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心尖寶

九歲那年,後媽生的弟弟掉進河裏。
我下河三次,救上來一具屍體。
喪禮上,我被後媽剝了衣服毒打。
親爸在一旁唉聲嘆氣:「死得怎麼不是你?」
後來,外婆領我回家。
舅舅舅媽供我讀書。
中風了的親爸又跳出來:「你是老子生、生的,得給我養老!」
「好啊。」
生我的時候用了三秒。
我就回報三秒給你送終吧。

-1-
那年的夏天好熱好熱。
後媽買了個大西瓜,對半切開,弟弟半個,妹妹半個,讓他們用勺子挖着喫。
又把菜板遞給我:「去洗了。」
菜板上流了一灘西瓜汁,很紅,看着就甜。
我背對着他們吞口水,嘩嘩的流水聲裏,遲遲沒有把菜板放到水龍頭下。
舔一口,就舔一口。
後媽不會發現的。
我低下頭,慢慢靠近菜板,眼看就要嚐到了,身後響起弟弟稚嫩的聲音:「大姐,給你喫。」
回過頭,就見弟弟高舉着手,勺子裏是一大塊西瓜心。
我瞄了眼臉色難看的後媽,不敢動。
弟弟的手舉得更高了:「大姐,你喫這個,別舔菜板了。」
後媽突然改了口風:「弟弟給你,你就喫吧。」
那年我九歲,在後媽底下討生活,喫過不少虧。
可那天不知道是天氣太熱了,還是那口西瓜太誘人,我本能地伸出手,在夠到的那一刻,勺子掉轉頭進了弟弟的嘴。
他大口吃着西瓜,洋洋得意道:「饞鬼,纔不給你喫嘞!」
後媽被逗得哈哈笑,切了一塊瓜皮扔到我腳邊:「快撿起來喫啊,饞鬼。」
我垂着頭,雙手緊緊抓着衣角,委屈跟羞愧交織,明知道後媽不安好心,明知道弟弟愛戲耍我,我怎麼就那麼饞?
最後,我頂着烈日跑出家門,來到小河邊。
幾個男人坐在樹蔭底下釣黃鱔。
我學着他們的樣子挖蚯蚓,放誘餌,心裏頭堵了一口氣,你們不給我喫,我就自己買,喫一整個大西瓜。
剛釣了兩條,弟弟又來了。

-2-
他伸手要去抓魚簍裏的黃鱔,被我攔了:「別碰,會咬人。」
「哼,媽讓我喊你回去做飯。」
我沒理他。
家裏飯是我燒的,可每次都要等他們喫完了我才能喫。
我不敢反抗後媽,卻對這個驕縱的弟弟生出了恨:「不去,滾遠點。」
其實,弟弟剛出生的時候,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的,我可喜歡他了。
他也總跟在我屁股後面,求我帶他玩。
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大概是弟弟衣服玩髒了,後媽怪我帶好他,罵我。
弟弟摔跤了,後媽怪我沒照看好他,打我。
弟弟被欺負了,後媽怪我沒保護好他,叫我爸一塊打我。
就連年幼的弟弟也意識到,家裏沒人喜歡我。
後來,他一邊粘着我,一邊戲耍我。
就像現在,他看我趴着去夠竹竿,跑過來猛踢一腳,揚起的塵土撲了我滿臉,我看不清,只能狠狠道:「毛金根,你死定了!」
「略略略!」
他朝我扮了個鬼臉,一腳踹飛我的魚簍。
我辛苦半天釣的黃鱔啊,就這樣隨着魚簍回了河裏。
烈日當空,我氣得跳腳,想要收拾他又看不清。
突然聽到「撲通」一聲,然後有人喊:「燦燦,你弟掉河裏了!」
後面的事情我記不大清了。
只記得自己眯着眼慌亂下河,爬上來,又下河,又上來,一共三次,好不容易把弟弟撈上來。
可他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
附近釣黃鱔的男人也下河了,他們又拍臉又拍背,最後看向我:「救不活了,快去叫你爸媽。」

-3-
我頭腦一片空白。
發瘋般往家裏跑,還沒進門,就見後媽哼着小曲,拎着垃圾桶往外走。
看到我,她臉色一沉:「你弟呢?」
我沒回答,麻木地盯着她手裏的垃圾桶,半個西瓜就被挖了心,厚厚的紅壤依舊汁水飽滿,我苦求不得的東西,最終成了垃圾。
注意到我的視線,後媽把垃圾桶往地上一放:「想喫啊?撿去喫唄。」
我站着沒動。
她走過來用力掐我:「饞鬼,饞鬼,問你話呢,你弟呢?」
鄰居匆匆趕來:「金根媽,快,金根出事了!」
我怔怔立在原地,依然死盯着垃圾桶裏的西瓜。
滿腦子都是,如果我不想喫西瓜,不去釣黃鱔,弟弟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爲什麼要那麼饞啊?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回來了,抬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你怎麼看弟弟的?!」
我被打到了地上,臉迅速腫了起來,嘴角滲出了血漬。
那一刻。
我耳朵隆隆作響,天旋地轉間,我的靈魂彷彿漂浮在外,等再回過神,已經在弟弟的喪禮上。
我光裸着跪在門口,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
後媽扔掉打斷的門閂,拿了菜刀就往我身上劈。
我爸一邊抱住她,一邊朝我吼:「還不快滾!」
我掙扎着爬起來,走了兩步,又重重摔回地上。
繼母的刀被奪了,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爸嘆了口氣:「死得怎麼不是你。」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驚雷,重重砸到我心間。

-4-
我茫然抬頭。
周遭圍Ṭùₔ了一圈看熱鬧的大人。
他們的目光就像刺刀,紮在我傷痕累累的皮膚上。
叫我驚恐不安,令我自責悔恨,讓我屈辱難堪。
那年我九歲,多麼希望有人伸出手扶我一把。
可我等了又等,只等到不懷好意的譏諷——
「賠錢貨就是嘴饞,爲了塊西瓜害死親弟弟。」
「嘖嘖,剋死親媽,又害死弟弟,從小就是掃把星。」
我張嘴想說沒有,鮮血就從裂開的嘴脣淌出來。
算了。
解釋的話我說了無數次,沒有一個人相信。
我垂下頭,自暴自棄地想:被後媽砍死也好,讓我爸後悔去。
正當我認命一際,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一雙布鞋,一雙蒼老的手給我披了件褂子,然後扶起我。
「燦燦,別怕,外婆帶你回家。」
熱鬧的靈堂靜了靜。
我爸首先反應過來,神情不耐:「媽,你怎麼來了?這是我家事,你就別管了。」
外婆不由分說站到我前頭,她佝僂着背,只比九歲的我高半個頭,卻像一座大山一樣,替我擋住了所有風雨。
「我來接燦燦回去。」
「你就別添亂了,她做錯事我正罰她呢。」
外婆一步不退:「小孩子做錯事,最該罰的是父母。」
我爸這人最要面子。
三番兩次被打斷,臉上已有了怒氣:「你知道燦燦做了什麼?她害死親弟弟,我要不罰她一頓,她媽活不下去!」
「她媽已經死了!」
外婆咬着牙,整個人都在顫抖:「毛有義,她親媽死了,爲了救你死的,難道還不夠嗎?」

-5-
我媽是鎮裏第一個女大學生,畢業後在郵電局工作。
當時給她介紹對象的人很多,可她偏偏看上來拍電報的我爸,甚至爲了他放棄鐵飯碗工作,一同去貴州買樹運到溫州來賣。
八幾年的時候,樹很值錢,兩火車的木材換回一麻袋的十元大鈔,隨手放在客廳。
我媽堂妹到家裏玩,以爲裏面裝的是草紙。
就調侃說:「姐夫,這麼一大麻袋,要是錢可不得了。」
我爸哈哈大笑:「你打開看看。」
我媽的堂妹不明所以,打開麻袋後當場愣住。
她雙眼發直,喃喃道:「這麼多錢啊,別說有了,見過這輩子都值了。」
在那個一天工資兩塊,最大幣值十元的年代,我爸媽搖身一變,成爲最早的萬元戶。
原以爲日子會越來越好,哪曾想,工人操作不當,砍倒的大樹眼看砸到我爸,電光火石間,我媽拼盡全力推開他,自己被砸成重傷。
那一年,我剛滿週歲。
我媽臨死前,吐着血求他好好照顧我。
我爸含淚答應了。
然後,在年底娶了後媽,也是我媽的堂妹。
又在第二年生了妹妹,第三年生了弟弟。
而我,從白雪公主變成灰姑娘,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
遮羞布被揭開,我爸的臉徹底沉了下去,剛要開口,外婆突然跪了下來:「我把女兒交給你,她死了,你就還我一個孫女吧。」
渾渾噩噩的我猛然驚醒,哭着去拽外婆,她卻不肯起來。
這麼多人看着,我爸咬牙扶起外婆:「媽,您說哪的話,燦燦是我的女兒——」
「好。」
後媽冷不丁開口,眼底閃過一絲異彩:「毛希燦給你,我們的債一筆勾銷。」

-6-
我爸一開始不答應,不知道後媽怎麼說服他。
最後,我爸給我收拾幾件衣服,又塞給我一張十塊頭:「到外婆家要乖乖聽話,沒錢了來找爸。」
他說得情真意切,小小的我信以爲真。
後來才明白,我爸的承諾就像草紙,擦嘴都嫌膈應,只能擦屁股。
離開一際,後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從今往後,毛希燦與我家再無瓜葛,大家都是見證。」
外婆緊緊牽着我的手,挺直腰桿說:「你放心,燦燦以後由我來養,不會麻煩你。」
外婆先帶我去鄉衛生所上藥,又帶我去派出所改了戶口。
鄭希燦。
確實比毛希燦好聽。
等回到村裏,天已經徹底黑了。
得到消息的舅媽往門口潑了盆水,扯着嗓子罵:「老糊塗,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回撿,也不怕招人恨。」
當時農村有個說法,一個家裏孩子是有定數的。
所以有的人家女兒多了就送人,沒人要就扔河裏,生怕耽誤兒子投胎。
而舅媽十八歲嫁給舅舅,如今三十了,一個孩子都沒有。
外婆領我回來,她自然不高興。
舅媽重重摔上門,外婆捏了捏我的手,柔聲道:「燦燦是外婆的寶貝,纔不是阿貓阿狗。」
晚上,我睡在外婆的牀上。
陣陣蟬鳴聲中,夾雜着舅媽崩潰的聲音:「我生不出娃,被村裏婆娘笑話是石女,還讓我養個掃把星,這是要逼死我嗎?」
老實巴交的舅舅也勸:「燦燦爸有錢,隨便給點就養大了,在咱家反倒耽擱了。」
外婆長長嘆了口氣:「她那繼母多厲害啊,我再不管她,連命都要沒了。」
「老二,你們兩姐弟打小就好,燦燦是你姐的獨苗啊,你忍心嗎?」
舅舅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外面的蟬鳴聲越發清晰,我一顆心高高懸着,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7-
「得得得,你們都是好人,就我一個惡人!今天我把話擱這,這個家有我沒她,有她沒我,你們自個兒考慮吧!」
「媳婦兒,」舅舅的語氣裏帶着哀求,「有話好好說——」
「這樣吧。」
外婆疲憊的聲音響起:「我帶燦燦到老屋單過,不給你們添麻煩。」
舅舅又急了:「媽,老屋倒了大半,沒水沒電怎麼住人?」
「我就在老屋把你姐弟倆拉扯大,同樣也能把燦燦養大。」
「就這麼說定了。」
外婆進來時,我緊緊閉着雙眼。
她在我身邊躺下,拿了把蒲扇替我扇風:「怎麼還沒睡,是不是傷口痛了?」
我越發用力地閉眼。
外婆輕笑出聲:「別裝了,想騙外婆,你還嫩了點。」
我緩緩睜開眼,溫柔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我垂下視線不敢看她:「對不起,外婆……」
「傻孩子,外婆只覺得慶幸,幸好我來了,不然你就……」
她吸了口氣,嚥下哭腔。
我抬頭,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外婆,你怎麼知道的?」
早夭的孩子不停棺,從弟弟死到設靈堂不過三天時間,那時候交通不便,又沒有手機電話,從村裏到鎮上那麼遠,她怎麼能及時趕來?
外婆輕撫我的面龐,溫柔的目光透過我,緬懷她英年早逝的女兒。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媽讓我來救你,我就趕緊來了。」
外婆說得輕巧。
可從村裏到鎮上,不知道要走多少路,倒換多少班車。
從未出過遠門的外婆,一路風塵僕僕,着急忙慌,她一刻也不敢停歇,只爲了救下她亡女的獨女。

-8-
被後媽毒打我沒哭,被親爸拋棄我沒哭,被所有人冤枉我沒哭,這一刻,我卻緊緊抱着外婆,泣不成聲。
「外婆,弟弟不是我害死的……」
外婆一遍遍撫摸着我後背:「你跟外婆講講,到底怎麼回事。」
我斷斷續續講清事情經過,全程外婆都認真聽着,一次都沒打斷我。
這麼多天,她是唯一一個聽完我解釋的人。
最後,她扶起我,我們面對面坐着,就見她一臉嚴肅道:「希燦,這不是你的錯。」
「你自己還是九歲的孩子,怎麼能讓你照顧更小的孩子。」
真的嗎?
可是所有人都怪我,怪我沒有照看好弟弟,怪怎麼死的不是我?
我真的沒有錯嗎?
外婆重重點頭:「你沒有錯,錯的是你爸,你後媽,他們爲人父母,卻沒有盡到父母職責。」
「可是,他們都不信……釣黃鱔那麼多人,沒有一個幫我說話……」
「他們信了。」
「只不過,大人最會欺負小孩了。」
我愣愣抬頭,不明所以。
多年以後,我長大工作後才明白。
冤枉你的人比誰都知道你冤枉。
可弟弟的死要有人擔責,繼母的悲痛需要宣泄,而弱小無依的我,便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纔不管,小小的我揹着沉甸甸的人命,往後漫長的人生該怎麼走?
第二天一早,外婆就收拾東西帶我回老屋。
大門一推開,土牆上的灰塵土塊撲簌簌往下掉。
東邊的房梁斷了,屋頂壓下來砸到廚房,跟鄰居共用的西面牆滿是爬山虎,風一吹,窸窸窣窣地響。
舅舅眉頭緊皺:「這怎麼住人?算了,回家吧。」
外婆卻緊牽我的手:「燦燦怕嗎?」
我搖搖頭,跟着她往裏走。
木質樓梯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作響,中間還缺了兩塊,舅舅一腳踩空,罵罵咧咧地走了。
可外婆卻帶着我住了下來。

-9-
一直收拾到晚上,終於理出了一間漏風的房間,牀上放了兩牀被子、一口鍋、兩副碗筷,就是我們全部的家當。
折回來的舅舅放下米麪,又給了外婆一百塊錢。
外婆收下了:「還有 580,你姐借給你蓋房子的,你得還。」
舅舅本來就生氣,一聽這話立馬炸了:「從小到大你就偏心我姐。別人家的兒子都當寶,你倒好,供女兒讀書,讓我在地裏刨食。」
「現在還不是得靠我?」
外婆瘦小的身子微微顫抖,卻還是一字一頓道:「你把錢還了,以後我也不麻煩你。」
舅舅徹底怒了:「好好好!」
我站在門口,嚇得不敢出聲。
在農村,家家戶戶都是要靠兒子的,養兒防老,外婆卻爲了我跟舅舅鬧掰了。
等舅舅走後,我愧疚地走到外婆跟前:「外婆……」
她揉了揉我發頂,語調鬆快:「晚上喫炒麪?」
「啊?」
喫完炒麪,睡在四面漏風的房間裏,外婆的蒲扇在蟬鳴聲中搖曳,一下,又一下,我緩緩閉上了眼,睡了最深、最安穩的一覺。
轉眼間要開學了。
那時候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小學也要交學費,一個學期五塊錢。
晚上,舅舅又來了,給了外婆一疊零錢,一共五十。
外婆點了一遍錢,招呼他留下喫晚飯。
舅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不了,氣都氣飽了。」
「舅舅。」
我追出來,往他手裏塞了兩顆葡萄。
早上我給鄰居阿婆挑水,她獎勵我的,一共四顆,外婆喫了一顆,我喫了一顆。
葡萄可甜了,我連皮都喫了下去。
「你跟舅媽一人一顆。」
舅舅頓了頓,蹲下身:「燦燦自己喫。你要好好唸書,不然對不起外婆,知道嗎?」
我把葡萄塞到他手裏,邊跑邊擺手:「知道了舅舅。」

-10-
其實,我不喜歡上學。
我媽死得早,我爸後媽都不管我,同學們罵我是掃把星,不跟我玩,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就像田間的野草,瘋玩瘋長。
但這次開學,我卻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
既然沒人跟我玩,我就跟學習翫。
老屋沒拉電線,晚上,我點着蠟燭做作業,外婆就在邊上繡花。
外公早年間病死了,她一個年輕寡婦,靠繡花獨自養大一雙兒女,還供我媽唸了大學。
現在,又想靠繡花養大我。
做完作業,我湊到她身邊:「外婆,你教我繡花吧。」
她揉了揉痠疼的眼:「不成,小孩子家家的可別熬壞了眼睛。」
昏暗的燭光下,外婆眯着眼靠近繡布,手裏的繡花針緩慢穿插着,一針又一針,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嘆了口氣:「老咯,眼花看不清了。」
她隨意一句調侃,卻叫我心頭一酸。
舅舅老實孝順,舅媽嘴硬心軟,如果不是爲了我,外婆早就安享晚年了。
「燦燦,快你生日了,你想要什麼?」
外婆剪斷線頭,抬頭問我。
當時小孩子的十二歲生日,不亞於現在的成人禮。
我收起情緒,笑着說:「我想要外婆長命百歲。」
外婆嘖了聲,點着我腦門說:「換一個,關於你自己的。」
我仔細想了想,固執地搖頭:「我什麼都不要,就要外婆長命百歲。」
生日那天,正趕上鄰居打枇杷。
枇杷樹很高,下面的枇杷摘完了,留樹冠頂上幾叢,黃澄澄的,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外婆注意到了,就問鄰居買一點。
鄰居大伯大手一揮:「哎,鄉里鄉親要什麼錢,樹頂上那幾顆我也摘不了,要的話你自己上去摘。」
外婆再三感謝,搬來梯子要爬樹。
卻被大伯攔住了:「哎,可別壓壞了樹,還是你人上去吧。」
我趕忙去攔:「外婆,我不想喫,不要了不要了。」
外婆卻不聽,脫了鞋子往上爬。

-11-
樹枝晃動,我在下面擔心得不行。
偏偏鄰居大伯一改和善,突然大喊:「快來看啊,老母猴上樹咯。」
我不可置信地回頭,雙目瞪圓。
「看我幹嘛,還不是你嘴饞,你外婆都是爲你。」
圍觀的人多了,鄰居也喊得更起勁了,樹頂的外婆身形一顫,嚇得我呼吸一滯。
下一秒,有東西飛過來,啪一下砸到鄰居嘴上。
「你喫屎啦,滿嘴噴糞!」
「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年你掉河裏,要不是我媽把你拉上來,你墳頭草都兩米高了!」
舅媽這些年越發彪悍,村裏人都不敢惹她。
捱了鞋底的大伯滿臉鐵青,卻也只敢咬牙說:「誰白眼狼,老子好心好意讓她摘枇杷——」
「呸!去你孃的好心好意,還不是當年我大姑姐瞧不上你,你咽不下這口氣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德行,狗都看不上!」
「你你你個不會下蛋的母雞……」
對罵間,外婆已經從樹上下來,一大把金黃飽滿的枇杷放到我懷裏,我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沒事,外婆年輕的時候毛竹都爬得上去。」
回到家,舅媽打開籃子,裏頭全是枇杷。
「喫啊,都給你,就你嘴饞,害外婆一把年紀了還出醜……」
我垂下眼簾,不安地捏緊衣角。
外婆鞋都沒穿好就跑出來:「不怪燦燦,是我自己想喫。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都是小事,不值得動氣。」
「哼,你就慣着她吧!」
舅媽氣得扭頭就走。
外婆剝開最大最Ťų₅黃的枇杷,送到我嘴邊:「嚐嚐,甜不甜?」
我咬了一小口,眼淚就出來了:「好酸。」
「啊?不會吧。」
剩下的她自己喫了,一臉莫名:「很甜啊,一點都不酸。」
真的好酸。
枇杷不酸,心酸。

-12-
晚上睡覺。
我夢到弟弟從河裏爬上來,溼漉漉地走向我:「都怪你,要不是你嘴饞,我就不會死……」
我拼命掙扎,用力解釋,好不容易跑出來,迎面撞到了舅媽。
「就你嘴饞,害外婆一把年紀了出醜……」
接着是後媽,然後是我爸,越來越多大人圍了上來,指着我說:
「饞鬼。」
「饞鬼。」
「就你嘴饞……」
我蜷縮在中間,從拼命解釋,到無助地搖頭,最後絕望地低喃:「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嘴饞了……」
我從夢裏驚醒,外婆沒在牀上。
一樓的矮桌上點了根蠟燭,燭光閃爍,外婆雙眼挨着繡布,顫抖的手緩慢摸索,一針又一針,密密麻麻,刺到繡布上。
也刺到了我心裏。
我拿起課本走到樓下,就着燭光念課文。
那天以後,我喫得更少了。
村裏的小學帶米蒸飯,等到週五,同學們都不夠喫,只有我,每回都有剩。
外婆焦急又心疼,每次都給我夾菜,讓我多喫一點,哪怕是一口。
我拒絕不了,勉強嚥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跑去吐了。
次數多了,她也不逼我了。
每到週末她就用小碗做肉蒸蛋,她一半,我一半。
每回我都等她喫好了,才動筷。
小學畢業,我考上鎮上初中。
舅舅騎自行車載我去鎮裏拿通知書,路上碰到同村人,故意攔下他。
「鄭騾子,去哪呢?」
舅舅本不想理他,可那人卻不依不饒:「要我說,你無兒無女死了也沒人送終,幹嘛那麼拼,玩玩就得了。」
舅舅一聲不吭,我卻看不下去。
「你倒是有兒有女,你兒女都等不及給你送終了!」
「或者說,你想給我舅舅當兒子,給他養老送終?呸,美的你,舅舅有我呢,才輪不到你!」
老實巴交的舅舅撲哧笑出聲。
隨後摸摸我的腦袋:「燦燦,不能沒禮貌。」

-13-
對方氣得跳腳:「嘿,你個賠錢貨,進不了祠堂也入不了祖墳,送哪門子終——」
「女人怎麼了?你不是女人生的?」
「哦,你不是,人可生不出畜生。」
「舅舅快走,我們不跟畜生講話。」
我催促着舅舅趕緊離開,我只敢嘴巴逞能,真的打起來,我打不過他。
舅舅自行車騎得飛快,一開始悶悶地笑,笑着笑着成了開懷大笑。
我不明所以。
嚇得趕緊抱牢他。
「燦燦,你剛纔罵人的樣子真像你舅媽,嘴巴突突突,跟機關槍一樣。」
就是舅媽教的啊。
摘枇杷的第二天,舅媽攔住放學的我,拉着臉問:「昨天我冤枉你,你怎麼不解釋?」
我垂着頭,不說話。
「說話,不說話不準回去。」
那怎麼行,外婆會擔心的。
半晌,我低低道:「說了也沒人聽……」
「那就更要說!」
我被嚇得一哆嗦,腦袋垂得更低了,卻被舅媽掰直正視她。
「鄭希燦,你聽好。被冤枉了一定要解釋,說不通就罵,罵不過就打。你是女娃就越要厲害,這樣纔沒人欺負你。」
啊?
可是老師、爸爸、後媽都說,女孩子要乖,要聽話,不然就沒人喜歡呀?
舅媽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想,嘆了口氣:「你管他們喜不喜歡,你只要管自己痛不痛快。」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上次我冤枉你,現在你罵我,來,罵我。」
她催了半天,我始終開不了口。
舅媽嘖了聲,拿出一個熟雞蛋:「你罵我一句,我就把這雞蛋給你喫。」
「……」
那一刻,我感覺舅媽好癲。
我上前一步,試探性地抱住她,她常年磨豆腐賣豆漿,身上帶了股黃豆香:「可是舅媽,我喜歡你啊。」
舅舅前前後後往家裏送了不少東西,她一直都是默許的。

-14-
舅媽呆立在原地。
「啪嗒」一聲,雞蛋掉到地上,蛋殼碎了,她撿起來剝了殼送到我嘴邊,沒好氣道:「別整這出,快喫。」
最後兩個字,卻軟了語氣。
我搖搖頭,我現在喫得很少。
後來,舅媽經常攔住放學的我。
有時候給我煎兩塊豆腐,有時給我倒杯甜豆漿,我就坐在小板凳上,邊喫邊聽她罵人,有一回,我還幫她一塊罵。
舅媽高興壞了,叉着腰滿臉得意:「不錯不錯,像我閨女。」
話一出口,我們都愣了。
舅媽輕咳了聲,偏開臉道:「桌上的豆腐給你外婆,回去吧。」
我剛出門,舅媽的聲音在後頭響起。
「燦燦,那天舅媽錯怪你了,對不起。」
我僵立在原地。
十二年來,舅媽是唯一一個冤枉我以後,跟我道歉的大人。
所有人都覺得小孩不記事,又靠大人養着,一句話而已,沒必要當真。
只有舅媽,鄭重其事地跟我道歉。
我跑回去一把抱住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舅媽,謝謝你。」
後來,舅媽親自送我回去。
我坐在自行車後座,就像現在這樣。
「像你舅媽好,女娃子不能太乖了,要像你媽那樣……」
說到我媽,氣氛低沉了下來。
我對親媽毫無印象,只能從外婆舅舅的隻言片語中,拼湊成一個學習刻苦、溫柔賢惠的女人形象。
她樣樣都好,可惜是個顏控。
不然也不會被我爸哄得五迷三道,工作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舅舅看向遠處,聲音低低的:「燦燦,我們商量過了,等上初中你和外婆就搬回來吧。」
「舅舅,我跟外婆住着挺好的,真的。」
舅舅無兒無女,村裏隨便一個人都會調侃幾句,他一個男人尚且如此處境,舅媽就不用說了。
他們只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哪怕希望渺茫。
這沒有錯。
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外婆那樣,毫無保留地愛我。

-15-
拿了通知書,舅舅帶我去街上買了件的確良外套,我不肯要,他直接給我穿上:「你要到鎮上念初中了,總得有件像樣的衣服。」
「再說,我還指望你養老送終呢。」
回到家,我才發現衣服口袋裏有二十塊錢。
這不是小數目。
當初我媽借他蓋房子的錢,舅舅早就還清了。
我把錢給外婆,她卻沒要:「舅舅給你的,你就收着吧,以後要孝順舅舅舅媽。」
「可這也太多了……」
二十塊又不是兩塊,村裏哪有人家給孩子這麼多錢的。
「收着吧,初中花錢的地方多。」
初中花錢的地方確實多。
不能帶米蒸飯,食堂的飯菜又不便宜。
我胃口小喫得少,乾脆早飯多買點,喫不完的就當午餐。
外婆年紀大了,繡花掙不了幾個錢,光靠舅舅接濟也不是辦法。
能省則省。
卻被班主任林老師發現了。
她秀氣的眉毛緊皺:「你還在長身體,讀書又是持久戰,不喫飽哪行?」
那天起,她讓我當數學課代表。
我過來送作業,她塞給我一塊餅乾;我過來拿卷子,她給我一瓶牛奶。
我再三推辭,被逼急了就說:「老師,我家裏人說嘴饞會倒黴,我不能要。」
林老師揉了揉眉心,一臉苦惱:「嗯,有道理……」
「那你更得幫我分擔一點。」
啊?
因爲有外婆、舅媽、林老師想盡辦法的投餵,我自己喫得再少,還是胖了。
就連遲遲不來的例假,也在初三,來了。
那天,外婆燉了一整隻雞。
她現在眼花做不了刺繡,就去給別人挑韭菜,做小工,一來二去,認識不少外地人。
「燦燦,江西的徐阿姨說了,一整隻雞都得喫光,湯也得喝了。」
「以後來例假肚子就不會疼,個頭還能躥一躥。」

-16-
我看着浮着油花的雞湯,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家裏統共兩隻母雞,糧食不多,外婆就拿着小鋤頭翻蚯蚓來喂。
她伺候得精心,下的雞蛋全都留着,等週末我回來喫。
隔壁鄰居大嬸正罵她坐月子的媳婦:「沒用的賤貨,生個女兒有雞蛋喫都不錯了,還想喝雞湯,我看你想上天!」
外婆關上門,溫柔地催我:「快喝,涼了就不好了。」
「外婆,我們一起喫。」
外婆板起臉:「不成,就得喫一整隻……」
「那我也不喫了。」
外婆拗不過我,最後喫了幾塊。
可我還是痛經。
每次痛得臉色慘白,爬都爬不起來,赤腳醫生上門給我打了兩針,疼痛減輕了,量卻格外地多。
那時候衛生巾剛出現,很貴,我捨不得,用的還是衛生帶。
一疊草紙放上面,沒一會兒就溼透了,有時候上課來不及換,還會漏出來。
班裏女生少,調皮的男生就在私底下給我取外號:「血母」。
被外婆聽到了,她就到供銷社買衛生巾,一包才十片,就要三塊錢。
三塊錢啊,外婆要理兩天韭菜。
可她卻給我買了兩包。
那時的衛生巾很厚,但比草紙柔軟吸水,我心疼錢,每次都是吸飽了擰乾後繼續用。
可即便這樣,我那每月一次,每次來半個月的例假,還是要用掉三包衛生巾。
短短半年,我像是被吸乾了精氣,原本就瘦,現在更是瘦得眼球突出。
外婆心疼得不行,帶着我去鄉衛生所看過,鎮裏醫院也看過,錢花光了,藥開了一堆,卻收效甚微。
沒辦法,她就時不時燉補血湯,讓舅舅送到學校。
這一次,來的卻是舅媽。
她沒好氣地打開飯盒:「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快點喝。」
我沉默地喝着,比起血崩的例假,我更擔心成績。
一直穩居年級第一的我,已經退出前十了。

-17-
外婆的湯很好,我實在沒有胃口,只能用力吞着。
舅媽在旁邊,罵舅舅,罵我爸,罵後媽,看我喝光了,拍了拍屁股沒好氣道:「喝光了吧?」
我點點頭,朝她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舅媽回我一個白眼。
「收拾收拾,跟我走。」
我不明所以:「去哪?我明天期中考……」
「給你請過假了,票也買好了,去市人民醫院看病。我就不信了,一個月經,還能把人整垮不成!」
我不肯去。
我這病是無底洞,已經花光外婆的錢了,不能再拖累舅舅舅媽。
舅媽氣得不行,捏着臉蛋說:「你舅舅給的錢,他是一家一主,他的話我能不聽嗎?」
騙人。
舅舅賺的錢都在舅媽那裏。
我紅着眼搖頭,聲音裏帶着哭腔:「舅媽,沒事的,等我長大了就會規律的……我不值得,你們爲我花那麼多錢……」
舅媽偏過臉快速擦了把淚,故作兇相:「又不是白給你,記好了,以後都得還,知道沒?」
最後,我還是被她拽上去往市裏的大巴。
路邊的樹木不住後退,舅媽攥着衣角,不安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去市裏,也不知道市裏什麼樣?」
見我走神,又掏出一個雞蛋:「餓ţů₅了沒,先喫個雞蛋墊墊。」
我搖搖頭,胸口悶悶的,酸酸的。
我們一大早出發,等到市裏醫院已經是下午五點,醫生都要下班了。
舅媽攔住一個老醫生,苦苦哀求:「孩子念初三,這個毛病一直不好,我們從鎮上到市裏不方便,您就行行好,給看一下吧。」
醫生看了眼形銷骨立的我,重新打開診室的門:「進來吧。」

-18-
醫生檢查後,說我身體素質太差了,開了點補氣血的藥讓舅媽去拿。
診室裏,他把着我的脈嘆氣:「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的愁?」
我垂下視線。
面對惡意我會罵人,可陌生人的好意,卻讓我手足無措。
「平時多曬曬太陽,想哭就哭出來,你媽養你這麼大不容易……」
我剛想說是舅媽,她就着急忙慌跑進來,拿着一大袋藥問醫生:「大夫,這藥怎麼喫啊,我不識字,要不要住院啊,錢不是問題,我帶夠了……」
「不用住院,小毛病,調理下就好了。」
最後,醫生囑咐了些注意事項。
出了診室,舅媽忍不住抱怨:「這麼點東西,花了我一百一,搶錢啊……鄭希燦,你可給得給我好好喫,一點都不能浪費,聽到沒?」
明明當時開藥的時候,醫生就說有一種是進口的,很貴。
我說不要了,舅媽一個勁說要,還說只要有效果,錢都不是問題。
我看着她碎碎唸的樣子,腦子裏突然出現醫生說的話。
「你看,你身邊那麼多人愛你,你就更要好好愛自己。」
恍神間,舅媽拍了拍我後背:「背挺直,小孩子佝着個背算怎麼回事?」
輕輕的兩下,卻拍掉了一直壓在我肩上的重擔。
一個叫愧疚,一個叫嘴饞。
那一刻,我好像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舅媽,我好了,這些藥還是退掉吧?」
我是真覺得自己不用喫藥了。
舅媽卻抱緊藥跳起來ṭű⁺打我:「傻了吧,開好的藥哪能退啊?!」
「我跟你說,以後例假裏都不要碰涼水,髒衣服什麼的帶回來給我、給你外婆洗。小小年紀一定要養好身子……」
她嘆了口氣,語氣裏盡是悵然遺憾:「我就是年輕的時候不注意,大冬天洗衣裳,衣服被水沖走了,我下河去撈,全是冰啊……後來涼水碰多了,就不會生……」
我眼淚嘩嘩湧出,牽着她的手:「舅媽,謝謝你。」
舅媽嘴脣輕顫,別過臉去:「謝什麼,都是你外婆舅舅交代的……」

-19-
我們剛出醫院大門,就聽到一個男人推着個女人大喊:「醫生!醫生!快來人啊,我老婆懷孕出血了!」
我不愛管閒事,正要走的,卻見舅媽滿臉興奮。
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進了產科。
「燦燦,我沒看錯吧,那男的好像是你爸?」
我點了點頭。
「那女的是你後媽?看着不像啊。」
她拉着我跑到產科門口,確定是我爸。
但那年輕女人我們不認識,聽說懷孕六個月了。
醫生檢查後說孩子沒事,臥牀多休息。
我爸偷偷塞了個信封:「大夫,您給再給多透露兩句?」
從醫院出來,我腦子裏全是我爸諂媚的笑臉,還有那厚厚的信封,估計兩三百。
兩個月前,我例假血崩,鎮上的醫院看不好,我曾偷偷找過他。
沒有外人,他臉上的嫌棄是那麼直白:「滾滾滾,晦氣玩意兒,別倒了老子的運。」
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不用他推,風一吹就摔到了地上。
最後,他扔給我一張十塊錢。
這麼多年過去,他蓋了樓房,買了店鋪,開上了桑塔納,可我在他心頭,依舊只值十塊錢。
最後,那十塊錢我也沒拿。
我踉蹌地走回家,心想,外婆說過,我不能隨便拿陌生人的錢。
想到往事,我心情有些低落,舅媽卻鬥志昂揚,就像打贏了的大公雞。
「你後媽有得忙了,當年你媽剛走,她就爬上了姐夫的牀。我氣不過跑去罵她,她還哭哭啼啼笑話我,說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哼,她倒是能下蛋,那老公雞還不是跟外面女人生兒子。」
她揚眉吐氣說了一堆,才反應過來我未成年,而她口中的老公雞、老母雞,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後媽。
她趕忙揉着我發頂唸叨:「忘掉忘掉,把這些不好的東西,統統都給忘掉。」
「大人的事跟你無關,你只要養好身體,好好讀書。」
「老屋總歸不方便,你們還是搬回來,家裏不差你這口吃的。」
這事舅舅舅媽都提過,但外婆擔心我受委屈,一直沒答應。
我搖了搖頭:「我聽外婆的。」

-20-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市醫院的藥有奇效,我的胃口漸漸好起來,喫的東西多了,身體素質也好了,第二個月的例假來了十天就走了,量也沒那麼多。
我自己沒感覺。
外婆卻抱着我喜極而泣,舅媽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
她們還要帶我去複查,我拒絕了。
一模成績出了,我不想浪費時間。
後來,舅媽問了箇中醫。
每天抓了藥煎好送到學校,一飯盒雞湯,一罐中藥,風雨無阻。
愛能滋養血肉,而很多很多的愛能重塑血肉。
第三個月,我的痛經也改善了許多。
成績也重回年級第一。
二模後學校召開家長會,時間還早,我在教室門口問林老師題目,一抬頭,就看到我爸從樓梯口上來。
他一手攬着後媽,一手牽着妹妹,臉上盡是志得意滿的笑。
前幾天我聽人說起過他。
他靠倒賣黃金賺了不少錢,爲人又大方,親戚朋友借錢一概答應。
有次喝醉了大言不慚地叫囂:「市裏的鋪子算什麼,等老子再賺一年,到上海買一條街!」
我想裝作不認識,他卻走了過來。
二話不說拍了下我腦袋:「又闖禍了是吧?」
轉頭笑着對林老師道:「我是她爸,這孩子打小不聽話,要做錯什麼事,老師您儘管打儘管罰。」
原來,他以爲我在罰站挨批評。
林老師笑容一僵,趕忙把我拽到身後護着。
「希燦同學品學兼優,成績穩居年級第一。反倒是你,」她頓了頓,「初中三年我從未見過,你真是她父親嗎?」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林老師,眼底的震驚藏不住。
這麼多年過去,他對我的記憶仍停留在九歲,那個被打得半死卻不肯認錯的犟女孩。
穿金戴銀的後媽也驚了:「不會吧,就她這豬腦袋,考第一?」
那時候城鄉教育差距不像現在這麼大,鎮初中一個年級二十個班,一千來人,次次第一還是很不容易的。

-21-
林老師掃了一眼後媽,懶得搭理她。
我爸很快調整表情,陪着笑解釋:「我生意忙,確實忽略了孩子。這不,好不容易抽出點時間,立馬來給孩子開家長會了。」
「爸,你不是說給我——」
妹妹剛出聲,就被我爸呵斥:「讓你媽去。」
最後,後媽拽着妹妹離開了,這些年她沒再懷孕,在我爸面前收斂了很多。
外婆身體不好,舅舅舅媽很忙,家長會的事情我沒說。
如今看我爸坐在我位置上吹牛,旁邊同學家長一個勁恭維他教子有方,我只覺得礙眼。
家長會開到一半。
我爸的「大哥大」響了,他接了電話:「生了?!我馬上來!」
他着急忙慌往外跑,我就站在教室門口,他卻看不到。
下了樓梯才反應過來,又折回來給了一張錢:「爸有事先走了,你跟你媽說下,好好讀書,考上中專爸給你擺酒!」
我平靜地看着他自說自話。
等他走遠了,攤開卷子,坐在樓梯口刷題。
做到一半,後媽帶着妹妹來了,我如實相告。
「誰打來的?說了什麼?!」
後媽緊緊抓着我肩膀,精神緊繃。
我看了眼人來人往的走廊,搖了搖頭。
「爸爸是我的,他最愛我了,你別以爲考了第一,就能搶走我爸!」妹妹一臉警惕道。
我合上卷子:「放心,我不會跟你搶。」
魂不守舍的後媽突然抬頭,一個巴掌扇到妹妹臉上,咬牙切齒道:「沒用的東西,誰讓你沒考第一,你爸纔會走!」
事出突然,連我都驚呆了。
妹妹抱頭就跑,後媽窮追不捨,什麼難聽的話都往外蹦,比村頭的瘋婆子還可怕。

-22-
最後,林老師叫了兩個男老師,總算把後媽勸住,送出了校門。
回來後,她給了我一罐紅糖:「最後一個月了,你好好複習,別被不相干的人影響了。」
那時候的紅糖可是高檔禮品,不亞於現在的蟲草。
可林老師卻時不時送我一罐,明明她自己都喝白水。
「林老師,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問出了纏繞心頭許久的問題。
她挑了挑眉梢:「等你考完了,再告訴你。」
中考來得很快。
成績出來時,我正在田裏插秧,林老師一手扶着自行車把手,一手舉着成績單,在田間地頭大聲喊:「希燦!希燦,中考成績出來了!」
一個不穩,摔到田裏,她連自行車都不要了,舉着成績單就跑過來。
我趕忙迎上去。
「鄭希燦,你知道你考了第幾名嗎?!」
她臉上都是汗,眼睛卻亮得出奇。
我被她興奮感染,緊緊抓着她的手問:「多少?多少?!」
「第六,全縣第六名!」
我的眼眶瞬間紅了,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林老師也哭了,她溫柔地擦掉我臉上的泥漬:「鄭希燦,你太爭氣了,老師替你感到驕傲!」
「你這成績上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學。高中學費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借你,也可以免費供你。」
「你是我第一屆學生,也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在你身上,我彷彿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林老師說了自己的故事。
她家裏有六個孩子,除了最小的弟弟,都是女兒。
農村女孩要割豬草、餵牛羊、洗衣服、做三餐飯……她不想像媽媽和姐姐那樣,就拼命唸書,從村小到鎮初中,一直名列前茅。
「初中畢業,我想讀高中考大學,可我爸非要我讀師專,說畢業後包分配,工作穩定好找婆家。」
她抬起頭,看着似火的驕陽慘淡一笑:「你以爲我家很窮是嗎?呵,我爸開拖拉機運毛竹,賣水果,我弟週歲的時候戴這麼大的金鎖,可他就不給我念高中……」
「就這樣,他還是十里八鄉最好的父親,至少,他讓我讀書了。」

-23-
烈日當空,我們坐在田壟的柳樹下,柳絲如織,柔中帶韌,剛中有軟。
我垂下眼簾,輕輕道:「林老師,我家裏情況特殊,我得跟外婆舅舅舅媽商量。」
家裏沒錢了。
外婆最近身體也不好,不然也不會讓我一個人插秧。
即便林老師能借我學費生活費,等我大學畢業工作都是七年後,我怕外婆,享不到我的福。
林老師還想勸,最後嘆了口氣:「也好,終身大事是要慢慢考慮,走,我送你回家。」
我謝過林老師,拿着成績單跑回家,卻看到外婆倒在地上,邊上放了只臉盆,裏頭全是血。
「外、外婆?」
我顫抖地扶起她,叫不醒,一動也不動。
那一刻。
天旋地轉,耳朵轟鳴。
我背起她瘋一般往外跑,理智盡失,頭腦一片空白。
在村口碰到了舅舅舅媽,舅舅借來一輛三輪車,拉着外婆到了鎮裏,又從鎮醫院轉到縣醫院。
一路上我的心如同一張繃緊的弓。
搶救室門打開,醫生走了出來,跟舅舅說:「初步診斷是胃的原因,你要有心理準備,如果是胃癌,縣裏醫院治不了。」
我身形一顫,扶着牆勉強站穩。
舅舅哭着問:「怎麼會這樣?我媽的身子骨一直很好……」
「老人家是不是經常喫剩飯?」
「當然,還有其他原因,但真要治的話,還得去市裏進一步檢查。」
後面的話我聽不進去。
空白的腦袋裏只剩三個字。
喫剩飯。
我真該死呀!
外婆想我多喫點,總會做很多,我喫不下,她就留着自己慢慢喫,有時候甚至喫好幾天。
上個月她就腹痛,騙我說中暑,我就跟個死人一樣,毫無察覺。

-24-
舅媽來得很快,從懷裏掏出一個布袋,一層層打開:「家裏的錢都在這裏了,先送到市醫院檢查下吧。」
舅舅舅媽原本不想我跟去,可我硬是擠上了救護車,牢牢抓住了外婆的手,生怕稍一鬆開,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就不在了。
到了市醫院又是一通檢查,最後確診,胃癌。
手術費要五六千。
舅舅舅媽當場Ţűₙ癱坐在地上,那可是 1990 年啊,我們從哪弄那麼多錢,就是把家裏養的豬牛全賣了都不夠。
我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混沌的腦子裏全是:怎麼辦?怎麼辦啊?
我上過幾年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可書本的知識還沒教會我,怎麼賺錢,怎麼挽救最親的親人。
「燦燦?」
外婆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回過神,趕忙握住她的手:「外婆……」
我極力忍耐,可一開口,還是泄露了哭腔。
她喫力地抬起手,我湊上前,感受着她撫摸我的發頂:「成績出來了嗎?考得怎麼樣?」
「全縣第六名。」
外婆灰白的眸子閃過一抹亮光,緩緩笑了:「我們燦燦真厲害啊,以後好好讀書,考個大學。」
這原本是我們的約定。
可事到如今,我卻搖了搖頭:「我想讀中專,早點工作。」
外婆皺起眉:「那怎麼行咳咳……」
我去給她拍背,她讓我去把舅舅叫進來。
舅媽去繳費了,舅舅跟外婆在裏面,我倚靠在病房門口,抱着腦袋思考對策。
裏頭斷斷續續傳出外婆的聲音。
「……媽知道你怪我只供你姐唸書……家裏太窮了,我只能供一個。就想着你是男娃,怎麼都有口飯喫……你姐不一樣,一個女娃沒上過學,一輩子都得爛在村裏……」
「老二,是媽不好,你怪我恨我也應該,媽跟你道歉。」
接着是舅舅壓抑的哭聲:「媽,我早就不怪你了……姐工資都攢着不用,最後全給我蓋房,早就扯平了……」

-25-
病房裏,外婆跟舅舅抱頭痛哭。
病房外,我的心揪成一團。
「老二,我年紀大了,就是醫好了也活不了多久,省點錢,給燦燦唸書吧。」
外婆嘆了口氣:「你看村裏那麼多女娃,不讀書的,沒一個過得好……」
舅舅哭着搖頭:「我姐讀了那麼多書,不是最後也——」
後面的話誰都沒說。
病房陷入久久的沉默。
「唉,你姐至少有得選,那些女娃沒得選。」
「燦燦會讀書,這次又考得那麼好,縣高中至少穩了,到時候再考個大學,她是好孩子,以後會孝順你們的。」
舅舅哭着搖頭:「別說了,媽,你別說了……」
所有人都想救外婆。
可是沒錢怎麼辦?
我抬頭,看到舅媽紅着眼過來,從一疊繳費單裏抽出五塊錢:「你先坐車回去,這裏有我們就夠了。」
我不想走,可醫院裏哪都要花錢,我幫不上忙,就儘量省一點吧。
剛到村口,小賣部的大娘朝我揮手:「燦燦,市一中打來電話,說你被錄取了。咱縣統共就招十個,你可太爭氣了!」
我茫然站在原地,眼前是圍觀祝賀的鄉親,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
本該意氣風發的時刻,我卻經歷着最沉重的無能爲力。
林老師也來了,還給我帶了高一課本。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老師,我外婆病了,要很多錢,我不讀高中了,也許,中專也不念了。」
林老師嘴脣輕顫,別過頭去,用袖子擦了把臉:「抱歉,燦燦。如果你讀高中我可以供你,但你外婆的醫藥費……」
「我知道的,林老師,我一直很感謝您,真的。」
我深鞠一躬。
她只是我的老師,也剛工作不久,能許諾供我讀高中已經是大恩大德,我這輩子都銘記於心。
最後,林老師安慰了我許久才離開,我收拾茶杯的時候,發現下面墊着一疊錢,我數了數,一百塊,差不多是她兩個月的工資了。
我攥着錢小聲嗚咽,接着嚎啕大哭。
當第一抹朝霞點亮天際,我收好錢,用冷水洗了把臉,前往鎮裏我爸家。

-26-
鎮初中今年出了個全縣前十。
這消息也傳到我爸的耳朵裏,他難得對我露出笑臉:「不錯,會讀書,這點像老子,中專學費生活費你不用管,爸供你讀。」
「畢業後跟我做幾年生意,順便認識下我幾個朋友的兒子,那些小年輕個個優秀,又門當戶對……」
他自說自話講了一堆,見我始終板着個臉,登時不高興了:「你聾了?老子掏心掏肺講一堆,連個反應都沒有。」
「爸。」
我艱難地吐出這陌生的稱呼,望着他,懇求道:「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他愣了下,隨即冷嗤一聲:「我當什麼事呢,老子別的沒有,就是錢多。說吧,要多少?」
「五千。」
「多少?!」
他噌地站起來,帶倒了椅子,瞪眼死死盯着我。
我對他有本能的恐懼,嚇得一哆嗦,可想到在醫院等着救命的外婆,還是硬着頭皮解釋:「五千。外婆得了胃癌,市裏醫院說手術費和後期康復,要五六千,舅舅舅媽拿不出那麼多錢……」
「您放心,我會還的,我可以寫借條。」
我爸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仰頭哈哈大笑:「五千?哈哈哈哈你還真敢講,你知道五千塊有多少張嗎?都能裝半麻袋了!」
「當初,你外婆領走你的時候就說過,以後你歸她管。你都不在我戶口本上了,算不上我女兒。這錢,我借不了。」
他說借不了,而不是沒有錢。
我想遍所有人,只有他,能拿得出那麼多錢。
我扶着桌子,緩緩跪下。

-27-
九歲那年,我被他打得半死沒有服軟,那時候,我覺得尊嚴傲骨比命重。
十五歲這年,天平的另一端放上外婆的命,別說尊嚴了,就是一命換命,我也願意。
就像那一年,外婆爲了我,下跪求我爸。
想想真悲哀啊,明明我們的苦難大半都是他造成的,卻又只能求他。
我爸不耐煩地擺手:「別整這死出,老子不喫這套。」
繼母正好回家,扔掉手裏的菜,拿掃帚趕我:「滾,你害死我兒子還想要錢,門都沒有!」
我爸虛攔了一下,扶起我,掏出一張十塊錢:「去門口買點喫的,再買票回去,以後別來了。」
就連前十分鐘說供我讀中專的話,也收了回去。
這就是我親爸啊。
這麼多年,我一直跟自己說,不要怪他、不恨他,就把他當做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
可我如何不恨啊?!
他生我卻不養我,任由我在這殘酷的世界自生自滅,然後冠冕堂皇來一句,誰讓你當初跟你外婆走的?
短短一瞬,我心底的憎惡洶湧而出,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冷冷道:「是啊,畢竟你的錢,還得留給外面的弟弟。」
我爸愣了下,抬手就是一巴掌:「你胡說八道什麼?!」
剛被勸走的後媽猛地衝上來,神色癲狂:「什麼弟弟?毛有義,你揹着我在外面生野種了?」
我爸神情不耐:「沒有的事,小孩子亂說的。」
後媽根本聽不進去,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十六歲就跟你了……」
拿不到錢,我也沒心思看這場鬧劇。
剛出門,妹妹就追了上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心情糟透了,不想理她卻又甩不掉,只能冷冷道:「那你呢,怎麼知道的,又爲什麼不跟你媽講?」

-28-
妹妹垂下了腦袋,短短一瞬,像是籠罩在巨大的陰影裏。
「上個月……小時候爸媽更喜歡弟弟,我難過的時候就安慰自己,至少比你強,現在想想真可笑,不過是買東西送的搭頭,好一點,壞一點,都不值錢。」
我沒心情聽她訴苦,繞過她剛要走,就看到我爸摔門而出,啓動車子走了。
後媽追出來,摔到地上,朝着汽車開走的方向咒罵:「毛有義,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妹妹往我手裏塞了個東西:「我只有這些了,希望你外婆趕緊好起來。」
她扶起後媽回屋,我打開手帕,裏面是一疊零錢。
統共 53 塊。
後來,我攥着 63 塊錢,頂着紅腫的臉頰,帶着滿身的疲憊回家了。
八月的夕陽還很熱,照在我身上,卻叫我遍體生寒。
剛進院子,就看到屋子裏亮着燈,我以爲家裏進賊了,跑進去一看,就見舅媽抱着一堆衣服,腳邊放着一個大麻袋。
看到我,她立馬衝上來,輕拍了下我屁股:「你跑哪去了,我都急瘋了,正要去村長家借喇叭呢。」
我把所有的錢拿出來,遞給她:「舅媽,我問過了,上中專不用學費,生活費我也會想辦法。」
「外婆的醫藥費當您借我,我畢業後五年,不,三年,我一定還給你。」
「求求你,舅媽,我不想外婆死……」
我想說自己讀書刻苦,我想說自己聰明勤快,我還想說自己知恩圖報……
而我最想說的是,我只要上了中專,就有能力還錢,也會還錢。
可不可以求你,救救我的外婆。
我媽死了,我就剩這麼一個外婆,她要是不在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傻孩子。」
舅媽淚流滿面,一把將我抱到懷裏:「你個傻孩子,外婆是我們的責任,你一個小孩只管讀書,別的不用操心。」
「你書要念,外婆也要救,我們把房子田地都賣了,錢夠了,你別擔心。」
我這才反應過來,老屋裏一堆鍋碗瓢盆是怎麼回事。

-29-
「舅媽……」
我抱着她泣不成聲。
外婆六十一歲了,這個年紀在當時的農村算是高齡了,村裏熟人都勸我們:外婆老了,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活,能活也不一定活得久,何必浪費錢……
可外婆是我們的至親,是我們家的精神支Ṱű̂ₑ柱啊。
我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去死?
第二天,舅媽先去市裏,我晚一天,把家裏整頓好後再來。
不料,卻來了個不速一客。
精心打扮過的後媽掃了眼破敗昏暗的老屋,冷笑了聲,趾高氣揚道:「我小時候到你媽家玩,這裏就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了,家家戶戶都住上樓房了,這還是老樣子。」
我實在沒時間陪她演戲,開門見山道:「你想問我那個女人的事吧?」
後媽得意的表情一僵:「鄭希燦——」
「六百塊,你給我錢,我告訴你她在哪。」
後媽眼神微閃,不緊不慢坐下來:「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我爸一個星期到那裏三天,你去了,一定能看到他們同進同出。」
這下,後媽徹底坐不住了。
她從包裏翻出一疊錢,重重拍在桌上:「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殺了你!」
我收好錢,無視她的恐嚇,淡淡道:「你去我爸公司,找他的財務……」
後媽愣了下,隨即嗤笑道:「怎麼可能,財務都四十多了,還帶了一個女兒。」
我平靜地看向她:「沒錯,就是那個女兒。」
這麼多年,我爸一直沒變,鍾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我爸自己以爲隱瞞得很好,其實稍一打聽,就知道了。
只是後媽這麼多年沉浸在我爸的甜言蜜語中,像一隻被豢養的鳥,已經跟世界脫軌了。
離開前,她問我:「你老實告訴我,你弟弟是不是你害死的?」
我抬頭,看她站在門口,擋住一大片陽光,巨大的陰影落在身上。
「你心裏有答案。」
後媽身形一顫,下一秒,陽光傾瀉進來,她留給我人生的陰影,徹底消散。
可她卻沒從陰影中出來。
「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不欠你了,堂姨。」
風水輪流轉,這麼多年了,她射向我媽的迴旋鏢,兜兜轉轉,終於要落到她自己身上了。

-30-
預交了手術費,市醫院很快安排了手術。
三小時後,手術室門開了。
我們的目光緊緊盯着醫生,不敢眨眼,不敢呼吸。
直到他說:「手術成功。」
繃緊的弦突然鬆了,我跟舅媽抱頭痛哭。
病房裏窗簾拉開,熾熱的陽光落在外婆蒼蒼白髮上,落在她慈祥溫柔的面龐上,落在她粗糙溫暖的手掌上……那一刻,我的外婆像鍍了一層金光。
老天慈悲,終究是眷顧善良的人。
醫生還說,只要好好養着,外婆還能活好多年。
籠罩在我們家頭頂的陰霾一掃而空,舅媽走路好像帶風,迎面碰上了當初給我看例假的老醫生。
他還記得我,問起我的近況。
舅媽千恩萬謝,最後話鋒一轉:「孩子爭氣,剛被市一中錄取,這不,她舅舅剛交了學費回來。」
我猛然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舅媽。
不是說念中專嗎?
爲了給外婆看病,房子賣了,田地賣了,牲口賣了,哪還有錢給我交學費呀?
老醫生拍拍我的肩膀,讚許道:「小姑娘真厲害,我孫子今年剛一中畢業,他課本筆記我沒捨得賣,明天你到我辦公室來拿。」
「好好唸書,別辜負你舅舅舅媽。」
我雙目含淚,重重點頭。
老醫生走了,我問舅媽哪來的錢。
舅媽樂呵呵道:「錢是大人ṭū́₉的事,你只管往前奔,舅舅舅媽會給你託底。」
她不說,我還是發現了。
舅媽手腕上兩個銀手鐲沒了。
這是她的嫁妝,是她亡母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31-
舅舅回去幹活,我跟舅媽留在醫院照顧外婆。
外婆恢復得不錯,醫生說再過半個月就能出院了。
可她卻不開心。
知道花了那麼多錢,自責得像個犯錯的孩子。
「我們燦燦才十五啊,是外婆連累你,連累了你舅舅舅媽。」
一開始我跟舅媽都溫柔安慰,後來發現沒作用。
舅媽乾脆把臉一板:「媽,你要是不好好活着,我就把燦燦扔了,讓她要飯去。」
對上我的目光,她哼了哼:「看我幹啥,看書啊,李大夫送的書看完了?我跟你說,市一中不比鎮裏,你不抓緊點到時候……」
她碎碎念一大堆,跟天底下望子成龍的母親一樣。
後來,舅媽也回去了。
我照顧外婆,空閒時看看書報,有一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寫了作者母親獨自拉扯大孩子的故事,很感人。
我看了眼牀上安穩入睡的外婆,拿出紙筆,寫了一篇文章。
寄出去後也沒抱多大希望。
結果,等外婆出院回村,郵遞員送來了樣刊和稿費,一起來的還有市一中的老師。
「鄭希燦同學,你寫的文章我看了,很感動,也很佩服。學校商議後決定,減免你高中三年學費,每個月再補貼八十塊生活費。」
他像老醫生一樣讚許地拍了拍我肩膀:「鄭希燦同學,我們國家飛速發展,需要越來越多的高精尖人才,中專生的培養模式遠不夠。你要繼續努力,不要辜負家人、學校、還有國家的期望。」
那一刻,我使命感油然而生,隨即又有些懷疑:我真的可以嗎?
六年前,那個被後媽剝光衣服毒打的小姑娘可以嗎?
我腦海裏突然出現外婆、舅舅舅媽、林老師、老醫生……
九歲的我也許不行。
但現在的我可以。
因爲我身邊,出現越來越多愛我護我的人,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孤立無援。

-32-
開學前一天,外婆送我到村口。
家裏田地賣了,舅舅去工地做小工,舅媽也不賣豆腐了,改在工地邊上賣盒飯。
今天特地趕回來,給我塞了二十塊錢:「雖然學費全免,但還是有花錢的地方。」
我不肯收,她就板着臉說:「你舅舅說的,一家一主的話我能不聽嗎?」
然後又給我一個袋子,裏面是兩包衛生巾。
「衛生巾要及時換,久了不乾淨,對身體也不好。家裏有我跟你舅舅,你只管好好讀書。」
我抱住舅媽,外婆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
那一刻,我們祖孫三代緊緊挨着,村口的柳樹枝條在我們頭頂搖曳生姿。
柔中帶韌,就像我們這一代託舉一代的女性。
上了高中,我的生活只剩下唸書,爲了省錢省時間,我每個學期只回去兩趟。
每次舅媽就跟我抱怨,外婆不安分,非要跟着她擺攤,誰勸都沒有用。
有次還說到我爸。
他到貴州買了個金礦,走私黃金被抓,掏空家底才保釋出來。回到家卻看到小三跟別的男人睡一起,就連他心心念唸的兒子都不是自己的。
一氣一下,中風了。
「當初他要離婚,你後媽死活不肯,現在變成後媽要離婚,你爸不肯了。」
「上回我見他拉褲子了,你後媽提了桶冷水就往他身上澆,凍得哦……嘖嘖嘖,跟個孫子似的……」
舅媽嘴上說着可憐,臉上卻一副幸災樂禍。
她高興地忘乎所以,說完了才意識到不對。
「哎呦,這些你就聽聽得了,還有兩個月就要高考了,你只管好好考試,這些爛人就讓他們爛到地裏。」
我當然不會讓他們影響我的高考。
那年高考,我以全市第三的好成績,考上省內一所重點大學。
舅媽買了兩串鞭炮到我爸跟前放,他嚇得摔到地上爬不起來,可憐兮兮地朝我伸出手:「燦燦……」

-33-
我走到他跟前,學着他當年的語氣,唉聲嘆氣道:「中風的還好是你。」
我大學畢業那年,正趕上香港迴歸,我入職的公司派我去香港拓展業務。
工作第一年,我把舅舅舅媽在村裏的房子重新買回來。
第二年,我給舅媽在鎮上買了個鋪子,給舅舅買了輛摩托車。
第四年,我在市區醫院邊上買了套房。
第五年,我回到省城,擔任分公司總經理,同一年,我請了年假,帶外婆坐飛機去了北京。
我們在天安門前合影,外婆依舊穿着那身靛藍色的褂子,她今年七十三歲,頭髮全白了,佝僂着背,拍照時露出一排空了的牙,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我牽着她的手,就像小時候她牽着我一樣。
「外婆,你看我說到的都做到了,你答應我的長命百歲,一定要做到哦。」
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矮桌邊,我讀課文,外婆繡花,正好唸到北京天安門,外婆心生嚮往:「等燦燦長大了,帶外婆去一趟北京吧。」
「外婆想看看偉大領袖毛主席。」
外婆小時候,被地主買回家給傻兒子做童養媳,捱打捱罵,喫不飽穿不暖,好幾次差點死掉。
後來新中國成立,她嫁給退役傷兵外公,婚後也幸福了好些年。
後來外公死了,她獨自帶着兩個孩子,難熬的時候總跟自己說,等孩子長大,日子好過了,一定要去一趟北京天安門。
那天晚上,我放下課本,鄭重其事地說:「好。那你一定要等我長大,一定要長命百歲。」
後來,我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燭光搖曳,如今回憶起來,彷彿還是昨天。

-34-
「照好了吧?快給我和你舅舅也照張。」
舅媽穿了件大紅色的襯衣,不自在地理了理頭髮。
後來,她看着洗出來的照片,眼眶通紅:「我這輩子無兒無女,沒想到老了享着燦燦的福了。」
我抱着她撒嬌:「舅媽,我不就是你女兒嗎?」
舅媽愣了下,輕輕拍了下我:「慣會哄我的,你都叫我舅媽——」
「媽。」
她呆了下,無聲地張大嘴巴,半晌後哭着應了聲:「哎。」
當天晚上,舅媽就帶着我送的金鐲子在村裏溜達,逢人就說:「哎呀,我雖然不會生,但養的女兒好啊,這麼大的金鐲子我說不要不要,她非要往我手上套,沉得嘞,你說這讓我咋幹活?」
「哦,差點忘了,燦燦給我開了個豆腐廠,我現在噹噹老闆娘,哪還需要自個兒動手呀。」
「那個李姐,陳嫂子,你們兒子多,這金鐲子該戴不過來吧?」
「啊,你們沒有金鐲子啊?啥,大熱天還要挑糞去澆菜?嘖嘖嘖,可憐的,以前你們笑話我是石女,沒人養老送終。我還羨慕你們來着,所以啊,生再多也沒用,關鍵是養,你們說是吧?」
短短兩天,她差不多把全村都給得罪了。
舅舅唉聲嘆氣,舅媽欣賞着大金鐲子,滿不在乎道:「我管她們高不高興,我高興就成了啊,再說我以後又不住村裏,是吧,燦燦?」
我忍着笑點頭。
外婆就迂迴得多。
拿着我們在北京拍的照片,逢人就說:「女娃好好培養,絕不比男娃差的,還是要讓女娃讀書啊。」
重男輕女的思想在我們村裏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但我資助小學的校長告訴我,那一年入學的女娃多了一成。
我更相信,接下來會有千千萬萬的柳條抽出新芽,她們在世界各個角落向陽而生,隨風搖曳,那柔中帶韌的美,會被更多人看到、欣賞。
當然,不被欣賞也沒關係,就像舅媽說的,我自己喜歡就成。

-35-
回去路上,我們特地繞道去我爸家。
他一直拖着不肯離婚,又命硬死不了,拖得後媽跟人跑了。又折磨起妹妹,前幾天還找了幾個侄子把我告上法庭,說我不贍養親父。
我拎着兩大包東西上門時,他正跟妹妹吵架。
我爸含糊不清地罵:「那男、男的又老……還離過婚……你看上他什麼……」
越到後面越難聽,什麼婊子賤貨都罵出來,就跟農村的潑婦沒兩樣,哪還有當年萬元戶的影子。
妹妹擦了把臉,恨恨道:「沒錯,我就是賤,我賤還不是遺傳你們!我媽當年怎麼看上你的,我現在就怎麼看上他!」
「我們已經領證,我也懷孕了,以後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我爸氣得哆嗦,歪着嘴,涕泗橫流。
妹妹有些不忍,但還是拎起行李往外走,正好跟我迎面碰上。
「姐?」
我們多年未見,交情不深,只聽說她初中畢業就沒讀了,後來進了服裝廠,再後來自己開了個服裝店。
我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多想想孩子,少動氣。」
她擦了把眼淚:「爸把你告了的事我才知道,他就巴不得我們過不好,姐,反正你不在他戶口上,別管了。」
我笑了笑,掏出一個紅包遞給她:「提前給孩子的見面禮。」
她看了下,震驚道:「這也太多了吧……」
不多,正好五千三百塊。
當年她給我五十三,我百倍奉還。
從此以後,我們再無瓜葛。
她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我們這關係,父母輩的關係,也沒什麼好說的。
妹妹走了,我拎着東西進屋,把在地上蠕動的我爸扶到椅子上固定好。
我爸只當我服軟了,哼了聲:「現現現在知道錯了,晚晚晚了……」
「你把老子送到市醫院康復……每個月再給老子三千塊……再來照顧老子……」
他斷斷續續提了一堆要求,我就微笑地看着他,不反駁,也不說話。
最後,他說累了,來了一句總結:「你是老子生、生的,得給我養老!」
「好啊。」
我爸愣了,不可思議地看向我,隨即抬起下巴,得意地哼了聲。
下一秒,啪一聲,他的右臉快速腫起來。
「這一巴掌,替我媽打的,你薄情寡義,不配爲人夫。」
第二巴掌下去,他左臉也腫了。
「這一巴掌,替我外婆打的,你忘恩負義,不配爲人子。」
他去貴州買樹的本金, 是外婆的全部積蓄,外婆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幫扶,他卻沒有半分感恩。
「最後一巴掌, 爲我自己。你僞善自大、冷漠自私, 不配爲人父。」
鮮血混着口水從我爸嘴角流出,他指着我,想罵人, 又怕再捱揍。
「你知道嗎, 比起後媽,我更恨你。」
「小時候我總不明白,這麼狠毒的心腸,怎麼長在父親身上,後來我明白了, 人渣不管披着什麼皮囊身份, 都是人渣。」
我揉了揉痠疼的胳膊,冷笑道:「這就是我替你養老的方式。還有,你生我的時候花了三秒, 我不介意浪費三秒替你送終。」
我爸瑟縮了下:「法、法院……」
「哦, 你不說,我差點都忘了。」
我打開禮盒袋,把裏面的東西嘩啦嘩啦倒到他身上, 我爸躲不開, 只能拼命閉着眼, 等看清那東西時,瞬間漲紅了臉:「混賬……晦氣……」
我拍了拍手,心情愉悅:「法院判我ẗū₂每個月給你八十塊,你中風了我怕你花不了錢,就給你換成衛生巾了。」
「哎,你以前怎麼說來着?」
「哦, 你說女人來月經晦氣,男人碰衛生巾倒黴, 」
我彎下腰,拍着他面頰一字一頓道:「爸,那你可要一直倒黴下去哦。」
你倒黴了, 我就開心呢。
上車後, 外婆舅舅舅媽一臉擔心地望着我,方纔他們非要陪我去, 被我拒絕了。
「燦燦, 沒事吧?」
外婆抓着我的手, 輕輕地問。
「沒事啊, 我好久沒這麼痛快了。走, 我們回家。」
外婆跟舅媽對視了一眼,越發小心地開口:「燦燦, 你是我們的寶貝, 錢沒了可以再賺,千萬別做傻事呀。」
我撲哧笑出聲,啓動車子。
「放心吧外婆, 我巴不得我爸活久點。」
我可是外婆的心尖寶,是舅舅舅媽苦求多年的女兒。
纔不是什麼賠錢貨、饞鬼。
更不會爲了一個人渣,賠上自己的性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2 分享
相关推荐
    忍冬-PIPIPAPA故事會

    忍冬

    小弟出生那一日,我和阿姐被齊齊賣給了人牙子,換來了給小弟過好日子的銀子。 被帶走前,阿孃偷偷往我們手心裏塞了一 […]
    11
    外婆的心尖寶-PIPIPAPA故事會

    外婆的心尖寶

    九歲那年,後媽生的弟弟掉進河裏。 我下河三次,救上來一具屍體。 喪禮上,我被後媽剝了衣服毒打。 親爸在一旁唉聲 […]
    31
    義母-PIPIPAPA故事會

    義母

    第一次見到乾爸,是在殯儀館門口。 他坐在臺階上抽菸,愁雲慘淡,腳邊放着喫剩的泡麪。 我鼓起勇氣問他:「叔叔,這 […]
    30
    貧困生室友逼我出一萬二的空調費-PIPIPAPA故事會

    貧困生室友逼我出一萬二的空調費

    大一軍訓,氣溫直逼 40 度。 我提出開空調,三個貧困生室友卻說沒錢。 無奈之下,我自掏腰包充了兩百塊。 可第 […]
    29
    論綠茶的倒掉-PIPIPAPA故事會

    論綠茶的倒掉

    新婚第二天,家裏保姆要扔掉我的貓。 跋扈小姑子護着她,霸總公公嫌我事多。 唯一一個站在我這邊的軟包子婆婆,怯生 […]
    28
    肅芯-PIPIPAPA故事會

    肅芯

    我和江肅相識二十二年。 結婚六年。 有個可愛的女兒三歲。 他始終對我相敬如賓,沒紅過臉,也沒紅過眼。 得知初戀 […]
    19
    老公變心後,我開啓了復仇之路-PIPIPAPA故事會

    老公變心後,我開啓了復仇之路

    結婚七年,懷孕三個月,老公又談戀愛了,女孩年輕嬌嫩水蔥似的。  我轉身替上離婚證,做好局,讓他輸光所有。 對不 […]
    16
    離港之舟-PIPIPAPA故事會

    離港之舟

    複合後。 我改掉了所有裴港討厭的壞毛病。 不再頻繁查崗、胡亂喫醋、斤斤計較。 甚至在副駕上發現了一隻不屬於我的 […]
    26
    男友嫌棄高奢決定高雅脫俗後-PIPIPAPA故事會

    男友嫌棄高奢決定高雅脫俗後

    男友 22 歲生日這天,我送他三萬的雙肩包,他看都不看一眼,反倒是把轉校生送給她的拼夕夕名畫看了又看。 「你送 […]
    18
    男友叫我賣房買車-PIPIPAPA故事會

    男友叫我賣房買車

    上班期間,男友發來一輛卡宴和一份購車合同的照片。 我點開看了看,發現購車人的簽名那裏男友薛輝已經簽了字。 我驚 […]
    31
    月餅裏的心聲-PIPIPAPA故事會

    月餅裏的心聲

    中秋家宴,我突然聽見了繼母肚子裏的孩子心聲:「這些月餅全是我媽媽通宵看教程,親手給姐姐做的,媽媽對姐姐真好。」 […]
    14
    新的一年年年有魚-PIPIPAPA故事會

    新的一年年年有魚

    因爲一道六塊八毛五的紅燒魚,除夕夜老伴跟我大吵一架。 他對着我大罵: 「兒子身上還揹着房貸車貸,你能不能別浪費 […]
    21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