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年,我和謝扶光還是不熟。
白天他不在家,晚上他睡書房,從來不碰我。
正逢真千金歸來,爹孃說要撥亂反正,逼我讓出謝夫人的位置。
我想着問問他的意見,特地熬了碗雞湯來到書房。
謝扶光頭都沒抬。
「夫人做主就好。」
-1-
我僵在原地。
寒風從窗格間吹進來拂亂了我額間的發。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還有事嗎?」
許是我站了許久,謝扶光終於抬起頭,他捏了捏眉心,端起桌上的冷茶押了一口。
見我不說話。
他閉目養了會神。
食指下意識敲擊在案桌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
這是他厭煩的前兆。
雖然好看的皮囊百看不厭。
但這一次,我忽然就沒了心思。
在他沒睜眼的時候。
落荒而逃。
主院裏傳來謝母的笑聲。
我一進去。
笑聲戛然而止。
謝婆母恢復了往日的嚴肅,爹孃面色疏離。
真千金率先打破僵局。
她笑着起身,朝我行禮。
「姐姐來了。」
手放的位置不對。
腿曲的ẗŭ̀⁶彎度也不對。
就連低頭的角度都歪了三分。
可……
沒有一個人斥責她。
這一刻。
我才恍覺,有人天生就是貴人命。
而我這隻鳩。
不配。
-2-
我是檀家旁支破落戶的女兒。Ťú₁
彼時,檀家真千金無故失蹤,檀夫人傷心欲絕。
檀家主從旁支選中了我。
只因我與真千金檀嫣有六分相似。
他不顧我爹孃意願,強行把我帶到了京城。
那時我九歲。
正是在地裏瘋玩的野孩子。
京城富貴。
規矩又多。
檀夫人帶我去賞花宴,鬧了不少笑話。
貴女們嫌我髒țúₐ。
命人把我扔進湖裏。
好在我會游水。
我安慰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像只野鴨子鑽入水底。
把岸上的貴女們嚇得花容失色。
是謝扶光命人下水救我。
十五歲的他。
不言不語。
站在岸上。
沒有嫌棄,沒有憐憫,他只是輕輕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卻猶如天神降臨。
經此一事,檀夫人請了四個教養嬤嬤日夜不停地訓化我。
手矮上一分,上戒尺。
腿曲錯了彎度,一日不能進食。
見貴人,要低眉。
見商人,要仰頭。
見書生,要以禮相待。
笑不能露齒,衣不能着豔。
……
那六年。
我像個提線木偶般。
被裹挾在京城裏。
也成了人人誇讚的貴女。
那時,我以爲謝扶光是真心求娶我。
哪怕人人都說謝扶光是因爲忘不了青梅竹馬的檀嫣。
我也不信。
少時情分怎會如此長情。
可我現在信了。
從不和我多說話的謝扶光,的確在檀嫣每次來府中之時。
回來的次數勤了點。
現實就擺在眼前。
猝不及防地給了我一巴掌。
-3-
罷了。
我拿出和離書。
檀父檀母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謝母看不出情緒。
我斟酌了下稱呼,緩緩開口:「謝扶光有要事在忙,這份和離書我已簽上名字,麻煩夫人明日呈上官衙,待官屬落章後……」
我又轉向檀父檀母。
「我會遠離京城,永不再回。」
「還有這份嫁妝冊子,我分文未動。但其中有兩家鋪子是我這三年自己經營的……」
「理應歸我,還請折現吧。」
檀母驀地紅了眼。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眼底帶着譴責:「你這孩子,氣性怎地如此之大。什麼夫人不夫人的,難道我養你這麼久,一聲母親也當不得嗎?」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
十指纖纖,像白玉一樣,卻能戳得我眼冒金星。
莫名地,我想起了阿孃的雙手。
粗糙,指甲圓圓,從不會戳傷我。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淡淡應着。
謝夫人目光沉沉。
吩咐侯在門口的大夫進來。
「先診個脈吧,若是你腹中已有我謝家骨肉,那這份和離書就作廢。」
檀母頓時臉色大變。
「謝夫人……」
謝母抬手打斷:「沒關係,就算她有了,我也會讓扶光娶檀嫣爲平妻。」
「這大夫是有名的婦科聖手,專爲貴人調理身體的。等會正好讓嫣兒也診下脈,調理好身體才能爲我謝家開枝散葉。」
我深吸一口氣。
把不適強壓下來。
診過脈後,我身體一切如常,謝母有點失望。
輪到檀嫣。
她忽然臉色煞白。
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但很快又鎮定下來。
-4-
換婚已定。
我就着月光退出主院。
檀母偷偷追出來往我手心塞了五百兩銀票。
「嫣兒嫁的是普通人家,你帶點銀錢上路傍身。雖說那男人不是讀書人家,但家中經營鏢局……我打聽過了,家中並無通房侍妾。」
「其實……」
「罷了,多說無益,你也別怪我們狠心。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嫣兒是我的心頭肉,我只想她離我們近些。」
我點點頭。
認真地把銀票摺好。
愛子心切,理當如此。
跨過遊廊,我又迎面撞上了謝扶光。
他半張臉被廊角穿過的月光映照着,身上的鶴氅襯得他身形修長。
一股慄子香從他袖口散發出來。
我輕嗅了嗅。
他從袖中掏出袋子,捏上一顆,慢條斯理地剝開褐色的殼,金黃色的栗子肉還帶着溫熱,送進了我嘴裏。
我慢慢咀嚼。
腦子裏亂哄哄一片。
大約是庸人自擾,我竟然覺得,謝扶光對我興許有情。
三年來。
他第一次和我肩並肩回了院子。
扶光院的丫鬟們見狀,一邊捂嘴偷笑,一邊急忙忙燒水。
今夜,是謝扶光第二次留宿。
第一次是洞房夜。
他看了一宿的文書,任由紅燭落淚,也絕不碰我。
這一次是和離夜。
我輕嗤了一聲。
「怎麼了?」
謝扶光坐在榻上疑惑地看過來。
我張了張口,被一連串噼裏啪啦的燭花炸醒了腦子。
丫鬟有條不紊地鋪牀。
洗漱,躺牀上。
我睜着眼睛盯着牀簾上的金鉤發愣。
謝扶光掀開簾子,牀邊陷下一塊。
五感在狹小的空間內被無限放大,他的手緩緩移上我的鎖骨、下巴,然後傾身壓下。
「可以嗎?」
-5-
他沉重的呼吸與我的鼻息交纏着。
出於身體的本能,我仰起頭,輕咬上他下顎。
旋即,我的脣被他牢牢鎖住,反覆碾磨。
他迫不及待地解開我的衣帶,鋪天蓋地的松香氣瞬間席捲我全身。
關鍵時刻。
我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謝扶光……」
他埋在我胸前,悶聲回應:「怎麼了?」
「我來癸水了。」
他猛然抬頭,放在我腰間的手微微顫了顫,眼底的情慾散去。
「提前了?」
我心虛地嗯了一聲。
他翻過身平息了一會兒。
又把我撈進懷裏。
拍了拍我的背。
「那睡吧……」
「明天我要去趟江南,你一個人在府中,可以嗎?」
這是他第一次和我閒話家常。
我還不太習慣。
沒回應。
他低聲笑了笑。
「這次去得會比較久,大約要待上兩個月。」
……
「嗯。」
我本以爲自己會睡不着。
沒想到竟奇蹟般地睡了整晚。
再醒時,天光大亮。
丫鬟青桃端來一盅暖湯。
「夫人可是要起了?」
我半撐起身體眯了一會兒,青桃見狀,立刻拿過軟枕墊着。
「夫人腰可是酸脹了,要不要婢子揉捏一下?」
我錯愕地看向她。
「公子今早特意叮囑奴婢,您今日身體不適,讓奴婢多多注意些……公子還說……」
她頓了頓,臉上染了一絲羨慕的紅暈:「公子還打發了一早就過來的謝嬤嬤,說是讓夫人多歇會兒。」
我怔怔聽着。
從前若是謝扶光像今天這樣體貼入微的話,結局會不會又不一樣了。
或許我也敢爭上一爭。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不配,終究是不配。
我拂開青桃的好意。
下牀收拾了幾樣貼身衣物,青桃也跟着忙前忙後。
挑揀了幾樣我慣常的女紅遞給我。
「夫人今日可要做完這個荷包?」
「今早公子摸了好一會兒,想必是極期待成品的。夫人繡的松柏可真是好看,就像真的一樣……上次您爲公子做的鶴氅,公子昨兒個才捨得上身……」
「哎呀,您瞧奴婢今兒個,話是不是忒多了……」
青桃欣慰地笑着。
這三年,我追逐在謝扶光身後,她目睹過我的失落,目睹過我的不甘。
也目睹過謝夫人對我的刁難。
無子嗣的世家夫人,總歸是挺不起腰桿的。
可面對婆母的日日催生。
我總也不能說。
是謝扶光不碰我吧。
我白天僞裝貴婦,夜晚獨守空房。
臨了,謝扶光居然又來招惹我。
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想到這裏,我拿起剪刀把快繡好的荷包剪成了兩半。
青桃被我的動作震懾住。
好半天才找回聲音。
「夫人……」
我擺了擺手。
呼了口氣。
謝扶光,我真想看看……
得知我休了你。
你會是什麼表情?
-6-
但我應該是見不到了。
謝嬤嬤送來落了官印的和離書並謝夫人的警告。
「永不回京城,望姑娘謹記。」
謝府門前,檀家早早派了輛馬車等在門口。
生怕我不去他們指定的地方。
青桃急得團團轉,扒住車門:「夫人,您……您是要出遠門嗎?」
我搖了搖頭。
「後會有期,青桃。」
「倘若有機會再見,請你喫我奉化的水蜜桃。」
馬車很快駛出了城門,一路向南。
途中要搭半個月的水路。
久不坐船,整個人暈乎乎的。
甚至幻聽到了謝扶光的聲音。
我想我是見鬼了。
檀家派的人一路把我盯得很緊,就連去甲板透風,都被明令禁止。
我只能與人換了幾本雜書打發時間。
船隻一路向南,途經揚州一帶,還遭遇了兩波匪患。
幸得京中貴人相助,才免了波及。
安全到達臨州時。
下了場小雪。
鄭容佇立在人羣中,很是打眼。
他一面接過我手上的包袱,一面吩咐把檀家人引向一邊。
初次見面。
我對鄭容莫名地有好感。
舉止大方,雙眼清亮。
他喊我妹子。
讓我喊他大哥。
我喉嚨一哽,有點不知所措。
他解下斗篷罩住我。
從懷裏掏出一張熱乎乎的肉餅。
「先墊墊肚子……」
「我還要接個貴人,待會再送你回府。」
肉香撲鼻,久違的暖意抵達心口,我忍不住溼了眼眶。
鄭容以爲我嫌棄肉餅粗俗。
嚇得手忙腳亂。
我破涕爲笑。
正要開口,身後傳來一道冷冽的熟悉聲。
「檀鳶,過來!」
我心絃一顫……
-7-
我扭過身。
Ṭŭ̀₂謝扶光站在離我三米開外。
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我下意識抬起腳步。
卻在捕捉到他眼底的憤怒時猛然醒悟。
鄭容見我雙腿微顫,側身上前擋住謝扶光的目光:「公子還請自重!」
呵!
一聲冷笑自謝扶光的鼻息中哼出。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情緒外露,不由得探頭看了一眼。
「自重?」
謝扶光又恢復了往常冷然的模樣。
「不如你問問她,我與她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都沒有!」
我急忙出聲打斷,小心地拽着鄭容的袖口:「鄭大哥,我累了,能先送我回去嗎?」
鄭容沒動。
而是古怪地看了謝扶光好幾眼。
末了爲難地看着我。
「妹子,這位公子好像是我要接的貴人……」
他傾身小聲問道:「你和他有過節嗎?如果有的話,等接待好他之後,我想辦法教訓他一頓?」
……
鄭容認真的模樣嚇了我一跳。
謝扶光不僅是大理寺卿,又繼承了謝國公的爵位,還與當今陛下有着少時情分。
不說在這江南。
就是在京城,他謝家要是跺下腳。
也能在京城翻出浪花來。
「怎麼?你不捨得?」
鄭容不解地追問道。
我……
還沒來得及回答。
謝扶光三步上前撥開鄭容,把我往身前一拽三連質問。
「你怎會在這裏?」
「你跟鄭容什麼關係?」
「你出京爲什麼不告訴我?」
猛地撞擊,讓我一時有些暈眩,手腕也被他攥得生疼。
一股從心底無法訴說的委屈蔓延上胸口。
我憤憤仰頭抽回手,無法抽動半分。
於是我回嗆道:
「我在哪關你什麼事?」
「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的自由憑什麼告知你?」
-8-
謝扶光驟然鬆開手。
我連忙後退,與謝扶光拉開距離。
他站在原地,臉色沉鬱,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此刻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鄭容見狀,再次上前將我護在身後。
「謝大人,舍妹初來乍到,若有冒犯之處,鄭某在此代她賠罪。」
「眼看雪變大了,不如先移至府中再敘?」
謝扶光的目光越過鄭容的肩頭,沉沉落在我臉上。
他最終什麼也沒說,拂袖轉身,讓路給鄭容和我。
鄭容鬆了口氣,回頭對我安撫地笑了笑:「別怕,有大哥在。」
我點了點頭,心裏卻亂成一團。
謝扶光怎麼在這裏?江南之星……他說的辦事,難道就在臨州,還是說路過?
到了馬車上。
我心緒不寧。
不過和離書官印已落,我與他橋歸橋,路歸路,本就是不相干的兩人。
待和鄭容解釋清楚檀府的換親之事,我就離開。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掀開車簾望了望人潮擁擠的街頭。
漫天大雪簌簌覆蓋下來。
臨近年關。
街上的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孩童追逐。
印象中,我少時極愛出門,每每出門,必嚷着爹爹給我買各種零嘴兒。
可自九歲一別。
不知爹孃如何了。
也許忘了我吧。
那麼多封信都石沉大海。
我自嘲一笑,記憶中的一幕幕溼潤了眼眶。
行至過半,馬車外隱約傳來了不同尋常的動靜,似乎有馬蹄聲雜亂地靠近,又有利器破空之聲。
我正疑惑。
車簾被猛地掀起。
是謝扶光。
他氣息微亂,鶴氅上沾着雪花,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謝扶光,你自重!」
我毫不客氣地開口。
「檀鳶,外面情況不對,你聽我說……」他試圖靠近,語氣帶着一絲急切。
「你出去!」我打斷他,聲音因氣憤而微微發顫。
謝扶光眉頭緊鎖。
剎那間。
嗖的一聲!
一支利箭破空穿透車窗,直朝我胸口射來。
我被嚇得血液倒流,整個人定住。
電光火石之間,謝扶光猛地側身撲向我,用他的後背嚴嚴實實地護住了我。
噗嗤——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猛地一顫。
時間彷彿靜止了。
外面瞬間廝殺四起,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
謝扶光面上血色倒退,只餘慘白,他明明疼得失語,卻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在我耳邊低語:「別怕,有我在。」
他強撐起身體,眼底的擔憂不似作假。
「你……」
我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只剩下無意識的顫抖。
就在這時。
一柄長槍撩開車簾。
「夫人?」
謝越見到我,明顯愣了一下。
又在觸及滿身是血的謝扶光時,驚呼道:「公子!」
「外面情況如何?可抓到活口?」謝扶光強撐着精神,聲音雖弱,卻依舊冷靜。
謝越立刻回稟:「公子料事如神,一下船屬下就按您先前的吩咐,快馬加鞭到臨郊大營調了兩百兵力前來接應,賊人已被盡數圍剿!」
這時,鄭容也急匆匆趕來,看到謝扶光的傷,心有餘悸:「公子,還好你提前預警,這羣賊人怎麼還有火銃?」
火銃?
朝廷明令禁止除撫衛司外,任何地方不得使用火銃。
而撫衛司又遠在京城。
是如何混進賊人當中刺殺謝扶光?
謝扶光沒有回答,目光凌厲地掃向鄭容。
鄭容被他看得一怔,隨即才注意到驚慌失措的我,眼神複雜地閉了嘴。
「此地不宜久留……」謝扶光深吸一口氣,悶哼一聲,「收拾現場,安撫百姓,速回……」
話還未說完,他身體一軟,整個人徹底失去了意識,壓在了我身上。
那粘稠的、帶着溫熱的血浸染在我掌心。
猶如一把重錘,把我狠狠砸醒。
-9-
謝扶光被緊急送回了鄭府。
一番緊張的處理後,箭頭被取出。
大夫說,箭傷雖深,萬幸未傷及肺腑,只是失血過多,加上奔波勞累,才導致昏迷。
我渾渾噩噩站在門外,聽着裏面的動靜,雙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鄭容安排好一切,走到我身邊,嘆了口氣:「妹子,ṭũ₂先去換身乾淨的衣裳,休息一下。謝大人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謝越也跟着點頭:「夫人,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公子!」
我低頭看着自己衣襟上那片已經變成暗紅的血跡,彷彿還帶着他身體的溫度。
最終,我還是搖了搖頭:「鄭大哥,我就在外面等。」
鄭容沒有勉強,只是讓人搬來了椅子和暖爐,又給我披了件厚實的斗篷。
時間一點點流逝。
夜色漸深。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寒風偶爾捲過光禿禿的枝丫,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我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莫名想哭。
他爲什麼要撲上來?
爲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句別怕又算什麼?
這三年,他明明……從不曾在意過我。
「夫人。」謝越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低聲道:「公子醒了,想見您。」
我心口一跳,下意識站起,卻又遲疑地頓住。
「他還好嗎?」
「公子剛醒,精神還有些不濟,但堅持要見你一面。」謝越的語氣帶着懇求。
我最終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藥味濃郁,燭火搖曳。
謝扶光半靠在牀頭,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他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目光有些渙散:「檀鳶?」
我站在離牀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公事般詢問:「怎樣了?」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牽動了傷口,眉頭微蹙:「無妨。」
一陣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我有些不自在,垂眼盯着腳尖,低低道了聲:「謝謝!」
「應該的。」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幾分,「無論如何,我總不可能看着你受傷。」
這話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向我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又是這種模棱兩可,讓人產生錯覺的話。
我吸了口氣,抬起頭,儘量使自己無波無瀾:「既然已無大礙,那我先走了。」
說完,我轉身欲走。
「檀鳶。」他急切地喚住我。
「我們談談。」
-10-
「謝大人!」我打斷他,刻意用了疏離的稱呼:「我們之間,似乎沒什麼好談的。和離書官署已落印,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保重。」
我沒有再ţū́₀給他開口的機會,快步離開了屋子。
門外,鄭容在等我。
「他怎麼樣?」
「醒了,應該沒事了。」
「鄭大哥,麻煩你送我回落腳的院子吧,我有點累。」
鄭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一路無話。
雪已經停了。
到了院子,鄭容卻遲遲沒有離開。
他猶豫地看向我。
「鄭大哥,是有什麼事嗎?」
鄭容有點難爲情地開口:「檀嫣……她怎麼樣了?在京城,過得好不好?」
我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檀嫣……
那個被我取代位置的真千金。
沉默在冬夜的寒氣中蔓延,凍得人指尖發麻。
我該怎麼告訴他,檀嫣即將嫁給謝扶光,成爲新的謝夫人?
最終,我還是避重就輕,低聲道:ẗū́₉「檀父檀母視她如珠如寶,她……很好。」
聞言,鄭容臉上爬滿了欣喜。
卻又悵然若失。
他朝我擺擺手,轉身大步離去。
我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
一轉頭,卻猝不及防地看到不遠處,梅樹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謝扶光只穿了件單衣,身上還披着那件沾血的鶴氅,臉色與身後的銀雪融成一體。
見我發現了他。
他緩緩轉過身,留了個寂寥的背影給我。
我的心猛地一縮,下意識就想追上去。
他傷得那麼重,怎麼能下牀?怎麼能站在這冰天雪地裏?
可腳步剛抬起,我又歇了心思。
追上去又能說什麼?
做什麼?
我們已經和離了,他現在是檀嫣的夫君。
我的關心,我的擔憂,在此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如此的,自作多情。
-11-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
既有對謝扶光感情的困擾,也有對未來的悵然,但還是決定先離開臨州再說。
既然決定離開,便不能拖泥帶水。
鄭容被我一早的拜訪有點不知所措,忙引我進入花廳。
「這麼早,可是有什麼急事?」鄭容關切地問道。
我想了想,避開了檀嫣和謝扶光之間的事,把我與檀家的前因後果,以及Ṱū₍我已經和謝扶光和離的事,清晰而平靜地敘述了一遍。
鄭容聽完,久久不能平靜:「欺人太甚,怎可如此對你!」
我搖搖頭:「談不上什麼委屈,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正好,與京城切割之後,我才能自由地暢遊天地。」
「就是換婚一事,檀母堅定認爲我享受了檀嫣十幾年的福氣,應當要替她嫁入你們鄭家……」
「別!」鄭容臉一紅。
我愣了愣。
「這什麼換婚不換婚的,我鄭容還沒那麼下三濫,逼你嫁給我!」
「只不過,你一個女子孤身在外……不如你做我義妹吧?」
「你也知道的,我父母早亡,嫣兒也走了,你就把鄭府當作你的孃家,何時想回來就回來。或者,若有需要大哥幫忙的地方,也儘管開口。」
他的真誠和豁達再次從我心中緩緩流過。
「多謝鄭大哥。」
我也不彆扭。
鄭容高興地撫掌,叫了我一聲:「阿鳶。」
我們相視一笑。
又聊了些臨州風物,鄭容常年走鏢,見多識廣,聊起別處的風土人情,甚是讓人心情愉悅。
他總感嘆我與檀嫣的性子天差地別。
「阿嫣頑劣得很,上樹掏窩,下水摸魚,就沒有她不能玩的,爹孃在世時總是縱着她。」
「你呢,知書達理,客氣疏離……」
「這些年,在京城不好過吧?」
鄭容心疼地看了我一眼。
我喉間一哽,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
低頭穿過垂花門時。
不期然撞上急切往外走的謝扶光,劇烈的衝擊令我倒退進了身後鄭容的懷裏,眼眶的淚也跟着滾落下來。
驟然相遇,我們三人皆是一愣。
謝扶光盯着鄭容扶着我的雙手,周身氣壓低了幾分,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
但他什麼也沒說。
甚至連腳步都未曾停留一瞬,與我擦肩而過。
……
鄭容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轉頭對我嘆道:「謝大人這次……似乎心情不佳。」
我垂下眼睫。
掩去心底那一絲莫名的抽痛。
「與我無關了。」
-12-
一連幾天,我都在爲離開做準備。
謝扶光似乎變得異常忙碌,鮮少在鄭府露面,我與他幾乎再沒有碰見過。
然而,每到深夜,萬籟俱寂之時,我的房門總會被人輕輕叩響。
第一次,警惕地問是誰。
……
第二天才看見門口早一支梅花。
第二次,我提前預判,站在屋裏,看着謝扶光的身影在門外徘徊。
他放下一支做工精巧的梅花簪。
第三次。
還沒等他敲門。
我就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透過門縫,他手中的栗子漸漸冷卻。
透過朦朧的月色,我能清晰地看見他日漸憔悴的臉色和眉宇間的疲憊。
終是忍不住開口:「謝扶光,你不必如此。」
他轉身的腳步微頓。
「我派人去了京城……」他忽然開口,聲音乾澀,「打聽府中之事。」
我心一緊,靜靜聽着。
「我聽到了那些傳言……」他緩緩轉過身,透過門縫,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帶着不情願地質問:「換婚之事,你爲什麼不告訴我?我絕不答應!」
我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嗤:「你答不答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離書已定,木已成舟。」
「爲何?」他上前一步,逼視着我:「僅僅因爲換婚?還是因爲……檀嫣?」
我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可笑,有些可悲。
「謝扶光,你嘴中的僅僅還是是那麼的輕飄飄。」
「輕飄到這三年,你的冷漠、疏離,你的夜不歸宿,你的從不碰觸,襯得我像個笑話……」
「我們就像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謝扶光,我和你,不熟。」
「現在這樣,正好。」
他瞳孔緊縮,喃喃自語:「陌生人?」
「怎麼會是陌生人,檀鳶,你開門,我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謝扶光,我不想再浪費感情了。
「夜深了,謝大人請自重。」
……
轉眼已是臘八。
我所需物品已採買得差不多,決定明日便啓程離開臨州。
但還需要去取前幾日定製的一根刀簪。
南大街上,不同以往的熙熙攘攘。
今日卻是一片肅殺之氣。
取好簪子後,店家叮囑道:「姑娘,近日官府到處在抓賊子,你還是早些歸家吧。」
我心下一沉。
不敢再留。
只是剛出店,就被一根長鞭捲到半空,落在了一名五大三粗的賊人手中。
他身上的腥臭味燻得我幾欲作嘔。
匕首橫在我的頸側。
謝扶光和謝越同時包抄過來,見是我,俱是一愣。
賊人環顧四周大聲嘶吼:「都別動!再過來我就殺了她陪葬!」
我心跳如擂鼓,但強迫自己冷靜。
賊人看着走近的謝扶光,氣不打一處來:「謝扶光!」
「你這個狗官,卸磨殺驢,利用老子端了譽王在臨州私設的鐵礦還不夠,轉頭就開始清剿我黑雲寨!」
「呸!老子要殺了你!」
謝扶光眼神冰冷,脣角勾起一抹嘲諷:「蠢貨,你信我,還不如相信閻王更讓你早點投胎!」
「把人放了,我不介意給你留個全屍!」
「你!」賊人被他的話激怒,情緒失控之下,手腕一抖。
我悶哼一聲,心底暗罵謝扶光真不是個東西。
求人還不如自救。
我忍着疼痛和恐懼,指尖終於觸碰到袖中剛取的刀簪。
突然,謝扶光厲聲罵我:「檀鳶,去年你放毒蛇害我,其心可誅,今日你落在此等賊人手中,別怪我無情不救你!」
這話如同平地驚雷。
春獵……毒蛇?
說是遲那時快,謝扶光舉起手中的短弩對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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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中瞬間清明,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以。」
賊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鉗制我的力道微松。
「二。」
我握緊了袖中的刀簪。
「三。」
我猛地將頭偏向右邊。
同時肘部狠狠擊中賊人肋下,袖中刀簪順勢滑出,反手刺入賊人大腿。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弩箭帶着凌厲的風聲,精準無比地沒入賊人眉心。
鉗制消失,我腿一軟,向前跌去。
被謝扶光接住。
他的手心,一片冰冷的汗溼。
我驚魂未定,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他將我重重按進懷裏。
回到鄭府。
我依舊呆呆的。
木訥地聽着謝扶光吩咐謝越叫來大夫,聽着他親手投帕爲我擦去臉上血污。
「檀鳶,沒事了……」
他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焦灼和心疼。
可我腦中,並非全因方纔的驚險。
而是春獵那日,他也是如此,冷靜、果斷地於危難中救我。
心底又被蔓延上來的酸澀攪得不得安寧。
我機械地起身,一會兒整理那個尚未打包好的包袱,一會兒又拿起他送的梅花簪,坐在窗邊發愣。
走,還是不走?
謝扶光親自煎藥過來的時候。
看到我一臉掙扎的模樣。
他頓在門口,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檀鳶,你還是要走?」
我沉默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他猛地放下藥碗,幾步上前,眼底翻湧着偏執:「爲什麼?」
「檀鳶,這三年,你一點都沒愛過我嗎?」
他幾乎是哀求地看着我:「哪怕……一點呢?」
見我依舊沒反應,他眼底的瘋狂漸濃,像是被逼到了絕境:「好!」
「你不愛我沒關係,只要把你鎖在我身邊,總有一天,你是會看到我的吧!」
他這發瘋的樣子,將我心中那點旖旎和掙扎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錯愕和一絲惶恐。
我急忙安撫道:「謝扶光,我們談談吧?」
奇蹟般地,這句話瞬間把他撫平了。
他踉蹌着後退一步,眼神迅速恢復了清明,甚至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
「好。」他啞聲應道,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袍,在桌邊坐下,還不忘把藥碗遞給我。
我嘆了口氣。
問出了盤桓在我心中三年的疑問:「謝扶光,你既然不喜歡我,當初爲什麼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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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扶光難得一愣。
臉上滿是錯愕:「不喜歡你?」
他自嘲一笑:「我若不喜歡你,爲何要娶你?」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
「你,,,,,,喜歡我?」
「自然是因爲喜歡,才求娶於你!」他答得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這三年又算什麼?」
積壓在心中的委屈湧上心頭,我的聲音帶着哽咽。
「放任我獨自陷在流言蜚語中,面對你母親的刁難,面對所有人的嘲笑,你讓我無子,這就是你的喜歡?」
謝扶光臉色驟變,喃喃道歉:「對不起。」
他急切解釋道:「三年前那次宮宴,我見你被人糾纏,本想上前解圍,卻聽見你對那人說,你已有心上人。」
我怔住,努力回想……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時我被一個紈絝糾纏,不勝其煩,便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
「後來我奉命出京公辦,數月後歸來,才知你莫名落水,被……被人污衊失了名聲。」
他聲音艱澀:「我想着只要我娶了你,就沒什麼能污衊你了。我知道你嫁我也是權宜之計。」
「我怕你心中不甘,怨我趁人之危。所以我想着,給你三年時間,去遺忘那個人。」
他忽然抬高聲音:「三年之後,無論你忘不忘得掉,你都必須是我的!」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霸道。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一時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你就不曾想過,來問問我嗎?」
謝扶光被我問得語塞,臉上浮現懊惱。「我怕聽不到滿意的答案。是我自負,也是我愚蠢。」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謝扶光。」
我輕聲道,臉頰有些發燙。
「我喜歡從來只有你。」
好半晌,謝扶光才反應過來。
他不可置信地追問:「真的?」
眼中的狂喜,和天邊的煙花融成一體。
他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將我擁入懷中。
我們難得有這片刻的溫情。
情絲又繞回了原點。
可京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鄭府門口,檀嫣病殃殃地靠在馬車邊上。
臉色蒼白,身形消瘦,更爲突出的是……她隆起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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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嫣未語淚先流。
也不知道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整個人消瘦到能被一陣風颳跑。
我解下披風,拾階而下。
謝扶光不語,只一味拉住我。
僵持不下時,鄭容快馬加鞭從街頭狂奔過來。
一下馬,就迫不及待地把檀嫣從上到下細看了一遍,待見到檀嫣隆起的肚子。
整個人猶如被雷劈中。
他咬牙切齒:「誰的?」
檀嫣驚慌抬頭,整個人搖搖欲墜,眼淚大顆大顆地跌落在地。
眼見她被鄭容逼視到無法言語。
我趕緊用披風把檀嫣裹住。
「快請大夫過來!」
鄭容以爲是自己把檀嫣嚇暈了,自責得無以復加。
謝扶光在一旁幸災樂禍。
時不時地刺道:「某人如蠢豬!」
鄭容幾欲相問謝扶光是不是在罵他。
謝扶光也只說:「天知道呢。」
不是……
這兩人莫不是有病。
待忙到深夜,檀嫣才堪堪轉醒。
見到鄭容,她把整個人縮進了被中。
鄭容大喘氣:「你到底躲什麼?是誰害了你?你告訴我,我定要宰了他!」
我越看越不對勁。
在鄭容描述中。
檀嫣性情雖然天真,但也不至於被人哄騙過去。
可她大着肚子回了檀家,又是爲何?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謝扶光老神在在地喝茶。
見我看他,挑眉笑道:「別人的家務事,你那麼上心幹嘛?」
不是……
「好歹檀嫣也差點嫁給你。」
「打住!」謝扶光騰出手捂住我的嘴。
「我可從沒想過娶你以外的人……」
檀嫣躲在被子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鄭容在牀邊焦急地團團轉。
謝扶光不知道想起什麼,又笑了起來,整個人神清氣爽。
我擰了擰他的胳膊。
那邊,檀嫣一把掀開被子。
挺着肚子懟向鄭容。
「你宰,你去宰!」
「鄭容,你現在就給我去死!」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勁,突然下牀把鄭容推向門外。
「滾!」
我終於體會到了鄭容眼中的檀嫣。
鄭容喫癟。
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非拽着謝扶光去喫酒。
檀嫣憋屈地看着鄭容遠去的背影。
倔強地擦去眼淚。
說她要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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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把鄭容嚇壞了。
幾次三番勸說檀嫣不要衝動。
檀嫣被鄭容弄得生煩,又屢次來找我出去逛街。
謝扶光見不得檀嫣日日霸佔我。
四個人。
搞得暈頭轉向。
雲裏霧裏。
謝扶光終於忍不住告訴鄭容,檀嫣肚中的孩子是他的。
不光鄭容愣住了。
連我也愣住了。
他們可是兄妹……
「他們又沒有血緣關係,你看鄭容把她養的,像是受氣包嗎?」
「鄭容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給她了!」
「她……」
聞言,我怔住。
是啊。
檀嫣沒有小心翼翼,性格也直接,除了有點被寵溺得嬌氣,實在是看不出她任何的不好。
大約……
就算在檀家。
她也會是天真爛漫的貴女吧。
謝扶光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忙泡了杯熱茶給我暖手。
「今年在臨州過年吧?」
我接過,輕抿了抿:「你不回京交差?」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無事,已讓謝越回京了。」
「可……」
「檀鳶!」
謝扶光突然叫我。
我忙支起身體,帶着慣常的恭謹:「怎麼了?」
啪——
栗子在火爐中炸開。
謝扶光徒手捏起滾燙的栗子,吹了幾下,又翻手剝開殼,捻出果肉送到我嘴邊。
雖說對他的親近已經免疫了不少。
但仍是有點羞怯。
謝扶光垂眸笑了笑。
「我還記得你和別人打架的時候, 可不是這樣扭扭捏捏的。」
嗯?
「我什麼時候打過架?」
謝扶光一邊剝栗子一邊笑。
「就在檀家祭祖的那次,你一個人把一羣小孩打得哭爹喊娘, 那時候你身上還披了件紅色的,繡着大紅牡丹的肚……兜。」
手中的栗子跌落在地。
不是吧。
這陳年糗事。
謝扶光怎麼知道的。
我悶悶低頭,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我七歲的時候, 因爲爹孃寵得我無法無天,是檀族裏的孩子頭, 但凡有羣架的時候,絕不會少我。
那肚兜披風還是當年的二狗子從他娘那裏偷來的。
聽說京城來了個嬌公子。
我們都想一睹風采。
偏偏隔壁村裏的死對頭來了……
風采沒見着。
反而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羣架。
若不是謝扶光提起, 我早就過上了鬥雞遛狗的日子。
可往事不可追。
一追準是丟人現眼。
謝扶光見我低頭暗惱,輕聲道:「檀鳶, 做你自己就很好。」
「不……不丟人嗎?」
「怎麼會呢?」
「你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時候, 多引人注目。」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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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嫣和鄭容終於和好了。
他們的故事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很老套。
鄭容掌管十幾家鏢局。
本就是臨州的香餑餑。
每日檀嫣打發各種媒婆煩不勝煩。
一想到鄭容還要給她娶個嫂子回來。
更是心煩意亂。
就在鄭容答應去相看的那天,檀嫣一不做二不休, 灌醉鄭容還下了藥,霸王硬上弓。
誰知一個月後。
懷孕了。
正巧京城來人, 說是檀家的真千金。
她也害怕事情敗露, 被鄭容逮到,想着先去京城避風頭。
沒想到避到了謝家。
稀裏糊塗的被檀母說服換婚。
要不是謝扶光派人去京城打聽,她還不知道我是因爲她才被謝母逼和離的。
「檀鳶,你都不知道,京城一點都不好玩……」
「那些貴女天天仰着脖子,心還比天高,這個瞧不起, 那個看不上。」
「可偏偏給王府做妾, 還做出高人一等了, 你說那些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我一時哽住。
要怎麼解釋她們不是有病呢。
她們只是不得自由罷了。
檀嫣哭唧唧又向我道歉:「我是真不知道爹孃的心思, 我對不起你……」
她抱來所有私房錢一股腦塞給我。
「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但是你看,錢最好了, 你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好不好?」
「嗚嗚……你在京城替我受了那麼多苦,鳶姐姐,我該怎麼補償你啊!」
鄭容也跟着哭。
時不時跟着乾嘔,仿若孕婦。
大夫確診他得了害喜病。
兩個人此起彼伏地嘔吐,在年歲這日終於好了。
煙花簇簇綻放。
下人喜洋洋地來稟告。
「謝大人, 貴客到了。」
檀嫣過來抱住我, 鄭容也開心地笑着。
遠處。
三五個人急匆匆走了進來。
阿孃青絲已然半白。
阿爹越發黑了。
阿兄高大了,牽着一個孕婦, 手裏還有一個七歲的男孩。
男孩皮實。
遠遠看⻅我, 直撲過來。
「姑姑!」
我喜不自禁。
「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姑姑?」
他捂着嘴笑。
「姑父這幾年一直給我們寄您的畫像呢, 當然認得了。」
……
那我的信呢?
爲什麼一次都沒有回?
我不敢問。
「檀家把你接到京城後,岳父岳母就被迫離鄉背井,去了別處討生活。」
「那時從沒聽你提起, 我以爲你不想理他們,所以一直沒告訴你……」
「後來,我又見你總是偷偷藏醃梅,哪怕都壞了, 從來不喫。」
「檀鳶, 以後無論有什麼事,都告訴我好嗎?」
「你的喜, 你的壞,亦或者對我的埋怨。」
我重重點頭。
年年歲歲樂於斯。
謝扶光,慶幸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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