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爸媽去巴黎旅遊。
他們尿急了,一看廁所收費,氣得跳腳:
「我們就在草叢裏尿,你給我們擋着!」
我勸說,這樣不太文明。
我媽就突然一巴掌扇到自己臉上,哭着說:「是媽媽給你丟人了,媽媽不配出國,媽媽這就去死!」
我爸踹上我的膝蓋窩:「還不跪下向你媽道歉,非要逼死她你才滿意嗎?」
我知道,只要我磕頭道歉,媽媽就會破涕爲笑。
但我突然不想哄了。
因爲我累了。
-1-
埃菲爾鐵塔下,我媽哭得肝腸寸斷。
「是媽媽不好,媽媽給你丟人了,媽媽這就去贖罪!」
說着,她就要往塞納河裏跳。
我爸抱住她的腰,衝我發飆:「看你乾的好事!不就是上個廁所,非要把我們憋死,你才滿意嗎?
「什麼孝敬我們,帶我們出國見世面,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帶我們出來,看我們笑話。」
看我站着沒跪,我媽哭得更兇了,捶着胸口大喊着她不活了,不活了。
「早曉得你是這種貨色,當初就不該生下你,不該爲你斷了我李家香火。」
沉重的枷鎖落下,壓彎我的脊樑。
一天沒喫飯,我又累又餓。
偏這個時候,部門經理跟失憶了一樣,在羣裏瘋狂圈我問工作。
我按下快被逼瘋的情緒,強打起精神解釋:「媽媽,我沒有不讓你們上廁所,只是在草叢裏尿不太文明,被抓到了還會罰款。你們去廁所解手,錢沒關係……」
可我媽卻甩開我的手,朝一個路過的華人跑去,拉着人家哭訴:
「小夥子啊,能不能幫叔叔阿姨買張回國的機票啊?
「我們給你錢,我不想給我女兒添堵,我們想回國去。回國了,起碼她爸能自在地上廁所。
「小夥子,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吧。」
我氣得腦子發懵,上前拉她:「媽,你在說什麼?我什麼時候不讓你跟爸上廁所了。」
誰知我媽跟受了驚嚇一樣,連聲哭道:「對不起,是媽媽的錯,媽媽不配來巴黎,媽媽讓你丟人了,媽媽這就給你跪下。」
說完,她撲通一聲跪下,抬手往自己臉上就是一巴掌。
周圍一片驚呼。
那位大哥想拉她起來,但拉不動,轉頭責備我:「姑娘,你咋能因爲幾塊錢不讓你爸媽上廁所?
「你這麼對你爸媽,不怕遭報應嗎?」
解釋不清,一股壓不住的憤怒和荒誕在我胸口上躥下跳。
看有人維護他們,我爸來勁了,一腳踹上我膝蓋窩:「站着幹啥?去向你媽道歉啊。」
我單膝跪撞到了地上,另一隻膝蓋卻怎麼也跪不下來。
我爸氣到跳腳:「你這啥態度?
「從小跪到大,還要我教你咋跪嗎?
「你擺啥架子?咋的,以爲在國外你的腰桿就硬了?
「你一個晚輩,讓你媽媽給你下跪,也不怕明天出門就橫死。」
街上人來人往。
聽得懂跟聽不懂的,都被我媽哭天搶地的喊聲吸引過來,圍着我們指指點點。
路人大哥也很氣憤:「還不向你媽道歉,這樣很光彩嗎?非要把我們華夏人的臉丟光嗎?」
手機也來湊熱鬧,吵個不停,催着我趕緊回領導電話。
眼前人影虛晃。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將我包裹,像是掉進深淵的人,再也看不到希望。
我看向跪得筆直、扇紅了半邊臉的媽媽。她沉浸在自己決絕的悲傷中,勢要不死不休。
好累,卻沒有選擇。
我慢慢彎下另一隻膝蓋,像小時候那樣,跪到她面前,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媽,對不起。」
一個接一個的耳光,直到我把自己的臉也扇到紅腫,我媽才從哭聲中緩過來,由着我爸將她扶起來。
又在我連磕三十個頭後,才含淚上了出租車,一眼都沒看我磕流血的額頭。
只顧着給我爸遞眼神,勝利的、得意的、諂媚的、邀功的眼神。
胸口猛然一墜,我遍體生寒。
這是她拿捏我的手段,從小到大,次次奏效。
因爲我對她有愧。
-2-
媽媽生我時傷了子宮,不能再生兒子。
在農村,這是原罪。
窗外下雨了,像極了奶奶把我和媽媽攆出門的那個雨夜,只因我偷喫了一口雞蛋。
那晚,媽媽帶着我躲進漏水的危房裏,哭到脫力。
我想抱她,卻被她一把推進水坑。
她哭着罵我:「都是你把我害成這樣。」
「要是沒有你,我不會過這麼苦。
「你爲什麼要出生?你爲什麼不是兒子?」
她一巴掌打到自己臉上,邊打邊哭:「我該死,我生不出兒子,我生了沒用的賠錢貨,我不配活着……」
五歲的我嚇得渾身發顫。
我不懂她爲什麼這樣做,但害怕失去媽媽的恐懼將我緊緊裹挾。
我也哭着跪下:「媽媽,你別打了,我再也不偷喫雞蛋,我以後都聽你的話。」
她突然看向我,眼底閃過我看不懂的目光,而後將我摟在懷中:「好孩子,媽媽的好孩子。」
那一後,我變得更加聽話懂事。
我知道是我害了媽媽,我要順從她討好她,這樣她纔不會難過到自殘,纔會愛我。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
可奶奶不同意我去,說有這錢還不如給堂弟讀職高,將來我爸老了走了,也有人給他養老摔盆。
我爸是個大孝子,從不忤逆奶奶。
我哭着求媽媽,期望她能讓我去讀書。誰知她搶先跪下,哭着求我撕掉錄取通知書。
「念念,老李家的姑娘哪有上學的,咱們不配啊。
「媽媽當年爲了生你,讓老李家斷了香火,咱們沒道理再讓他們出錢供你上大學。
「難道你忍心看着媽媽一把歲數還被攆出門,被你爸拉去民政局離婚嗎?」
那一晚,我哭到窒息,一邊哭一邊燒掉了錄取通知書。
隔天,我就跟同村的女孩們去京市打工。
臨走前,媽媽偷偷塞給我一個紙包,說這是她攢的私房錢。
我在火車站裏展開。
一毛,五毛,一元,兩元……整整三百塊。皺巴巴的紙幣讓我崩潰痛哭,無從恨她,只恨自己無力將她拉出深淵。
卻從未想過,她亦是深淵。
-3-
回到酒店,我趕緊把資料給經理傳過去。
經理罵罵咧咧:「非要這種時候請假出國,拎不清輕重。」
那份資料休假前我給他了的,但我沒臉爭辯。
誰叫他前腳說最近公司忙,我後腳就請假帶我爸媽出國。
可當時,我媽滿眼羨慕地說,鄰居誰誰又跟着兒子出國遊,可她連省都沒出過,也沒坐過飛機。
我跟她商量,等我這個項目結束就帶她去。
她沒說話,坐在門口望着鄰居的門,不喫不喝,就默默流眼淚。
我妥協了。
我想,只要她開心,我被經理罵幾句,被同事翻幾個白眼也值了。
可我沒想到,我滿心期待的巴黎遊竟會是這樣。
我扒着泡麪,眼淚止不住地流。喫完,連澡都沒精神洗,就倒頭睡下。
我媽卻一次又一次敲響我的房門,問我喫不喫水煮蛋,問我要不要點個餐,問我睡覺前有沒有泡腳,額頭上的傷要不要抹碘伏……
傷都結疤了,她纔來問要不要抹碘伏。
「我頭疼,想睡一會兒可以嗎?」
困到極致,我努力壓住脾氣,卻仍露出一絲不耐煩。
我媽立馬紅了眼眶:「念念,媽媽只是關心你。」
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對不起。」我麻木地道歉,然後關上了門。
可躺下沒半個小時,門再一次被敲響。
是酒店經理,說我爸在房間抽菸,觸發煙霧報警器。
我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光着腳跑過去,看到我爸爸正凶神惡煞地跟警察吵架。
我連忙上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最後交了三百歐的罰款,這事ṱü₈纔算過去。
門一關,我爸指着我鼻子罵。
「就你錢多燒得慌,三百歐元夠買多少包中華了。
「我就不該聽你瞎扯,什麼出國遊,帶我們來這鳥不拉屎的破地兒,喫喫不好,耍耍不好,連尿個尿都屁事多,真是出門買罪受。」
「你能不能閉嘴別說話了!」
積壓了幾天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繃不住了。
我指着牆上「禁止吸菸」的圖標,吼了起來:「英語看不懂,圖也看不懂嗎?
「我是不是也提醒過你,不要在房間抽菸?
「你爲什麼不聽?爲什麼總要跟我反着來?
「帶你們喫法國菜,你們偏要喫自己帶的水煮蛋;帶你們遊湖,又全程垮着臉,說不如家門口的臭水溝。
「是真的不如嗎?還是想存ŧü₄心跟我唱反調,來維護你那點自以爲是的臉面!」
「怎麼跟你爹說話的!」我爸氣得拍桌,「別以爲掙了幾個錢,出了次國就能騎到你老子頭上。」
「你爹我喫的鹽都比你喫的飯多,毛都沒長齊的東西,也敢在老子面前顯擺。
「要不是你媽求我,我才懶得陪你來,不知好歹的東西。」
我氣得手抖,有一瞬間甚至想,就該讓警察把他帶走,看他還橫不橫。
我媽哭得傷心:「念念,我跟你爸沒出過國,不懂這些,你怎麼能這樣說你爸啊。
「這邊街上不讓抽菸,你爸這幾天都沒抽,你都不心疼嗎。
「你看,爸爸怕你餓着,還讓我給你煮了雞蛋。」
她捧上白嫩嫩的雞蛋,我捂住嘴,差點吐了出來,胸口升起一股行將被逼瘋的絕望。
我告訴過她很多次,我不喫水煮蛋。
小時候因爲偷喫那一口水煮蛋而引起的負罪感,讓我至今不敢喫水煮蛋。
可我媽就像一個人機,不論我怎麼說,她都聽不懂,一遍遍地問我喫不喫,像是在反覆提醒我曾經的罪行。
我不懂她,我不想懂她。
我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遠到再也不用看到她可憐兮兮的眼淚,再也不用看到我爸極度普通又極度自信的嘴臉,再也不用聞到水煮蛋的腥臭味。
可我不能逃。
理智、孝道、歉疚將我狠狠捆綁。
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起碼在國外不行。
「回國吧,明天就走。」我深吸一口氣,「這段時間委屈你們了。」
我媽的眼淚愣住了:「念念,你是想趕爸爸媽媽走嗎?你是嫌棄爸爸媽媽了嗎?」
我笑得心累:「媽ṭų₌,不是你求着別人,讓給你們買機票回去嗎?」
「念念,你是在怪媽媽嗎?媽媽只是怕給你添麻煩……」
「行了!走就走,求她做什麼。」我爸粗暴地拽過她,「以後就算是她跪着,也別想我再來。」
我沒接話,晃了晃手機:「改簽好了。」
隨後轉身離開,沒再管身後暴躁的怒罵和悲傷的哭泣。
鎖門,關機,我要好好地睡一覺。
-4-
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我爸照舊繃着個臉,彷彿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
我媽從包裏掏出一顆水煮蛋:「念念,餓不餓?要不要喫個水煮蛋?」
那種絕望的窒息感瞬間湧上,彷彿成了一種創傷應激。
我直視她的眼睛,幾乎咬着牙說:「媽,我說過很多次,我不喫水煮蛋,這句話很難記嗎?」
我媽愣住了。
從五歲到三十歲,整整二十五年,我總是在迎合她,討好她,甚至有時我會覺得,我纔是她的丈夫,不計代價地寵她哄她。
這是我第一次,明確地反駁她。
我媽眼眶一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念念,媽媽只是看你睡了一上午,怕你餓着。
「媽媽是爲你好,你怎麼能對媽媽這麼兇?這樣寒媽媽的心啊!」
又來了。
紅眼眶,流眼淚,爲我好,一套組合拳打下來,打得我跪地求饒。
我嗤笑一聲,極盡嘲諷。
我爸發火了,扭頭訓我:「你這什麼態度?
「你媽不也是怕你餓着嗎?李念念,我警告你,別以爲在國外,我就不能收拾你。」
「別罵念念,是我不好。」我媽哽咽起來,「念念,媽媽一直記着你小時候偷喫水煮蛋的事,以爲你很喜歡喫,這些年才走哪兒都帶着,就怕你想喫。
「對不起,是媽媽錯了,媽媽這就把蛋全部扔了。
「以後咱們家再也不買雞蛋了,一個雞蛋都不準再喫了。」
她拉開車窗要把蛋丟出去。
我一把拉住她,這樣扔出去又要罰款。
她卻委屈地看向我:「念念,這些蛋是媽媽一早給你煮的。你不喫,還不準媽媽扔嗎?你到底要媽媽怎麼做,你才滿意啊?」
她眼角滲出兩滴淚,像兩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種壓抑在一瞬間讓我憤怒暴躁,又在一瞬間將我掏空,心灰意冷的疲倦甚至蓋過了憤怒。
「對不起。」我道歉,「我喫。」
彎曲的脊樑,很難再挺直。
我拿過她手裏的水煮蛋,自虐般往嘴裏塞,塞到乾嘔,塞到想吐,強行嚥下。
但是,克服障礙的第一步,是直面障礙Ṫŭₑ。
我要喫,混着歉疚、罪惡、孝道、創傷一併嚥下。
飛機升空。
在四萬英尺的高空中,我胃痛如刀絞。
可奇怪的是,大腦彷彿失控般無視所有疼痛,只一遍遍地想,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爲什麼我共情她的苦難,心疼她的處境,捧着一顆真心愛她,爲了她步步退讓,卻換來這樣卑微到犯賤的下場?
我忘不掉她給我爸遞眼色時,眼底閃過的得意,帶着一絲邀功,像在期待他的誇獎。
可那個男人有什麼好?
他軟弱無能,不講黑白偏心地他媽,從不護着她;
他喝酒抽菸,微薄的工資從不往家裏拿,還要靠她辛苦工作來維持家裏開銷;
他哪裏值得她去討好?
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飛機落地了。
過海關時,我媽被扣留了。
-5-
她裝了一包包的水果,是酒店裏早餐供應的,沒有提前報關。
要麼交七千罰款,要麼遣返。
聽到這個數,我媽天塌了,坐在地上撒潑大哭,不要命地把水果往嘴裏塞。
我爸氣得踹她:「讓你貪便宜拿人家水果,現在好了,丟人現眼。七千啊,賣了你都不夠,要返你自己返,別拖累我。」
說完,他連行李都不拿,抽着煙氣沖沖地走了。
周圍有人拿起手機在拍我媽撒潑。
國內不比國外。
只需一分鐘,她就會被全網圍觀、審判。
我甚至能想象,那些激進的網友們會如何嘲諷她、謾罵她。
我終究不忍心,她是我媽媽,她快六十歲了。
我上前擋住她:「媽,別喫了,我去交罰款。我們先回家……」
「交什麼交,你錢多燒得慌啊。」我媽卻突然發怒,「都怪你,要不是你強拉着我們出國,我們怎麼會遇上這些事。
「七千塊啊,夠給你爸爸買多少好煙好酒了?你讓我怎麼在你爸面前抬頭,我對不起你爸啊。
「沒臉活了,我沒臉活了。」
她哭到崩潰。
忽然,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拉着我:「念念,要不就說這些是你偷偷裝我包裏的,我不知情,把你遣返回去,好不?
「七千塊啊,念念,你總不忍心讓你爸怪媽媽一輩子吧?
「媽媽不能被遣返,你爸一個人ƭü₂在家,沒我給他做飯,他咋辦啊。
「你快給你爸打電話,喊他等等我,他一個人可別走迷了方向。離了我,他可咋辦啊。」
說着,她就爬起來,想追着我爸去,太過專注以致將我推得撞到欄杆上都沒發現。
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漫上來,連同我的聲音也變得冰冷:
「媽,你知道遣返意味着什麼?
「我會被帶去小黑屋,被不斷地盤問審訊。
「我的時間計劃會被打亂,我的工作也會受到影響。
「這些損失遠不止七千塊。」
我媽眼眶一紅:「念念,錢可以再掙,工作大不了再換。但寒了你爸爸的心,就再也焐不熱了啊。
「你總不能因爲一點錢,讓爸爸媽媽的感情出現裂縫,讓媽媽難受啊。
「媽媽知道對不起你,但你可憐可憐媽媽吧,媽媽給你跪下了。」
她撲通一聲跪下,抓住我的褲腳,朝我磕頭。
拍照聲此起彼伏。
我杵在風暴中心,整個人凝住了。
想瘋狂大笑,想拼命砸東西,想毀滅這個世界。
腦中似有什麼被撕開,尖銳的棱角劃傷我的血肉,破皮一處似有什麼迅速發芽生長,讓我頭痛欲裂,恨不得將它們通通摁回去。
但做不到了。
新芽一旦破了土,就再也回不去了。
五歲時被奶奶攆出門的那夜,忽然異常清晰。
我突然懂了,那年當我哭着跪下時,她眼裏閃過的、我當時看不懂的目光。
不是心疼,不是憐惜。
而是精明。
她精明地發現了一種馴化、掌控人的方法,精明地在李家,找到了一個能夠肆意操縱的人。
那就是她的女兒。
這個家裏最弱小、最需要她、最愛她的我。
萬千新芽爭先恐後地湧出,刺破我構建的溫馨母愛,讓我對她的所有心意都像一個明晃晃的笑話,讓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我快要瘋了。
丟下七千塊,抓起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地跑出機場。
我怕晚一步,我會死掉。
死在這場長達二十五年的自欺欺人裏。
-6-
前所未有的叛逆,連良心都在拼命叫囂。
但我不想聽,我一個字都不想聽,瀕死的我只想自救。
回了出租屋,我關機睡去。
幼年時我對她的討好,像走馬燈一樣,在夢中一一出現。
爲了能讓她過上好日子,我拼命讀書,成爲全村成績最好的孩子;
卻爲了她,放棄市裏的高中,在縣上讀書;
饒是這樣,我依然考上了 985,卻又爲了她,燒掉大學錄取通知書,北上打工;
打工期間,我省喫儉用,把存下的錢都寄給她,讓她好好收着,別讓我爸知道。
誰知她轉頭就獻寶似的把這些錢獻給我爸,還說「你看,女兒都叫我防着你,但我哪捨得啊。」
我爸氣得打電話罵我是不孝女,罵我是討債鬼生的,罵我讓他李家斷了香火,罵我不得好死。
我氣得三個月沒跟他們聯繫。
後來,她上京市找我,說我不去見她,她就在火車站不喫不喝地等着。
我又一次在她的眼淚中,原諒了她,原諒了我爸,還爲了照顧她的身體,放棄了京市的工作,回了老家市區。
而這一趟出國遊,我心疼她操勞一輩子,心疼她看着鄰居家羨慕又落寂的眼神,才頂着被經理罵的風險請了假,拿出大半積蓄帶他們出國遊。
我拼命地愛她,就差拿出我這一條命,爲什麼她要這樣對我?爲什麼她不愛我?
我從夢中哭醒。
有一瞬間,甚至跟犯賤一樣後悔自責:如果我不帶他們出國旅遊,那樣我們就還能披着「家人」的外衣好好生活;我就有家,有愛,有媽媽。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刺破真相的代價,好痛,我好痛。
痛到蜷縮成一團,痛到五臟六腑都像被撕裂。
可越痛越清晰。
她不愛我。
她只是用愛套住我的脖子,看着我拋下尊嚴,討好她、取悅她,受她鉗制,爲她妥協,只爲求一點她從指縫裏漏出的母愛。
她不是受害者。
她是施暴者。
她在享受這種感覺,這種在丈夫和婆家身上從未體會過的、上位者的滿足感。
她是我的天,是被我虔誠侍奉的神。
可在他們那,她是卒。
她要衝鋒上陣,跟他們統一戰線,通過欺凌我、控制我,來獲得他們的認同,換取在家裏的地位。
她是李家的狗,李家的刀。
這一切,她心甘情願,甘一如飴。
從不需我救贖。
-7-
我睡了一天一夜。
再開機,才發現外面的世界都亂麻了。
我媽在海關被扣留的視頻被人傳到了網上。
有人說,是我不肯交罰款,讓海關把我媽遣返回去。而我媽一個老年人,被遣返回去那可沒法活了,氣得坐在地上大哭。
我怕鬧得沒法收場,丟下七千塊自己跑路,讓一個快六十歲的老年人在機場外頂着太陽暴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回城的公交車。
有網友不相信世上會有人爲了七千塊罰款就不要媽媽,輾轉找到我媽詢問真相。
我媽紅腫着一雙眼,苦苦哀求他們:「那是我女兒,你們放過她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接着,有人貼出塞納河旁一個母親向女兒下跪的視頻,問這是不是同一個人。
馬上就有人跳出來,說他當天就在現場,因爲女兒不肯花錢讓她爸媽上廁所,這位媽媽求他幫買回國的機票。女兒罵她亂說,她馬上應激地跪下,自己扇自己耳光。
認證物證俱在,全網憤怒,正齊心合力地人肉這個白眼狼不孝女。
而家族羣裏,大舅小舅、舅媽姨媽,一個個在家族羣輪番教育我。
【念念,你太不像話了!自己佔小便宜,拖累你媽受罪就算了,還把你媽扔在機場,虧得沒出事,不然看我們怎麼找你算賬。】
【做人可不能太沒良心,當初你媽生你傷了身子,生不出兒子,被人嘲笑欺負了多少年,這些你都曉得的,你怎麼敢這樣對你媽?】
【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你爲了幾個錢這樣對你媽,她得多寒心。你晚上睡得着嗎?】
【早曉得這樣,當初還不如打掉你,再生兒子。還是兒子靠得住,我家兒娃昨天又給我買了新衣裳。】
【念念,馬上向你媽道歉,不然以後別來我們家。】
【視頻號:那些不孝父母的子女,最後都怎樣了?】
……
整整幾大屏,全是我的「罪狀」和對我的「詛咒」。
可我媽只哽咽着發語音,求他們不要再說我,ẗū́⁴說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自虐般看完一條又一條,看笑了,笑到眼淚流出來。才知道,原來心痛是沒有底線的,就像有些人的良心。
我一字字刪掉解釋,只發了一句:「呂愛男女士,事情究竟是怎樣,你心裏沒數嗎?」
然後,退羣。
與深淵糾纏,只會越陷越深。
我只想及時撤離,止損。
-8-
可他們卻沒放過我。
我銷假回公司上班,剛到公司樓下就被人潑了餿水,接着無數鏡頭對準我,咔咔直拍。
「家人們,這就是那個自己偷帶酒店水果回國,在海關被查要罰七千塊,捨不得交罰款,想讓自己媽媽替她遣返的白眼狼不孝女。
「天啊,她居然在本地最好的廣告公司上班,那我要問問這家公司,他們的用人底線在哪裏?
「現在大學生就業這麼困難,他們就該清除掉這些人品敗壞的垃圾,把崗位留給清純善良的大學生。家人們,同意我說的,請點贊收藏。」
那鏡頭幾乎懟到我臉上。
我憤怒地推開他們,卻被他們羣體圍攻,扯我頭髮,打我肚子。
是路過的同事把我帶回公司。
事情影響惡劣,公司辭退了我。
我整個人氣到發顫。
我是自考本科,我花了比尋常大學生十倍的努力,才進了這家廣告公司。可那羣人渣只需要幾句謠言,就能毀掉我十多年的努力。
我恨,我不甘心。
偏偏始作俑者這時候給我電話,言語關切,像是快哭了。
「念念,媽媽看直播,有人找你麻煩啊。
「你受傷沒有?媽媽好擔心啊。
「別上班了,你快回來吧。」
多諷刺啊,我譏誚一笑:「放心,還活着,死不了。」
那頭一噎,委屈極了:「念念,媽媽是關心你啊,你怎麼能這樣說媽媽?」
像是應激創傷一般,聽到她的哭聲,我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打顫,憤怒,狂躁,恨不得毀了這世界。
「別再裝了好嗎!」我發瘋地吼了起來。
「你是真關心我,還是拿我討好你男人,你心裏沒數嗎?
「你一次次用下跪自殘的方式逼我,不就是爲了踩着我,換你男人給你一個好臉色嗎!
「我原以爲你是不得已,後來才發現,原來你很享受當他的刀,當他的狗。
「我真恨我自己心不夠硬,竟然被你精神控制了二十五年。
「看着我像狗一樣跪在你腳邊,乞討你的母愛,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媽哭得更兇:「念念,你怎麼能這樣寒媽媽的心。
「要不是因爲生你傷了身子,生不了兒子,我至於這樣對不住你爸跟你奶嗎?
「媽媽該對他們好,這也是在幫你贖罪啊。」
「放屁!我有什麼罪?」我怒視着她,「你以爲我沒看到,你逼我下跪磕頭時,你向那個男人邀功的眼神嗎?
「你在得意什麼?得意你又通過踩壓我,成功討好他了嗎?
「你那麼稀罕那二兩肉,就自己去舔啊!
「我告訴你,從今往後你別想再踩着我,去討好那個只會躲在背後獲利的賤男人。」
「李念念,那是你爸!」我媽媽突然大聲吼我,「你這樣說他,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哈哈,我真的想笑,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罵你半天,你都毫無反應;就罵了你男人一句,你就急了。呂愛男女士,你可真是人如其名。
「你是離了那二兩肉就活不下去了嗎?」
她氣急了,抬手想要扇我。
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沉聲說:「你以爲我還是那個被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孩子嗎?」
許是我眼中的光強硬又冷厲。
她的氣勢弱了下去,又楚楚可憐起來:「念念,那是我男人,是我的天啊。
「你單身,你不懂一個男人的重要。
「等你結婚了你就曉得,一個女人再強也少不了男人,把自家男人伺候好,纔是我們女人的驕傲。
「這樣吧,家這陣子你別回了,免得氣到你爸;但生活費要打過來,你爸還想喫……」
我被她的歪理邪說氣得想打人。
氣到極致了,竟然暢快地大笑起來。
「呂愛男女士,你不去學川劇變臉可惜了。
「錢,一分沒有,你自己想辦法伺候你的老公兒吧。」
「李念念!」侮辱了她心愛的男人,她徹底發飆了,橫眉怒目。
「你別忘了是誰把你生下來的,別忘了我爲你受的罪,你該向我贖罪的!
「別說我用你點錢,就算我叫你去死,你也該照做。
「因爲你欠我一條命,這是你一輩子都還不了的恩債。」
-9-
是這樣嗎?
就因爲她給了我生命,我就要一輩子欠她,一輩子當她的奴隸嗎?
那我把命還給她行不行?
可憑什麼要我死?
不該這樣,我覺得不該是這樣。
我拉黑了她的所有聯繫方式,買機票去了雲南。
在一個信息化程度不高的村子裏,租房住下。
房東夫妻就住在隔壁,有一個五歲的女兒。
我經常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去摘菌子,去湖邊撈魚。
有次去交房租,我看到女房東抱着她女兒在藤椅上晃。
小姑娘問:「媽媽,孃孃說你因爲生我,不能再生弟弟了,你會不會怪我?」
「你孃瞎扯!那是天老爺曉得媽媽能力有限,這輩子只能養好乖乖一個,才幫媽媽省掉麻煩的。」
「那媽媽掙錢供我上學,是不是很辛苦?」
「咋會,媽媽掙錢供你讀書,開心着嘞。」
「媽媽,我以後會掙大錢,給你買金手鐲大房子。」
「好嘞,謝謝我的乖乖。但是哦,你不欠媽媽,所以不用想着要怎麼回報。你開心健康地成長,幸福一生,就是對媽媽最大的回報啦。」
胸口像被什麼猛地一撞,眼底止不住地湧起溼意。
原來,獨生女不是罪。
原來,得到父母的生恩養恩也不是罪,不用時刻懷着欠債的心態,以獻祭自己的方式來償還。
不是子女選擇來到這個世界的。
相反,是大人們需要孩子來替他們完成世俗意義的人生,抵擋閒言碎語,承載他們的期待。
父母與子女應該是平等的、有愛的、互需的,是被愛連接在一起的。
沒有誰欠誰。
能用欠與還來定義的,是交易。
我釋然了。
生,是他們一願,是爲了承接香火,爲了有人給他們養老摔盆,而不是因爲愛我;
養,不外乎錢,可這些年我爲他們做的犧牲,也足夠償還了。
我不欠他們。
因此,當看到我媽再次直播找女兒,在鏡頭前跪下,哭着說想我;給網友們磕頭,求他們不要再網暴傷害我時,我也開起了直播。
在滿屏罵聲中,完整地講述了在巴黎發生的一切,在海關發生的一切,以及過去的三十年,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被迫改掉的高中,被迫燒掉的錄取通知書,被放棄的工作……
直播間裏罵聲漸熄。
有人沉默,有人道歉,也有人不信。
但不重要了。
這一刻起,被負罪感壓彎的脊樑挺了起來。
從今往後,我是我自己。
-10-
直播過後,我媽用各種陌生號對我輪番轟炸。
「念念呀,你怎麼能拆媽媽的臺啊?
「這個直播可真掙錢啊,我跪一天就能有好幾千,能給你爸買好多好煙好酒。
「你不知道,你爸爸最近對我有多好,給我揉肩膀、端洗腳水,還給我買銀項鍊……
「念念,你就上網說你在撒謊,也別回來。這樣媽媽就能天天直播下跪,給你爸掙錢了。」
離譜,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被下降頭了。
不然怎麼能跟失憶一樣,在跟我撕破臉後,還一口一個「念念」地理所應當地使喚我。
不過,我很平靜,像個看戲的旁觀者,甚至惡趣味地陪她演起來。
「可是媽媽呀,我還要上班掙錢呢。
「揹着這些污名,沒有公司肯錄用我怎麼辦啊。」
「不錄用就不錄用,正好回來相親。」她越說越來勁,「村裏有幾個還沒結婚的,跟你合適得很。」
「你都三十了,這個歲數萬一頭胎不是兒子,那還得拼二胎三胎,也不曉得人家男方嫌不嫌棄。
「當初真不該讓你去京市打工,那地方壞人多,天天鼓搗女人不結婚,那不是在害人嗎。
「ťù₁女人不結婚,那辛苦養家的男人誰來照顧,誰給他們傳宗接代呢。
「我們當女人的要有這種覺悟,不能讓男的打光棍,斷香火。」
「嗯,是的呢,得伺候好男人那二兩肉。媽,你這麼偉大,要不離婚幫助下村裏那幾個沒娶到老婆的?萬一這香火續上了呢。」
「李念念!」我媽終於聽出我在消遣她,氣到聲音發顫,「我是你媽,你怎麼敢那樣侮辱我,你對得起你爸嗎?
「我是爲你好纔跟你說這些,別不知好歹,以後生不了了,給人當二婚都沒人要。」
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我笑得開心:
「喲,不裝了呀?
「生生生,我生他爹,滾!」
丟掉道德,享受缺德人生,爽,真的太爽了。
隔天,我收拾行李去了京市。
原來的領導很開心,正好他部門有一個名額,就推薦我上了。
我媽不甘心,還是用各種號給我打電話發信息。
賣慘裝弱,威脅逼迫,發瘋咒罵,顛覆了我對她無助老白花的印象。
我直接換卡,一門心思投入工作。
很快,領導就讓我獨立負責一個廣告案,我經驗多,又是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清楚各種細節。
廣告案很成功,我一年內連漲兩次薪。
我趁機接下了新的案子,正想大幹一番,掙個首付,我媽找來了。
她在公司樓下哭着求保安讓她進去見見她的女兒,說她的女兒跟她賭氣,好幾個月沒聯繫她,也沒給她打生活費了。
也算我點背,同村有人在樓下餐館打工,無意間看到了我。
領導知道我的事,想陪我下樓,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這點破爛事,不值得耽誤我們寶貴的工作時間。
剛下樓,我媽就朝我撲來,抱着我痛哭:「念念啊,媽媽可算找到你了,媽媽這日子沒法過了,你救救媽媽啊。」
-11-
我媽被家暴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道傷疤,新舊交替,找不到一塊好皮,看得人觸目驚心。
「直播掙不到錢了,你爸天天打我。
「我想跟他離婚,但媽媽不懂法律,念念你幫幫媽媽啊。」
一雙哭腫的眼幾近哀求地看着我,看得我心煩意亂,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
說實話,我不想管。
但自幼受到的教育,又讓我做不到那麼絕情。
突然間,我發現好不公平。
孩子對媽媽,彷彿天然就難以割捨,像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性。即便遍體鱗傷,也無法徹底割捨對母愛的渴望,無法漠視她的苦難,冷眼旁觀。
可媽媽對孩子卻不是。
我攥緊拳頭,指甲狠狠嵌入掌心,一邊罵自己窩囊,一邊咬牙答應陪她回家離婚。
我告訴自己,不管怎樣,她能從那老舊的觀念裏掙脫出來,不再把那個男人當成她的天,這是好事。
公司要進軍海外市場,我的外派申請已經通過了,就再幫她一次。
坐高鐵回去的這一路,她對我前所未有的關心。
一會兒給我削蘋果,一會兒給我接熱水,連跟我說話時都小心打量,像是生怕惹我不開心。
一瞬間,我體會到了在感情裏當上位者的滋味,真的很爽,一個眼神就能控制住一個人。
難怪她那麼沉迷。
到家時,我爸正在喝酒。
一年多沒見,他胖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油膩噁心。
見了我,他陰陽怪氣地笑起來:「還以爲你混大城市的人多有能耐,還不是個傻的。」
我正疑惑,就看我媽迅速鎖上門。
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從屋裏走出來,黃豆大的眼睛不住地往我胸上看,猥瑣又噁心。
「叔,你女兒我喜歡,胸.大,屁股.翹。
「我等不了了,我現在就想辦她。等辦完了,你欠我爸的一百萬賭債,就抵消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震驚地看向我媽。
「媽,你在騙我?
「你根本就沒想過跟他離婚,是不是?
「你把我騙回來,是想賣了我給他還賭債?你的良心都被狗喫了嗎!」
我吼了起來。
我媽的目光一閃,撇開眼,強詞奪理:「怎麼叫賣了你。念念,趙公子一表人才,家裏開養豬場的,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被人強.奸的福氣,給你你要不要!」我抓起包,就朝門口跑。
我爸一把拽住我,叫上趙胖子,要把我拖進臥室。
我拉着門框,死死不鬆手。
我爸脾氣上頭,抓着我的腦袋往門框上撞。
「死丫頭,好好的福氣不會享,被按在牀上教訓一頓就好了。」
額頭被撞流了血,像極了在巴黎街頭,我向我媽下跪磕頭,磕破頭的那天。
我扭頭,向我媽求救:「媽,我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真的忍心看着我被強.奸?」
我媽紅着眼:「念念,媽媽也是爲你好,想給你找個好人家。你乖,跟趙公子去屋子裏聯絡下感情,你就曉得有男人疼該多幸福了。這女人啊,Ţųₑ是離不開男人的。」
我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不敢看我,撇開了頭。
我被捂住嘴,強行拖進臥室。
趙胖子壓在我身上,抖着一身肥肉解皮帶。
「寶貝兒,讓我好好疼疼你……啊!」
臥室裏響起趙胖子殺豬一樣的痛喊。
我爸媽連忙衝進來,看到趙胖子捂住他的根,痛得沒了血色。
我爸嚇白了臉,痛罵:「逆女,你是想害死老子嗎!傷了趙耀祖,他爸哪還會放過我啊。
「她哪裏來的水果刀?是不是你給她的?」
我媽拍着牀大哭:「我咋會給她刀啊,我也站在你這邊的啊。」
轉頭,氣到癲狂地罵我:「李念念,你回自己家帶刀幹什麼?
「心機那麼重,難怪從小就不招人喜歡。被睡一下怎麼了?你要這樣害我們!」
好好笑,簡直比天方夜譚還好笑。
我把水果刀指向她:「呂愛男,這把水果刀原本買來保護你的。」
我媽愣住了。
我嗤笑一聲:「等着吧,你們的好日子在後頭。」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警察破門的聲音。
兩個警察大步走進來,身後跟着我領導。
「念念,你沒事吧!」領導慌忙跑向我,一米八幾的北方漢子居然嚇得手抖。
我穩住呼吸,衝他笑了笑:「我沒事,謝謝你替我報了警。」
我媽鎖門時,我就預感不妙,馬上給領導發了信息,讓他幫忙報警。
忘了說,這個男人不放心我自己回老家,買了高鐵票全程跟在我們身後,只是我媽不知道。
我扭頭看向警察,鄭重說道:「警察同志,我要報案。」
-12-
我爸媽被抓去警局。
他們害我,證據確鑿,被關進看守所。
隔着玻璃窗,我媽對我發飆:「李念念,快點去撤訴!
「說我們沒有綁架你,沒有讓人強.奸你。這一切都是你自願的,你馬上跟趙少爺扯證。
「你笑什麼笑?再不去撤訴,你就別想有我這個媽了。」
我還是頭一次看她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像一個我全然不認識的人。
我仍然不懂她,不懂她的沒良心,不懂她爲什麼固執地打壓我,真的僅僅只是討好我爸嗎?
我看着她的眼睛,平靜一笑:「你以爲我還會稀罕你這個媽?
「其實我不懂,我爸抽菸喝酒脾氣上頭就打你,幾十年如一日地把你當保姆,從不關心你,這樣的人到底哪裏值得你對他那麼好,甚至賣女兒替他還債。
「而我對你百依百順,打碎尊嚴和前程也要讓你開心,你卻像調教狗一樣,不斷地控制我打壓我,直到把我變成你的奴隸。媽,你是很恨我嗎?」
我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從錯愕的臉逐漸扭曲成魔鬼。
「難道你不該當我的奴隸嗎?難道我不該恨你嗎?
「你憑啥想去縣一高,憑啥想去上大學。你害我一輩子在你奶跟你爸面前抬不起頭,我爛在泥巴地頭了,你憑啥踩着我過好日子?
「我告訴你李念念,你休想,你休想過得比我好!
「你就該跟我一樣,就該重複我走過的路,一輩子伺候一個沒本事的男人,給他當雞當狗當牛當馬。我是這樣,你也得是,誰叫你是我生的!」
她說着大笑起來:「李念念,你休想甩脫我,我是你媽。我曉得咋掌控你,你跑不掉的。」
果然是恨我啊,我猜中了。
哪有人真會蠢成這個樣,把一個毫無魅力的男人捧成心肝寶。原來,他也是她的工具。
真是變態又扭曲。
我爸用她來拿捏我、控制我,而她打着我爸的名義,來宣泄她對我的恨。
看吧,我就說不公平。
誰說父母一定會愛自己的孩子。
一對癲公癲婆。
不過謝謝他們,讓我徹底拔掉了那根深埋在我血肉裏,名曰「天性」的刺。
那些微弱的困擾我的牽絆,在這一刻徹底斬斷,心臟前所未有的輕盈自在。
我暢然笑道:「那要叫你失望了,也不知道法官會給你們判幾年。不過你放心,我一定請最好的律師,做足證據,讓法官儘量多判。」
我起身離開,她瘋狂拍着玻璃窗。
「李念念,我是你媽,你那樣對我,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嗎?」我看向被柵格切成小方格的天,「那打雷天時,媽媽你一定要躲好,聽說雷會拐進屋劈昧良心的人,走嘍。」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任憑身後如雷般的拍打聲和瘋狂的咒罵聲。
-13-
兩個月後,案件審理結束。
律師很給力,我傷趙胖子屬於正當防衛,只需給一定的人道主義賠償。
至於他們仨,都判了有期徒刑。
案件事了,我也終於能外派出國了。領導跟我一起去,上次事件後,他沒忍住向我表白了。
我想了想,答應了。
我並沒有因爲我爸媽扭曲的婚姻對愛情卻步,我隨時歡迎它來,也隨時歡迎它走。
愛情也好,婚姻也罷,都只是我人生的錦上添花,能給我提供我想要的情緒價值,就夠了。
海外部事業進展得很順利,三年後我升爲海外事業部總監。
只是沒想到,回國述職時,會在路上看到我媽。
她出獄了。
三年不見,她的頭髮全白了,佝僂着腰跛着腳,拉着一個蛇皮袋,挨個垃圾桶地翻找塑料瓶。
剛翻出幾個空瓶子,幾個手腳麻利的小老太就衝上來給她搶走了, 嘴裏還罵罵咧咧:
「你個勞改犯, 也敢來我們地盤撿瓶子,不曉得這片都被我們承包了嗎!」
我媽媽不敢還手,雙手合十哭着求饒:「幾位姐姐, 行行好吧,我好兩天沒喫飯了, 你們就把這瓶子讓給我吧。」
幾個小老太哈哈笑了起來:「哎喲喂,又是裝可憐賣慘這招,拿捏誰啊, 你以爲我們是那幾個老頭子嗎?」
她們拿着瓶子就走, 我媽想去追,被地樁絆得摔了一跤。
我走過去, 丟了幾張一百塊給她, 大步離開。
「念念, 是你嗎?」
身後傳來她哭泣的聲音。
「念念,媽媽錯了,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媽媽向你道歉。」
說着她作勢跪下, 要向我磕頭。
我腦中猛然閃過曾經無數次這樣的景象, 側身閃到一邊。
「嘖, 能換個方式嗎?拿捏誰呢。」
她也不尷尬,抹了把眼淚, 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笑道:「念念,你是回來找媽媽的嗎?我就曉得,你不會捨得丟下媽媽,你會給媽媽養老的, 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
「你放心, 你爸已經死了,是被趙家人偷偷弄死的,以後就咱娘倆好好過日子。
「媽媽還想再去一趟巴黎,那個法國菜我也很想喫,但那會兒你爸不准我喫, 說會助長你的氣勢;還有那個坐船遊湖,風景挺好的……」
「你是沒睡醒嗎?」我快被她的理所應當逗笑了, 「你是不是忘了, 你當初親手把你女兒送到別人牀上, 我還敢跟你一起生活?萬一哪天又把我賣了。」
她急紅了眼:「念念,媽媽當時也是被逼無奈啊, 媽媽發誓……」
我打的專車來了,我快步走過去。
她跛着腳追上來:「念念,你別不管媽媽啊,你在這世上只有媽媽這一個親人了啊, 給媽媽一次機會,好不好呀?
「機會?」我頓步, 自嘲一笑,「我給過你機會的。」
那一天, 在警察到達一前我給過她機會的。
但她爲了那些不甘的恨意, 放棄了我。
「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我最大的寬容了。」
我上了車。
她焦急地喊聲漸漸聽不見了。
車窗外, 清風打散盤踞數日的烏雲,驕陽似火,亦似我。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