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

我是賀家養的童養媳。
成婚在即,賀煒卻說要娶郡主嚴若若爲妻。
「若若於我仕途大有助益。」
「等她生下嫡子,我再抬你做妾。」
我哪裏肯應,當即要了退婚書。
杜若若卻在街尾攔住我:「既然做不成姐妹,不如你做我嫂子,嫁給我哥如何?」

-1-
父親厭惡我。
厭惡到命人將八歲的我塞進棺材裏,並親手給棺材釘上了釘子。
他也不是一開始便討厭我的。
他是當朝宰相嚴樓的得意門生,年紀輕輕便已經做到了三品官。
人人豔羨。
他素來隱忍剋制,一貫不太親近我。
但得閒時,也會考察教授我功課。
亦會將我親手縫的粗糙荷包墜在腰間。
直到我八歲生辰那日,管家燃了兩掛爆竹慶祝。
不曾想嚴宰相的轎子恰好路過。
他落轎進府,喚我談話。
見我應答流利,他面色和藹,撫了撫我的頭:「是個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他指着身後站立的白衣少年:「你瞧着他如何?」
「哥哥就像高山之雪呢。」
嚴相哈哈大笑,看向父親:「青松,你女兒比你伶俐許多。兩個孩子有緣分,不若定下親事如何?」
父親大駭,跪地推辭:「小女資質平平,如何配得上恩師之孫?」
嚴相退下手腕上的珠串塞給我:「就這麼說定了。」
嚴相走後,父親臉色慘白。
他抬手甩了我一巴掌:「我告誡過你要謙遜低調,寧可平庸些,也切莫出頭。」
我不懂。
人人都想博嚴相好感,好在仕途上平步青雲。
父親自己不就是這麼做的嗎?
我只是想幫他而已。
但他沒有多做解釋,而是轉過身冷漠地吩咐管家:「把她扔到湖裏去。」
深秋的水很涼,我染了風寒,形容消瘦。
可父親猶嫌不足,爲我置辦了棺材。
我拽着他的手,苦苦哀求。
「父親,父親我求你。」
「我自幼沒有孃親,我只有您一個親人。」
「我以後會乖的,我以後再也不出頭了,我以後當啞巴。」
「父親,不要,不要殺我……」
他不爲所動,餵我喝了一劑藥。
我沉沉閉上眼,意識卻還是清醒着。
聽到他哽咽回應嚴家人的關切:「小女無福,已經去了。」
「辜負了恩師一番美意,過兩日我登門向恩師謝罪。」
管家低聲提醒:「老爺,時辰已到,該封棺了。」
父親澀聲道:「我親自來吧。」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咚咚咚……
這聲響,彷彿釘子釘入的不是棺材板,而是我支離破碎的靈魂。
我以爲自己會就此死去。
可凌家人敷衍,棺材埋得淺,竟被大雨衝到河裏,獨居的嬤嬤發現棺材裏的動靜,將我救了下來。
她也曾問過我的來路,我說什麼都不記得了。
她便不再追問。
她無兒無女,得了我後宛若親生。
養育我傾盡全力,我有所要求,她無不答應。
只一點:從不准我在外人面前摘下帷帽,露出真容。
「你長得太好看了,在這鄉下地方,普通人家的姑娘長得好看不是好事。」
田莊距離上京並不遠,消息還算靈通。
我聽坊間議論,他又升官了,已是二品。
那些人重重啐一口,壓低聲音:「不過是嚴樓的一條走狗,靠着溜鬚拍馬才平步青雲。」
離了那花團錦簇、紙醉金迷,我才知曉原來和藹的嚴相,竟是把持朝政二十年、百姓恨之入骨的奸臣。。
而父親,則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
如此我倒想起一些小事。
幼時午睡突醒,婢女紅芍不見蹤影。
我四處尋找,撞見他一隻手將紅芍的頭死死按進水缸裏。
他是狠辣的。
但那時的我敬慕他,視而不見罷了。
不過民間這些議論也不全對。
他是探花郎出身,本就才華橫溢,且素來寡言少語,溜鬚拍馬的功夫都比不上我。
這些零星的消息,我聽時很漠然。
直到那一日,我在茶肆聽到一句驚雷。
「我這回親眼見到凌家被滿門抄斬。」
「哪個凌家?」
「還能是哪個,戶部尚書凌青松啊!」

-2-
我手中茶盞猛地一顫,茶水盡灑。
那人還在繪聲繪色地說着上百號官兵如何衝進凌家,如何查出大批金銀財寶,如何將刀架在凌青松脖子上,他又如何撞上刀刃,自刎而亡……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些都跟你無關。
你已經是死人了。
可心慌得不行。
不想再聽,我快步往家走。
卻見家門口的桂花樹上繫着一條細長的紅綢。
嬤嬤聽到動靜出門迎我,見到紅綢後臉色大變,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我忙上前將她扶起進屋休息,她卻甩開我的手催促:「快,收拾行李我們走。」
「越快越好!」
烏雲滾滾,夏日的暴雨將至。
嬤嬤又改了主意:「不,沒有時間了,我們現在就走。」
到賀家門外時,天色已黑。
泥漿裹在我的衣裙上,沉重異常,像是要拉彎我的脊樑。
嬤嬤拽着我跪在賀家大門口,她的眼淚混在連綿不絕的雨裏。
她說:「小舒,我是你父親的人。」
「凌家出事了,恐會牽連你。」
「你父親早作了安排,賀家會收你爲女,讓你安全地活下去。」
賀延璋生性風流,在外沾染桃花無數,忽然有個女人帶着孩子上門說是他的子嗣,合情合理。
嬤嬤催促我:「快磕頭吧,重一些。」
一下,兩下,無數下。
流血了。
很痛!
我和嬤嬤臉色慘白、血流不止、瑟瑟發抖。
夜色越發幽深,緊閉的側門像是怪獸的大口,要將我們吞沒。
原來這些年父親假意依附嚴樓,實則蒐羅罪證。
此番出事,恐是被嚴樓發覺了異心。
那時我被嚴相瞧上,他擔心我會身陷險境,才讓我假死脫身。
他竟爲我謀算這麼多。
他竟是愛我的。
原來這世間有些分別,是比團圓更濃烈的愛。
父親於賀家有大恩,賀延璋曾允諾會待我更勝親生。
然而現在,我們卻怎麼也敲不開這扇門。
我扶着石獅緩緩站起:「嬤嬤,這裏容不下我們,我們走吧。」
嬤嬤痛哭不止:「小舒,那根紅綢是你父親給的警示,我們若不尋一處躲避,說不定明日便會被追查到。」
「老爺爲您的打算,已是最好的安排。」
「老奴受老爺大恩,定要完成他的遺願。」
說罷,她頭磕得越發用力,我怎麼拽也拽不起。
不管她了。
若我掉頭就走,她定然會跟上。
便在這時,側門「吱嘎」一聲開了。
一白一紫的兩個少年站在高高的臺階上。
雨夜昏幽,燈火擺動不止。
我的目光與白衣少年相接。
周身血脈都被凍住。
竟然是他!

-3-
當年站在嚴相身後,差點成爲我未婚夫的白衣少年——嚴樓最受器重的第二子嚴勉與陛下親妹三公主之子,靖郡王嚴清宴。
那時他十一二歲,已然芝蘭玉樹,如今五年過去,更顯高貴凌厲。
我迅速將頭深深埋在溼漉漉的臺階下。
暗暗祈禱:過去五年我變化很大,如今是夜間,光線昏暗,他一定認不出我的。
擂鼓般的心跳裏,我聽到他沉聲問:「你父親如此沒有擔當?」
「在外管不住身子惹下孽債,如今孩子找上門,卻躲着不見?」
紫衣少年,也就是賀延璋唯一的兒子——賀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沉聲吩咐:「先去將她們扶進來。」
管家爲難:「可是老爺吩咐……」
「父親那我自會去分說。」賀煒臉色不悅,「如今我指揮不動你了?」
管家連道不敢,忙吩咐人將我們扶進屋。
與嚴清宴擦身而過時,我將頭埋得很低。
他突然開口:「你可有許配人家?」
他是認出我了嗎?
我輕輕搖頭,心都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了。
賀煒更是面色疑惑。
他目光上下掃過我滿身的泥漿,勾起嘴角冷嗤:「那讓你父親請人好好教導你,不然就你這般儀態,恐怕得一直待字閨中。」
遭逢鉅變,又淋了一場大雨,大事落定後,我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是在五日後。
賀延璋與賀夫人坐在牀頭。
幼年時我見過他幾次,他一如從前,親切愛憐地說:「好孩子,你總算醒了。」
「那日我與夫人睡得沉了些,下面的人不敢驚擾,竟ẗũ̂ₙ讓你在門口淋了這麼久的雨。」
「好在你保住了性命,不然我如何跟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讓你大病一場,我實在難辭其咎。」
如今我寄人籬下,他既然遞了臺階,我自然要下。
「賀叔叔莫要自責,都是下人們傳話不利。」
賀延璋神色輕鬆了些,往門口招呼:「賀煒,還不快過來瞧瞧你的未婚妻!」

-4-
我猛地坐直身子。
不是說當他女兒,爲何變爲了兒媳?
賀夫人按住我的肩:「好孩子,若認下你是女兒,也終究是私生,將來難謀得好人家。」
「你父親於賀家有大恩,又豈能如此委屈你。」
「我們思來想去,你與煒兒定下婚約,便是最好的選擇,以後你是賀家當家主母,任誰也不能欺負你。」
這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相。
可環目四顧,我發現嬤嬤不在了。
賀家人說是爲安全計,已經將她送出了上京。
到底是爲安全,還是控住她好作爲拿捏我的人質,如今還不得而知。
眼下只能靜觀其變。
短短半月,整個上京都知道我是賀家已經故去的祖父在冀州老家定下的孫媳婦周望舒。
因家中遭逢鉅變無處可去,纔不遠千里尋了過來。
賀延璋重信守諾,不曾因我孤苦而毀去婚約,一時成了上京一段佳話。
就連陛下也聽說了,在朝會時誇讚了賀延璋兩句。
那一年我十四歲。
賀煒十七。
的確是定親的合適年紀。
賀煒身量修長,五官端正,在上京也小有才名。
對於這門婚事,他是瞧不上眼的。
那日他邀請三五好友來湖心亭作詩,賀夫人讓我帶婢女前去送茶點。
萬萬沒想到嚴清宴也在。
日光正好,光線充足,遠不如前些天雨夜好糊弄。
我心中警惕,轉身欲走,他出言叫住:「賀煒,她便是你未婚妻嗎?」
「還未面見,爲何要走?」
賀煒不悅:「她出身低,沒見過大場面。」
「望舒,過來見過我的諸位兄友。」
我低頭走到衆人面前,行禮見過。
桌上有賀煒剛寫好的七言。
辭藻華麗,但只有個漂亮的殼子,內裏空無一物。
所謂有才,不過如此。
嚴清宴挑眉:「周小姐不點評一番賀煒的詩作?」
我斂目低眉:「我不過識得幾個字,哪有功力點評。」
賀煒也輕蔑道:「她在冀州那樣的鄉野地方長大,怕是隻認得《女誡》《女則》上那些字,讓你們見笑了。」
他擺擺手:「茶點既已送到,你先走吧。」
繞過迴廊後,我放慢腳步。
嚴清宴果然追了上來。
他言辭犀利:「從私生女到未婚妻,你以爲自己攀上了高枝是嗎?」
我忍讓示弱:「不過是尋一個託身之所。」
「賀家可不是什麼託身之所,而是萬丈懸崖。」
「你稍不留心,就會粉身碎骨。」
父親教導過我的,要隱忍一些。
可我退一步,他進一丈。
不如一刀斬斷他對我的好奇與打探。
一念至此,我抬眸迎上他的視線,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勾住他的腰帶。
語氣纏綿:「殿下如此在意妾身安危,不若娶了妾身,爲妾身遮風擋雨好不好?」

-5-
嚴清宴眸子一顫,迅速後退兩步與我拉開距離。
「周望舒,我勸你回屋拿鏡子好好照照自己。」
「想要本郡王當你的跳板,簡直是白日做夢。」
他轉身快步離開,背影像是落荒而逃。
很好。
他是嚴家的人,保不齊哪天認出我來。
讓他厭惡我,遠離我。
是眼下最安全的選擇。
賀夫人待我不錯。
喫穿用度上不曾虧待我,每每去參加官宦筵席,也會將我好好妝點,帶上一同交際。
我沒有輕信夫妻倆的好意,卻也始終找不到理由,他們爲何要這樣做。
直到那一日嚴府筵席,她將我打扮得格外好看,身上裙子是新做的,用的是上京最時興的流雲錦。
婢女爲我梳妝時不住誇讚:「奴婢聽說這流雲錦珍貴異常,府上幾位小姐都沒有呢,夫人對小姐真好。」
我心內總覺不安,屢屢說要穿着低調些。
賀夫人卻說:「莫怕,這些是你應得的,好孩子,我會護着你。」
這日宴席的主家嚴侍郎是嚴樓的堂侄。
以賀延璋的官職,還沒有資格出現在嚴樓的席面上。
嚴樓在朝廷把持朝政廣結黨羽,本家的諸多親屬更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他們面上個個道貌岸然,背地裏壞事做盡。
席間賀夫人去更衣,將我獨留在荷花池附近等候。
嚴家二小姐嚴靈便在此時笑盈盈地朝我走來。
她誇讚我今日裙子色澤豔麗,又微笑着問我:「你可知這荷池有多深?」
「不知。」
她咯咯笑着:「我也不知道,不如你下去幫我看看?」
說罷,她身後兩個婢女猛地上前,一把將我推進荷池裏。
「周小姐,你幫我試試看這荷花池能不能淹死人?」
我腳碰到了淤泥,卻踩不到實處,反而被拉着越發下沉。
掙扎間我看到一抹紫藍色的衣角從迴廊後閃出。
是賀夫人。
我張嘴呼救,那抹亮色又迅速閃了回去。
我一邊掙扎一邊質問:「爲……爲什麼?」
嚴靈笑容凝住,眼神變得陰冷:「你搶我的東西,我要你的命。」
「這很公平。」
這一瞬,我恍然大悟。

-6-
嚴侍郎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大女兒已經出嫁,而嚴靈看上了賀煒,想讓他倒插門。
賀家就賀煒一個男丁,豈會讓他當上門女婿。
可他們不敢明面上得罪嚴家,於是我便從「女兒」變成了「兒媳」。
這件事陛下點評過,這門婚事只能作罷。
賀家這盤棋下得妙。
更妙的是現在這一手。
賀夫人故意留我在此處由嚴靈發泄。
我若溺斃在這荷池裏,嚴侍郎少不得要擔點干係。
不僅處理掉了我這個「未婚妻」,免得被人發現收留了「禍端」,而且嚴家理虧,絕無可能再重提讓賀煒入贅一事。
實乃一箭雙鵰。
但她沒有算到的是——我會水。
被嬤嬤收養後,她從不教我琴棋書畫,倒是教會我許多保命的技能。
或許是因爲此刻是生死之間,我突然想起了父親。
他與我說過:「小舒,你要記住,沒有什麼事比活着更重要。」
我反問他:「那爲何管家要您不要再做會掉腦袋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輕輕說:「父親錯了。其實還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那便是更多的人活着。」
「對不起,小舒。」
「父親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卻喫着天下百姓供奉的俸祿。」
「有些事不做,難以心安。」
可惜那時我太小了。
讀不懂話裏的深意,眼裏的決絕與悲悽。
雖會水,可眼下若貿然上岸,嚴靈定然還會另想法子,我還是難以活命。
我一邊大聲喊「救命」,試圖將更多人引來此處。
一邊趁着掙扎,將身體慢慢隱入泥漿之中。
正是炎夏,荷葉田田。
我假意溺斃,實則藉着荷葉的掩護一直往前。
這條河繞着府內蜿蜒,連通了前院後院。
身後傳來嚴靈驚慌的呼喊:「快來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在慌亂的喧譁聲中,我已經沿着河道,到了前院的一棵大柳樹下。
剛悄悄探出頭,便聽得一道女聲:「我剛纔瞧見她了。」
「穿着流雲錦,頭面也是整套的,可見賀夫人很重視她,席間人人都誇她好看呢。」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愚蠢!」
「罷了,看來真是個蠢貨,不值得在她身上浪費心力。」
是他!
眼下想要安全出嚴府,只有靠他了。
我心念一轉,猛地埋頭在水裏深深吸氣。
溺水的窒息感鋪天蓋地。
「兄長,你看那!」
我被會武的女婢救上岸。
吐出口中積水後,我抬起一雙發紅帶淚的眼瞧向男子,低聲細語:「多謝殿下救我。」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你在後院賞花喝茶,怎麼會溺在前院的柳樹下?」
我裹緊披風,放低了姿態和語氣:「隨波逐流到了此處罷了。」
「公子兩次相救,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
他銳利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我臉上,譏誚道:「別裝了,真以爲我沒認出你是誰嗎?」
「淩小姐,我想從你身上拿到一樣東西,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

-7-
後院動靜鬧得很大。
人命關天,闔府的女賓男賓們都過去瞧熱鬧了。
賀夫人扶着欄杆聲淚俱下:「我的兒,我的兒啊……」
「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我還等着看你和煒兒成婚,看你爲賀家開枝散葉。」
「是我的錯,我不該因你喜歡這荷花就留你獨自在這。」
「你若走了,我今後如何去九泉之下見你故去的父母啊!」
……
賀煒扶着她低聲寬慰:「母親莫要自責,自她入府,你便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
「若她真有不幸,那也是她九泉下的父母想她了,召她下去作陪,不是您的錯。」
嚴靈也佯裝自責:「都是我安排不當,今日府內大宴,人手不足,竟未安排人值守荷池。」
衆人擠作一團,一時寬慰賀夫人,一時要嚴靈不必攬責,一時議論我是個無福之人,所以消受不了賀家待我的好。
賀夫人用帕子掩面擦淚,繃緊的肩膀卻如釋重負地鬆弛下來。
便在此時,我輕聲喊:「賀夫人,阿煒哥哥,嚴小姐……」
一時間,三人均是一怔,齊齊朝我看來。
臉色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而衆人齊齊屈身見禮。
「見過靖郡王,見過嘉郡主。」
賀夫人和賀煒回過神,上前謝過兄妹倆的救命之恩。
嚴清宴語調犀利:「賀夫人,你的人既沒調教好,便不要隨便帶出門。」
「若今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嚴家又要擔草菅人命的罵名。」
賀夫人和賀煒冷汗涔涔,就差跪下來磕頭致歉了。
嚴靈面露得色。
豈料嚴清宴又道:「一場尋常宴席都能鬧出這樣的紕漏。」
「在外別說你是嚴家的女兒,我嫌丟人。」
兩邊各打一大棒後,他帶着妹妹嚴若若離開。
經過我身側時,他壓低聲音:「那東西你留着就是奪命符。」
「交給我,我承諾會保你安全。」
「整個上京,唯有我能護你一命。」
且不說父親沒有留東西給我。
就算留了,又要我如何信得過一個嚴家人。
而與此同時,嚴若若則問了賀煒的名字。
得到答覆後,她粲然一笑:「我記住你了,我兄長說話討厭,你們別放在心上,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見。」
宴席待不下去,賀夫人沉着臉帶我們回府。
路上,賀煒情緒激動。
「靖郡王與我年歲相仿,論相貌論才學,我都不輸給他。」
「我就是不如他會投胎。」
「不過此番是我頭一次見嘉郡主,沒想到她這般平易近人。」
「母親,她剛纔問我名字,會不會是……」

-8-
賀夫人瞧了我一眼,打斷他的話:「先回府吧。」
她紅着眼拉住我的手:「好孩子,阻攔你入賀家,讓你跟阿煒訂婚,都是我的主意。」
「我也是情非得已。」
「今日在嚴家發生的事,你能不告訴你賀叔叔嗎?」
「我用我家族的興衰向你起誓,往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
賀煒皺眉:「母親你何須道歉。」
「賀家收留她,免她於死境,她爲賀家涉險一二,這是應該的。」
「何況她在鄉野長大,若非爲了抵擋與嚴家婚事,何來機會當我的妻?」
「她連郡主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賀夫人沉聲訓斥:「閉嘴。」
她一再跟我致歉允諾,並表示經此一回,嚴靈不會再爲難我,我以後可以安心待嫁。
這一切竟都是賀夫人圖謀?
我心有疑慮,並未應聲。
賀夫人加碼:「待你出嫁時,我將嬤嬤接回來,與你團聚。」
這是軟硬兼施了。
我深吸一口氣,微笑:「夫人說的哪裏話。」
「如今我是賀家兒媳,榮辱自然一體,賀叔叔公務繁忙,又何必爲了這點小事讓他憂心。」
賀夫人明顯鬆了口氣。
拐過這個路口便是賀府。
我們下了馬車剛踏進偏門,便聽得「嘭」的一聲巨響,整個宅子狠狠震動。
滾滾濃煙覆蓋了整座宅子。
身後偏門「吱嘎」一聲從外被關上,幾十個黑衣人從濃霧裏鑽出。
見人就殺。
丫鬟小廝躲閃不及,被一刀割斷喉嚨,溫熱的血高高飛起。
盡數澆在我和賀煒的臉上。
賀煒嚇傻了,愣在原地厲聲尖叫:「殺人了,殺人了……」
賀夫人護子心切,一把拽着他往後院跑。
獨留我在原地,與一個殺手目光相接!
跑!
我一頭鑽進濃霧裏。
憑着熟悉地形,躲到了假山的縫隙裏。
外面的屠殺還在繼續,丫鬟小廝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扯掉自己的髮飾,扯爛自己的衣裙,在假山上拼命蹭,來掩蓋衣服華麗的顏色。
又用銀簪刺傷自己的手掌,將血抹在胸口。
沉重的腳步聲在向我靠近。
那些殺手要過來了。
只能搏一把。
我正要仰面倒地,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了我的嘴:「別叫,是我!」

-9-
是賀延璋。
他衣服上很多血,多半受了傷。
「跟我來,後院有暗道!」
濃煙混着血腥味,令人戰慄。
領頭的黑衣人嗓門在整個府內震盪:「賀大人,只要你乖乖把人交出來。」
「我保證會放過你們闔府老小的命。」
「你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
賀夫人驚恐的嗓門響起:「延璋,延璋,救我……」
賀延璋捏我的手緊了兩分,但腳步不停:「快跟上!」
我們繞到後院荷池的小橋下。
他扭動假山上的石頭,一個黑黝黝的洞口露了出來。
他催促我:「快進去!」
「小舒,賀叔叔怕是護不住你了。」
「你仔細想想你父親生前信任哪些人,去找他們謀一條生路吧。」
我拉住他的手:「賀叔叔,你不一起走嗎?」
他悽然一笑:「我的妻兒還在這,我不能走。」
他愴然淚下:「凌兄,我終究負你所託!」
石門緩緩關閉,最後時刻,一名黑衣殺手趕了過來。
賀延璋死死堵在洞口,殺手的刀高高舉起,朝着他的脖子砍了下去。
跑!
拼命地跑!
想!
用力地想。
父親生前,到底信任誰。
誰會給我庇護,誰能保我一命。
父親不擅交際,跟誰都剋制有禮。
據我那時觀察,只有兩個同僚會讓他情緒波動。
一個是當初五品御史中丞大夫,如今的三品御史大夫劉子成。
他與父親是同期進士,父親是探花,他是狀元。
論才華他要更勝一籌,可他不如父親相貌英俊,升遷也遠比不上父親快。
他嫉妒父親,隔三差五就要彈劾他。
曾當衆罵父親是狗腿。
你定會覺得,他品行高潔不同流合污。
然而並非如此,他從不彈劾嚴樓,對他極盡諂媚,想盡法子在嚴樓那詆譭父親。
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兩人新仇舊怨良多,極度不合。
且這一次凌家出事,也是被他彈劾。
另外一位則是同爲三品的大理寺卿張昭。
他比父親年長數歲,但兩人時常相約一起下棋。
志趣相投。
父親也只有在與他相處時,纔會常常面帶笑意。
我已到了分岔路口。
往左,是御史大夫劉家。
往右,是大理寺卿張家。
我該往何處去?

-10-
沒有更多的時間讓我猶豫。
我裹緊披風,邁步向右。
入夜了。
宵禁的上京,路上空空蕩蕩。
只有我慌亂的腳步,混雜着劇烈的心跳,打破無邊的寂靜。
遠遠地聽到了馬蹄和喧鬧。
他們追上來了。
我加快速度奔跑,呼呼的風穿過我的喉管,如烈酒,似烈火。
要將我焚燒。
街尾處亮起火把,那些人很快就要追上來了。
我衝到張家大門處,用力拍響大門。
「張大人,我是凌青松的女兒,求您救救我!」
「求您……」
更多哀求的話還未出口,一根長長的鞭子從後纏住我的腰身。
帶着我往空中一飛。
我落在馬背上。
來人一手從後摟住我的腰,一手控住馬,在長街上飛馳。
他蒙着面,身後還跟着幾個武藝高強的隨從。
只是追兵太多,且裝備精良。
百箭齊發。
隨從們轉身迎戰,大喊:「主子先走。」
箭雨密集。
環住我的人身軀狠狠一震。
我回頭去看,他卻一把按住我的頭,咬牙切齒:「現在探頭,你是想死嗎?」
身後火光滔天。
是張家。
被那些人燒了。
追兵緊跟不放,我們已到懸崖邊,沒有前路,亦不能後退。
黑衣人抱着我翻身下馬,然後看向身下黑黝黝的懸崖。
「三……」
等待的二和一併未出口,他抱着我,直接跳了下去。
半空之中他轉動身體。
懸崖下是水。
他背部扛下衝擊,暈死過去。
饒是如此,巨大的撞擊力還是讓我幾近昏迷。
我忍着噁心眩暈將他拽上岸。
藉着朦朧的月色,這才發現他背後竟已中了羽箭。
想來是在張府門口就被射中,卻一直撐到了跳崖。
我顫抖着手緩緩摘下他的面罩。
果然是他。
嚴清宴!
夜間不能生火,以免引來追兵。
嬤嬤教過我一些救命的醫術。
萬幸那一箭射偏了些。
他臉色慘白,渾身發抖。
我褪去他身上的溼衣服掛在樹枝上,又藉着月光找了些止血的草藥嚼碎敷在傷口上。
血是止住了,但他手腳冰涼,渾身打顫,我顧不得男女大防,擁住他給他取暖。
如果他死在這裏,死在我懷裏……
我不知該如何去償還這份恩情。
這是漫長的一夜。
我無數次將手放在他胸口,試試他是否有心跳。
天光微亮,我睏意難擋,正要沉沉睡去,他卻睜開眼。
見我們緊擁在一處,他一把推開我:「你對我做了什麼?」
「是爲了保你性命的權宜之計,這裏只有我和你,沒人會知道。」
他目瞪口呆:「沒人會Ṱú²知道就可以當做無事發生嗎?」
「我們,我們如此親密,簡直如同,如同……」
「如同什麼?」我反問他,「郡王殿下如此在意,難道即將弱冠,還未與女子親近過?」
他蒼白的臉上滲出嫣紅:「怎麼可能。」
「我何等身份,暖牀丫頭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似乎不願在此問題上再糾纏,他冷聲道:「你知不知道,你昨夜入了圈套。」
「就因爲你的愚蠢,你父親的盟友被屠了滿門。」

-11-
「他不是!」
嚴清宴怔住。
我再度強調:「他不是父親的盟友。」
「我已經猜到昨天的一切是個連環局。」
賀夫人不是執子之人。
賀延璋纔是。
他最高明的手段,是借力打力。
他應當已經投靠了嚴樓,又或者屈服在了嚴樓的淫威之下。
若我昨日死在嚴家,他便可以就此擺脫干係。
是嚴家的人殺了我這個重要的線索,怪不到他頭上。
偏偏我沒死。
所以他只能走下一步棋。
以府內小廝婢女的性命爲祭,騙我信他是真心爲我好。
在大石合上時,在密道奔跑時,我幾乎都信了。
我拼命地想,到底誰纔是能救我的人。
那時我便突然想起一些小事。
我入了賀府之後,賀延璋待我極好。
好幾次與我聊起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
「你父親性子清冷,朋友少。」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人人避之不及,我想要與旁人一起聊一聊他,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他那時就想從我口中套出父親盟友。
而他在將我關入密道時,還特意叮囑我要我去尋旁人庇護。
若是父親,明知後方有追兵,危險重重,是絕無可能讓我將危險帶給自己的盟友。
他們若是知心好友,應當也是一樣的品行。
嚴清宴已經將半乾的衣物穿上,聲調揚高:「既然你識破他的陰謀,爲何還要……」
我沒想到會有人來救我。
以爲自己必死無疑。
既然如此,那便拖一個惡人下水。
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向父親有個交代。
在路口做向左向右抉擇時,我想起年幼時父親曾與劉大人有過一次劇烈的爭吵。
劉子成動怒,用硯臺砸傷了父親。
我見了父親傷口,又心疼又生氣,咒劉子成出門摔斷腿,如廁掉茅坑。
父親那時說:「不可胡言亂語。」
「他是小人,父親不厭惡他嗎?」
「我們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那時我不懂,父親也沒有再多做解釋。
至於張昭,父親常常與他手談。
用的是特定的棋盤和棋子,每次結束都會命奴僕好好清洗。
其他的棋卻沒那麼多講究。
有次父親教我下棋,我拿了那副棋盤擺上。
父親皺眉:「收起來吧,我們不用這幅。」
那時我以爲是棋盤和棋子太過珍貴,父親唯恐我弄壞了。
如今回想,父親次次洗那些棋,是因爲他覺得髒。
可張昭是體面乾淨的人,次次薰香。
他的人既然不髒,那麼髒的便是靈魂。
嚴清宴神色變了:「張昭在朝中是中立派,沒想到暗地裏他竟是嚴樓的人。」
我反問他:「那你呢?嚴家這麼重視你,你爲什麼在背後做這些?」

-12-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但我爲了救你,險些賠上性命,你該信我跟嚴樓不是一路人。」
「我和你目標是一致的,如今可以把那些證據給我了吧?」
「我沒有!」
「他沒有給我留任何東西。」
「怎麼可能?」
「或許,在劉子行那。」
剛纔我只告訴了他父親與張昭過往的交際,讓他明白我爲何選擇張家陪葬,並未提及劉子行。
他眸子漸漸亮了:「御史大夫劉子行,嚴樓的走狗,你父親的死敵……竟然會是他!」
他扯下樹葉,吹了口哨。
短短工夫,便有十幾個黑衣人湧了出來。
他們來得如此之快,顯然此前就在這附近。
我詫異看他,毛骨悚然:「難道你……」
難道眼前這人,纔是最後的執棋手?
最後我還是要害了父親的盟友嗎?
黑衣人上前來爲嚴清宴拔箭。
他五官緊緊皺在一處,瞟見我慘白的臉色後,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與你是一個……陣線的人。」
「他們都是我的死士,沒我的命令,不會出現……」
說完這一句,羽箭拔出。
他痛呼一聲,暈了過去。
死士帶我們離開深山。
殺手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已經開始滿山地搜尋。
帶着我們兩個累贅,死士們速度大受影響。
經過一座寺廟時,領頭的人將我從馬背上拽起,扔到寺廟門口後揚長而去。
所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現在我是要被放棄了嗎?
死士們身影剛消失,黑衣刺客們就追了上來。
他們從樹林裏現身。
正午灼熱的日光落在長刀之上,折射出的光芒深深刺痛我的眼睛。
我在心裏把嚴清宴罵了一萬遍。
轉身朝寺廟裏跑。
但哪裏跑得過武藝高強的刺客。
死亡的寒意深深籠罩着我。
我一回頭,便見一柄長刀已經高高舉起,朝我頭頂呼嘯而來。

-13-
聽說枉死之人都會變成厲鬼。
那嚴清宴將會是我第二個要報復的人!
眼看長刀已經到我頭頂。
便在這時,一隻穿雲箭裹着雷霆之力破空而來。
不偏不倚,射中刺客胸口。
刺客喫痛,手一抖。
刀偏了,擦着我的臉頰而過,削下來的一綹黑髮被山風吹拂,在空中盤旋數次後,落在我腳邊。
一個英姿颯爽、手持勁弓的華服女子神色堅毅:「何方刺客,膽敢在本宮面前放肆。」
「捉了他們!」
她一聲令下,上百個身穿甲冑的兵士從寺廟內一湧而出,朝着刺客們撲殺過去。
我心神俱疲,跌倒在地。
宮女上前:「還不快拜見淑妃娘娘。」
明明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卻被嚴樓干涉,用了淑妃這個封號。
聽上去頗有些諷刺意味。
淑妃的父親是手握三十萬兵權、駐守邊疆的李將軍。
她自小受父親教導,十一歲便上陣衝殺,武藝高強。
後被陛下相中,入宮爲妃。
便是因爲忌憚這三十萬邊兵,嚴樓才只是把持朝政,而不是重立新朝。
然邊疆太遠,一旦調動,動靜難以遮掩,是以這三十萬邊軍只能震懾,讓嚴樓有所忌憚,卻無法將他拉下馬。
陛下後宮共有三十二人,當今皇后是嚴樓孫女。
後宮子嗣凋零,陛下只得太子殿下這一個兒子。
淑妃此次微服來寺廟拜佛,是爲求子嗣。
她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
神情帶着嫌棄,說的話卻是:「本宮瞧你極閤眼緣,便留下與本宮一同念幾天經吧。」
宮女帶我下去梳洗,又爲我準備了豐盛的餐食。
我足足喫了三大碗。
飯足茶飽,我去佛堂拜謝淑妃。
她盤坐在蒲團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木魚。
如此求子,神佛哪裏會應?
她似是看出我心中疑惑,索性扔了犍稚:「本宮從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她往後一仰躺在地上,大放厥詞:「若神明有眼,怎麼不降下天雷一把火將嚴家燒個乾淨?」
這話她說得,我卻說不得。
不知該如何接。
她一個鯉魚打挺到我身側,伸出手對着我就是一頓捏,眼睛亮了起來。
「本宮瞧你根骨驚奇,是練武的好料子。」
「山中無趣,不如你隨我一同練武,不僅能強身健體,關鍵時刻還能自保!」
「咱們先從站馬步練起。」
……
她越說越興奮,而立在門口的宮女則悄無聲息一點點往外挪步子,抬眸滿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她一把將我拽起,要開始指點我。
就在這時,內侍匆匆來報:「娘娘,嚴尚書在外有要事求見。」
來人是刑部尚書嚴勉。
我心一提。
他顯然是來尋我的。
但我沒想到嚴清宴也跟着一起來了。
幾個時辰前我們分別時,他還臉色慘白不省人ẗų⁸事。
但如今瞧着倒是脣紅齒白,跟沒事人一般。
嚴勉直奔主題:「淑妃娘ţů⁰娘,前戶部尚書凌青松貪墨國庫錢財,草菅人命,陛下已經判了滿門抄斬。」
「凌家其餘衆人均已伏法,但微臣查到凌青松尚有一個女兒在世。」
「便是娘娘今日在寺廟前收留的女子,請娘娘將此女交給微臣。」
他擺擺手,身後兵士便要上前拿人。
淑妃一把將我護在身後:「你說她是她就是?」
「你不如干脆說本宮是凌青松女兒,一併將本宮拿走斬首好了。」
嚴勉皮笑肉不笑:「微臣豈敢。」
「天理昭昭,微臣自然有證據。」
他招招手,隊伍後一直埋着頭弓着背的女人緩緩上前,抬起了頭。
我大駭。
竟是被賀家送走的嬤嬤。
她顯然已被用了刑,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肉。
我眼圈通紅,下意識上前兩步。
淑妃卻猛地伸手,一把握住我手腕。
冷靜。
一定要冷靜。
嚴勉挑眉發問:「你好好瞧瞧,娘娘旁邊站着的,是不是凌青松之女?」
嬤嬤眼睛裏全是血絲,深深朝我看來。
嚴勉一把薅住她頭髮,匕首割破了她單薄的脖頸。
他笑容加深,彷彿地獄閻羅:「只要你將凌青松之女找出,我可以饒你一命。」
「快說!」
「是不是她?」

-14-
我努力想掙開淑妃的手:「不要折磨她,是……」
我字還沒出口,嬤嬤厲聲大喊:「不是她,不是她!」
「我說過,小姐死了!」
「她死了,她早就死了。」
「誰也不能冒充她,誰也不能!」
眼淚混着血漬,滑過她蒼老的面頰。
我的每一寸靈魂都在顫抖。
我想衝出去將嚴勉撕碎,但理智告訴我:衝動的結果是死。
徹底辜負嬤嬤用一身的傷換來的生機。
淑妃冷笑:「嚴尚書的審案手段當真讓本宮大開眼界。」
「你辦了那麼多案子,該不會個個都是刑訊逼供吧?」
「本宮看你找凌青松女兒是假,想借此絞殺本宮是真!」
她一聲令下。
身後侍衛齊齊上前,如一堵牆立在我們前面。
一直沉默不言的嚴清宴上前幾步,低聲道:「父親,眼下還不是正面起衝突的時候。」
「咱們再另想法子吧。」
他們離開時,嚴清宴深深瞧了我一眼。
淑妃狠狠剜了他一眼,低聲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瞧見沒,那小子衝你拋媚眼呢。」
嗯??
這是媚眼?
我覺得更像是一種「你給我老實點」的警告。
送走嚴勉,淑妃怨氣很重:「要依本宮的脾氣,何須費這麼多心思。」
「直接想法子將老匹夫斬殺,樹倒猢猻散。」
「其他人能成什麼氣候。」
是啊。
嚴家把持朝堂,難道把父親這些年調查的罪證拿出來,就能讓他乖乖伏法嗎?
他們如此忌憚我,花這麼多心思來絞殺我。
其中恐怕還有更深的理由。
我輕聲附和:「娘娘說的有理,民女也想不明白,爲何要將事情弄得如此複雜。」
「嚴家的罪證想必隨便蒐集一抓一大把,爲何非要我父親手上的證據?」
淑妃心直口快:「還不是因爲你父親知道……」

-15-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罷了。」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這些明爭暗鬥的事,交給他們那些心眼多的人吧。」
她語氣變得悠長:「拖了這麼多年,也差不多該了結了。」
我和淑妃在寺廟內齋戒了十日。
總算得了上諭,可以啓程回宮。
淑妃差點哭了:「快吩咐下去,讓小廚房給我準備全葷宴!」
「習武之人天天喫素,本宮這條命都差點交代在這。」
回宮路上先經過了大理寺卿張家。
滿目殘垣。
已經過了這麼多日,濃郁的血腥味依然洗不掉。
你瞧。
張昭也算是嚴樓埋得很深的一顆棋子。
就因那一日我狂奔求助,嚴樓沒有查證,沒有詢問。
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一夜之間,就將一個朝廷重臣全家絞殺。
可見其冷血和張狂。
再拐過一條街,我亦看到了賀府。
那一日的殺戮還歷歷在目。
本該被「滅門」的賀家,此刻卻與這條街道上其他官宦之家並無區別。
我正要放下轎簾,大門「吱嘎」一聲打開。
「殿下,這邊請!」
賀煒一臉笑意,將嚴若若從影壁後引了出來。
賀延璋落後幾步,也來恭送貴客。
那日賀延璋渾身是血,眼看就要被大刀劈殺,可如今他全胳膊全腿,滿是謙卑的笑意,正討好地跟嚴若若說話。
嚴若若十分親和。
「不必送了。」
「賀哥哥,我過幾日再來找你請教詩文,你可有空?」
賀煒討好的笑容裏帶着得意:「爲郡主解疑答惑,任何時候我都是有空的。」
嚴若若微笑點頭告別,結果一抬眸,正好撞上我的目光。
她挑了下眉,帶着不悅和挑釁:「賀哥哥,你未婚妻回來了呢!」
「想不到她竟然還活着。」
「死而復生,想必你們有很多話要聊,那我就先不打擾了。」
說罷,她不顧賀煒的挽留,帶着婢女揚長而去。
賀家只是這局大棋上微末的棋子。
想必下棋的人沒有特意前來告訴他們:我逃脫了絞殺,我還活着。
眼下賀家衆人看到我走向馬車,一個個如同見了厲鬼。
我往前一步,他們便退後一步。
我感激地看向賀延璋:「賀叔叔,你居然還活着,我真是太開心了。」
「那一日要不是你助我,我現在便已經死了。」
「救命之恩沒齒不忘,望舒往後定會日日奉茶,盡心孝順您。」

-16-
賀延璋臉色慘白,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你……你怎麼還活着?」
「ŧŭ̀ₗ賀叔叔難道希望我死嗎?」我一臉喫驚,「您受我父親大恩,答應待我如親生,我要是死了,您不怕我父親的厲鬼來向您討個說法嗎?」
賀延璋駭然,退後兩步。
真不經嚇。
我又看向臉色發白的賀煒,溫柔地牽住他的衣袖:「賀哥哥,我還活着。」
「我們的婚約還能正常履行,你高不高興?」
賀煒一把甩開我的手:「誰要與你成婚!」
「你剛纔沒瞧見嗎,如今我與郡主兩情相悅。」
「我勸你識相些趕緊走,嚴相不會饒過你的。你一個罪臣之女,本就配不上我。」
「可全上京城都知道我們的婚約啊。」
賀延璋當初還是用了心思幫我僞造身份的,經得住查。
賀煒又怕又氣:「那又如何,訂婚了不能退婚嗎?」
「我現在便給你寫退婚書。」
賀延璋和賀夫人也巴不得能跟我撇清關係。
婢女拿來筆墨,賀煒當場就寫下退婚書。
從今往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收下退婚書,轉身大踏步離開賀家。
賀延璋追了上來,他愧疚中帶着些疑惑:「望舒,嚴相以仕途和闔家老小性命相脅,我也是不得已。」
「此前我屢次試探,若你那時給我答案,我也不至於如此費盡心機,還搭上府內數人性命。」
「你也別怪我。」
「眼下你保住了性命,想必是給了嚴相他要的東西。」
「說到底,我們是一路人。」
「我什麼都沒告訴他。」
賀延璋驚詫:「那你如何能保住性命?」
停在街角的馬車緩緩駛來,淑妃撩開簾子,有些不耐煩:「好了沒?」
「你膽子倒是大,讓本宮等這許久!」
賀延璋臉色突變,跪倒在地:「微臣見過淑妃娘娘。」
賀夫人與賀煒聞聲趕來,也跪拜行禮。
淑妃看向賀煒:「抬起頭來。」
賀煒抬頭,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淑妃「嘶」了一聲,像是看到了什麼骯髒之物般別過頭去:「就你這樣的繡花枕頭,還妄想娶郡主。」
她吩咐隨身宮女:「明日賞幾面銅鏡給賀府。」
「你們三人,沒事多照照。」

-17-
在三人蒼白如紙的臉色裏,我坐上淑妃的馬車,往皇宮方向而去。
日光正烈。
將世界一切灼得滾燙。
我身上有嚴樓要的東西,至少他認爲如此。
而淑妃公然收留了我。
她的態度,就是陛下的態度。
看來這場爭鬥,正如這烈烈驕陽,已經到了最盛之時。
皇宮內也並不安全。
好在淑妃去哪兒都會帶着我。
這一日嚴清宴進宮面聖,論起親戚,他得叫陛下一聲舅舅。
我端着淑妃要的糕點,與他擦身而過。
他低聲說:「我已經將她轉移了。」
我鬆了口氣。
嬤嬤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千言萬語的感謝,卻也不能說,只能暫時埋在心間。
祈禱一切順利,我與嬤嬤終有再聚首之日。
朝堂之上,陛下像是變了個人般。
他屢屢不按嚴樓的「建議」來任命官員,毫不遮掩地將自己的人安在戶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這樣重要的位置上。
不止如此,他先是擼掉了許多嚴家的旁系,還對嚴家的子嗣動手。
嚴樓在工部任職的第三子嚴明被控殺害朝廷命官。
證據確鑿。
陛下堅持按律法,定了秋後問斬。
如今離立秋,也不過剩下短短月餘的功夫。
嚴勉是嚴樓最得力的兒子。
嚴明則是嚴樓的老來子,亦是他最偏寵的兒子。
陛下步步緊逼,嚴相忍無可忍。
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昭德殿被層層禁衛軍把守。
淑妃一身勁裝,手持長槍立在門口。
外面喊殺聲震天,陛下端坐龍椅,雖然脊背筆直,但瞧得出很緊張。
更別提其他宮女內侍。
有些膽小的,已經開始低聲哭泣。
在不盡的喊殺和四起的火光聲裏,淑妃回頭,語氣堅定:「莫怕!」
「本宮會是擋在你們面前最後一道防線。」
陛下繃緊的身體放鬆了些。
他從龍椅上走下來,站定在淑妃身側,揚聲道:「今日,朕與你們共進退,同存亡!」
從暗夜到黎明。
雙方死傷無數。
宮道被鮮血浸透。
入宮這些日子,淑妃日日拉着我練武。
但時間倉促,我只學會了最簡單的刺和突。
然而就是這兩式,竟在一片混亂中,讓我殺了兩名敵軍,護住了自己的性命。
陛下身邊的侍衛已傷亡殆盡,只剩下我在內的幾個宮女內侍,淑妃也身受重傷。
嚴樓那邊雖然損失慘重,但他身後還有上百兵丁。
他站在日光之下,鷹隼般的目光盯向我們。
「陛下,好好地當你的皇帝,乖乖地聽話不好Ťű̂ₓ嗎?」
「老臣一把年紀,本不想折騰這些的。」
「爲何要逼老臣……」
他一個抬手,身後的兵士紛紛搭弓引箭。
他臉色冷漠:「全部射……」

-15-
話還沒說完,站在他身側的嚴清宴突然出手。
長劍「噗」地洞穿了他的胸膛。
血紅的劍尖從嚴樓胸口處鑽出,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嚴清宴。
「你……」
「你是嚴家人,你竟然……」
嚴清宴抽出長劍。
鮮血噴湧而出,落入他的眼底。
他冷漠垂眸:「我是皇家人。」
嚴樓傷而不倒,捂住噴血的傷口,哈哈大笑。
「陛下啊陛下。」
「你機關算盡,設下此局將我的人和力量一網打盡,要將江山重新收入囊中。」
「但這江山空了!」他笑得癲狂,「國庫、內務府,全是空的。」
「沒有錢,一分都沒有!這空殼江山你拿去吧。」
「我倒要看看,你這皇帝之位能坐多久。」
他說完這句,倒地不起。
但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未斷氣。
嚴樓身邊的人倒戈,加之淑妃的兄長及時趕來,控制了外面的局面。
陛下拉着我,緩緩走到嚴樓面前。
他居高臨下看向嚴樓,悲痛又暢快:「我還有她。」
「她會告訴我,寶庫的位置。」
嚴樓眸子猛地瞪大:「你怎麼……會知道!」
這一句之後,他徹底斷了氣,再沒有聲息。
陛下屈身,緩緩用手想撫上他的雙眼。
但試過幾次還是不行。
他低聲哂笑:「師父,朕父母早亡,幼年時你允諾會一世爲朕守護這江山。」
「都是在騙朕,對嗎?」
日頭躍出水平線。
照亮這世間的血腥和醜惡。
我想,他這輩子都得不到答案了。
嚴樓所說不假。
陛下鬧這麼大一齣戲,一是逼嚴家反,如此清理嚴家合乎法度。
二是謀反這樣的死罪,嚴家必定會動用自己手裏全部的底牌。
如此可以儘可能地將嚴黨一網打盡,迅速釐清朝堂風氣。
此前戶部和內務府一直是嚴樓把持。
如今一清理,發現非但沒有錢財,還向民間欠下許多外債。
陛下把控了朝堂,若想充盈國庫,最直接的辦法便是加賦稅,可如今的賦稅已經很重了。
若是再加,只怕民怨沸騰,陛下這皇位也坐不穩當。
還是有解決的法子。
我朝太祖生於亂世,靠四處征戰建立了大楚。
他將行軍打仗途中獲得的財寶四散分藏。
後我朝立定後,他靠着勵精圖治國泰民安,這些財寶便沒再動過。
其後先皇繼位,但不久便病故。
嚴樓曾是他的伴讀,他將陛下託孤給嚴樓。
其中便有那副藏寶圖。
近年來嚴樓把持朝政,漸漸搬空國庫,轉移的銀錢也盡數進了那幾個寶庫之中。
父親在嚴樓身邊潛伏多年,就是爲了拿到這些寶藏的位置。
陛下傳召了劉子行。
他奉上了三幅畫,臉色頗爲尷尬:「凌兄此前已經預感到自己恐有不測,請我好生保管這三幅畫。」
畫作展開,是三條極盡諂媚的狗。
劉子行表面與父親不合,兩人常有分歧。
他常罵父親是走狗。
父親回贈他這樣的畫,彷彿是在反擊:你纔是狗。
如此就算嚴樓拿到這些畫Ṫūₛ,也不會覺得有異樣。
陛下殷切地看向我:「快告訴朕,寶庫在何處?」

-16-
我着實一臉茫然。
我與父親分別之時不過八歲,他極少在我面前談起朝堂之事。
而且那時他雖得嚴相看重,恐怕也接觸不到寶庫信息。
八歲的我,如何解答六年後父親設下的謎題?
陛下試過很多法子。
用火烘,噴水顯色。
湊近一寸寸去看狗身上的毛髮。
看看期間是否隱藏了祕密。
可依舊沒有端倪。
偏偏江南大雨,洪水沖垮堤壩,百姓水深火熱,急需銀錢賑災。
下面的奏報越來越密集,死亡的災民數量每日成倍增長。下官催促朝廷撥款的言辭越來越懇切。
陛下漸漸急了,那一日對我動怒:「凌望舒,你是不是因爲凌愛卿的死怨恨朕,故意不將破局之法告訴朕?」
凌卿死前半月,曾與朕兩次提及你。一個「死」去數年的你,這是在明晃晃地暗示朕!」
底下的人噤若寒蟬。
唯有嚴清宴,不,現在應該喚宋清宴出列:「陛下,凌姑娘絕不是隻爲個人恩怨,便罔顧百姓生死之人。」
「請陛下再給她一點時間。」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父親。
他好丹青,偶爾也會教我作畫。
他喜好畫各種動物。
兔子,公雞,鴛鴦。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如何用筆,如何描繪細節。
眼睛總是要留到最後的。
父親說:「畫活物,最重要的便是眼睛。」
「若能畫出一雙活靈活現的眼睛,這動物便成了大半。」
我那時小,經常掌握不好力道,墨跡便會滲透紙背。
氤在下面的紙頁。
那紙上是有圖的。
我吹乾上面染的墨跡,問父親:「這是什麼?」
父親說:「這是輿圖。」
我指着墨點:「那這裏是何處?」
「是泰山。」
「它高嗎?」
「很高!」
「今後我想去玩。」
我猛地從夢中醒轉,匆匆披了斗篷蹬上鞋,沿着迴廊往陛下寢宮而去。
「我知道了。」
「我知道謎底了。」
在刑部的庫房裏翻了個遍,在凌家被抄沒的物品中,找到了一張與那幾條狗大小材質都一樣的輿圖。
將幾張狗圖與輿圖一一疊起來,標記狗眼處,得到了三個地點。
陛下大喜過望,連夜派人出發尋寶。
有一處離京都最近。
五日後陛下就收到了飛鴿傳書的好消息。
找到了!
那些金銀陛下都沒有看上一眼,便直接送去了水患之地救災。
而其他兩處地方,也陸續傳來了好消息。
這些寶庫裏,不僅有太祖留下的前朝寶藏,還有嚴樓這些年從國庫拿走的銀錢,各地孝敬的民脂民膏。
治大國如理小家。
沒有銀錢寸步難行。
如今有銀錢開道,不再處處捉襟見肘。陛下啓用賢能,朝政一新。
他爲父親洗清了奸臣污名,着史官認真記錄父親生平。
父親的屍身,他此前便着人偷偷好好保存。
如今更是爲父親重新風光大葬,並且親寫悼念碑文。
又特封我爲昌榮縣主,賜府邸和食邑。
並當朝允諾,無論將來我嫁給誰,都將會從太祖的寶庫中取珍寶千件作我的嫁妝。
因我如今是孤女,陛下特令內務府操辦我的敕封縣主的筵席。
筵席這日,賀煒不請自來。
賀延璋此前一直態度中立,只有謀算我那一次與嚴家勾連。
那日嚴家謀反,關鍵時刻嚴清宴刺殺嚴樓後,賀延璋亦緊隨其後,用匕首傷了一時震驚的嚴勉。
算是有功。
陛下要穩固朝堂,是以功過相抵,他仍是五品官。
但明眼人都知道,賀家的爲官之路也就到此爲止。
陛下不追究是形勢使然,賀延璋如此反覆橫跳,又如何能得君王信任?
而賀煒先是與我退婚,迫不及待昭告上京,又馬不停蹄向嘉郡主示好,結果被拒。
如今我成了縣主,身份尊貴。
他這反覆的操作,一時成了整個上京城的笑話。
賀煒從前就倨傲,如今在我面前也幹不出那跪地求饒痛哭流涕的事。
只是目光時時緊盯着我,其中的悔恨、酸澀與渴望,怎麼都遮掩不住。
賓客甚衆,但他還是找到了機會,單獨在迴廊處截下我。
他舉着一個玉鐲:「小舒,這是祖母臨死前給我的,是她的陪嫁。」
「她說往後如果我遇到心愛的姑娘,可以送給她爲聘禮。」
「我錯了,大錯特錯。」
「我如今才明白,其實我心中歡喜的一直是……」

-17-
我打斷他:「賀煒,你好歹是讀書人,要點臉面吧。」
「當初寫下退婚書,我並不怨你。」
「我們本是權宜之計,嘉郡主的確身份高貴,天真可愛。」
「但既你已決定追求她,被拒絕後便不能再回頭找我。」
「你把我們女子當做什麼?」
「若今日陛下未封我爲縣主,你還會覺得喜歡我嗎?」
「若想往上ṭű⁾爬,就靠自己。」
「嘉郡主不是你的跳板,我也不是。」
「說的好!」
身後響起清脆的掌聲。
是嘉郡主。
她笑眯眯地走過來,瞪了一眼賀煒:「朝三暮四的人最討厭了。」
「如何配得上望舒姐姐。」
賀煒到底要臉,落荒而逃。
嘉郡主笑眯眯地挽住我的胳膊:「望舒姐姐說錯了,我纔不天真。」
「我是故意引他的,他若是個端方君子,便會注意分寸,不生妄想。」
「但他不是。」
「他就是個小人,如何配得上姐姐。」
「望舒姐姐,不若你做我嫂子,我兄長比他好多了。」
「好多年前,你們就該定親了的。」
「你哥哥也好不到哪裏去,通房都十來個。」
嘉郡主瞪大眼睛:「什麼呀。」
「我哥哥素來潔身自好,身邊連個美貌婢女都沒有,服侍他的都是小廝。」
「就連去花月樓,喝的都是素酒。」
「此前有個清倌人喜歡哥哥,費盡心思勾引哥哥,可是哥哥……」
她湊過來,眉飛色舞地跟我八卦。
便在這時,身後響起幾聲咳嗽。
宋清宴臉色緋紅,打斷道:「別說了,你一個女孩子家,也不害臊。」
嘉郡主做了個鬼臉,帶着婢女跑了。
長長的迴廊上,只餘我與宋清宴相對而立。
他率先打破沉默:「先生經常與我說起你。」
他不說我都快忘了。
父親曾是他的恩師。
「此前他從不提家中之事,只教導我功課。」
「但你假死後,他便時常與我提及你的趣事。」
「他說你五歲時貪玩掉進荷花池裏險些喪命,被救上來後他想狠狠打你一頓,結果你遞給他一個很大的蚌殼。」
「說是在淤泥裏摸到的,裏面一定能開出珍珠。」
「說你挑食,會把不喫的菜偷偷藏在衣袖之中。」
「說你偷喝米酒,結果醉了說胡話,說要當皇后以後封他爲宰相。」
「說他性子冷清孤寂,對你也少有笑顏,可你從不在意,總是繞着他嘰嘰喳喳,說這說那。」
「你很聰明,能解開復雜的九連環。」
「你也很機智,總是會跟夫子鬥智鬥勇。」
……
他深深凝我:「你我雖只匆匆見過一面。」
「但因爲他一直提起你,我感覺自己像是親眼見證你慢慢長大。」
「所以望舒,其實我已經認識你很久很久了。」
「我於你不過匆匆一見的陌生人,你於我,卻似自幼一同長大的青梅。」
「你雨夜求收留,我一眼便認出了你。」
「你成了賀煒的未婚妻,我恨你不爭氣。」
「你身陷陷阱,我下意識出手相救。」
「你告訴我,你早就識破賀家詭計,我當時心中無比歡喜。」
「這纔是你,是先生口中的凌望舒,是我預想中的凌望舒。」
「六年前先生拒婚,恐是擔心你身陷險境。」他放軟了聲調,帶着柔軟與期盼,「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你也知我不是嚴黨,我今後定能護你周全。」
「我喜的不是你的美貌你的家世,我愛的是你的人品你的聰慧,我憐你的來時路, 願陪你共度餘生。」
「小舒, 你可願意?」

-18-
我心緒激盪。
一方面是由於他驟然的表白。
另一方面則是因爲父親。
他素來寡言冷靜剋制。
在我假死前, 他幾乎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掩飾我的存在。
在我假死後,他卻一直在宋清宴的面前提及我。
是因爲思念嗎……
當然不止如此。
父親是個能剋制的人。
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危險。
他預感自己可能身遭不測。
雖然已經讓我假死脫身,他也害怕嚴家的人依然會找到我。
而宋清宴,是嚴樓孫子輩中最出彩的人。
深得看重。
所以他不停地說我, 不停地在宋清宴心裏加深對我的印象和感情。
他是在爲我謀劃最後的一線生機。
若有一日, 我真的不幸落入嚴黨手裏。
或許「從小陪着我一起長大」的宋清宴,會看在過往的情分和恩師的情誼上, 救下我一命。
父親。
你遠比我想象的更愛我。
你愛黎民百姓。
你堅持兼濟天下的理想。
但你也深深地愛着我。
對不起,父親。
到今日我才徹底明白你的愛。
你的愛, 穿越山海,穿過生死,排山倒海,朝我而來。
八歲時, 我與你分離。
但你的愛,卻始終與我同在。
我眼淚滂沱而下,難以控制。
宋清宴手足無措:「可是我說錯了話?」
「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我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儘管說, 我會改正。」
「先生教導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見我只一味地哭,他語氣低落下來:「或許是你不喜歡我?」
「也無妨,那往後你就拿我當哥哥, 我待你像待若若一樣如何?」
傻子!
父親怎麼教出這樣的傻子。
後記
我還是與宋清宴在一起了。
他是父親爲我選中, 並且精心培養的人。
當初他拒絕這門婚事,是怕我身陷險境。
但如今,不用再怕。
我們互許心意之後,宋清宴入宮, 求陛下爲我們賜婚。
他在宮內跪了整整兩天。
陛下鬆了口。
彼時我還不太明白,陛下爲何要爲難他這個外甥的婚事。
直到江南水患平定, 新年大典時, 陛下下旨,立宋清宴爲太子, 恢復嘉郡主的公主之位。
我才恍然:原來宋清宴和嘉郡主,竟然都是陛下與淑妃所生的孩子。
此前嚴家女是皇后, 把持後宮, 子嗣凋零。
他們絕不會允許淑妃的孩子活下來。
所以淑妃產下子女後, 爲孩子的安全計, 只能想方設法送出宮。
最危險的地方, 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兩人被當成是嚴勉的孩子, 養在三公主的膝下。
至於三公主,她自嫁給嚴勉後, 便一直偷偷喫着避子藥。
她不能生下嚴家的孩子。
因爲一旦有了孩子,就有了羈絆有了軟肋有了隔閡。
且屆時無論哪一方贏,那個孩子的處境都很尷尬。
清宴是太子,我爲太子妃。
陛下過世後, 清宴登上皇位,我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
父親,你瞧。
我真的成了皇后呢。
真可惜啊。
不能封你爲一品宰相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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