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雞娃」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我不想評判父母望子成龍的想法是對是錯,只是想起了一個老同學。他叫塗雲磊,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成績拔尖,相貌堂堂,家境優越,說句「天之驕子」不爲過。
誰也沒想到同學聚會那天,他當着我的面,殺害了自己的父母。
在關閉監控的審訊室裏,我問他爲什麼這麼做。
得到的回答是:「水燒開了。」
那是個「潮」長「陰」飛的 4 月,中學班長衣錦還鄉,搞了個同學聚會。
我還沒捱到發工資,兜比臉乾淨,索性去蹭喫蹭喝。
別看現在在刑警隊端飯碗,我小時候不是個安生的主,混着班裏幾個小子橫行霸道。後來計劃趕不上變化,沒當成社會老大,到進了警校。
人生際遇沒個定數,人際關係也是。
和當年的「哥們兒」漸行漸遠,我反倒跟斯斯文文的塗雲磊聊了起來。以前看不上他這種愛回答老師問題的學生,起了個「魚雷」的綽號,說他臭顯擺,無差別攻擊所有同學。
聊起這事兒,我笑得尷尬,抱拳說小時候不懂事,哥們兒多擔待。
魚雷也笑:「我都不記得了。」
魚雷父親幹督察,母親在市一中教語文,家教很好,稱得上模範家庭。有一年魚雷拿下奧賽第一,在主Ťŭ̀₄席臺上講話,他父母衣冠楚楚地出席,一家三口光彩照人,羨煞全校師生。
中學之後,魚雷到美國深造了六七年。我本來以爲他會在一線城市發展,沒想到回了老家。
魚雷內斂,我話癆,竟然也聊得投機。我倆都不喜歡酒桌上拿命搏人脈的氣氛,魚雷提議去他家喝,老同學好好聊聊。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就在找合適的「證人」,恰巧我光溜一個,成了最好的目標。
回國後,魚雷和父母一起住。幾年前全家搬回老房子,一直到現在。
奔三的男人住家裏似乎不太方便,魚雷解釋道:「我父母這幾年身體都不太好,我在家方便照顧他們。別看我這樣,家務還是扛得起來的。」
客廳掛着一張全家福,父慈子孝,一家英才,看起來很幸福。
「也因爲這樣,女朋友總覺得我愛家人勝過愛她。」說到這,魚雷苦笑了一下,「談了一年多,都見家長了,她突然說我們不合適,怎麼都留不住。」
他說女方逼他搬出來住,但魚雷覺得一家人就應該在一起,他習慣和父親喫着飯聊新聞,聽母親絮叨現在的學生有多不聽話。
兩人爲這事兒吵了幾次,把女朋友吵吹了。我安慰魚雷,天涯何處無芳草,總有願意融入他家的姑娘。
酒過三巡,我抽空去廁所放水,路過狹長走廊時,突然聞到股怪味。
我問魚雷家裏是不是在燒什麼東西,他搖頭否認,那氣味卻一陣陣往鼻腔裏鑽。幹刑警的本能在,我心裏不踏實,循着味道往走廊深處扎,同時招呼魚雷。
「味道從這兒出來的…ṭŭₙ…這屋是?」
看我指着一扇緊閉的房門,魚雷揉了揉讓酒精燻紅的眼睛:「我父母的臥室。什麼味道?」
我一時答不上來,魚雷越過我敲門,喊了兩聲爸媽,沒人應。他擰動把手推開門,一股明顯的煙火味撲面而來。
屋裏沒開燈,藉着走廊透進來的光,能看見牀上躺着兩個人,離牀不遠放着一盆還在燃燒的炭!
我瞬間清醒,大步搶進屋開窗,衝魚雷喊:「打 120!」
魚雷這才轉身跑回客廳拿手機。我顧不上他,衝到牀前攙起一人就往外搬。等把人挪到走廊上一看,才知道是魚雷年過五旬的母親,再去探頸動脈,已經沒了動靜。
我心頭一涼,一邊喊魚雷打開門窗通風,一邊又折回屋裏,提着魚雷父親胳膊搭上肩,費勁把他背出屋。
空氣裏殘留的氣味被混着冷雨的風吹散,我不想放棄,讓魚雷跟着我做心肺復甦,能搶回一秒是一秒。
救護車的鳴笛撕破夜色時,魚雷父母已無生命跡象。他靠在牆角,痙攣地將左手一塊老疤摳得血肉模糊。
牀頭櫃上的遺書被吹落在地,慘白得如同一襲裹屍布。
兩個小時後,我提着水回到轄區派出所,遞給剛做完筆錄的魚雷。
我很奇怪經歷這麼大的變故,魚雷卻比想象的要平靜,但他的說辭滴水不漏。
最高明的謊話往往三分假七分真,魚雷讓我深信他父母的自殺早有預兆。
「我父親那個位置,很容易得罪人。不知道誰給市局遞了材料,舉報他在職期間收受賄賂、以權謀私。父親判了三年,罰了很多錢,母親的工作也出了問題。」
魚雷母親性子強,全靠自己拼出一番事業,教導學生非常嚴厲。但現在的學生不好管,有一回,一個女學生沒交作業,還在課堂上嗆了幾句,魚雷母親一怒之下去擰她耳朵,竟把那學生的耳環撕了下來!
「學生家長聯名投訴,說我母親教育經驗不足,只會體罰學生,要求撤她的職。母親寫了道歉信,給那學生錄了請求原諒的視頻,才保住職位。」
魚雷低着頭,不受控制地摳弄左手紗布。
中學時,他手上就有一大塊燙傷的疤,每次緊張都會下意識抓撓,但從沒見他挖出血過。我以爲他無法接受父母的死亡,心裏還挺不是滋味,卻沒想到,他是因爲殺了人而焦慮。
「那時候我在國外唸書,開銷很大,就指着家裏匯的生活費過日子。出事之後,我捱了半年,母親就讓我回國了。」
魚雷告訴我,沒有畢業證,他求職屢屢碰壁,還是他母親託了以前學生的關係,好說歹說把魚雷安排進了現在的公司。
父親在位時,魚雷家隔三岔五有人送東西上門。他們搬回老房子後,頓時門可羅雀,那些聲稱可以兩肋插刀的「叔叔」「伯伯」,就像竹籃裏的水,「呼啦」一下全漏光了。
以前,鄰居都想盡辦法給孩子求「小竈」。後來,見了魚雷母親扯出假笑,轉過身就指着她脊樑骨嚼舌根。
那段時間,他們母子過得很難。
即使後來魚雷父親回了家,情況也沒能好起來。
ŧũ⁺父親拉不下臉找工作,日日酗酒,母親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家裏天天吵得不可開交。碗筷都摔完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也翻完了,二老就開始責備魚雷不爭氣。
「這麼說可能不合適,但從記事起,我家一直很光鮮。可這幾年,我父親像條落水狗,我母親成天給領導、家長賠笑臉……我知道,他們快撐不住了。我沒辦法離開家,一分一秒都不行,我怕他們出事。」
魚雷盯着滲血的紗布,失神地漏出一句:「結果……沒想到這麼快……」
沒想到這麼快的還有我,但我詫異的不是魚雷父母的自殺,而是他家親屬扭曲的嘴臉。
那天晚上,魚雷父親的哥嫂、妹妹妹夫,以及魚雷母親的兄長前後腳闖進派出所,第一時間不是關心魚雷的情況,竟然指着親家破口大罵。
魚雷大舅聲稱妹妹以前買過一份意外保險,受益人是年過八十的老母。
「我妹子不可能自殺!」魚雷大舅拍着桌子,面紅耳赤,「姓塗的自己倒黴就算了,憑啥把我妹子拉下水!」
「怎麼說話呢?」魚雷大伯也不甘示弱,「我弟出來以後,那還叫家嗎?回家沒口熱飯,對着冷鍋冷竈和一張冷臉,老婆天天換着花樣吵架,是個男人都受不了!」
一方不認爲魚雷母親會尋短見,另一方當然更不會認殺人,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民警調解了幾句,讓魚雷姑父一把搡到門邊上。
我看不過去上手拉人,指着魚雷姑父怒斥:「懂不懂法!還想打警察是怎麼的?都冷靜點說話!」
魚雷大舅人單力薄,以爲我站在他這邊,拉着我就喊冤:「警察同志,這事你們要管啊!我妹子上個月還從家裏借了一萬塊錢週轉,咋可能現在就死了,肯定是姓塗的拉人墊背!」
魚雷姑姑也尖着嗓子嚷嚷:「錢錢錢,就知道錢,我哥以前風光的時候,你家沒少拿好處吧?現在人死了,還想訛我們一筆?一羣土農民!」
派出所雞飛狗跳,我一個頭兩個大,想讓魚雷勸勸這夥親戚。一回頭,卻發現他面無表情地坐着,直勾勾盯着幾個長輩,活像看一窩搶食的豬。
我愣了愣,胳膊讓魚雷姑姑的美甲撓出紅印。
一整晚,兩家人就沒消停過。我不在隊裏當值,到在派出所耗盡了心力。
如果不是魚雷大舅撒潑胡鬧,魚雷犯下的會是「完美謀殺」。
但一個星期後,案子轉到了師父手上。
那會兒我拎着兩個飛車搶包的小子歸案,被老何火急火燎抓去開會。一進門,就見桌上鋪滿物證袋,師父陷在椅子裏,強撐着熬了幾天的熊貓眼看遺書。
「頭兒……什麼情況?不就是個自殺案嗎?」
老何接了話頭:「本來是按自殺處理,女方家屬不認,轄區沒收住風,又讓媒體摻和進來了,加上男方還幹過督察,搞得現在外面說什麼的都有。上頭重視,讓咱們儘快穩住情況。好在轄區前期工作做得不錯,省了不少事。」
我心說再重視,自殺案還能查出花來?翻開證據看上一圈,卻覺得事情不大對勁。
有幾條線索讓我非常在意:
其一,炭盆邊沿只提取到一組指紋,經比對,屬於魚雷母親。但只有指紋,沒有掌紋。正常人端起裝滿炭火的盆子,不可能只用指尖發力。
其二,冰箱裏找到兩盤剩菜,檢測出安眠藥成分。據法醫鑑定,魚雷父母體內都殘留有安眠藥,但分量並不致命。
其三,派出所同僚走訪調查,發現魚雷母親還報名參加了月底的一期教育研討會。
從證據看,魚雷母親不像會自殺。
猶豫再三,我向師父道:「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但目前的證據不能支撐。」
師父點頭:「說說。」
「我是這麼想的,餐盤上留有女死者黃文娟的指紋,可以確定飯菜是她收進冰箱的。塗雲磊和父母住在一起,這些菜有可能被他喫下去。如果黃文娟知道飯菜裏有安眠藥,她不會這麼做。很大概率,黃文娟沒有自殺的想法,但她還是死了。只有一個可能——男死者塗兆華策劃了這起『自殺案』。
「案發當天,塗兆華在飯菜里加入安眠藥,引誘黃文娟喫下,隨後可能擔心藥量不足,他又準備了炭盆,上了個雙保險。塗兆華具備一定的反偵察意識,爲了避免謀殺妻子的罪行被發現,他用昏睡的黃文娟的手在炭盆上留下了指紋,卻遺漏了掌紋。做完這一切,塗兆華寫下遺書,和黃文娟一起等待死亡。」
老何插了一句:「也就是說,你覺得黃文娟親屬的說法成立?」
我沒接話,那時我完全信任魚雷,真心覺得是他父親策劃了一切,只是沒找到直接證據。
師父也沒接話,把遺書往我跟前一遞:「看看這個。」
我打眼一看,遺書字跡略顯粗獷,應該是魚雷父親的手筆,只寫了兩行,一說一切都是誣告,二說只有徹底離開才能解脫。
但在遺書靠左的字跡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跡。像是什麼東西不小心擦過沒幹的文字,留下了暈痕。
「痕跡有點不自然……」我看向老何,「現場有什麼東西沾有墨跡嗎?」
老何諱莫如深地搖頭。師父卻讓我再仔細瞧瞧。
師父的關注點一向古怪,但他盯上的問題,總會是案件要點。
我再一端詳,發現擦痕竟然有些「斷層」,像是被極細的線刮過。
突然,我太陽穴一跳:「這是……ťŭ̀₁左手寫字留下的?」
老何一樂:「不愧是師徒,楊隊也是這個看法。」
我心裏奇怪:「塗兆華是左利手?」
老何卻搖頭:「做了字跡鑑定,和塗兆華不匹配。」
「啊?」
我給整迷茫了,遺書不是魚雷父親寫的,難道……
「難道策劃這一切的是黃文娟?」
老何用手指敲着桌面:「楊隊拿到遺書的第一時間就讓派出所排查了,你猜怎麼着?塗兆華、黃文娟,都是右利手。」
我一時愣住了,如果遺書由第三人僞造,就表示魚雷父母很可能是他殺!
像是一道閃電從天靈蓋直劈到脊樑骨,我周身躥起了雞皮疙瘩,登時想起一家三口中唯一活下來的人——魚雷。
「不對,」我燙手一樣把遺書扔回桌上,「我和塗雲磊是中學同學,他也是右利手。」
老何卻道:「塗雲磊好像是個學霸?」
我知道老何的意思,他想說魚雷可能特意鍛鍊過左手寫字。
「沒道理,筆跡流暢連貫,如果塗雲磊真的練過,那他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想殺他父母?」我難以置信地搖頭,「別說他沒有殺人動機,案發當天是他邀請我到家裏喝酒,我的行爲完全不可控,如果我早點去廁所,或者但凡我嗅覺再靈敏一點,殺人計劃都可能落空,他沒理由這麼幹。」
師父ṭū́ₘ沒表態,讓我和老何從血緣親屬開始,排查死者的社會關係,找出「可能的左利手」。
我知道師父在懷疑魚雷,自告奮勇擔下調查他的任務,老何則摸排兩家親屬。
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那個不介意我繼續叫他綽號、爲了照顧父母放棄愛情的五好青年,會是殺人犯。
但感情歸感情,查案講證據。而要查魚雷,得從他最親近的人開始。
魚雷父母已經死了,他跟兩家親屬顯然關係都不好,我的第一目標,便是他的前女友。
出乎意料的是,當我通過魚雷同事聯繫上他女友時,對方卻並不配合。
「警官,塗雲磊的事不該問我。」電話裏,女人顯得很不耐煩,「要不是他媽,他根本就不會把我當女朋友,你如果非得問他的事,不如查查他微信裏備註『老婆』的那個人,人家纔是正牌。」
我心說好你個魚雷,腳踩兩條船,這頭和人聊房子,那頭竟然挖了個魚塘?
再往下聊,我才發現,這女孩兒和魚雷當初告訴我的——不是同一個人!
女方表示,她和魚雷根本沒走到正經談婚論嫁那一步:「我跟他說過,我在新區買了套別墅,只要他願意,他們一家三口都可以搬過來住。我對他夠好了,他還惦記着別的女人?養小白臉也不是這麼個養法啊?你找那個女人去吧,塗雲磊跟我已經沒關係了。」
話一說完,對方就撂了電話。我只得從頭打聽,這才從魚雷同事嘴裏問出另一個人。
「哦,你要找聞瀟瀟啊?」魚雷同事也有些意外,「是,小塗之前和她處過對象。聞瀟瀟是咱們一個大甲方的策劃,他們通過工作認識的,好過一陣,但沒多久吧,小塗就跟現在的女朋友處上了,我以爲他和聞瀟瀟早吹了呢。」
當天下午,我約到了聞瀟瀟。
在一間商務餐廳見面時,聞瀟瀟畫着精緻的淡妝,一身 OL 風小西服,一邊喫着肉醬意麪,一邊用筆記本調整方案。
「我下午還有個會,」聞瀟瀟盯着屏幕,「不介意我喫點東西吧?」
我只能真誠地表示請便,簡單客套兩句後直切主題。
「我和塗雲磊的關係?」聞瀟瀟咀嚼着麪條,話裏帶刺,「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談了新女朋友,我不就是『前任』唄。至於他給我什麼備註,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聞瀟瀟對魚雷的態度讓我有些詫異,她急於和魚雷劃清界限,對他的厭煩多過分手後的不捨。
透過聞瀟瀟,我才瞭解了魚雷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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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瀟瀟作爲項目對接,和魚雷接觸密切,覺得他做事踏實、爲人溫厚,長得又白淨帥氣,慢慢地產生了些別樣的情愫。魚雷也對聞瀟瀟利落的工作風格、開朗外向的個性頗有好感。
一來二去,兩人很快成就了一段金童玉女的佳話。
魚雷對聞瀟瀟可以說是千依百順,聞家二老也對魚雷印象不錯,但奇怪的是,魚雷絲毫沒有帶聞瀟瀟見家長的意思。兩人都是二十五六的年紀,不能像學生時代一樣玩愛情長跑,聞瀟瀟索性自己提議去拜訪塗爸塗媽,還精心準備了禮盒、酒水。
誰能想到,魚雷領着聞瀟瀟回家那天,魚雷母親竟然叫了另一個女孩兒到家裏喫飯。
聞瀟瀟委屈極了,又不好轉身走人,飯桌氣氛無比尷尬。而魚雷母親只顧着和那女孩兒聊天,給人家夾菜,甚至讓魚雷送她回家,壓根沒管過聞瀟瀟。
「我知道婆媳關係不好處,塗雲磊爸媽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看不上我這種拋頭露面跑業務的女人,也正常。我沒想過受一次打擊就放手,我那時候是真喜歡他,可你知道塗雲磊有多搞笑嗎?」
聞瀟瀟笑得諷刺:「他這頭跟我說,他媽逼着他和那女的相親,但他心裏只有我。一轉頭,還不是聽他媽的話和那女的出去看電影、喫飯,就連他公司的人都知道他在和人家約會。他同事還跑Ťū́ₚ來問我是不是跟塗雲磊分手了,我能怎麼說?」
她覺得,努力規劃兩人未來的自己就像個小丑,一氣之下甩了魚雷。起初魚雷沒說什麼,過了一個月,又來找聞瀟瀟,聲稱前半輩子都在走父母給他規劃的路,從來不會說「不」,但這次,他賭咒發誓非聞瀟瀟不娶,想掌握一次自己的人生。
女孩子心腸軟,經不起魚雷死纏爛打,沒多久就同意複合。
本來,聞瀟瀟以爲魚雷欠缺的只是開口機會,想了各種話術教他怎麼和母親溝通。但每次提到父母,魚雷的情緒波動就非常大。
「他們家看起來其樂融融,但只要我讓他和家裏人談,他就很不高興。」提到往事,聞瀟瀟直搖頭,「一開始是找各種藉口,後來說多了,他就開始發脾氣,說我不體諒他的難處,非要讓他做個不孝子,臉紅脖子粗的,跟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判若兩人。但這是孝不孝順的事嗎?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住在家裏不說,工資卡也在他媽手裏。我們談戀愛的時候,錢都是我出的,他身上除了車費和喫午飯的錢,一個鋼鏰都沒有,連衣服都是他媽買了他穿。」
聞瀟瀟氣不過,罵魚雷是「媽寶」「長不大的孩子」,魚雷竟然揚手給了她一耳光。
這一耳光,把她徹底打醒了。聞瀟瀟知道魚雷永遠不會反抗父母的安排,而自己只不過是他逃避現實的工具,果斷和魚雷斷了來往。
「你以爲那是個幸福三口之家?根本不是,他們家太畸形了。」
聊到最後,我問出了自己一直迴避的問題:「塗雲磊……是左利手嗎?」
聞瀟瀟皺起眉頭:「應該不是吧?這個年代,誰還用筆寫字?我不知道。」
說完,她從包裏翻出一個本子,推到我面前:「對了,這東西麻煩你還給塗雲磊。之前寄給他,他拒收,快遞又給我送了回來。我不想再跟他有什麼瓜葛,你幫我帶給他。」
「這是?」
聞瀟瀟聳了聳肩:「他寫的日記,或者說求複合的情書吧。我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不會再上這種當了。」
我翻開本子,第一頁寫着:離開瀟瀟的第一天。
那個「離」字,非常眼熟。
回到隊裏的時候,老何也拿到了有用的線索。
據黃文娟兄長,也就是魚雷大舅的說法,魚雷小時候是左利手,三年級後才改成右手寫字。
我們那個年代,左利手代表「不合羣」。魚雷母親一直想把他的「壞習慣」糾正過來,爲此下過幾次狠手。有一回當着魚雷大舅的面,一耳光把魚雷打得鼻血橫流,他大舅都嚇了一跳。
老何一邊彙報情況,一邊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魚雷給聞瀟瀟的日記被送去做字跡鑑定——結果吻合。
同時,遺書檢測報告顯示,紙張上殘留有兩枚指紋和半截掌紋,屬於魚雷,而紋路里還有微量安眠藥成分。
拘捕魚雷時,我沒去現場。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同學,也想不明白,他那天爲什麼要請我到家裏喝酒。
在審訊室,魚雷一直低着頭摳弄左手的疤痕,無論師父怎麼拋問題,他都像聽不見一樣一言不發。直到師父拿出日記和字跡鑑定結果,他才抬起頭,目光如刀一樣紮在筆記本上。
「你們怎麼會有這本日記?」魚雷開口的第一句話,和案情全無關係,「這是我給瀟瀟的東西,爲什麼在你們手上?」
師父冷冷道:「這不是你該擔心的問題。」
魚雷緩緩將視線從筆記本移到師父臉上,似乎突然想到什麼,他猛地扭頭看向單面鏡,和在觀察室的我四目相對!
「袁政?」
魚雷臉上肌肉不斷抽搐,在壓力下充血的雙眼滿是怨毒:「我知道你在,是你找的瀟瀟?我對你既往不咎……你怎麼能這麼害我!」
暴跳如雷的魚雷嚇了我一跳,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憤怒。
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謊言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
他幾乎從椅子裏彈起來,指着單面鏡怒斥我不地道,質問我有什麼資格拿走他給瀟瀟的東西。似乎失去那本筆記,聞瀟瀟就會永遠從他的世界裏消失。
我看得出來,魚雷對聞瀟瀟存着怪誕的感情。
我調開通訊,向師父道:「頭兒,我可以和他聊聊嗎?」
流程上,我應該避嫌。但感情上,我有太多問題要問魚雷。
師父照顧我,破例同意關閉監控,在完全私密的環境下和情緒激動的魚雷溝通。我謝過師父進了審訊室,迎着那雙赤紅的眼睛坐下。
「爲什麼用左手寫日記?」
我的開場白讓魚雷愣了一下,沒等他回答,我又道:「因爲在聞瀟瀟面前,你才能短暫脫離母親的管束?聞瀟瀟讓我給你帶句話,她說你根本不愛她,你愛的只是用她反抗父母時的快感。」
「你放屁!我愛她,我可以爲了她放棄一切!」
「甚至父母的命?」
聽我這麼說,魚雷的表情登時變了,他眼角一陣抽搐,隨即放鬆緊繃的面部肌肉,一直釘在我身上的視線也遊移開,恢復成之前避而不談的狀態:「你別想套我,我沒做過。」
魚雷的反應讓我心頭涼了一截,他近乎病態地剋制自己的情緒,而壓抑,往往是悲劇的源頭。
我看着魚雷狀若平靜的臉,重重拍響遺書:「你不認,不代表事情沒發生,這是鐵證!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殺人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爸媽那麼愛你,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你知不知道中學那會兒我有多羨慕你?家境好,學習好,你是所有人眼裏的明星……」
「我不需要!」魚雷咬牙切齒,「羨慕?你是我嗎?你知道我這一輩子怎麼過的嗎?你羨慕個屁!」
「那你告訴我啊!我他媽不是在聽你說嗎!」
審訊室裏迴盪着我的怒吼,直把魚雷吼愣了,他又開始痙攣地摳弄左手,指甲裏血跡斑斑。
我看着那片老舊醜陋的疤,皺起眉頭:「你的手沒事吧?」
可能沒想到我會注意到他的痛苦,魚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你說你羨慕我?袁政,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羨慕你啊……」
魚雷笑了,比哭還難看:「記不記得有一次會考?我發揮失常,只考了全校第三,而你纔剛過及格線。我那時候就想,怎麼會有人只考 60 分?家長會上,班主任跟你父親說,你又頑劣又蠢,再不好好管教,你就廢了。」
我當然記得。那次考試我突發重感冒,差點沒能參加。
「我沒想到,你父親會反駁班主任?他說『我兒子生着病也要堅持參加考試,就憑這股勁,他以後幹什麼不能成?』很奇怪啊……怎麼會有家長不看重成績?」魚雷絮叨着,似乎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生,「我母親一直教育我,成績差的小孩長大後只能去撿破爛,爲什麼你父親還覺得你能成功?撿破爛也能成功嗎?如果能,爲什麼我母親還要打我呢?」
我沒接話,甚至無從接起,但我打開了魚雷的閘口。
從小開始,魚雷就被父母塑造成「完美孩子」。他必須考年級第一,必須品學兼優,必須和由父母篩選的「好孩子」玩,包括,必須用右手寫字。
魚雷說,他早已習慣了父母的安排,穿什麼衣服、喫什麼東西、報什麼補習班……他本以爲一輩子只需要埋頭學習,其他一切都可以交給父母操辦,然後他再順順利利地走上人生巔峯。
但出國後,他發現事情變了。
一個人在國外,魚雷像是突然暴露在荒郊野嶺的溫室花朵,不得不獨自面對外界的壓力。他給父母打電話,用絕食來換取回國的機會。
「但她不同意,她說我沒出息,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後來,他母親甚至拒接他的電話。
作爲全班唯一的留學生,在喪失父母庇護的情況下,魚雷變成了「晚宴上的小丑」。他被排擠、欺負,被高年級的學生扒光衣服推上人來人往的走廊,直到老師匆匆趕來,用一條窗簾裹住他光溜溜的身體。
他溺水了五年,沒有得到任何幫助。
爲了躲避霸凌,魚雷不再去學校,每天溜達在異鄉的街頭,結交了一夥所謂的「朋友」。他很清楚,那些白人不喜歡他,但他是個「中國來的有錢小孩」,能爲他們提供足夠的資金購買禁藥。魚雷很快對大麻上了癮,從天之驕子,墮落成他曾經最看不起的「撿破爛的小孩」。
雖然日子過得渾噩,但他愛上了這種肆意放縱的快感。只是他沒想到,父親會出事。
「她斷了我的生活費,逼我回國。」魚雷用四指緊緊掐着左手虎口,「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什麼都沒給我。他們需要我了,就要我繼續做回小時候那個聽話的奴隸,去給他們爭面子。我只有這個用處?我是用來證明他們不算失敗的工具?」
魚雷說,他們一敗塗地。
爲了逃離牢籠,魚雷偷錢買了車票。抵達另一個城市後,他才發現自己一直靠家裏的錢過日子,一旦斷了經濟來源,他無法生存。
鬥爭最終以魚雷的妥協畫上句點,他被母親安排進了另一個牢籠——她學生的公司,以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銀行卡、身份證、護照、愛情、人生……魚雷的一切,都被他母親牢牢掌握。
直到遇上聞瀟瀟,他才找到「背叛」父母最好的途徑,用她來反抗母親給他安排的婚姻。
魚雷喃喃:「她是我生命裏的一道光,我是愛她的。」
我嗓子乾啞,出聲時自己都嚇了一跳:「所以,爲了和聞瀟瀟在一起,你決定殺了他們?」
「……不,」魚雷搖了搖頭,「不關她的事。是水燒開了。」
魚雷伸出左手,讓我看那塊猙獰的疤。
「從小,我母親就想糾正我的左撇子,但我怎麼都學不會用右手。三年級第一個學期,她逼着我練字,我寫不好,被打了一耳光,鼻血滴在紙上,紅豔豔的很嚇人。」
那天之後,魚雷母親兩天沒給他做飯喫,告訴他只有用右手把字練好了才能喫飯。魚雷實在餓得不行,就自己去廚房煮麪,不小心滑了一跤,打翻了鍋子,開水燙傷了他的左手。
魚雷倒Ṫú₅在地上號哭,他母親剛好下課回家,趕來的第一反應不是哄他,而是指着他的手說:這就是懲罰,只要還用左手寫字,就還會受懲罰。
那塊疤就這樣留了下來,作爲被懲罰的佐證。
案發當天,魚雷拒收了聞瀟瀟寄來的日記,給她打了個電話,低聲下氣求複合。但聞瀟瀟沒同意,指責他永遠活在父母管控下,永遠長不大。魚雷憋着一肚子火,看見父親又在大中午就喝醉了躺在沙發上打呼嚕,他收拾好嘔吐物,自己燒水煮麪。
水燒到一半,魚雷母親進來了,竟然把他垃圾桶裏撕碎的半封日記用膠帶一點點貼回原樣,質問他是不是還惦記着聞瀟瀟,又問他字體跟平時寫得不一樣, 是不是還在用左手寫字。
憤怒的母親口不擇言, 怒斥魚雷是白眼狼, 自己千辛萬苦找了那麼好的相親對象, 對方家裏有權有勢,能讓他家東山再起。魚雷卻和他爸一樣是個廢物,全無擔當。
「她指着我的手, 問我是不是還沒被懲罰夠?」
被吵鬧驚醒的魚雷父親,開始在客廳摔杯子咒罵, 母親拋下怔愣的魚雷, 轉頭跟丈夫吵得不可開交。
鍋裏的水「咕嚕嚕」沸騰了,魚雷看着一地雞毛的家, 心臟搏動的聲音蓋過了理智。
「他們失去了光鮮的包裝, 只剩下包着糞水的皮囊。既然那麼痛苦,爲什麼不去死?」魚雷困惑地看着我,「他們不敢,我知道, 他們只敢打我、罵我,逼着我幫他們找回尊嚴。我可以幫, 我要幫我們所有人都獲得自由。」
魚雷向母親道歉, 乖巧地幫她做飯, 卻在菜裏放了安眠藥,看着他們大口吃下。
或許是即將自由的激動衝昏了頭腦, 魚雷沒注意到母親將飯菜收進了冰箱。等父母入睡後,他在炭盆上留下母親的指紋,模仿父親的字跡寫了遺書,隨後緊閉門窗,點燃木炭,離家參加同學聚會。
我問魚雷的最後一個問題, 是他爲什麼找我做目擊證人。
魚雷沉默了很久,搖搖頭:「不知道。」
結案後,我向師父請了兩天假,想回中學校園看看, 再提瓶酒和老爸好好聊聊。
師父沒反對,給我遞了根菸,告訴我魚雷邀請我到家裏喝酒的行爲, 並非完全不能理解。
「你當上了刑警, 完成了你父親的承諾,對塗雲磊而言,嫉妒勝於羨慕,憎惡勝於嫉妒。他試圖在你面前證明自己的能力——當着刑警殺人的能力。」
師父吐出灰藍的煙霧,補充道:「這是大部分側寫會給出的答案。但塗雲磊願意和你溝通,沒有完全把你從生活裏剔除出去, 他潛意識在求助,希望你能阻止他的犯罪計劃。」
「可惜,」我說,「是我能力不夠, 晚了一步。」
師父嘆口氣,留給我一句話:刑警也是普通人,沒辦法拯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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