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順

我的未婚夫歸來時抱着一個牌位,請求天子爲他和那位戰死的將門之女賜婚。
他漠然道:「她已經死了,你還要與她爭個原配虛名嗎?」
我當然不爭。
我冷眼看着他在衣冠冢前身着縞素、枯坐七日,卻不願告訴他,他是個傻子,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1-
沈歸鴻從玉寧關歸來的時候,跪在宣光殿前,請求陛下爲他和霍凌霜賜婚。
他抱着牌位,長跪不起。
「臣求娶霍家女,求陛下賜婚,允其安葬沈家祖塋。」
我從太后宮裏出來,站在那巍峨殿宇的高處,看着他跪得端正,背脊挺直,身影透着決絕。
玉寧關之戰大敗,三萬人馬皆中了敵軍埋伏,殞命妄月峽谷。
那霍家姑娘出身將門,十六歲起便跟着父兄在軍中歷練。
這一戰,她也死在了妄月峽谷中,屍骨無歸。
我與沈歸鴻的婚約是數年之前定下的。
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霍凌霜。
定親時,他並沒有表露不願。待我總是進退有據,從不失禮,維持着高門子弟的風度。
可遇到霍凌霜之後,彷彿喚起了他所有的年少衝動,也讓他的喜惡變得鮮明。
天色漸暗,陰雲密佈,轉瞬便下起了雨。
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傘,路過他的身旁時,停在三步之外,冷靜地旁觀着他此刻的莽撞之舉。
倒是他主動開了口,冷聲嗤笑:「不過是一個原配發妻的虛名罷了,怎麼?你還要和她爭嗎?她死了,死在刀槍劍戟之下,死在妄月峽谷的斷崖之中,而你高坐華京,安享富貴,又怎配和她相提並論。」
我站在傘下,看着大雨中的他神色狼狽,緩聲道:「那你呢?她死的時候,你不也是躺在京都的高牀軟枕上享盡榮華嗎?身爲男兒,不曾盡報國之志,反而在她死後故作情深,丟人現眼。」
他的目光閃爍,卻仍舊執拗道:「你不必白費心機阻攔,這次無人能阻我。」
「我沒打算攔你,祝你得償所願。」
我緩步離去時,他的目光透着錯愕。
他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淋了雨,又發了高熱,暈倒過去。
念其一片誠心,陛下私下召見了他。
至於說了什麼,無人得知。
只知道他從宮門口出來後,聖旨降下,允其所請。
沈家門前飄白,沈歸鴻身着縞素,堂而皇之祭奠亡妻。
往來弔唁的賓客並無幾人,衛家無一人登門,與衛家交好的人家更是退避三舍。
衛氏一門榮光,他的所作所爲,已是折辱。
霍凌霜的衣冠冢葬入沈家祖塋。
他在衣冠冢前枯坐數日,借酒澆愁。
回來時,已是素衣染塵,形容枯槁。
我攔住了他的馬車,沉聲道:「衛家會登門商議退婚之事。」
聞言,他登時怒不可遏,厲聲駁道:「休想。」

-2-
「凌霜自知此戰凶多吉少,在趕赴妄月峽谷前,便派人送來一封書信。」
他的目光微抬,透着怨懟和狠戾,轉而道:「衛君凝,她憂心霍家與你衛氏一族有隙,恐大戰之時不能齊心,最後她真的死在了妄月峽谷。而援軍,恰是你兄長帶領的人馬,怎麼就那麼巧被困在了半路上?定是他故意拖延不救。」
「這些,是霍凌霜信裏對你說的?」
「她信裏只是憂心兩家不能齊心,卻不想一語成讖。」
他神色微冷,眼眸含恨,「所以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們衛家兄妹。你想要退婚,癡心妄想。這樁婚約會如期履行,你必須嫁,入門時還要跪在凌霜的牌位前,一步一叩首,向她謝罪。」
一封子虛烏有的信,幾句憑空揣測之言,便能讓他理智全失、不辨是非。
沈氏長子,不過如此。
「我兄長向來剛直不阿,家國爲重。你若有證據,自可呈於御前,陛下自有公斷。僅憑几分揣測,就想空口白牙,污衊於他,真是可笑。」
「證據?來日我定會找到的,親手呈於陛下面前。可在這之前,我也絕不會讓你們兄妹二人好過。」
他摔下車簾,馬車匆匆遠去。
我回到府中的時候,已近暮色。
我早已說服了父親母親,不宜與沈家結親,他們也答應了。
從沈歸鴻跪在宣光殿外請旨的那刻起,他與衛氏結親的路便算是徹底斷絕了。
兄長的信,早在妄月峽谷的慘禍發生後,便第一時間加急送回了京中。
真相,絕不是沈歸鴻妄加揣測的那樣。
信上所言,讓人觸目驚心。
妄月峽谷一戰,另有隱情。

-3-
沈家來人了,是爲了商定婚期。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坐在後院錦鯉池畔。
我走到正廳外,剛好聽到沈歸鴻大言不慚地對他母親說着:「衛君凝嫁過來算繼室,便也不必十里紅妝大操大辦了。簡單操辦,走個過場便夠了。」
他負手而立,眉眼微抬,透着倨傲。
沈母見他出言狂悖,忍不住斥道:「住口。」
我父親高坐上位,顯然氣得不輕。
「混賬東西,我衛家的女兒,豈是任人欺凌的?這婚,不成也罷。」
沈母聽見這話,瞬時急了,看見我從門外而入,急急忙忙迎了上來,「這事恐怕還得問過君凝的意思纔是,若她願意,我們作爲長輩又豈能棒打鴛鴦?」
她滿臉希冀地看向我,盼着我能夠駁斥我的父親,違逆他的意思,再說出非她兒子不嫁的言論來。
若我說出來,我父親顏面掃地,不知她們母子該有多麼得意。
我迎着她的希冀目光,緩步而入。
她有些急不可耐,連聲道:「君凝,你說呢?」
我看着父親,只低聲道:「全憑父親做主。」
這一句話,讓沈母神色驟變。
她以爲多年婚約,我對沈歸鴻尚有情分,即便惱了他,也只是耍耍脾氣,哄一鬨便好了。
她說有話單獨對我說,帶着我同去了側邊的園子裏。
從前她的臉上看不見絲毫風霜,可這次再見,已有了歲月的痕跡。
她拉着我的手,低聲道:「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兒做得不對,委屈了你。你放心,在我眼裏,只認你這一個兒媳。旁人,我都不認。」
我慢慢抽出了手,輕聲道:「伯母說笑了,沈歸鴻已娶了霍姑娘,她的衣冠冢葬入了沈家祖地,禮法上,她便是沈歸鴻明媒正娶的原配發妻,您此刻私下對我說不認,那當日爲何又縱容了他的肆意妄爲呢?」
「我兒太過心軟,他只是憐惜那霍姑娘還未出閣便已亡故,給她一個名分,讓她有埋骨安葬之地。活着的人,終究是向前看的,哪兒能同一個死人爭呢?傳出去也是一樁笑話。」
她溫言軟語,話裏話外卻是勸我喫下這碗夾生的飯。
「我知你有心結,日後沈家定會好好補償你的。」
她輕描淡寫,只當我在鬧一時的脾氣。
「我不願意。」
「什麼?」聽見我的拒絕,她錯愕至極,下意識地反問着我。
「我說我不願意嫁給沈歸鴻,我要退婚。」
「他不過是一時任性,何至於此?那霍凌霜已經死了。」沈母滿臉不解。
「在您的眼裏,您的兒子自是芝蘭玉樹,世間無雙,即便是高門子弟中比肩他的也寥寥無幾,您便篤定我不會放下他。所以當流言頻繁傳出,說他數度遠赴邊關,在那霍姑娘身邊大獻殷勤時,您也不曾管教分毫,那時候,您以及整個沈家,爲何不曾想到他的身上還有一紙婚約?」
她一瞬間啞然失色,半晌才訥訥道:「是我……疏忽了。」
並非疏忽,而是她覺得沈歸鴻的風月傳言無傷大雅罷了。
我已懶得再點破。
心意已決,回到正廳時,父親也並未給他們留下顏面。
「衛家與沈家同出淮南世家,同氣連枝,纔是共榮之道。今日因細枝末節,壞兩家姻親,來日只怕是兩傷局面。」
沈母還想以衛沈兩家在朝局勢來遊說,可此事衛家上下已有了定論。
拿回庚帖和退婚書之後,他們離開了衛家。
可是離開時,沈歸鴻的眼底滿是陰鷙與不甘。
今日這婚,由不得他不退。
送客之時,他眼底泛着寒意,「衛君凝,你且等着,這還沒完,你們衛氏一族欠凌霜的,日後慢慢清算。」
我頓住了腳步,目光直視着他:「你確定你對那霍姑娘足夠了解?」
「當然,她忠勇無雙、果敢堅毅、光明磊落,在我心中,燦若驕陽。」
「若有一日,你發現她並不是你印象中那個模樣呢?」
我的話音ťü⁽剛落,他的語氣驟然轉冷:「凌霜已死,收起你的小肚雞腸,莫要再詆譭她。」
他拂袖而去。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淡定地撫着衣袖。
我不曾詆譭,我只是想說另有真相。
不知霍凌霜歸來之日,他又是怎樣一副面孔?
她沒有死。
活得好好的,卻再也擔不得他口中的果敢Ťųₒ堅毅、光明磊落……

-4-
沈歸鴻派人去了邊境,他的執念是要爲霍凌霜報仇。
他一心想拿到證據,證明是哥哥拖延不救,故意害了霍家。
可是他不知道,欽差奉天子密詔,早在一個月之前便趕往了玉寧關。
妄月峽谷慘敗的真相,很快就會有定論了。
我大安朝以三萬人馬對戰敵方燕國兩萬人馬,以多戰少,勝是意料之中,敗纔是意料之外。
燕國此戰險勝,然而國內積貧積弱已久,已是元氣大傷,再也經不起戰爭消耗了。
我朝經此戰之敗,士氣大傷。
如今天下四國各據一方,大安與燕國再鬥下去只能是兩敗俱傷,其他人坐收漁利。
而今兩國皆有停戰議和之意。
兩國和談,商定條約,承諾十年之內,再無干戈。
雙方都經不起戰爭的勞民傷財了,再打下去,只能是民不聊生、水深火熱。
停戰議和,乃大勢所趨。
沈歸鴻當堂上奏,矛頭直指兄長。
他在朝堂上公然說玉寧關之戰慘敗至此,是因兄長率領援軍卻拖延不救,故意貽誤戰機,公報私仇。
陛下降下聖旨,召哥哥回京。
他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宮面聖。
回到衛家時,脫下盔甲,換上常服,閉門謝客。
朝野上下物議如沸,哥哥面聖之後便是這個樣子,閉門不出,形同禁足。
朝中有些人家也漸漸疏遠衛家,刻意保持距離。
我陪着哥哥在府中靜看流水,等一個終局。
連日來,與他手談數局,難分高下。
他說我的棋藝更勝往昔。
我與他坐得住,可有些人坐不住了。
沈歸鴻接連上奏,請求陛下將哥哥下獄,追究當日罪責,還霍家一個公道。
面對這樣的請求,陛下卻未駁斥,倒是助長了沈歸鴻的氣焰。
在奉安茶樓遇到他的時候,他說話間帶着幾分快意。
「難得你還有閒情雅緻喝茶,來日我要用你哥哥的命告慰凌霜在天之靈,衛氏一族,也將牽連獲罪。」
他派去玉寧關的人顯然給了他回應,才能讓他有此刻的自信。
若所料不錯,那些人應該正帶着所謂的「證據」返回京都。
我看着他此刻被仇恨矇蔽雙眼,只慢聲道:「拭目以待。」
三日後,沈歸鴻真的帶着他所謂的證人證物上殿,當堂指證哥哥。
哥哥在朝堂上被羣起攻之。
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他們想將這場敗仗的罪名盡數安在哥哥的身上。
一場敗仗,必須有人承擔這個罪名,才能對臣民有所交代。
可這場仗的主帥與先鋒,是霍家人。
沈歸鴻不願讓指揮不當、致使慘敗的罵名落在霍家頭上,定會想辦法爲他們摘清,哥哥便成了他的矛頭所向。
當沈歸鴻自以爲勝券在握時,意外驟然降臨。
攜密詔前往玉寧關調查真相的欽差已然歸來,當堂奏稟,說出一個足以震驚朝野的消息。
霍凌霜沒死!

-5-
得知這個消息的沈歸鴻自是又驚又喜,卻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震驚在等着他。
霍凌霜當日從妄月峽谷的斷崖處墜下,所有人都默認她死了。
可她卻活了下來。
在崖底活下來的她,接受不了敗局,接受不了父兄以及同袍慘死的結果,她無顏面對,便假死脫身,隱匿身份,企圖逃避一切。
可是,陛下派出的人在那個偏遠小鎮找到了她。
欽差奏稟,霍凌霜已自述前因後果,甘願認罪,靜候陛下聖裁。
如今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霍家軍裏出了奸人,那人是她兄長的副將喬燕隱。
那人卻是她親自引薦到她父兄面前的,她只是惜他才華出衆,欣賞他忠義勇武。
在軍中數載,他也曾數次在生死關頭對她捨身相護。
後來他一步步取得她父兄的信任,得到重用,成爲她父兄的左膀右臂。
Ťū⁴
此戰中,他執意引霍老將軍追殺敵寇,致使大軍深陷妄月峽谷腹地,那裏早有埋伏,前後阻擊。
她得知真相時,自責悔恨,在妄月峽谷時,便想着與喬燕隱同歸於盡,她的長槍刺穿了喬燕隱的肩頭,與他雙雙墜崖。
她雖僥倖存活,卻無顏歸來。
若可以,霍凌霜希望自己已經死了,戰死在妄月峽谷。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又能藏到哪裏去呢?
如今真相已明,霍家罪責難逃,貪功冒進、誤信奸人,指揮不當……
她的父兄已死,霍家的罪名仍在。
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卻要承擔痛苦。
而她隱姓埋名,不願歸來,已是逃兵所爲。
所有的罪責,她逃不過。
兄長當日曾勸過霍老將軍,可是他不願採納。
當日並非哥哥拖延不救,而是燕國有備而來,早已阻斷援軍的路。
他從邊疆歸來時,便知道霍凌霜還活着。
陛下放縱沈歸鴻大肆彈劾哥哥,也只是想看看這朝堂之上的水有多渾濁,各世家心向何方。
讓他閉門不出,也是陛下授意的。
至於我與沈家的婚事,陛下並不樂見其成。
沈歸鴻請陛下爲他和霍凌霜賜婚時,陛下便也順水推舟應下了。
沈ṱū₈家與衛家同出淮南世家,若再聯姻,盤根錯節,並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
沈歸鴻不曾想過妄月峽谷之戰慘敗的真相竟是這樣。
下朝後,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宮門。
而我,恰好站在宮門處,等哥哥下朝。
雖然我知道此戰之敗罪責並不在哥哥,可總要看到他平安無事纔可放心。
沈歸鴻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神情恍惚,恍若行屍走肉,他低聲嗤笑着:「霍凌霜,你讓我成爲了一個笑話。」
Ṫū₄他頓住了腳步,木然地看向了我,在看到哥哥的那一刻,臉上閃過一絲瞭然,而後不死心地追問着我:「你早就知道她還活着是嗎?」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
「你看我在宣光殿外求陛下賜婚,看我爲她設衣冠冢,將她安葬沈家祖塋,從頭到尾不曾說過一句反對之言,冷眼旁觀,聽之任之,就是爲了看我今日笑話是吧?看我被人耍得團團轉,你開心了?」
他像是被氣懵了,已不知該找何人發泄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隨口道:「你何時聽得進去別人的反對之言?」
他恍然愣住,啞然道:「是啊,聽不進去。」
所以,我從頭到尾都不打算勸他。
他與霍凌霜之間究竟有沒有感情,或是感情到了何種地步,我都不在意,也不關心。
他被人矇蔽也好,自己犯蠢也罷,都與我無關。
此戰功過已明,只等霍凌霜被押解回京受審,便可蓋棺定論。
可是,讓衆人沒想到的是,有人竟敢公然劫囚。
霍凌霜在曄城被劫,下落不明。
天子動怒,下令徹查。

-6-
衆人都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沈歸鴻。
帝王顯然也如此猜忌。
霍家父子已死,大勢已去,無人會爲霍凌霜冒險。如今罪責加身,霍家早已被禁軍圍困。
有此動機和能力的,只能是沈歸鴻。
他對霍凌霜情深不移,即便是迎娶一個牌位,也要讓她進門。
沈歸鴻本來任戶部侍郎,卻被陛下尋了一個錯處罷免了。
誰都知道,這是敲打。
若真找到證據,證明是他派人劫走了霍凌霜,只怕那時候就不只是罷官這麼簡單了。
可是沈歸鴻顧不得這些。
他命人廢去霍凌霜的衣冠冢,然後在萬壑樓終日買醉,他難過的卻不是自己被罷官。
他喝得大醉,抓着周圍人就逼問:「你說凌霜她既然活着爲什麼要瞞着我?凌霜她忠勇果敢,怎麼會是逃兵呢?疆場廝殺,她從不畏死,你說啊……」
他抓着往來之人的領口,那些人都覺得他是個酒瘋子,將他一把推開。
我站在門口,他卻醉得分不清我是誰了,也抓着我的衣袖,追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緩聲道:「因爲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氣,她不畏死,卻畏生。」
得知前因後果,方知她的兩難。
軍營歷練,戰場殺伐,她已比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要勇敢。
可惜,她接下來要面對的不是戰場上的廝殺與兇險。
或許,誠如那日欽差所言,她真的想死在那場大戰之中。
馬革裹屍,是將門歸處。
可她活了下來,活着要面對的一切纔是最殘忍的。
回京受審,她要親口承認她的父兄誤信奸人,被人矇蔽,承認她的父兄貪功冒進,疏忽大意,是此戰罪臣,承認是她識人不清,引薦奸人,遺患無窮。
她該如何去面對天子降罪、臣民謾罵、族親責難?
聽到我的答覆,沈歸鴻的眼神逐漸清明,嘴裏呢喃着:「好一個畏生不畏死,你比我懂她ŧŭₜ。」
他踉蹌着步伐離去。
哥哥站在不遠處,聽到了我剛纔的話,不免嘆道:「可惜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
是啊,的確可惜了。

-7-
霍凌霜被劫囚,全程做得乾淨利落,毫無痕跡。
這完全是在挑釁皇權君威,陛下震怒,命人大肆追捕。
可讓人奇怪的是,霍凌霜就像是從大安境內憑空消失了一般,再無蹤影。
即便各地府衙都張貼了通緝令,仍然一無所獲。
沈歸鴻雖被懷疑,卻終究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做的,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他被罷官之後,越發頹廢,頻繁出入風月之地。
沈家二老被氣得不輕。
妄月峽谷之戰,功過已定。
如今兩國休戰,暫得安穩,可是邊地三城,經歷戰火屠戮,已是一片狼藉,百姓民不聊生,百廢待興。
如何快速恢復經濟民生,這纔是陛下最爲頭疼的事情。
陛下下令開墾荒地、減免稅收,以期快速恢復邊境三城經濟民生。
可是眼下亦有爲難之事。
北地乾旱,作物難以成活,產量更是極低。
民以食爲天,農事耕作,關乎民生之本,必得想出良策徹底解決目前困境,才能使當地百姓安居。
滿堂朝臣甚是爲難,父親回來後,也在書房中焦灼踱步,爲此煩憂不已。
至今尚無妥帖解決之法。
若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北地百姓的長久溫飽便無法保證。
可我的心裏已有了主意。
哥哥在家待不住,已經向陛下請旨,請求遠赴北境,重建邊地,加固城防。
可母親又在爲我挑選好人家了,拿着手上的名冊看了許多遍。
一邊看一邊輕聲說着:「我衛家的女兒不愁嫁,是那沈家無福。」
她興致勃勃地與我說着:「上官家的次子,端方君子,學富五車,當是良配。」
可我搖了搖頭。
她又翻了一頁,輕笑道:「李家的長子,刑部任職,年紀輕輕,便破了數起要案。」
她接連說了好幾個人,我都興致缺缺。
她握着我的手,溫聲道:「你莫不是還念着沈家那小子,才這般推拒?」
聞言,我也有些愕然。
萬萬沒想到,竟鬧了這麼大的誤會。
我連連擺手,「母親放心,我對他毫無想法,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母親聽到我這般斬釘截鐵地說着,纔算放下心來。
「從前這樁婚事,選的不好。來日定要給你挑個好的。」
「我想隨哥哥一起,前往邊境。」
話音落,氣氛沉寂。
母親沉默良久,追問道:「你爲何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並不是突然有,而是從前便有。從小父親便請名師教導我,可我所學,若不能用,那便毫無意義。經世濟民,盡其所用,方不負平生所學。邊境三城,百廢待興,我所學,能爲哥哥分憂,也能幫得了當地的百姓。」我的語氣中透着堅定。
母親沒有當場駁了我的想法,也沒有當場答應。
我知道,她需要時間接受。
父親也知道了我的想法。
可是,他並沒有反對,反而出乎意料地答應了。
臨別時,父親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低聲道:「讓你出去闖一闖也好,此行有你哥哥,我們也不必太過擔心。」
父親緩緩道:「衛家祖上也是有女子出去立一番事業的。衛家女子世代讀書,本不求對社稷有所貢獻,只希望你們能夠通達明理。你既不怕艱險,願意選這麼一條不易之路,我與你母親亦不會反對。」
我拜別父母,隨着哥哥以及隨行衛隊一起上路。
此去,長風萬里,直看山河。
一路上舟車勞頓,亦有辛苦。

-8-
哥哥也有過疑惑,他問我:「在家裏錦衣玉食不好嗎?何必來受這份兒罪?」
「我十六歲那年得知ťű₊霍家允許霍凌霜入軍營歷練,我是羨慕的。將門之家,似乎不比世家那麼多繁文縟節,她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不必做一個提線木偶。時至今日,她的功與過不該由我評說,但十六歲時的她,是勇敢無畏的。」我眺望遠方,緩緩說道。
哥哥面色瞭然,笑道:「知你凌雲志,衛家亦爲扶雲梯。這是母親讓我告訴你的,想做什麼便去做吧。」
我心下微動,原來,她們都懂。
「母親說了,衛家已有許多個端莊賢淑、擅理內務的大家閨秀,偶爾出一個離經叛道的也無傷大雅。」
哥哥滿臉揶揄。
我倒是被他逗笑了。
邊境三城,分別是縉城、江城、陽城。
地處西北,甚是廣袤。
哥哥常駐縉城,我自是隨他一起。
他奉旨而來,是爲重建邊地,加固邊防。
哥哥曾在戰中力守縉城,死戰不退,護百姓周全,在這縉城上下頗有聲望。
沾了他的光,那些百姓待我也很好。
可我,親眼看見他們生存之艱。
朝中雖採取了許多措施,減免稅收,興修水利,司農官也在勸課農桑,百姓們勤苦耕作,可是他們仍然食不果腹。
只因這裏土地乾旱,風沙強烈,農作物難以成活,即便成活,也產量低下,收成不豐。
那日父親回府後在書房中憂心的也是此事。
這不僅是父親之憂,更是天子之憂。
那日我本有主意,卻未曾貿然提出,如今來了這縉城,自然可以一試。
晌午剛過,趁着他還沒出去,我找上了他。
「哥哥,關於北地耕作難題,我有一個想法。」
他知道我並非一時興起,笑道:「說吧。」
「我曾遍覽前人書籍,總結歷代經驗,又融匯了自己的想法,覺得此法或許可行。北地乾旱,又多風沙,作物難以存活,即便存活下來,也產量不高,是以中原地區的耕作方式並不適合北地邊城,不如嘗試新法,在地裏開溝作壟,溝壟相間,下種時將穀物種在溝裏,幼苗不受風吹,還可保持水分,長出後,就將壟上的土推到溝裏,溝壟齊平,這樣作物入土極深,抗風耐旱,次年則溝壟互換,可恢復地力。」
我走到他的桌案前,一邊說一邊提筆畫着圖。
哥哥看過之後,沉思片刻後,反問道:「這就是你非要隨我一同來北地的原因?」
「是的。」我輕聲應着。
「你既然來之前就想好了,爲何不讓父親向陛下奏稟?在朝中向陛下提出此法,更直接了當一些。」
我搖了搖頭,「此法並未經過實踐檢驗,若是僥倖能成,乃是幸事,若不能,讓陛下期待落空,對衛家也並不是好事。況且,我一個閨閣女子提出此法,陛下未必願意相信採納,不如由我們先試,待來日有了成效,再奏稟朝中。」
哥哥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出聲道:「我馬上命人在縉城闢出一塊空地,就按你的法子去做,再調派一些人手供你差遣。」
「多謝哥哥。」
燕國境內的消息卻在此時傳來。
燕國老皇帝病重,幾位皇子本就內鬥爭權。
可這種緊要關頭,在外養病多年的三皇子卻被迎回了宮中。
這位消失在衆人視野長達數年之久的三皇子,再次現於人前,甚得燕國老皇帝看重,被封爲定王。
傳聞定王府上只有一愛姬,常以面紗覆面,甚是神祕。
定王對其喜愛非常,不論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她。
有人曾因一句褻瀆之言,便被定王斬殺於劍下。
可是哥哥說起這些事,定然不只是想說幾句流傳於坊間的風月傳聞而已。
他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而後慢聲道:「燕國境內的暗樁傳回消息稱意外得見定王愛姬容貌……頗似霍凌霜。」
我端着茶杯的手,猛然頓住。

-9-
接下來的時間,我與哥哥各自都忙了起來。
哥哥闢出的那塊空地,在城東的莊子上。
我時常要兩地往返。
哥哥忙於軍事防備和守城佈防,他於邊境處設弩臺,與城池齊高,距城百步,各臺之間距離亦如此。設烽臺於高山四顧險絕之處,加深城壕,命能工巧匠改進連環弩的射程……
他也忙得腳不沾地。
數月時間匆匆而過。
秋日時,莊子上的人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採用新法耕作之後,幼苗生長茁壯,今秋收穫頗豐,畝產由原來的一斛提升到了三斛之數。」
哥哥得知之後喜不自勝,連連道:「太好了,我這就寫奏摺,快馬加鞭呈於陛下面前。」
我將莊子上此次的收成,分給了城中百姓。
半月之後,聖旨降下。
哥哥滿臉喜色地對我道:「陛下已召集大司農以及相關治粟屬官前往論證,他們皆認爲此法成效並非偶然。陛下已派人前來,打算先在縉城嘗試,其後在北地三城全境推廣。陛下還贊你敏而好學,才智過人,賞賜黃金千兩。」
此番兩國休戰,大安休養生息,恢復邊地民生,是朝中頭等大事,自然重視非常。
官員們先後登門,向我問詢此法,接下來將會先在縉城全城推廣。
那些老百姓們聽說新的耕作之法可使畝產從一斛變成三斛之數,一個個也是幹勁十足,翹首以待Ţų¹。
這是他們新的希望,不必再忍飢挨餓,不必再爲溫飽憂愁。
我忙着與那些官員們一起推行新的耕作之法,瞭解各地地勢,因地制宜,解決困難。
時間飛逝,隔壁燕國又發生了大事,定王暴斃。
對外稱因病而逝,實則不然。
他是被人一箭封喉而死,而刺殺他的人,恰是他的愛姬。
二人同歸於盡,死於狩獵之時。
哥哥說,定王便是當年隱匿軍中的副將喬燕隱。
他在燕國稱病是假,混入大安軍中取得信任纔是真。
這點, 在上次聽到定王與其愛姬的消息時,我便猜到了。
劫囚的是他。
聽說定王廢了她的武功,讓她成爲後院金絲雀。
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止她復仇的決心。
虛與委蛇, 只爲今日。
我站在城牆處, 遙望遠方, 不免唏噓。
她仍舊是當年的剛烈女子, 不曾更改。

-10-
沈歸鴻自從得知真相後意志消沉, 被猜忌罷官後更是行事荒唐。
可沉寂多時的他, 突然又來了這偏遠之地。
他說:「從前種種,恍若迷夢。我不瞭解霍凌霜,也從未看透你。當日許多事,是我錯了。世家庇佑,渾噩度日, 我已視之爲常態, 卻不想, 你們同我不一樣。」
他的目光晦暗低沉, 霍凌霜的消息, 想必他知道了。
「我想來看一看這片土地,究竟有什麼不一樣,爲何值得你們拋卻錦衣玉食?」
「那便請沈公子好好看看這片土地, 八方寧靖是霍姑娘之願, 時和歲豐是我之願。」
縉城採用新法之後, 連年大豐。
風禾盡起, 盈車嘉穗。
那些百姓們也送來新鮮的果蔬。
沈歸鴻在這裏待了整整一月, 看見這裏的百姓安居樂業, 再不受顛沛流離、飢寒之苦。
離去之前, 他說他或許明白了。
陛下親自下旨,於邊境三城設治粟府, 三城全境內皆推行新的耕作之法。
中官親傳旨意,由我擔任府令,主理此事。
我接旨之後, 那中官滿臉笑意道:「陛下對您寄予厚望。」
送走中官後,哥哥笑道:「邊境三城處處流傳着你的美名, 朝野上下也甚是矚目,父親母親來信,爲你感到驕傲。你能造福一方百姓, 衛家與有榮焉。」
「從前讀萬卷書,如今行萬里路, 能爲百姓做事, 也是我之幸事。」
我沉聲應着。
轉眼,年關將至。
因今年大豐,這裏的百姓們也都歡欣鼓舞, 大肆慶祝, 比往年熱鬧得多。
爆竹聲聲作響,篝火燃得正旺。
我與哥哥站在城牆高處,看着人們圍着篝火,載歌載舞。
他們高呼着:「四時和順, 五穀豐收。」
我與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時和歲稔,莫不如是。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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