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衛琮成親當日,他快馬出城,棄我而去。
人人豔羨的好姻緣,轉頭爲人恥笑。
連我的家人也以我爲恥,幾番折辱。
當我昂頭新生時,他再度出現,求陛下爲我和他賜婚。
未經思考,脫口而出。
「臣女不願意!」
滿座譁然。
衛琮跪姿挺拔,身形卻微顫。
耳邊議論聲不斷:「京中哪家女子不青睞衛將軍,她一個無功無爵的小女娘怎敢拒絕?」
我釀的酒已成全京絕唱,不靠父母,沒有衛琮,我反而過得更好。
-1-
大殿之上,陛下捻着鬍鬚,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卻如刀似劍。
短暫議論聲後,滿殿靜謐無聲。
父親急促起身,向高堂上的人請罪:「幼女無禮,衝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他轉頭,呵斥聲起:「姜若離,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喜得陛下詢問,你不要不知禮數,得寸進尺,還不趕緊叩謝皇恩。」
陛下旁的貴妃娘娘也悠悠開口:「衛將軍平叛寇賊有功,年紀輕輕前途不可限量,你有何不滿?而且陛下的恩澤,你怎敢不願?」
京城中誰人不知,衛琮的父母與陛下一起打天下,後爲救陛下,犧牲於一場內部叛亂,陛下對他比親子更親。
有世家起身質問:「衛將軍的功勞,尚公主也使得,你一個近年才崛起的武夫之女,也敢說出不願意這種話,給臉不要臉!」
有衛琮熟識的將軍給衛琮出頭:「我大概曉得,你不過就是怨懟三年前衛將軍在成親宴席上丟下你。可你也當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是爲了追蹤叛賊袁易!衛將軍顧大義,你難道非要執着你那點小情小愛嗎?!」
三年前的成親之宴,衛琮得知殺害他父母的叛賊藏匿地點後,不顧當日的滿堂賓客,慌忙騎馬出城,獨留我在喜宴之間。
離開前,他低聲對我說:「阿離等我,我很快回來。」
我倉皇無措,只能拉住他的衣角:「別走!」
他咬咬牙,一手撇開我,着急上馬。
可賓客不知緣由,只能看見衛琮棄我而去。
禮數未成,我雖身着大紅禮服站在衛家府邸,可仍未進他衛家門。
開朝以來,未有哪家新娘子禮數未成就Ṱṻ⁾被丟下。
滿堂指指點點:「怎麼衛將軍走了?這禮數還未成呢!」
「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哪有成親當天丟下新Ṭṻ²娘子不管的!」
「再急能急過自己的婚姻大事?怕是有什麼隱情。」
有人高聲猜測:「莫不是姜家小娘子有什麼情夫在外,被衛將軍知道了,衛將軍這會趕着先去處理情敵了?」
有人冷嘲熱諷:「也有可能是衛將軍突然後悔了,不願娶一個毫無根基的新臣之女,所以不給緣由就走了。」
議論聲不斷,唯有我置於滿堂賓客中間,聽着他們的誅心之言。
衛琮年少成名,氣宇軒昂、才貌雙全,又是天子近臣,得陛下另眼相待,前途似錦,是京中多少小女娘的理想夫婿。
可我姜若離,從小被父母所棄,從來要的都不是一個只有家國天下的青年才俊,而是一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人。
我昂頭看向大殿中間,直抒胸臆。
-2-
「陛下剛剛只是問臣女,是否願意嫁給衛將軍,臣女也只是直言不諱,不願就是不願。就算他衛琮是京中多少女娘的夢中情人,臣女姜若離,不願意。」
貴妃娘娘震怒:「大膽姜若離,你真敢抗旨?」
我不解問道:「陛下是否有下旨?陛下既未下旨,臣女又何來抗旨?陛下是明君,定然不願意以他之意強加臣女身上,纔會耐心詢問臣女意願。如此明君之舉,當是衆臣甘心甘願擁簇愛戴的君王。」
雖然知道我在給陛下戴高帽,可陛下明顯受用。
剛剛冷冽的眼神此刻也柔和下來,我給了他一個臺階,他也自然接住:「既然不願……」
陛下的話淹沒在衛琮的急切中。
「阿離,我知道你在爲三年前我撇下你的事生氣。」
他眼中含淚,從來剛毅的臉上顯出柔弱。
「可當時我知道袁易所在,一心只剩下報仇,你能理解我爲父母雪恨的心嗎?我怕我稍去晚了,袁易就溜了。當時賓客僕人嘈雜,我實在不敢直言說出理由。」
多年前的內部叛亂,就是袁易帶頭,他怕當日有人向袁易提前告密,連陛下那兒都未來得及稟報,直奔城外。
三年裏,攻打袁易,揪出同黨,還收拾了不少其他賊人。
可我當時的絕望又有誰能理解!
一身紅衣出嫁,又一身紅衣回姜家。
還未進門,祖母就命人潑來一盆黑狗血。
血水污濁,從我頭髮一路流向眼睛、鼻子和嘴裏,紅色嫁衣變得難看污穢。
「嫁衣出門又嫁衣入門,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要把那些不祥的東西帶回家裏才罷休,那山上的姑子廟你是找不到嗎?我要是你,就絞了頭髮當姑子,好過現在聽着京中流言苟命,給家族蒙羞!」
二嬸也跟着說:「本以爲嫁給衛將軍可以給姜家帶來光明前途,結果現在衛將軍不要你,還淪爲全京城笑柄,你還有臉繼續活着,也是臉皮夠厚!」
父親站在一旁,想要說什麼,又無從說起。
我看向母親,渴望從她那裏得到一絲溫情。
她走過來,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旁人都說衛將軍是出城捉你情夫去了,你說,到底是不是?」
頭被打歪,頂上寶石頭面掉落在地,碎成一地。
不禁嗤笑自己的無知。
我出生那年天下未定,母親明知祖母不喜女娃,仍將我扔給祖母帶,而她前往戰場,參與戰鬥。
她是所有人心中大義凜然的女將軍,爲國爲民。
可我作爲她的女兒,從未感受到她有哪一天愛護我。
我餓得與狗爭食,我被冤枉偷錢,我被趕出學堂。
我被關在柴房渴得不行時,二嬸故意刁難,不給我水喝,專門給我一壺酒。
我看向一臉嚴肅的母親和她身旁的父親,愛國愛民的將軍不愛護自己的女兒,真是可笑。
我大聲喊着:「好,那我絞了頭髮當姑子去,絕不讓姜家蒙羞。」
話畢,轉身而出。
但我姜若離,要活得璀璨,怎可去當姑子。
-3-
殿上貴妃開口,言語裏是對我的責怪:「衛將軍就算有什麼對你不住的地方,那也是因爲他憂國憂民,爲逮捕叛徒,他受了多少傷,又有多少次險些喪命刀口。你身爲女子,未來是他的賢內助,自當支持他的決定。」
衛琮自小跟着陛下皇后長大,皇后在一旁未言,不知道爲何貴妃如此護他。
「他追蹤袁易,一爲父母,二爲家國,此等忠孝兩全的男子,若你都不理解他,那我真不知道你三年前究竟是愛慕他這個人,還是因爲他衛家的門楣。」
衛琮渾身一顫,他僵着手腳,臉上不可置信。
「阿離,你說,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想起當初爲了見他,我爬過牆,鑽過狗洞。
在一次被抓現行後,他亮出自己的身份,姜家衆人這才同意我與他來往。
我也是在那時才知道他的身份。
可他現在問我,我是否愛過他。
我揪住心口,向陛下叩首:「陛下,衛將軍是國之英雄,理應配上世家大族的女娘,臣女不過小門小戶,配不上衛將軍,還請陛下爲衛將軍另擇佳偶。」
大殿之中竊竊私語聲更甚,陛下皺着眉,怒吼一聲:「雲什麼雲?一個個的跟長舌婦似的!」
殿中又立刻歸於靜謐。
衛琮不依不饒,抓住我不放:「你說,你對我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眼中蓄淚,臉上依舊冷漠:「沒什麼意思,衛將軍這樣追問,怪沒意思。殿中女娘無數,她們傾慕衛將軍已久,衛將軍不如去問問她們的意思。」
再轉頭看向大殿正中,他仍舊執着:「陛下,臣只愛姜若離,只要姜若離,求陛下看在臣爲平叛亂多年苦勞的份上,爲臣賜婚。」
我再度叩首:「陛下,臣女早就被趕出姜家,連小門小戶都不算,只是一介草民。甚至在民間釀酒多年,開了幾間酒肆,如今只能算一個商女。」
衛琮難以置信:「你說什麼?你開酒肆?」
士農工商,商爲最末。
「陛下,你難道真想讓衛將軍娶一個商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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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琮起身,滿面怒容地走向我父母:「是不是你們將阿離趕出府的?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世間生存,你們還是她的親生父母,竟然如此逼迫於她!」
他身上肅殺之氣濃重,連久居戰場的父母也不由得心顫。
他一生氣,陛下也開啓護犢子模式:「姜郎將,你說說你們怎麼當父母的!哪有親生父母把自家孩子趕出府的,讓阿離受這麼大的苦。」
父親一時無言,慌忙看向母親。
母親斂眉從容:「陛下有所不知,阿離從小調皮搗蛋,叛逆心強,家中長輩的話從來不聽。當日她從衛府回家,外面都傳衛將軍是去捉情夫,我們也不知事情如何,一時情急,說話不自覺重了些。我們也不知道阿離會把這話當真,真的拋頭露面開酒肆,是臣等教女無方ťüₖ,疏漏管教,才讓她至今日的境況,望陛下恕罪。」
她的這番話,看似請罪,實則把錯誤都歸給了我。
我頑劣不堪,劣跡斑斑,甚至有可能不遵婦道,他們都是基於此,纔會那樣Ťůₑ對我。
我不由得心裏發笑:「是啊,陛下,我從小性子頑劣,根本不會是衛將軍的賢內助,還請陛下爲將軍另擇賢妻。」
衛琮一陣驚慌,又急急忙忙重新下跪。
「陛下,阿離聰敏堅毅,是臣心中獨一無二的妻子人選,是臣有負於她,求陛下責罰,以消阿離心頭怨念。」
他不單獨找我諒解,而讓陛下責罰,無疑再次將我架Ṫűₖ在火爐上。
陛下配合開口:「好,那就軍法處置,罰你二十軍棍。」
果然,周圍立即有大臣跳出來。
「陛下不可,衛將軍是平亂功臣,怎可處以軍棍!」
「陛下,爲一小女娘而對功臣使罰,這不合規矩!」
「江娘子,你還不趕緊答應衛將軍,你真想看他被處罰嗎?」
耳邊聲音無數,我彷彿置身一個巨大的牢籠,四面不透風。
末了,有人上來,將衛琮拉去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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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軍嚴陣以待,我也被他們簇擁着拉去看刑罰。
貴妃揪着布帕,看樣子極爲心疼:「江娘子,你真如此狠心,竟要眼睜睜看着衛將軍受罰嗎?」
不少人也跟着追問:「江娘子,你的心當真是鐵石做的,衛將軍如此情深,你都不爲所動。」
「江娘子,你趕緊求求情,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肯定不會罰衛將軍的。」
一棍落下,周遭哀嚎一片。
「江娘子,這罰也罰了,你差不多得了!」
「姜若離,衛將軍是國之功臣,如今爲你受這刑罰,你過意得去嗎?」
陛下也看着我:「阿離啊,衛琮這罰也受了,你這氣也該消了吧?」
貴妃滿面怒容:「衛將軍爲你受此大罪,你自己也不臊得慌,趕緊回去待嫁吧,免得又出什麼幺蛾子。」
那邊軍棍未停,周圍議論不斷。
我撥開人羣,奔跑過去。
陛下拍大腿欣喜:「好好,還是這法子好,你看這跑過去的速度,江娘子還是心疼小琮的。」
周圍有人開始奉承:「恭喜陛下,得償所願。」
行至衛琮面前,御林軍停下軍棍。
我緩緩蹲下,眼裏無波無瀾,內心平靜如死水。
「衛琮,我給你兩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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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你繼續受這罰。」
他仰着頭,神情不解。
「二是我替你受這罰。」
他着急起身,雙手握住我雙臂,捏得我生疼:「你爲什麼寧願看着我受罰,也不願意嫁給我?從前你對我的愛戀,都是假的嗎?姜若離,你告訴我!」
我仿若未聞,拆穿他和陛下之間的把戲:「受了軍棍還能站起來,陛下都願意配合你演戲,衛將軍的前途不可限量,又何必Ṭųₚ執着於我?」
他震驚地退後幾步,眼裏寫着難以置信。
「你既然知道我未來前途無限,爲什麼又不願意嫁給我,你說啊,說個一二三四五出來。」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剛剛我已經說了原因,現在逼問又有什麼意思。
我未說話,他又接過話去:「別說什麼你在意三年前的事,就算三年前我有錯在先,他們對你誤解頗深,但現在我好好站在你面前,向天家求婚約,已經給足你面子,以後無人敢在你面前嚼舌根。」
現下換我震驚,在他看來,三年所受流言蜚語之苦,他一朝求娶,就是給我最大的臉面。
我當年被趕出姜家,姜府外的百姓不明情況,只聽說我不守婦道,害得衛琮顏面盡失。
他是保家衛國的將軍,不明所以的人想爲他出口氣。
指摘我,潑我泔水,扔我菜葉子。
我只覺得好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見我哭,手忙腳亂:「阿離,你怎麼了?我剛剛是不是說錯話了?你別哭,我最見不得你哭。」
我抹了眼淚,眼神愈發堅定。
「衛琮,從前我是愛你的。」
他眼神一亮。
「但我們當時都太年輕,彼此之間只覺得相愛就能在一起。其實一直以來,你我之間都不僅僅橫亙着門戶之見,還有所需所想。」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阿離,以後你想什麼都告訴我……」
我打斷他:「我現在不愛你了,這就是我現在所想的。」
說完,轉身離開。
他在我身後大喊大叫,全然沒有一個將軍的模樣。
陛下的笑臉也收回,他看着我ṱŭ̀⁺向他行禮,又看着我告退。
原本以爲得償所願,誰知竟到分崩離析的局面。
我一步步行至出宮長廊,有人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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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真的好累,可面前人是太子,是未來坐上最高位的人。
我無奈行禮,他也指明來意。
「江娘子,孤從衛琮那裏聽過你和他的事。」
太子和衛琮從小一起長大,仿若一對兄弟。
「他對你的感情從未改變,就算三年過去,他也依然愛你如初。可你卻不願意嫁他,難道僅僅三年時間,你就對他沒了當初的情意嗎?」
我一聲冷哼:「太子是來勸我的?」
「孤只是好奇,常言道,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可孤看江娘子放下得挺快。」
我的腦子嗡嗡響,所有人都在責怪我,所有人都自動忽略衛琮拋棄我在先。
爲什麼明明是他的錯,要我承受痛苦。
而他轉身回來,又成了人人敬畏的衛將軍,無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抬頭反駁:「太子以爲一句古語就可以綁架我嗎?我就該像文中所說那樣,爲了愛情尋死覓活,爲了男人淚流滿面,畢竟女子天生信奉愛情,將愛情和夫君奉爲後半生最大的倚靠。」
他想要張嘴說話,被我打斷:「我能釀出全京城最美的酒,曾在短短十天內打出名聲,想買的人從早排隊到晚。」
「我抓住商機,用最少的銀兩盤下即將倒閉的酒樓,改造成我想要的酒肆。」
「我不僅釀酒賣酒,還想出各種點子,不斷吸引顧客,讓我能在一年內開出第二家店。」
「太子殿下,我從不信奉愛情,我只信奉我的雙手。」
他似是被我震住。
我微微行禮,轉身就走。
他在我身後繼續道:「江娘子,你自以爲開了店,有了收入,就有了在京城立足的資本。可你別忘了,天子腳下,讓你生,你能生;讓你死,你活不到明天。」
聽這意思,竟然想打我酒肆的主意。
我心裏一緊,反問:「太子出手對付我一個小女娘,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他被我一問,抿着脣,無話可說。
衛琮是他的兄弟,他是爲了衛琮,同時也是爲了自己。
衛琮心定,才能更好爲他的江山社稷出力。
我讓酒肆裏的人防備着,一絲一毫都不能出錯。
但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給我清閒。
-8-
皇后娘娘的千秋盛宴,指明想要我的酒。
我猶豫再三,選擇妥協。
帝后的要求,我如何躲得開。
當年皇后娘娘讓皇宮中的繡娘爲我準備嫁衣和首飾,一應要求,都按照我的意願來。
她是過去十幾年裏,唯一尊重我意願的人。
所以這次,我選擇相信她。
送酒進宮品嚐那天,我還沒見到皇后,先被陛下的人攔住。
跟隨他們前往陛下的勤政殿,除了陛下,貴妃也在。
她還是那副看不慣我的模樣。
陛下聽說我的酒肆開得如火如荼,釀酒手藝在京中一絕,也想嚐嚐我的酒。
他的近身內侍從我手裏接過酒,一步一步捧到他面前。
他神色如常,似乎只是想要嘗一嘗我釀的酒。
反倒是貴妃,在陛下接過酒時攔住,眼神如毒。
「陛下,姜若離的酒,您不能喝!她心思惡毒,心腸狠辣,她送來的東西,如何信得過!」
她話一說完,搶過陛下手裏的杯子,一股腦灌入旁邊的侍女口中。
侍女當即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倒下去。
「傳太醫!快傳太醫!」
「護駕!來人護駕!」
殿堂內聲音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
我正迷濛間,有侍衛上前,將我雙手捆綁住。
貴妃的發難近在耳邊:「姜若離投毒,把她給我抓起來,嚴刑拷打,誰能讓她說出最終目的,陛下重重有賞!」
我能有什麼目的?
雖然我知道他們沒安好心,可怎麼也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
我着急地張嘴解釋:「陛下,臣女沒有下毒!」
剛說完這話,嘴巴被布條封住,什麼解釋都說不出。
陛下的眼裏有同情、有無奈、有嘆息,唯獨沒有聽我解釋的意願。
這是一場專門針對我的鴻門宴。
我被他們束縛住,那些人拿了夾指,竟要對我施以拶刑!
這個刑法下去,我的手指極有可能沒有從前靈敏!
我拼命掙扎,被侍衛牢牢抓住。
貴妃大聲喊道:「給我夾,我就不信她骨頭這麼硬,什麼都不說!」
眼淚滾燙,從我眼中流出。
我的嘴巴被封住,我能說出什麼?!
我最近一直防着太子,竟然忘了,最能掌握我命運的人,一直都是手握最高權力的陛下。
那夾指被內侍拿住,就要套上我的手指。
-9-
手指的疼痛傳來,我切身感覺到彷彿斷指的撕裂痛感。
沒有任何人來解救我,我被迫承受這一切。
汗水從額頭流淌,一路流至下顎。
手指如被千萬螞蟻啃噬,每一秒都是煎熬,痛入骨髓。
在我痛昏厥前,陛下從高位走下來,眼裏似有心疼。
他一腳踹在正在使勁拉動夾指的內侍身上:「朕是讓你們佯裝嚇嚇她,沒叫你們真對她動刑,一個個竟敢忤逆朕?!腦袋不想要了!」
兩邊動刑的內侍鬆了力,立刻匍匐拜倒在地。
陛下轉頭看着貴妃:「貴妃,是你讓他們乾的?」
貴妃也同樣跪下:「陛下,臣妾也是小琮好,他一門心思要娶這姜若離,已經在府中鬱鬱寡歡許久。這姜若離不也是仗着自己誰都不靠,也能生存於世,若是沒了這雙手,她不就沒了生存下去的能力,自然會去求小琮了!」
在內侍卸力的那一刻,我就因爲虛脫而倒在地上。
此刻只能昂頭,虛弱地看着他們。
陛下又如何,貴妃又如何,都是如此卑鄙的人,只曉得用這樣拙劣的手段對付我,逼我退步。
從酒拿出去那一刻開始,就不再是我的酒,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逼我低頭的工具。
甚至爲了陷害我,拿一個宮女的健康爲代價。
我想要立起身來,可痛苦侵蝕我的骨頭,我痛得汗流浹背,整個人又虛脫地倒下去。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衛琮的聲音。
他和陛下還有貴妃起了衝突,大概是在爲我抱不平。
不多時,我被他抱起,急急忙忙趕往皇后處。
一路上,他都在與我說起:「阿離,你不能有事,我不能失去你!」
可我未來的路,若是有他衛琮在,無論如何都難以正常往下走。
我得逃離。
-10-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昏迷中醒來。
睜眼時聽到太醫與衛琮的對話。
「稟將軍,江娘子的手指只能慢慢恢復,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三個月忌辛辣油膩,忌提重物,以後手指是否能如從前,得看恢復情況。」
衛琮問道:「影響釀酒嗎?」
「現在還不能看出來,可酒過於辛辣刺激,如果碰到,極有可能會引發陣痛。」
衛琮沉默,而後問道:「會是長久性的嗎?」
我偏頭,透過薄薄的牀幔,看到太醫點了點頭,緊接着嘆口氣。
也就是說,即使釀酒不會有影響,但若是直接碰到,還是會有影響,有可能我一輩子都會在疼痛中度過。
我閉眼,一滴淚從我眼角滑落。
太醫告退,衛琮上前。
他坐在牀沿,短暫沉默後說道:「你聽到了?」
我仍然閉眼不語。
「以後你就不要去碰酒了,對你手指不好,你若痛了,我也只會心疼你。」
他們每個人,都在折斷我的臂膀,讓我屈服於衛琮。
衛琮握住我的手輕吻,我一把打開。
我既不會屈從皇權的淫威,也不願屈服於衛琮。
再睜眼,唯剩下憤恨:「你以爲折斷我的雙手,就能讓我妥協嗎?」
我盯着衛琮:「我姜若離,永不妥協!」
他的眼裏從震驚到心虛,低垂着頭,咬着牙:「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倔強,一定要抓着三年前的事不放?我是爲了給父母報仇,身爲人子,若是不能爲生養我的父母報仇,我還有什麼用!」
正是因爲知道他是爲父母報仇,所以我從來沒有說他做錯了。
可這並不代表他報仇完成,我就應該重新接納他,重新成爲衛家婦。
最初我們憑藉彼此的感情步入婚姻,從來沒有思考過我倆究竟合不合適。
此後種種,都在表明,我和衛琮並不合適。
他有他的使命,我有我的追求。
我冷淡地開口:「衛琮,我從不覺得三年前你做錯了,也沒有抓住三年前的事不放。可三年前的愛戀到今日,已經所剩無幾。更何況,你一直追逐你想要的東西,或者報仇,或者責任,而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不再合適!」
他倒吸一口涼氣,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
「什麼合適不合適!你就是在怪我,你就是覺得我不能依靠!你寧願自己從商掙錢生存下去,也不願意依靠我一下。我在你眼裏,就這麼不值得依賴嗎?」
「那你愛我嗎?」我撐起身子看着他,「你也不過是因爲自己的臉面和衛府的體面,纔來重新求娶。你想向世人展示你的深情厚誼,先發制人,讓別人都不能再責怪你三年前的突然悔婚,你又算什麼好人!」
我拿出自己被白布裹住的雙手,眼淚如潮:「我這手被廢,不就是你默認的結果嗎?」
他神情一愣。
-11-
昏睡前一刻,他衝進殿中和陛下、貴妃理論。
「你們不是說,只是給她個教訓,讓她感到害怕,讓她重新學會依附我的嗎?可她現在怎麼暈倒了?貴妃娘娘,您不該給我個解釋嗎?」
陛下望了眼衛琮,又看了眼貴妃。
「貴妃,朕的內侍你也能隨意下令,是朕給你的寵愛太多,讓你忘記自己的位置了嗎?」
貴妃淚眼婆娑:「陛下,此女不尊陛下,不重小琮,只是給她點教訓如何夠?您看她現在,就算是上了夾指,眼裏也仍然未見半分屈服,若是不能讓她有痛徹心扉的疼,她怎會真的願意依附小琮。陛下,臣妾全心全意爲了小琮!」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陛下不語,衛琮也不再多言。
此刻我抬頭看他:「貴妃的計策,你一直都知道,而且並未反駁。因爲你的默認,又或者說你也希望我來求你,依附你,所以配合貴妃,將我的手廢了。衛琮,你爲什麼會覺得,我在知道真相時會原諒你?」
我略帶嘲諷道:「其實我很好奇,貴妃這樣自私的人,竟然會爲了你忤逆聖上。看來你和她關係匪淺,若不是她是陛下的貴妃,倒是和你相配。」
他起身,攥緊拳頭,胸膛起伏。
「姜若離,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家父曾救過貴妃娘娘的命,此事陛下亦知曉,你竟然懷疑貴妃的意圖,你還是我認識的姜若離嗎?僅僅因爲貴妃對我的好,就懷疑我與貴妃的關係。你變了,變得不通人情,毫無人味兒。」
我也吼道:「既然知道我不通人情,那就別再纏着我!」
他冷冷哼聲:「不可能,我一定會得到你!」
我渾身發冷,他的眼裏毫無愛意,只剩下狩獵場上對獵物的征服。
「你還不知道吧,你在京城的兩家酒肆已經沒了,掌櫃和小二都逃竄出城了,你的後盾沒了。」
-12-
皇后來找我時,我除了驚訝,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向我道歉,說到太子故意陷害我酒肆的事。
還給我出宮懿旨,說是讓我找怪醫薛濤。
此人脾氣古怪,但醫術高超,尤其是對骨頭上的研究出神入化,一定能對我的病情有所幫助。
臨走前,皇后對我說:「我這一輩子都只能聽從男人的話,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而我希望,你能順從自己的心意,活得肆意。」
我趁着夜晚出宮門,一路沿着皇后給的地圖,很快找到薛濤所在的無從山。
可在半山腰走了大半日,一直都在原地打轉。
我找不到入口,意識到這是奇門八卦陣,只能在山腰大喊。
「在下姜若離,求見薛神醫。」
聲音迴盪在山間,未有人出現,我繼續喊道。
過了一會兒,有一男子出現在不遠處。
「姜若離?是離雲酒肆的姜娘子?」
薛濤比我想象中年輕許多,本想着他是皇后的朋友,年紀應當和皇后相當,如今看着,也不過二十多歲,不超過三十。
「你找我?」
我心裏一喜,都說無從山找薛濤極難,可沒想到他竟然會自己出現。
「我是離雲酒肆的姜若離。我的手指遭受拶刑,指骨碎裂,若能有薛神醫的救治,若離感激不盡。」
我露出被白布包裹的手指,因爲幾日奔波,已被鮮血浸染。
他似乎很開心,一躍而下:「你那酒還有嗎?京城的兩家酒坊都無緣無故地沒了,我想買都買不到。」
我有些驚訝:「你喜歡我釀的酒?」
他朗聲大笑:「品美酒、賞美景,可是人生兩大樂事,何樂不爲?」
倒是沒想到,他除了醫術了得外,還極爲愛酒。
我心裏急切想要治好自己的手指,脫口而出:「若薛神醫能治好我的手指,我以後免費爲神醫提供美酒!」
「好!」
他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末了嘆氣。
我着急問道:「我的手治不好嗎?」
他回道:「不是治不好,就是要花不少時間,你的美酒至少得三個月後才能喝上了。」
只要能治好,三個月而已,我可以等。
他又細緻查看一會,拍着胸脯說道:「放心,爲了美酒,你的手我也絕對給你治好。」
他的朗笑和我的喜悅迴盪在山間。
直到身後突然響起衛琮的聲音。
「阿離,你怎麼自己來找他了?」
我轉頭,除他以外,還有太子,以及不少私兵。
-13-
薛濤神色緊張,不復剛纔的爽朗。
我心裏極爲詫異,只能耐着性子反問衛琮:「我的手險些被你們廢了,若不來找薛神醫,後半輩子難道真的靠你嗎?」
衛琮沒有回答我,而是透過我,看向我身後的薛濤。
太子上前一步:「薛濤,和孤走一趟吧。」
我終於知道違和感在哪兒了,若只是衛琮找我,太子不可能出現。
所以他們最終的目的就是薛濤。
可是,爲什麼?
皇后讓我來找薛濤,是因爲薛濤可以治我的手。
雖然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可在我看來,他倆性格迥異,爲人處世也完全不同。
在我思考原因時,薛濤在我身後發聲,甚至帶着一絲諷刺。
「小娘子,你被他們耍了。」
我錯愕:「什麼意思?」
「他們一直在找我,只不過我這無從山機關重重,他們一直進不來。」
我聽得發懵。
「剛好我會治骨頭上的病症,又愛好喝酒,派你來,剛好合適。」
說完,自嘲一笑。
我聽得全身顫抖。
只有薛濤自願解開這奇門陣法,他們才能見到薛濤。
他們想要上前,我大吼一聲:「衛琮!」
衛琮愣住,太子皺眉,其他兵不敢上前。
「你利用我!」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你不僅利用我,你還利用貴妃娘娘。你父親對貴妃娘娘有恩,所以你故意在她面前表達,如果我的雙手殘廢,以後無所依靠,自然會來依靠你。恰好貴妃嫉恨我永不屈服的反抗,你剛好可以得手。」
我之前一直在想,貴妃看我的眼神明顯是嫉妒。
可她有陛下的寵愛,有懂事又聰明的孩子,唯一能嫉妒的只能是我佔據衛琮的心。
但後來我又覺得不對,她對衛琮的情感似乎又不算愛情。
看到薛濤,我明白了。
-14-
Ṫû₋我曾聽我酒坊的掌櫃說過,貴妃在進宮前曾有愛人,只可惜迫於家族的威脅,她不得不屈服於皇權和家族,妥協進宮。
薛濤就是貴妃曾經的戀人。
衛琮眼神躲閃,喉嚨哽住。
太子揚手,後面的官兵一擁而上。
「江娘子,你先過來!」
我握緊雙手,衝他們喊:「絕不!」
話完,我被薛濤拉住衣領,一躍而上,往更高處去。
他的奇門遁甲之術也在此刻起作用, 花草樹木從四面八方湧來。
但衛琮他們早就準備好戰鬥, 那些樹木還在移動中,就被他們亂刀砍下。
一路追蹤,一路砍殺, 他們從半山腰追至山頂。
直到無路可走, 面前是高高的懸崖。
太子上前:「薛濤, 只要你交出你和貴妃的女兒, 孤可以饒你一命。」
薛濤冷笑:「眼見貴妃受寵,威脅到你的地位, 爲了拉下貴妃和她的兒子,甚至不惜造謠我和貴妃,太子可真是好笑。我薛濤孤家寡人一個,哪來的女兒!」
太子顯然不準備放過薛濤。
衛琮急切道:「阿離, 你先過來!」
我出聲,冷如冰霜:「衛琮,你棄我時毫不留情,利用我時毫無歉意,你算什麼大將軍。你和太子一樣,都是王八蛋!」
他仍然急切:「阿離, 回來!」
太子步步逼近:「拿下薛濤, 孤重重有賞!」
薛濤看了眼懸崖,問道:「小娘子, 你要和我一起跳嗎?」
他的醫術一絕, 可沒聽說過他武功好。
但他這會兒氣定神閒,似乎只是在說今天的天氣。
我的腦子裏回想起我剛上山時,盤旋在天上的大雕。
「好!」
待我吐字,他拉着我往下跳。
山風刺骨, 颳得我臉頰生疼。
沒一會兒, 濃霧裏飛來一隻大雕。
是我看到的那隻。
待我穩住心神,我已穩穩落在大雕上。
頭頂是衛琮撕心裂肺的呼喊。
太子拉他走,他也不走。
「她寧願跳下懸崖, 也不願和你在一起,你還執着什麼!」
我們繞到他們身後, 我問薛濤:「你女兒呢?」
他拎着酒壺仰頭喝:「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要不是爲了逃命,我都不會來。我怎麼可能把我女兒養在這兒!」
「那就算燒了也無所謂吧?」
他道:「隨你。」
我揚起手中火摺子,往下一扔。
這一片山附近沒有人家, 除了花草樹木, 連飛⻦都極少。
火是否能燒起來, 我不知道;太子和衛琮是否能逃出這片山,我也不知道。
但他們,應當受到懲罰。
⻜出這片山, 薛濤問我以後有何打算。
我看了眼被白布包裹的手:「先治我的手,再繼續發展我的釀酒。」
他笑得愉快:「蘇杭⻛景不錯, 不如去蘇杭,一邊賞風景,一邊給你治手。當然, 可別忘了你的酒,記得給我免費。你放心, 以後在蘇杭,哥罩着你。」
我也一笑:「那走吧,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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