,然後你就來了,再然後就……」
按陸友的說法,我不知道徐哥進廚房想做甚麼。
我只知道我殺人了。
回頭看著那人的屍體,腦子很亂,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陸友卻站出來。
「弟,你跑吧。」
「跑……」
這個人是徐哥,如果有人發現他被殺了,不光警察會查,閆老大也會查。
黑白兩道都會找真兇。
我能跑到哪兒去?
陸友盯著屍體,又看著菜刀,想了半天,最後說:「我們把屍體處理掉,沒人知道是你殺的。」
我不理解,問:「怎麼處理?」
陸友說:「把他用透明膠纏起來,塞進行李箱裡,咱們可以把他找地方埋了,不會有人發現的。」
說著,他就跑去房間找工具,弄到一個牀單,還有一卷透明膠。
我還在猶豫,陸友已經把牀單鋪到徐哥身上,然後把他卷起來,再把整個人弄成踡縮的樣子,對我喊:「過來纏膠帶。」
「我不敢。」
「你想坐牢嗎!」
我也不想……
我只能拿膠帶,在牀單上一層一層地纏,用光了整卷膠帶。
陸友讓我扶著徐哥的屍體,自己跑去拿了一個行李箱。
我能感覺到徐哥的身體在慢慢地變涼、變硬。
我和陸友一起把徐哥裝進了行李箱,然後放在了一邊,陸友繼續去處理血跡。
陸友一邊清理一邊告訴我:「哥在廚房打荷這些年,最懂怎麼處理這些血跡了,我們後廚每天殺魚流的血可比這裡多多了。」
他一邊擦汗一邊看向我,對我說:「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從他衣櫃裡拿幾件衣服,洗個澡。」
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能這麼做。
我拿了他衣櫃裡最正經的一套衣服,走到浴室裡,打開淋浴噴頭。
洗澡水是太陽能的,起初很冷,過會兒才熱起來。
身子洗了熱水澡,很容易就放松了,緊繃的情緒也是……一下就哭出來了。
我殺人了,殺人了!
我在浴室裡捂著嘴,痛哭大叫。
但我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音,只能張著嘴,隱隱地發出一些「吶喊」。
洗澡水沖刷著血水,滾進地漏的漩渦裡,就像我的人生一樣渾濁不堪。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兩年前,我還是個家庭美滿的大學生。
自從爸被摔死後,這個家就變了,陸友起初很好的,可他後來越來越瘋,他敗光了家產,還把所有債務轉移到我身上,甚至讓我現在手裡多了一條人命。
如果人生有階梯,那我正從階梯滾落,一路滾進深海,不斷沉沒。
……
12
等我洗完澡換上衣服。
陸友正在用潔廁靈清理縫隙,目光所及之處已經恢複成原樣,我見到行李箱邊上有一個書包,裡面放著我跟他染血的衣物。
等陸友把廚房處理好以後,他想了一下,又跑去徐哥的房間裡翻箱倒櫃,翻出兩萬塊錢現金和一袋證件,裡面有戶口本、身份證、銀行卡、存折一類的東西。
陸友眼裡只有那兩萬塊錢,轉手就打算把這些文件袋裝進書包裡,和那些帶血的衣服一起處理掉。
可這事情哪有陸友想得那麼簡單,我是學法的,知道一些案例。
血液有魯米諾反應,法醫用專業工具一照就知道這裡死過人,陸友這樣簡單的清理根本沒用。
徐哥管著這一片的灰色產業,如果跟閆老大沒個交代就消失了,也是不合理的。
只要稍微地調查一下,很快地就會查到陸友跟我來過。
再查一查附近的監控,很容易就知道我們做了甚麼。
我是一名法學生,法律應該是我的信仰,此時此刻,我應該Ṱű₈認罪伏法。
以現場的情況來看,我此時報警自首,大概會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十五年而已……
我今年二十一歲,進去坐十五年的牢,只要表現良好就能減刑,也許三十一歲就能出來,可我出來以後還能幹甚麼啊?
坐十年的牢,就有了案底,我這一輩子就毀了。
最重要的是,我坐牢以後,我就能保證閆老大不會找我媽的麻煩嗎?
他們是黑社會,甚麼不敢做?
我越想越害怕。
到最後,我像是想通了一樣,從陸友手裡搶過那個證件袋,立即打開,從裡面翻出戶口本。
我記得徐哥跟我說過,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被車撞死了,後來跟兄弟變成了孤兒住進了養老院。
他有個弟弟,吸毒死了。
按照這個邏輯,現在的徐哥的戶口本上只有他一個人。
我翻開一看,現在的戶主是徐兵,也就是徐哥,其餘的頁面只有一個已經登記死亡的弟弟叫徐軍。
那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一種可能,立馬攥緊戶口本,自言自語地說:「徐哥不見了,閆老大一定會查,我們兩個是最後見過徐哥的人,那些人都知道。」
陸友皺眉,露出很愧疚的表情:「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們能怎麼辦?要不我帶媽出去躲躲,你回學校去,就說沒來過?」
我搖頭,說:「那你和媽的工作就都沒了,房子還有貸款要還,不然就會被銀行收走,媽的社保也不能斷交。」
「那你想怎麼辦?」
我皺眉,拿起陸友的證件袋,說:
「現在的情況是,警察只有接到報案才會調查,閆老大只有發現徐哥失蹤才會調查。」
「那麼只要沒人報案,加上閆老大沒發現徐哥失蹤,這件事兒就能瞞過去。」
「想滿足這兩個條件,只要說徐哥把我殺了就行。」
陸友沒反應過來,但思考片刻後,才意識到我的意思,驚呼:「你瘋了?」
13.
我知道這麼做風險很大,但眼下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只要對閆老大那邊宣稱,徐哥殺了陸恭,因為害怕所以出去躲一段時間,閆老大就不會去找徐哥,畢竟是人命案子。
而警察那邊,沒人去報案,自然不會查。
想實現這個計劃,只需要我頂替徐兵的身份就可以。
看似瘋狂,但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陸友震驚,問:「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回答他:「只有這樣做,因為我殺人了。」
我拿起徐兵的行動電話,繼續說:「我會給閆老大發簡訊,就說徐兵失手把陸恭弄死了,剛處理完屍體,現在要出去多兩年,這樣一來,徐兵的消失就有理由了。」
陸友問:「為甚麼他殺的不能是我?」
我嘆氣,說:「我們家還得還房貸,媽的工資還完房貸就不夠生活了,你得賺錢養媽,如果是我留下來,媽說甚麼都不會讓我輟學的。」
陸友左思右想,顯然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想要黑白兩道都能躲過去,就只能這麼做。
對白道宣稱我失蹤了。
對黑道宣稱徐兵把我殺了。
只有這樣,這件事兒才能瞞過去。
說著,我拿起證件,又拿了一萬塊錢,找了個挎包塞進去,對陸友說:「你把屍體處理好,我去外地躲一躲,等將來事情平息了,我再回來,如果有人問起我和徐兵,你就說你先走了,陸恭和徐兵留下來聊了一會兒,那之後就沒見過人了。」
「而且你還要追問他們陸恭在哪裡,要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樣子。」
陸友點頭。
我慢慢地走向門邊,瞪著陸友,像在看仇人。
「你就當陸恭已經死了,我會用徐兵的身份去外地生活。
「以後你要是再闖禍,就只能拿媽的命救你了。
「如果你還有良心,就好好地過日子。」
說完,我頭也沒回地出門,不知道陸友此時是甚麼表情。
到這裡,就是我作為陸恭的前半生。
往後,就是我作為徐兵的後半生。
故事到這裡才剛剛開始。
……
2007 年的時候,隨便拿一個人的身份證就能在火車站買到票。
我就拿著徐兵的身份證買了票,連夜逃到了外省。
在火車上,我跟閆老大發了個消息。
「老大,我討債的時候沒個輕重,弄死了個人,我得到外地躲一段時間,這個號碼先不用了,您幫忙看看風向,如果沒事兒了,給我留言,我就回來。」
發完這個消息,我就把徐兵的行動電話關機,塞進包裡去。
……
下火車,已經中午,人生地不熟,這邊的人說的方言我聽不懂,也不確定是否在這裡常住,所以只在旅館租了個牀位,一天八塊的那種,在牀位上縮著吃了桶泡面,很不適應。
一直熬到晚上,有些水土不服,總鬧肚子,但一直帶著挎包,總覺得其他牀位那些人會偷我東西。
好容易能睡著了,卻一直在做噩夢,我害怕陸友沒把屍體藏好,被警察發現了;我害怕警察正在通緝我,而我自己渾然不知。
每每驚醒,我都想聯繫陸友,可我只用徐兵的行動電話聯繫過一次。
那一次,陸友告訴我,他把屍體埋在了老家的墳山上,埋得很深,沒人能發現。
墳山除了我們老家鎮子上的人會去掃墓,就沒別人去了。
要真和陸友說的一樣,那現在應該很安全。
從那之後,不管是陸恭的小靈通還是徐兵的行動電話,我再都沒用過。
我不敢和家裡聯繫,不敢和任何人聯繫。
陸恭這個身份已經死了,我現在是徐兵。
我在旅館住了一個多月都沒人找我,我想著應該不會出甚麼事兒了,才敢真的使用徐兵這個身份。
14.
我首先需要在這個城市找一份工作。
徐兵比我大兩歲,身份證上的照片比較正式,長得和我還算接近,用來找工作很容易糊弄過去,很快地就找了一份餐館傳菜的工作,一天六十。
幹活兒的第一天我就撐不住,打翻了兩道菜,打飯的盤子連帶菜錢,老板沒讓我賠,但我肯定沒法留在這兒了。
我明白我幹不了體力活兒,從小到大一直在讀書,就算去店裡幫忙也只是在十幾平方米的店裡擦桌子。
我需要找一份適合我的工作。
但徐兵這個身份沒有學历,我做不了正經的輔導老師,又找不了太體面的工作。
繞了一圈,最後只能去賓館當前臺,包吃住,工資一千三。
當前臺的工作挺清閑的,就是夜班的時候不能睡覺,起初不適應,因為總能看見附近的妓女帶人來開房。
日子長了,和那些「雞頭」混熟了,就適應了。
之後我才知道,我們這家賓館是和「雞頭」談了生意的,她們帶來的客人,房費要分她們一半。
由於這群人帶來的客人很多,住的時間也很短,翻房率還高,賓館到底是穩賺不虧的。
這個工作我一直幹到 2008 年,跨年都在店裡住。
後來是警察忽然掃黃,抓了很多妓女進去,導致賓館的生意一落千丈,我才被老板以開源節流的理由開除了。
……
那之後,一個「雞頭」給我介紹了一份酒吧酒保的工作。
調酒師負責配酒,我就負責在後面擦杯子,偶爾陪客人聊天。
我穿著酒保的衣服,起初不太會說話,很容易惹客人不高興,時間一長,我幹脆就不說話了,只躲在後頭觀察。
大約十天,我發現了一個規律。
來這兒的客人就分兩類。
一類是夜夜笙歌的年輕人,來這裡找一夜情。
另一類就是常年坐在吧臺喝悶酒吐苦水的中年人。
我經常聽這些中年人吐露自己的苦水,事情也各不一樣。
甚麼老婆出軌了、生意讓人翹了。
來來回回就是那些事兒,只能說我很羨慕他們,他們還有地方可以把自己的經历說出來,我現在就跟陰溝裡的老鼠,有些祕密得一直藏在心裡。
這天,有個老哥在生氣。
他說自己的老娘去世了,留下了一套房子要拆遷,能分到六套新房,家裡有四個兄弟分房子。
老娘留了一份遺囑給老大,說是老大家裡分三套房子,其餘兄弟一家一套。
他們三兄弟都很生氣,覺得老娘偏心,但老娘已經仙逝,就沒鬧起來。
我聽完他的話,想了一下,還是決定湊上去,問那老哥。
「那份遺囑做過公證嗎?」
「甚麼意思?」
「就是您母親寫的遺囑當時有沒有兩個及以上的公證人,或者去過政府部門做過證明?」
「政府部門沒去過,公證人就是我大哥和我嫂子。」
聽到這裡,我對他說。
「他們是遺囑的利害關系人,這遺囑對他們有利,遺囑在他們手裡可以不作數,你們幾個兄弟也可以不認,我建議您重新和您大哥坐下協商,看看這六套房子怎麼分,如果協商得滿意最好,協商的不滿意的話,您也可以和另外兩個兄弟一起去法院起訴。」
話一說完,那位老哥轉而和我細聊。
我也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他法律相關的建議。
結果這老哥當即回家處理這事兒,沒幾天這個老哥兒就來感謝我,聲稱事情有轉機。
從這個老哥之後,我名聲大噪,每天都有人來找我咨詢法律問題。
我也是知道多少就回答多少,不知道的,自己也會去買那本法典查相關的法律條款。
日子一長,大家都是排著隊來找我咨詢,吧臺的生意變得相當好。
15.
那天,我還在回答一位客人的問題,服務生跑來跟我說「經理讓你過去一趟」。
於是我去到經理辦公室,然後看到經理坐在沙發上,一個三十多歲穿西裝的中年人坐在經理的位置。
再沒眼力見兒也應該看得出來這人是酒吧的老板,但我不確定,只能先跟經理問好。
「經理好。」
經理立刻跟我介紹旁邊的人。
「這位是黃總,我們酒吧的老板。」
我聽完轉而向那邊低頭。
「黃總好。」
黃總看上去是個正經生意人,他指著另一邊的沙發。
「坐。」
我坐下,然後黃總問我。
「我看你天天幫客人做法律援助,你懂法?」
我咽了口口水,不敢抬頭。
「以前學過。」
「讀過大學?」
「……」
我險些說自己讀過,我現在用的是徐兵的身份,徐兵只是初中學历,想了一下,只能說。
「沒機會讀。」
黃總給經理使了個眼色,經理就從公文包裡拿了份合同給我,說。
「這份合同你看看,有沒有甚麼問題?」
我接過合同,那是一份合作開發房地產合同裡的經濟劃分板塊,內容不多,我仔細地看了一番,花了十幾分鐘。
然後去經理辦公桌上拿了一根鉛筆,在合同上畫圈,每看到一處錯誤就畫一個圈,等最後一個圈畫完後,放下鉛筆,又看了一遍。
整個過程大概二十分鐘,經理和黃總都沒催我。
等我把東西交到經理手中的時候,經理又從公文包裡取出另外一份合同,跟這份條款一起送到黃總手裡。
黃總對照著看完,甚麼也沒說。
把兩份合同推到一邊,問我。
「你懂法為甚麼來當酒保呢?」
黃總一下就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
我低頭,不敢回答,想了一會兒,還是說:「我犯了點事兒,出來躲躲。」
黃總皺眉,問:「你犯了甚麼事兒,你說了我沒準兒能給你擺平。」
我有些犯難,覺得不該照實說,於是答:「不是我不說,這事兒沒法說。」
黃總聽完就笑了,他上下打量我,隨後說。
「以後別當酒保了,給我當祕書,不會虧待你的。」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黃總在這一片的地位,就相當於我們那邊的閆老大。
只是閆老大那時還在做違法的生意,黃總已經在著手把自己洗白了。
……
那之後我就成了黃總的祕書,2008 年的時候,正是房價飛升的時候,黃總定準時機,殺進了地產行業。
房地產,無非就是買地皮、建房子、賣房子的那點事兒。
但其中的門道卻很大。
我雖然只是幫黃總看看合同,處理一些法律相關的問題,但因為和他挨得近,也知道了很多毒辣且骯髒的手段。
黃總的司機叫劉鋒,我們平時叫他鋒哥,有甚麼髒活兒基本都是鋒哥出手。
比如綁架某一個老板司機的女兒,讓他故意撞車,不讓那家老板參與競標。
比如把競爭者鎖在酒店房間裡,然後叫幾個小姐和記者來「掃黃」。
這些手段黃總用的巧妙且高明,這讓他得以花最少的錢拿下更多的地。
……
16.
在他手底下幹活兒,經常會看見黑社會打人的場面。
最常見的就是人的手腳被綁在一起,吊在鐵鉤上,被當作沙包毆打,血肉糢糊都是輕的。
起初我還跟個毛孩子一樣不適應,日子久了,就麻木了。
這種日漸麻木的感覺很可怕,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我跟黃總在一起做了很多挑戰下限的東西。
那些都是我原本作為一個大學生不可能接觸到的事情。
……
反正,黃總的毒辣,加上有我應對風險,生意很快地越做越大,從一家小小的地產公司,轉而變成了鑫成集團。
2009 年的時候,鑫成集團大樓開始施工建造。
黃總、我,還有黃總的司機鋒哥,站在還在施工的集團大樓的最頂端,俯瞰整座城市。
黃總對我們倆說:「錢,肯定要越賺越多,手也要洗得清清白白,以後發達了,絕對不虧待兄弟。」
於是就問我和鋒哥有甚麼心願。
鋒哥說想送自己兒子去英國讀書,黃總大手一揮就答應了。
黃總又問我有沒有甚麼心願。
我實話跟他說。
「我想讀大學。」
他當時一臉震驚地看著我,然後很高興,捧住我的肩膀,說:「好!讀書好啊!我幫你安排!我兄弟多,還沒有一個大學生呢!」
我以為黃總在開玩笑,因為徐兵這個身份只有初中學历,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怎麼讀得了大學。
結果還是我低估了黃總的能力。
他聯繫到了一所傳媒學校,在那裡買到了一個輟學不讀的大三法學生的學籍。
那人也姓徐,叫徐敏。
黃總說他已經打點好了一切,讓我放心進學校頂著這個學籍讀書。
我當時完全沒想過還可以這樣。
……
就這樣,我進入大學讀書,很快地讀到大四。
我的法律實踐能力很強,因此成了學校裡的佼佼者,校園環境、師生情誼,讓我一度以為自己回到過去了。
但黃總不時地打來的電話讓我意識到,並沒有。
我總會在課上為了接一通電話到隔壁的空教室裡,為黃總做出最好的建議。
日子久了,同學之間就開始流傳我是富二代,已經開始接手家族的生意的流言。
……
2010 年,五個樓盤開始銷售,鑫成集團的大樓拔地而起,成了一家資產上億的公司。
黃總在鑫成集團的三樓給我批了三百平方米的辦公區,讓我開了一家律所。
就這樣,別的同學都在四處找實習單位的時候,我已經成了一家律所的老板。
我給這家律所起名叫中正律所,取自中立不倚、中正光明。
是不是很諷刺?
很多同學都到我手底下實習,畢業後直接成了我們律所的律師。
我讓他們多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以此提升中正律所在業內的口碑。
同時又用鑫成工地做靠山,接一些必勝的案子。
中正律所很快地就在業內有了一席之地。
……
同年,我參加考研,一次上岸,考上了本校的法學研究生。
於是我一邊經營律所,一邊研究法律,而且我側重研究法律漏洞。
這使我不論在學校,還是在生意場上,都風光無限。
我逐漸地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直到 2011 年的時候,警察忽然打了我的行動電話。
我當時心慌、忐忑,但還是接了電話。
那邊的警察告訴我說:「現在全國啓用了戶籍指紋系統,你甚麼時候來辦理一下。」
我起初還在懷疑是不是警方騙我落網的借口,但後來覺得警方沒必要這麼做。
於是我放寬心態,分析了一下現狀。
我如今的身份是徐兵,使用的學籍是徐敏。
這次去錄指紋,幹脆就把名字改成徐敏,以後行事也方便。
可我擔心警局那邊會因為身份證上的照片而懷疑我。
於是我找了一家整容醫院,買了一張整容證明,然後才敢回到那座城市去。
我悄悄地去到戶籍部門,悄悄地錄了指紋,悄悄地登記了新的身份,順便改了名字。
從那一刻往後,我陸恭,正式頂替了徐兵,成為徐敏。
……
17.
再然後,黃總幫我置辦了一處房產,用於遷戶口。
我把戶口從那邊遷過來,領到了新的身份證,正式地成為了徐敏,然後就一邊讀研,一邊跟黃總幹著陰暗不堪的勾當。
……
2013 年,我碩士畢業。
轟動業內。
我成了所有同學和老師眼裡的成功人士、女生眼裡的高富帥。
我名下的中正律所經過這幾年的經營,已經成為業內的知名律所,手下有三十多名律師,精通各個領域,而且熱衷於給普通民眾提供法律援助。
導師和同學都很尊重我,情書都收到了好幾封。
但他們不知道。
我在人前偽裝出的皮囊有多完美,皮囊底下的血肉就有多腐敗。
按照黃哥的意思,我把中正律所做得好評如潮,用於掩蓋這背後我為黃哥做的那些黑事。
我帶施工隊去強拆房屋,用法律和暴力讓那些拆遷戶妥協。
我利用合同漏洞,讓很多建材商遲遲拿不到貨款,最後血本無歸。
我讓無數的苦主站在法律的背面,申訴無門。
我逼得很多家庭妻離子散。
我逼得很多老板絕望跳樓。
這些舉動絕不是當年那個以法律為信仰的陸恭會做的事情。
陸恭早死了。
我叫徐敏。
如果將我的人生比作一艘大船,那他正在沉沒,千瘡百孔,被海水淹沒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嫌我沉得不夠快。
那就是陸友。
……
2013 年 8 月,陸友坐火車來到我的城市,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但他就是找到了中正律所,他沖進我的辦公室,祕書一路勸阻。
「不能進先生,不能進。」
但還是勸不住,陸友一進門就看見我,我與他對視,他露出有些尷尬的笑。
陸友滿臉胡茬,穿著很髒的衣服,指甲沒有修剪過,裡面全是黑泥。
與我一身西裝、幹淨得體的打扮截然相反。
祕書忙跟我解釋:「徐總,這位先生非要見您。」
我沖祕書點頭,說:「出去吧,把門帶上,謝謝。」
祕書照辦。
這屋子裡就剩我們兩個人。
陸友走到我面前,激動地說:「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你現在混得這麼好!」
我摘下金邊眼鏡,時刻做好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準備,然後問:「媽呢?媽來了嗎?」
陸友從激動,到表情僵硬,再到神色凝重,是Ṱŭ̀⁾一個很明顯的過程。
他告訴我:「媽 2010 年就去世了,我之前跟他說你死了,她太像你了,整天以淚洗面,哭壞了身子,後來就一病不起,結果那天我去上班,媽一個人在家裡,從樓上摔下去就……」
我扶額,皺眉。
聽得心如刀絞。
即便是壞事做盡的我,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後,也忍不住流淚。
陸友見我這個狀態,沒敢說話,他一邊看著我,一邊掃視會客室的環境。
過了很久,問了一句。
「你現在……過得挺好的。」
我沒理他,直接反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陸友表情略顯尷尬,說:「我打電話找你你也不接,後來沒辦法,我就跟派出所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徐兵,他就跟我說徐兵在這個城市,我再稍微一打聽,都說你在這裡當老板。」
「沒別人知道吧?」
「沒有沒有。」
「你來找我做甚麼?」
說到這裡,陸友的姿態變得更低了,他撓後腦勺,說:「現在媽也不在了,房子的貸款我也還不上,2011 年就被銀行拿去拍賣了,哥現在每個月租房子住,日子過得太苦了,你不幫哥……安排安排?」
我看著眼前這個所謂「世間唯一的親人」,嘆氣,點頭。
「我在工地上有點兒關系,幫你安排個工作,一個月拿五千,另算三千的生活費,你一個月拿八千。」
「好啊!」
……
然後,我就把他介紹到了經開區新建設的鑫成工地做倉管。
說是倉管,其實根本沒入職,只是個掛名的閑差,連勞動合同都沒簽。
我只希望他能安安分分的,別再捅婁子了。
18.
工地上有個很有趣的現象,叫「公費嫖娼」。
就是嫖娼時候花的錢,通過其他名目的發票記賬,最後找財務一起報銷。
這事兒在當年屢見不鮮,現在也不少。
一般帶頭的都是工地上能說話的人,但我真的想不到,陸友來這個工地不過一個月,居然也學會了這一套。
鑫成工地的項目經理周錢打電話告訴我:「陸友給財務拿了一遝發票,金額都差不多,大多是足浴理療、休閑按摩的發票,實際上幹的甚麼大家都懂。
「不光如此,他還帶了不少施工員一起去嫖,記的也都是休閑按摩的發票。
「一Ŧṻ³個月居然要報銷七萬。」
我聽完皺眉,這錢太多了,但也只是嘆氣,告訴周錢說:「沒事兒,就按公賬上走。」
周錢又想了一下,告訴我說:「徐總,陸友整天在工地上吹噓是你哥,好多小工都跟他混,錢沒少拿,活兒沒多幹,這事兒容易影嚮工期啊……」
聽到這兒,我的臉一下就黑了。
我對著電話那頭說:「我是孤兒,除了黃總,沒有第二個哥。」
周錢聽完遲遲不敢說話。
我覺得不妥,於是說:「晚些我會去趟工地,你看住陸友。」
「好的。」
……
我從中正律所出來,直接開車去鑫成工地。
開車剛到工地門口,就看見陸友正帶著工友和周錢吵架。
陸友帶了一幫人要出去,周錢攔著不讓,他就越吵越大聲。
「我是你們徐總的親哥哥,你他媽攔我就是想丟飯碗!給我讓開!」
聽到這話,我氣得直接沖上去,陸友看見我就慫了,直往後躲。
我追上去踹了ŧṻₒ他一腳,把他踹在地上,緊接著打了他一耳光,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是誰哥?」
陸友被打得有些發懵。
「我……」
我又是一巴掌。
「還敢說是我親哥!你要不要臉?」
緊接著,我揪住陸友的衣領,對著那些施工員說:「這個人招搖撞騙,你們也信!還公費嫖娼,一個月嫖七萬,你們都不想一想,一個倉管!哪來的權利!」
施工員都啞口無言。
我直接對周錢說:「周經理,陸友開除處理,這些施工員,扣工資!」
說完,施工員們怨聲載道,我則揪著陸友的衣服上了車。
……
我正在氣頭上,陸友不敢和我直來,只能旁敲側擊地說。
「我就是看他們太累了……待他們放松一下,要不以後就不帶他們了,沒必要把我開除吧。」
我繼續開車,不說話。
陸友見我沒反應,繼續說。
「那……不回工地也行,你得給我安排個去處吧,不然去你家?」
我還是開車,不說話。
他見我兩次都沒反應,終於失去耐心,原形畢露。
「陸恭!你別不識好歹!當年要不是我幫你處理屍體,能有你的今天?你現在發達了想撇下我,你做夢!」
聽到這裡,我急剎,把車停在路旁,震驚地看向他。
陸友抓緊安全帶,沒有收斂,繼續說。
「你現在這麼有錢,開這麼好的車,有一間那麼大的事務所,那個項目經理都得聽你的,當年要不是我能有你這麼好的機遇?」
我緊抓著方向盤,看陸友就像是在看一坨屎。
「你在說甚麼?」
陸友氣燄囂張,嘴臉醜惡。
「我直說吧,給我五百萬,我立馬消失,不然我就去告訴警察徐兵埋在哪裡,等警察找到徐兵,就會發現當年你殺人的事情,管你現在多有錢有勢,你都得去坐牢,我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看著辦吧!」
「……」
陸友的這句話,就像是洪水猛獸,朝我撲面而來。
這一刻,船翻了。
19.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在想甚麼,那一瞬間,大腦像通了電一樣。
我對陸友說:「好,我答應你。」
說完,我下車,走到路邊,拿出行動電話打給鋒哥,鋒哥除了是黃總的司機,還是黃總手下主要辦黑事兒的人。
「鋒哥,我有個貨要搬。」
鋒哥問:「貨多嗎?」
我回:「兩個人就行。」
鋒哥又問:「甚麼時候。」
「現在吧。」
「去哪兒搬?」
「周錢這兒。」
電話那頭掛斷了。
我轉身,上車,拉安全帶。
陸友笑著看我,問:「我甚麼時候能拿到錢啊?」
我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很快。」
……
我把車開會工地。
鑫成工地沒有用集裝箱宿舍,而是直接租用隔壁工廠的舊宿舍樓。
這個舊宿舍樓旁邊有一個倉庫,隔音很好。
此時,我一個人坐在車裡,看夕陽落下。
這時候,倉庫門打開,鋒哥從裡面出來,走到車邊上。
我問鋒哥:「埋屍的地方問到了嗎?」
鋒哥說:「問到了,你自己進去聽吧。」
我點頭:「謝謝鋒哥。」
鋒哥看著我,有點兒驚訝,說:「沒想到你小子身上還有人命,黃總知道嗎?」
「還不知道。」
「我大概也猜到是甚麼情況了,你身上的事兒好亂,我混了十幾年也沒見過這麼亂的,你快進去吧。」
「嗯。」
我下車,進倉庫。
……
倉庫裡,陸友的手腳被綁住,手吊在鐵鉤上,人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團嘔吐物,邊上站著兩個人。
他一看到我,就求救。
「小恭,小恭啊!哥錯了!你饒了哥吧!哥現在就走,哥把埋屍的地方告訴你。」
「屍體埋在甚麼位置?」
「在山頂頭上,祖婆婆的墳邊上,埋了三米深。」
我聽完以後甚麼也沒做,就那麼看著陸友。
陸友也用求救的眼神看我。
我們就這樣對視。
一秒。
兩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六秒。
七秒。
八秒。
我的眼神一直沒變過。
陸友的眼神從央求逐漸變成恐懼,然後絕望,最後放棄。
陸友痛哭。
我轉身就走。
……
之後,我把地址告訴鋒哥,鋒哥帶人去了一趟我老家的墳山,發現了那個行李箱,隨即帶到焚燒廠焚毀。
在接到鋒哥事情辦完的電話後,我如釋重負。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了。
不對。
還有一個。
就是陸友。
我先給周錢打電話。
「我讓你安排工地上的所有人去餐館,都去了嗎?」
周錢的語氣聽上去有些為難:「去了……」
「水泥準備好了嗎?」
「也準備好了……」
「很好,你在地基旁邊等著,一會兒需要你操作一下。」
「可……徐總,這樣會不會不好?這可是工地啊……」
我只說:「後面的事兒我會處理的,錢一分都不會少你,你只要裝作甚麼都不知道就行。」
說完,我掛斷電話,轉而打電話給鋒哥的兩個手下。
「人死了嗎?」
「死了徐總。」
「送去埋了。」
「好的。」
掛完這一通電話,我看了眼時間。
「2013 年 9 月 16 日 7 點 11 分。」
人這一輩子,真不是你想好就能好的。
我也想做個好人啊。
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你甩不掉的麻煩在逼迫你、拉扯你。
你將被他們拉入深淵,要麼做個壞人,要麼死,就是這麼現實。
從今往後,沒人可以再要挾我陸恭/徐兵/徐敏。
番外·活在真空裡
1
2014 年 2 月 9 日,鑫成工地,晚。
張平:「黃總、徐總,留步!」
黃總:「?」
徐敏:「有甚麼事?」
張平:「徐總,這批建材有問題……」
徐敏:「這批建材沒問題。」
張平:「不,徐總,您是律師,您不懂這些,如果用這批建材建房子,房子會塌的!」
徐敏:「這批建材沒問題,你安心地施工。」(轉身要走)
張平:「不行啊!徐總、黃總,你們別走,人命關天,我們不能用這些劣質建材!」
徐敏:「……」
黃總:「他說得對。」
徐敏:「?」
黃總:「你,過來,你叫甚麼?」
張平:「我叫張平,黃總,這批建材真的……」
黃總:「是是是……」(把張平帶到地基邊上,推下去)
張平:(掉進地基,被鋼筋貫穿身體)
周錢:「!」
黃總:「周錢善後。」(轉身走)
周錢:「好的……」(鞠躬)
黃總:「哎呀,地太滑了。」
(車上)
徐敏:「黃總,辭退他不就行了嗎?為甚麼要把他推下去?」
黃總:「像他這種有正義感的人,辭退以後肯定會到處亂說,到時候兜不住怎麼辦?」
徐敏:「也是。」
2
2014 年 8 月 15 日,中正律所,徐敏辦公室。
(電話嚮了)
徐敏:「喂,黃總。」
黃總:「經開區那個工地上有個工人殺人。」
徐敏:「還有這事兒?」
黃總:「我剛剛聽周錢說的,殺人的人叫張和,這名字有點兒耳熟。」
徐敏:「張和?您是說張平?」
黃總:「張平是黑工,不知道兩個人有沒有關系,你想想辦法,去給這個張和當律師。」
徐敏:「好的,我去一趟法援中心。」
3
2014 年 8 月 17 日,看守所,下午。
徐敏:「你好,我叫徐敏,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師。」
張和:「你好。」
徐敏:「我看過你的案子了,還是有辯護空間的,到了庭上,你堅稱自己自首了,雖然你是犯案前告知警方,但留在原地等待警方抓捕,也屬於自首行為,一直圍繞這一點打,也許能判到有期徒刑。」
張和:「你有把握嗎?」
徐敏:「很有把握。」
張和:「……」
徐敏:「怎麼了?」
張和:「不好意思, 我不需要法律援助,我自己有律師,你走吧。」
徐敏:「你這可是一起殺人案件, 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別的律師真不一定可以……」
張和:「滾!」
4
2014 年 9 月 5 日, 晚。
周錢:「徐總, 張和怎麼會誣陷我買兇殺人?」
徐敏:「他就是瘋了,想拉個人下水。」
周錢:「不像啊……會不會是他知道甚麼?」
徐敏:「知道甚麼?」
周錢:「他也姓張……他會不會和張平有關系。」
徐敏:「他是告你買兇殺人,跟那個沒關系。」
周錢:「可……」
徐敏:「放心吧, 只要你的嘴閉的緊一點,我和黃總會保住你的。」
周錢:「好……」
5
2014 年 9 月 27 日, 徐敏家,晚。
黃總:「張和的案子你打聽到了嗎?」
徐敏:「是……張和好像真的知道我們工地下面埋了人,黃總, 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黃總:「只能從周錢身上做文章了。」
徐敏:「……」
黃總:「我去叫鋒子打聽周錢的家人, 你現在去給周錢當律師,給他帶句話。」
徐敏:「嗯。」
黃總:「你告訴他, 甚麼事都別承認,我們會保他的。」
徐敏:「好的。」
6
2014 年 11 月 24 日, 看守所, 晚。
周錢:「徐總、黃總、老婆!」
周妻:「你不能認罪!你絕對不能認罪!你放心!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周錢:「老婆……我……」
黃總:「我看弟妹情緒有點兒激動,我帶弟妹去休息一下。」
(黃總帶周妻離開, 徐敏拿起電話)
徐敏:「周經理,我和黃總去了趟你家, 房子有點兒破舊, 孩子睡的那間不通風, 悶得慌,我和黃總商量著,要不就買套大房子給孩子, 還有嫂子, 幹了半輩子的家務,也該請兩個保姆讓她休息休息了, 我這正好有一個出國旅游的機會,我想著就給嫂子吧。」
周錢:「徐總……您這是甚麼意思?」
徐敏:「沒有,就是覺得孩子不容易,黃總很喜歡他,想認他做幹兒子, 將來黃總想送他去英國留學, 讀貴族學校。」
周錢:「你們之前不是這麼說的,我不是……」
徐敏:「你殺了兩個人,把他們埋在售樓部和一期房屋的地基裡,再怎麼辯護都是死刑了,還是認了吧, 你放心, 嫂子和孩子我們幫你照顧, 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周錢:「……」
徐敏:「你認罪嗎?」
周錢:「那兩個人不是你和黃……」
徐敏:「噓!嫂子現在一個人帶孩子不安全,你就認了吧。」
(周錢痛哭。)
周錢:「我認。」
徐敏:「嗯。」
(周錢瞪徐敏)
周錢:「為甚麼我必須死?」
(徐敏面無表情)
徐敏:「你所在的工地,是一套用劣質建材建起來的期房, 你不懂嗎?」
周錢:「我懂了,死人不會被監獄改造,死人不會說話。」
徐敏:「嗯。」
周錢:「所以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這套房子建起來?」
(徐敏臉色陰沉)
徐敏:「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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