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碰見師父,就覺得這人有點「邪」。
更邪門的是那個案子,時間跨度長達五年,每一個受害者都飽嘗了孤獨與絕望的滋味。案件駭人聽聞、荒唐至極,卻被認爲「順理成章」。
面對審訊,嫌疑人說:「如果你經歷過我經歷的一切,你會理解我。」
五年前,我所在轄區接到警情,河道清淤工程進展到一半,拖出一隻鏽壞的鐵皮桶。桶內灌滿水泥,散發出陣陣惡臭。
工人只當是件廢料,沒放在心上。一個拾荒老漢路過,想敲碎鐵皮售賣,剛挖開一角,就赫然發現幾塊白骨!
這下不得了,報警電話差點被打爆。
我和同僚火急火燎趕到,封鎖、保護、問話。隨後市局刑警隊介入,進行現場勘查。
我捧着本子,向市局來的領導彙報情況。
「工程隊早上 8 點開工,一個半小時後挖出鐵桶。大約 12 點,工人休息喫飯,第一報案人意外發現屍骨。因爲水蝕,加上開鑿過程不專業,對屍體造成了損毀。目前掉落的骨片已經全部收集,並做了標記。」
領導問我工程進展,我指着河道答:「三年前,政府投資四十多億開展綜合整治工程,從上游一路清淤到這兒。因爲工期長,工人換過幾撥,不確定在這之前有沒有人見過鐵桶。至於周邊情況,四年前爲了修建濱河步道,市政選取了幾個點安裝電子眼,但直到去年,河道兩岸才完成全線監控覆蓋。」
話音剛落,身後冷不丁有人問:「你怎麼看?」
我嚇了個激靈,回頭就看見個男人。
他三十來歲,頂着頭亂髮,穿件深色夾克,平平無奇,只一雙眼睛黑亮瘮人。
彼時,我進警隊不滿一年,應付社區糾紛還行,處理兇案卻沒什麼經驗,登時有種隨堂小測被老師點名的恐慌。
「呃……我覺得……監控可能沒有拍到嫌疑人。」
「理由?」
我捋清思路道:「屍體在水裏兩年內會白骨化,但包裹在水泥中,時間肯定會拉長,這就表示,去年新增的監控不可能拍到拋屍現場。」
他點點頭,示意我繼續。
「根據水泥桶的重量,兇手應該有運輸工具,而且是同夥作案,至少有兩名成年男性參與拋屍。但就算兩個大男人,要抬起水泥桶也不容易,濱河步道沿線都有護欄鐵鏈,加上人流量大,兇手不會選擇這種地點拋屍——Ṱŭ⁻所以綜合來看,監控可能用處不大。」
話到這兒,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這番推論看似有理有據,卻有些武斷。眼下關公面前耍大刀,我只求成績不會太差。
沒想到,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撂下句「謝謝配合」,竟然轉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耳根一陣發燙。
估計是看我臉色太難看,領導拍拍我,勸我別理「小楊」,說他就這個臭脾氣,又讓我協助市局摸排周邊,將我調離了現場。
勘查過後,案子移交市局處理。我窩着一肚子火回派出所,繼續幹調解鄰里糾紛的活。
一個星期後,外婆突然打來電話,說警察找了她。
原來,警方敲碎水泥後,取出了一具蜷縮的屍骨。
屍檢結果顯示,死者爲女性,六十多歲,死於三年前,屍骨存在多處骨折,但都不致命。由於內臟器官早已缺失,無法確定真正的死因。
屍骨穿着老人汗衫和褲衩,右手握有一個「米」字圖騰的刺繡小布包,裏面裝着泡爛的木牌。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比對三到兩年前的失蹤人口報案記錄,也全不吻合。
爲儘快查明屍源,市局發佈了協查通報。
很快,有人報案稱見過布包,死者可能是「周阿婆」。
周阿婆是瑤民,家鄉流傳着蜘蛛救助過先民的說法,族人便在服飾上繡上獨特的「米」字蛛網圖騰,以供奉蜘蛛。
十幾年前,周阿婆老公病故,她賣了寨中的地,來市裏投奔兒子周家成、兒媳馬曉芸,並給自己和兒子都繡了一隻「米」字小布包做護身符。
而周家,曾經和外婆是鄰居。
外婆小區有個老年活動角,她在那兒結識了周阿婆,兩人談不上惺惺相惜,但話頭不少。
外婆告訴警方,周阿婆和馬曉芸的關係非常差。周家成在本地沒賺到房子,算是入贅。馬曉芸家底殷實,手裏攥着兩套房一輛車,在小區附近開了菸酒店,夫妻倆一起經營。
雙方門不當戶不對,馬曉芸在家就是「一言堂țū₅」。雙親過世後,她想享清福,遲遲不願意生孩子。但周阿婆急切地想要抱乖孫,婆媳關係鬧得非常僵。周家成性格懦弱,不敢反抗老婆,也不敢反抗老媽,夾在中間苦不堪言。
三年前的夏末,聽說有一夥混混上門找過周家。後來不久,周阿婆就不再出現在活動角。次年開春,周家匆匆賣了鋪子、房子,全家移民,再沒和誰聯繫過。
外婆說:「我估計呀,那幫人是討債來的。小馬是個麻將迷,天天泡精武館,鬼曉得在外面欠了多少錢,鬧到賣房子還賭債,還吹牛說移民叻。」
我認同外婆的推測,那夥盲流出現的時間,與周阿婆遇害的時間非常接近。他們上門後,周家又突然舉家搬遷,實在蹊蹺。但我不明白,如果是馬曉芸欠了債,爲什麼死的卻是周阿婆?
調查兇案不在我的職權範圍,加上轄區內麻煩不斷,有市民報警稱女兒失蹤,我們忙活幾天,結果在網吧把人找了回來。我一個 CPU 處理不了太多信息,便將水泥沉屍案拋到了腦後。
沒想到一個月後,市局找上了門。
那天我調休,抽空探望外婆,打開門卻看見兩個警察坐在客廳,其中一個,就是那姓楊的。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姓楊的先ŧùₒ開口,自稱楊銳,另一位姓何,他們這次來,是請外婆協助調查。
我給兩人泡了茶,陪外婆坐下。楊銳也不客套,遞出張照片請我們認人。
那張照片很奇怪,是一個女人的黑白免冠照,像素非常低,像是從某種複印件上剪裁後放大的圖像。
女人二十來歲,中分半長髮,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
我總覺得這女人在哪兒見過,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外婆突然一拍大腿:「這不是小三妹嗎?我曉得,她搞推銷,和小馬打過幾次麻將,小馬好像欠了她幾千塊錢。」
楊銳問小三妹的真名,外婆說不清楚,又問她推銷什麼,外婆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在小區做成了幾單生意。外婆不愛打麻將,不怎麼和精武館的人來往,八卦從來沒嘮到過她頭上。
見我也在意這個女人,楊銳又問我認不認識。我那會兒在警校做五好青年,跟精武館八竿子打不着,更是一問三不知。
線索似乎斷了。
看楊銳的表情,這個小三妹和周家關係匪淺。
就在這時,轄區同僚發來消息,說上次報警尋女的人家給咱們送了錦旗,按着小姑娘拍感謝視頻,同步給我看看。我哭笑不得,大腦卻突然過了道電。
我確實見過小三妹,但不在精武館——
在一張尋人啓事上!
三年前十二月中旬,天寒料峭,我碰見了一個男人。他看起來很蒼老,衣着單薄老舊,抱着疊傳單,正和環衛大姐吵架。
大姐嗓門高,男人氣勢足,兩人很快由口角上升到肢體衝突。雙拳難敵四手,也難敵掃帚。男人被大姐掄起掃帚扇在臉上,一屁股坐倒,傳單掉了滿地。
轄區輔警上前問怎麼回事,男人狼狽地把傳單抓進懷裏,沒再追究。
一場鬧劇來去匆匆,我忙着和朋友聚餐,沒太在意。不成想晚上回家時,又遇見了他。
男人正在翻垃圾桶,撿出兩張揉皺的傳單、一個啃了一半的麪包。我看他可憐,買了碗炒飯遞過去,才知道他在發尋人啓事。
啓事上印着一對青年男女的合照,男的叫孫鵬,和男人有幾分相像,女的叫郭麗,模樣很漂亮。
男人告訴我,這是他兒子兒媳,失蹤了兩年,他從村裏一路找出來,逢人便問,逢牆便貼,卻一直沒消息。早上,他想在電線杆上貼啓事,環衛大姐不讓,這才起了衝突。
提到兒子兒媳,他彷彿讓一塊巨石壓彎了腰,佝僂着身子喋喋不休。
「我這輩子不求別的,只想找到他們。我命苦,兒子不見了,家空了,錢也沒得了,沒人幫我,哪個都不幫我……我沒錢過日子,我兒子要是在,肯定要給我錢。」
我問男人有沒有報警,他愣了愣,搖頭說早就報過,但警方回覆找不到。
看着男人花白的頭髮、憔悴的面孔,我愛心氾濫,擼起袖子幫忙,和他一起四處張貼、發放尋人啓事。臨了,還特意留下一張,寬慰他說如果看見相似的人,就馬上聯繫他。
這件好人好事,跟扶老太太過馬路一樣,給了我不少成就感。
整個寒假,我幾乎天天揣着那張啓事,卻一直沒見過和孫鵬、郭麗相似的男女。收假後,我返校報到,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我馬不停蹄趕回家,翻箱倒櫃,找出了夾在雜物裏的啓事。
年輕女人梳着兩條垂馬尾,衣着樸素。由於年份較久,紙張發黃,雙人照很模糊,但看得出,她和小三妹非常相似。
一個當時失蹤了兩年的女人,怎麼會成爲馬曉芸的麻將密友?
我帶着尋人啓事,轉頭跑了趟市局。
誰知老何一看啓事,脫口驚呼:「怎麼是 TA!」
楊銳指着啓事問我:「這人你認識嗎?」
我看了一眼,他問的是孫鵬。
在市局辦公室,我意識到,案件比我想象的複雜得多。
到現在爲止,市局仍然無法確認屍源!
原本,根據市民提供的線索,市局很快鎖定了周家。但周家變賣房產,新戶主入住兩年有餘,生活殘留物均被污染,無法提取。市局立刻聯絡周家成,希望找到 DNA 參照物。
這才發現,周家三口全部失蹤,生死不明!
周家自稱移民,卻查不到移民記錄,身份證、銀行賬戶、手機賬戶也無人使用。馬曉芸最後一次露面,是兩年前的初春,她在一個男人的陪同下,前往房管局將房產過戶給現任房主。錢款入賬後,她一次性提空賬戶,再沒出現過。
那個男人,不是周家成。
欠賭債、盲流堵門,還有大筆資金異動,水泥沉屍案和周家的人間蒸發,必然與經濟糾紛有關。
爲此,市局地毯式摸排,從周家的社交網絡中,鎖定了小三妹。
小三妹那張模糊的黑白照,來源於一份僞造的身份證複印件。
三年前,小三妹混跡在外婆住的小區附近,做了大量假材料,包括身份證,以用內部價購買高額保險爲由,騙了不少人的錢。
由於保險的特殊性,當受害者發現時,小三妹已經失聯了。
根據線報,老何按住了當時堵門的一個盲流。
據他供述,他和小三妹的男友認識。三年前,馬曉芸欠小三妹男友二十萬,遲遲不還。他想帶人「嚇唬嚇唬」她,糾結了五六個混子上門,馬曉芸卻死活不認債,一氣之下,他們打了夫妻倆一頓。
「打完就走了,」盲流表示,「那țū́₅家人看着挺有錢,不像拿不出二十萬,就是賴子,逼太緊不得用,三天兩頭騷擾一下,把他們日子搞亂,就願意給錢了。」
老何給盲流看了房管局監控的截圖,盲流指出,陪同馬曉芸的男人,就是小三妹的男友!
至於周阿婆,他一問三不知,甚至不知道周家還有個老太婆。
查到這個地步,雖然沒有證據顯示小三妹及其男友和周阿婆的死有關,但二人的嫌疑已經越來越大。
當我拿出尋人啓事後,老何一眼就認出了孫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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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調查孫鵬、郭麗的背景,只能從發放啓事的男人下手。
奇怪的是,楊銳沒急着撥打啓事上的電話,而是讓同僚覈查孫鵬、郭麗的人口失蹤報案記錄。
我一頭霧水,雖然兩人的失蹤可能另有內情,但楊銳爲什麼懷疑男人?
如果兩人不對勁,主動玩消失,男人找不到他們,必然報案;如果男人不對勁,導致兩人「失蹤」,他的確不會報案,但同樣,也沒有貼尋人啓事的理由。
本着警校習得的求知美德,我直接開口問。楊銳沒答,反問我男人爲什麼這麼大度。
我猛然意識到,三年前,男人貼啓事被制止,和環衛大姐發生爭執,甚至怒上心頭動手,他沒理由草草作罷。他不追究不是因爲氣量,是因爲輔警過來問情況。
他在躲避警察!
很快,同僚帶回了消息:
失蹤報案記錄裏,果然沒有孫鵬和郭麗的信息!
我登時感覺捲進了一團亂麻,四周全是線索,卻如何也理不清。
三年前,孫鵬、郭麗在小區內實施詐騙、暴力侵害等違法行爲,甚至可能敲詐勒索,從而疑似導致周家三口下落不明。同一時間,一個可疑的男人卻聲稱,孫鵬、郭麗已經失蹤兩年,但又不願報警尋人。
看來,要破解水泥沉屍案,找到人間蒸發的周家,得先解開孫郭二人「失蹤」之謎,才能劈開亂麻,抓住我們需要的線索。
老何問,要不要傳喚男人。
楊銳卻搖頭:「他不會來。我不想跟他耗,想辦法讓他現在露面。」
我默默舉起了手:「那個……我有個法子。」
商量過後,楊銳完善了我的計劃。如果男人還沒找到孫鵬,使用 Plan A;反之,使用 Plan B。
我摸出手機,撥通啓事上的號碼,打開了免提。只要男人不換號,這套法子應該行得通。
「喂,孫叔嗎?」
那頭一個蒼老男聲問:「你哪個?」
「我呀,」我搬出電詐那套,「你不記得我啦?我是鵬哥兄弟啊,您讓他聽下電話。」
那頭憤然:「你找他,打我電話做啥子?」
我道:「嗨,之前我不是找他借了點錢嘛,現在生意起來了,想把錢還他,但怎麼都聯繫不上。我想着,我孫叔肯定跟他在一塊兒,就打給您了,麻煩您跟他說一聲唄。」
談到錢,那頭顯然起了興致,忙問我借了多少。
一聽這個反應,我就知道,他還沒找到孫鵬。如果他已經聯繫上孫鵬,我兩次強調他們同行,他不會下意識避而不談。
無論他是不是孫鵬的父親,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錢。
我看了楊銳一眼,他比出兩根手指,我繼續道:「兩萬,雖然不多,但要不是鵬哥這兩萬救急,我肯定橫屍街頭。現在我發達了,連本帶利,借兩萬我還三萬!」
那頭沉默一陣,才道:「小鵬在外頭做活,現在回不來。這樣嘛,你把錢給我。」
我猶豫:「這……」
見我不應,那頭加足馬力:「我是你孫叔,你怕啥子?他的錢不就是他老子的錢?」
男人進套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我膽子一大,跳過楊銳提供的話術,直奔主題:「是這個理!孫叔您現在在哪兒發達?我收拾收拾,帶錢過去,再帶兩瓶好酒,咱好好喝一頓,還得給您包個大紅包,謝謝您照顧!」
這話一出,楊銳皺了皺眉頭。
我登時意識到,如果我是孫鵬兄弟,理應知道他家地址!
想明白這點,我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好在對方沒起疑,但不願意告訴我住址,反問我在哪兒。
我鬆了口氣,謊稱位置在市局附近的某條路上。對方興高采烈,說他最近就在市裏,親自過來拿錢。
掛斷電話,我心有餘悸。楊銳揚起眉毛,誇我會自作主張。我沒敢應,乾笑兩聲應付。
所幸老何解圍,讓我們別浪費時間,儘快安排人馬在目標地點布控。楊銳提出,帶兩個穿制服的弟兄。
老何詫異:「咱就是爲了不打草驚蛇才搞這一出,帶制服,不明擺着告訴那傢伙:『警察來抓你了』?」
楊銳回得坦然:「協助調查,問不了太尖銳。暴力抗法就不一定了。」
老何「嘶」了一聲,馬上轉頭看我。我假裝什麼也沒聽見,轉頭去看白熾燈旁亂飛的蛾子。
布控兩個小時後,一個男人進入了我們的視線範圍。
男人頭髮花白,衣着破舊,比三年前更蒼老。他探頭探腦看了一圈,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一邊接,一邊向男人靠過去。他見我面生,顯然遲疑了兩秒。我忙衝他晃晃手裏酒瓶和裹着一疊報紙的塑料袋,他立刻換上副笑臉,快步迎上來。
等我們碰頭成功,老何立刻帶隊閃出暗處,向我們打包圍。
一見有警察靠近,男人臉色大變,劈手搶過塑料袋,轉頭就跑!
我當即大喝「警察,站住」,伸手就去抓他後衣領。男人一塑料袋掄我臉上,掙脫鉗制,撒丫子往前衝。我心說你丫是犯了多大的事,連警察都敢打?
好在老何經驗豐富,和幾個兄弟圍追堵截,很快將男人按在地上。
一同僚怒斥:「別亂動!膽兒挺大啊,攻擊民警?想坐幾年牢!」
男人嚇得臉色慘白,在地上胡亂掙扎,直嚷:「跟我沒得關係!都是他們想出來的瞎話,我不得拿錢!」
這是什麼話?
我下意識看了楊銳一眼。
他遠遠站着,若有所思。
表情並不像詫異,而是有些——不滿。
男人被控制住後,我在走廊攔下了楊銳。
他似乎知道我想幹什麼,拉開窗戶,給我遞了根菸。
我一手接,一手摸火機,猶豫再三才組織好語言:「你料到他會動手?」
他不置可否。我問爲什麼。
他卻笑:「不是你說的嗎?」
我駭然:「我說什麼了?」
他讓我回憶水泥鐵桶被發現那天我彙報的情況。
我腦子裏轉過一輪,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三年前的夏天,孫鵬盯上了周家,糾結盲流上門,實施犯罪計劃。但那夥混混根本不知道周阿婆的存在,所以如果是孫鵬導致了周阿婆的死,那麼當時參與拋屍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孫鵬,另一個,很可能是他爹?
我在寒假期間碰上他,他告訴我孫鵬失蹤了兩年,其實是在騙我!很可能是雙方分贓不均,孫鵬那時候開始躲他。因爲揹着人命案,他不敢報警,只能扮可憐謊稱兒子失蹤,到處張貼啓事尋人。現在碰上警察問話,他以爲東窗事發,爲了逃命,就會採取過激手段?」
楊銳沒反駁我的推論,我卻依舊茫然:「既然這一切你都算到了,爲什麼那傢伙被抓的時候,你好像並不高興?」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我:「你好奇心很重?」
我承認:「我想知道真相。」
他卻道:「我提了申請,借調你參與調查,轄區同意後過來報到。真相,自己找。」
說完,不等我再問,他轉身去了審訊室。
我正式介入時,才知道楊銳爲什麼不滿。
他算錯了。
男人和周阿婆,沒有任何關係。
警方早在沉屍的水泥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紋,顯然水泥未乾時,有人不小心接觸到了表面。
經比對,指紋不屬於男人,他被按住時,仍然在找孫鵬的下落。
男人叫孫玉偉,是市下轄縣小碧鎮大地村人,現年五十歲。
但調查結果顯示,孫玉偉未婚!
孫玉偉有個胞弟,名叫孫玉成,五年前車禍身亡,其子孫鵬獲賠了一筆人身意外險,隨後搬離大地村,再無蹤跡。
在審訊室裏,孫玉偉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稱不認識孫鵬,也沒貼過什麼尋人啓事,手機號是新換的,以爲有錢拿才現身;一會兒又承認孫鵬是侄子,爲了不斷孫家的香火,才四處尋找。
老何問他被控制時嚷的話什麼意思,他先說不記得了,又說以爲侄子侄媳婦犯了罪,害怕被連坐,急着把自己撇乾淨。說來說去,就是不承認自己跟孫鵬和郭麗有關係。
在孫玉偉暫住的招待所,警方找到了一本存摺。
存摺顯示,孫玉成過世後,每月都有一筆錢匯入戶頭,持續一年,之後隔幾個月纔打一次,且金額越來越少。兩年後,再沒有匯入記錄。三年前,存摺內的錢已經提空了。
楊銳出示了一份三年前的保單,告訴孫玉偉,類似的材料還有好幾份。那男人攥着保單,看着看着,突然就崩盤了,拍着桌子罵孫鵬是白眼狼、郭麗是狗孃養的,躲他的時候還搞到這麼多錢,要警察槍斃他們。
楊銳問爲什麼。他稱當年三個人說好,平分孫玉成的賠償金,可他纔拿了一點點,孫鵬、郭麗就不再管他,雙雙換了手機號、住址,玩起了失蹤。
楊銳又問,保險受益人是孫鵬,孫玉偉沒資格享有保金,憑什麼要侄子、侄媳婦分錢給他。
男人情緒激動,一會兒說自己對孫玉成一家掏心掏肺,七歲討百家飯餵養弟弟,十歲到處打工,供孫玉成、孫鵬讀書娶妻,他當然有資格分錢;一會兒又說都是一家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錢當然要拿出來大家用。
楊銳笑他貪,明知道孫玉偉對孫玉成一家掏心掏肺,竟然還爲了一筆Ṫų₍賠償金,夥同兒子兒媳謀害親哥哥!
這話一出,男人臉上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你、你亂講!胡說八道!」
楊銳問:「記不記得孫玉偉什麼時候開始打工?」
男人點頭。
楊銳又問:「那還記不記得,孫玉偉沒上過一天學,是個文盲!」
文盲怎麼會寫尋人啓事?文盲又怎麼看得懂保險明細?
男人跌坐在椅子裏,支吾半天,憋不出一個理由。
楊銳步步緊逼,告訴他孫玉偉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五年前出省打工,在招工合同上留的是指紋。同時,市局已聯繫縣級警方,從大地村孫玉成家中尋找生活用品,用以比對 DNA。
看着面如死灰的男人,楊銳放輕了語氣:「除了證件,還有太多辦法可以證明一個人的身份。現在鐵證如山,你只有坦白,才能爭取寬大處理。」
「我……我說,我坦白。」男人終於竹筒倒豆子,「都是他們的主意,他們害慘了我,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不要槍斃我,我不得殺人,真的不得……」
原來,孫玉偉、孫玉成兩兄弟,年紀相差三歲,但相貌非常相似。兒時,孫父酗酒家暴,打跑了孫母。孫玉偉七歲那年,孫父爲了兩隻老母雞,和鄰村村民械鬥致死。爲了照顧弟弟,孫玉偉擔起了家裏的重擔。
混子父親養出了老實巴交的大兒子,大兒子卻寵出了飯來張口的小兒子。
孫玉偉年紀輕輕就外出打工,賺錢供弟弟唸書、娶妻生子,又供侄子唸書、談對象。自己過得緊巴巴,還打腫臉充胖子,給老家蓋房,給弟弟買二手代步車。
可惜孫玉成不成器,中學沒讀完就出來混社會,欠下一屁股賭債,不得已躲回老家喫低保,婚也離了。所幸孫鵬上了職校,成了全家僅有的盼頭。
五年前,孫鵬認識了十八歲的郭麗。
郭麗當時正在賣保險,爲了幫她衝業績,孫鵬給自己和孫玉成各買了一份人身意外險,互爲受益人。
那年清明,孫鵬帶郭麗見家長,孫玉偉也從工地趕回家,想見見未來侄媳婦。郭麗嘴甜人活,本來是上門客,卻帶了好酒好菜,一家人其樂融融。
當晚,孫玉成父子喝高了,孫玉偉急着辦事,獨自開走了孫玉成名下的車。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孫鵬接到警方電話,對方稱孫玉成車毀人亡,請他到縣裏認屍。
孫鵬看着睡在沙發上的父親,半天沒接上話。
原來,孫玉偉走得急,放身份證的包落在了家裏,孫玉成的駕照卻一直襬在車上。車子撞上山壁,油箱爆炸,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警方通過駕照和車主信息,誤認爲死者是孫玉成。
「我不想的,」孫玉成辯解道,「當時我還勸小鵬,要給政府講清楚,但他們說只有我死了,才能領到賠償。反正大哥孤寡一輩子,一年賺不到萬把塊錢,我還揹着債,不如趁這個機會撈一筆……」
在二人惡魔般的誘導下,孫玉成同意騙保。
由於村裏人多口雜,以免事情敗露,孫玉成離開了大地村。孫鵬承諾,每個月給他打錢,讓他在外面過好日子。可沒想到纔打了幾萬,兩人便「失蹤」了。
孫玉成懊喪不已,連稱所有事都是孫鵬、郭麗搞出來的,他只是分了點錢,結果鬧得有家不能回,成天提心吊膽,日子過得苦哈哈。
根據孫玉成的口供,案件逐漸有了眉目。
五年前,孫鵬、郭麗夥同孫玉成,故意虛構保險標的,騙取保金,利用這筆不義之財花天酒地。三年前,兩人花光保金,再次實施詐騙,疑似致周阿婆死亡、周家夫妻失蹤。
可以大膽推測,目前下落不明的周家成、馬曉芸,應該已經遇害。
雖然孫玉成提供了大量細節,但他確實不知道孫鵬和郭麗的行蹤,我們只得回到水泥沉屍案,從周家下手,地毯式摸排所有與之有關的線索。
大海撈針的工作推進緩慢,我連熬三個通宵,差點猝死在海量文件裏。
第四天,楊銳把我從沒喫完的油條上拍醒:「找到了。」
去年夏天,馬曉芸某個私密性很強的社交賬號曾在異地登錄,聯繫了一個名叫田東亮的男人。
田東亮是馬曉芸的中學同學,苦戀她多年。馬曉芸結婚後,田東亮仍不時發送曖昧信息。馬曉芸不堪其擾,嚴詞拒絕了對方,兩人便斷了來往。
在對話記錄中,「馬曉芸」告訴田東亮,自己和丈夫感情不和,獨守空閨,身心都被寂寞吞噬,希望找到一個真正愛護她、讓她依靠的男人。田東亮激動不已,連稱妻子過世一年多,也寂寞難耐。
套出田東亮手機號後,該賬號再次沉寂。
從語言模式上判斷,當時使用賬號的,應該是個男人!
我們緊急跨市調查,找到了馬曉芸賬號登錄的網吧。
我本以爲會看見孫鵬,但萬萬沒想到,出現在監控裏的人,竟然是周家成!
經周邊摸排,孫鵬、周家成、郭麗均以假身份入住酒店,直到接觸田東亮。
隨着調查深入,我們得知,田東亮待業在家,與雙親同住,父親臥病在牀,目前家中似乎還有一男一女,身份不明。一個月前,田東亮變賣了一套老房,並陸續提走了銀行賬戶中所有售房款及賠償金。
這個流程,和三年前馬曉芸失蹤前的行爲,一模一樣!
謎團越卷越大,周家慘案究竟怎麼回事?馬曉芸去哪兒了?本該下落不明的周家成,爲什麼會和疑似致母親死亡的人在一起,還冒用妻子之名聯絡昔日情敵?田東亮遭遇了什麼,導致其行爲和曾經的馬曉芸高度重疊?而在整件事裏,孫鵬和郭麗又起到了什麼作用?
楊銳推斷,周家慘案很可能會重新上演。
爲確保田家三口安全,當地警方假扮物業上門,我們協同圍捕,成功按住了兩個嫌疑人。
而眼前的場景,慘不忍睹。
田家所有窗戶均被封死,遍地是垃圾。老年房裏,田父瘦得皮包骨頭,兩條腿潰爛生瘡,屎尿全拉在牀上。田母赤身裸體地睡在廁所,也形銷骨立、奄奄一息。田東亮除了面部,渾身是傷,蜷縮在狗籠子裏,精神狀態極不穩定。
兩名嫌疑人裏,女的是郭麗,男的卻並不是孫鵬。
又是周家成!
我們破門而入時,外婆口中懦弱無能的周家成宛如變了個人,暴力抗法,抄起菜刀搏命,我險些被他劈斷手指,和幾個同僚一起才把他制服。
郭麗也想跑,楊銳呵斥了一聲,她便乖乖蹲在了沙發旁。
從田母口中得知,孫鵬、郭麗和周家成已經在田家住了三個多月,輪流採購生活用品。收網時,孫鵬正巧外出。
老何命令郭麗聯繫孫鵬。
郭麗戰戰兢兢撥通電話:「老公……你在哪兒?」
孫鵬不疑有他:「回來的路上了,啥事?」
郭麗看了眼老何:「沒啥事……牛奶買了嗎?」
孫鵬遲疑了一下,回句「買了」,便掛斷了電話。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楊銳脫口而出:「孫鵬要跑,馬上抓人!」
老何還沒反應過來,問咋回事。楊銳幾步搶到郭麗面前,問她是不是乳製品過敏。郭麗縮成一團,一個勁搖頭否認。
楊銳俯身逼近,直到她不敢再動,才面無表情地開口:「我倒一杯給你喝。」
那一刻,我感覺脊背發涼。
郭麗直接哭出了聲:「我、我不想他被抓,我錯了……哥我錯了……」
最終,孫鵬還是跑了。我和老何都以爲「牛奶」是什麼暗語,但楊銳說,田家堆積如山的垃圾裏,沒有任何乳製品的空包裝。
面對審訊,周家成非常不配合,甚至不承認自己是誰。老何建議,郭麗的心理防線已經崩塌,從她下手更容易。楊銳沒否認,也沒明確表示同意。
這一次,老何說對了。
郭麗的嘴很容易撬開,但她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根據她的供詞,所有看似蹊蹺的事件,以及由此匯成的巨大謎團,不過是巧合湊巧合,將幾個簡單的詐騙案串聯在一起罷了。
七年前,她幫孫鵬拿到賠償,兩人逍遙過一陣,很快花光積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爲了繼續過好日子,郭麗開始僞造材料、騙取錢財。
也是在那時,她認識了馬曉芸。馬曉芸欠她兩千元賭債,一直不還,她便叫男友孫鵬「嚇唬嚇唬」馬曉芸。她並不知道,孫鵬曾獅子大開口,討債二十萬,而且錢也沒要回來。
那段時間,被騙的投保人開始起疑,郭麗應付不暇,孫鵬便帶她逃到臨市躲藏。
次年,他們再次碰見周家成,發現他用起了假名。
他們原本覺得奇怪,但兩人一向不走正道,也沒多問。很快,周家成和孫鵬處成了兄弟。周家成看着文弱,膽子卻挺大,很多連孫鵬都不敢做的事,他第一個上手。
孫鵬是智囊,郭麗提供保險知識,周家成便是打手。這個四六不着調的小團伙,竟一路敲詐勒索、喫香喝辣,過了段「好日子」。
至於田家,郭麗說,他們並不相熟。
是田東亮找上的他們。
郭麗表示,田東亮和周家成似乎早就認識,但關係一直不鹹不淡,他們在當地落腳後,周家成找田東亮喝過幾次酒。每次酒勁上頭,田東亮都會抱怨太太丟下他意外身亡,賠償金還被田母全部拿走,搞得他身無分文,買包煙還得打申請。
苦日子過久了,田東亮滿肚子怨言,咒罵父親是個老不死,只佔不賺;母親又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明明是他死老婆賺的錢,卻被老頭老太喫幹抹淨,他還不能反抗,否則就是不孝,要遭天打雷劈。
郭麗說:「他知道周哥做那種營生……」
老何打斷她:「哪種營生?」
郭麗支支吾吾:「就是……騙人……有一次,他好像再也忍不下去了,就讓我們假扮債主上門,逼他媽給二十萬。只要拿到錢,他就分我們一點。男人說話,我插不上嘴,就跟他們一起了。」
誰知田母卻稱,錢都給田父看病了,拿不出二十萬,要錢沒有,要命,兒子有一條。一聽這話,田東亮氣上心頭,索性讓孫鵬三人住在家裏,借他們的威懾力虐待父母,逼迫母親交錢。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郭麗說着說着又要掉眼淚,「那時候,幾個男人都上火了,我走不了。田哥也不讓人照顧他爸,說他爸早該死了。他媽和他吵,他就把她關進廁所。我能怎麼辦呢?我也不敢報警,也不敢跑……」
老何問,如果田東亮是主謀,他爲什麼被關在狗籠裏。
郭麗差點把頭埋進胸脯:「他想那個我,都把我褲子脫了……周哥就打了他一頓,把他關進去,然後你們就來了……大哥,我說的都是實話,你說誰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要錢,怎麼可能搞出人命?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問來問去,郭麗說不出個一二三,只哭成了個淚人。
離開審訊室,老何問怎麼看。
我撓撓頭:「郭麗文化不高,性格軟弱,誰都能差遣。看來,還是得抓到孫鵬。」
楊銳卻搖頭:「她很聰明。」
就在這時,水泥上殘留的指紋比對有了結果,屬於周家成。而一個月前陪同田東亮過戶的人,竟然也是他!
楊銳拿上材料,轉頭去了審訊室。
周家成還是那副混子態度,什麼都不認。
楊銳甩出水泥沉屍案的照片,準備逐個擊破:「咱們也別繞彎子了,你沒那個時間。DNA 比對正在進行,被害者身份很快能確認。我現在是給你坦白的機會,如果你仍然負隅頑抗,根據郭麗的供詞,謀殺、拋屍、詐騙、蓄意傷人,哪一條你都跑不了。」
周家成愣了愣:「郭麗?」
楊銳告訴他,晾他的這段時間,郭麗已經全招了。
周家成卻哂笑:「你不要唬我,三妹不會亂說話。就算屍體是我媽,又怎麼樣?我媽死了,我都不知道,你們找到她,我還得謝謝你們。」
楊銳道:「說你馬虎,屍體過了三年才被發現;說你心細,你又在水泥上留下了指紋。」
一聽這話,周家成臉色驟變。
楊銳翻出兩張照片,一張是指紋:「被害者不會說話,老天幫她說。你不知道你媽過世?那藏屍的水泥上怎麼會有你的指紋!」另一張,是「米」字小布包,「這個東西你應該不陌生,全天下只有兩個。它沒保護好老太太,倒是帶我們找到了你。」
看到布包,周家成明顯呼吸急促。
楊銳將照片重重拍在桌上:「老太太整顆心撲在你身上,給你繡護身符,說你是她的福報,你卻狠心到這個地步?你還是不是人!」
「我沒殺我媽!」
楊銳沒管周家成的嚎叫,步步緊逼:「你真這麼天真,以爲郭麗會保你?她要保的是孫鵬!她能當着警察的面暗示孫鵬跑路,你拿什麼跟人比?癡情啊?!」
「我沒殺我媽!」周家成情緒激動,和走訪獲知的形象截然不同,「就算有指紋,我也沒殺我媽!三妹不會背叛我,這盆髒水你別想潑在我身上!」
楊銳嘆了口氣,翻出房管局監控截圖,近乎憐憫地看着他:「定罪講證據,冒用馬曉芸身份的是你,假意逼債的是你,脅迫田東亮賣房的是你,打人關狗籠的是你,被當場抓獲的還是你。郭麗只是個弱女子,孫鵬,最多是個共犯。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指向你?」
說着,他將警用手套擱上桌面。
「最重要的一點,爲什麼水泥上只有你的指紋?而其他痕跡,無法指向任何第三者?」
「其他痕跡……」
周家成喃喃,視線落在了手套上。
隨即,他渾身一震:「郭麗讓孫鵬戴了手套!」
周家成上鉤了。
當信任全面崩塌,他要做的,只能是儘量摘清自己。
從周家成嘴裏,案件極盡荒唐的真相,終於浮出水面。
三年前,馬曉芸確實欠郭麗兩千元賭債,但孫鵬找上門時,借據上的金額卻變成了二十萬!
馬曉芸當然不願意給,孫鵬便夥同幾個混混,對夫妻二人施暴。隨後,孫鵬與郭麗借兩人養傷之際,堂而皇之住進家中,暴力脅迫周家三口。
馬曉芸最終服軟,承諾取錢「還債」,可此時郭麗已經胃口大開,她不僅要二十萬,還要馬曉芸名下的房產、車子,以及所有存款。
但郭麗用以達成目的的手段,並不是拳腳。
當時,周阿婆和馬曉芸爲生不生孩子一事矛盾深重,周家成作爲上門女婿,在家裏沒有任何地位,常被馬曉芸呼來喝去,連替母親說句話都做不到。
周家早就分崩離析,郭麗敏銳察覺到這家人的問題,她開始召集他們開會。
在家庭會議上,郭麗鼓勵他們互相指責、謾罵、攻擊,設立嚴格的規章制度:沒收手機;不允許出門;喫飯、飲水、上廁所、睡覺都必須在規定時間和規定地點;犯了錯將受到什麼懲罰;表現優秀又能獲得什麼獎勵。
而領取獎勵的第一條,就是向自己的親人施虐!
爲了獲得食物、水源,以及睡牀的資格,周家三口開始互相攻訐。年邁的周阿婆很快病倒,周家成本想求郭麗送母親看病,馬曉芸卻爲了一個麪包,提議將周阿婆關進廁所,斷水斷糧。
「『不要傳染我們』,她是這麼說的……」周家成眼眶發紅,氣極反笑,「她就不是個東西,我媽就算真做錯了什麼,那也是我媽啊!她要活,就送我媽去死?」
周阿婆最終慘死,周家成瀕臨崩潰,他曾試圖偷回手機報警,卻被孫鵬發現。他以爲他也會死,但郭麗站了出來。
周家成說:「我犯了錯,應該受到懲罰。兩天一夜,我不能睡覺、喫飯、上廁所,只能面壁思過。三妹心疼我,勸我不要想不開。她說老媽死在我和馬曉芸手上,如果事情曝光,我們跑不了,但她不會讓我出事,她有辦法把這件事瞞下去。」
絕望的周家成聽從郭麗指揮,和孫鵬一起將母親的屍體放入鐵桶,用水泥澆灌並拋屍。
他沒想到,母親臨死還緊緊握着保命的護身符。也沒想到,自己在悔恨中,爲了最後抱一抱母親,留下了一枚鐵證。
這之後,郭麗賣掉了馬曉芸的房產,以免暴露,她和孫鵬挾持着夫妻二人連夜離市。
此時,馬曉芸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作用」。她太害怕成爲下一個被害者,在離市的路上,她嘗試逃跑,卻被周家成發現了。
「你如果經歷過我經歷的一切,你也會像我一樣,」周家成咬緊牙關,「我不會放過那個婆娘!」
周阿婆的死讓周家成怒火攻心,馬曉芸獨自出逃,又讓他斬斷了最後一絲情分。他將馬曉芸拖回郭麗面前,任由孫鵬毒打致死,在恐懼和絕望的衝擊下,奔潰痛哭。
郭麗卻來安撫他,給他希望。
「她和馬曉芸不一樣,只有她認同我,理解我,體諒我!她說我們纔是一家人,馬曉芸是外人,外人就該死,所以她會幫我,絕對不會讓我出事。」
又一次,在郭麗的指引下,周家成將馬曉芸赤裸的屍體扔進了山林。
人生一旦脫軌,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徹底迷上了郭麗。
爲了展示男人氣概,爲了博得郭麗的歡心,爲了證明自己比孫鵬更有能耐,周家成從一個被害者,迅速蛻變成了加害者。
他覺得,他可以掌控一切。
就像輕鬆掌控他們的郭麗一樣,成爲主宰他人的神。
神需要信徒,周家成需要田東亮。
郭麗告訴他,他們雖然拿到了一大筆錢,但三個人很快就會花完。她不想過苦日子,他們得再找一戶人家,繼續搞錢。
這戶人家需要滿足幾個條件:
第一,目標家中不止一個人,方便召開家庭會議,引導他們互相攻擊、施虐。只要參與虐待的不是孫郭週三人,即便案發,他們也不會因殺人罪被判死刑。
第二,有一定的存款,名下有房產、車輛。存款只是「小錢」,真正的大頭是不動產,只要賣出房子,就能賺更多錢。而車子換上套牌,做簡單的僞裝,就是他們流竄作案的好工具。
社交關係簡單,這樣的人即使突然不露臉,只要通過短信,傳遞移民或北上創業等訊息,就不會立即引起懷疑。即便有人察覺不對勁,在報案前,孫郭週三人也早就跑沒影了。
這樣的人家,就像一頭肥豬,能夠壓榨出豐厚的油水。最重要的是,面對邪教般的「家庭守則」,受害者很快會被洗腦,放棄逃跑,爲了謀求生存的機會,甚至會主動向親人痛下狠手。
周家成透露:「她說,真正的家人一定會互相保護,就像她保護我。只有虛假的家人,纔會爲了一口食物、一口水,出賣自己的親人。這些拋棄親人的人,不配擁有財富,不配過好日子。」
根據篩選標準,周家成選定了田東亮。他知道田東亮性格有問題,沒什麼朋友,和公司同事鮮少來往,而且手裏攥着兩套房,很適合下手。
但郭麗非常謹慎,她建議周家成冒用馬曉芸的身份,先聯絡田東亮,摸清底細,確認沒問題再實施計劃。
「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周家成絞緊雙手,低着頭交代,「我聯繫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剛死了老婆,還拿到一筆豐厚的賠償金,我們就找上了他……到了這個地步,我不會撒謊,確實是田東亮先開的口。既然他都這麼要求了,我沒理由放棄到嘴的鴨子。到了田家,郭麗的法子還是那麼好用,她太會看人了……」
周家成的供述,幾乎完善了所有環節。
而我,聽得毛骨悚然。
二十三歲的郭麗,那個會被楊銳嚇哭、在審訊室瑟瑟發抖的女人,怎麼可能犯下如此可怕又可恨的罪狀?
楊銳離開審訊室時,我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
老何先迎了上去,卻問:「楊兒,水泥上有手套留下的痕跡?」
楊銳搖頭:「沒有。」
老何錯愕:「那你跟他說……」
「我什麼都沒說,他自己說的。」
老何抹把臉:「以周家成當時的精神狀態,確實不會一個人處理屍體,但萬一孫鵬什麼也沒戴,就是沒留下指紋,你這套不白費了?」
「無所謂,」楊銳笑了,「詐詐他麼,這不是詐出來了?」
「……」
我悄悄問老何,楊銳這招合規矩嗎?老何反問,哪裏不合?
根據周家成的口供,我們在距離田家不遠的停車場找到了一輛套牌車,車裏放着沾滿指紋的現金、假身份證、手機卡,以及一個賬本。周家成說,郭麗會記下大額進出賬,用以分配每個人的「提成」。
面對鐵證,郭麗終於褪去了羔羊的外皮。
她問楊銳,有煙嗎?
楊銳給她遞了一根。
她看着他,哭紅的眼睛水汽氤氳,楚楚可憐:「哥,我知道你們眼裏容不下沙子,但我窮怕了。」
如果你經歷過我經歷的一切,你會理解我。
相同的話,從郭麗嘴裏說出來,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
「我是山裏走出來的孩子,你去過那種地方嗎?土房子,夏天熱出痱子,冬天凍得不敢下地,而我,還要在三伏天對着竈頭做飯,在臘月洗全家人的衣服。我們家六口人,我是老三,我媽是傻的,我大姐也是,二姐被賣了,弟弟只會哭。」
郭麗彈掉菸灰:「要不是有個老師來支教,我連小學都讀不完。十四歲那年,我老子跟人結了親家。那醜男人四十歲還沒討到婆娘,花三千塊找人買。可惜人還沒到手,柺子就讓你們抓了,三千塊全打了水漂。
「三千,是一個大姑娘的價格,我要不了那麼多。我記得,老師跟我說,小三妹,你是念書的料,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很大。但他只告訴我要走出去,又不給我錢。」
郭麗笑了笑:「你說,你們不抓柺子多好?我老子就不會把我賣了。我不想嫁老頭,不想給他家十七八口人做飯洗衣服,所以我偷了兩個雞蛋,跑了。一路撿垃圾喫,跑出村,跑出鄉,跑到縣裏。
「外面的世界真大啊,大得沒地方落腳,我找到個撿破爛的老頭,跟他說給我口飯喫,我就給他生娃。他去撿剩飯剩菜,我不要,我要喫肉,他就去碰瓷了。我才知道,原來在外面的世界過活,辦法這麼多。」
但郭麗沒有信守承諾,老漢脫褲子的時候,她沒忍住,狠狠咬了對方一口,又跑了。她開始想法設法賺錢,也算運氣好,遇到幾個愛心人士,唸了一年夜校,進了保險行業。
郭麗的確聰明,可聰明人不一定能過好日子。
找到正式工作後,她本以爲生活走上正軌,卻發現保險這一行,不光講厚臉皮,還講人脈。她哪裏有人脈,只有皮囊,可她受不了惡狗一樣的男人,也受不了那些醜陋的東西。
業績墊底,她離夢想的生活越來越遠。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孫鵬。
沾孫玉偉的光,孫鵬窮得不那麼光明正大。在郭麗眼裏,他是個家有閒錢的帥氣大男孩兒,兩人很快談起了戀愛。孫鵬不僅自己買保險替她衝業績,還拉了幾個兄弟一起買,這讓她更迷戀孫鵬,直到她跟他回大地村見家長。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眼瞎了。」郭麗看着燃盡的Ṱű₈香菸,低聲道,「我從村裏出來,不想再回村裏。我就是死,也不要過那種一睜眼就得想今天是先洗衣服還是先打豬草的日子。碰巧,他大伯死了。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給我指的明道,打工有什麼用?一輩子都是任人踐踏的垃圾,聽老闆呼來喝去,聽客戶喋喋不休。」
郭麗看着楊銳,振振有詞:「我要錢,我要過好日子。」
自那之後, 郭麗的人生髮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太會察言觀色, 也太會對症施招, 她能抓住每個人的軟肋, 孫玉成的懶惰、孫鵬的無知、周阿婆的愚昧、馬曉芸的自私、周家成的偏執、田東亮的貪婪……人性的卑劣, 反倒成了她的工具。
從小遭到家人奴役的郭麗,揹負着被父親賤賣換錢的陰影, 當她覺察到自己的「才能」後,她真正想要的, 不僅是錢,還有掌控他人、肆意懲罰ṱŭ̀²「背叛者」帶來的暢快。
她不想再成爲一件「物品」, 被任何人壓榨。
不做物品, 就做利用物品的神。
雖然一開始沒算到周家成會如此野蠻生長,但她仍然能控制他,將他化爲己用。
只是無論怎麼問, 郭麗都不承認教唆他人犯法,只說她想過好日子,他們就幫她過好日子。她還是那個可憐的弱女子, 看見身邊的人一個個違法犯罪, 不敢報警, 不敢逃走。
楊銳沒戳穿她, 讓她協助我們抓捕孫鵬,換取減刑的機會。
孫鵬落網後, 和周家成一樣,愛郭麗愛得如癡如狂。他堅信郭麗在最後一刻向他暗示「牛奶」,是想保護他, 而我們謊稱郭麗背叛了他, 是想挑撥離間,從他嘴裏挖出對郭麗不利的證詞。
楊銳笑他蠢,以郭麗毒辣的眼光,看得出這招根本沒用,她不過是藉此展現自己癡心一片、柔弱無助的形象, 以博取好感, 讓警方輕視她,便於撒謊罷了。
孫鵬沉默了很久,仍然搖頭:「你不懂, 麗麗很愛我。」
最終,孫鵬替郭麗攬下了所有罪名,也坐實了周家成犯下的殺人案。
周家成帶回馬曉芸後, 孫鵬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
失手掐死馬曉芸的, 是盛怒的周家成。
結案那天凌晨,我蹲在路牙子上點菸,火機進水半晌打不着。楊銳從後面遞火上來, 問我想不想幹刑警。
「哥你別逗了,」我衝他咧嘴,滿臉苦相, 「我還想健健康康活到領養老金。」
楊銳沒強求。我忍了又忍, 還是開口問,水泥鐵桶被發現那天,他是不是覺得我的表現像個傻子。
他搖搖頭:「像個刑警。」
我也搖頭:「幹不成, 我接受不了自以爲是的辯白,用所謂的『苦衷』粉飾罪行,讓真正的受害者折在無聲的苦難裏。」
他笑了:「所以你纔像個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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