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

定親第五年,孟辭君依舊不願娶我。
第一次拒絕我,他說王上正重用他,怎能耽於情愛?
這話在理,我點點頭,又等兩年。
第二次拒絕我,他說王後尚未定,臣子怎好先成家?
我生了氣,覺得這王上好不講理,我都等成老姑娘了,竟還不許孟辭君娶我?
我和孟辭君吵了一架,賭氣離家,卻在水邊救下一個尋短見的侍官。
選秀的良家子逃了一個,王侍官愁得要跳水。
「進宮就能見到王上嗎?」
王侍官瞧見我未盤的發,未開的臉,欣喜地點點頭:
「那是自然,您要是得臉,夜夜都能見到王上!」
那成,我點點頭,挽起裙裾,上了油壁車。
見了那個王上,我倒要好好問問他,怎麼就不許孟辭君娶我呢。
「姑娘,你走了,奴婢怎麼和孟公子交差啊!」小桃急了。
我想了想,掀開簾子,揮了揮手:
「你就和孟辭君說,阿嫵還在生他的氣,今天不回去吃晚飯啦!」


01
簾子放下,王侍官上下打量我,贊嘆道:
「姑娘這面相,貴不可言啊!」
我擺擺手。
這樣的客套話我早聽膩啦。
當初在山裡獵兔子,我救了孟辭君一命,就聽他那個相面的祖母說過:
「這丫頭極貴!極貴的面相!」
我本想用孟辭君的救命之恩換來一罐細鹽,或是換來一卷好錦。
就因為這一句話,好嘛,細鹽沒了,好錦也沒了。
孟家祖母讓我和孟辭君定了親,說等教了禮數,挑個好日子,就讓孟辭君跟我成親。
我想了想,也行,成親也行。
畢竟大澤鄉沒人看得上我這個野姑娘。
而阿爹病重時,又說最遺憾的事是沒看我嫁人。
可孟辭君總是很忙,沒空娶我。
我們婚事定下的第一年。
他說王上忽然重用他,怎能耽於情愛?
這話在理,我點點頭,等了兩年。
第三年,他說王後懸而未定,臣子怎好先成家?
我生了氣,覺得他效忠的王上好不講理,我都等成老姑娘啦,怎麼還不許孟辭君娶我?
直到今早我生辰,孟辭君還要去宮裡,為王後挑封後大典的禮服。
我想和孟辭君鬧一鬧。
我叉著腰,將王上列祖列宗都罵了個遍。
可孟辭君性子淡漠,他只是倦怠地看了我一眼,出門前還丟下一句:
「這次是上吊,跳水還是離家?別耍花招了。
「不管怎麼鬧,晚飯前回來陪祖母吃飯,我就不與你計較。」
想到這,我心裡委屈,一低頭,眼圈紅了。
「喲,這是怎麼了?是說中姑娘傷心事了?」王侍官忙遞給我一張帕子。
我不好意思叫他看見,轉過頭去看簾子上的流蘇,悶悶地說:
「阿嫵不傷心,阿嫵沒有傷心事!」
呸!
孟辭君,這次可不一樣了!
我才不會像從前那樣窩囊,一個人哭到天黑,又因為肚子實在餓,就灰溜溜地回孟家。
我要去你最在意的王上面前告你的狀!
「姑娘今日進宮,奴才明日就寫信送去姑娘家中,好叫家人放心。」
「不用不用,小桃會和他說的。」
「可是姑娘離家,家人不會著急嗎?」
我搖搖頭。
孟辭君才不會著急呢。
上次我賭氣離家一日,晚上餓著肚子窩囊地回來。
我是想要他哄一哄我的,就說:
「孟辭君,今天阿嫵離家出走了。」
孟辭君正看書,連頭也不曾抬一下:
「是嗎,既然離家出走,那為甚麼還要回來。」
為甚麼又回來了呢?
因為大澤鄉離這裡太遠了,阿嫵沒有東西吃,餓著肚子走了好久,也沒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這次我離家,他也不會著急的。
那就不必跟他說了,免得他以為我在要挾他。
等我跟王上告了狀,孟辭君上朝後,我就跟他一起回去。
可王上是甚麼樣的人呢……
他會不會偏袒孟辭君啊……
王侍官笑呵呵地看著我:
「王上是極仁孝的,也很憐恤底下的奴才。」
我才不信呢,要是這樣,他怎麼不許孟辭君娶妻,你又幹嘛要跳水尋死呢。
王侍官心虛地不敢看我。
我大概猜到了,王上是個很虛偽,又很好面兒的人。
這樣的王上會幫著我說話嗎?
「那王伯伯,王上喜歡甚麼樣的人呀?」
我想討好那個王上,好讓他偏一偏心。
猜到我的心事,王侍官了然一笑:
「誰也不知道王上喜歡甚麼樣的姑娘。
「這些年太後為王上費盡心思,平民家的女兒,公侯家的姑娘,太後族中貴女。」
這、這些王上都喜歡?
王侍官諱莫如深地搖搖頭:
「這些,王上一個也不喜歡。」
我咬著蘆葦桿子,出神地望著天上的大雁,心裡有幾分沒底了。
青驄馬喝夠了水,打了個嚮鼻,蹭了蹭我的臉。
就算心裡沒底,阿嫵總要試一試!
就像阿爹從前教過阿嫵編漁網時說過的:
「世上的東西都是可以學的。
「不要說阿嫵不會,要說阿嫵願意學。」
從前孟辭君討厭我舉止無狀,不懂禮節,連袍子都穿不好。
可阿嫵願意學,也學得很快,後來祖母也誇我禮行得好,袍子穿得漂亮呢。
如果王上不喜歡阿嫵,那阿嫵就學著讓王上喜歡嘛!
風吹著水邊的蘆葦搖啊搖。
我很快又高興起來了。
風搖動樹影,王侍官望向我的目光不掩慈愛與欣賞:
「奴才並不精卜算望氣之術,相面也大多不準的。
「可奴才覺得,王上一定、一定會喜歡阿嫵姑娘。」


02
「阿嫵姑娘上了別人的馬車,奴婢攔不住啊。」
小桃忐忑地看著孟辭君。
「攔?攔她做甚麼?讓她去。」
孟辭君厭煩地揉了揉眉心,
「做你的事去,若是祖母問起來,就說她身子不適,早早睡下了。」
阿嫵來孟家五年,離家出走的戲碼鬧了兩次。
這一次學聰明了,買通了小桃,還說上了別人的馬車。
編得有鼻子有眼,也算有長進了。
燈花爆了兩下,引得孟辭君無端去想,近日會有甚麼好事要到。
第一件好事,自然是自己年少愛慕的溫娘,昨日為自己逃了選秀。
今早自己謊稱幫著王上挑選禮服,實則為了安置溫娘,忙碌了一日。
溫娘與阿嫵自然不一樣。
溫娘出身高貴,不能怠慢了她。
別苑匆匆翻新了一遍。
伺候她的婢女要挑本分盡心的。
衣袍寢具一應要最好最精美的。
溫娘坐在牀邊,一雙眼眸含淚看著自己,幾次欲說還羞:
「辭君哥哥,當年的情意還作數嗎……
「溫娘不願入宮為妃,可辭君哥哥又有了未婚妻,溫娘心裡實在不安。」
阿嫵怎麼配跟她比?
這五年裡,自己尋遍各種借口,將他們的婚事一拖再拖,是希望她自己識相,自己收拾東西滾回大澤鄉。
如果這次阿嫵真的走了,那就是兩件好事。
但阿嫵不識相。
一年前她也賭氣離家出走過,可裝都裝不像。
衣服不帶,銀錢不拿,路引也沒。
成心演給自己看罷了。
也就祖母信以為真,心疼得睡不著覺,急得自己也要跟著下人出去找。
果然不必找,她裝不下去,自己走回來了。
不知道去哪裡淘氣了,她的鞋襪和裙子都是Ṫũ₎濕的,還沾了不少泥。
自己正看書,實在懶得抬眼多看她一眼。
阿嫵委委屈屈地說:
「孟辭君,今天阿嫵離家出走了。」
所以呢?
她的事情自己從不在意。
就像從前出游,她興沖沖指著一棵樹,說只有這種葉子吹的哨子,大雁能聽得懂。
見她一身鄉野氣,周遭同游的公子淑女就擠眉弄眼,吃吃地笑。
害自己丟盡了臉。
後來祖母問阿嫵,怎麼這麼狼狽。
她說:
「阿嫵不是故意弄髒裙子的。
「阿嫵不知道王都的河那麼長,餓著肚子走了好遠也沒找到家。」
不怪河長,怪她是蠢貨。
大路不走,沿著河邊走。
不過上次離家出走餓了肚子,這次該長記性了。
晚飯前,總會回來的。
「給她盛一碗放著吧。」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阿嫵的那碗飯放到冒冷氣了。
可她還是沒有回來。
丫鬟沒有眼力,要將飯收拾下去。
……
「收起來,等著晚上熱一熱。」
省的她這個麻煩精半夜回來,驚動祖母,又要人起火燒飯。
不知為何,孟辭君總是心不在焉。
平時一目十行的他。
怎麼手上的書看了半日,還遲遲沒有翻過一頁。
門輕輕敲了兩下。
孟辭君有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欣喜,卻佯怒道:
「甚麼時辰了?你還知道回來?」
「……公子,是奴才。」
不是阿嫵,是下人松煙,
「廚娘來問公子餓不餓,那飯要不要熱一熱。」
……
不熱了,吃一碗冷飯冷死她算了。
「把飯並著小爐子,放書房外頭吧。」
爐子送來時,外頭淅淅瀝瀝下了雨。
連風也大了,吹得牆上燈影輕輕晃了一下。
不知明日上朝,王上是否要擔心秋汛。
他知道自己該想一想,王上若問起秋汛,他要如何應答。
可不知道為甚麼,孟辭君總忍不住想。
麻煩精這次回來,裙子和鞋子八成又是濕的。
燈燭昏昏欲盡時,孟辭君才寫完明日的奏折。
最後一字落筆時,門被推開,吹進半室水汽。
果然如自己所料,她裝不下去,濕著身子淋雨回來了。
阿嫵站在門外,挽起裙子,赤裸著腳,露出一截小腿。
正如自己第一次見她那樣。
她毫不猶豫撕下裙擺,為自己包紮。
露出一截小腿,讓自己眼睛不知該往哪裡放。
眼前的阿嫵,純然懵懂,不知男女大防。
像濕著眼睛的羊犢,像山鬼最小的女兒。
她輕捷地跳進自己懷裡,勾著脖子歪頭看他,連撒嬌的聲音也是帶著霧氣:
「孟辭君,阿嫵離家出走啦!」
鬼使神差地,自己竟然伸手將她摟在懷裡。
桌上寫完的奏折,都被風吹散在地上。
他素日引以為傲的一手好字,也被水汽洇濕了成墨團。
已經分辨不出寫的是甚麼了。
這場秋雨實在纏綿惱人,好像不將他全身淋濕便不肯罷休。
孟辭君猛地驚醒。
一室靜謐,燭火煌煌。
奏折整齊,字跡端方。
沒有洇濕,沒有寫完。
就像阿嫵,也不曾回來。


03
「阿嫵姑娘是有事要求王上?」
「是!」我忽然留了個心眼,「王伯伯,您認識孟辭君嗎?」
「自然認識!孟大人可是王上近侍,王上對他青眼有加呢,若有大事必然傳召進宮的。」王侍官笑道,「有甚麼事嗎?」
「沒、沒事。」
「阿嫵姑娘,不論是想為家中族親謀個爵位,還是有冤要訴,一定等王上喜歡你以後再提。」王侍官左右瞧了瞧,低聲說,「也一定不要讓太後知道,太後最忌諱這個了。」
我趕緊點點頭。
一定等王上喜歡我,我再告狀!要他給我和孟辭君賜婚!
採桑宮的周姑姑帶我換了衣裳,塗了脂粉,又給我腰上系上一枚小玉。
「這玉絕對不能弄壞,更不可弄丟!」周姑姑認真叮囑我,「要是弄丟了,姑娘就見不到王上了。」
打扮好的我從房間裡跑出來一瞧,有十幾個跟我打扮一糢一樣的姑娘!
我想了想,立刻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
孟辭君下朝的時候,也有好些人跟他穿一樣的衣服呢!
我往採桑宮外瞧,卻看見孟辭君的背影。
他好像有什
壞了!定是捉我來了!
我急了,恰好碰見王侍官,忙拉住他,指了指孟辭君:
「王伯伯,我要見王上!我有很要緊的事!」
王侍官有幾分為難,卻看我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不哭啊孩子,王上要見孟大人,挑選王後禮服的紋樣呢。」
「對!所以我得趕緊過去!」
王侍官忽然明白了甚麼,意味深長地問我:
「私闖王上寢宮可是殺頭的罪,阿嫵姑娘是要賭一把嗎?」
我用力點點頭。
當然要賭,賭我跑得夠快,能搶在孟辭君前面告狀!
「罷了,我這條命也是姑娘給的。」
王侍官終於嘆了口氣,給我指了一條小路:
「穿過那片扶桑,是王上沐浴的湯池,那裡連著王上的寢宮。
「前頭是死路,還是富貴,都看姑娘的造化了。」
我跑過扶桑花叢,跑過霧氣裊裊的溫池。
看見金碧輝煌的王宮裡,影影幢幢的紗幕後,坐著一個玄色衣袍的男人。
「王上!」
那位王上正要回頭,宮人已經跪地稟報孟大人求見。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卻看見好大的一個箱籠。
我忙躲進了箱籠裡,悄悄聽外頭的動靜。
王上回頭看了一眼箱籠,似乎懷疑自己方才聽錯了,轉頭道。
「傳。」
孟辭君恭恭敬敬跪在階下,行了禮。
「吾平時少見辭君風塵僕僕的樣子,是有甚麼事嗎?」
「臣要成家了,昨日收拾採買,才知道成親竟然如此繁瑣。」
我心裡一喜,孟辭君要娶我了?
我高興地要從箱籠裡蹦出去,拉著孟辭君回家。
可孟辭君又說了。
「還有一件叫臣焦心的事,臣的妹妹走丟了。」
孟辭君還有個妹妹呢?
我怎麼不知道?
「昨日家妹和婢女出游,那婢女愚鈍不知護主,家妹心思單純被那拐子拐了去,至今還不知下落。」
他說的妹妹該不會是我吧?
那他要娶誰呀?
我一時顧不上想這些了。
箱籠裡裝的都是衣服,熱得我臉上的脂粉都花了。
「不過也不要緊,臣已經命家僕去查訪,如今要緊的事,還是王後的禮服。」
我察覺到孟辭君的目光落在了我藏身的箱籠上。
孟辭君一步步朝我藏身處走來,我急得直冒汗。
卻在他的手落下前,王上的聲音在身後笑道:
「不必看了,吾沒有心儀的紋樣,選哪件都是一樣的。」
孟辭君的手收了回來。
我松了口氣。
「今日無事,辭君回罷。」王上想了想,又道,「既然辭君諸事纏身,吾準你三日的假。」
孟辭君連聲謝恩,退了下去。
王上真的很喜歡孟辭君,聽說他有事就允了假。
「出來吧。」
我藏在箱籠裡,左右看看。
寂靜空曠的寢殿,只有王上一個人。
他在和我說話嗎?
我不敢出去。
忽然紗幕撩起,箱籠被打開。
眼前人一身玄色衣袍,眉眼溫溫含笑:
「箱籠裡不熱麼?」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慌忙從箱籠中出來,學著孟辭君行禮的樣子,卻因為腿麻了跌坐在地上。
腰上周姑姑叮囑我的玉佩,也自腰上滑出去,摔成兩半。
眼見玉碎了,我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袖子一擦眼淚,連剛換的衣服都髒了。
完了,阿嫵完了,阿嫵的親事也完了。
阿嫵再也見不到王上了,王上再也不會喜歡阿嫵了。
「吾嚇到你了?」
王上撿起那半枚碎掉的玉佩遞給我。
我搖搖頭,沮喪地坐在地上,悶悶不樂:
「您沒有嚇到我。
「周姑姑說,玉壞了就不能見到您了。
「衣服也髒了,阿嫵沒有新衣服穿了。」
看見我身上的衣服,碎掉的玉佩,王上略想了想。
「那只要有新的玉佩戴,有新衣服穿,阿嫵就不哭了?」
王上笑得溫煦,他自腰間解下一枚鳳凰紋樣的玉佩放到我手上,又指了指箱籠:
「那裡的衣服,阿嫵挑一件喜歡的穿吧。」
待我換了衣服,王侍官聽見傳召,忙進殿來。
看見我腰上的鳳凰佩,身上穿的衣服,王侍官哆嗦著跪在地上:
「王上,恕奴才多嘴,是否太過草率,太後那裡……」
王上置若罔聞地擺擺手,指了指我哭過的臉,笑道:
「王保,你瞧她哭的樣子像甚麼。」
王侍官戰戰兢兢抬起頭瞧了我一眼,也樂了:
「像個小花貓!」
當夜,我就不去採桑宮中住了。
王上沒有騙我,他說只要我不哭,以後日日都能見到他。
宮人為我洗沐燻香。
周姑姑喜笑顏開,用一條絲帛將我的頭髮松松系著。
那絲帛涼涼滑滑的,掃過脖頸總引得我笑。
左看右看,周姑姑又覺得少了些甚麼,將我的領口也松了松:
「這領口低一些,再低些,王上肯定喜歡。」
大殿燭火煌煌,照見王上的眉眼,好看又溫柔。
「聽王保說,阿嫵是大澤鄉來的。」王上微微一笑,「大澤鄉是很好的地方,從前吾被毒蛇咬傷,本以為不能活了,大澤鄉的獵戶送了草藥來,才好起來。」
王上也知道大澤鄉?
我忘記了告狀的事情,立馬坐直了身子。
「大澤鄉有很多毒蛇,但是阿嫵的爹爹抓蛇很厲害,阿嫵也不怕蛇。
「要是王上再被蛇咬了也不怕,阿嫵認識治蛇毒的藥,會給王上送來的!」
王上噙著笑,耐心聽我說著。
從前我也想和孟辭君說一說大澤鄉的故事。
說大澤鄉山裡的瘴氣是紫色的,還有騎著赤豹的山鬼。
說阿爹教我吹的葉哨,連天上的大雁都願意飛下來聽。
說從前我在山裡迷了路,阿爹教我只要沿著水邊一直走,就能找到山腳下的家。
可是這些,孟辭君從來不會聽,他只會冷冷丟下一句:
「既然大澤鄉那麼好,你為甚麼賴在這裡不回去?」
但是王上不會。
我說起能讓大雁也飛下來聽的哨子,王上說他也很想聽一聽呢。
「說了這麼些,阿嫵累不累?」
「王上喜歡聽,阿嫵可以說一整夜呢!」
王上一怔,偏了偏頭,寵溺地笑:
「那吾也可以聽阿嫵說一整夜。ṭū₅」
侍奉的宮人卻聽得困了,往香爐裡添了一把香。
那香燒得我渾身作熱,我扯開了系發的絲帛。
王上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滑向我微敞的領口。
那香燒得濃了,王上溫柔如水的眼眸一點點幽深起來,像寂靜水潭下可以溺死人的深淵,像扶桑花叢後藏著要咬住獵物喉管的豹子。
「阿嫵……」
王上低沉著聲音喚我,伸出了手。
我貼近王上,仰頭看他,想為自己討一點賞:
「阿嫵陪您聊了這麼久,那王上有喜歡阿嫵一點嗎?」
聽我這麼問,王上幽深的眸子微微一怔,那手也落在我頭上。
王上摸了摸我的頭,笑道:
「有。」
我心裡高興,忙說:
「那阿嫵要睡啦,王上也快回去睡吧。
「王上想聽,阿嫵明天再給王上講故事。」
宮人眼神複雜,想說點甚麼。
王上不以為意地笑笑:
「吾喜歡阿嫵這樣,不許叫人拘束了她。」
宮人連聲諾諾。
看王上的轎輦遠了,王侍官嘆了口氣:
「小祖宗,您用命換來王上垂憐,如今怎麼又不肯留一留王上了?萬一王上生了氣,再不肯來了……」
「不會的,王Ŧüₑ上說啦,明日還會來聽阿嫵講故事呢!」
周姑姑悄悄踢了王侍官一腳:
「你懂甚麼,我瞧王上倒是喜歡得緊呢。
「只怕太後,未必會喜歡阿嫵姑娘呢……」


04
「吾倒要看看你給王上選了甚麼個妖精,一見面就把王上迷住了,連鳳凰佩都給了她。」
王保跪在階下,冷汗浸濕了後背。
珠簾後,王太後斜睨了眼王保,冷笑道:
「定是世家培養的,將來保不齊外戚之患,說罷,是姬姓女還是衞姓女?」
「是大澤鄉獵戶撿到養大的女兒,採選入宮時,那女子孤身一人,入宮這些日,連父母族親都沒有人過問。」
……
王保覺得,此時太後的沉默有一絲尷尬。
「……定是滿眼的狐媚!吾倒要瞧瞧!人在哪?」
「……在採桑宮。」
太後轎輦到時,採桑宮的良家們收拾行李正要回鄉。
我也在收拾自己的衣服,王上說今後我要去蒹葭宮中長住了。
「都抬起頭,叫吾瞧瞧是哪個。」
眾人跪地,抬起臉。
王太後冷笑:
「是這個吧,眼梢倒有些風情,瞧著便不是個安生的。」
王保擦了擦汗:
「稟太後,不是她。」
沒人敢笑王太後。
王太後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又掃一眼。
最後目光落在我臉上,順手指了指我:
「這個看著乖覺,倒還順眼一點。
「這個也留下來,王上的後宮怎麼能只有一個妖精?」
王保覺得自己命不長了,他戰戰兢兢地伏跪在地上,哆嗦著說:
「稟太後,王上選的人……就是她。」
……
王太後寢宮中,靜得連爐中香木燒裂的聲音都能聽見。
「吾不想同你說話,快滾下去吧。」
我看了看桌上的茶點,小聲說:
「……太後想和阿嫵說話。」
「你說甚麼?」王太後厭惡地瞧了我一眼,「滾下去,吾沒甚麼可和你說的。」
「……那阿嫵想和太後說話,阿嫵昨天和王上說了許多話,都是關於大澤鄉的,阿嫵也可以說給太後聽。」
……
「說來聽聽。」
當王上下朝匆匆趕來時,就聽見我說到騎著赤豹的山鬼娘娘。
「阿爹說,山鬼姑娘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
「可是阿嫵後來也上山,都迷了好幾次路,也沒見到阿爹說的山鬼娘娘。」
太後聽得晃了神:
「你叫甚麼……阿嫵?」
「這也是爹爹取的名字,他說撿到阿嫵的時候,阿嫵總哭,後來阿爹學豹子啊嗚啊嗚地叫,阿嫵就笑了,所以就取名叫阿嫵。」
「……那你阿爹呢。」
「七年前,阿爹就病死了。」
我說到傷心處,又要掉眼淚了。
珠簾後,太後沉默了半晌,遲遲沒有開口。
是王上闖了進來,見我好端端坐著,吃著茶點,才松了口氣:
「阿嫵性子憨直,還望母後不要怪罪。」
「吾又不會吃了她!」太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擺了擺手,「吾聽了半日也乏了,你們走吧。」
我與王上回蒹葭宮時,天上的星子零落。
晚風帶著秋日的涼氣,吹在臉上,叫人心裡有一點點惆悵。
「阿嫵怎麼知道母後想跟你聊天呢?」
「太後桌子上放了兩份點心,連茶也煮上了,阿嫵都聞到啦!可香啦!」我機靈地眨眨眼,「從前家裡來了討厭的客人,別說茶,阿爹連水也不煮呢!」
王上忽然一笑,像是松了口氣:
「阿嫵多陪母後說說話,母後也喜歡聽阿嫵講大澤鄉的事情呢。」
「為甚麼呀。」
「因為母後年輕時也是馴過豹子的。」王上笑一笑,「那是一只赤色豹子,除了那位馴服它的大澤鄉獵戶,就只聽她的話。」
「原來太後這麼厲害呀!」
「是呀,母後是很厲害的人。」
「那太後馴服的那只赤豹呢?那位獵戶呢?」
王上忽然很落寞地笑一笑:
「後來那豹子被父王養在鹿苑中,失了自由絕食而死,再也沒能回去大澤。」


05
阿嫵失蹤半月,孟辭君依舊一點線索沒有。
祖母急得病倒,哭著要孟辭君去找:
「你知道阿嫵性子單純,甚麼都不懂,要是被人拐到娼館,或是賣去做奴隸,她怎麼活?」
沒有出城,沒人見過。
阿嫵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孟辭君焦心,娼館賭坊都打聽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
他已經十餘日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不是夢見阿嫵濕著裙子站在水邊,紅著眼圈說自己要回大澤。
就是夢見不通人事的阿嫵被人戲弄輕浮,還一臉懵懂地對那人笑。
他也猜過最差最差的結果,是秋汛水流湍急,阿嫵溺了水。
小桃那婢子素來懶怠,手腳也不幹淨,當初把她指給阿嫵伺候時,得了一點機會就要偷懶欺主。
也就阿嫵好說話,往往被小桃欺負或是偷盜,也不懂得與她計較。
所以到底是被人拐走了,還是在水邊玩時失足溺水。
小桃的話,不可盡信。
最令他揪心的一次,是有線人說,娼館來了個雛妓,與阿嫵的畫像幾分相似。
孟辭君才洗沐,頭髮未幹,抓起佩劍匆匆趕去。
馬兒嘶鳴,夜間的露水沾濕衣襟。
耳邊風聲獵獵,孟辭君一直在想。
如果是阿嫵,他要怎麼辦。
她是你妻,自然是娶她。
孟辭君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可是定下心來,自己唇角也忍不住勾起。
娶她?
對!就娶她!
阿嫵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嘛!
這一念起時,月亮也穿破雲層,照得他心中豁然明朗。
這些日子,阿嫵離了他,他才後知後覺地失魂落魄。
其實從初見阿嫵,被她從山中救起,自己明明第一眼就心動。
只是他太傲慢,一直覺得山野間長大的阿嫵,配不上自己。
那溫娘怎麼辦?
自然要向王上請罪,再將她送回家中。
此番選秀,王上只留了一個平民出身的良家,素來嚴苛的太後也ŧũ̂ₓ不置一詞。
宮裡都說,王上嬌縱著那位王後,連秋狩都帶著,本以為要害得王上與太後Ṱũ̂₊母子失和,誰也沒想到那位王後竟然很得太後的歡心。
王上和太後對那位王後是很滿意的,想必也不會追究溫娘的出逃。
差人將她安全地送回家,自己也算盡了當初少年鄰家的情分。
楚館入夜,靡靡之音。
紗帳後,是女子哭泣尖叫的聲音,讓孟辭君心疼得難受。
一劍斬斷門鎖,劈開那垂下的紗帳。
他解下披風,將阿嫵在懷裡蓋得嚴嚴實實。
「別怕阿嫵,我帶你回家。
「只是做了個噩夢,不要哭了。」
孟辭君性子喜潔。
他以為自己會猶豫,會退縮,會嫌棄。
可是將阿嫵緊緊抱在懷裡時,甚麼孬種的念頭都沒有了。
只剩心疼和自責。
害得阿嫵落到這種境地的人,就是他自己。
如果沒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著她,如果當初毫不猶豫娶了她。
她就不會負氣出走,就不會遭遇這些折磨。
「回去我們就成親,我們就回大澤祭拜阿爹,孟辭君再也不會讓阿嫵傷心了……」
孟辭君紅了眼圈,卻看見懷裡人探出頭:
「公子說的甚麼話?」
自己關心則亂,這妓子根本不是阿嫵!
回去時,月亮寂寂照在路上,雁陣聲寒,叫得人心腸欲斷。
若是阿嫵在,一定會高興地指著天上,說自己會吹讓大雁都能回頭的哨子。
當初不該打斷她,應該聽她說說話的。
孟辭君頹然躺在榻上,松煙說方才宮中有旨:
「明日秋狩,王上要主子一同去呢。」
他揉了揉眉心,沒有心思秋狩,卻還要振作精神伴駕。
第二日,孟辭君起得晚了,匆匆趕去獵場時。
就聽見眾侍衞簇擁著王上,和那位王後的背影。
孟辭君跪在地上告罪:
「那日不是臣妹,是臣的妻子走丟了。
「臣實在後悔不曾對她上心,如今祖母也急得臥病。
「臣昨日尋她,一夜未眠才誤了時辰。」
王上正專註聽那位王後說話,沒有註意到孟辭君。
見到天上的雁陣,那位王後折了葉子捏成哨子,想吹給王上聽。
忽然她想了想,哨子放在唇邊,又放下來了:
「不吹啦,會耽誤它們去南方過冬。
「等春天他們回來,阿嫵再吹給王上聽!」
孟辭君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看著那位王後。
那背影和聲音與阿嫵一般無二!
王上寵溺地看著她,聽她喋喋不休地說話。
那位王後指著河流說:
「從前在山上迷路,阿爹就教阿嫵沿著河水小溪往下走,就能找到家。
「所以每次阿嫵難過想家的時候,就沿著河邊走。」
王上笑得溫柔,握住了她的手:
「秋汛水兇,阿嫵不要沿著河邊走,阿嫵想家的話,吾會陪阿嫵回去。」
「阿嫵水性很好,還救過人呢!」
素來溫柔寬厚的王上想了想,竟然笑得促狹:
「那阿嫵爹爹沒說過,秋天的河裡有吃人的大蛤蟆。」
「……吃人的蛤蟆?」
「是啊,王都秋天的河裡有半人高的蛤蟆,最喜歡掏人心來吃呢。」
王後似乎信了,小心地往王上身旁縮了縮。
王上回頭,望著孟辭君笑道:
「孟辭君,你方才說你的妻子如何?」
說話間。
那位王後回過頭,卻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他怔怔地看著阿嫵:
「臣的妻子……」
阿嫵在王上身邊,高興地沖他揮了揮手:
「孟辭君!你來得正好呢!
「王上!阿嫵想求您給阿嫵和孟辭君賜婚呢!」


06
話音剛落,孟辭君和王上都怔住了。
不知道為甚麼,孟辭君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而王上連秋狩也不狩了。
王上寢宮內,我忐忑地看著沉默的王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孟辭君:
「阿嫵說錯話了嗎ťųₔ……」
「阿嫵沒有說錯話,不要怕。」
王上的眼睛依舊是溫柔的,鳳凰佩靜靜躺在他掌心,
「阿嫵明白這鳳凰佩是甚麼意思嗎?」
我點點頭:
「明白,因為我的玉佩摔壞了,所以您送了我一個好的,不是嗎?」
王上怔愣許久,明明還是笑著,卻無端有些落寞:
「阿嫵說得對,是這個意思。」
不知道為甚麼,看王上落寞,我的心裡好疼好難過。
像被荊棘籐纏住了脖子,還叫大雁啄了兩下眼睛。
「所以阿嫵進宮,是想跟吾告狀,要孟辭君娶你是嗎?」
看著王上的眼睛,不知道為甚麼。
阿嫵想撒謊,想說不是,想讓王上的眼睛不要那麼落寞。
可是阿爹說不能撒謊,不能做背信棄義的人,答應了的事情就要做到。
五年前我就答應祖母,也答應孟辭君要嫁給他了。
答應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不能反悔。
「是。」
見我不安,王上想伸出手摸一摸我的頭,似乎覺得並不合適,又縮回了手。
「吾明白了。」
王上將鳳凰佩和方才秋狩時折的葉哨子一並放入我手中,
「阿嫵的心是天上的大雁,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
「王上和阿璟,都希望阿嫵自由快樂。」
王上前些日子告訴我的,私下叫我不必稱王上,喚他阿璟就好。
那枚鳳凰佩在他手中放了許久,觸手溫然。
我怔怔看著王上,不知道為甚麼就紅了眼圈。
我還想伸出袖子擦一擦眼睛,忽然想到,王上不會再給我新衣服穿了。
這是王上給我的衣裳,要愛惜著穿,不能拿來擦眼淚。
還是王上遞給我一方帕子,溫聲哄我:
「阿嫵別哭,阿嫵沒有做錯事。」
王上念起舊事,恕了孟辭君的罪:
「吾從前養了一只小貓,母後很不喜歡,她說為君者,怎可耽於玩物。
「吾就藏在寢殿,偷偷地養,可是後來母後來查課業,吾將它藏在了箱籠裡。
「母後似乎發現了,故意留了很久很久,等母後走了,小貓也悶死了。
「吾那個時候就明白,不論是小貓,豹子還是嬪妃,都不適合養在王宮,也不適合留在王上身邊。」
孟辭君與我離宮時。
天色昏昏,還下了一點點細細的雪。
風裹著雪花吹進馬車,孟辭君怕我凍著,要放下簾子。
我執意不肯,眼巴巴地望Ṱú²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宮牆。
孟辭君緊緊握著我的手,像珍寶失而複得。
他說,我們回去就成親,喜服要用最好的緞子,糕點要用足了蜜和糖,還有宴客的酒,就選最香最陳的釀。
他說的那些,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我悶悶地想,我走了,今晚誰給阿璟講故事呀。
婚期近了,眼見著孟家一點點布置起來,喜氣洋洋。
祖母的病也好了起來。
可是我病了。
離宮後,我連日的發熱,吃不下東西。
換了七八個醫者都說,不是病,只要姑娘肯吃東西就會好。
孟辭君變了花樣給我買好吃的。
桃花酥,杏仁酪。
都是我平日裡最喜歡的。
孟辭君坐在牀邊,一點點耐心地喂我。
不管是甚麼,只要聞到了我就反胃,趴在牀邊劇烈地嘔。
我病了這幾日,繡娘量了三次衣服,尺寸改了又改,總是又瘦了。
醫者說不是喜,也不是癆。
他們說不清楚,可是我自己明白。
大約是那日離宮的風雪,都吹進了心裡。
因為身子太虛弱,我常常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夢著。
我明明看見春暖花開,南回的雁群從頭頂掠過。
當我握著那枚幹枯的葉哨,追著雁群出去時,才恍惚發現自己衣衫單薄,赤著腳站在雪地裡。
宮裡來的醫者說是離魂癥,要人血入藥。
孟辭君的手臂上已經找不到一處好肉。
他焦急地問醫者:
「這病能治好嗎?」
「從前太後也患過離魂癥,吃了藥是好起來了。」
醫者施針的手一頓,又說如今王上也患了一樣的病,可王上和阿嫵一樣不肯吃藥。
我像困在繭中太久,已經聽不太清旁人說的話,卻聽見這句王上也患病,還不肯吃藥。
我怔怔看著門外風雪,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面。
漫天大雪嗚咽聲中,我的病又犯了。
不顧婢女們和孟辭君的阻攔,我跌跌撞撞推出門去。
他們騙我,哪裡下了雪。
眼前無風也無雪,是很好的天氣,正適合去見阿璟呢。
天上一輪澄亮的月亮為我照出一條寧靜流淌的小河。
我的阿璟,我的王上就在河流盡頭,對我溫溫笑著。
孟辭君極力拉住我,卻被祖母攔下來:
「你不放阿嫵走會要了她的命!」
孟辭君怔怔地看著我的背影。
我燒得太厲害了,竟然看見王伯伯駕著馬車過來。
我踉踉蹌蹌地抓著王伯伯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伯伯,阿嫵好想王上。
「可是阿嫵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王上一定討厭阿嫵了。」
王伯伯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不住地拍著我的後背,竟然也哽咽了:
「孩子,不哭啊,伯伯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阿嫵是病糊塗啦,王上從未、從未討厭過阿嫵姑娘呢。」


07
阿嫵大約快死了。
因為阿嫵見到王上了。
當初阿爹病死的時候,我一直哭。
阿爹就說他看見山鬼娘娘帶著赤豹來接他了,他要去過從前過不上的好日子了。
那阿嫵也一定是快死了,才見到了夢裡才能見到的王上。
可是夢裡的王上,怎麼也是病著的?
王上握著我的手,同榻而眠。
昏迷的王上,手雖是枯瘦溫熱的,竟然讓我睡得安穩。
第二日醒來,我連藥和飯都也吃得下了。
更好的是,醫者說王上的脈也穩當了。
第三日,太後傳召了我。
她冷著臉,嘆了口氣:
「吾當真是太縱著你和王上了。」
又看見我瘦得脫了相的臉,太後終究沒說更生硬的話,她嘆了口氣,
「阿嫵,當王後是很辛苦的,你明白嗎?」
我用力點點頭:
「只要能留在王上身邊,阿嫵願意學!」
太後嚴肅地望著我:
「王後要行事端莊規矩,規勸王上,後半生都在宮牆之中,不可自在專行。
「吾不想看見一個享萬民供奉卻棄子民不顧的王上,一個鐘鼓饌玉卻口口聲聲要鄉野自由的王後。
「吾相信你可以學,可將來王上後宮佳麗三千,你難道不會心生怨恨,難道也要一個個學嗎?」
這些事情,病得糊塗時我就想明白了。
「阿嫵說不出很多道理。
「阿嫵只知道,從前跟著阿爹在山裡打獵時,很羨慕山下的農夫,他們不必賭一天的運氣,盼著兔子和野豬上當,因為土地不會騙人,只要播種就會長出莊稼,農人就不會像獵戶一樣,運氣不好就餓肚子。
「後來山下的農戶跟阿嫵說,很羨慕阿嫵和爹爹,獵物在山裡自己長大,布置陷阱那麼輕松,獵到的皮毛還可以禦寒,不必像他們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莊稼,提防天災蟲害,提防米賤稅重,過冬都沒有禦寒的衣。
「阿嫵心裡明白,不論是農戶還是獵戶,平民的妻子還是宮裡的王後,這世上沒有誰兩頭便宜都要占的,阿嫵能日日見到王上,吃精米穿好衣裳,已經是天大的便宜了,再貪心是要天打雷劈的。」
至於後宮佳麗三千,阿嫵也想好啦。
若是冬天來了,阿嫵的心是大雁,想飛去哪裡就飛去哪裡呢。
「母後,後宮佳麗三千,您把阿璟想得那樣壞,也把阿嫵看得那麼低。」
我猛地回過頭。
我的王上,我的阿璟一身單薄衣衫,虛弱地被宮人攙扶著。
他站在冬日融融的光裡,不掩眼中贊許,沖我笑道:
「阿嫵說得很好呢, 阿璟都聽見啦。」
我的眼淚又不聽話了。
王上就笑我:
「阿嫵別哭啦,又要哭成小花貓了。」
太後留我下來用晚膳,又勒令王上回寢殿服藥。
太後真是很厲害的人, 她竟然連我喜歡吃桃花酥和杏仁酪都知道。
見我崇拜地看著她, 太後勾起唇角,不以為意地冷笑:
「阿嫵喜歡吃這些倒不要緊,可不能喜歡吃糟魚。」
為甚麼不能吃糟魚?
炸過的小魚放進酒裡糟一糟, 多香呀!
「小貓偷吃了糟魚, 就醉得像死了似的。」
太後喝得多了些,端起酒盞時手也不穩,露出袖下未愈的新傷。
她惆悵地嘆了口氣:
「阿璟,你也把母後想得那樣壞。」


08
「母後沒有難為你吧。」
「太後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幫阿嫵想了好多。」
「母後說的那些規矩, 阿嫵不想學就不必學。」
蒹葭宮中燭火瑩瑩, 照見我的王上, 眉眼都好看得叫人心顫。
「太後要阿嫵學規矩, 阿嫵不難過。」我低下頭,忽然發現自己說話也結巴了,「可她叫阿嫵不要喜歡王上的時候, 阿嫵好難過。」
添香的宮人低下頭,忍不住笑。
我的王上紅了臉, 輕咳一聲, 遣散了伺候的宮人。
殿內又只剩我和阿璟了。
我想到了醫者說的, 王上不肯吃藥。
「既然病了,為甚麼不肯吃藥呢,阿璟在想甚麼呢?」
王上笑著望我:
「病得很重時,常常能夢見阿嫵。」
「夢見被毒蛇咬一口,大澤鄉裡面的阿嫵姑娘就帶著藥草來看阿璟。
「夢見春暖花開,阿嫵折了一片葉哨, 吹給阿璟聽。」
他所說的夢境, 與我的別無二致。
「一生一世陪著阿璟,做阿璟的王後。
「阿嫵明白是甚麼意思嗎?」
阿嫵明白。
不是接過鳳凰佩,也不是穿上王後袍。
是阿嫵願意認真學, 是阿璟願意認真教。
是阿嫵講一輩子也不會膩, 阿璟聽一輩子也不會煩。
呀, 說到阿璟認真教,阿嫵認真學。
我想到了, 那天王上聽了故事回了寢宮。
第二天周姑姑就給了我一本冊子,說學會了裡頭的東西, 王上就會喜歡阿嫵呢。
那冊子的小人變著許多樣子打架, 我看不懂, 就從牀下翻出來問阿璟:
「阿璟,你教教我呀。」
阿璟紅了臉, 要摁住我翻冊子的手,輕咳一聲:
「你不懂這些,順其自然就好。」
我當然不肯, 學著第一頁的樣子,翻身壓在阿璟身上,像小豹子一樣, 驕傲又威風凜凜地看著他:
「不好,阿嫵現在就要學!
「阿嫵肯學,阿嫵樣樣都肯學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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