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扮男裝的探花郎。
曲水池畔救下一位嬌弱可憐的小女娘。
她以身相許。
我死活不幹。
豈料天子賜婚,二話不說將我扔進虎狼坑。
洞房花燭夜,身份被揭穿。
兩兄弟一左一右,神色不明。
「哥哥,我說了,她才不是甚麼窮小子……」
01
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人生兩大樂事。
可我完全笑不出來。
皇恩浩蕩,使我新科及第,又叫我娶了庾氏貴女。
若是平常男兒,不知該如何洋洋得意,醉臥錦繡,大揮筆墨以頌喜樂。
可我是個女兒身,怎做得了那虛龍假鳳的雲雨事?
屆時牀上「坦誠相見」,豈不是全完蛋!
早知如此……
我騎著高頭大馬,鬱悶朝身後的花轎瞥了一眼。
世家豪奢,嫁女兒排場闊綽,十條街都掛滿了紅綢。
我三番五次上書自家窮得米都揭不開鍋,怎好委屈人家嬌滴滴的貴女嫁進來受苦。
誰知陛下二話不說賜錢賜宅子,就差捧著我的手威脅:「愛卿啊,就算你剃度當禿驢,這婚也逃不脫。」
原來當初我在曲水江畔救下的嬌弱女娘,如今已是三嫁。
看著柔弱不可自理,實則命硬克夫。
我前面兩位倒霉兄臺早已魂歸黃泉,在西天笑著沖我招手了。
想到此,我不禁眼前一黑。
娘啊,早知如此,何必將我假充男兒教養。
02
可惜如今我是求爺告娘,將西天佛祖請來,也無用了。
轎子停在大門前,媒婆在旁笑著領出新娘,一人執一端紅綢。
周遭忽然一靜。
賓客面色怪異望著這邊。
我臉色僵硬,緩緩仰頭。
沒錯,仰頭。
嬌滴滴的新娘子,比我高出一頭不止。
我的個頭在男子中算一般,鞋子裡還加了厚底。
與新娘站在一處,著實有損自尊。
不過轉瞬一想,往後命都要沒了,也不在乎這點面子問題了。
頂著眾人戲謔的笑容,我硬著頭皮和新娘拜了堂。
鬧洞房時,所幸我這邊沒甚麼親戚,暈乎乎被婆子指使喝了合衾酒。
「郎君,揭蓋頭了。」
婆子在耳畔輕聲提醒。
四下闃寂,紅燭晃蕩曖昧的光線。
新娘端坐,玉白指尖微露,低頸柔順等著我。
我有些愧疚,想著人家姻緣不順,還攤上我這個假夫君。
不能與她白首到老便罷,說不定身份揭穿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懷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我執玉如意小心翼翼挑開蓋頭。
容貌一點點漸露。
饒是我這個假男人也看獃了。
03
燈下看美人,總添幾分旖旎。
之前在水裡救下她時,我因世俗禮數不敢多看,脫了外衫就罩住她的頭。
此刻方才一睹風採。
不是玉軟花柔的嬌麗,反而是一種明豔的俊,灼灼燿目,不可方物。
眼眸流轉,似笑非笑凝睇著我泛紅的臉頰。
婆子女使們在旁捂嘴笑:「郎君好福氣!」
我羞得恨不能遁地,尷尬輕咳兩聲。
手足無措之際,忽聞屏風外男客笑鬧要逮我出去喝酒。
我連忙放下玉如意,逃似的走出了新房。
身後笑聲起伏。
我反手掩上門,拍拍滾燙的臉頰。
沒出息。
都是女的,羞甚麼!
04
席間觥籌交錯,免不了被灌喜酒。
醉醺醺被人扶回來,酒色上頭,連眼尾都是燙的。
腰間被一只大手緊緊錮住,我稀裡糊塗抬起眼,人影重重。
只看到男人銳利的下顎線,衣襟繡金線,華貴雍容。
鼻尖微抽,隱隱酒氣混著冷冽白梅香,像這個人一樣清貴高傲。
我想起來了。
他、他是庾家的大郎,新娘的哥哥。
然而我實在醉得很了,不知在他懷裡哼哼唧唧了些甚麼,似乎喊了兩聲「大哥」。
男人身子一僵,由扶變拎,半拖半拉地將我扔進了新房。
牀被柔軟,身子一歪,貼到甚麼冰涼的東西。
有只修長的手憐惜般摸了摸我的臉,扯開長發,低聲呢喃:
「醉成這樣,哥哥你也不幫著點。」
另一道沉靜的聲音嗤道:「沒能耐還來者不拒,活該。」
衣衫窸窣,那手揉了揉我通紅的耳朵,不滿輕怨:「我還要洞房呢。」
遠處傳來冷笑。
05
忽然驚醒,腳像踩空入深淵,額頭冒出冷汗。
紅綃牀帳層層遮擋,燭火燃到盡頭,昏黃微光照著枕邊人的眉眼。
新娘散著一頭錦緞似的長發,與我的頭髮繞在了一起。
我忙往下看,婚服完整,沒有脫開。
心裡一松,靜了靜,望向新娘。
我的頭髮有幾縷被她壓在臉下,半露一張秀美側臉,長睫投下小片陰影。
中衣間的脖頸光滑修長,肩比平常女子寬些,也不失勻稱。
我隱下那點怪異的違和感,不再多看。
昨晚到底怎麼混過去的竟也想不起來,太陽穴隱隱生疼。
這時,肩膀忽然一沉。
「夫君,你醒了?」
女子烏黑長發下一雙水眸盈盈相望,靠著我的肩膀,聲音微啞,纏綿勾人。
我渾身一激靈,像只炸開的刺蝟,猛地一退,縮在牀角。
「……」
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06
庾姑娘斜倚牀欄,俊眼修眉,幽幽道:「夫君……是嫌我?」
「不、不。」我期期艾艾擺手,訕然低眸。
咬牙直身:「其實——」
豁出去了:
「我身有隱疾!」
空氣裡有一瞬間的凝滯。
庾姑娘愣了愣,忽然撲哧一笑,眸中流光溢彩,溫聲說道:
「如此,你不舉,我克夫,倒是天生一對了。」
這回輪到我瞠目。
下意識安慰道:「克夫之說本是無稽之談,不過是世人平白加給女子的又一道枷鎖罷了。」
庾姑娘眼睫一頓,深深望著我,扯出一抹淡色笑痕:「是麼,夫君不怕?」
我搖搖頭,心裡悵然。
同為女子,若不是兄長早夭,孤兒寡母需要男子撐起門楣,娘也不會冒險讓我進學堂,明經世之理。
走出閨閣,方知天地之寬闊,人生之可為。
而這些都是女子所無ţü₍法觸及的。
「運命之數,聖人猶不可解,如何能怪罪到女子身上呢?」
我遲疑伸出手,隔著被褥輕輕拍了拍庾姑娘的手臂:
「你……你放心,我一定對你好。」
雖不能像平常夫妻,但既然娶了人家,就要有所擔當。
庾姑娘垂眸,看了眼我的手,低著臉,看不清神色:
「如何好?」
我認真沉思良久,一字一句許諾:
「其一,府中上下由你做主。
「其二,但凡我在,嬉笑怒罵皆憑你歡心。」
「最後……」我望著她,笑道,「姑娘若想和離,盡管將錯處推給我,屆時我去陛下面前陳情,放你自由。」
熹微燭火跳動,仿佛是我的一顆心剖開來,顫巍巍。
人生初次新婚,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竟是對一位女子說這些。
掌心漸漸洇出汗意,緊張不已。
不知是不是太唐突,庾姑娘久久不回應。
正失落時,卻見庾姑娘啓唇,很輕的一聲:
「好。」
07
勞神一夜,翌日上朝腳都打飄。
同僚心照不宣的眼神瞟來,我唯有苦笑以對。
攀上庾家這根高枝,朝中若有似無的打量多起來。
天子賜婚,何等榮燿,僅僅只是因為陛下對我欣賞有加?
用腳指頭想也不可能。
庾家勢大,盤根錯節,我一個小小校書郎,剛入宦海,頂頭隨便一個風浪就能淹沒我。
可正是因為沒有根基,才最適合做陛下的棋子。
黑子落定,棋盤間輕微咯噔一聲。
我謙卑行禮,笑道:「陛下運籌帷幄,臣難望項背。」
幾聲朗笑嚮起,皇帝收手拂袖,不怒自威的臉上流露一絲溫和。
談到賜下的這場姻緣,他微微笑,問:
「盧卿可滿意?」
我自然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無上惶恐的樣子。
君臣之間,無非是這樣的你來我往。
誰知皇帝話鋒一轉,嘆道:「其實朕知道,娶庾氏女是委屈了你。」
我țù⁽縮在袖子裡的手指一僵,此話何意?
皇帝起身,立在一窗霏微煙雨前:
「庾家前頭那兩位女婿,你可知是怎麼死的?」
08
出宮門時,我回頭望了望。
雨停了。
申時的晚春將宮殿燒成野火一樣的顏色,陰鬱,沉寂。
皇帝的話猶如一簇簇流燄,在心頭經久不息。
「五石散。」
此物服下,若發散不甚,則五內如焚,脊肉潰爛,痛苦難言,先朝不少貴族子弟折在這上面。
本朝立國以來,此風漸漸消弭,如今的世家鮮少有人服用此物。
然而,庾家之前的女婿竟然都死於服散。
世家姻親,講究門當戶對,那二人自然也是簪纓子弟。
未成婚前,鮮衣怒馬,聲名可期。
誰知娶了庾家女,便沉迷起服散、飲酒,不問功名,終日酒色浸淫。
活不過一年。
正想得出神,後面有人喚我:
「郎君,要起北風了。」
回身抬眸,陰沉沉的黃昏壓在殿脊,頃刻間晴朗消散,化作一股風雨欲來的壓抑。
一輛紫簷馬車停在樹邊。
小廝笑道:「夫人體貼,親自套了車來接您呢。」
忽地,一陣風刮過,我立在宮門口,打了個寒噤。
09
回府後,我神思疲倦,飯沒吃幾口就進了浴房。
想著為人臣真是不易,皇帝輕飄飄幾句話要翻來覆去地琢磨。
自古帝王心術,講究的都是一個制衡。
陛下對我說這些話,好似將我劃到他的陣營,成為他安插在世家的一顆釘子。
然而試看滿朝文武,有幾個高官出身寒門?
我這寒門中的草芥,又能為陛下做甚麼呢?
熱水漸漸冷卻,小臂受寒,冒起細小雞皮疙瘩,我猶自不覺,久久泡在浴桶裡。
門後輕嚮,似有人想推門而進。
「夫君?」
我猛地回神,扭頭看去。
門鎖木條穩穩橫在其間。
幸好我娶親前將房子翻修了一遍,像浴房這種私密內室都上了鎖。
庾姑娘好似疑惑,問我為何洗這麼久,可要她進來服侍?
「不!不用!」
起初的音色因為著急有些尖,乍一聽有些陰柔。
庾姑娘靜了靜。
我連忙清嗓,沉下聲,又說了一遍,表示自己馬上出來。
「好,我等夫君。」庾姑娘柔順回道。
期盼羞怯的語氣。
我起身差點滑下去。
穿衣服的手有點抖。
10
與娘子親熱這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雖有「不舉」的借口,但總不能一點也不碰。
早知道就該說我有龍陽之好。
我心裡十分懊悔。
磨磨蹭蹭走出浴房,卻是蘭香滿室,不見佳人。
出門問了個小侍女,才知庾大公子來了,兄妹倆在前廳敘話。
若不是有人看著,我險些雙手加額以示慶幸了。
誰知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自己滾入一處極溫暖的地方,鼻尖都熱得出汗了。
窗外雷雨交加,牀帳密閉。
芳馥寒香絲絲縷縷鑽入口鼻,眼皮酸澀,糢糊Ṱū́ⁿ睜開一瞧。
不知甚麼時候,我從自己那牀被子滾到庾姑娘的懷裡。
兩人額頭抵著額頭,庾姑娘的手還壓在我腕骨上。
好像在怕我靠得太近。
聽著耳畔平穩的呼吸聲,我小心挪開手,慢吞吞往裡頭去。
突然,一聲嚮雷。
雪白閃電刷地劃破暮雨,照亮四方牀帳。
庾姑娘猛然睜開眼,烏黑濕潤的眼珠子微顫,仿佛剛從一場噩夢裡驚醒。
緩慢望向我。
眼底幽深,未散的恐懼如雨霧般凝結在眉間。
我看著她,輕聲問:「你怕麼?」
暴烈的雷雨天,聽著心驚肉跳。
她無聲望著我。
我想,大概是怕的。
不論朝堂如何刀光劍影,陛下與世家又是如何暗中角力。
此刻,這位躺在我身邊的女子,是無辜的。
更是……我的妻。
我側對著她,在扯天裂地的滂沱雨聲中,探出指尖,輕柔拍拍她的背。
如同兒時母親哄我那般:
「不怕,不怕,我在這呢。」
她似被噩夢魘住了,揪著我的另一只手,迷茫道:「你不走?」
大晚上的,能去哪兒?
我搖頭,笑道:「我不走。」
於是她便重新閉上眼睛,像一個害怕被遺棄的孩童,死死抓住我的手。
11
翌日下朝,我迎著日光,舉起那只布滿鮮紅指痕的手。
沉默。
娘子生得俊,力氣也大。
也好,總不會擔心她受欺負。
那天是平寧十三年的暮春,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朝金光門後的官署走去。
我不會知道,接下來的人生便從這一日,天翻地覆。
起初聽到千佛寺亂嚮的金鐸聲,中庭的一棵茂樹搖晃枝葉。
狂風卷地,滿樹杏、櫻墜落,如落一場猛烈大雪。
「又起風了。」
同值的青袍官員於窗中仰目,嘆息京中春光易逝,總是狂風驟雨,不似家鄉。
我停筆望去,眼皮忽然一跳。
垂眸,手指上的紅痕已褪不少,顯出一種沒有血色的青白。
如同昨晚庾姑娘驚怖未散的臉色。
正疑惑這種不安來自何處時,兩個匆匆身影從樹下走來。
後面那人一看見我,就露出欲哭無淚的倉惶表情:
「郎君,夫人出事了!」
筆尖濃墨倏然滴落,髒污了指腹。
12
我連忙站起來,跟著小廝往外走。
可他被好像嚇住了,說話期期艾艾,聽不出所以然。
我側眸,一聲呵斥:「講清楚!」
他抖了抖,倒把口齒抖利索了:
「今個兒浴佛節,夫人說要去千佛寺祈福,路、路上車馬擁擠,小的一個沒留神,突然沖出一夥歹人,當街就把夫人的馬車劫去了!」
「哪個方向?」我簡短問道。
「閶闔門,東郊!」
我擰起眉心,大步凜凜走出官署,翻身上馬,反手攥緊韁繩,低眸吩咐道:
「你速去北大營找庾大公子,先別報官。」
此事突然,必有預謀。
聯想陛下對庾家的種種猜忌,我無端脊背發涼。
世上要毀一個女子,清白二字便可做足文章。
先是克夫之名,逼得貴女下嫁寒門,再告訴我五石散之事,引我警惕庾家,夫妻生出間隙。
如今又出了這事……
我快馬加鞭沖出閶闔門。
身後黑雲沉沉,皇宮趴在邙山脊間,仿佛一只陰森窺視的獸。
13
行至東郊,牌坊破舊,亂草橫生。
馬兒在原地踟躕起來。
此地原來是亂葬崗,舊朝兵亂,死了的貴族幾乎都埋在了這裡,因此格外荒涼,鮮有人至。
山上只一個破廟,羊腸小道,周遭都是懸崖。
我往崖下看,幾塊破碎的木板孤零零吊在枝丫上。
心下不由一沉。
忽然袍擺被一叢荊棘勾住,低頭看,一條茜紅發帶正躺於泥濘中。
是庾姑娘常束的那條。
所幸雨還未下起來,我得以從亂草荊棘中辨認出一行淩亂的足跡。
彎彎曲曲的山路直通破廟,我走得極其艱難,好幾次險些摔下去。
等到了山頂,冰涼的雨水澆濕了一身,官袍破破爛爛,帽子也丟了。
一瘸一拐走去。
心中不免直打鼓。
急匆匆一個人跑來,到時候萬一賊人兇狠,我怎麼打得過?
說來慚愧,假扮男兒多年,唯一一次打架還是九歲,因為不滿夫子言語中對女子的衊視,一氣之下揪去了夫子的胡子。
不行,我得找個武器。
四處尋索,挑了根最堅實的樹枝,握著樹枝噤聲走進破廟。
剛一進去,便被撲面而來的濃鬱血腥味沖得直犯幹嘔。
還沒看清楚,心先涼了半截。
14
「庾姑娘!」
昏暗陰冷的內室,觀音像金箔脫落,垂幔積滿灰塵。
到處都是血跡,濕風吹過,窗欞吱呀亂搖。
說不清甚麼感受,我茫然立在其中,好像那風直接從胸前吹了個穿透。
空蕩蕩。
由此生出一股焦躁的怒火,這些人,這些人!
我提步氣憤往前,腳下卻被甚麼一絆。
咚!
數雙大睜的眼對視過來。
「嗬!」
死人堆在供桌下面,一個曡一個,皆是筋骨強健的壯漢,死相猙獰。
我嚇了一大跳,撐臂後退。
手卻摸到一塊布料精致的衣擺。
仰頭望去。
「庾……」
來人長發散開,俊美面龐在灰暗雨光中忽明忽暗,細長手指握著一把劍,還未幹涸的血珠緩緩滾落。
我喉嚨一陣幹澀,愣愣看著這位仿佛剛從修羅地獄浴血歸來的人。
是仙或是魔。
我竟一時辨不清了。
就在我久久不語的時候,劍落地,發出清脆金鳴聲。
那人忽然屈膝,俯身緊緊抱住了我:
「你真的來了。」
聲音喑啞,全然不是往日的輕柔。
抵著「庾姑娘」精瘦有力的胸膛,微微發燙的唇點在我的耳側。
「別躲……我冷。」
我僵在原地,腦袋裡亂成Ţû₀一團漿糊。
15
庾姑娘,不,應該說庾二公子。
沒了偽飾,他那截如玉脖頸間突出的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輕輕滾動。
試探的親吻變本加厲,手指加緊,陷進我的胳膊。
仿佛怕我逃脫。
鬼魅陰冷的破廟,死人近在眼前,柔順可憐的娘子突然變成一個提劍屠殺的男人。
若不是肢體還有知覺,我幾乎快要認為自己在做甚麼妖異的怪夢。
我開始掙紮,不料庾二力氣大得嚇人,單手捉住我的手腕,喉間還糢糊溢出委屈的嗚咽:
「我好冷,真的好冷。」
放屁。
他渾身簡直快燒起來,把我都捂熱了。
「你!」我張口結舌,千萬疑問堵在齒間,最後還是快刀斬亂麻,推著他起來。
「先回去再說,你這個樣子可不能被別人看到。」
但他卻無力癱軟,下巴磕在我鎖骨上。
淡淡血腥氣浮沉在錦繡衣襟中,我這才發現他渾身濕透。
觸手生涼。
方才的高熱似乎是幻覺,此刻的庾二,冷得仿佛落了滿身的霜。
攥住我的手指顫抖起來,眼眸半闔,囈語不斷:
「不,我不是女孩……
「為甚麼……我也想和哥哥一樣啊……娘……」
他高高的個子縮在我懷裡,像塊即將融化的冰。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問過娘這樣的話。
那是寒冬臘月的清晨,我被娘從牀被裡揪出來去學堂。
忍耐許久的委屈洶湧奔出:
「為甚麼我不能穿裙戴花?為甚麼我一定要代替哥哥受這些苦?」
娘甚麼也沒說,給了我一巴掌。
那是她唯一一次打我。
隨即沉默替我穿好衣裳,戴好她親手縫制的兔毛帽,牽著我的手,帶我穿過茫茫大雪掩蓋的山邨。
走了足足半個多時辰。
此後每次去學堂,都是這樣送我。
我記得路上有一棵孱弱的老桂樹,從不開花。
娘便笑著說:「平熹,看著吧,待你蟾宮折桂那日,它定會為你送一場金秋。」
其實不用等那麼久。
就在我扶靈戴孝,送娘的棺材入土那天,它便簌簌落下花雨。
滿目碎金,覆蓋白衣。
16
不知庾二是否也有這樣的童年,但觀他病夢中的神色,或許比我更艱難些。
互扮男女,我們的人生也算有緣了。
窗外暮色漸沉,隨著庾二不穩的呼吸,我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
若這些殺手真是陛下派來折辱庾二的,這場血淋淋的屠殺很快會被傳進皇宮。
陛下多疑,指不定就查出庾二男扮女裝的事情,屆時,不知又會掀起甚麼風浪。
我費力將庾二的手環過來,搭在肩上。
下山的路愈發泥濘,帶著一個人走走停停,只覺腳底冰冷麻木,青霧繞眉,連眼睫也重如千鈞。
庾二醒來說過好幾次:「將我丟下吧。」
而我只道:「先回家再說。」
他淡笑了聲:「我這個樣子,你還願意要我?」
水汽在雲層裡滿溢,說出來的話語也滿含濕意。
我吃力平複喘息,目之所及,天地渾然如一色,我靜了靜,說:「不是ťûₐ你的錯。」
天地廣大,宇宙無極,我們偽飾本相,努力存活,不過是想在其中尋一隅立錐之地罷了。
「何況,我保證過,會對你好。」
我朝他安慰一笑。
庾二纖長漆黑的睫毛掃過來,那眸春水似的眼睛,很深很深地凝視著我。
面上沒有笑意,收斂得幹幹淨淨,認真問我:
「平熹,你扮男兒進朝堂,為了甚麼?」
我腳步一頓。
為了甚麼?
起初是娘要我這麼做,她告訴我:「你哥哥死了,先生的那些束脩不能白交,你去替他學完吧。」
那時我只覺得好玩,扮作小子,不必學繡花,還能滿山亂跑和玩伴一起爬樹捉魚。
同邨的姑娘十二三歲便準備待嫁,而我卻能自由出入學堂,有一望無際的前程。
有一天,那個要出嫁的鄰居小阿姐突然來找我,送了我一雙鞋。
她圓圓的眼睛裡曾經總滿含笑意,如今卻哭得紅紅Ťüₔ,哽咽說:
「平熹弟弟,聽說你要去縣裡考秀才,我不能去送你,便送你一雙鞋,祝你步步平安,直上青雲。」
後來,我考中秀才,卻聽說她因夫婿打罵,難產而亡。
沒有人替她鳴不平,說起來也只是嘆息,道她此生沒投個好命。
從那天起,我便告訴自己,將來做了官,定要為世間所有不平者求個公平。
庾二靜靜望著我。
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鼻尖,從唇瓣劃過下頜,我低頭,望著腳下崎嶇的路,說:
「我要青雲直上,做前人不能做之事。」
17
那晚下山的路無比漫長。
大抵有菩薩保佑,我和庾二沒有被摔死,渾身狼狽到達山腳。
「庾景貞!」
一道朗聲沖破昏暗,我渾渾噩噩抬眸,辨認出是大公子庾延恩,這才松了口氣。
他也是一身濕淋淋,翻身下馬,看見是我,愣了一下。
重重火把高舉,照亮了整片黑夜。
他先脫下大氅蓋住了庾景貞,接過來扶上馬,可是庾景貞的手卻死扯著我的衣袖。
我一趔趄,險些摔倒。
庾延恩無法,只好揮刀割了我的袖子,強行將昏迷的庾景貞拖上馬。
「你……行嗎?」
他看著我騎馬,英挺眉宇皺起來。
我低眸,倦怠點點頭。
其實我現在恨不得一頭栽下去睡個昏天黑地,但我一個人在外習慣了自己撐著,不願露出軟弱。
庾延恩沉默須臾,替我理好韁繩,遞過來,鄭重道:「多謝。」
我微微笑,拱手回禮。
18
庾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就算不報官,翌日滿京城也都知道了。
我舍命救妻的故事更是傳得沸沸揚揚,說我經此一難,病得連牀也下不來。
由此,坊中愈發傳起當初「庾姑娘」克夫之名,更有一些陰謀之言,直指世家貴女刁難寒門夫婿,故意惹出這麼一遭,衊視皇權。
其實我第二天就想去上朝,卻有宮裡來的太監傳口諭,陛下贊我救妻之舉,特準休養,不必上朝。
我明白其中的意思,默了默,行禮謝恩。
目送太監遠去,庾延恩負手踱步而來,同我一起立在簷下。
晚春將過,天地如洗,紫籐經雨落下一抔抔殘花,陷入泥濘。
他突然開口:「陛下是想利用你對付庾家。」
我面色平靜:「我知道。」
一個沒有靠山的年輕探花郎,深蒙聖恩,成為豎在天下所有寒門子弟面前的標桿,讓他們以此為望,認為從此寒門便可崛起。
殊不知這只是陛下的一盤棋局,讓我娶庾家女,引我去救人,屆時我一死,煽動諸多寒門子弟的怒火,庾家自然難辭其咎。
如此一來,便有借口削弱庾延恩的軍權。
庾延恩看了我一眼:「你也甘心?」
我說:「食君祿,忠君事,為臣者自當肝腦塗地為君分憂。」
庾延恩扯扯唇,他有一雙與弟弟相似的瑞鳳眼,卻不常笑。
年輕一輩裡,是眾人難望其項背的大將軍,庾氏的驕傲,天子忌憚的頭狼。
「好一個純臣。」他的笑容裡噙著諷意。
離開時,意味深長道:「只要坐上龍位的人,你都忠麼?」
我盯著他的背影,微微蹙眉。
19
庾景貞養病的這段時間,府裡的奴僕都換成庾家家奴。
他昏睡了好幾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在不在。
他怕庾延恩殺我。
有時候,我覺得他太過緊張,便說:
「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庾將軍總得有幾分顧忌吧?」
庾景貞靠在枕邊,僅剩的那點血色凝於唇間,低頸喝了藥,淡聲道:
「先頭死的那兩個還是侯爵府的公子。」
我一怔。
「你那麼聰明,難道不知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放下碗,蒼白肌膚如紙張般脆弱,這是經年服用隱匿身形的藥留下的遺癥。
這時我已知曉庾家與皇室之間有不可消磨的矛盾。
自本朝立國以來,中宮皇後一直是庾家女,然而每一代嫁進皇宮的女兒都無法生育子嗣。
皇帝娶庾家女ƭü₈是為權力,庾家送女兒進宮也是為權力。
到陛下這一朝,皇後的位置突然給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貧家女。
皇帝與世家之間的平衡被打破,風雨欲來,庾氏族人聽到了刀劍出鞘的聲音。
「我本來也是要入宮的。」
日影黯淡,照於庾景貞秀美眼睫,眸中平靜:「為了家族榮光,他們可以犧牲任何人。」
沒有病魔的折磨,他變得清醒謹慎。
手背碰過來,挨了挨我的衣袖,仿佛某種珍重。
「平熹,你不一樣。」
他的眼裡通透明白,像兩粒潔淨的玉石。
「你不站在世家這頭,也不在陛下那頭,我讀過你作的策論,知道你的抱負。
「曲水池畔,你明明不善鳧水,卻還要跳下來救我。
「那時我驚訝極了,誰能想到名滿天下的探花郎竟是一女子呢?」
說到此,他溫柔一笑,鴉羽般的睫毛投下陰影:
「平熹,你是個好女兒,比世間大多沽名釣譽的男子好太多,可你想要天下公平,女子各得其所,這很難。」
我垂眸捏緊袖中的手指。
「難,難就不做了?」我仰起頭,執拗看著他,「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要入中樞、肅清政,你們男子能做的,我也能!」
一絲金光穿過地磚,折射鏡面,映出我和庾景貞對峙的身影。
「說得好。」
他清瘦的肩膀低下來,一縷冰涼發絲劃過我的指尖,湊近按住我的手:
「所以你要長長久久地活著。」
他說君子不立危牆,要我往後無論發生甚麼事,都要先考慮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話音剛落,前院腳步聲亂嚮。
幾日前來宣聖上口諭的太監在外頭大喊:「盧侍郎!皇上病重,請速速入宮覲見!」
珠簾搖晃,我猛然起身。
20
「別去。」
庾景貞用力拉住我的衣袖。
他身上藥性未散,沒甚麼力氣,是以我能輕易掙脫。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
也知此行必定艱險。
但為人臣者,知君險而不應,眼睜睜看著賊子竊國,天下大亂。
這不是我的道。
「二公子,你我之間,欺騙過,真心話也互說過,可你或許還不大明白我。」
他怔怔望著我。
「自我四歲啓蒙以來,讀的是聖人書,明的是君臣道,文人的那些臭毛病,我骨子裡一樣也不少。
「世家掌權百年,積弊已久,如今陛下病危,太子年幼,內有你哥哥這樣的虎狼之臣,外有蠢蠢欲動的草原部落,我——」
肩頭一沉,我搖搖頭,堅定道:「我不能。」
不能苟且偷生。
迎著天光大開的門戶,轉身走了出去。
「盧平熹!回來!你這是送死!」
他在後面氣急敗壞,伏在牀邊,愴然急咳起來。
21
天幕燒起熊熊晚霞,如熾火,如殘血。
我到了皇宮,疾步跟隨太監進了明德堂。
掀開金繡門簾,濃鬱藥氣撲鼻,壓抑的哭泣隱隱從屏風後傳出。
「陛下,盧侍郎來了ŧŭ₃。」太監小聲宣道。
緊閉牀帳裡伸出一只嶙峋斑駁的手,僅僅數日,原本在閣中與我暢談古今的天子,一夜蒼老。
「你……你來。」
他啞聲喚我。
我低頭過去,跪在牀邊:「陛下,臣在。」
突然,那只看起來虛弱無比的手像鷹爪般猛然攥緊我的肩膀,陰惻惻問:「卿敢來,不怕朕殺你乎?」
我垂下眼:「蒙陛下聖恩,扶臣於草芥微弱之間,賜臣玉堂金馬之名,臣卑鄙之身,無以為報,若能以區區微命,換陛下國祚安寧,死何足惜?」
內室靜寂,香爐煙塵徐徐升騰。
過了半晌,直待我膝下跪得麻木,額間隱隱冒出冷汗,困住我肩膀的手這才撒開。
隨之幾聲粗糲的大笑:「好,好兒郎……」
他從屏風後喚來一個雪白玲瓏的男童。
那孩子梳著總角,眉目清秀,怯怯走過來,眼角泛紅。
孺慕望著陛下,呼喚:「爹爹……」
這位工於心計、多疑自負的皇帝,在臨終的寶貴時刻,抬手輕柔拍了拍幼子的額頭。
這便是太子,中宮唯一所出的孩子。
他或許不是個好皇帝,將天下人視作棋盤上的縱橫謀劃,但他繼位以來,大刀闊斧改革舊政。
為了娶心愛人,不惜打破百年維系的世家聯姻。一年前皇後病逝,他也沒有遵循禮法,繼位嬪妃。
此刻,他只是一位痛恨時不久留的父親,來不及斬除世家爪牙,留給小太子的是荊棘叢生的天子路。
「盧卿,以後你便是太子的先生,請你護好他……」
小太子啜泣不止,撲上去捉住陛下的手:「爹爹!」
陛下疲憊眨眼,昏黃眼珠濕潤,怔怔望著牀頂彫花的並蒂蓮:
「好阿瑛,要聽先生的話……爹爹……先去找你阿娘……」
只聽太子一聲慟哭。
霎時,內外哭聲遍地,京師禁軍遵從遺詔,緊急戒嚴。
我於一片慘淡哭號中握住了太子的手。
他烏黑純淨的眼睛裡,迷茫惶恐。
是啊,前路昏暗,不論何人此刻坐上這個位置都會懼怕。
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位置,不能退讓。
我狠下心,俯身下拜,喚他:「請陛下早登寶位,以平民心!」
一時,守在外面的群臣山呼萬歲。
22
建元初年的夏天並不太平。
先帝病逝,太子甫一登基,面臨的便是北地動亂, 胡人侵犯。
那半年我過得是天昏地暗,皇宮、六部往返跑,瘦得跟打饑荒似的。
庾延恩領命出徵時, 群臣送行。
他看了我一眼,毫不留情譏笑:「盧尚書家裡是吃不起飯了?」
我訕訕低眸。
這廝還在記恨我對庾景貞說他哥哥是虎狼之臣的壞話。
當時聽到這一句話,他生生氣得從北大營跑馬回來罵了我半個時辰:
「敢情全天下就你姓盧的一個忠臣!我庾家兒郎再混賬,也幹不出謀國竊位的蠢事!」
也怪庾景貞。
他不放心皇帝,總怕我出事, 索性將自己哥哥說得狼子野心, 好叫我審時度勢,站到庾家這頭來。
說到底,幾門世家不爭皇位,也是因為新帝年幼, 對他們沒威脅,何必做那名不正言不順的亂臣賊子,引史書唾罵。
內政暫無風波, 我也得以松了一口氣。
如今, 庾延恩為國平亂, 出生入死,我自是要為他送行。
忽視他不善的眼神,我上前一步, 莊重拱手行禮:
「北地難行,將軍保重。」
寒風瑟瑟,將士們頭盔上的簪纓隨風飄動。
庾延恩在馬上睥睨半刻, 勾唇一笑, 說不出的豐神俊逸。
隨即夾著馬腹果斷轉身, 揮手留下一個背影。
我在原地註目了半晌,懷著沉沉思緒回城, 卻見城門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庾景貞徹底換作本裝, 一副翩翩兒郎的好糢樣。
引得路過的群臣紛紛投以註目。
這下我顧不得儀態, 沖過去連忙把他推進馬車裡:
「祖宗你行行好,你想讓滿京城都傳我有龍陽之好嗎?」
庾景貞抱住我,丈量腰肢,嘆道:「誰讓你總是不回家,瘦成這樣, 我白養了。」
說著說著,那手便亂摸起來。
我正襟危坐,不受任何勾引, 嚴肅拂開他的手。
表示國家大事未了,怎可情情愛愛, 傷風敗俗。
他眼眸危險一眯,幽幽道:「好,我等著, 只要你到時別求饒。」
聞言,我裹緊衣領,「悲壯」點頭。
他無奈失笑, 攬過我肩膀。
曦光破開陰翳雲層,商販人群漸漸湧進城,寂靜已久的街衢重新歸於繁華喧鬧。
載著我們的馬車骨碌碌駛向明亮之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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