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玄,下界劍道奇才,八百歲斬碎天劫,飛昇仙界。
本以爲此去逍遙永恆,誰知仙橋盡頭,等着我的是一套灰色甲冑和一塊寫着陸仁甲的玉牌。
他們說,神界不缺天才,只缺聽話的兵。
後來我才知道,飛昇不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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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修真界萬年不出的劍道奇才。
三歲練氣,十歲築基,二十五歲金丹,五十歲未至便已凝結元嬰。
八百歲時,我於無盡海畔一劍斬碎九重天劫,霞光萬道,接引仙橋橫跨蒼穹。
宗門上下,涕淚交加,頌我之名響徹雲霄。
他們都說,我是宗門的驕傲,是下界氣運所鍾,此去仙界,必當平步青雲,得享永恆逍遙。
腳踏仙橋,回首望去,凡塵渺渺。
我曾以爲,飛昇是終點,是超脫,是另一段傳奇的開始。
仙橋盡頭,雲霧繚繞,一座巍峨聳立、不知其幾千裏的白玉巨門靜靜矗立。
門楣之上,以道紋銘刻三個大字——「南天門」。
門旁,站着兩名金甲武士,面無表情,眼神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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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一名金甲武士開口,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我拱手,帶着飛昇者的矜持:「在下李玄,自下界雲瀾界飛昇而來。」
那金甲武士眼皮都未抬,遞過來一套制式的灰色甲冑、一枚玉牌以及一本薄薄的書冊。
「嗯,編號丁未柒伍貳壹,從今天起,你就是南天門守備營丙字隊的天兵,陸仁甲。」
「這是你的身份玉牌和《天兵守則》,甲冑需時刻穿戴,玉牌不得離身,《守則》三日內背熟,會有考覈。」
陸仁甲?
我愣住了。
我縱橫天下千年,名號響徹寰宇,至此竟連名字都不配擁有?
「前輩,是否弄錯了?我乃飛昇之人。」
旁邊另一名金甲武士嗤笑一聲,打斷了我。
「弄錯?哪個飛昇上來的,在凡間不是天才、老祖?到了這兒,就得守這兒的規矩。神界,不缺天才,只缺聽話的兵。」
天才亦有差距,我相信我李玄就是這萬中無一之人。剛準備動手,那金甲武士僅僅一個眼神就使我神魂激盪。
好吧,我承認確實遠不是他的對手。
我接過那冰冷的甲冑和玉牌,指尖微微發顫。
玉牌正面是「陸仁甲」三字,背面則是「丁未柒伍貳壹」。
那本《天兵守則》,開篇便是:恪盡職守,謹言慎行,絕對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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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簡單而枯燥。
與另外三名同樣眼神黯淡的天兵一起,分守南天門的一處偏隅。
每日便是站崗、巡視,查驗進出仙神的路引。
是的,路引,即便成了仙,在這神界,沒有路引,依舊寸步難行。
我見到了御劍而過的仙人,見到了乘坐華麗鑾駕的神祇,他們談笑風生,身上寶光流轉,氣息淵深如海。
偶爾,他們目光掃過我們這些守門天兵,如同看待路邊的石子,不帶絲毫情緒。
也見到了拉着龍車鳳輦的牲口。
那拉車的五爪金龍,鱗片黯淡,眼神溫順得近乎死寂。
那拉輦的七彩神鳳,羽翼雖華美,步伐卻沉重不堪。
它們,據說都是血脈不純或者犯了過錯的龍鳳後裔,被罰在此服役。
我曾聽聞,神界盛宴,有龍肝鳳髓。
當時只覺是天地奇珍,如今看着這些拉車的龍鳳,心頭莫名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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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崗滿一月,得賜洗滌仙釀一小杯。
那是用一個粗糙的陶杯盛着的,液體呈琥珀色,散發着淡淡的仙氣。
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其中混雜了無數種精純的Ţů⁰草木精華。
味道不錯,足以讓下界大乘期修士生死相向。
旁邊一個資格老些的天兵,名叫王琥的,咂咂嘴道。
「知足吧,新來的,這一杯,抵得上你苦修十年。聽說,這可是醴泉司那幫飛昇來的釀酒師,用上萬種靈藥,耗費百年光陰,才能釀出這麼一小壇。」
「釀酒師?飛昇者?」我捕捉到了關鍵詞。
王琥嘆了口氣,壓低聲音:「不然呢?你以爲飛昇上來都能當神仙?有點手藝的,煉丹的、煉器的、制符的、釀酒的,都被分到各司各部,沒日沒夜地幹活。像我們這種只會打打殺殺的,就只能來守門、或者去天河邊當巡防苦力。」
我握着陶杯的手,緊了緊。
那杯中的仙釀,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它承載的,是數萬名飛昇者被禁錮的自由與百年千年的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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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我第一次被要求寫述職報告。
內容無非是本月站崗時長、有無異常、心得體會。
我坐在簡陋的營房內,面前攤開特製的仙帛,提着一支灌注微末仙力的筆,久久難以下筆。
心得體會?
我該寫什麼?
寫我如何從一劍光寒十九州的劍神,變成了一個連名字都失去的看門卒?
寫我每日看着那些真正的神仙出入,內心是何等滋味?
最終,我落筆,寫的全是套話空話:「恪盡職守,感受神界宏偉,仙氣滋養,修爲略有精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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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次臨時調派,我曾去天河畔協助巡防三日。
在那裏,我遇到了老張。
他飛昇前,是一個小世界的體修至尊,肉身強橫,能徒手撕裂星辰。
如今,他穿着沉重的黑色甲冑,沿着浩瀚無垠、星光沉浮的天河岸邊,一步一步地行走,排查任何可能的空間漣漪。
休息時,他坐在一塊星骸石上,望着天河發呆。
「想開點,小子。」
「好歹,咱們還算在體制內,有固定的仙祿拿,雖然微薄,但能慢慢修煉,總比那些被徵發去開拓新界,或者去域外戰場當炮灰的飛昇者強。」
「域外戰場?」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老張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不然你以爲神界爲何需要這麼多天兵天將?安Ṭŭₒ穩日子底下,有的是我們看不見的腥風血雨,咱們這南天門站崗,算是肥差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重的力道讓我一個踉蹌:「活着,熬着,也許熬個幾萬年,立點功,就能調去個清閒部門,或者有機會轉世重修,賭一把下次飛昇能投個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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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偶然,我奉命護送一批靈肥前往蟠桃園。
那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園林,每一株桃樹都散發着濃郁的先天氣息。
園內工作的,多是些草木精靈,以及少數幾名飛昇者。
他們穿着粗布短褂,手持特製的玉鋤、靈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些嬌貴的桃樹。
動作嫺熟,眼神比我們這些天兵更加麻木。
其中一人,我依稀記得,似乎是某個以木系功法聞名的大千世界的飛昇老祖,曾以一己之力滋養一界荒蕪,受萬靈敬仰。
如今,他正彎腰,仔細地爲一株桃樹剔除微不足道的蟲害。
他看到我,目光短暫交匯,隨即迅速低下頭,專注於手中的工作,彷彿從未認識過我。
帶領我們的蟠桃園管事,是一位地仙,態度倨傲,呵斥那些飛昇者雜役如同呵斥牲畜。
「手腳都麻利點!要是耽誤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把你們全貶下界當畜生!」
我沉默地卸下靈肥,離開時,回頭望去。
那位曾經的生靈之父,依舊彎着腰,身影在巨大的桃樹下,顯得格外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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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門的偏殿裏,有一面巨大的玉璧,上面流動着無數金色的名字,那是《在冊仙神名錄》。
值守閒暇時,我常會站在那裏,仰頭尋找。
尋找李玄。
目光掠過一個個閃耀的稱謂,從三壇海會大神到巡天值日星官,再到各司各部的掌令、文書。
名字浩如煙海,卻沒有一個屬於下界雲瀾界李玄。
直到有一天,我在玉璧最底層,一片黯淡的光點中,看到了兩個字。
陸仁甲。
丁未柒伍貳壹。
八百年的苦修,斬碎天劫的榮光,最終凝結成的,就是玉璧上這兩個隨時可以被抹去的字符。
我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玉璧的瞬間,又猛地收回。
身後傳來王琥懶洋洋的聲音:「別瞅了,老陸,那玩意兒不看心裏還痛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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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巡查至天門東側,那裏矗立着一面萬界鏡,偶爾會映照下界風雲。
這一日,鏡面如水波盪漾,竟顯現出雲瀾界的景象。
我看見我曾經的宗門,山門依舊,但匾額上玄天劍宗的玄字,已被鑿去,改成了一個陌生的名號。
廣場上,我的石像佈滿青苔,殘破不堪,被一羣新入門的弟子指指點點。
「聽說這就是那個李玄?」
「是啊,飛昇幾千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怕是早就在仙界隕落了吧?」
鏡面漣漪散去,恢復沉寂。
我僵立在原地,喉嚨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
我曾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的傳說。
如今,傳說死了,連痕跡都要被抹去。
我在仙界失去了名字,在下界,正在失去存在。
金甲武士的呵斥聲傳來:「愣着幹什麼?巡你的邏!」
我低下頭,沉聲應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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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批新的飛昇者到了。
仙光散去,雲霧中走出幾個身影,眼神里是與我當年如出一轍。
其中一人,尤爲醒目。
身着玄色戰袍,周身隱隱有法則流轉。
發放制式甲冑和玉牌的金甲武士,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冷漠腔調:「編號丁未捌壹零叄。」
「我的名字,葉通玄。」
那金甲武士抬眼,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許波動,是被人冒犯的不悅。
「在這裏,你只有一個名字,就是玉牌上的名字。」
葉通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我飛昇至此,不是爲了來當無名小卒的。」
「放肆!」
金甲武士厲喝,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嶽轟然壓下,我們這些旁觀的天兵都感到神魂一陣刺痛。
葉通玄也是強頂着壓力,慌忙抬起了手。
「我飛昇前,斬過自稱仙裔的域外天魔,也滅過不少自以爲能定我生死的老祖,你,算什麼東西?」
動手只在瞬息之間。
金甲武士顯然未料到有人敢在南天門前反抗,仙戟剛泛起神光,一道能斬斷因果輪迴的劍意已掠過他的脖頸。
那金甲武士的動作僵住,眼中的神采如同風中殘燭,迅速熄滅。
他身上的金甲發出細微的聲響,隨即,連同他整個仙軀,寸寸消散於空中。
魂飛魄散。
我們都驚呆了。
仙界律令森嚴,嚴禁戕害仙官,更何況是直接鎮守天門的上官!
這葉通玄,不是桀驁,他是瘋了?
還是有所依仗到可以無視這等規則?
「大膽狂徒!竟敢在南天門前行兇!」
雷霆般的怒喝震得整個天門嗡嗡作響,兩道無邊無際的恐怖威壓自天際降臨。
西方廣目天王手持赤龍,南方增長天王手握慧劍,法相莊嚴,怒目而視。
「小子,剛飛昇就敢斬殺仙廷命官,形神俱滅是你唯一的下場!」
葉通玄依舊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樣,甚至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我說了,我的名字,是葉通玄,辱我名者,當斬。」
狂妄!
無法無天的狂妄!
我們所有人心中都升起這個念頭。
面對兩位成名已久的仙界天王,他哪來的底氣?
然而,就在增長天王慧劍即將揮出的剎那,一道仙光橫在葉通玄與兩位天王之間。
那光芒柔和,卻輕易化解了兩位天王的滔天殺意。
虛空蕩漾,一位身着宮裝、風華絕代的女子悄然現身。
她周身霞光內斂,卻讓整個南天門的仙氣都爲之俯首稱臣。
是瑤池女帝!
飛昇者中的傳奇,如今屹立於仙界頂端的大人物之一!
兩位天王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廣目天王沉聲道:
「女帝陛下,此子斬殺天門守將,罪不容誅,您這是何意?」
瑤池女帝的目光卻越過他們,落在葉通玄身上,那亙古冰封般的眼眸中,竟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複雜情愫。
她輕啓朱脣,聲音清越,傳遍四方:
「此人,動不得。」
增長天王眉頭緊鎖:「女帝陛下要包庇一個罪仙?」
瑤池女帝緩緩道:「非是包庇,本帝於下界歷劫時,真靈蒙塵,曾與他結爲道侶,共度百年,此乃天道見證之因果。他手中那道斬仙劍意,亦爲本帝當年所留,護他性命。」
她目光轉向兩位天王:「今日他初臨仙界,不知天規,冒犯二位。此事,本帝自會向玉帝陳情,給二位一個交代。此人,本帝帶走了。」
一時間,南天門前寂靜無聲。
兩位天王相視一眼,眼中的怒意漸漸被權衡所取代。
爲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金甲武士,與一位實權女帝,尤其還是飛昇者領袖之一的人物徹底交惡,絕非明智之舉。
瑤池女帝親自出面,並承諾交代,這已是給了天大的臺階。
「既是女帝歷劫因果,我等便不再插手,只是天規森嚴,還望女帝妥善處置。」
「自然。」瑤池女帝微微頷首。
霞光再起,捲起葉通玄,瞬息間消失無蹤。
南天門前,彷彿什麼都沒ƭŭ̀ₐ有發生過。
新的金甲武士很快被調派而來,填補了空缺,秩序恢復如初。
仙雲依舊繚繞,天門依舊巍峨。
只有我們這些親眼目睹一切的天兵,內心翻江倒海。
我看着那空出來的,又被迅速填補的位置,心中一片冰寒。
而像我們這樣的陸仁甲,死了,也就死了,連一點漣漪都不會有。
王琥不知何時湊到我身邊,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
「看見沒?老陸,這才叫飛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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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琥湊過來,遞給我半塊用仙靈穀糠壓成的餅子,這是我們的乾糧。
「還在想那姓葉的?」
我接過餅子,入手粗糲,遠不如下界靈谷可口。
「只是覺得,同樣飛昇,命與命,竟比雲泥還遠。」
王琥嗤笑一聲,餅子渣從他嘴角掉下來。
「老陸,你還沒看透?那葉通玄,人家在下界結的善緣,攀的高枝,是帶着免死金牌飛昇的,咱們呢?咱們是赤手空拳上來打工的,能比嗎?」
他拍拍我的肩甲,發出沉悶的響聲。
「認命吧,至少咱們這身皮穩穩混着,總有口仙氣吊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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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放本月仙祿的日子。
依舊是那個粗糙的儲物袋,裏面是幾塊下品仙玉,一小瓶效果聊勝於無的滌塵丹,以及一杯洗滌仙釀。
我捏着那杯仙釀,琥珀色的液體在陶杯裏微微晃動。
曾經覺得它承載了飛昇者的血淚,如今看來,它何嘗不是一種維穩的工具?
用這點微末的甜頭,吊着無數陸仁甲們,讓他們爲了這十年苦修的蠅頭小利,甘願在此耗費萬年光陰。
我仰頭,一飲而盡。
仙氣在體內化開,滋養着經脈,也固化着身上的灰色甲冑。
旁邊一個新來的飛昇者,似乎對微薄的仙祿頗有微詞,發放仙祿的仙吏只是冷冷一句。
「嫌少?可以去域外戰場掙軍功,那裏仙祿豐厚,前提是,你有命花。」
那飛昇者立刻噤聲,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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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輪值,南天門前難得的清靜。
星河低垂,仙雲如織。
若非身披這身陸仁甲,此情此景,倒也稱得上逍遙。
另一位一同值守的天兵,是個沉默寡言的漢Ṭŭ₇子,飛昇前似乎是個刀修。
我們叫他老刀。
他忽然低聲開口:「我看見了。」
我側頭看他。
他目光望着遠處沉浮的星骸,繼續道:「那天,葉通玄出手的瞬間,他的眼神。」
「什麼眼神?」
「不是瘋狂,是算計,他早知道瑤池女帝會來,那一劍,是投名狀,也是敲門磚。」
我默然。
是啊,哪有什麼純粹的狂妄,在神界這等地方,每一步都是算計。
葉通玄的狂,是他精心設計的晉升之階。
他用一個金甲武士的命,和自己看似不顧一切的鋒芒,成功吸引了頂端大人物的注意,並激活了早已埋下的因果。
而我們,連被算計的資格都沒有。
又一次護送任務,目的地是諸天星庫。
那裏存放着天兵制式裝備、部分低級仙材,以及所有在冊天兵的命牌。
交接物資時,我遠遠望見星țû⁵庫深處,一排排望不到盡頭的玉架,上面密密麻麻閃爍着無數的光點,大部分黯淡如塵。
其中,有兩個緊挨着的光點,一個標註着「丁未柒伍貳壹-陸仁甲」,另一個,標註着「丁未捌壹零叄-葉通玄」。
葉通玄的名字,依舊在籍。
只是他的光點,已從最底層的黯淡區域,躍升到了上層某個光華流轉的區域,與諸多有名有姓的仙官並列。
管理星庫的仙官注意到我的目光,冷哼一聲。
「看什麼看?人家的命牌,很快就要挪去瑤池仙境了,跟你們這些破爛玩意兒擺在一起,都嫌佔地方。」
我低下頭,退出星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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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葉通玄,是在三個月後的南天門。
他已不是飛昇時那副風塵僕僕的模樣。
一身銀絲繡雲紋的仙官常服,腰間懸着瑤池特賜的清心玉,步履從容,神情淡漠。
身後跟着兩名瑤池仙侍,手捧玉盒,氣息幽深。
他是來辦理「跨界通行玉牒」的。
我正輪值查驗路引,一抬頭,就對上他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他顯然也看見了我。
目光在我腰間的「陸仁甲」玉牌上停留一瞬,沒有任何波動。
也是,他如今是瑤池女帝親自庇護的人,是打破了仙界潛規則卻安然無恙的「特殊存在」。
而我,依舊是丁未柒伍貳壹,是萬千陸仁甲中的一個。
「玉牒。」他身旁的仙侍上前一步,遞上一枚流光溢彩的玉牒:「葉仙官奉女帝之命,前往小蓬萊公幹,速速驗看,莫要耽擱。」
我接過玉牒,神識沉入,查驗真僞。
手續無誤,權限極高,幾乎可通行大半個仙界。
「無誤,仙官請。」我將玉牒遞還,側身讓開通路。
王琥溜達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喂,老陸,剛纔過去那位,就是那個葉通玄吧?嘖嘖,真是一步登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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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交集,來得猝不及防。
那日我隨小隊巡防至萬卷樓附近,負責外圍警戒。
據說今日有上仙在此查閱古籍。
遠遠地,便看見葉通玄從樓內走出,與他同行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司掌萬卷樓的文曲星君。
兩人相談甚歡,文曲星君甚至親自將他送至門口。
我們這些小天兵,自然是低頭垂目,屏息凝神,不敢驚擾。
就在葉通玄即將登上仙駕時,一陣邪風突兀捲起,竟將樓外一方用來鎮紙的斷魂石吹得鬆動,朝着文曲星君後心砸落!
那斷魂石看似不起眼,卻重若山嶽,若是砸實了,即便是文曲星君這等人物,也要喫個大虧。
事發突然,文曲星君背對危險,似未察覺。
我幾乎是本能地踏前一步,體內沉寂多年的劍意下意識就要引動。
然而,有人比我更快。
是葉通玄。
他甚至沒有回頭,並指如劍,向後隨意一劃。
一道凝練的劍光後發先至,精準地點在那方斷魂石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石頭在空中微微一顫,隨即化作齏粉。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
葉通玄彷彿只是隨手拂去了一片落葉,神色未變,對着聞聲轉身、面露訝色的文曲星君微微頷首。
「星君,看來這萬卷樓外的佈置,也該修繕一番了。」
文曲星君撫須,深深看了葉通玄一眼:「多謝葉小友出手,老夫承情了。」
葉通玄淡然一笑,登駕離去。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向我們這邊,沒有看向那個剛剛同樣本能想要出手的、名叫陸仁甲的天兵。
小隊繼續巡防,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老刀走在我旁邊,悶悶地說了一句:「他的劍,更快了。」
-16-
最後一次,是在瑤池舉辦的一場小型法會上。
我因輪休,被臨時抽調去負責外圍一處偏門的守衛工作。
法會散場時,仙神們三三兩兩離去。
我看見了被衆多仙官簇擁着的葉通玄,他走在瑤池女帝身側稍後的位置,神情平靜,已隱隱有了幾分上位者的氣度。
人羣喧囂中,一枚帶着一絲精純火系仙力的「赤炎珠」,不知從哪位仙侍袖中滑落,滴溜溜滾到我腳邊。
這東西不算太珍貴,但對低階天兵而言,也算是難得的修煉輔助之物。
我正要彎腰拾起,上交。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這位天兵兄弟,那珠子是我的。」
我抬頭,是葉通玄。
他不知何時脫離了人羣,獨自一人走了過來。
我默默將赤炎珠遞過去。
他沒有立刻接,而是看着我那雙因常年握戟而佈滿粗繭的手,緩緩道:
「八百歲斬碎天劫,雲瀾界李玄。」我心臟猛地一縮,抬頭直視他。
他接過赤炎珠,指尖與我手掌一觸即分,冰涼。
「可惜了。」他轉身離去,留下輕飄飄的三個字,融入瑤池氤氳的仙氣中。
可惜。
是啊,可惜。
可惜我李玄飛昇至此,成了陸仁甲。
可惜他葉通玄飛昇至此,依舊是葉通玄。
王琥不知從哪個角落又鑽了出來,看着葉通玄消失的方向,咂咂嘴:
「老陸,看開點,人家跟咱們,早就不是一個池子裏的魚嘍。」
我握緊了腰間的玉牌,那上面「陸仁甲」三個字,硌得掌心生疼。
星河依舊,天門永恆。
我站的這個位置,能看到門內的繁華,也能看到門外的飛昇者,一批又一批,帶着希望而來,最終,大多化作了玉璧上一個個黯淡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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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通玄的話點醒了我。
是啊,我何時變成了這樣?
曾幾何時,我三歲練氣,十歲築基,五十歲未至便凝結元嬰,八百歲劍斬九重天劫。
雲瀾界無盡海畔,那一劍光寒,是何等的不可一世!
那時的我,道心通明,銳意沖天,敢與天爭,敢與命鬥。
修仙一途何其艱難,仙途之下是皚皚白骨。
我李玄也是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也是踩着無數人爬上來的。
這種勇氣是什麼時候喪失的我不知道,但是今天路人甲死了,李玄重生了!
南天門儲備營需抽調一批天兵,臨時充入巡天司的先鋒斥候隊。
這種任務,油水沒有,風險極高,老兵油子們避之不及。
我主動報了名。
王琥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老陸,域外戰場是明着送死,這巡天司的斥候是暗着埋骨!你瘋了?」
「總比在這裏爛掉強,至少,在外面,我還有機會找回李玄的劍。」
-18-
仙歷九千三百四十二萬八千年,凌霄殿頒下征伐令。
南天門守備營的氣氛驟然緊張,不再是往日死水般的站崗巡邏。
一隊隊天兵被集結,發放的不再是《天兵守則》,而是制式的殺戮仙器和不入流的療傷丹藥。
我被編入了「玄黃界征討軍」先鋒營丙字隊斥候隊。
王琥哭喪着臉,一邊檢查着手裏那柄制式長矛,一邊哀嘆。
「完了完了,老陸,這下真要去當炮灰了,那玄黃界我聽老兵說過,雖是小世界,但界內有着仙氣,還有幾個硬茬子,本土修士反抗激烈得很!」
我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橫刀,心中卻並無多少恐懼,反而有一股死水微瀾的感覺。
在南天門站崗是慢性死亡,來這裏,至少死得痛快些,或許,還能找到打破這陸仁甲宿命的機會。
-19-
通過巨大的跨界傳送仙陣,龐大的仙界遠征軍降臨玄黃界。
稀薄的仙氣撲面而來,與仙界被嚴格規訓的仙氣截然不Ŧû₎同。
放眼望去,山河壯麗,靈脈如龍,確實是一處潛力無窮的小世界。
但很快,這片祥和就被打破。
「奉天帝法旨,玄黃界併入仙域,抵抗者,形神俱滅!」
冰冷威嚴的仙諭迴盪在天地間。
緊接着,無數仙法光芒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轟擊着玄黃界修士宗門的護山大陣。
玄黃界大部分宗門望風而降,但鐵骨頭硬漢子也不少。
爆炸聲、喊殺聲、瀕死的哀嚎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寧靜。
我們先鋒營的任務,是清掃一片名爲落霞山脈的區域,剿滅負隅頑抗的本土修士。
-21-
戰鬥遠比南天門的站崗殘酷。
玄黃界的修士爲了守護家園,爆發出驚人的戰力。
他們駕馭着奇特的法寶,施展着與仙界體系迥異卻威力不俗的道法,藉助熟悉的地形,與我們展開了慘烈的廝殺。
鮮血染紅了山澗,殘破的法器和屍體隨處可見。
我所在的五人小隊遭遇了一隊玄黃界精銳劍修的伏擊。
劍氣縱橫,帶着一股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決絕。
一名隊友措手不及,被一道刁鑽的劍光洞穿仙甲,慘叫一聲,身體迅速被劍氣侵蝕,化作光點消散——魂飛魄散,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
我瞳孔一縮,久違的生死危機感刺激着麻木的神經。
「結小五行陣!防禦!」軍事主官厲聲喝道。
但我們這些「陸仁甲」倉促成陣,破綻百出。
眼看又一道凌厲劍光就要撕裂陣型,直取那嚇得面無人色的王琥。
「破!」
我手中那柄橫刀,帶着斬碎天劫意境的劍氣破空而出!
嗤!
劍氣後發先至,精準地點在那道襲向王琥的劍光最薄弱處,將其瞬間擊潰!
去勢不減,更是在那名面露驚愕的玄黃界劍修咽喉處,留下一點紅痕。
那劍修捂着喉嚨,難以置信地看着我,緩緩倒下。
全場瞬間一靜。
無論是倖存的隊友,還是剩餘的玄黃界修士,都震驚地看着我。
這一劍,太快,太利,完全不像一個普通天兵能施展出來的!
短暫的震驚後,戰鬥再次爆發。
但因爲我那一劍之威,殘餘的玄黃界修士心生懼意,很快被我們小隊合力剿滅。
王琥連滾帶爬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淚眼汪汪:「老陸!不,陸哥!親哥!從今往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隊正也走過來,重重拍了拍我的肩甲,眼中滿是驚異與讚賞。
「路人甲!好小子!真他娘深藏不露!剛纔那一劍真帥,回去我定給你上報首功!」
我心中十分得意,像這種情景在雲瀾界的時候可是很常見,我殺了太多的人,也救了太多的人。
-22-
隨後的征伐中,每當遭遇強敵,我那屬於下界劍道奇才的鋒芒便展露一分。
玄天劍意因仙力境界和Ţũ₁武器,強度遠超當年。
我帶領的小隊,傷亡率遠低於其他小隊,完成任務效率卻極高。
漸漸地,丙字隊那個用劍很厲害的路人甲的名聲,在先鋒營中傳開。
一次,我們奉命攻打一個依託Ṫū₃上古陣法負隅頑抗的宗門。
那陣法光華流轉,殺陣、困陣、輔助陣法三陣合一,玄奧非常。
我方修士進入則修爲受制,敵方卻如虎添翼。
我們久攻不下,傷亡持續增加,領隊的仙官焦躁不已。
我凝神觀察,眉頭緊鎖。
這陣法精妙,遠超我下界所見,一時難覓破綻。
旁邊王琥一邊躲着陣法轟擊,一邊低聲咒罵:「媽的,這龜殼子怎麼這麼硬?打了這麼久,能量不見半點衰弱,難道他們的仙石用不完嗎?」
仙石?
王琥這句無心的抱怨,如同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
運行如此龐大的複合陣法,所需的能量堪稱海量。
此宗門被圍困數月,外圍資源早已斷絕,按理說仙石儲備應近枯竭,可眼前這陣法光芒璀璨,運轉自如,沒有絲毫能量不濟的跡象。
除非,陣眼並非設在宗內,而是直接勾連了地底深處的仙脈!
以仙脈之力爲源泉,自然生生不息!
我立刻將自己的推斷告知領隊仙官。
那仙官將信將疑,但眼下別無他法,死馬當活馬醫,立刻下令搜尋。
結果,僅僅半個時辰,就在宗門側翼三十里外的一處山谷下,發現了一條洶湧的次級仙脈!
而仙脈的靈氣正被源源不斷抽走,匯入遠方的主陣!
仙官大喜,親自點齊我和王琥在內的十餘名精銳,直撲那處山谷。
守護仙脈的只有七八名修士,修爲雖不高,但憑藉幾處簡單的觸發禁制頑強抵抗。
「強攻!速戰速決!」仙官下令。
眼看一名天兵要被地底突然冒出的石刺擊中, 我眼疾手快,橫刀點向旁邊一塊不起眼的岩石,岩石應聲而碎,石刺瞬間消散。
仙官看了我一眼,目光更深。
失去禁制依仗, 守護修士很快被我們殲滅。
擊碎陣眼後,遠方宗門上空那堅固的光罩, 肉眼可見地劇烈波動起來, 光芒迅速黯淡。
仙官興沖沖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 此戰我頭功,你怎麼着也得有個次功。」
-24-
征伐玄黃界的戰役持續了數年。
仙界以絕對的實力碾壓,最終征服了這方小世界。
靈脈被抽取, 資源被掠奪, 有價值的功法被收錄,有潛力的修士或被徵召或被貶爲奴僕, 反抗者則被無情清洗。
班師回朝, 論功行賞。
我站在凌霄殿偏殿外,聽着仙官唱名。
「天兵路人甲,征伐玄黃界期間, 斬敵兩千九百七十三, 探得敵陣破綻一處,協助破陣三次, 評定軍功, 乙上!擢升爲南天門守備營丙字隊隊正!賜下品仙劍一柄,仙玉百塊!」
聲音落下, 一道代表權限的青色玉牌和一把寒光閃閃的仙劍飛到我的面前。
我伸手接過。
玉牌正面, 不再是「陸仁甲」, 而是「李玄」。
背面, 編號依舊, 但字體似乎都明亮了些許。
手中的仙劍雖只是下品, 卻遠勝那柄制式橫刀,劍身輕吟, 彷彿在回應我體內沉寂的劍意。
王琥在一旁羨慕地看着我, 低聲道:「老陸, 不, 李頭兒!你總算熬出頭了!」
我摩挲着玉牌上「李玄」二字, 感受着仙劍傳來的溫潤觸感, 心中並無多少喜悅。
我雖然是仙體制內最底層的管理者,但依舊是「兵」。
就連我的上級金甲武士都能被隨意斬殺, 我又能算得上什麼呢?
但至少,我拿回了自己的名字,手中重新握住了劍。
看着遠處巍峨的南天門,我心裏躊躇滿志。
仙界的征伐不會停止,而我的路,也註定不會止步於一個守備隊的隊正。
葉通玄憑藉昔日因果一步登天,而我李玄, 將用手中之劍, 在這血與火的征伐中,斬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終有一日, 我要這南天⻔,再也擋不住我李玄的劍光。
要這仙界,無人敢再叫我一聲陸仁甲!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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