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診坐診那天,我刷到了一條帖子:
【骨髓庫唯一合適的志願者悔捐。】
【誰來救救我十歲的寶寶。】
看到這條帖子,我的心一沉。
因爲一臺聯合手術,我在昨天婉拒了骨髓庫的捐獻動員。
我跟志願者說,如果沒有其他合適的捐獻者,我只能在七月參加捐獻。
-1-
我揉了揉發酸的眼角,把不好的想法甩出腦子。
看着發帖人用着【中斷捐獻】這個詞,我的心不由地緊了緊。
作爲一個骨髓捐獻者,我當然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在骨髓捐獻開始前,患者都需要清髓。
如果在清髓後反悔,可能會給患者帶來致命的傷害。
我憂心忡忡地點進評論區,心裏總覺得有些堵。
果然,評論區都是義憤填膺的人。
【清髓後悔捐就是故意殺人!】
【給人希望又親手摧毀這個希望真的好殘忍。】
【希望寶寶沒事。】
發帖人一條條地點讚了評論,但是沒有隻言片語的回覆。
我越看心揪得越緊。
會成爲志願者也是因爲這些年在醫院上班,見證了不少求救無門的病人。
如果不是聯合手術那位患者拖了半年才爭取到名額,我昨天肯定不會拒絕骨髓庫的動員。
那人是外地來的大車司機,沒醫保,資料上寫着【低保戶】。
醫生間私下提起過,說他拖着病沒敢住院,是因爲家裏還有個孩子,也病着。
正是因爲如此,此刻,我無比地與發帖人共情。
但是翻遍評論區,也沒看到患者寶寶的消息。
我的心揪得更緊。
只希望那個志願者不要是等患者寶寶清髓後再悔捐。
帶着三分同情,我點進發帖人的籌款鏈接,準備捐三百塊錢。
附言:【祝寶寶早日康復。】
-2-
只是還沒等我輸入付款密碼,休息時間就結束了。
下一個病人已經站在診室門口向裏張望。
我匆忙按黑手機,打起精神爲病人看診。
但心裏總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以至於我在等候下一個病人的間隙,時常走神。
等一天的工作結束,坐上了車子,我仍然在掛念着那個十歲的患者。
卻沒想到,再等我打開帖子,卻顯示帖子已經被刪除了。
無奈之下,我只能先開車回家。
想着等晚上空了,再找一找捐款鏈接,把錢捐了。
但沒想到,我的車子沒等開出醫院地庫,就被人堵了。
我剛打着火,方向盤還沒轉。
車燈一晃,就看到前方站着幾個人。
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我的車子。
醫院地庫一向安靜,這一刻卻安靜得像被抽空了空氣。
只有發動機低低轟着,一下一下撞在我的胸口。
我猶豫了一下,緩緩降下車窗,探出腦袋,想要詢問。
「你就是陶然?」
這句無端的發問堵得我心裏更悶。
這些年,確實沒少有患者給我送錦旗,一間診室一間診室地問到我這兒來。
但也沒有堵到地庫來的呀。
而且這一羣人,總讓人感覺來者不善。
還沒等我開口,另一個人也衝上來,指着車頭罵:
「虧你還是醫生,竟然悔捐,你是不是人!」
「你就不配當醫生!」
「你這種人就應該被開除!還好意思在醫院待著!」
他們越說越兇,越聚越多。
有人拍車窗,有人拍引擎蓋,有人高舉手機對着我拍。
我腦子「嗡」地一聲炸了,幾乎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
悔捐?我什麼時候悔捐了?
我明明只是說——
七月才能安排。
那根本不算拒絕,骨髓庫那邊也說可以再協調。
怎麼就是悔捐?
車窗外的叫囂還在繼續,那些人舉着手機對着我拍。
扒着車窗不讓我把窗戶關上。
一雙雙舉着手機的手,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來。
「家人們快記住這張臉,這就是那個帖子裏說的那個悔捐的賤人。」
「虧得還穿着二院的白大褂,我呸,這種人也配當醫生。」
「大家記得避雷她!不要掛她的號!」
帖子。
悔捐。
我像是被什麼狠狠砸了一下,猛然一震,趕忙去摸副駕上的手機。
指尖卻一直在發抖,怎麼都解不開鎖。
他們還在吼,吼聲像風浪一樣往我臉上撲。
我只覺得一陣陣轟鳴聲包裹着我,一句話都聽不清。
我呼吸越來越急促,連背上都汗溼了一大片。
明明是夏天的地下車庫,我卻止不住地發抖。
我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3-
我好不容易按亮手機屏,顫着手點了緊急聯繫人。
連着撥了三通電話才聯繫上保安。
「快點來……我被人圍住了。」
「在地下停車場。」
電話撥通後,我才發現自己嗓子已經乾啞得說Ŧũₕ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那羣人依舊不依不饒。
「你要真有點良心,就自己滾出醫院!」
「等你哪天孩子生病了,也遇上個你這樣悔捐的,我看你還囂不囂張!」
每一句都像釘子,朝着我腦袋砸來。
我死死握着方向盤,連個能解釋的縫隙都找不到。
好在幾分鐘後,幾名保安就趕來了,強行把人羣疏散出去。
我的車窗總算關上了。
可那種被當衆審判、羞辱的感覺還釘在我身上。
像是扒了皮,全身赤裸地在人羣中展示。
我癱在座位上不敢動,指節蒼白,身子僵冷。
一動,就聽見後頸脊椎「咔噠」的脆響。
我沒回家。
我不敢回家。
我開着車繞了一圈,還是調頭回了醫院,把車停進職工專用停車區。
拖着雙腿像灌鉛一樣的身體,上樓回了值班室。
但這事並沒有結束。
天還沒擦黑,醫院早晚班交班的時候,整個醫院的微信羣就炸了。
【醫院門口來了電視臺。】
【有個女人,抱着一個小孩,跪在門口,記者都來了。】
【說咱們有醫生悔捐,要討個說法。】
我腦袋「嗡」的一聲就炸開了。
下一秒,領導電話打了進來。
「陶然,門口那個是不是找你的?什麼情況?」
我攥緊手機,幾乎說不出話。
我好像聽到手機那邊傳來的惡魔低語:
「她說那個人就在咱們醫院,名叫陶然。」
我站在值班室外,夏日微風徐徐,我卻一陣陣發冷。
往窗外看去——
醫院正門口,果然跪着個女人。
懷裏抱着個臉色蠟黃、瘦得只剩骨頭的孩子。
旁邊架着攝像機,話筒上印着電視臺的標誌,周圍還有路人圍觀拍照。
那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喊:
「求求你們,還我孩子的命吧。」
「孩子的爸也生了重病,我們家就那麼一個希望,孩子再有什麼事我們都不活了!」
-4-
我盯着跪在醫院門口的那個女人,腦子裏一片混亂。
捐獻是雙盲的,患者和捐贈者互不知情。
怎麼會有人知道捐贈人是我?
而且我根本沒有悔捐,只是因爲工作原因,明確表示最早七月才能配型。
這不是捐獻者的權利嗎?
但現在,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那個毀掉孩子生命的「罪人」。
我深吸一口氣,衝下樓梯,走到醫院門口。
醫院門口早已聚滿人羣,一見到我,議論聲、指責聲像潮水般撲面而來。
「你毀了這個孩子的命!」
「說清楚,爲什麼不捐!」
「虧你還是醫生,你竟然這麼冷血!」
「二院有這麼人面獸心的醫生,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我站在臺階上,努力控制着聲音,儘量平靜地解釋:
「我沒有悔捐,我明確說了,可以等到七月份。」
「下週我要給一位貧困患者做免費聯合手術,那個手術關係他的生命,時間無法拖延。」
但他們根本不聽。
「你就是想推脫責任!」
「都是藉口!」
「你的懦弱會害死一個孩子!」
他們的眼神里滿是怒火和不信任。
我語塞,覺得自己像被困在巨浪中,無法掙脫。
面對圍攻,我只能咬緊牙關。
死死盯着那跪着哭泣的女人,心頭翻湧着不安和無助。
我開始懷疑,難道我真的做錯了嗎?
-5-
看着憤怒的人羣,我深吸一口氣,脫下身上的白大褂,高舉過頭頂。
「各位,我可以先跟患兒做高分辨配型,配型成功後等我做完手術一定捐獻!」
「不管是捐骨髓也好,處置我也好,先讓我把救命的手術做完!」
如果這個女人就是發帖人,說的悔捐者就是我,那麼這個孩子根本連高配都沒有跟我做。
按照正常流程來走,本來就要到下週,不過是再多等三天。
沒想到,聽到我的話,人羣非但沒有冷靜下來,反而躁動得更加厲害。
「還演!你是不是想拖延!孩子都這樣子了還能等到下週!」
「現在說得好聽,早幹嘛去了?」
「你要真有心想捐,一開始約好時間就好了,非得等到答應了又反悔?」
憤怒的情緒越燒越旺,一句蓋過一句。
有人衝到最前面,指着我鼻尖吼:
「你別演了!還手術?就你這種人,還會把別人的命放在眼裏!」
我握緊白大褂,手背青筋突起,眼前一陣發黑。
我盯着那個女人,一步跨過去,拉住她的胳膊:「你來說,我們是不是還沒做高分辨配型!」
「我一開始就說了時間需要協調,我沒有答應了又反悔!」
我明明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可是那個女人卻被我扯得重心不穩,險些栽倒在地。
我慌忙半蹲下來,用身體去撐住那個女人。ṭŭ₄
那女人低着頭,好半晌才抬起頭,眼睛紅腫。
她瞥我一眼,眼神一閃,突然哽咽出聲:
「陶醫生,我知道你忙。」
「但是那些達官貴人的命是命,我的家裕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求求你救救我的家裕啊!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啊!」
話音還沒落下,她就開始磕頭。
我本意是想讓她解釋,但是這麼別有深意的哭訴,還不如不說。
果然,周圍人立刻炸了——
「你說清楚,你要做手術的人又是哪個達官顯貴!」
「果然如此,我就說你這麼冷血的人怎麼會對手術那麼上心!」
「怎麼有錢人的命是命,咱老百姓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
這一聲聲的聲討,就像潑進火堆的熱油,讓場面瞬間失控。
那女人一邊哭一邊磕頭,額頭砸在地上,砰砰作響。
「孩子爸也查出病了,我們家唯一的希望就是這個孩子了。」
「我們不是啥有錢人,孩子爸只是個破開車的!沒辦法找關係,沒人替我們說話……」
「那些有錢、有背景、有技術的人的命值錢。我們窮人呢?連求生的權利都沒有嗎?」
她哭得歇斯底里:「陶醫生,只有你能救我孩子一命啊!」
「等幾天、等幾天,我的家裕根本等不起了呀!」
她哭得越大聲,我只覺得渾身越冷。
一旁的記者也舉起話筒,冷冰冰的鏡頭對準我,話筒幾乎貼上我的嘴。
我喉嚨發緊,但還是爲自己辯駁:
「我要救的病人,就是個普通的貨車司機,不是什麼權貴!」
「我們二院沒有什麼特權,只是按照醫院流程安排手術時間。」
「我們都還沒配型,根本談不上捐獻。」
「你騙人!」有人吼道。
「你以爲我們是傻子?」
我像是在對一堵牆喊話,所有解釋都石沉大海。
他們不想知道真相,只想有個能打能罵能發泄的對象。
我就是那個對象。
-6-
我深吸一口氣,從兜裏掏出手機:「我沒有騙你們,我可以聯繫患者的家屬來爲我作證!」
混亂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衆人都停下手上的動作,開始盯着我。
我找到通訊錄裏【二院貧困患者——周衍長】的電話,當着所有人的面撥了出去。
嘟——嘟——
前排人羣中,突然有一串手機鈴聲響起。
我下意識地望過去,那個還在地上磕頭的女人,手忙腳亂地從衣服口袋裏摸出手機。
她低着頭,看了一眼屏幕,迅速按掉。
我盯着她的動作,又重新撥了一遍。
她迅速掛斷。
我的指尖開始冰冷,第三次撥出——
手機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緩緩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只覺得如墜冰窟:
「你是……周衍長的家屬?」
那女人抬頭,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她一抖,突然抱着頭倒在地上打滾。
「你幹嘛這麼問我?你想幹什麼?你別逼我!」
「你是不是知道我老公在你們醫院治病,想用醫生的身份來壓我?你要害死我是不是!」
「我就是個沒文化的女人,你不要威脅我!」
她邊哭邊滾,連頭髮都散開了:
「你讓我怎麼活啊!我們小老百姓要看個病這麼那麼難!」
我看着她,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人羣像是一下子被點着了:
「人家都這麼可憐了,你還威脅人家!醫生果然天龍人嗎!」
「她不是打電話,是……是威脅人家吧。」
「對,就是威脅!你看人家都怕成啥樣了。那些捐獻機構真沒良心,怎麼把患者媽媽的電話給這個醫生。」
我耳朵嗡嗡響,腦子一片空白。
手機不知什麼時候滑落在地,碎成兩截。
-7-
有人在人羣裏喊了一聲:「打倒這個草菅人命的醫生!」
這句話像點着了炸藥桶。
人羣突然安靜了一瞬,緊接着爆發出更大的聲響。
有人衝上來,不知道是誰推了我一把。
接着,是更多的手,一下一下推搡在我的身上。
我身體往後退,撞在醫院的柱子上。
一隻礦泉水瓶砸在我肩膀,水濺到臉上。
「你有什麼資格做醫生?」
「裝什麼清高?不捐就直說,還裝模作樣來這裏!」
我咬緊牙,沒動。
那女人跪在最前面,頭髮亂成一團,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
她看我低着頭,不說話,又扯着嗓子哭:
「求求你救救我孩子,他才十歲啊。」
「她從小身體就差,別人上學、打球,他只能呆在病房。」
「哪怕生日,我都不敢給他買蛋糕,怕他喫了不消化。」
她用手拍地,聲音尖銳刺耳。
「是,我們家是窮,但我們也想活下去啊!」
「陶醫生,你是醫生,你知道現在捐骨髓安全得很,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說得斷斷續續,一邊哭一邊抬頭看我,眼神里是淬了毒的怨恨。
她的聲音蓋過所有喧囂:「你說等幾天就能捐,是等手術,還是等我可憐的家裕沒了命!」
「我求你了,陶醫生,救救我家孩子吧!」
她又開始磕頭,一下又一下,額頭很快紅了。
人羣的情緒再次攀高。
「還看什麼?讓她下跪多久了?這醫生臉皮怎麼這麼厚?」
「我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沒有醫德的醫生!」
有人往我腳邊吐口水。
我站在原地,手已經握成拳。
左邊肩膀一陣抽痛,剛纔那一下砸得不輕。
就在這時,醫院大門打開。
院長和幾名保安擠進來,擋在我面前。
保安奮力將人牆分開,但人羣還在叫喊,甚至有人把鞋丟了進來。
-8-
院長一擠進人羣,先看了我一眼。
眉頭緊皺,轉頭朝人羣大聲說道:
「請大家冷靜!我們已經瞭解到部分情況。」
「關於陶醫生的捐骨髓事件,醫院會進行內部調查——」
「在調查清楚前,陶醫生暫停一切工作,由醫院紀委介入處理!」
人羣稍稍安靜了一點,開始交頭接耳。
我看着院長,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
內心十分混亂。
這個女人很有可能是我的患者家屬,但是爲了她的另一個家屬,顛倒黑白攻擊我。
閉了閉眼,還是決定對我的患者負責:「院長,我不能停職。」
「我下週一有一臺聯合手術,我主刀,時間已經排定,病人等不起。」
院長壓低聲音:「現在醫院壓力太大,領導在等結果,這件事必須先停。」
「輿論一壓上來,你還站在手術檯上,一旦出事誰都保不住你。」
我退後一步,又看了一眼垂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咬牙道:「病人也是人,他也只有這一次機會。」
「而且,患者的家屬已經爲了這次手術從老家趕來,準備照顧患者。我們不能出爾反爾。」
院長沉默幾秒。
我眼睛不眨地盯着他,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聲音說:「這是我提前一個月協調的手術,一共排了三名專家,調了麻醉和病牀。」
「因爲這次聯合手術以學術交流的形式進行,我才爲病人申請下來醫療補助,你現在讓我退出,病人怎麼辦?!」
院長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這臺手術倒是誰都能做,但是醫療補助是以我的實驗組學術交流的形式申請下來的。
我如果退出,那個病人就要自費。
院長態度有些動搖。
但人羣那邊,跪着的女人又抬起頭,哭聲比剛纔更大了。
「陶醫生要停職?你們這是要讓她跑啊!」
「誰來救救我兒子!她前面還說要捐骨髓的呀!」
她抱住院長的腿不肯鬆手,一邊喊一邊哭,聲嘶力竭。
記者們舉起長槍短炮,麥克風、鏡頭齊齊對準我和院長。
我忍無可忍,終於吼了出來:「我從沒說過不捐!是你們硬把『配型延後』說成『臨陣反悔』!」
我轉身,指向那女人:「她口口聲聲說我悔捐,可我們根本沒進行高分辨配型!」
那女人卻突然抬頭,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你不想捐就是不想捐!你就是看不起我們窮人!」
「你明知道我們沒路走了,你就是不願意救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老百姓!」
說着,她猛地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就在這一瞬,混亂中有人推搡起來。
我被人撞了一下,重心不穩,左肩劇烈一痛。
正要轉身穩住,忽然覺得左手一陣刺痛。
有什麼東西紮了進來。
低頭——
是一把小刀,紮在我左手腕下方,血立刻冒了出來。
我倒抽一口氣,捂着傷口,往後退。
身後是保安的身影,我靠着他纔沒跌下臺階。
人羣突然就亂了,哭喊、尖叫、拍照,夾雜在一起。
那女人也愣住了,停在原地,嘴巴張着,卻發不出聲音。
我的白大褂已經脫了,但鮮血染紅了半條袖子。
完了。
全完了。
-9-
我捂着傷口突然泄了力。
見到我這副樣子,院長也慌了,連忙撲上來爲我止血包紮,護住我就往急診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一名醫生,我的手就是我的生命。
好在,傷口並不深,而且是在左手手臂上,沒有傷到筋骨。
我還可以拿手術刀。
只是,下一週的手術,我勢必是無法勝任了。
好不容易爲患者申請來的補助經費也打了水漂。
見我無事,那羣浩浩蕩蕩跟在我和院長身後的人羣又變得活泛了起來。
「喂——我說陶醫生,你這手都受傷了,是不是可以馬上捐骨髓了?」
聽到這句話,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鬨笑。
他們從不覺得,一個醫生在一場鬧劇中傷到了手,是多麼致命。
刀鋒再偏一寸,我就再也拿不起柳葉刀了。
那個抱着孩子的女人原本躲在人羣的最外圍,聽到人羣中的動靜,見我沒有找她算賬的意思,便扒開人羣擠了進來。
「陶醫生,我看這是老天的意思。」
「你可以讓別的醫生給你的病人做手術,給我兒子捐骨髓哩。」
她把頭髮攏在耳後,臉頰微紅,雙目明亮,完全看不出先前滿地打滾的樣子。
聽到這個女人的話,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鬨笑聲。
「真是老天有眼啊。」
「也就是大妹子你心善,才相信什麼勞什子病人,要我說根本沒什麼病人,都是藉口!」
「是啊是啊,他們醫生都是這樣子,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
事已成定局,我不想再跟他們掰扯。
只覺得心裏亂亂的,不知道怎麼去面對病人那雙充滿希望的眼睛。
但是這事兒我能過去,院長那過不去。
在二院的地盤上,我受了傷不說,整個醫生羣體還要被誣衊。
院長紅着眼,對着扛着攝像機的電視臺工作人員說:
「本來我不想去打擾病人的,人太多了。」
「剛好你們這有設備,勞煩你把直播打開,我帶你們去瞧瞧陶醫生的病人。」
那兩個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本就爲了流量而來。
聽到這幾乎相當於獨家播出權的Ṭù⁷要求,高興得找不着北,趕忙打開攝像機。
-10-
那個大車病人是在出車途中查出來的血液系統惡性腫瘤。
他的家人在老家照顧得了白血病的小兒子,排上了手術,才讓家人趕過來。
聽到院長的話,那個抱着孩子的女人臉上閃過一絲心虛。
「我就不去了吧,我得照顧孩子,等陶醫生處理好傷口跟我們家裕去配型。」
她又扭過頭,殷切地看着我:「陶醫生,你剛剛在外面說要給我們家裕捐骨髓的,你不會忘記了吧。」
聽到這個女人說配型的事兒,我氣不打一處來:
「剛剛在外面,你怎麼不說我們還沒配型呢?」
「你現在倒是想起來了?」
聽到我的話,看熱鬧的人羣才注意到女人的這句話。
熱烈的氛圍一下子就冷卻了下去,幾句竊竊私語傳來。
「不是說悔捐嗎?怎麼還沒配型?」
「這女的不是說小孩都清髓了嗎?」
聽到這些質問,抱着孩子的女人捂着頭,突然開始低聲喃喃:
「不好意思,陶醫生,我就是個鄉下人,一到大場面就害怕。」
「您別生氣,只要您給我們家裕捐骨髓,您讓我說什麼都行。」
這三言兩語的,又把矛頭引到了我的身上。
好在人羣已經冷靜了下來,不再那麼容易被煽動。
但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跟她掰扯。
我要確定——
她跟周衍長到底有沒有關係。
-11-
我拉住女人的胳膊:「我肯定會給你兒子捐骨髓,但是你得先上樓跟我的病人道歉。」
「因爲你害得他做不成手術,你必須當面道歉。」
那個女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呼吸都變得急促了:「陶醫生,這就沒必要了吧。」
「這怎麼能算是我害的呢?而且怎麼就做不成手術了呢?」
「您不是還有同事嗎?二院那麼多的醫生,只有你能做這手術?」
我現在無心爲她解答疑惑,只是攥着她的手,表達我的態度。
那個女人見無法掙脫,咬着牙非要我先抽血跟周家裕去做高分配配型。
看着我們血液樣本被送進檢驗室,那個女人才不情不願地跟我們一起進了電梯間。
但是一路上,她十分魂不守舍。
一到 10 樓,空氣中的消毒水越發濃郁。
院長在前面帶路,我跟女人走在中間,兩個電視臺的攝像師在最後。
周衍長的病需要靜養,所以其他的觀衆都被留在了一樓,通過手機直播「見證」我口中的病人是否真的存在。
病房門一打開,躺在病牀上的黝黑男人就強撐着病體,要起來迎接我們。
院長見狀,趕忙上前扶住男人,給他墊了兩個枕頭,讓他靠得舒服些。
那個男人不清楚狀況,瞧見身後的兩個電視臺記者,趕忙招呼我身邊的女人:
「巧君!你啥時候到的!咋把家裕也帶來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怎麼還有電視臺的人?是陶醫生幫我申請補助的事兒國家知道了嗎?」
那個男人激動得滿臉通紅,推開院長的手,掙扎着坐起來,端端正正地在牀沿坐好。
這句話一出,兩個攝像臉色瞬間僵硬。
但是那個男人卻像是看不懂眼色一般,激動地搓了搓手,像是上臺演講的小學生。
「陶醫生真的是好人啊!不嫌棄我是個粗人,知道我家窮,還有個病了的兒子,費了好大的勁兒給我申請了補助。」
「陶醫生是我的再造父母啊!」
男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感謝我、感謝二院的話。
餘巧君和兩個攝像師的臉色卻越來越白,連額頭都開始沁出汗水來。
剛纔我當着人羣的面給周衍長打過電話,不知道怎麼存的號碼,竟然是他緊急聯繫人的。
結果餘巧君把我的電話都掛了。
還否認她和周衍長的關係,才導致人羣的暴動。
如果那個時候她好好溝通,事情也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步。
周衍長也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聲音越來越低。
直到看到我手上的傷口,纔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剩下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裏:「陶醫生……」
我微微嘆氣,對着周衍長鞠了一躬:
「對不起,周先生,我受了傷,手術可能沒辦法給你做了。」
-12-
聽到我的話,周衍長的臉色瞬間慘白,整個人都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差點栽倒在地。
見狀,餘巧君連忙上前扶住周衍長,語氣埋怨:「陶醫生,你跟衍長說這個幹啥?你不能給他做手術就換一個人唄。」
「你現在告訴他不是存心讓他心裏不舒服嗎,你是醫生,得考慮他的身體狀況呀。」
聽到餘巧君這理直氣壯的話,我氣不打一處來:「是,這個手術誰都能做。」
「但是我申請下來的課題補助沒了,我不得跟周先生道歉嗎?」
「惡性血液腫瘤預後不佳,你們至少得準備二十萬。」
聽到我的話,周衍長和餘巧君如遭雷劈。
其實剛剛上樓之前我有想過,如果周衍長不認識這個女人,那麼我可以爲他承擔這份醫藥費。
他是無辜的,我不能把別人的錯誤轉嫁到一個無辜的患者身上。
但是,這兩個人竟然是一家人,我還沒聖母到去幫助存心害我的人身上。
「二十萬……」餘巧君面色慘白,連瞳孔都開始失焦,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把孩子往周衍長手裏一塞,猛地站起來:
「陶醫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總不能自己受了委屈,就要貪了我們衍長的二十萬呀!」
「這錢是國家、是政府批下來給我們衍長的,你怎麼能說不給就不給呢?」
聽到餘巧君的話,那兩個記者也纔回了神。
剛剛那一幕早就通過直播播了出去,現在大家都知道這個電視臺爲了流量不擇手段聚衆鬧事,顛倒黑白。
要是再因爲這個原因導致患者的補助沒了,他們的脊樑骨要被人戳斷。
所以他們馬上接過餘巧君的話:「對呀對呀,陶醫生。剛剛那些人冤枉了你,你心裏有氣也不能撒在無辜的周先生身上呀。」
「等會兒我們做主,讓那些人當着全中國人民的面給您道歉,還您清白!」
他們還抱着一絲希望,只要我氣消了,不追究了,這事兒就過去了。
但是,哪有那麼簡單?
-13-
「陶醫生給周先生申請下來的補助並不是貧困補助。」
「而Ŧû₁是陶醫生從自己的課題經費裏擠出來的教學經費補助。」
「如果這臺手術陶醫生不做,但是卻依然使用課題組的經費,這不是騙經費嗎?」
院長站出來,擋在我面前,替我解答了兩個攝像師的疑惑。
話一落地,除了我跟院長,在場的另外四個人,面色都慘白得像紙。
周衍長敏銳地察覺到了氛圍的詭異,抱着手中的孩子,扭頭去問餘巧君:「巧君,你跟我說,陶醫生的手到底怎麼受傷的!」
餘巧君被周衍長的質問激得渾身一激靈,打了個冷戰,回過神來,又開始故技重施。
「哎喲陶醫生,我剛剛在樓下不該對您不尊敬。」
「求您給我的衍長做手術吧!我們都是鄉下人,沒文化,沒背景,哪裏湊得出二十萬呀!」
「你不能見死不救呀陶醫生!」
但是少了那些看熱鬧的觀衆,這一出獨角戲ƭű̂₈,就有點滑稽了。
但餘巧君卻不覺得,她如果會有羞恥心,剛剛在樓下就不會是那副做派。
她在地上滾得愈發厲害,勢不達目的不罷休:「陶醫生,你不過是左手受了皮外傷,就要我衍長拿命來賠,你要是實在氣不過,我賠你一刀吧!」
說着,她竟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衝到牀頭櫃上拿起水果刀就要往自己的手上刺去。
見狀,我跟院長連忙上前阻止。
輕輕一拉,就從她手中奪下了水果刀。
餘巧君也鬧得累了,跪坐在地上,靠着周衍長的腳開始低聲啜泣。
-14-
但那兩個攝像師或許是太過擔心自己的前途了,竟然還站在餘巧君那邊,想要打圓場:
「陶醫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您ťü₍可以把周先生的手術往後挪,正好趁着這段時間給周家裕捐了骨髓,好好休養一下身體,再給周衍長做手術嘛。」
我差點被這兩個攝像師氣笑,真的是連喫帶拿,一點虧都不喫呀。
聽到那個攝像師的話,餘巧君又恢復了精神,連忙起身,點頭附和。
「是呀是呀,我們衍長也不急,可以再等等。」
跟餘巧君這種人說什麼都沒用,我扭頭對着兩個攝像師:「既然申請經費那麼簡單,不如兩位替這位餘女士從臺裏申請二十萬經費。」
「或者你們自掏腰包也行,畢竟餘女士今天爲你們賺足了流量。」
聽到我的話,那兩個攝像師連忙閉嘴。
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
但是餘巧君卻像是來了勁,找到了新的方向:「對啊!是你們看到帖子主動來聯繫我,說幫我討公道的!」
「都是你們教我這麼做的,現在害得我老公沒了補助,你們得賠錢!」
聽到餘巧君的話,那兩個人連忙把攝影機關了,掐斷了直播, 扭頭跟餘巧君吵了起來。
「什麼叫我們慫恿你?是你自己說二院有個醫生答應捐骨髓又悔捐。」
「人家哪裏答應了?你們都沒進行高配,怎麼就算是悔捐了?」
餘巧君也不甘示弱:「她不答應她去骨髓庫錄什麼樣本, 她不是志願者嗎?骨髓庫不就是配了我們隨便用嗎!」
這些年,因爲一個生病的孩子, 所有人都照顧着餘巧君的情緒, 漸漸把她養成了這副樣子。
聽到餘巧君的話, 我突然想起來, 到底是誰跟餘巧君泄露了我的信息:「餘巧君, 你先別吵, 你哪裏來的我的信息, 知道我和你兒子配上型的?」
餘巧君突然愣住,支支吾吾怎麼都不肯說。
周衍長狠狠瞪了她一眼:「陶醫生問你啥你就說啥!」
餘巧君漲紅着臉,不斷地搓着手指頭:「那天你打電話叫我來城裏照顧你, 我聽到了有個女人在嚷嚷, 說陶然醫生下週還有手術, 沒Ťú₆辦法捐骨髓。」
「剛好骨髓庫那邊的人給我回了電話,說配型成功那人不願意做高分辨配型。」
「我一合計, 這不就對上了嘛, 我哪知道陶然是你的主治醫生呀!」
那餘巧君說着說着又要哭,像是全世界都虧欠了她一般。
聽到餘巧君的話我真的要被氣笑了。
僅憑電話裏聽到的一句無端的猜測,就鬧了這麼大一出鬧劇。
這個女人真的好威風。
-15-
那餘巧君還要鬧, 周衍長在兩個攝像師和院長的你一言我一語中拼湊出了完整的真相。
他在牀沿坐了許久, 突然站起身對着我鞠了一躬。
「陶醫生, 是我們對不起你。」
「你不用爲我操心,這都是我的命。」
「我兒子的骨髓你願意捐就捐, 身體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
「不管怎麼樣, 都是我周家欠你的。」
聽到周衍長的話,我心裏堵得慌。
因爲餘巧君方纔的話讓我意識到,也許,我根本不是那個跟她兒子配型成功的人。
餘巧君的算盤要落空了。
Ṫũₑ果然, 高分辨配型結果出來的時候,顯示配型失敗了。
我根本就不是那個跟周家裕配型成功的人。
餘巧君鬧了這麼一通,不光沒有救到自己的兒子, 還害得自己的老公失去了一次免費進組治療的機會。
我本來是不太想再管周家的事的,但是周衍長是個老實巴交的人。
他質樸又純真, 覺得他們一家虧欠了我許多。
他跟餘巧君離婚後, 自費在我們醫院做了手術。
隔三差五會送一些果籃,怕我不收, 丟在我辦公室門口就跑。
聽同科室的陳醫生說,那兩個攝像師所在的電視臺在直播掐斷之後就被人潑了紅油漆。
說這麼大的電視臺喫人血饅頭,差點害了一個好醫生。
爲了挽回一點名聲,電視臺的領導出面,給了周衍長一些慰問金,承擔了周衍長的醫藥費。
而周家裕的撫養權在周衍長手裏,在醫院接受了正規的治療,開始逐漸長了一些肉,不再那麼面黃肌瘦,等待下一個配型成功的捐獻者。
餘巧君在跟周衍長離婚的時候鬧了好一齣。
最後偷了周衍長僅剩的兩千塊錢甩手走人。
再看到她就是在新聞上,她回了老家。
但是因爲互聯網發達,她的事蹟老家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不跟她往來,更有甚者她的老宅還被人潑了大糞。
餘巧君孃家人受不了她, 又把她趕出了家門。
她卻不依不饒,哭訴孃家人重男輕女, 要逼死外嫁女, 又哭上了熱搜。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站在她那邊,爲她發聲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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