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經手過一個案子,一位年輕媽媽在自己家休息時遇害。
由於兇手太過狡猾,我們生生把這個案子做成了靈異門。
先是受害人兒子說每天夜裏都有隻手要來抓他。
我們便天天去守那隻手。
後來受害人丈夫又說妻子每天夜裏都託夢給他。
我們又天天化身周公去給他解夢。
不過,你別說,你還真別說,我們就是通過他的夢破了這個案子。
他的妻子在夢裏明明白白告訴他:禍起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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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午,小學老師李小麥覺得有點不舒服,一點五十分,她打電話跟丈夫鄭大豆說:「身子骨有點不得勁兒,想回家歪一會兒。」
鄭大豆心疼地勸她:「那還上什麼班?直接請個假,下午好好歇着。晚上我收了車,買個大豬蹄兒回來燉得爛爛的,給你補補。兒子等我下了班去接正好。」
這尋常的溫情,成了最後一句對白。
傍晚六點十分,暮色四合。
鄭大豆拎着沉甸甸的大豬蹄兒,領着剛放學的兒子,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推開家門。
一股鐵鏽混合着甜腥的濃烈氣味,毫無徵兆地撞進鼻腔,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手忙腳亂打開燈,客廳通往臥室的過道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紅。
他的妻子李小麥,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態,臉朝下匍匐在臥室門口,像一尊被打碎的瓷娃Ṱů⁰娃。近乎發黑的血液,如同潑翻的油漆,從她身下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蜿蜒成一片死亡的沼澤。
鄭大豆一把捂住兒子的眼睛。
那隻豬蹄兒,「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落在血泊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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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一上手,就是一片絕望的真空。
所有兇案的動機,無非情海翻波、血海深仇,或利慾薰心。
可這對小夫妻,是這座城市裏最常見也最不起眼的那類ṭŭ̀ₒ人。
一個是在方向盤後日復一日畫着固定路線的公交車司機。
一個是在講臺上對着稚嫩的面孔重複加減乘除的小學老師。
日子不窮也不富,卻也安穩得像塊壓艙石。
情殺?
查了個底掉。
街坊鄰居、同事親朋,衆口一詞:小夫妻恩愛得很。沒有紅顏禍水,沒有藍顏知己,雞毛蒜皮的爭吵都少得可憐。他們的生活,單調得像鄭大豆那趟永不改線的公交車。
仇殺?
李小麥溫和得連螞蟻都捨不得踩,說話都軟綿綿的,鄭大豆老實得被人插隊都只敢嘟囔兩句。仇從何來?怨向誰生?
財殺?
屋裏就那點家當,電視冰箱還是結婚時置辦的,實在是沒啥值錢的玩意兒。
幾張省喫儉用的存摺,抽屜裏的幾百塊零錢、李小麥手上的結婚戒指,一樣沒少。
這場殺戮像是蓄謀已久,又更像是一次精確的「偶遇」。
李小麥僅僅是因爲一點微不足道的不適,回家睡個午覺,就把命睡沒了。
兇手彷彿算準了她獨自在家的空隙,像幽靈一樣潛入,又像晨霧一樣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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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按照鐵律,配偶是頭號嫌疑人。
但鄭大豆的不在場證明,堅固得像他開的那輛公交車。
整個下午,從一點半到五點半,他都在那輛編號爲「K112 路」的公交車上。
起點站發車記錄、沿途監控、一車又一車的乘客、調度室的同事,無數雙眼睛都證明他從未離開過那個狹小的駕駛座。
他離開一秒鐘,整條線路就得癱瘓。
他的軌跡,被城市龐大的交通網絡和無數陌生人牢牢釘死。
現場門窗完好無損,沒有一絲暴力闖入的痕跡。
結論只有一個:門,是李小麥自己打開的。
兇手,是她認識的人。
一個能讓她在午休時分,毫無戒心地請進家門的人,絕對不是陌生人。
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兇手的從容。
行兇後,他(或她)仔細擦掉了所有可能遺留的指紋和痕跡,輕輕帶上門,彷彿只是來串了個門。
至於兇器,法醫根據傷口推斷應該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鋒利、趁手,而且就來自這個家的廚房。
因爲鄭大豆說,他們家有一把水果刀,但現在沒了。
它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
兇手像一陣來自地獄的風,目的明確,手段殘忍,尤其反偵察手段老辣得令人齒冷。
現場乾淨得像被舔舐過,除了那灘已經凝固的血跡,什麼都沒留下。
他(或她)精準地選中了那個午後的空隙,如同毒蛇滑過窗欞,完成了殺戮,又悄然融回城市的背景噪音裏。
但就在專案組焦頭爛額,陷入死衚衕時,這棟剛剛被死亡光顧的房子裏,開始發生一些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事情。
彷彿那灘乾涸的血,滲入了房子的地基,滋生出某種不祥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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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屍體運走,生活還得繼續。
鄭大豆和兒子小豆粒父子倆依舊住在這個浸滿悲傷和血腥味的家。
因爲房子離學校近,當初就是爲兒子上學買的房,鄭大豆上班也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總不能花錢租房子吧。
日子總Ṭų₃得過下去。
然而,沒過幾天,才上小學的小豆粒死活不肯再睡在家裏。
他眼睛裏盛滿了超越年齡的恐懼,對着父親哭喊着:「家裏有手!天花板上有手!要抓我!」
鄭大豆只當兒子被嚇壞了,做了噩夢。
他只好夜裏陪着兒子睡。
幾晚上過去,鄭大豆熬得眼圈烏黑,卻什麼也沒看見。
天花板是白的,燈是關着的,房間裏除了父子倆的呼吸聲,什麼也沒有。
「爸,它又來了!」
小豆粒又一次在深夜尖叫着驚醒,小手指着漆黑的天花板,聲音驚恐:「你看不見嗎?就在那兒!一隻手!他來抓我了!」
孩子眼中的恐懼,真實得讓人汗毛直豎。
但鄭大豆抬頭望去,仍然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鄭大豆被折騰了幾夜,幾近崩潰,又走進了刑警隊:「警察同志……我兒子……他快瘋了……說天花板上……有隻手……」
這案子,硬生生將我們逼進了「靈異門」。
我們去豆粒的臥室看了看,房子是簡裝的,根本沒吊頂,就是周圍走了一圈石膏線,所以不存在天花板上藏着什麼東西。
但對於我們來說,案子走到了死衚衕,這隻手就是死馬當活馬醫的鑰匙,是我們唯一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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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專案組的人,頂着黑眼圈,硬着頭皮,開始輪班去鄭家「守夜」。
守那隻手。
一羣信奉唯物主義、常年與窮兇極惡打交道的刑警,整夜整夜蜷縮在這套發生過命案的房子裏。凝神靜氣,盯着天花板,試圖捕捉一個孩童臆想中的鬼影。
這場景荒誕得讓人想笑,又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但是,守了三天,天花板潔淨得像電影幕布,啥都沒有。
就在我們泄了氣時,第四天半夜,正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身邊的一位同事戳了我一下:「快看!那是什麼東西?是不是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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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勁睜開被睡意糊住的眼皮,視線所及,ťŭ₇慘白的天花板上,一隻清晰的手影如同地獄探出的鬼爪,倏忽一閃,瞬間又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快得如同幻覺。
「操!你看見沒?!真他媽有隻手!」旁邊戳我的同事小丁,聲音都變了調:「就他媽在天花板上!晃了一下就沒了!你信我,我真看見了!」
「信!我他媽也看見了!清清楚楚!」
「是吧!你也看見了吧!」小丁長出一口氣,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恐懼:「可……可它沒了!又沒了!這他媽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剛纔……窗外是不是過去一輛車?」我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潛伏在黑暗裏的東西。
「對!剛過去一輛,車燈掃過窗戶……等等!你的意思是說?!」小丁的瞳孔驟然收縮。
「對!沒錯!」
我像溺水者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興奮地指揮小丁:「你!現在出去!開輛車來!就在這窗外來來回回地開!慢點!行走路線,燈光角度每次都要變!像他媽描圖一樣!動靜小點,別驚了街坊四鄰!」
小丁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
房間裏,剩下的所有專案組成員都圍攏過來,所有的疲憊一掃而空,我們像一羣蟄伏在古墓裏的挖寶人,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死死釘在那片剛剛顯露出「鬼爪」的天花板上。
終於,當小丁駕駛的車燈第三次掃過那扇蒙塵的窗戶時,它,出現了!
一隻清晰無比、五指分明的手掌赫然出現在天花板上!
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簽名。
不是幻覺,不是臆想!它就那麼突兀地懸在那裏。
「操!」不知誰低吼了一聲。
我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起,撞開門衝到屋外,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射向那扇窗戶。
鄭大豆的房子是一樓。
外面緊鄰着一條路,終日車來車往,暴土揚塵的,所以窗戶玻璃積滿了灰濛濛的塵埃。
就在那污濁的玻璃上,一個異常清晰的手印如同惡魔的親吻,貼在玻璃上。
因爲裏面貼了防窺膜,所以從屋裏看,它完美地隱形了。
但從外面看,在這片被灰塵覆蓋的「畫布」上,它非常清晰。
這就是那隻「鬼手」的源頭。
一個被特定角度的光線喚醒的幽靈印記。
車燈是畫筆,灰塵是幕布,窗戶是投影儀。
而那隻手印如果……如果是兇手留下的,那這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只對特定視角開放的恐怖劇目。
說白了就是如果夜間外面有車經過,如果角度正好,車燈透過這隻手印就會映在天花板上,形成一隻手的影子。
但並不是所有的車子經過都會有影子出現在天花板上的,必須要角度正好才能投射過來,比如小丁將車來來回回開過去六次,我們只看到兩次影子。
這也就解釋了爲什麼豆粒能看到,鄭大豆看不到的原因。
而據鄭大豆反映,小豆粒以前從沒說過天花板上有隻手這句話,所以這隻手印 99% 就是兇手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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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令人失望的是這隻手印雖然清晰無比,但是帶着手套的。
這就更加證明這隻手是兇手的,因爲這麼熱的天兒,平常人誰戴手套啊?
我們小心翼翼地將這隻手印用特殊手段取下來,仍然一籌莫展。
天花板的手找到了,兇手的痕跡也找到了,但似乎沒什麼毛用。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整個專案組。
大家都不想說一句話。
整整一天,我都對着那個手印模板發呆。
窗外城市的喧囂彷彿隔着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個手印上,想要將它看穿。
冥冥之中,好像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它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手印,兇手留下它,或者說,命運讓我們發現它,絕非偶然!那幽靈般的投影,精準的角度設計,近乎挑釁的現身……
這裏面一定藏着玄機!
小丁疲憊地癱在椅子上,揉着佈滿血絲的眼睛:「頭兒,別看了,眼珠子瞪出來也看不出指紋。死衚衕了。」
「看不出指紋……也能看出別的東西。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他媽巧了嗎?」
「爲什麼鄭大豆陪着兒子睡了好幾夜,一次都沒撞見這『鬼手』?爲什麼偏偏我們這羣不信邪的,守到第四天,它就『恰好』出現了?還他媽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撞大運了唄!還能咋解釋?」小丁苦笑。
「撞大運?」我冷笑一聲:「這世上所有看似偶然的『出現』,背後都他媽是必然的『需要』!你想想,如果鄭大豆先發現了天花板上這隻『鬼手』,他會怎麼做?」
「怎麼做?他肯定也嚇一跳,然後……可能也會想到是窗外有問題,出去找唄,然後發現這個手印……」
「是的,作爲一個成年人,憑他的智商他也會想到是窗戶那裏的問題,但作爲一個平常人,他不會想到保護現場。」
「也就是說,作爲一個剛剛死了老婆、被兒子嚇得六神無主的普通男人,他第一反應是什麼?」
「他有可能會擦掉手印…..」
「對!他會立刻!馬上!擦掉這個嚇唬他兒子的『髒東西』!他可能擦到一半有可能也會反應過來這可能是線索,但第一反應,絕對是抹掉它!對不對?!」
周圍的同事也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目光聚焦過來。
小丁嘟囔了一句:「你又神神叨叨……」
「這他媽就不是神神叨叨!」
「這個手印!它出現在這裏,被我們看到,而不是被鄭大豆擦掉,這本身就是Ṱű⁴兇手或者命運給我們留下的一條路!它裏面絕對有貨!一定有我們還沒挖出來的東西!」
我再次抓起那個手印模板,幾乎將臉貼了上去。
我的目光像梳子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每一根手指的印痕、指節的弧度、壓力的深淺……
突然!
我的視線死死釘在了小指的印痕上!
我驚喜地發現,這隻手印的小手指印子明顯虛弱,沒有其他手指印那麼清晰有力。其他的手指印是很用力地按在玻璃上,手套的纖維紋理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這個手指的紋理明顯模糊,而且上半段明顯向外歪。只是當時我們只惋惜這隻手戴着手套提取不到指紋,沒注意到這個細節。現在仔細一看,這個手指明顯不對勁!
我舉起指印模板,指着那根手指:「你們看,他這根手指的手套裏是不是空的?」
其他人一下子圍過來。
「這裏!你們看!看這根小手指的印子!仔細看!」
所有人的腦袋瞬間圍攏過來,像一羣嗅到血腥味的禿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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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大鏡和強光手電的照射下,那根小指的印痕,清晰地顯露出異常:
印痕虛弱:與其他四根手指飽滿、深陷、帶着清晰手套紋理的印痕相比,這根小指的印跡明顯淺淡、模糊,彷彿沒有用力。
形態扭曲:最關鍵的是,小指印痕的上半段,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向外歪斜,就像……就像手套裏面包裹的不是手指,而是空氣!
我們之前只惋惜於手套隔絕了指紋,完全忽略了這隱藏在形態深處的、更加有辨識度的真相!
「空的……」一個同事倒吸一口涼氣,聲音乾澀,「他……他這根手指……手套裏面……是空的?!」
「這個人左手的小拇指,要麼天生畸形短了一大截,要麼……就是後天被切掉了一部分!反正這根手指不完整或者直接缺失!」
真相的獠牙,終於在這一片絕望的塵埃中,緩緩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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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窗完好,熟人作案。
這八個字像沉重的枷鎖,死死銬住了我們ţũ̂ₓ的調查方向。
不得不說,先入爲主的理念真的很操蛋。
既然那隻來自地獄的「鬼手」留下了殘缺的簽名:一個左手小指殘缺或缺失的兇手。
那麼,就沿着「熟人」這條路,再篩一遍!
我們再次把熬得形銷骨立的鄭大豆叫來。
「鄭大豆,拋開所有先入爲主的想法,窮盡你所有的記憶!親戚、朋友、同事、鄰居、哪怕只是點頭之交的熟人!仔細想想,有沒有誰,左手的小指頭是短的、缺的、或者明顯畸形的?」
鄭大豆抱着頭,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裏,像一頭困獸在記憶的迷宮裏絕望地衝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搜腸刮肚,把能想到的人,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都過了幾遍,最終,只剩下絕望的空白。
「沒……沒有……」
他抬起頭,眼神渙散,聲音嘶啞:「警官,真的……一個都沒有……我認識的人裏,沒誰缺手指頭啊……」
「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查!給老子全城比對!醫院骨科記錄、工傷檔案、殘聯名錄、甚至他媽的街頭巷尾的乞丐!大海撈針,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九指閻羅』給我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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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我們準備啓動這場近乎瘋狂的全城篩查時,第二天清晨,鄭大豆像一陣被風吹進來的枯葉,跌跌撞撞衝進了刑警隊:「警……警官!我……我有事!我有事要彙報!」
「冷靜點!說!」
我心頭一緊,預感到某種非比尋常的東西要破土而出。
「是……是我做了一個夢!小麥……來了!連着兩夜了!做同一個夢!像……像放電影一樣,纏着我!」
鄭大豆激動得語無倫次。
「夢?什麼夢?!」我一下興奮起來。
「就是……就是舊景重現,我夢迴……夢迴幾年前,剛買下那套房子的時候。陽光特別好,我和小麥……她還穿着那件印着小花的舊裙子……我們倆,就站在新買的房裏,指指點點,興高采烈地商量着……怎麼裝修我們的家……」
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無聲地滑落,「那感覺……Ṱū́ₖ太真了……連她頭髮上的洗髮水味兒,我都能聞見……」
「你確定是同一個夢?連做了兩次?」
我小心翼翼地追問,生怕把這個夢給嚇跑了。
「千真萬確!第一次,是你們取走窗外玻璃上那個『鬼手印』那天夜裏!第二次,就是昨晚!」
「第一次……我以爲就是太累,太想她了,做了這個夢,沒敢來打擾你們……可昨晚!她又來了!一模一樣!連我們商量買哪種瓷磚的細節都一樣!這……這絕對不是巧合啊!小麥……小麥她是不是在給我們指路啊警官?」
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一次是思念,兩次……是什麼?
而且是緊跟着關鍵物證被取走的時間點?
這巧合本身就散發着墳墓的氣息!
我深吸一口氣:「夢裏除了你妻子還有別的人嗎?」
「沒有,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現在,你把所有參與過你房子裝修的人!一個不漏地!給我過一遍腦子!誰的左手少一根手指?材料商!送水泥沙子的!電工!水工!瓦工!木工……」
鄭大豆突然尖叫一聲打斷我的話:「木工!木工!我想起來了!那個姓林的木工小手指頭少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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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索咬合,推進如刀切黃油。
林兆明,是鄭大豆一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遠房表叔介紹的木工。
表叔提起他時,渾濁的老眼裏帶着點惋惜:「兆明這孩子,手上活計是真漂亮!刨花推得跟緞子面似的!就是不成器,好賭!辛辛苦苦掙的錢,全填了那無底洞的賭窟窿!老婆孩子都跑了,啥?你說他那根手指頭?唉,學徒的時候不小心,被鋸啃了……」
表叔給的地址,指向城西邊緣一片巨大的、如同城市潰爛傷疤的自建出租屋羣落。
這裏巷道狹窄如腸,污水橫流,頭頂是蛛網般交錯的晾衣繩和亂拉的電線,終年瀰漫着劣質煤煙、腐爛菜葉和廉價香皂混合的刺鼻氣味。
我們迅速控制了林兆明租住的那棟三層紅磚樓周圍所有視線死角。
破門而入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混雜着劣質菸草、松木刨花、汗餿味和隱約黴爛氣息的氣浪撲面而來。
屋子狹小逼仄,像個被暴力翻攪過的垃圾場。
地上散落着鋸末子、釘子、捲尺、幾把鑿子;牆角一個鏽跡斑斑的煤球爐上放着一把鋁壺。
伸手探一把爐灰,冷冰冰的。
人早跑了,鴻飛冥冥。
痕檢確認,屋內有近期激烈翻找物品的痕跡。鄰居模糊回憶,前幾天,也就是案發當天傍晚,看到林兆明揹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舊帆布包,行色匆匆地離開,之後再未出現過。
他跑了。
在血腥味尚未散盡之時,就第一時間切斷了與這座城市的聯繫,如同水滴匯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在這個小破屋唯一的收穫是一串鑰匙。
它躺在門後的一堆煤灰裏,被我一腳絆了出來。
大大小小七把鑰匙,但顯然不是這套破房子的鑰匙。因爲這套房子的門鎖就是一個老式的掛鎖,它的鑰匙應該是平面的,而這一串鑰匙都是立體的,明顯是那種 C 級鎖、超 C 級鎖的鑰匙。因爲這類鎖內部結構複雜,彈子和葉片呈多角度立體分佈,需要鑰匙的三維凹槽、凸起的精準匹配,這樣能大大提高防撬防複製的風險,安全性更高,故謂之防盜鎖。
我不知道這串鑰匙有什麼用,但潛意識告訴我,這串鑰匙非比尋常。
因爲它除了不是這套房子的鑰匙外,還有一個更奇怪的特點:這串鑰匙全部編了號。
每一個鑰匙柄都用木工用的防水記號筆寫着阿拉伯數字 1、2、3、5、6、7。
沒有 4。
肯定還有第四把鑰匙。
這把鑰匙被他帶走了?
他去這第四把鑰匙的地方了?
這第四把鑰匙對應的是哪一扇門?
他爲什麼又會有這麼多這麼高檔的鑰匙?
我腦袋瞬間成了漿糊。
不管怎麼說,先找到人再說吧。
找到人,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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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開始,從這座城市輻射向全國。
通緝令雪片般發出,照片上是林兆明身份證上略顯呆滯的寸照,重點標註左手小指殘缺的特徵。
那時候,火車票尚未實名制。
我們只能海量排查他可能投奔的遠方親戚、過去的工友,甚至賭債圈子裏那些狐朋狗友。
得到的反饋要麼是茫然不知,要麼是諱莫如深。
他像一粒沙,沉入了逃亡的茫茫荒漠。
時間一天天過去,壓力如同不斷收緊的繩,勒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轉機出現在案發後的第十一天。
鄰省,一個距離本市七百多公里的山區小縣。當地路政在排查一處因暴雨引發山體滑坡、導致部分鐵軌受損的鐵路險情時,在鐵道旁臨時搭建的、供搶修工人和滯留旅客歇腳的簡陋窩棚區,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啞巴」流浪漢。
那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沉默寡言,只用點頭搖頭交流。
引起警覺的是他說話時左手總是彆扭地蜷縮着,偶爾露出的手掌邊緣,隱約可見新鮮的擦傷和一道猙獰的陳舊斷口,小指齊根而斷。
路政人員瞬間想起了近期接收到的通緝令。
信息通過內部系統火速傳來。
照片比對,儘管髒污遮掩了大半面容,但那道斷指疤痕和眉宇間的輪廓,與通緝令上的林兆明高度吻合!
「就是他!」
壓抑了多日的情緒瞬間點燃。專案組精銳盡出,星夜兼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羣,撲向那個隱藏在羣山褶皺中的窩棚。
抵達時,天剛矇矇亮。小雨淅瀝,山間霧氣瀰漫,能見度極低。臨時窩棚建在鐵路旁一處相對平坦的斜坡上,緊鄰着搶修現場,泥濘不堪,到處是忙碌的工人和堆積的物料。在當地民警的指引下,我們鎖定了目標所在的窩棚——一個用破雨布和樹枝勉強搭成的三角形「帳篷」。
沒有貿然強攻。我們換上當地工人的破舊雨衣,混雜在上工的人羣中,慢慢靠近那個目標窩棚。
雖然我們人多勢衆,但一旦驚動罪犯,他要是不要命地逃竄,在這個崇山峻嶺可夠我們攆一氣兒的。
我們可不想玩狗攆兔子的遊戲。
在快要靠近窩棚的時候,目標出現了。
他佝僂着背,低着頭,用一頂破草帽極力遮掩着臉,動作遲緩地鑽出窩棚,那頂破草帽微微抬起的瞬間,露出了小半張臉。
正是林兆明!那張臉比通緝照片上瘦削了不止一圈,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佈滿污垢和疲憊的皺紋,唯有眼神深處,殘留着一絲驚弓之鳥的警惕。
「行動!」我一聲低喝。
幾名僞裝成工人的偵查員從不同方向猛地撲出!
林兆明大驚,他怪叫一聲,轉身就想往旁邊陡峭的山坡密林裏鑽!
但已經太晚了!
小丁如同離弦之箭,一個標準的擒抱,從側面狠狠撞在他腰上。
巨大的衝擊力讓兩人一起滾倒在泥漿裏!林兆明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殘缺的左手瘋狂地抓撓、捶打,甚至試圖去咬小丁的手臂。
其他同事一擁而上,幾雙鐵鉗般的手死死按住他掙扎的四肢和頭顱。
「林兆明!」我撥開人羣,大喝一聲。
掙扎驟然停止。
林兆明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癱軟在冰冷的泥漿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破風箱般的嘶鳴。
泥水糊滿了他的臉,只有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泥漿的縫隙,死死地盯Ṱüⁱ着我。
-13-
審訊室裏。
我們讓他將左手伸出來,亮出我們的手印模版。
嚴絲合縫。
「說吧,爲什麼要殺害李小麥?」
「賭博輸了,想偷點錢……」
「敲門進去偷點錢?」
「我不是敲門進去的。」
「怎麼進去的?」
「我自己開門進去的。」
「自己開門進去的?你哪來的鑰匙?」
「我給他們家裝修房子的時候他們給了我一把鑰匙,我就偷偷配了一把……」
草!還有這操作?
話說,新房裝修不是都有兩把裝修鑰匙嗎?
就是一般新房交付的時候業主會拿到七把鑰匙,其中兩把是裝修專用鑰匙,等裝修完畢,其他五把鑰匙一插,這兩把裝修鑰匙就自動作廢了。
配了也沒有用。
但當我們問鄭大豆的時候,鄭大豆卻說:「我買的是二手房,前房主就給我五把鑰匙,沒有裝修鑰匙。」
「那你裝修完爲什麼不把鎖換了啊?」
「防盜鎖,挺貴的,沒捨得……」
我仰天長嘆。
一念之差啊!
-14-
「那你配的那把鑰匙呢?」
「扔了…..」
我把那一串鑰匙扔在他面前:「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都是我給人家裝修,人家給我鑰匙,我偷配的……」
「那這些人家你都去偷過?」
我音兒都變了,妹的,怎麼會有這麼膽大包天的人?
「也不是,有的家裏有老人,天天家裏都有人,沒法下手,有的鑰匙配了但配得不好,不過關,打不開門,我也就偷了三四家……」
「到底是三家還是四家?」
「算上最後這一家,四家……」
「那鑰匙上的編號是什麼意思?」
「鑰匙上的編號對應的是哪個小區哪棟樓哪個房子……」
「但是你就寫了一個數字啊?」
媽的,你寫的是摩斯密碼麼!
「鑰匙柄太小,寫不開那麼多字,我就寫一個數字,然後在手機備忘錄裏備註一下 1 是誰家,2 是誰家。」
我打開他的手機,備忘錄赫然寫着:1,金水灣 21 棟 502 室。2,帝王苑 34 棟 1001 室,3,小橋流水 23 棟 802 室……
我看得毛骨悚然,喃喃道:「這些人家你都去過?」
「是的……都去過,但有的鑰匙打不開,進不去……」
我明白了,他每一家都去試過,但有的比較高端的防盜鎖爲防複製,會採用特殊工藝,如激光雕刻、加密芯片等,這類鑰匙可能需要品牌官方渠道才能配製,且必須提供之前的購買證明或者產權證明,以防止非法配製。
那麼他在那些普通小作坊配製的鑰匙就無法打開人家的大門。
這些人家就在不知不覺中和魔鬼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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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共盜竊了多少錢?」
「也沒偷到多少錢,就幾千塊,都花完了,記不太清具體多少了……」
「好,這個問題我先不問你,等一會我們會查,我現在就問你,你偷錢就偷錢,爲什麼還把人殺了呢?」
「我以爲家裏沒有人,但沒想到一進去那個女的在家裏,看到我嚇得大喊大叫,我怕被人聽見,一時慌了神兒,就順手抓了旁邊餐桌上的水果刀捅了過去……我真的沒想殺人,可是我一打開門看到一女的站在臥室門口我就懵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尖叫,你怎麼會有我們家鑰匙?來人啊!有賊!救命啊!他媽的她一個勁的尖叫不止,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就想弄倆錢,真沒想殺人……」
「水果刀呢?」
「扔了……」
「扔哪去了?」
「我……我扔到小區後面的小河裏去了……連同那把鑰匙,一起都扔河裏了……」
「你從你自己家逃走的時候在屋裏翻什麼?」
「我就是在找這串鑰匙,但怎麼也找不到了。」
「你找它幹什麼?」
「我想把它帶走,萬一我要是能躲過去這場災難,或許這鑰匙還有用,畢竟花了不少錢配的。」
「有什麼用?再去偷一次?」
「……是這樣想的。畢竟城裏人都是關起門來自成一統,如果家裏沒有人的時候如入無人之境,有一家我已經去偷了兩次了……」
「已經去偷了兩次了?」
「嗯……」
「那窗戶上的手印是怎麼回事?你到窗戶那裏幹什麼?」
「我進屋之前先在窗戶那裏聽了聽,聽見沒動靜纔開門進來的。之前我踩過好幾次點了,清楚他們在那個點都不會在家。爲了保險起見,我又專門站在窗戶外聽了一會兒,手印大概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沒想到失手了,那個女的竟然那個時候在家,唉!」
我們帶着林兆明去了小區後面的小河邊,在他的指認下撈出了那把水果刀和那把鑰匙。
鑰匙柄上寫着:4
自此,這起兇殺案完美告破。
但我們所有人都意難平。
冰冷的現實邏輯背後,是比任何精心編織的鬼故事都更刺骨、更荒誕,更令人窒息的遺憾。
物證室裏,那把鑰匙躺在托盤裏,旁邊是手印和水果刀。
鑰匙齒口在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它曾開啓一個稱之爲「家」的門,最終卻只放進了死亡。
僅僅就因爲一把鑰匙,僅僅就因爲沒捨得換一把防盜鎖,一個年華正好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
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李小麥這是有多不甘,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託夢來協助破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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