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乾爸,是在殯儀館門口。
他坐在臺階上抽菸,愁雲慘淡,腳邊放着喫剩的泡麪。
我鼓起勇氣問他:「叔叔,這個紙桶能給我嗎?」
他不理我。
被問煩了怒吼一聲:「叫叫叫,一個桶拿去做什麼?裝骨灰啊!」
我被嚇得坐到地上,強忍淚意點頭:「嗯,裝我爸的骨灰……」
原來那天,我失去了父親。
他失去了雙胞胎兒子。
後來,他把我領回家。
臉色蒼白的乾媽朝他崩潰咆哮:「她是你私生女對不對?你害死我兒子還要我給她當媽,欺人太甚!」
-1-
我爸死的時候,我才七歲。
他喝了很多酒,全身水腫躺了四天。
我端着飯菜去叫他,剛開始他翻個身,跟我說喫不下,後來睜眼看我一下又閉上了,最後,連眼睛都睜不開。
我學着電視裏去探鼻息。
涼的。
當場嚇愣在原地。
緊接着「撲通」一聲,剛滿週歲的三弟翻到了牀下,哇哇大哭。
雙胞胎四弟立馬跟着哭,二妹趁機去夠牀頭的碗,碗碎了,飯菜撒了一地。
屋裏哭聲一片,我爸直挺一條。
我跑到鄰居家喊我媽,還沒進門就聽到麻將聲,我媽尖銳的嗓音夾在其中:「胡了,給錢給錢!」
「媽,我爸他——」
我媽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喫飯是吧,沒事,餓幾天就會喫了。」
「媽,求你了,回家看看吧!」
我沒忍住哭出聲,我媽抬手就是一巴掌:「哭喪啊,你爸還沒死呢。」
幾個牌友看不下去,紛紛勸她回去。
牌局提前散了,我媽拽着我往家走,一路上罵罵咧咧:「掃把星,老孃剛來了副好牌,就被你哭沒了——」
她還想打我,卻在看到面色青白的我爸時,啞然失聲。
她先咒罵,後捶打,眼見不能叫醒我爸,用力擦了把眼淚:「不中用了,死在家裏還得賠房東錢。」
「思楠,搭把手。」
「把你爸拖到後山垃圾場。」
我死死抱住我媽的腿,苦苦哀求:「爸還是熱的,還能活……」
我媽用力掰開我的手,咬牙切齒地道:「拿什麼醫?有錢嗎?!」
弟妹嚇得哇哇大哭,我媽抱起手邊的二妹,冷冷道:「成啊,我現在就賣了你妹,去救你爸,開心不?」
-2-
八月的陽光熱烈。
我們租的木板房卻透不進一絲光亮。
搖晃的白熾燈下,我媽夾着胳膊,我托住腿,硬是把我爸從二樓拽到了一樓。
年久失修的木樓梯吱呀作響,掩蓋住了我小聲啜泣。
那年我七歲,沒了父親,也沒了肆意哭泣的資格。
後門停了一輛三輪車,是我爸的謀生工具,如今用來送他最後一程。
到了垃圾場,我媽把屍首扔到旁邊,蒼蠅一窩蜂圍上來,我一邊驅趕,一邊聽她崩潰咆哮:「那是你親哥啊,五百塊都不出,就讓他爛在垃圾場嗎?!」
掛了電話,我媽走過來冷冷道:「等會兒見到人就跪下,用力哭,知道沒?」
我鬆開我爸的手,木然地點頭。
那一天,我媽帶着我,挨家挨戶地乞討。
我不知道跪了幾次,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場,才討來了 532 塊。
我媽抓着一大堆零錢,啞着嗓音說:「還不夠啊……」
後來,我們走到村口教堂。
那天正值週六,教堂裏一堆人做禮拜。我們站在屋檐下等,大雨滂沱,我腦子裏全是我爸躺在垃圾堆的畫面。
這麼大的雨,蒼蠅應該都跑了吧?
我爸的身體,也該涼透了吧?
九點散會。
教會老師一出來,我媽立馬拽我跪下。
她說自己是虔誠教徒,現在老公死了,四個孩子養不活,請教會幫幫忙。
明明在這之前,她信佛。
我哭啞了,跪在那兒說不出話。
我媽用力錘了我一下:「哭啊,你爸死了,連火化都沒錢,你啞巴了?!」
最後,教會老師攔住了她,拿出一千塊。
-3-
我爸的屍首剛進火化爐,叔叔姑姑姍姍來遲。Ťů⁸
「嫂子,咋能用普通火化爐啊,太不體面了。」
我媽瞪着她:「普通火化爐的三百塊,都是我磕頭求來的!你說得輕巧,倒把欠的兩千還回來啊!」
姑姑摸了摸鼻子:「我哪有錢啊,連飯都喫不起……」
「好了好了,出來了。」叔叔打着圓場。
工作人員介紹起骨灰盒,最便宜的六百,最貴的八千。
我媽緊緊攥着一疊零錢,姑姑叔叔左看右看,沒有搭話。
最後,我媽要了一個垃圾袋,又讓我出去找個盒子。
我找了一圈,翻遍垃圾桶都沒找到盒子,最後,目光停在一個男人身上。
他腳邊,放着一個喫剩的泡麪桶。
躊躇片刻,我挪着步子上前:「叔叔,這個紙桶能給我嗎?」
他抽着煙,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壓着恐懼又問了幾遍。
他不理我,我原本要走的,可想到我媽陰沉的臉,又折了回來。
「叔叔,我自己拿了?」
我彎腰去夠,他猛然起身,怒吼道:「叫叫叫,一個桶拿去做什麼?裝骨灰啊!」
我被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強忍淚意點頭:「嗯,裝我爸的骨灰……」
男人盛怒的臉一僵,扔掉菸蒂,一言不發走了。
我把泡麪桶洗乾淨,我媽把裝了骨灰盒的垃圾袋放進去。
我抱着泡麪桶出來,迎面碰上剛纔的男人,他抱了兩個骨灰盒。
紫檀歸鶴。
一個就要八千。
工作人員在後頭小聲嘀咕:「雙胞胎兒子,足月沒的,他老婆哭得爬不起來……」
「聽說是他害的,嘖嘖,造孽啊。」
原來那天,我們都失去了至親。
-4-
我心裏頭難受,走慢了些,被我媽揪着耳朵往前拽:「走快點,沒車了!」
從鎮上大巴下來,我媽攔了輛三輪車。
師傅跟我爸差不多大,一上車,他便調侃:「聽說你們村有人喝酒喝死了,跟我還是同行,你知道不?」
我媽抓着布包,眼神躲閃:「不會吧,喝酒還能喝死人啊。」
「可不是,你們同村的你不知道?」
「沒聽說過誒……」
我媽死死掐住我的手,面上一片雲淡風輕。
等紅燈時,對方掃了我一眼:「這是你女兒啊,真漂亮,咋不說話?」
「哎,我孃家侄女,從老家過來玩的,認生。」
「我啊,還沒結婚呢。」
我抱緊泡麪桶,抬頭看向我媽。
她卻沒看我,朝着師傅微微一笑:「我們姑侄像吧?」
對方挑了挑眉梢,語調上揚:「像,但沒你好看。」
三輪車停了,我媽輕輕抓着師傅的袖子,溫聲細語地撒嬌:「大哥,我錢包在車上給人偷了,要不這次就算了,下回再給,成不~」
師傅拍了下她屁股:「成,有事打電話,我也沒成家。」
我抱着我爸的骨灰,頭也不回地往巷子裏走,然後撒開腿跑。
一直到家,看着屋裏被拴着的弟弟妹妹,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發抖。
像是被冰塊鑽進了骨頭,四肢百骸都被凍住了。
我媽回來給了我一巴掌:「擺死人臉給誰看?難道我說這破桶裏裝了骨灰,咱倆都被趕下車,你就高興了?」
「我……我沒有……」
我顫抖着搖頭。
那年我七歲,有點懂事了,也知道我媽的不易。
但我還是抑制不住地難受。
直到我畢業工作了,回憶起當天,依然心臟收緊,然後環抱着自己說。
算了,各有各的難處吧。
-5-
後來,我媽把骨灰帶回老家安葬。
光禿禿的墳堆,連塊墓碑都沒有。
我媽站在一旁,冷冷道:「你們四個,給爸磕個頭。」
我牽着四弟,二妹牽着三弟,跪下來重重磕頭。
那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最後的齊聚。
回家後,一個阿姨領走了二妹,留下六千塊錢。
一個叔叔帶走了三弟,給了一萬二。
短短一週,六口之家只剩下三人。
而我,已經不會哭了。
四弟依舊哭個不停,半夜發熱抽搐,我媽抱他去醫院。
剛鎖上門,鄰居老頭的門閂就砸了過來。
「臭婊子,男人剛死就跑出去鬼混,騷貨,賤貨!」
門閂砸到我媽背上,她悶哼了聲,懷裏的弟弟哭了起來,聲音虛弱得像只小貓。
我擋在我媽前頭,拼命解釋:「不是的阿公,弟弟病了,我們是去醫院——」
「呸,你也是小賤貨!」
我還要解釋,我媽已經抱着弟弟跑遠了,一路上邊哭邊罵。
我輕輕扯了扯她衣角,鄭重承諾:「媽,我會快點長大,以後我保護你和弟弟。」
我媽甩開我的手:「得了吧,指望你這賠錢貨?」
她站定,看着前頭昏暗不明的路燈,喃喃低語:「還得找個男人。」
弟弟掛好鹽水,上次騎三輪車的叔叔送我們回家。
凌晨兩點,睡夢中的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等再醒來,家裏就剩我一個人。
-6-
我喫了點昨晚的剩飯,拿上蛇皮袋去撿廢品。
那時候廢紙三毛一斤,塑料瓶五毛一斤,運氣好的時候我能撿一塊多。
但今天運氣不好。
撿了半袋就被人搶走了,最後,我只撿回了弟弟的一隻鞋。
我拿着鞋,怔怔地望向前方,這條路通往鎮裏。
最後,我把鞋子放在空鞋架上。
輕輕喊了聲:「媽,中午我想喫豬油拌飯。」
沒人應。
我自己盛了碗冷飯,學着我媽的樣子加豬油、加醬油,用筷子攪拌後喫了一口。
「媽,沒你做的好喫……」
明明我最愛喫豬油拌飯了,以前只有生病了才喫得上。
可現在,我卻覺得又鹹又澀。
難道是眼淚掉進拌飯裏了?
喫完最後一口,我擦了把眼淚:「一點都不好喫。」
晚上,我抱着我媽的睡衣睡覺,門外人影憧憧,偶爾傳來鄰居老頭的聲音。
「那婊子還沒回來,鐵定跟野男人跑了。」
「嘿嘿,那小婊子還在家呢。」
我翻了個身,捂住耳朵,不想聽這討厭的聲音。
就這樣過了兩天,電飯煲裏的冷飯沒了。
又過了兩個月,米缸空了,煤氣沒了,睡衣也沒味道了。
我正生啃撿來的蘿蔔,房門開了,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拉了下電燈線,燈沒亮。
家裏已經停水停電兩個月了。
「你家大人呢?」
聲音有點熟悉,我攥緊蘿蔔沒回答。
他把我拽了出來,我這纔看清他的模樣,殯儀館的泡麪叔叔。
原本掙扎的我突然不動了,他卻沒認出我,又問了句:「怎麼就你一個人,你家大人呢?我來收房租。」
原來,他就是房東啊。
-7-
鄰居老頭湊上來:「她爸死了,她媽跟野男人跑了——」
「你胡說!」
我彈跳着衝出去,狠狠撞到老頭的肚子上:「是你欺負我媽,是你逼走了她,你還偷看我洗澡!」
老頭臉色一青一白,抬手要抽我耳光:「你個外地狗,讓你胡說八道!」
我躲閃不及,定在原地,本能地護住腦袋。
關鍵時刻,房東一把將我拉到身後,攔住了那巴掌:「你跟個孩子計較什麼。」
原本氣焰囂張的老頭瞬間蔫了,尷尬道:「這外地仔不學好,我替她爹媽教訓教訓她。」
房東眉頭緊皺:「用不着。」
他把我帶到警察局,接待我們的是個女警,問了幾個問題後,就要把我送福利院。
「我不走,我要等我媽!」
「我媽去賺錢了,賺到錢就回來接我,我走了她會找不到的嗚嗚……」
女警彎下腰,輕輕撫摸着我發頂:「可你太小了,沒辦法照顧自己。繼續住在那兒,會被人欺負。」
想到鄰居老頭,我本能地瑟縮了下。
但還是🥣哽咽着搖頭:「阿姨,我不走,我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我要等我媽……」
女警嘆了口氣,看向房東,試探性道:「哥,要不你領回家,嫂子現在這樣,有個孩子說不定早些走出來。」
房東跟我們同個村,還是村長。
要是留在他家,我媽回來一定能找到我。
我趕忙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叔叔,我能幹活,還喫得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福利院……」
小小的我,固執地認爲,去了福利院就成沒爹沒媽的野孩子。
我不想做野孩子。
-8-
房東叔叔嘆了口氣:「成吧,那你要乖點。」
我用力點頭,生怕他反悔。
出了警局,房東叔叔將我抱上高高的摩托車:「走咯,回家爸給你做好喫的。」
我緊緊抓着頭盔,小聲抗議:「我有爸爸媽媽……」
他愣了下,眼底的陰霾似乎散了些:「那就叫乾爸乾媽。」
「……乾爸?」
「哎!」
「回家。」
那時候,我還不知乾爸乾媽的意思。也不知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母,將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我只知道,那天晚風微涼,夕陽給路邊的樹叢鍍了層柔光,我閉上眼,感覺壓在心頭的烏雲漸漸被吹散。
爸爸,我有乾爸乾媽了。
請你保佑我。
也請你保佑他們。
再睜眼,我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四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我竟在摩托車上睡着了。
第一天就這麼懶,乾爸乾媽不會不要我吧?
我慌亂地下來穿鞋,房門開了,昏暗的燈光泄漏出來,緊接着是乾爸的聲音:「思楠,進來跟乾媽打聲招呼。」
我慢慢走進屋,只見牀上坐了個女人,昏暗的燈光下,依舊能看出她的美麗優雅,而我的目光卻停在她手邊。
乾媽爲什麼抱着骨灰盒?
「思楠,快叫乾媽。」
「乾媽。」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突然撲上去撕打幹爸:「陳建進,你害死我兒子,還要我替你養女兒,欺人太甚!」
乾爸趕忙抱住她,不住地道歉求饒:「真不是,她是孤兒,咱先養她幾天,等她媽回來就送走。」
掙扎間,乾媽露出幾縷白髮。
「你休想!滾,你們都給我滾!」
我嚇得跑出房間,縮在客廳裏瑟瑟發抖。
-9-
黑暗沉沉壓了下來,屋裏爭執聲被一個突兀的鈴聲打斷,房門打開,乾爸匆匆往外走。
屋裏乾媽歇斯底里吼:「是那個女人打來的對不對?!陳建進,你不準去!」
乾爸給我留了部小靈通,囑咐我照顧好乾媽,就急忙走了。
乾媽赤腳追出來,沒追上,回頭看向瑟縮的我。
佈滿血絲的眸子滿是厭惡:「滾,你也滾!」
房門重重拍上。
我蜷縮在角落不敢動,直到小靈通響起。
我摸索許久,接通了電話。
「思楠,你乾媽嘴硬心軟,你別怕她,乖乖待在家裏,照顧好乾媽,晚上小姑會給你送飯。」
乾爸那頭聲音嘈雜,爆炸聲伴隨着巨石滾落,光聽着都叫人害怕。
掛了電話,我呆呆坐着,肚子餓得咕咕響。
主臥的門依然緊閉,整個屋子密不透風,好像一座墳墓。
離晚飯還早,我下樓煮了鍋飯。
香噴噴的豬油拌飯冒着熱氣,我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問:「乾媽,我給你端了飯,你喫點吧?」
屋裏寂靜一片。
想到乾爸說的話,我忐忑地推開房門。
昏暗的房間裏,乾媽盤腿坐在牀上,一手抱着一個骨灰盒,宛若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我心疼又恐懼,聲音輕輕地:「乾媽,我做的豬油拌飯可好喫了,你喫一口吧?」
乾媽沒理我。
靜靜地等了會兒,最後,我端着涼透了的拌飯走了出去。
算了,到晚上乾媽就喫了。
可晚上小姑送來的飯菜,乾媽也一口沒動。
第二天,第三天,乾媽依然不喫不喝。
乾爸也沒回過家。
我愁得睡不着,生怕乾媽餓死了,他把我送到福利院。
第三天晚上,我端了碗白粥,中間臥着油乎乎的煎雞蛋。
我嚥着口水舀了一勺,吹涼送到乾媽嘴邊:「乾媽,不燙了,我餵你。」
勺子送到她嘴邊,她不張嘴。
我遲疑片刻,勺子貼到她脣邊,張嘴哄她:「啊——」
「乾媽,啊——」
-10-
「咣噹」一聲,碗飛了出去,滾燙的白粥灑在我手背,我卻顧不得疼,手腳並用爬下牀。
去撿。
還好還好,碗只缺了口,荷包蛋也還能喫。
收拾好房間,我蹲在廚房喫東西。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你在幹嗎?」
我嚇得一個激靈,手裏的碗啪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白粥灑了一地。
乾媽朝我走來。
我本能地抱住頭,縮成一團求饒:「媽我錯了,我不是故意摔碎碗的,別打我別打我。」
身前的腳步一頓,轉身走了出去。
等我忐忑地收拾好廚房,她又折了回來,遞給我一支燙傷膏:「自己擦。」
她聲音冷冰冰的,臉色也難看。
我卻瞬間紅了眼眶:「謝謝乾媽。」
她盯着我手裏半個髒荷包蛋,語氣更差了:「髒了,扔掉。」
我一口塞進嘴裏,含混不清道:「不髒,比我在垃圾堆撿的乾淨,可好喫了。」
乾媽被我氣走了。
臉色鐵青地坐在餐桌旁。
我重新盛了兩碗粥,一碗放到她前面,一碗自己喫。
「乾媽,喫一口吧,我爸說肚子飽了心就不空了。」
乾媽睫毛微顫,蒼白的面龐似有淚珠劃過。
我再次舀了一勺吹涼送到她脣邊,溫柔地哄她:「就喫一口,好不好?」
乾媽看了我一會兒,在我舉不住的時候,張開了嘴。
剛嚥下,就跑到衛生間吐了。
吐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我心疼地拍着她後背:「對不起乾媽,我錯了……」
她擦了把臉,冷淡道:「跟你沒關係,你多喫點。」
-11-
我乖乖喫光了飯菜。
結果,喫多了。
半夜肚子疼上廁所,打開衛生間的門,就看到一襲白裙的乾媽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
手腕上涓涓冒着鮮血,邊上是一塊染紅了的碎碗片,還有一個空藥瓶。
我腦袋一片空白,撲上去試圖叫醒她,可她卻像被抽了主心骨的娃娃,軟綿綿地一動不動。
跌跌撞撞地衝下樓給乾爸打電話,卻是一陣忙音。
趕忙打給小姑,響了兩下就接通了。
她一邊叫我拿乾毛巾給乾媽止血,一邊撥通急救電話,聽着她冷靜自持的聲音,我也漸漸鎮定下來。
小姑跟救護車同時來了。
我堅持要跟着。
ṭŭ̀₂一路上牢牢抓着乾媽的衣角,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好在搶救成功。
乾媽醒了。
她盯着蒼白的天花板,聲音裏透着死志:「爲什麼要救我,讓我死……」
我整個人都在顫抖,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嚎啕大哭。
「乾媽,我爸死了,二妹三弟送人了,我媽帶着四弟走了,我只有你了乾媽……」
「乾媽,求求你,別死……」
我哭得不能自已,乾媽跟小姑也紅了眼眶。
乾爸就是這時候來的。
風塵僕僕,跌跌撞撞,一進病房就抱住乾媽,聲音顫抖沙啞:「萱萱,你嚇死我了……」
「別做傻事了,沒了你,我可怎麼活啊?」
與上次的癲狂不同,此時的乾媽靜得宛若一潭死水,她甚至不肯看乾爸一眼。
「我死了,不是更好給那女人騰位置。」
「陳建進,我想去陪兒子了,你就放過我吧。」
小姑抱我出病房,關門前一瞬,我看到魁梧壯實的乾爸,趴在乾媽病牀前,嗚咽痛哭。
乾媽沒理他,可蒼白如紙的面龐,全是淚。
-12-
我跟小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外面殘月高懸,我卻毫無睡意。
「小瓜,我沒照顧好乾媽,是不是要被送福利院了?」
小姑抱着我,託着我臉頰捏了捏:「纔不會,我們思楠最棒了,你救了乾媽的命,小姑和乾爸都感激你。」
我耷拉着腦袋,依舊高興不起來:「乾媽流了好多血,我要是不睡覺就好了……」
「思楠。」小姑揉了揉我臉頰:「這是大人的事情,與你無關,你已經很棒很棒了。」
「別擔心,要是乾爸乾媽不喜歡你,你就過來跟我住,小姑也能養你。走,咱倆喫抄手去。」
小姑點了兩碗抄手。
我的沒放辣椒,她的巨辣巨酸。
小姑喫得鼻涕眼淚直冒:「好喫吧?小時候我生日,我媽就買一碗抄手,然後我們兄妹分着喫。」
說着她擤了下鼻涕:「後來我爸出海死了,我媽改嫁,留下我跟哥哥,一個九歲,一個五歲。」
「村裏人見我們可憐,時不時送點東西。我們喫百家飯長大,後來你乾爸考上大學,全村湊了路費學費。」
「再後來大學畢業,他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回鄉當了村長。」
我嚥下最後一個抄手,輕聲問:「乾爸乾媽爲什麼吵架?」
小姑嘆了口氣。
說起了另外一個故事。
乾爸在大學期間,救了一個被小流氓欺負的乾媽,乾媽一眼終身,非乾爸不嫁,還跟着他回鄉。
婚後第十年,乾媽千辛萬苦懷了雙胞胎。
與此同時,乾爸準備建一所小學。
資金不夠,他就炸山採石做地基,結果出了意外。
他大喊村民散開,前來送飯的乾媽嚇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乾爸撲身救下別的女人。
而那塊差點砸到那女人的石頭,砸到乾媽肚子上。
-13-
「是雙胞胎兒子,已經足月,等送到醫院……」
小姑紅了眼,她長嘆了口氣:「你乾媽原來跳芭蕾的,還拿過國獎。爲了生孩子增肥,懷孕期間一直吐一直吐,後來孩子沒了,事業毀了,她也再不能生育了。」
我哭得不能自已。
難怪乾媽連一口白粥都咽不下。
她喫了那麼多苦,哪還喫得下別的?
小姑牽着我回去,正好乾爸紅着眼出來。
他給我一疊錢:「思楠,學校趕工時離不了人,乾爸要去盯着。你多陪陪乾媽,想喫什麼自己買,乖。」
我點點頭。
小姑要值班,也先走了。
我進了病房,盤腿坐在乾媽身邊,外頭漆黑寂靜,屋裏壓抑沉重。
我們誰都沒說話,直到天光拂曉,黎明的曙光漸次照亮天邊,我輕輕勾住乾媽手指:「乾媽,你想不想喫豬油拌飯?」
她沒動,許久後沙啞着說:「不喫。」
我想到小姑說的話,如果當初乾媽沒懷孕,石頭砸到肚子上,死的就是她了。
「乾媽,弟弟看到你這樣會傷心的。」
乾媽僵硬地轉過頭,嘴脣輕顫:「你說什麼?」
「弟弟希望,乾媽好好活着。」
乾媽張大了嘴,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我湊過去抱住了她。
我媽常年打麻將,身上總帶着劣質香菸味,乾媽就不同,是一股清清爽爽的洗衣粉味道,我眷戀地吸了口氣。
這纔是媽媽的味道嗎?
最後,乾媽無聲的嗚咽變成嚎啕大哭,護士姐姐進來看了眼,帶上了房門。
-14-
出院那天,乾爸沒來。
小姑歉意地看着乾媽:「嫂子,學校出了點事,我哥他……」
乾媽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後面的日子,她幾乎不跟我說話,更沒好臉色,卻一頓不落地給我做飯。短短兩個月,我噌噌地長肉,眼看就到了九月。
我要上小學了。
開學第一天是小姑送我。
我坐在電瓶車後面,她的聲音順風而來:「別怪你乾媽,家裏有弟弟的骨灰,她離不開家。」
「唉,其實這樣不好。人死不能復生,總要讓逝者入土爲安。」
我想到我爸光禿禿的墳頭。
「小姑,除了上班,有什麼賺錢的辦法?」
「疊紙盒,做夾子,挑韭菜啊,小時候我都做過。怎麼,你缺錢了?」
我搖搖頭,乾爸給我的零花錢沒花完。
我只是想自己賺錢,給我爸修一座墓碑,好讓他入土爲安。
到了學校,小姑給了我五塊錢:「中午在學校喫,晚上我來接你。」
「不用了小姑,我自己走回去。」
那時候車子少,養孩子粗糙,很少有家長接送的。
小姑遲疑了會兒,同意了。
那天起,我放學後挑兩個小時韭菜,天快黑了才跑回家。
乾媽也不管我。
直到有天結算工錢,我回去晚了,乾媽坐在餐桌旁,桌上的菜都涼了。
我腳步放慢,耷拉着腦袋道歉。
乾媽端起碗,冷冷道:「喫飯。」
我喫了兩口就開始撓手,挑好的韭菜還要洗乾淨,長時間泡在冷水裏,我兩手發白,起了溼疹,撓破後又癢又痛。
乾媽發現了。
她看了幾次,一開始沒說話。
過了會兒,皺着眉問:「怎麼弄的?」
-15-
我垂着頭,甕聲甕氣地說了,然後拿出皺巴巴的四塊錢:「我賺的……」
乾媽眉頭皺得更緊了:「每天兩小時,半個月就四塊錢?多少錢一斤?」
「大人一毛,我小孩手腳慢,只有五分……」
乾媽深吸一口氣,淡漠的臉上難得出現憤怒:「別去了,零花錢我給你。」
我慌忙擺手:「不用了乾媽,我有喫有住,不用花錢。」
「我就想給我爸修座墓碑。他死的時候,連個骨灰盒都沒有,我怕他不能入土爲安……」
越到後面,聲音越低。
乾媽靜坐許久,突然起身帶翻了椅子,她瘋一般跑上樓,砰一聲拍上了臥室門。
意識到說錯話的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碗筷。
晚上,乾媽第一次進了我房間。
站在牀頭冷冷道:「挑韭菜不賺錢,你不如給我幹活。」
我從牀上爬起來,仰頭望着她:「乾媽,給你幹活不用錢,你想我做什麼?」
「別廢話,我說什麼是什麼。」
「從今天起,背一篇課文一毛,聽寫兩毛,一張獎狀一塊錢,一百分卷子兩塊錢……」
乾媽冷冰冰地講了一堆,我聽得稀裏糊塗的。
最後,舉起手弱弱地問:「可是乾媽,這些活都跟你沒關係,你幹嘛花冤枉錢?」
乾媽噎了噎,片刻後恨恨道:「怎麼沒關係?能讓我高興!」
真的嗎?
-16-
我想讓乾媽高興。
從那天起,我用功讀書,回回都考滿分。
乾爸偶爾回家,然後賴在主臥不走,乾媽甩不掉他,就跑來跟我睡。
一米二的小牀上,我們貼得很近,鼻尖全是她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很香很安心。
「乾媽。」
「幹嘛?」
「我明天去市裏數學競賽,老師說一等獎有兩百塊,你快生日了,有什麼想要的?」
乾媽翻了個身,冷淡道:「要你閉嘴睡覺,別煩我。」
這些年,我叫她乾媽,但我們不像母女。她輔導我作業,但我們不是師生。
我們在同一屋檐下,同喫,偶爾同住,用今天的話來說,更像是飯搭子、牀搭子,交流不多,卻默契十足。
六年級數學競賽,其他同學都有家長陪同。我家人來不了,原本想自己去,數學老師卻說陪我去。
大巴車上,我們坐在最後一排。
我正在回憶數學公式,突然一隻手搭在了我腿上。
那時候已經六月,天氣很熱,我穿了一條短褲,汗溼的手掌直觸我的肌膚,我腦袋頓了頓,以爲他是不小心的。
我往邊上靠了靠,剛要開口,他的臉就湊了過來:「思楠,你跟老師說實話,你是不是私生子?」
那時候我還小,生活的環境也沒告訴我私生子是什麼。
只懵逼地搖頭。
羅老師輕嗤了聲,手掌不安分地滑動:「騙人,不然競賽這樣的大事,怎麼一個人都沒來?」
「思楠思楠,聽着名字就不是好的,想男人就直說,老師幫你。」
-17-
這些年,乾媽小姑把我養得很好,我不缺喫穿,精神富足。
以至於我忘記了人性的醜陋,忽略了自己無父無母的孤女身份。
後面的車程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去的,只覺得自己像一塊砧板上的魚肉,被螞蟻啃食,被蛆蟲糾纏,噁心,窒息,卻又無法掙脫。
大巴車剛停好,我就衝下去嘔吐不止。
道貌岸然的羅老師站在我身後,輕撫我的後背:「暈車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有幾個家長也湊上來:「這樣還怎麼考試啊?要不家長帶回去吧。」
羅老師溫柔地解釋:「我是老師,孩子沒家人陪同,我就來了。」
「哎呀,老師啊,這麼好的老師少見了。」
「是啊是啊,真負責。」Ťŭ̀₍
我吐光胃裏的東西,推開羅老師,無言地進了考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乾媽爲什麼不愛說話了。
當你發現說什麼都沒用的時候,不如閉嘴。
考試考到一半,我又吐了,吐空了的胃火辣辣地疼,我按住肚子,額頭全是冷汗。
巡考老師擔心,撥通了乾媽的電話。
「喂,是陳思楠媽媽嗎?孩子情況不大好,一直吐——」
我搶過手機,深吸一口氣:「乾媽,我沒事,就是有點暈車,等下考完我就回去了。」
老師原本還想說什麼,在聽到「乾媽」後就不說了。
掛了電話,我謝過老師,重回考場。
離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我提前交卷,卻還是被羅老師撞個正着。
「考試鈴聲沒響,你怎麼出來了?」
「累了吧,老師帶你回去。」
我躲開他的手往外跑,卻被他一把抓住書包帶子。
「救命——」
等候的家長聽到動靜都圍上來。
羅老師面上閃過一絲恐慌,但很快鎮定下來:「嘿,你這孩子,提前交卷去網吧,你讓我怎麼跟你爸媽交代?」
「乖,老師帶你回家。」
圍觀的家長紛紛附和:「就是啊,網吧可不是好地方,快跟你老師回去吧。」
我拼命掙扎:「他不是,他,他欺負我——」
「你這孩子,老師管你教你,讓你把心思放到讀書上,咋就成欺負你了呢?」
附和聲更多了,就連校門口保安也驚動了,讓我們趕緊離開別影響其他人考試。
我百口莫辯,一顆心如墜寒冰。
「我的女兒,還輪不到你來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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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被拖走,身後突然響起冷冰冰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着面色蒼白的乾媽。
萬般恐慌,瞬間化爲無盡的委屈。
原本強撐的眼淚,在看到她的那一瞬,滑落下來,我本能地喊了聲:「媽……」
乾媽目光一頓,衝上來推開羅老師,把我護在了身後。
「不勞煩老師了,我的女兒,我帶走自己教。」
她速度太快,等羅老師反應過來時,我們已經坐在出租車裏。
乾媽緊緊握住我的手,明明她自己都在發抖,卻安慰我:「別怕,有媽在,別怕,媽媽會保護你。」
回到家,她先鎖了大門,又反鎖了房門,然後問我:「到底怎麼了?」
我怕她擔心,擠出一抹笑:「沒事,就是暈車——」
「陳思楠,你從不暈車。」
我張了張嘴,原以爲乾媽這麼多年不離開家,對我在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
沒想到,她全都知道。
乾媽緊握着我的手,因爲常年不曬陽光,她的皮膚白如紙,卻還是那麼漂亮。
除了鬢角幾縷白髮,歲月好像不曾在她身上留下țù⁵痕跡。
「是不是那個羅老師欺負你?」
我本能地想搖頭。
卻在她下一句話,哭得泣不成聲。
她說ťùₔ:「我是你媽啊,你受了委屈不跟我說,跟誰說?」
我哇地哭出聲,被她摟在懷裏溫柔安慰:「乾媽也是媽,別怕,媽保護你。」
-19-
我斷斷續續地講完,然後抬頭,滿心忐忑地望着她:「乾媽,對不起……」
「你又沒錯,說什麼對不起!」
「沒事,這幾天放個假,剩下的事交給乾媽。」
我攥着她的衣角:「其實他沒把我怎麼樣……」
我來家裏的四年,乾媽從未出過家門,就連生病,都只讓小姑買點藥硬扛。
這一次,卻爲了我,放下弟弟的骨灰盒,打車到市裏,只爲了接我回家。
這就足夠了。
「傻孩子,他的行爲是錯誤的。」
「做錯事情就要受到懲罰,無論這事有沒有造成嚴重後果。而且,他這麼對你,也會這麼對其他女生。」
我怔了怔,想到羅老師格外喜歡叫女生到自己辦公室單獨輔導,我以前從未往這方面想,難道她們也……
我一陣惡寒。
但還是擔心乾媽。
她拍拍我的手:「放心吧,乾媽好歹是八十年代大學生,厲害着呢。」
晚上,我喝過安神湯就睡了。
迷迷糊糊間聽到乾爸的聲音:「思楠睡了?考得怎麼樣?」
「陳建進,思楠不是阿貓阿狗,你既然把她帶回家,就要負責到底!你倒好,做個甩手掌櫃,什麼都指望我跟你妹!」
乾媽壓抑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起身,想要出去,就聽到乾爸苦哈哈地解釋:「村裏的事情多,我這不是忙不過來嗎?到底怎麼了,你這麼激動?」
乾媽深吸一口氣,突然疲倦道:「既然如此,以後你都別管了。」
「哎哎哎。」
乾媽直接拍上主臥門,反鎖了。
上個月她換了鎖,如今乾爸回家,都是睡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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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乾媽讓小姑帶我去遊樂場玩。
回來時,她右腳打了石膏,正用冰塊敷臉。
不等我開口,她不耐煩地擺擺手:「倒黴死了,出門摔了跤,摔骨折了。」
乾爸繫着圍裙出來,看了她一眼,老老實實說開飯了。
半夜,乾媽痛得翻來覆去睡不着。
乾爸過來把她抱回了主臥。
那一次他在家待了五天。
期間我也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乾媽收拾漂亮去了學校,沒一會兒衣衫不整地從羅老師辦公室跑出來。
那天學校正逢檢查,縣教育局的領導都在。
乾媽跑到他們跟前,大喊非禮,羅老師追上來連說冤枉,自己根本不喜歡她。
乾媽抓着衣裳冷冷道:「胡說,你剛纔還拍了我的照片!就在手機裏!」
說話間,她搶了手機,點開相冊,裏頭全是班裏女生的照片,有幾張像素模糊,卻能看。
出女孩衣衫不整,神情抗拒。
學校領導慌了,招呼保安把乾媽架出去,推搡間乾媽捱了一巴掌,右腿被羅老師打骨折。好在,警察來得很快,羅老師被帶走了,連帶學校都停課兩天。
這些都是我同學講的。
說到後頭,她雙眼冒着星星:「思楠,你媽媽好勇敢啊。」
勇敢嗎?
可在這之前,她明明看到蟑螂都會嚇一跳,見到陌生人就躲。
那天,我懷着奇怪的情緒回家,老遠就看到她單腳站在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嚇死我了,天這麼黑,要下暴雨知道不?下回再這麼晚回家,看我不……」
她輕輕拍了我一下,故作兇狠:「看我不揍你。」
我趁機抓住她的手,往她手腕套了只銀手鐲。
乾媽愣了愣,皺眉道:「哪來的?」
「上次數學競賽我只拿了二等獎,獎金一百塊,送你的生日禮物。」
乾媽晃動手腕,銀手鐲不粗,不能完全遮擋她手腕傷疤,但至少,沒那麼猙獰可怕了。
她眼底似有淚光閃爍,語氣卻滿是嫌棄:「退了退了,難看死了。」
「湊合着戴嘛,等我工作賺錢了,再給你買金的。」
乾媽嘀嘀咕咕抱怨了一通,最後卻沒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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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外面大雨傾盆,狂風肆虐,我們的小屋卻格外安靜。
喫着乾媽燉的鰻魚湯,我突然想到七歲那年。
木板房裏沒有淋浴,洗澡都是坐在浴盆裏。
我爸出去拉貨,我媽抱着弟弟打麻將沒回來,我燒了熱水給二妹洗好澡,再自己洗。
洗到一半,突然聽到粗重的呼吸聲,我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見窗戶縫隙露出一雙人眼。
我尖叫出聲,趕忙穿好衣服去找我媽。
她輸了牌,正在氣頭上,聞言甩了我一巴掌:「就你這豆芽菜,誰稀罕看啊。」
「是真的,阿公偷看我洗澡,我都看到了!」
打牌的婦女變了臉色,我媽一把拽起我,扔到了門口。
「再鬼叫鬼叫,老孃就把你送給他!」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晚,慘淡的月光驅散不了黑暗,我環抱自己,穿過漆黑的巷子,一步步走回去。
其實,我可怕黑了。
但從那晚過後,我就再也不怕了。
畢竟,怕也沒有用啊。
「想什麼呢?」乾媽給我夾了塊鰻魚。
鰻魚軟糯鮮香,是乾媽的拿手好菜。
「乾媽,我們學校的飯菜可難喫了,要不你在附近辦個小飯桌吧?」
原以爲乾媽一輩子躲在家裏。
現在能出來,我就希望她找點事情做。
乾媽夾菜的動作一頓:「我石膏都沒拆呢,再說吧。」
我點點頭,這事急不來,沒直接拒絕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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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連着下了三天,後山好幾棵大樹被連根拔起,家裏水電都停了。
我半夜起來,發現院子都被淹了,水滿到了我大腿。
外面敲鑼打鼓喊着大夥兒轉移,我給乾爸打電話。
接通後傳來一個女聲:「建進哥在替我推船呢,要讓他接電話嗎?」
乾媽奪過手機,一把扔到地上。
許久後,慘淡一笑,笑着笑着眼淚都出來了。
「思楠,你自己走吧,我留在這裏陪你弟弟。」
我正要回答,就聽到哐噹一聲,陽臺的木門被吹倒了。
風雨灌了進來,乾媽緊緊抱着骨灰盒:「趕緊走,趁着水沒漫進來!我是大人,不會有事的。」
那時候我十三歲了,也算大人了。
這樣的惡劣天氣,我怎麼能把乾媽和弟弟留在家裏?
很快,我找了兩個塑料袋裝好骨灰盒,又給乾媽套上雨衣,把她石膏腿裹得嚴嚴實實的。
最後,把木門板扛到樓下。
「乾媽,你抱着弟弟坐上去,我推你們走。」
乾媽瞬間紅了眼眶:「這麼多年,大家都說我瘋了,守着骨灰盒逼死活人,思楠,只有你……」
她用力擦了把臉,一臉堅毅道:「你走吧,乾媽不拖累你……哎哎哎。」
我直接把人架到了門板上,又放了張小椅子給她撐腿,最後讓她抱緊骨灰盒。
「坐穩了。」
出來時,水已經沒過我的腰,深的地方甚至到我胸口。我走得很穩很慢,乾媽坐着卻不老實,帶着哭腔喊我上來,我們一起划船。
我當然不肯。
門板承載一個人已經是極限,再來一個就要沉了。
好在出了院子走到街上,水位也降了點。
迎面過來一艘救生艇,我剛要打招呼,就看到救生艇上坐了個女人,乾爸就在後面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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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媽也瞧見了。
她看我一眼,第一次主動叫乾爸:「陳建進。」
乾爸這才發現,趕忙推着救生艇過來:「萱萱,快,我扶你上來。」
說着把骨灰盒遞給坐着的女人:「若芳,你拿一下。」
女人接了,對着幹媽笑着解釋:「嫂子,建進哥太固執了,非要把村民都轉移了才肯接你。我勸了他一路,幸好你們沒事,要是像上回那樣,我這心啊,難安咯。」
乾媽連眼神都懶得分她一個。
「若芳,少說兩句。」
乾爸皺眉扶乾媽上了救生艇,剛要拉我,就聽徐若芳哎呀一聲,緊接着有什麼東西掉進了水裏。
「沒拿穩,嫂子,對不起啊……」
她抓着個空塑料袋,看着掉進水裏的骨灰盒,一臉無辜道。
乾媽愣了愣,下一秒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掙扎着就要下水。
我趕忙撲過去,眼疾手快地抱起骨灰盒:「沒事的,乾媽。」
乾媽的哭聲靜了靜,徐若芳的聲音再次響起:「哎呀,盒子開了呢,該不會被水沖走了吧?」
乾媽已經不會哭了,渾身緊繃得像一張就要斷裂的弓。
我趕忙打開骨灰盒,拿出一個密封袋:「乾媽,你看,沒有被沖走。」
因爲有用泡麪桶裝我爸骨灰的經驗,這次冒雨轉移,我還在裏面套了個密封袋。
乾媽絕望的表情寸寸裂開,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複雜。
安頓好乾媽跟弟弟。
我正準備上救生艇,討厭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幸好幸好,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然我就——啊!」
嘩啦一聲,我帶水爬上救生艇,一不小心就把她推到了水裏。
看着她在水裏撲騰,我擦了把臉,毫無歉意道:「哎呀大媽,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她朝我伸出手:「救、救我……」
我重重拍掉她的手:「沒事啊,那您就多待會兒,水裏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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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爸把徐若芳推上救生艇,剛要教育我,被幹媽攔住了。
「我養的女兒,你沒資格說她。」
乾爸動了動脣,最後什麼都沒說。
很快,我們被轉移到安全地方。
晚上乾媽抱着我,我抱着弟弟的骨灰。
「思楠,我們要是離婚,你跟誰?」
她極力裝作淡定,可顫抖的聲音還是泄露了她的緊張。
「我跟你,乾媽。」
「我會很快長大,以後我來保護你跟弟弟。」
乾媽嘴脣輕顫,用力擦了把臉:「傻丫頭,不用等以後,你現在就在保護我們了。」
「謝謝你,思楠。」
暴雨停了,洪水退去。
由於乾爸跟村幹部及時組織轉移,村裏損失不大。
只有那個鄰居老頭因轉移晚了,被壓在泥石流中死了。
我收拾好屋子,嗅着空氣裏泥土的氣息,一切都是百廢待興。
乾媽就在這時候,跟乾爸提了離婚。
鬍子拉碴的乾爸幾晚沒睡了,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什麼:「爲什麼,不是好好地,爲什麼要離婚?」
乾媽哂笑道:「好好地?只有你覺得好好地,我都快瘋了,你還覺得好好地。」
「不是,萱萱,你聽我說,我跟徐若雲沒關係——」
「不是她。」
乾媽冷淡地開口:「我要跟你離婚,是因爲每次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陳建進,我要你有什麼用?」
「思楠跟我,存款一人一半,房子給你。」
她一字一頓地說得很慢,顯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乾爸指着我,顫抖地問:「你自己這樣,怎麼照顧一個孩子?」
「呵,你現在知道了,那你當初還領個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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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乾媽在屋裏收拾東西,乾爸在外面抽菸。
橘黃色的路燈落在他憔悴的臉上,也落在他花白的頭髮上。
他這幾年老得很快,厚重的恩情壓彎了他的腰,也壓垮了他的家庭。
「思楠,明明是我領你回家,爲什麼你也不要我?」
我嘆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
這六年來,我們第一次近距離交談。
「乾爸,你把我領回家,但照顧我的人是乾媽。」
「乾媽這麼多年沒離開家一步,一通電話,就大老遠跑到市裏接我回家。」
「刮颱風那天,你明明就在隔壁,卻沒有來,你明知道乾媽不願離家,明知道她打着石膏行動不便……你的電話,永遠都打不通。」
乾爸囁嚅了下脣,小聲解釋:「我是村長Ťú₎,首先要保證村民……」
「你是好村長,但不是好丈夫,好父親。」
「你欠了村裏人大恩,要用半輩子償還,可乾媽不欠村裏任何人,她爲什麼要受這些罪?」
我轉頭,滿眼孺慕地看着他:「乾爸,我很感激你把我領回家,但如果你跟乾媽二選一的話,我只能選她。」
「乾媽,她太苦了。」
我起身要走,乾爸的聲音在後面響起:「思楠,如果你親媽回來了,你會走嗎?」
我搖搖頭,朝他燦然一笑:「我已經找到媽媽了。」
「她頓頓給我做熱飯,換季給我添衣裳,輔導我功課,保護我疼愛我,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乾爸立在原地,眼淚在他佈滿血絲的眼眶裏打轉,許久,他緩緩抬起手,揉了揉我發頂:「好、好孩子,謝謝你。」
我輕輕抱住了他:「乾爸,對自己好點。」
第二天,他們安葬了弟弟,辦好了離婚手續。
房子存款都給乾媽,乾爸淨身出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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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乾媽在學校對面買了間店鋪,辦起了小飯桌。
每次我要幫忙,都被她攆去學習。
小姑經常來,問問我功課,教我幾套防身術。
她現在叫乾媽姐姐,兩人經常約着逛街喫飯,竟混成了閨蜜。
小飯桌生意不錯,半年後,徐若雲在旁邊開了同樣的店。
我怕乾媽氣着,結果她敲着我腦袋罵:「除了你,誰能氣到我?解釋一下,這情書咋回事?你是要上大學的,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懂?」
「懂懂懂。」
中考結束,我考了全縣第一,鎮裏初中十年都沒出過的好成績。
小姑直接拉了條橫幅到小飯桌門口,惹得家長爭相報名,乾媽忙不過來,退休的乾爸自告奮勇來幫忙。
每回他來,乾媽都沒好臉色,但也不趕人。
私底下她跟我說:「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省下的工錢給你補課。」
前面我還笑嘻嘻,聽到後頭我驚呆了。
我都中考完了,還是全縣第一,要補什麼課?
「中考跟高考是一個量級的嗎?你知道多少人中考拔尖,到了高中跟不上,尤其是物理數學,你不信是吧?你把這套卷子做了,及格就不用補。」
看着一堆大紅叉,我心如死灰。
那個暑假,乾媽花重金送我去市裏學高一的數學物理。
熟絡的家長知道我身世,就會勸她:「到底是乾女兒,到時候親媽來了把她領走,人財兩空了咋辦?」
聽到這些話,乾媽都是置之一笑:「到時候再說,至少現在,她叫我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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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高中,好多縣裏來的同學跟不上進度。得益於乾媽的遠見,我的成績不退反進,基本上穩定在全校前十。
高中裏,沒人知道我被遺棄,也沒有心懷不軌的老師,每天只有學習學習,竟是我讀書生涯最輕鬆的時候。
除了徐允勢這個例外。
他父親是個酒鬼,打跑了母親,留下兄弟姐妹四人。
他的助學金全拿來養弟妹了,自己頓頓紫菜湯泡飯,上次在體育課還餓暈了。
我捱過餓,最看不得人餓肚子,有時候食堂碰到了,就會多買一份飯送他,原以爲是做好事。
萬萬沒想到,他攔住我說:「陳思楠,你通過我的考驗,我準你做我女朋友。」
我:「???」
我極力解釋,可他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沒辦法,我只能躲着他。
結果我剛坐下,他就拿着筷子湊上來:「你一個女生喫不了這麼多,我幫你。」
次數多了,我去找老師,他梗着脖子說:「你不喜歡我,幹嘛給我買飯!再說,我成績好長得好,有哪裏不值得你喜歡?」
這驚天發言,直接把我雷住了。
乾媽知道後,直接在市區大酒店定了個包間,點了一桌子菜宴請他。
徐允勢束手束腳地進來,坐在了我們對面。
乾媽給他倒了杯果汁,溫柔地說:「徐同學是吧?早知道你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來,阿姨敬你一杯。」
等着興師問罪的徐允勢愣了,尷尬地喝了口果汁。
「你要有什麼困難也能找我,我可以資助你念完高中。至於思楠,我們就她一個孩子,希望你別過多打擾她。」
乾媽的聲音柔柔的,語氣卻格外堅定。
徐允勢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猛地起身帶倒了椅子。
「不必了,既然你們看不起我,這飯也沒必要喫了!」
離開之前,他轉頭恨恨道:「陳思楠,莫欺少年窮,你等着。」
我:「……」
-28-
乾媽給我剝了只蝦,語重心長道:「思楠,別下嫁,乾媽就是個例子。」
乾媽孃家很有實力,如果不是嫁給乾爸,她大概會幸福一生。
「放心吧乾媽,我一輩子不結婚,就粘着你。」
「滾滾滾,一桌子菜,趕緊喫。」
我看着堆滿的碗:「誰讓你點這麼多的,浪費。」
「不浪費,喫不完打包給你爸。」
後來,徐允勢過來沒再來騷擾過我。
就在我以爲日子會一直平靜幸福時,小飯桌來了個女人。
她手裏拿着安利產品,一個勁地跟乾媽介紹,乾媽婉拒好幾次,她還是賴着不走。
我就在這時候回來,一進門就喊:「媽,我好餓~」
那女人順着聲音回頭,四目相對,我們都愣在了原地。
她胖了很多,眼角爬滿了密密的皺紋,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我的親媽。
女人也呆住了,愣了幾秒,她試探性地問乾媽:「這是你女兒啊,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乾媽不動聲色地擋在我前頭:「快去洗手。」
然後對着女人客客氣氣道:「大姐,我們要喫飯了,就不留你了。」
女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餐桌上,我率先打破沉默:「她是我親媽。」
「猜到了。」
乾媽給我夾了塊鰻魚:「思楠,下週你就要高考了,這是你人生大事,先好好高考,別的都先放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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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當天,乾媽送我到校門口。
她不放心,一遍遍叮囑我答題技巧和注意事項,我正聽着,人羣裏突然竄出一個人,死死抓着我的手,鬼哭狼嚎地喊:「思楠,媽總算找到你了啊!」
送考的隊伍靜了靜,不少人看向這裏。
「你爸死了,媽就只剩你了,你怎麼可以嫌媽窮就認別人當媽啊?」
緊接着,數年未見的叔叔姑姑也圍了上來,數落我不孝,親爹剛死,就跟別人跑了。
圍觀的人很多,徐允勢大聲嚷嚷:「沒錯,陳思楠特拜金,看不起貧困生,竟爲錢拋棄親媽,還市三好學生呢,呸!」
事情發展得很快,像是早有預謀。
乾媽最先反應過來,撲上來扯親媽的手:「大姐,思楠今天高考,什麼ţũ̂¹事等她考完了再說。」
硬拽拽不掉,她忍不住哭求:「你放心,不會跟你搶女兒,你讓她好好考試,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這麼多年一天都沒休息,就爲了高考……」
親媽一把甩開她:「呸,沒良心的白眼狼,考高分也是敗類!」
乾媽摔到地上,停好車的乾爸拼命往裏擠。
叔叔姑姑趁機要帶走我。
混亂間警察老師都來了,最後,親媽鬆開了手。
卻依舊不依不饒:「你們都被這小賤人騙了,她打小不學好,好成績都是作弊來的,她就是騙子,絕不能讓她參加高考!」
這一刻,她不像是我親生母親。
而是恨我入骨的仇敵。
乾媽緊緊捂住我耳朵,顫抖着安慰:「不聽不聽,我們思楠最棒了。」
親媽一行被帶走了,原本混亂的門口也恢復了秩序。
偶有審視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更多的重心還在高考上。
畢竟,這是關係一生的考試。苦讀十二載,只爲今朝。
-30-
乾媽顧不得狼狽的自己,牢牢抓住我的手,竭力讓聲音平穩清晰:「思楠,好好考。」
我點頭答應,她卻依然不放心。
「家裏就你一個孩子,就是出國乾媽也供得起。我不是逼你非要考出多好的成績,而是……」她頓了頓,實在沒忍住,哽咽道:「你這麼多年用功讀書,應該有個好結果,別被這些爛事影響了。」
真諷刺啊。
我的親生母親不遺餘力毀掉我。
我的乾爸乾媽卻竭盡全力託舉我。
這些年我們相處的畫面在腦海浮現,我喉嚨哽咽,顫聲輕問:「我……」
「我能不能做你的女兒?」
乾媽佈滿血絲的眼眶裏全是淚,她戳着我額頭道:「傻瓜,你就是我女兒呀。」
乾媽也稱義母。
非生身之母,卻是恩養之母。
七歲那年,我不懂乾媽的蘊意,如今,卻是明白了。
我步履輕快地進了考場。
他們總擔心,親媽會影響我的高考。
卻不知道,七歲那年我就親眼目睹生父死亡,看着他被拖到垃圾場,最後變成一泡麪桶的骨灰。
這麼多年,我被遺棄,被猥褻,被冤枉。
早已心硬如鐵,無堅不摧。
唯有真摯的愛,才能敲開我的心理防線,讓我強裝的冷漠潰不成軍。
後面親媽沒再出現。
直到最後一場考完,她才冒出來,當着記者的面痛哭流涕,說乾爸乾媽是人販子,親生女兒是白眼狼。
我再一次站在輿論的中心。
這一次,不需要乾爸乾媽擋在我身前。
我徑直走到親媽面前,冷冷道:「我已經報警,告你遺棄、買賣兒童,還不是一個,是四個。」
-31-
親媽臉色大變,指着我鼻子大罵:「你個沒良心的小婊子!」
「老孃生了你,你現在過好日子了就想甩掉我,沒門!」
姑姑叔叔拽住了她,姑姑裝作和善地笑了笑:「思楠,話可不能亂說,你們走丟後,你媽就一直在找你們。」
我冷笑了聲,拿出兩張紙:「當初我媽賣了二妹跟三弟,對方怕她後面不認賬,讓她手寫的承諾書。」
「那天我媽走得急,只帶走了家裏值錢的東西,這兩張承諾書,我保管至今。」
「怎麼樣,這個證據夠了吧?」
到底是親手足啊,我小心保存,是想着有一天,我們還能見一面。
親媽撲上來搶,我躲開了,漠然地看她摔了個狗喫屎。
最後,親媽被警察帶走了。
她氣不過大喊:「陳思楠,你個賤種,小時候勾引你爸,現在陷害親媽,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我呆愣原地。
年幼的我總捱打捱罵,我不知緣由,以爲是自己不夠好,不夠乖。
所以我五歲就會做飯,六歲挑水,照顧妹妹,伺候她坐月子。
那時候我總想,我乖一點,再乖一點,媽媽就喜歡我多一點。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不論我多乖多懂事,她都不會愛我。
她嫉妒我。
一個母親,因爲丈夫疼愛女兒,就嫉妒她,厭惡她。
多荒唐?
多可笑?
我攔住乾媽想要捂我耳朵的手,牽到手裏:「媽,我沒事的,我們回家。」
她不愛我,我也不要愛她了。
-32-
晚上,乾媽下廚做了一大桌菜。
我們剛坐下,就來了個不速之客。
徐若雲自顧自坐到乾媽對面,有恃無恐道:「聽說,思楠親媽找來了?」
「嘖嘖嘖,不是我說,徐萱你也太可憐了,親生的死了,好不容易撿了個女兒,養大了又要還回去,最後落得個孤苦伶仃……」
我跳起來,衝上去要撕爛她的嘴,被幹媽拼命攔住。
「媽,她胡說八道!」
徐若雲慢悠悠地倒了杯飲料:「到底是胡說八道還是——」
「啪——」
關鍵時刻,一記耳光落在了她臉上,打散了她後面的冷嘲熱諷。
徐若雲的臉迅速腫了起來,玻璃杯掉落,她站起來,不可置信地盯着乾爸:「建進哥,你打我?」
「道歉。」乾爸冷冷道。
「憑什麼?!」
徐若雲撕開溫柔的僞裝,神情癲狂道:「你忘了,當初是我爸供你讀書,要不是我省下口糧,你早就餓死了!」
乾爸眼神鬆動,挺拔的脊背慢慢彎了:「我欠村子的,欠你爸的,欠你的,這二十年也還清了。」
他當村長的這些年,村裏蓋了小學,修了路,辦了廠。
徐若雲父親年年拿大頭分紅,丈夫承包村裏重點工程,兩個孩子託關係送到市裏讀書,就連她自己那經營不善的小飯桌,都是乾爸替她墊付房租。
幾乎所有人都過上了好日子,只有乾爸乾媽,依然住在村裏,守着一間小屋過日子。
「不夠不夠!」
徐若雲捂着臉,眷戀又癡狂地盯着他:「當初你說娶我,我苦等你回鄉,卻等到你跟別的女人結婚!陳建進,是你負了我……」
乾爸無語至極:「十歲過家家說的話,能當真嗎?」
「我就當真了!」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徐若雲丈夫來了,他瞪了眼徐若雲,跟乾爸乾媽致歉,把人領走了。
-33-
乾爸抓着乾媽的手,歉意道:「萱萱,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
乾媽笑了笑,收回手:「都過去了。」
沒一會兒,小姑來了。
還帶來了我親媽的消息。
她跟三輪車叔叔走後,又生了個兒子,天天打牌搓麻將,嫌男人不賺錢,再次卷錢跑路,後面又結婚生個女兒……最後兜兜轉轉,做起了安利,結果賠了個底朝天。
那些騙來的錢,弟弟妹妹的「領養費」全都賠了進去。
見到我的第一眼,她有些懷疑,後來到徐若雲那打聽,確定我是她親生女兒。
小姑嘆了口氣,看我的眼神滿是心疼:「徐若雲怕你考太好,給小飯桌招攬生意。就給了你媽一千塊錢,讓她在校門口大鬧認親。」
此刻我的心卻平靜如水:「知道了。」
乾媽攪拌着湯,喃喃低語:「這樣的女人能生這麼多,我卻一個都沒有。」
她的聲音很低,小姑跟乾爸都沒聽清。
可坐在她身邊的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抱住她,頭靠在她肩膀上撒嬌:「媽媽,你有我啊。」
「我第一次選媽媽沒經驗,選錯了,好在老天爺給我第二次機會,讓我選了你。你就是我最最最愛的媽媽。」
乾媽回過神,點了點我鼻子:「貧嘴。趁着成績沒出來,你出去玩幾天。」
「不要,我要粘着媽媽。」
高考成績出來,我正常發揮Ṱūₑ,按分數能上清北,我卻報了浙大臨牀醫學,本碩博連讀。
乾媽激動得兩眼汪汪:「我女兒怎麼這麼爭氣,我總算能放心了……」
乾爸趁機靠過來,被她瞪了眼:「滾。」
「跟你有關係嗎?」
乾爸摸摸鼻子,尷尬地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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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高中獎學金,給我爸修了墳碑。
時間還早,我帶乾媽在村裏轉轉,路上講起小時候的事情。
「那年過年,家裏連買肉的錢都沒有,我爸賣了狗賺了一百塊,給我買了件新衣裳。」
「狗是我養的,我當時哭的不行,我爸邊咳邊安慰我:狗以後再養,不能讓囡囡凍着
啊。」
所有人都以爲他喝酒喝死的,其實他病了,病得很重很重,沒錢醫,痛得睡不着,只能。
用廉價的酒精麻痹自己,死的時候,也沒多少痛苦。
回憶紛湧,我轉身抱住了乾媽:「乾媽,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我這才發現,乾媽好瘦,輕飄飄的,像一縷清風,我抓不住。
「好,我活到看你大學畢業,找工作,結婚生子,再幫你帶孩子。」
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我心頭的疑慮消散,順着她的話調侃:「那不得再帶個清北出來?」
「一個咋夠?清北我們家開的,怎麼也得七八個。」
我們笑作一團。
雨後初晴,漫天霞光好似碎金,落到乾媽眼底,也落到她的白髮上。
我多麼希望時間就停止在那一刻,停在我們最幸福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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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那天,我再一次問乾媽:「真不去杭州玩兩天嗎?」
「算了,小飯桌轉讓手續沒辦完,下次吧。」
最近國家整治課外補習,乾媽的小飯桌也受了影響,再加上她年紀大了喫不消,乾脆就轉讓出去。
我無奈地點頭:「那好吧,過段時間你再來。」
大學很忙,學醫更是暗無天日。
但我還是抽空給乾媽打電話,勸她來杭州,這樣我們就能天天見面了。
「不行啊,」乾媽無奈又寵溺道:「我沒坐過高鐵,等你放寒假吧,到時候我們去西湖看雪。」
那天起,我開始盼着放寒假。
好不容易等到了冬至,我接到了乾爸的電話。
他說,乾媽死了。
啪嗒。
手機從我手裏掉落,我呆立在原地。
只覺得耳朵隆隆作響,天地都失去了顏色。
我連夜趕回家,買不到坐票,蹲在高鐵車廂連接處,路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喃喃自語說不可能。
乘務員上前,一臉擔憂地問:「你還好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我抬起頭,還沒開口,眼淚就先落了下來:「我不好……有人說……我媽死了……」
可是,我不相信。
明明前幾天我們還打電話,約好到西湖看雪的,明明她答應過我,要長命百歲的……
從小到大,她答應過我的事情都做到了,怎麼這一次,卻食言了。
我蜷縮在角落,抱着自己痛哭。
乘務員抱着我,無聲地安慰。
車廂裏的乘客來來往往,在得知我失去了母親後,都面露同情。
是啊,一個沒了媽的孩子。
最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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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乾爸佝僂着背給我一封信,聲音沙啞:「你媽她,在兩個弟弟墳前割腕自殺,手裏攥着這封信,是給你的。」
短短一句話,他用盡了全部力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打開那封信的,卻在看到第一句話時,潰不成軍。
親愛的女兒,抱歉,媽媽要食言了。
媽媽太累了,最近總夢到弟弟說好冷好餓,現在你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了,媽媽要去照顧弟弟們了。
別恨你爸,也別恨任何人,媽媽祝願你這一生,勇敢堅毅,愛意環繞。
對不起寶貝,媽媽愛你。
……
我哭得全身顫抖,甚至抓不住輕飄飄的信紙。
信封裏還有一隻銀手鐲,我當年送乾媽的。
她很愛惜,幾乎沒什麼劃痕,這麼多年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我手上。
最後,她好像什麼都沒要,什麼都沒帶走。
乾爸把熱好的飯菜端出來:「這是你媽做的,冰箱裏還有她包的水餃,她說讓你回家就有飯喫。」
我抓着筷子,看着餐桌中間的鰻魚湯,那是我最愛喫的菜,也是乾媽最拿手的菜。
我在市裏念高中,週末只放半天,乾媽怕我營養跟不上,週六一大早就騎自行車到鎮裏買一條鮮活的鰻魚,做好放保溫桶。
再送到汽車站,讓大巴車帶到市裏。
週六中午放學,我去車站拿回來還是熱的,正好喫午飯。
高中三年,一百多個週末,風雨無阻,從未遺漏一天。
「這是你乾媽的存摺,密碼是你的生日,給你讀書,剩下的在杭州買套房。」
「你媽說,女孩子一定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乾爸有條不紊地處理乾媽生前交代的事情。
我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哆嗦着脣問:「乾媽明明好好的,爲什麼會死?」
割腕自殺,稍微有點醫學基礎的人都知道,很難實施。
尋常人根本找不到動脈,找到了也很難一下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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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爸避開我的目光:「別問了,等你媽後事辦好,你就回學校,這些事情跟你無關。」
「那是我媽啊,你讓我怎麼袖手旁觀!」
「哥,告訴思楠吧。」
小姑走了進來,她眼眶泛紅,神情憔悴,看到我時拼命忍耐,纔沒哭出聲:「徐若芳離婚了,她把一切怪罪到你媽身上,你上學後,時不時跑到家裏刺激她,甚至說——」
她頓了頓,狠狠瞪了乾爸一眼:「懷了你爸的孩子。」
我看向乾爸,他無力搖頭:「沒有的事。我也是現在才反應過來,萱萱承受着喪子之痛,心脈受損,這些年,爲了你拼命活着,看着好像已經走出來,實際上活得很累。」
我突然想起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
乾媽坐在陽臺曬太陽,夕陽的餘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閉着眼,神色懨懨,似乎對這世界都失去了興趣。
我嘴角的笑容僵住,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攥住,忐忑不安地喊了聲:「媽?」
她睜開眼,瞬間恢復了精氣神:「思楠回來了,快,給我看看錄取通知書。」
短短一瞬,像是換了一個人。
我壓下心頭的不安,安慰自己,乾媽最近太累,不會有事的。
日子慢慢變好,我們彼此依靠,不會有事的。
我從回憶中抽離,抬手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該死的人是我。」
「我就是塊木頭。」
一切早就有跡可循,我卻渾然未覺,沉浸在自我欺騙的謊言裏,看不到養育我的母親,承受着錐心之痛,一日日枯萎。
小姑一把抱住我,哭得泣不成聲:「別這樣思楠,你媽知道了,會心痛的。」
當初我安慰乾媽的話,如今小姑用來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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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的好消息,賤人死咯,死咯,總算死咯。」
「賤人太缺德,沒有孩子緣,親生的死了,收養的跑了,現在啊,她跟着去地下團聚了。」
蓬頭垢面的徐若雲跑到門口,癲狂地笑着,在看到乾爸後,突然開始整理衣服頭髮:「建進哥,那賤人死了,我們就能結婚了吧?」
她丈夫在外面養了女人,兩個兒子不要她,親生父母嫌她丟人把她趕出來,她把一切都歸咎到乾媽身上。
逼死了乾媽,也逼瘋了自己。
我衝進廚房拿了把菜刀,我不管幹媽是不是自殺,在我看來,乾媽的死與她有關,我就要她償命!
乾爸和小姑攔住了我,乾爸奪走我手裏的菜刀。
我掙扎着哭喊:「你就不能站在媽那邊嗎?!」
「她爲你做了那麼多,嫁給你那麼多年,付出一切來愛你,你就不能,不能一次站在她那邊嗎?」
我崩潰地喊完,漸漸無力地躺在地上。
乾爸老淚縱橫,卻依舊攔住我:「你媽那麼愛你,那麼善良,要是知道你爲了她坐牢償命,會死不瞑目的。」
是啊。
道理是這樣。
可誰能告訴我,喪母之痛如何緩解?
隔了十二年。
我再一次來到火葬場,這一回,抱着我母親的骨灰。
天陰沉可怕,卻一滴雨都沒落下來,就像此時的我,痛苦到麻木,就不會哭了。
生父死了。
乾媽死了。
一重接一重的絕望,已經讓我流乾眼淚。
原以爲,我這輩子都擠不出一滴淚了。
哪曾想,還沒回家,就看到漫天的濃煙,消防車擋在巷子裏。
鄰居大嬸一臉同情地看着我:「思楠,你爸放火燒了屋子,跟徐若雲同歸於盡。」
我踉蹌了下,差點抱不住骨灰盒。
短短兩天,我再一次失去了父母。
媽媽,這個冬至好冷啊,冷到我快要熬不下去了。
-39-
爸媽的喪禮上,來了很多人,有村民,有學生,還有我的同學。
徐允勢也來了,他尊敬地給爸媽上香,然後走到我身邊:「思楠,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木然地看了他一眼,說不出原諒,也說不出怨恨。
好在,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顧自說:「我考上大學,我爸打人入獄了,村裏卡着我貧困證明,辦不了助學貸款。」
「是你媽,給了我五千塊。」
他頓了頓,看着我的眼底滿是心疼:「她說,出身境遇不是我能選擇,她相信我,一定能像當初說的,莫欺少年窮。」
我扯了扯起皮的嘴脣:「她就是這樣的人……」
對仇敵,對壞人,對不相干的,統統友善寬容。
可偏偏這樣善良心軟的,卻不肯放過自己。
她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不管過去多少年,都不肯原諒自己。
「思楠,我在大學裏開了家網店,學費生活費不成問題,還存了點積蓄……」他頓了頓,小心翼翼的話裏藏着愛意:「接下來,由我來照顧你,好嗎?」
我搖了搖頭:「不必了。」
他也許喜歡我,但這個喜歡並不純粹。
我早已不是七歲那年惶惶不安的小姑娘。
我得到過乾爸乾媽毫無保留的愛,他那含着算計的愛在我眼裏沒有一點吸引力。
小姑也來了,她老了很多,這麼多年一直沒結婚,待我如親女。
她抱着我,話語裏滿是恐懼不安:「思楠,小姑就只有你了,求求你了,哪怕爲了小姑,也要活下去,好不好?」
「放心吧小姑,我不會死的。」
回校後,我提交了轉專業申請。
從臨牀醫學到臨牀心理學。
中醫說, 乾媽這種情況叫心脈受損;西醫上, 叫做抑鬱症。
乾媽病了這麼多年,我渾然未覺。
她那樣善良的人,連死都得安排好所有人。如果我早點知道,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救不了乾媽,但我想救很多人。
番外
我半夜驚醒,嚇得渾身都是汗。
夢裏的場景太過真實,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猶豫了會兒, 到走廊撥通了乾媽的電話。
現在是凌晨六點,換做以往,乾媽還在睡覺, 但我卻一刻也等不了。
電話很快接通, 那頭傳來乾媽氣喘吁吁的聲音。
我嚇得呼吸一滯:「媽,你在幹什麼?」
「能幹什麼, 伺候你撿的毛祖宗!」
緊接着是乾媽咬牙切齒的聲音:「你說你領養什麼不好, 非要養哈士奇, 一養還養兩隻,每天遛狗就要了我半條命!」
跟夢裏虛弱無力的聲音不同, 乾媽中氣十足, 罵聲洪亮。
可一想到夢裏的結局, 我頂着罵小心開口:「媽,杭城是美食荒漠, 你手藝這麼好, 要不到這開餐飲店吧?」
小飯桌已經轉出去了,我媽平時除了遛狗就沒別的事。
「祖宗,我你是我祖宗, 我都五十三了,你別逮着我一個人折騰成不?」
「我不去, 讓你爸去。」
「媽~求你了~我就想天天見到你,喫你做的飯~誰讓我是媽寶女呢~」
乾媽不爲所動:「不去。」
在我以爲要花些功夫時, 第二天, 我媽拎着行李箱到了校門口。
我目瞪口呆。
「怎麼,我一個人去找店鋪嗎?」
我頓時喜笑顏開, 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母上大人,這邊請。」
我們手挽手走在街上, 帶她進了一家金店。
「幹嘛幹嘛,我不要,別亂花錢!」
如今我長大了,力氣比她大, 輕輕鬆鬆就把人抓住了:「當初說給你買個金鐲子, 剛發了獎學金, 咱買兩個, 一人一個。」
「你要你就買, 反正我不要。」
我不由分說地戴到她手腕上, 一金一銀,徹底擋住了她手腕的傷疤。
「好看。」
「刷卡。」
出來時,旁邊的母嬰店正放着「我在天上挑媽媽」。
我第一次挑沒經驗, 好在老天給了我第二次機會。
謝謝你,媽媽。
我愛你,媽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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