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無期

十五歲那年,我被賜婚於謝鬱。
十六歲那年,我死了,死於亂軍刀下。
我死後,謝鬱再娶,有了一雙兒女,老年孫兒成羣。
七歲那年,父親帶我去了一趟謝府。
那時的我什麼都不懂,蹲在花園裏逗弄花草,卻被幾個響亮的耳光聲給嚇到。
我躲在一旁,看到花園的石桌前,那個平日裏溫聲細語的謝夫人,面色猙獰,掐着少年的胳膊。
「你怎麼如此蠢笨,招惹誰不好,偏偏去招惹謝閔!」
謝閔?我聽說過,是謝府的長子,少年奇才,前些日子被封爲太子少傅,卻也是……
「難道就因爲我愚笨,我就得接受他所不要的一切,包括那秦府小姐嗎?」少年脊背挺得筆直。
忘了說,我父親此行,便是爲了此事,我家與謝家,在我祖父那一輩有過約定,要謝府長孫娶秦府長孫女。
我見過謝閔,但是並不相熟,可是,他討厭我嗎?
而且,爲何謝鬱會這樣說?
我小小的腦袋想不出太多的答案,有些不開心。
無心再看下去,我跑去找父親,想去找父親求解。
待我跑得小臉通紅到了謝府堂前,只見得父親與謝伯伯面色凝重,我到口邊的疑問便被生生壓下去。
「懷義,你且放心,我家謝閔定會替你照顧好聲聲。」謝伯伯向父親承諾。
還是謝閔嗎?爲何剛剛在花園裏聽那少年說什麼,塞給他?
直至我們坐上回去的馬車,父親將一封書信摺好遞於我。
「將此物收好。」
未等我開口,他說:「聲聲,不要怪父親,謝府是你最後的依靠了。」
父親看着我認真說道。
「可是父親,聲聲日後不想嫁去謝家。」
就花園的所見所聞,好像謝夫人不是那麼溫柔,謝家兩位公子都排斥我。
「此事,由不得你做主。」父親面色一冷,不再多言。
謝府是京城貴族,而秦家是淮州富商,兩家並不相近,回秦府足足要走四個時辰。
還未到家,我便睡着了,沒聽到父親那輕輕的嘆息。
另一邊的謝府,謝嘉明看着遠去的馬車,輕輕扯起一絲嘴角,面上盡是不屑之色,揮一揮衣袖,轉身回府。
距去謝府回來一個月,秦府卻突然在一個夜裏遭了變故,我莫名出現在謝府,成了謝府的表小姐。
一開始,我不解,也哭鬧過幾天,但是沒人願搭理我。
慢慢地,我鬧騰不動了,開始在謝府住下。
過後,我才慢慢從丫鬟小廝口中聽到了淮州秦府的消息,全家上下,無一活口,尤其是那秦府獨女,院內走火,被燒得面目全非。
我總算是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原來他是利用婚約,來爲我打造一道庇護的屏障。
這年夏日,我坐於樹下學着帖子寫字。
因着父母疼愛,我七歲了也不曾學過寫字,前日裏與謝夫人蔘加宴會惹了不少笑話。
我在紙上歪扭地寫下幾個字,卻猝不及防地被人奪去手中的筆。
「難怪是許給我這般粗鄙的人,原來你也是個不好學的。」
我抬頭,便是謝府小公子,也就是謝鬱。
我腦海裏想起了那日情景,終究是不明白,我父親爲我定下的親,到底是與誰的?
「嗯,我大哥不願娶你這麼個豆芽菜,所以啊,他們就都把你推給我了。」
謝鬱看我一臉麻木,湊近了臉來看我。
「不是,我們兩家還簽了那什麼婚書,你們就沒看那上面明晃晃的我倆的名字嗎?」
「算了算了,你大抵也是如他們一般,瞧不上我吧。」
少年臉上滿是落寞,眼皮下垂,好看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
「你說,在這書香世家的謝府,是不是偏偏容不得我這麼個喜歡舞刀弄槍的怪物?」
「父親不喜歡我,哥哥瞧不起我,母親又滿心滿眼都是哥哥,就連你也是喜歡哥哥吧。」
少年把玩着我的筆,神色淡淡地訴說着。
我安慰道:「你怎知你不是這謝府獨一無二的一抹顏色,是他們珍惜不來的至寶。」
「你若將舞刀弄槍弄出一番名頭,看誰人不敬你愛你。」
我好像看見謝鬱眸色裏的亮光。
「好了,左右是我的笨媳婦,還得我自己Ŧū́⁸來教。」謝鬱撇了下嘴。
謝鬱握住我的手,站在我椅後,提筆教我寫字,頭頂有均勻的呼吸落下,有些癢癢的。
直到日暮時分,寫滿了一沓紙,謝鬱才放下我的手。
「小笨蛋,小爺明日再來教你。」
謝鬱走得很快,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院裏,我從懷裏拿出那封書信,打開一看,紙中不起眼處,寫的正是我與謝鬱的名字,猜到了些許。
那日定親外人鮮少知道,府中人只知幾月前謝府故人拜訪,內情如何,大概也只有謝伯伯與父親知道。
謝鬱每日都過來教我幾字,時間久了,他自己又學藝不精,便教不下去了。
「小媳婦兒,你想再多讀些書、識些字嗎?」
「想。」
「那你便等等,我去讓母親爲你請一位女夫子。」
謝鬱留我一人獨在樹下,自己一人去找謝夫人。
可我沒先等到謝鬱回來,卻先等來他被謝夫人罰跪的消息。
夜黑了,我院裏的兩個小丫鬟都回房睡下,我卻因擔心謝鬱久久難以入眠。
我下牀穿好衣服,輕輕打開房門,看到小丫鬟的房間沒有燃着燈火,便放心地溜出院子,直奔祠堂。
除了祠堂還在亮着一盞燈,整個謝府都已陷入黑暗。
我扒在祠堂大門前一看,謝鬱身邊陪同的小廝已經靠着柱子睡着了,只有謝鬱還在挺直了背跪立着。
謝鬱似是察覺到我在門外,突然就轉頭過來,嚇得我又將伸出來的半個身子收回去。
「別躲了,我都看見你的影子了。」
我抬頭,謝鬱已經到了我跟前。
「你,怎麼回事,爲何被罰跪了?」怕吵醒小廝,我輕輕地問。
「我去向我娘給你討要個夫子,恰恰被提起我打走的上一個,無趣得緊。」
「小爺我就與她大吵一架,給她氣得不輕。」
謝鬱高昂着腦袋,就像只鬥志昂揚的公雞。
看着他那副模樣,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祠堂無趣得緊,走,小爺帶你去長樂街玩上一番。」
謝鬱說着拉上我的手。
「你就不怕回來受責罰嗎?」我指指睡着了的小廝。
謝鬱卻是無所謂地摸摸鼻子,「怕什麼,他是我的人。」
我還想說點什麼,卻被謝鬱拉着一路跑到院子牆角。
謝鬱扒拉開狗洞的雜草,對我示意往那鑽。
待我倆從狗洞裏鑽出來,謝鬱便一路拉着我跑到長樂街,街上一片繁華,琳琅滿目,都是我未見過的盛景。
這個晚上,謝鬱帶我去聽了戲文,買了糖葫蘆,喝了街尾的米釀。
待人煙漸少,謝鬱與我歇在橋邊。
「整天見你一副苦瓜臉,故意帶你來散散心,我知道,你父母親都無法再陪到你身邊了,所以,讓我這個謝府最無用的廢材來發揮一點點作用來哄你開心開心吧。」
謝鬱眉眼彎彎,對着我笑得燦爛。
我心中一暖,以至於後面他不在的七年,心心念念,不曾把他忘記。
我點點頭,回給他在謝府以來第一個真摯的笑,卻又馬上別過頭去,眼角泛起淚光。
回去前,我們遇上一幫人,面Ŧũ⁰色不善,意圖明確—-拐賣。
謝鬱將我護在身後,與那幫人應對,可他畢竟年紀不大,即使會些功夫,也傷不了那幫人多少,很快,我和謝鬱被堵住嘴丟上馬車。
出城門不遠,這些人放鬆了壓緊我和謝鬱的手腳,謝鬱看準時機,一腳將我踹出馬車,他們應接不暇,不敢下車將我撿起,快馬加鞭,怕引起官兵的注意。
我掉下車時撞擊到了腦袋,暈死過去。
第二日清晨,我被人發現,後面被謝府尋回,謝伯爺在我面前親手將那小廝杖責至死,似乎是在提醒我什麼。
這是我在謝府背上的第一條人命,是我許久的噩夢。
謝家尋了謝鬱許久,一直都找不到,後面幾年,便索性放棄了。
之後七年,很少有人提起謝鬱。
之後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成了謝府的仇敵,人雖在謝府,卻被短衣少食,處處針對。
我嘗試逃出謝府,卻在被抓回來後被謝夫人打了一耳光,而後冷聲告訴我,「害得鬱兒丟了,你有什麼臉面出謝府過好日子?」
最慘的時候,我病了很多天,卻討不到喫食,如快死了一般躺在牀上。
就是這時,謝閔一身月白色衣裳,走進我的院落,以輕蔑的語氣說道:「可憐蟲,願意做我的奴隸嗎?」
我眼裏燃起亮光,撐起身來,「我有什麼好處嗎?」
謝閔卻是眼皮都未抬,「人小卻精靈,但是你不配和我談條件。」
「好,我願意。」被折磨久了,再這麼下去,我還怎麼爲秦府報仇還有找謝鬱。
自那之後,我很少被刁難了,謝閔時常私下教我識字,後面是教我謀略,也幫我找到了仇人——京城皇商劉家。
深夜,我換一身男兒裝扮,悄悄溜出謝府。
謝閔有很多私下勢力,有些細微的事需要我這個不起眼的人物幫他通信。
去過聯繫點後,街上尚有燈火,我坐於路邊小攤,食一份湯麪。
「聽說了嗎,南方那邊招安了個土匪頭子,還挺年輕的。」
「自然是聽說了,那土匪頭子原只是先前頭子的養子,後面把人殺了取而代之。」
「那蠻子聽聞本事了得,把官府玩得團團轉,要不是招安了,可就成了一方禍害。」
「可不是麼。」
聽到這,我並未感多大興趣,放下幾枚銅錢,走了。
回到謝府的小院,謝閔卻已經在等着我了。
「東西呢?」謝閔伸出手來。我將信封放在他手上。
看完信後,謝閔嘴角揚起,「謝鬱要回來了。」
「什麼?」

-4-
臘月裏,京城裏下着大雪,我在小院中洗着冬衣,卻聽得小廝在整個謝府中通傳着:「小少爺回來了!」
我停下手中動作,通紅的雙手沒了痛覺。
他,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我忙着跑去謝府大門,遠遠看着謝鬱在門口等待小廝通傳。
謝鬱一身草莽打扮,眉宇間盡是英氣,皮膚呈麥色,臉上還有一道小小的刀疤。
我看着謝鬱被迎進門,轉身在牆後淚水溼了臉頰。
夜裏,謝府爲謝鬱準備了宴席,謝鬱點名將我請去。
看見謝鬱,我心裏泛着絲絲苦澀。
謝夫人用帕子擦拭着臉上的淚水,「要是當初丟的不是鬱兒,我的鬱兒也不會受那麼多苦。」
說罷,還意有所指地看向我。
「母親有着責怪聲聲的功夫,怕是早就尋到我了吧?」謝鬱臉上看不出情緒。
「你還在記掛着小時候,還在怨我偏心。」
「行了,你母親也是多年來都在擔心你,既然回來了,還是安安分分待在謝府,待閔兒爲你覓個閒官散職,做點正經之事,將你那土匪隊伍給散了。」謝伯爺道。
謝閔抿嘴一笑,優雅得當地答道:「我這個做哥哥的,自會爲阿鬱安排得當。」
「那倒不必了,我在土匪窩裏閒散慣了,日日過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真要收斂,我可不願。」
「你……竟然還是像小時候那般魯莽,我謝家世代勳貴,如今雖然落魄了,可也出不得武夫!」
「兒已然成爲武夫,不日便領着你所瞧不上的手下們去參軍。」
謝伯爺氣得摔了筷子,這場晚宴不歡而散。
夜深了,我的院中,謝閔掐着我的脖子,「你倒是對他上心得緊。」
晚宴中,我對謝鬱時不時地偷看被謝閔盡收眼底。
「你,是我的奴隸,只能是我的。」
脖子上的手突然鬆開,我大口地呼吸空氣。
謝鬱果真去參了軍,除去那日我便再未見過他,也失了他的消息。
又過了一年,同樣是冬天,謝鬱突然成了名滿京城的少年將軍,受天子欣賞。
當謝鬱一身戎裝回謝府的時候,謝伯爺的臉色有了轉變,但還是帶着些許輕視。
「也算有點名堂,比得上你哥哥些許。」
謝閔的太子少傅身份是落魄的謝侯府最大的臉面。
謝鬱冷眼看了謝伯爺一眼,不吭聲地回了自己的庭院。
我踏入謝鬱的庭院,看見正在舞劍的他。
「聲聲。」
「謝鬱。」
「哭什麼,我不是好好的嗎?」
「你受了好多苦。」
「你不也是,聽聞我不在的日子你處境很不好。」
「和你比起來,不值一提。」
我聽說過,謝鬱自被土匪頭子收爲義子後,受的不是優待,而是被土匪頭子丟進角鬥籠差點喪了性命,長大後又成了土匪頭子Ṫŭ̀₍手中的刀,殺了很多土匪頭子的對頭。
他一個勳貴家族的貴公子,偏偏被養成了手中沾滿鮮血的粗糙山野小子。
我從謝鬱院中回來後,便一直未與謝鬱有什麼往來了,直到一個月後。
朝堂上。
「謝小將軍早已及冠,還尚未婚配,本王有一女,與謝小將軍年紀正合適。」西北王說道。
謝閔漫不經心地抬頭,看着皇位上那人的反應。
西北王把握着重兵,而謝鬱是新起虎將,若兩家聯合,實在令人忌憚。
「哦?」天子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啓稟陛下,臣弟少時與舅父家表妹早有婚約。」謝閔出了官員隊列,朝天子方向恭敬說道。
謝鬱看着謝閔,笑意不達眼底。
「是嗎?」天子看向謝鬱。
「回皇上,確有此婚約。」
「和西北王結親固然是好事,可謝卿也不可辜負了從小定了婚事的姑娘。」
「朕今日做樁美事,便爲謝卿賜下婚事,早日將姑娘娶進家門纔是。」
天子始終笑吟吟地說,卻是斷了西北王的念想。
「臣,謝陛下恩典。」
謝鬱面色不改。
下了朝堂,謝鬱與謝閔同下長階。
「阿鬱倒是個大福之人。」謝閔陰陽道。
「一切都未脫離兄長的謀劃,如兄長所願。」謝鬱笑道。
過年那一天,同宮宴邀請一起到謝府的還有謝鬱與我的賜婚聖旨。
黎明,天還未完全亮,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入眼便是謝閔坐於我牀邊。
「大公子一大清早便坐在我的牀頭,當真是有些嚇人了。」
「你就要嫁給謝鬱了。」
謝閔的表情冷峻,周身散發着寒氣。
「這不是從小便知曉的事情嗎?」我譏諷一笑。
謝閔掐住我的脖子,「別真以爲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我呼吸困難,臉變得通紅,用盡雙手的力氣也未曾讓謝閔的手鬆動分毫。
最後,謝閔鬆開手,淡淡地來了句:「要不是不想讓謝鬱攀上西北王的高枝,哪裏配得上用你。」
真是可笑,自己在朝堂上引得皇上爲我和謝鬱被賜婚,結果還要來我這裏發一通脾氣。
謝閔並未在我這兒久留,天色漸亮,他也很快走了。
三天後,謝鬱來到我的院中找我,這是這一個多月來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
聽聞他來,我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將自己打扮得宜出來見他,只因他是這麼多年來牽腸掛肚的人。
「聲聲,唐突你了。」
剛走到他跟前,便聽得謝鬱這般對我講。
「如何算唐突?」我忐忑問道。
「闊別八年,這京城好兒郎如此之多,朝堂一舉倒將聲聲困於我身了,可那日謝閔畢竟將你說了出來,我若不認下這門親事,便會叫他人看輕了你。」謝鬱說得小心翼翼。
「不唐突的,我是願嫁與你的。」
我與謝鬱相視着,眼裏有光。

-6-
次年開春,我與謝鬱成婚,同時搬出謝府,住進謝鬱的將軍府。
問及爲何,謝鬱說:「我那父母親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定是容不下我們的。」
上花轎前,在閨房內一個小丫鬟遞了一張紙條給我,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謝閔。
打開紙條,沒有任務,只有四字,「你逃不過」。
我將紙條撕碎,揚了後便出門登上花轎。
紅裝十里,廳堂三拜,我終於是嫁給了謝鬱。
掀開蓋頭,謝鬱的臉上染着醉色,「終於還是將小媳婦娶回家裏。」
我笑出聲,卻又假裝生氣:「你那德性,怕是喊過多少小姑娘小媳婦。」
謝鬱一臉正經,「沒有,就喊過你一個,那些難熬的日子,心裏全是我那可憐兮兮的小媳婦。」
我輕手觸碰着謝鬱臉上那道小小的疤,內心觸動,心疼地哭了。
謝鬱拉住我的手,「小媳婦不哭,咱們睡覺去。」
說着便拉着我倒在牀榻。
真是個混蛋。
婚後,我和謝鬱着實是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卻也短暫。
謝鬱會在桃花開的季節,帶我上山賞桃花,會在下朝後給我帶一份好喫的糕點,會在去見謝夫人時,擋在我面前,然後將謝夫人的所有刁難反擊回去,還會和他的土匪兄弟們介紹我是他的小媳婦。
他在朝堂和別人勾心鬥角,卻願在家用最簡單的心思對待我,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好,卻又好得不真實,因爲我本置身於黑暗。
「你便是謝鬱的新婦?」
後腦很痛,我迷糊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個紅衣姑娘。
她拿着鞭子,「我叫宋顏玉,因爲謝鬱,我沒了父親。」
「所以,我也見ŧū⁶不到他過得好。」
說罷,鞭子便狠狠地朝我抽來,臉被劃過,火辣辣地疼。
我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宋顏玉關了十天,重見天日時,同時看見的是謝閔和謝鬱。
「原來當初你沒死。」謝鬱朝宋顏玉道。
「我怎麼會死,最該死ṭű̂ₘ的便是你這個玩弄感情,害死我父親的白眼狼。」
宋顏玉語氣激動,鉗住我肩膀的手更加緊了。
她附在我耳旁對我說道,「真好騙啊,你可知道,回謝府前一月,他還擁着我說要一生一世對我好呢。」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抬起滿是傷痕的臉看着謝鬱,我和他的姻緣,確實成得太過簡單,我其實並沒有確定,他的心裏是不是真的有我。
謝鬱看着我,突然笑了,對紅衣女子說道:「是啊,她和你一樣,好騙得緊,勾勾手,便爬着過來了,娶她不過是因爲朝堂上暴露了我和她的婚約。」
「可我將她抓來你不也緊張得很。」宋顏玉嘲諷道。
「無關緊要的人罷了,此行只爲了清除往日的餘孽。」
「好啊,我先把無關緊要的人處理了,再和你好好計較。」宋顏玉將劍朝我脖子劃去,刀入皮肉之際,我看見謝鬱和謝閔慌張的神情。
謝鬱上前踹在宋顏玉的肩上,劍應聲倒地,我也暈死過去。
我夢見了很多,夢見了那年謝鬱在橋邊對着我笑,夢見那個被打死的小廝在怨我和謝鬱害死了他,夢見我在謝府幾乎病死,夢見我與謝鬱去看桃花,夢見我被宋顏玉鞭打,然後,我醒了。
這是間簡陋的木屋,陳設簡單。
入眼便是端着藥碗的謝閔,「做了那麼久的夢,該醒了,繼續幫我做事,要不然……」
謝閔將藥用勺喂至我嘴邊,「你以爲憑你自己什麼時候能爲父母報仇?」
我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從今以後我會做好你手裏的刀。」
外界盡傳謝將軍的新婦死於謝將軍的舊日仇敵之手,而我也徹底沒了明面上的身份。隱於暗中,遊於黑夜。
在「我」死後三個月,我接手到了暗樁呈給謝閔的信件,關Ṫûₕ於皇商劉家通敵叛國。
我嘴角勾起笑容,報仇的機會,這不就來了嗎?
「我要去報仇。」
謝閔將信件放於蠟燭之上燃了,「收拾好痕跡,可別讓劉家知道你是我的人。」
幾日後,我稍作易容,以洗腳婢的身份被安排於劉府柳姨娘房內,這位姨娘性子嬌縱,最喜歡折磨下人,確也是劉府老爺的心頭最好,是我最好下手的對象。
我以極低的姿態跪在柳姨娘面前爲她洗腳,門外傳來劉老爺要來的消息,柳姨娘提腳將我踹開,光着腳便出去相迎。
我跪於腳盆旁,低頭等待。
劉景新,也就是我的仇人,抱着柳姨娘回到房中,看到我跪在那,抬腳將腳盆踢開,洗腳水灑了我全身,說道:「怎麼讓主子光着腳就出來了。」
我拿好腳盆,低頭求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柳姨娘不開心地皺了皺眉:「還不趕緊滾出去。」
走出房門的那一刻,我勾起嘴角,劉景新,盡情享受美人吧,那會是最烈的毒藥。
在劉府待了半年,劉景新身體大不如從前,卻又查不出什麼,卻偏偏癡迷於柳姨娘,惹得劉家主母不悅。
「大夫人饒命,奴婢全都招了。」當我被提到大夫人房中,被幾個嬤嬤險些灌下毒藥時,我連連求饒。
「是不是柳氏那賤人用藥勾引老爺?」
「是,姨娘她……她找秦樓楚館的花魁借了方子,那方子勾引男人極佳,只是……」
「只是什麼?」
「那方子惡毒極了,多是損男人身體。」我故作害怕極了的樣子,一直抖着身子。
大夫人聽完滿意地笑了,帶着一羣人去柳姨娘房中搜出了方子與幾味藥來,雖然不全,卻的確與我說的相符。
方子柳姨娘的確用過,可是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我還加了一些罕見的慢性毒藥,到如今來,已經活不了幾日。往日裏我會佐以少量解藥來拖延時間,如今替罪的已經找好,我只要擇時機出府,也算斷了解藥,不出多日,劉景新必死。
劉景新大怒,將柳姨娘發賣到窯子,而我們這些奴婢,劉景新全都發賣出去,卻唯獨留下了我。
「我總覺得,你看起來不簡單,你的眼裏,充滿了算計。」
我嚇得連忙跪下磕頭,「老爺饒命,奴婢哪敢,奴婢是有些貪財,但絕不是壞良心Ŧūₖ之人。」
「但願如此。」
爲了不使原計劃偏離,我偷偷去大夫人面前哭訴:「夫人,救救奴婢,讓奴婢出府吧,老爺他想納了奴婢。」
大夫人沒什麼腦子,並且不願再出一個爭寵的人,連夜將我偷偷送出府。
當我以小廝的面目踏出劉府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淚流滿面。
再次迴歸謝閔身邊時,我交上了劉家通敵叛國的罪證。
「怎麼會拿得這般容易?」謝閔不解。
「像你這般高貴的人,怎麼會看得到底層的人能夠發揮多大的作用。」下層的人,纔是往往最能捕捉到信息的。他們微弱,不受人重視,便也不會受到特意的提防,將他們稀少的所見所聞匯在一起,便可湊出全貌,抓住重點。
我回歸謝閔身邊的半個月,劉景新死了,據說死前一直強調自己是被一個丫鬟所害。

-9-
謝閔將劉家罪證呈與天子,劉家獲得了比當初秦府更慘的代價,謝閔因功被封侯,一時風頭無兩。
「謝鬱向我問及你。」
謝閔一下朝便來找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
時隔近一年,再聽到這個名字,我有些許恍惚。
「哦。」我心裏並沒有多少波瀾。
見我神色淡淡,謝閔又說道,「這個蠢貨說,他明白你是我這邊的人,但是畢竟夫妻一場,你又從未害過他,他擔心你的安危。」
「看吧,再心心念念這麼多年,他以真心待你了嗎?左右還是把你當外人了。」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出聲打斷。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是我一手栽培了你,你最好記住自己的主子是誰,我希望你心裏有我!」謝閔發瘋似的用雙手抓緊了我的肩膀。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笑,你喜歡踐踏我的尊嚴,喜歡利用我,甚至我本該是與你有婚約的,是你瞧不上我的低賤,一手促成我與謝鬱的,你到底讓我如何心中有你。」我仇視着謝閔說道。
謝閔立刻像一個慌亂的小孩一樣,慌張地說道:「我……我……我身上揹負謝府的榮光,我這輩子不能娶你,但是聲聲別怕,我們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會被定死,我們……會幸福的……」
「只要你這輩子最終喜歡的是我。」
起初我並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謝閔花重金用了禁術,將我們下幾世的命格都鎖到了一起,也導致了我後面幾十年,要以魂魄的狀態,飄遊世間。
許久的黑暗過後,當眼前的黑布被拿下,我真的有些許佩服宋顏玉了,因爲,她又把我綁了。
「同爲女子,你怎麼盡把心思花在難爲我上了?」我昂頭對上宋顏玉的目光。
「我也沒辦法啊,可你是我對付謝鬱最好的切口了。」宋顏玉依舊是油鹽不進。
「可我對謝鬱來說,並不重要,從前他只不過是與我做戲罷了。」
宋顏玉長長的指甲刮過我的臉,附在我耳邊說道,「以前是不重要,可是誰叫你背後爲他做的那些事,他全都知道了呢,這點啊,你可得好好感謝我。」
看到宋顏玉聯合安王所屯的新兵,我才知道,宋顏玉的野心有多大。
反叛的軍隊一路殺到離皇城四百里的業城,如宋顏玉所願,謝鬱受命守城。
「你且看好,這是你的夫人。」
我被宋顏玉綁在柱上,抬頭看向城門之上的謝鬱。
看到我,他的表情並未有多大的變化,良久,薄脣輕啓,「我妻早於九個月前死於你手。」
宋顏玉冷嗤一聲,「你儘管嘴硬。」
說罷,掏出匕首在我身上割了一道口子,如今已是秋日末,風颳過的時候,很疼。
「退出業城,我不再動她分毫,反之,我慢慢弄死她。」宋顏玉喊道。
宋顏玉不時地在我身上割一道口子,我單薄的衣裳很快被血染紅,可臺上依舊不爲所動。
宋顏玉開始暴躁起來,罵道:「廢物,原來你還是沒有他的氣節重要。」
我好笑地看着她,「且不說我只是他不在乎的人,就算是對他來說極其珍重的人,與一城百姓相比,與家國大義相比,孰輕孰重。」
宋顏玉不再多置一詞,派人將我運走,開始與謝鬱作戰。
待晚間我再見到宋顏玉時,她也是滿身傷口,與我如出一轍。
宋顏玉一來就給我喂下一顆藥。
「你給我喫了什麼?」
「毒藥啊,等着吧,謝鬱一定會來救你的,到時候再讓他看看你的慘樣,再看看一座城換一個人值不值。」

-11-
不過,宋顏玉還是算錯了分毫,因爲救我的是謝閔的人。
他們燒了宋顏玉的糧草,將我救出,半路,我們遇上了一人一馬前來的謝鬱。
「將她留下交與我。」
謝閔的人自然是不願,與謝鬱打起來,我昏昏沉沉,暈死過去。
再次醒來,看見守在牀頭的謝鬱,他的胳膊露在外面,裹着厚厚的白布。
「我可不是當初勾勾手指便會爬向你的人了。」我開口道。
謝鬱紅了眼眶,「從前誤會了你,以爲你變了,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以爲你會幫着謝閔害我,對你總是半信半疑,可是當我好好去查證時,我發現,我錯得離譜。」
「可你以往的深情,還不是僞裝出來的。」我嘲諷道。
「我……我也說不清,我一邊懷疑你,又忍不住地喜歡你。」
「罷了,你不用多說,我自知自己是福薄之人,在這世間總是難得長久的真心。」我打斷謝鬱。
謝鬱欲言又止,面色痛苦。
在業城待了沒幾天,謝閔還是來了。
「都是我不好,害得聲聲受那麼些天苦日子,來,聲聲,我帶你找個安定的地方將你藏起來。」謝閔擁住我。
「你想將我關起來。」我推開謝閔。
「是啊,這樣,聲聲眼裏就不會再有別的男人,聲聲心裏就只會有我,我們下輩子,下下輩子,就再也不會分開了。」
我看着謝閔,眼裏充滿恐懼,幼時怎麼也逃不出謝府,如今又馬上要被關入下一個囚籠了嗎?
「我不願。」
「聽到沒有,她不願。」謝鬱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
場面立即僵了起來,我轉身離開。
入冬了,天氣漸寒,謝閔還是要周旋於朝堂,又因爲有謝鬱的緣故,始終無法強行將我擄走。
藥效漸顯,我時常渾身如針扎,頭痛欲裂,我會不少藥理,卻還是無法解除痛苦。
「請將軍助我離開業城。」知曉自己命不久矣,我不敢也不想賭謝鬱會以一城換我一命,那麼離開並悄悄死去,便是我最好的歸宿,可笑,這是我這短暫一生中最好的歸宿。
爲了實現這個目的,並且不被謝閔和宋顏玉發現,便只有藉助謝鬱的力量了。
「我們,還是不可以相濡以沫,過完下半生嗎?」謝鬱語氣輕顫。
「你守好城,讓世人敬你愛你,而我,我怕極了宅院苦悶的日子。」
謝鬱只得派了兩個親信,將我送出業城,去了較遠的桐城。
我置辦下一處小小宅院,買了個伶俐的小丫頭伴我,只是毒越來越深,我形容枯槁,纏綿於牀榻,似乎是沒有幾天活頭了。
臘月,聽說謝鬱敗了,跪求叛軍的女頭領討要什麼東西。
聽到這個消息,我手上的藥碗掉落在地上,氣得小丫頭連連跺腳,「姑娘,奴婢熬了好久的。」
我揉揉小丫頭的頭,「阿洛,乖乖守家,姑娘我要出去一趟。」
小丫頭炸了毛,「姑娘說什麼笑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還出得了哪裏去。」
我笑笑不語,第二天趁小丫頭睡得正熟,又給她點了助眠的香,偷偷去了業城。
不同於以往被抓,這次我是自己出現在宋顏玉面前。
業城城門前死傷遍地,似乎只需要最後一擊,業城便再也抵擋不住。
謝鬱攜着數量上並不佔優勢的兵馬,出城迎戰,兩月不見,謝鬱滄桑了不少。
「投降,並且任我處置,我便不殺這賤人țũ̂ₕ。」宋顏玉將我押上前來。
我此時已經虛弱得緊了,看向謝鬱都有些許模糊。
我什麼都沒有多說,掏出藏好的匕首捅入心臟。
我對着謝鬱的方向喊道:「不只你一個人有兒女私情,守護好身後的成千上百個家庭,纔是你的職責。」
伴隨着我的倒下,兩軍混戰起來。
這一次,謝鬱那邊的軍隊雖少卻佔了上風,可惜,我還沒能看到勝負,便漸漸地眼前模糊。
意識漸消之際,我在想,我對謝鬱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應是七分恩謝,兩分喜歡,一分憎惡吧。
番外:
業城一戰,謝鬱勝了,可秦聲聲卻死了。
謝閔匆匆從京城趕來,看到秦聲聲的死陷入了瘋魔,嘴裏一直嚷嚷着:「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還沒等她愛上我呢……」
阿洛最終追來了業城。
見到秦聲聲屍體的時候泣不成聲,「姑娘怎麼還是沒能等到十六歲,姑娘說七歲以後便再未有過生辰禮,所以阿洛準備了好久,可是姑娘看不見了。」
謝鬱在除夕那天去了秦聲聲生前住過的桐城小院,發現了書房案上秦聲聲寫下的紙條。
「我這一生,幸得殺仇敵孝父母,幸再遇阿鬱得數月之暖,苦多年淒冷夜難眠,苦短暫之暖半摻假。」
「死於桐城,當下最好之歸宿,吾鄉淮州,存於思量。」
「兒女私情,豈可因小家毀大家。」
謝鬱看完,早已是淚流滿面,同來的小丫頭阿洛不識字,問謝鬱,「將軍也是想姑娘了嗎?」眼睛也是紅通通的。
謝鬱將這幾頁紙收在身上,回去之後將秦聲聲安葬在秦府故地。
謝鬱後來救了一對姐弟,後來認那兩孩子爲義子義女,再未婚配。
謝閔越來越癡迷於術法,到後面直接遠離朝堂,行如瘋魔。
每次遇到謝鬱總會說上一句,「我和聲聲下幾輩子都會在一起。」
可是當謝鬱走後卻神色落寞,「可是她這輩子最終愛的不是我啊。」
禁術成功的關鍵就在於此世最終愛上他,下輩子下下輩子纔會鎖死。
謝鬱四十歲那年發現自己可以看見聲聲的魂魄,她還是十六歲時的樣子。
謝鬱看她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想到她應該是以爲自己再娶,便忙着爲義子義女找人婚配,並分家出去,生怕聲聲誤會。
也怕聲聲哪天惱了他,一直假裝看不見聲聲,一直等到膝下孫兒成羣。
六十歲的那個午後,聲聲消失了,謝鬱也算了了牽掛,知足地閉上了眼,再未醒來。
謝閔番外:
我是謝家長子,謝家雖然落魄,但是我父親仍有爵位在身,我母親出身尊貴,我又自小聰穎,名聲遠傳,在少時,我一直都自命不凡。
後來, 我母親去世了,父親續了一個出身不高的世家小姐。
顧慮到我外祖家的勢力,那個女人極其討好我, 不惜打壓她自己的兒子, 我看在眼裏, 覺得她很可笑。
有一年, 父親和我提起我還有一份婚約。
父親說, 只不過是我祖父酒後的胡亂作爲罷了, 秦家那小姑娘配不上我,所以這份婚約會被寫上謝鬱的名字。
我也不想接受這份婚約,對我沒有多少助力,會擋了我的仕途。
後來沒多久秦家就沒了, 我也明白父親爲什麼敢換人履行婚約,也暗暗慶幸履行婚約的是謝鬱。
我第一次見到秦聲聲,是謝鬱正在教她寫字。
小姑娘眼裏含着淚水, 謝鬱卻嘴上不饒人,還在逗她。
我看着,莫名覺得這場景有趣,說實話,好些時候我是羨慕謝鬱的, 沒有過人的天賦, 但是自由自在,可以學自己想學的,不用像他一樣刻意地去追求。
後來謝鬱失蹤,秦聲聲過得很慘的時候,我本來是不想管的。
可是看見秦聲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是會反擊謝府所有對她不利的人,即使會沒有飯喫, 成了府裏出了名的刺頭。
我開始覺得她有趣了,我開始留意她,她逃跑, 被抓,再逃……好像終於學乖了。
於是,我想去當她的救世主了。
我開始教她東西, 嘴上說着讓她當手下,實際我手下的每一個暗人都比她出色,我只是想把她當寵物養,看看她能磨礪多鋒利的爪牙。
可是, 謝鬱回來了,我看着秦聲聲越發地關注謝鬱,心裏就越難受,她是我的寵物, 只能是我的。
越到後面,我就越發現,我不是隻把她當寵物,而是愛上她了。
可惜我發現得太晚了,她已經嫁給謝鬱了。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把她搶回來,關起來, 鎖死住。
可是,最終,她死了也沒愛過我。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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