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亂

漢軍攻陷洛陽。
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軍腳下瑟瑟發抖,如待宰的羔羊。
「皇后在椒房殿,別殺朕……」
我嫁給他五年,生下女兒河清公主,危急關頭,他義無反顧地將我獻了出去。

-1-
胡家之女敏蓉,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這是我外祖家同宗族的一位表舅舅所說。
表舅舅叫徐荀,是位白衣飄飄的道師。
五歲那年,我被母親擁在懷裡學寫字。
徐荀入府,見我第一眼便對父親道:
「小女郎天生鳳命,貴不可言,將來前途不可估量。」
我父胡之賀喜出望外,大擺筵席,對徐荀感恩戴德。
那時我年幼,不懂。
疑惑地看著母親,方見她也一臉喜色地告訴我:「阿蓉你是個有福的,此事成了,將來胡徐兩家復興有望。」
泰山胡氏是世家大族。
我的曾曾祖父,曾是大魏文昌右相,曾外祖父,曾官至一品平南大將軍。
可惜到了這一輩,我父親只是個侍郎官,族內的叔伯也都沒什麼大出息。
自外祖父過世後,舅舅們也沒能撐起Ṱü₂徐家。
輝煌過後的平庸和沒落,讓人如此不甘。
復興的執念,刻在了大家骨子裡。
那位表舅舅徐荀,乃是大魏梁王趙漼身邊的謀士。
他能到胡家見到我,實為我大舅舅徐瑾的引薦。
我自幼便是家中的寵兒,母親將我養得很好。
天真爛漫,不諳世事,也乖巧聽話。
直到我十四歲嫁給趙陵,成為大魏的皇后,才逐漸明白,世家榮寵就是一場笑話。
惠成帝時,他們原打算把我嫁ţů⁽給太子倫。
可惜那傢伙不聽話,梁王他們尋了個由頭,把他殺了。
後來他們又立了已逝的前太子嫡子為儲君。
據說那小皇孫身子不好,也不知怎麼後來也沒了。
我在胡家懵懂天真時,壓根不知,我未來的夫君一直在換人。
直到太蒼元年,九月初十,我嫁給了趙陵。
景文帝趙陵,年十七,風華正茂。
太極殿上,天高雲闊。
鳳冠霞帔,長裙曳地,綴滿珠寶。
我按照母親囑託,抬起下巴,以一種良好的教養姿態,來展現一個皇后應有的端莊。
少年天子,穿八團錦繡龍袍,面如冠玉。
椒房殿金堆玉砌,東桌置「皇后金冊」,西桌置「皇后金印」。
金葫蘆、玉如意、珊瑚翡翠擺了一屋子。
趙陵乃惠成帝直系親侄兒,是被梁王推上皇位的。
早在他祖父宣宗帝在位時,大魏政權便已經開始割裂,紛爭四起。
惠成帝時懦弱無能,宗室諸王又開始奪權廝殺。
最後樑王夥同慶王,殺靖南王,成為新的贏家。
可他依舊沒能登基,因為宗室子弟有不服者,會接著造他的反。
此時惠成帝那一脈的繼承人都死光了。
便輪到趙陵做了這傀儡皇帝。
十四歲的胡敏蓉,彼時還不懂朝局,活在家族編織的美夢之中。
母親告訴我,只要乖乖聽話,這一生榮華不衰,我會是大魏最尊貴的女子。
她說得沒錯,成為皇后短短兩年,我父胡之賀,從侍郎升至尚書郎。
又從尚書郎遷為光祿大夫。
如此又三年,他比我曾曾祖父還要威風,官至相輔,還封了個晉國公。
但趙陵並不喜歡我。
新婚之夜,紅燭燃盡,都沒有主動同我說一句話。
殿內燭火輕晃,倒是我眉眼彎彎,沖他一臉笑,先說了句:「陛下跟阿蓉想像中一樣,阿蓉喜歡陛下。」
我家中有三位兄長,堂兄弟無數,除他們之外,很少接觸外面的男子。
趙陵登基時,自幼撫育我的奶孃,便悄悄地告訴我,新帝乃前邑王三子,相貌一等一地好,有俊容姿,是位難得的俏郎君。
奶孃還說:「小姐見了一定喜歡,他也定會待小姐好。」
少女懷春的年齡,我第一眼見到趙陵,只覺似珠玉在瓦石間,皎潔耀眼。
可他神情很淡,在我望著他笑的時候,眸子極黑地看著我,眼底了無波瀾。
「陛下怎麼不高興,是因為阿蓉長得不好看?跟您想的不一樣?」我有些忐忑。
人都道,胡氏敏蓉天生麗質,自小就是世家公認的美人胚子。
莫非都是假的?定是她們在哄我。
他不言語,面無喜色,我便沮喪起來,努了努嘴,又不甘心地去勾他的手指:「別不開心啦,書上說雲將東遊,過扶搖之枝方遇鴻蒙,阿蓉與陛下有緣,已經是您的皇后了,今後一定與您夫妻一體,共赴鴻蒙,我會乖乖聽話做一個好皇后的。」
那日,若我細心一些,會發現他疏離的眼眸中,有一閃而過的嘲諷。
但我不夠細心,他也僅是收回了手,聲色淡淡道:「朕累了,皇后安寢吧。」

-2-
新婚那晚,趙陵和衣而睡。
此後兩年,再未踏足椒房殿。
我與他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朝政不會經他的手,一個傀儡皇帝,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荒廢。
我見不到他,只能是因為,他不想見我。
這著實令我黯然神傷了好久。
但我是胡家之女,梁王選的皇后。
縱然被皇帝不喜,宮內仍是人人哄著,敬著,想辦法討好我。
年逾四十的梁王叔趙漼,還差人送過一些新鮮好玩的玩意給我。
一時間,我這個皇后當得比皇帝還體面。
那時我尚未及笄,在他們眼裡大抵還是個孩子。
我母親胡徐氏入宮,除了感歎「我兒長高了」,偶爾也會告訴我:「你父親得梁王賞識,如今為尚書臺大夫,在朝中也是說得上話的,阿蓉貴為皇后,就該安享尊榮。」
初時,她絕口不提趙陵待我如何。
後來,隨著我父親官職越來越高,她也跟著無禮起來,有一次竟然道:「趙陵那小兒算什麼,阿蓉無需將他放在眼裡,他若是個識時務的,便夾起尾巴當這個皇帝,好生捧著你,否則遲早有一日……」
「母親,你在說什麼?陛下是我夫君,怎可如此不敬。」我目瞪口呆,喫驚地看著她。
「傻孩子,母親且問你,他待你如何?」
「待我很好。」
「撒謊,昭華宮不是還有位宋修儀,聽說皇上很喜歡她,整日和她待在一起。」
「沒撒謊,宋修儀是諫大夫家的女兒,年前選進宮的,此事你們都知道,陛下確實喜歡她,但也當真對阿蓉很好,宋修儀亦沒有ŧůₚ對我不敬,她很恭順。」
胡徐氏嗤笑:「七品官之女,也配和我的女兒相提並論,母親且告訴你,咱們胡家今時不同往日,趙陵若不老實,將來給你換個夫君也不無可能。」
胡徐氏說這話時,我已經入宮兩年。
彼時年滿十六,耳濡目染,不知不覺意識到了什麼。
母親意有所指,當也是父親的意思。
父親的意思,極可能是梁王的意思。
趙陵不老實?興許吧。
但我並未撒謊,他後來待我很好,也是真的。
我做皇后時,身邊的宮人和內官都哄著我,洛陽城最好看的雜技班子,一連請到宮裡表演了數月。
禦園景山的海棠樹都砍了,重栽了十裡桃林,只因我隨口對崔內官說了句:「五柳先生寫桃花源記,忽逢桃林,中無雜樹,落英繽紛,那景色想想就極美,可惜無緣得見。」
宮中禦廚知曉我喜歡喫甜食,各類點心、果子,做得好看又香甜。
帶進宮的丫鬟彩娟和寶梨,以及奶孃等人,貼心服侍。
放風箏、划船、蹴鞠、詩酒茶花,一派熱鬧。
日子過得甚至比從前在胡家還要自在。
那時貪玩,相比之下,趙陵的不待見,暫時被拋之腦後。
我也曾主動找過他。
崔內官新做的摺扇,我拿去找他題詞。
因景文帝趙陵幼時師從大家,寫了一手好字。
我興沖沖去找他時,宋有淑正半躺在他懷中,雲鬢若煙,柳弱嫋嫋。
她舉著半截玉臂,喂趙陵喫葡萄。
衣袖之下,肌如白雪。
宋有淑是宋諫議之女,年長我兩歲,頗有才貌。
她是個知禮的,看到我來,趕忙起身。
趙陵撩起眼皮,漫不經心地問我:「皇后有事?」
我提裙上前,眉開眼笑地說明來意,求他道:「陛下的字千金難求,您就幫臣妾寫一下吧,寫完了臣妾立刻離開,絕不纏著您。」
我很早就清楚地意識到,趙陵不喜歡我。
難過固然是有的,也曾試圖改變過,做一些討他歡心的事,可惜他無動於衷。
胡敏蓉並非驕縱之人,也學不來強求。
大魏皇后,一生榮華不衰,福氣俱全。
若趙陵喜歡我,願與我舉案齊眉,再好不過。
若他不喜歡我,也改變不了我已經是皇后的事實。
餘生還很長,不急。
或許有一天,他會發覺胡敏蓉亦是明珠一顆。
若不曾發覺,那便是我的命。
奶孃說過,我性子軟,又乖巧率真,這世上若有人不喜歡我,定是那人有眼無珠,絕非我的過錯。
我覺得她言之有理。

-3-
趙陵怕我纏他,答應了在扇面題詞。
他讓我將扇子交給蘇內官,明日差人來取即可。
問我提什麼字時,我道: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他「呵」了一聲:「皇后年齡不大,倒是灑脫。」
我道:「臣妾也不小了,去年及笄,陛下還差蘇內官送了金簪,您忘了?」
「忘了。」
他倒是實在,看也未看一旁的蘇內官,又道:「無事便回吧。」
我帶著彩娟離開了,臨走之時,還不忘讓她把殿門帶上。
「宋修儀穿得太少了,莫要讓風吹到她,會得風寒的。」
後兩日,崔內官送了只鸚鵡到椒房殿。
我一門心思放在教它說話上,竟忘了差人去取扇子。
待到想起來,親自帶人去取,才發現趙陵也給忘了。
見我來討扇子,他方纔命宮人研墨。
我接過那墨錠,一邊推磨,一邊笑道:「陛下好好寫,可不許糊弄人。」
趙陵看了我一眼,神情平和。
下筆時,他忽然問我:「聽說皇后喜歡看雜耍,經常請洛陽城東的雜技班子入宮。」
「是呀,他們耍罎子可厲害了,那老班主還會抓七盤,陛下看過角抵戲嗎,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冀白虎……」
我眉開眼笑,說個不停,趙陵難得地沒有不耐,道了句:「聽上去挺有意思。」
「陛下如果想看,過幾日讓崔賀把他們請進宮來可好?」我立刻道。
「不必麻煩。」
「不麻煩,臣妾也許久沒看了,就讓他們過來吧,再演一回角抵戲,到時候陛下可以帶著宋修儀一起來看,還有王才人和鄭才人,人多一些更熱鬧。」
我是位寬容大度的皇后。
在這後宮之中,除了宋有淑,趙陵還有兩位妃子。
但他只喜歡宋有淑。
因為宋有淑,是他自己選的。
鄭才人和王才人,一個是淮安王送進宮的,另一個曾是梁王府上的歌姬。
二人出身不高,也知道身份敏感,為趙陵不喜,故而平時謹小慎微,對我也很恭順。
在我逐漸看清朝堂局勢時,對趙陵是憐憫的。
一個受人擎制的皇帝,一生如困於牢籠,若他有那麼一些真心喜歡的東西,我想我願意成全。
而憐憫男人,卻是件不幸的事。
趙陵開始利用我。
雜技班子入宮時,有人混入其中,進宮面聖。
這在趙陵算計之內,他的一舉一動,皆在梁王的監管之下。
但沒人會懷疑皇后胡敏蓉。
他後來又利用過我幾次,給外面邑王府的舊日僕射官傳遞消息。
母親說他不老實,是對的。
可他們想讓他做一條狗,是錯的。
大魏定國,是太祖皇帝馬背上打來的天下,也曾有過康寧之治,海晏河清。
他登基為帝,想要掌權,天經地義。
這條路很難,所以ṭū́⁶關鍵時刻,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他手上的棋子。
他利用我多次,而我每次都乖乖上鉤,心無城府。
如此一來,竟使他心生不忍,對我的態度好上許多。
九月初十,趙陵破天荒地來了椒房殿。
他安靜地陪我用膳,聽我歡天喜地地說了許多,忽然道:「皇后進宮兩年了。」
「對呀,今日九月初十,正是兩年前我與陛下大婚的日子,陛下是不是要賞臣妾東西。」
我托腮看他,喜笑顏開。
他亦是看著我,眼眸幽深,「有梁王和胡徐兩家當靠山,皇后想要的,應有盡有,何需管朕開口。」
「此言差矣,我既嫁了陛下,便只有陛下才是我真正的靠山,臣妾想要的東西,也只有您能給。」
「你想要什麼?」
「想要陛下一綹頭髮。」
我道:「大婚那晚,陛下心情不好,合鬢之禮尚未完成,臣妾一直耿耿於懷,今日管您要一綹頭髮,不過分吧。」
我盯著他笑,一臉俏皮,他也終於神色鬆動,道:「朕於你,並非良人。」
「可是我們已經是夫妻了,陛下沒有回頭路,我也沒有。」
胡敏蓉乖巧率真,可她並非傻子。
我以為他懂,幾次三番的密謀,總有疏漏,那日崔內官要親自清點雜技班子時,是我藉故將他喊走。
崔賀一直都是梁王的人。
趙陵心思敏銳且聰明,他定然是心有所感的,可他什麼都沒說,可見依舊是不信任我。
那綹頭髮,最終也沒有給我。
我是胡家之女,但其實,我孤身一人。
母親自幼教導我孝悌禮義,移忠作孝,潛移默化之中,皆在告訴我,乖乖聽胡家的話,聽父親的話。
世家大族的禮義廉恥,便是將我送入宮中,當一個很好拿捏的棋子。
他們愛我,所以我的意願從來不重要,我的夫君是誰,也不重要。
十五歲及笄那晚,梁王趙漼出現在椒房殿,發現我仍是完璧之身時,那驚喜和蠻橫的眼神,還記憶尤深。
驚懼之中,我雖拿簪子刺傷了他,可根本無力反抗。
崔內官本就是他的人,守在殿內的奶孃等人,亦是瑟瑟發抖,不敢吭聲。
後來,我沐浴清洗,搓紅了肌膚。
母親聞訊趕來,開口竟責怪我不該刺傷梁王,因為我父即將出任相輔一職。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原來,她知道啊。
愛我嗎?
大概是愛的吧。
自小嬌養,捧在手心,也會滿臉心疼地把我抱在懷裡,一遍遍地安慰:「沒有下次了,你父親當了相輔,亦是權臣,還有你舅舅,管著宮中防衛,明日讓他調派人手過來,那老匹夫今後會顧忌咱們的。」
都知道啊,原來他們都知道。
世家大族的體面,至高無上之權,底下劣跡斑斑,生瘡流膿。
他們把我賣了。
但好在,賣得價格很高。
也果真如母親所說,梁王后來沒再來過。

-4-
宋有淑有了身孕。
我聽聞此事,讓彩娟和寶梨送去了無數賞賜和補品。
回來之後,彩娟告訴我,皇上也在昭華宮,但臉色不太好看,宋修儀哭得眼睛都腫了。
自此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趙陵再未踏足的地 RGB。
他一反常態地,有次竟在椒房殿待到很晚。
我都已經很困了,忍著哈欠提醒他,夜深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
他看了我一眼,不緊不慢道:「殿堂之上,不過虛座,朕即便不去,梁王他們也不會說什麼。」
我於是強撐著精神陪他下棋。
期間他又問我:「東海黃公,赤刀粵祝,反亡於虎口,皇后覺得可惜嗎?」
我落下一子,脫口道:「有什麼可惜的,技不如虎罷了。」
「那日看戲,為何哭了?」
殿內燈火明亮,趙陵坐於我對面,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棋盤上,鴉羽長睫投下暗影,聲音漫不經心,不動聲色。
我湊近他,笑眯眯道:「當然是被感動的。」
四目相對,他挑了下眉。
我道:「西京雜記寫,黃公佩帶赤金刀,紅綢束髮,立興雲霧,坐成山河,可是為何偏要去招惹那白虎,可見此人狂妄自大,白虎好端端的也沒惹他,他非要作死,結果被咬死了,臣妾每每看到這場戲,都覺得大快人心,為白虎高興,感動得落淚。」
「……皇后這番見解,倒是異於常人。」
「呀,被陛下發現了,臣妾就當您在誇我了。」
趙陵難得地笑了,開口問我:「會喝酒嗎?」
「不會,但可以試一下。」
趙陵隨即命蘇內官去取酒。
酒未喝上,昭華宮來了婢子,稱宋修儀哭哭啼啼,砸了一地的東西,喊著要見皇上。
自她入宮,趙陵便待她極好,二人感情深厚。
我原以為他會過去看她。
結果他並未搭理,只命人打發了那婢子回去。
後來,夜深人靜,他拉著我爬上側殿的琉璃瓦,坐屋頂上喝酒聊天。
我記得那日萬籟俱寂,隱約聽得到蟲鳴,月亮懸於長空,為四周鍍上一層銀光。
風從耳邊拂過,吹亂頭髮,我抓著趙陵的手,因為怕高,嚇得哇哇大叫。
我的手很涼,他緊緊攥著,倒也沒有笑話我,只道:「別怕,慢慢睜開眼睛。」
漫天星河,入眼如畫,無邊無際。
按他說的,不往下看,逐漸便也放鬆幾分。
但我依舊坐得很謹慎,也很緊張,怕不小心會掉下去。
趙陵笑道:「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姿態肆意地往後仰,枕著胳膊半躺,高抬的下顎,線條流暢。
趙陵面容清俊,白璧無瑕,目若朗星。
他長得應該像他的父親,聽說前邑王殿下便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當年在洛陽城富有美名。
可惜他死得早,由長子世襲王位。
那晚,趙陵喝了酒,跟我說起舊時邑王府的趣事。
長兄幼年襲位,因而少年老成,頗是嚴厲。
他與二哥常常跟他作對,把捉來的蟲子偷放到他的茶裡,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品茶。
二人以為他未曾發覺,沾沾自喜,直到晚膳,在餅裡喫出半條肉蟲,摳著喉嚨嘔吐,纔看到長兄噙笑的嘴角。
下雪天,長兄看著他們在府內玩雪,也會喚過二人,叮囑他們裝幾罐屋簷上的雪,日後用來泡茶。
待他們爬上去,卻又命人將梯子搬走,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下來。
……
父親早逝,長兄雖世襲封王,卻腿有殘疾,是個跛腳,因而被皇祖父不喜。
宣宗帝孩子多,且本身就是個沒有實權的皇帝。
本來長兄帶著他們,在封地養幾千私兵,自給自足,過得好好的。
直到洛陽來人把他二哥抓了去。
兄友弟恭,長兄率府兵反抗,卻敵不過他們的人馬。
他們還砍了他的那條殘腿。
不久,長兄便逝世了。
再不久,洛陽傳來了二哥的死訊。
據說是梁王與慶王,因政事不和產生分歧,二哥成了犧牲品,被慶王毒殺。
接著梁王殺了慶王,又轉而將他推上了皇位。
這是趙陵第一次跟我說這些。
我知道,這代表著在他心裡,我不再是梁王那一派的人。
婚後第三年,他終於開始試著信我。
這之後,趙陵開始留宿在椒房殿。
然而我們什麼都沒發生。
往往是棋局對弈,探討詩文,夜深之後,我昏昏欲睡,被他抱去了牀上。
而他僅是睡在屏風之外的長榻上。
宋有淑也開始來椒房殿。
趙陵不肯見她,她便站在殿外,孤零零一個人。
霜重秋意濃,入夜之後還是很冷的。
我勸趙陵出去看她,他態度頗為冷淡。
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到底於心不忍,我命寶梨帶上披風,出去想勸勸她。
宋有淑平日對我很是恭順的,可這一次,她十分孤傲。
「妾與皇后娘娘沒什麼可說的,您以為陛下是真心喜歡您?他只是在生我的氣罷了,待他氣消了,定會重新回到我身邊。」
原來如此。
之前對我恭順,不過是因為趙陵不喜歡我。
如今這麼大敵意,不過是誤以為趙陵喜歡我。
我命寶梨把披風交給她,道了句:「宋修儀身懷有孕,陛下氣消之前,還望保重身子。」
說罷,也不再管她。
但心裡實在好奇得厲害,有次趁趙陵心情不錯,我忍不住問他:「宋修儀肚子裡的娃娃,是陛下的吧?」
趙陵嘴角一抽,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你說呢。」
「……那陛下為何不去看她,分明是件喜事。」
「皇后會知道的。」
他說這話時,面容太過平靜,以至於宋家因朝政闕失,被梁王下獄抄斬,宋有淑身懷六甲,亦被牽連羈押,我心中突然覺得,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去救她。
我急聲道:「她腹中有陛下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會死的。」
「自己選的。」
趙陵在練字,我張嘴看他,一顆心突然就涼了起來:「陛下為何如此絕情?」
「她若對朕有情,又何至於此。」
「我不懂。」
「你不該來求朕救她,因為最想讓她死的,是你們胡家。」
「朕早就跟她說過,大局未定,朕不可能有孩子出生,即便要生,也必須是皇后所出。」
「她說她明白的,只求朕待她好,可轉而就瞞著朕偷懷了個孩子,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這般處境之下,她們家想的卻是如何誕下皇長子,順杆往上爬。」
「鼠目寸光之輩,看的永遠是自身利益,且蠢不可及,口口聲聲待朕真心,卻把朕當傻子糊弄,真心便是這般下作的東西和手段嗎?」
趙陵抬頭看我,眼底極冷,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又道:「皇后說朕絕情?朕分明給過她機會,讓她把孩子打掉,她沒有選,還在幻想母憑子貴,也認定朕會站在她這邊,保全她們宋家,利用的又何嘗不是朕的真心。」
我知道,趙陵此時不會同梁王翻臉。
昔日邑王府的僕射,已來了洛陽城,在宮外召集正義之師,等一個機會清君側,誅逆臣。
宋有淑,已經被他完全地捨棄了。

-5-
我不該管這些閒事的。
但那時,我的心還沒有完全僵硬,尚存仁善。
我命崔賀擺駕出宮,去了胡家。
趙陵遠遠地看著我,面容平和。
他說得對,最想讓宋有淑死的,是我們胡家。
不只是胡家,還有我外祖徐家。
宋家之罪,沒有我二位舅舅與那位表舅徐荀推波助瀾,梁王何至於想起來去抄一個七品小官的家。
只有他們,才會在乎宋有淑肚子裡的孩子。
母親常贊我乖巧。
可那日在胡家,我第一次發了瘋。
因為我要保宋有淑,他們卻告訴我,晚了。
宋有淑已經被毒殺在牢中,一屍兩命。
我憤怒地將桌上茶盞掃落在地,嘶聲問他們:「皇長子必須我來生?我為什麼要生!生下來也做一個傀儡,任由你們擺佈嗎!」
「你們既瞧不上趙陵,又何必一定要我生他的孩子,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你們自己的利益,為了胡徐兩家能夠呼風喚雨,砥柱中流,便要不顧我的死活,利用到極致嗎!」
胡之賀狠甩了我一巴掌,八字髯抖動。
「混帳東西,為父費盡心機助你登上後位,為你籌謀,便是讓你來氣我的嗎?!」
胡徐氏哭出了聲,「阿蓉,你在發什麼失心瘋,家中圖謀至此,不都是為了你嗎?」
「為了我?把我當作交易獻給梁王,也是為了我嗎!」
「父親大人,他可是比你還要老上幾歲啊,賣女求榮,滋味如何?」
「你!竟敢這樣跟為父說話,放肆!反了你了!」
胡之賀氣得手抖,沖上前又要打我。
家中兄長攔著,一臉痛惜,指責我一向懂事,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
胡徐氏的哭聲中,我冷冷地看著他們,一步步退後離開。
「名門世家,骯髒做派,醜態畢露。」
離開胡家時,天色漸晚。
我在轎攆之中瑟瑟發抖,神情惶惶,無助至極。
而後很快又發現,回宮的方向不對。
質問崔賀時,方見他低垂著頭,嗓音尖細:「娘娘,方纔梁王府來人,請娘娘入府一敘。」
腦子嗡的一聲,我臉色頓白,「不去,我要回宮,立刻擺駕!」
崔賀沒有說話。
我探身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賀,送我回胡家。」
「奴才只是個奴才,做不了主。」
「我會死的,你知道,我一定會死的。」
自我入宮,便是崔賀主張椒房殿一切事宜,想著法子哄我開心。
我自認為是個仁善的主子,哪怕知道他是梁王的人,也從未遷怒於他。
因為我知道,如他所說,他只是個奴才,是梁王的一條狗。
反抗主人的狗,沒命可活。
而他死後,還會有張賀、錢賀。
張賀、錢賀,卻不見得有他好說話。
崔賀伴我三年,多少有幾分主僕情面。
因而他沉默了下,道:「娘娘若不去,咱們這些人也都會死的。」
頓了下,我的手緩緩收了回去。
崔賀忽又壓低聲音:「娘娘莫急,彩娟等人方纔已分了三路,往國公府和徐家傳遞消息,陛下那邊,也派了人去。」
「他們不會來的。」
心如死灰,絕望之中,反倒使人鎮定下來。
且不說我剛剛和胡家翻了臉。
他們若會來救我,當初便不會棄我。
而趙陵。
罷了。
曾捧在手心的宋有淑,懷著他的孩子,尚且能無動於衷地看著她死。
我又何德何能,能讓如此涼薄之人為我出頭。
胡敏蓉,合該死在今晚。
我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又決絕地睜開。
他們逼我至此,既然要死,便要拉個人陪葬。
即便殺不了趙漼,也要拼盡全力,戳瞎他的眼睛、咬爛他的脖子。
梁王府上。
趙漼推門而入時,我溫聲喚了他梁王叔。
滿臉橫肉的男人,渾濁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喜,隨之佞笑:「小乖乖,你能想明白再好不過,趙陵那廝廢物一個,黃口小兒,尚且護不住自己的女人,又何必跟他蹉跎了。」
「只要你願意從吾,本王什麼都能給你,江山如何易主,敏蓉尊位不變。」
「梁王叔此話當真?」
「當然,一言九鼎,敏蓉閉月羞花之貌,本王愛不忍釋。」
趙漼色眯眯地看著我,一隻手撫上我的腰。
我適時推開了他:「梁王叔急什麼,妾身一身塵埃,尚未沐浴更衣。」

-6-
我原以為,自己是會死在今晚的。
卻沒想到趙陵會親率宮人,擺駕梁王府。
屋外動靜傳來時,我聽到他對梁王恭敬道:
「有勞王叔款待皇后,朕來接她回宮。」
走出去的時候,腳步尚是虛軟的。
大魏皇后,方在梁王府沐浴,連鞋子都沒顧上穿,僅著單衣,長髮濕漉漉地散著,眼圈殷紅,脣無血色。
形單影隻的皇后,狼狽不堪的胡敏蓉,身上披著趙陵的大氅,被他攔腰抱起。
我後來問他,陛下為何救我,惹梁王記恨。
他垂眸看我,眼中有層層笑意:「在蓉兒心中,朕是什麼人?」
他喚我蓉兒,後來還喚過我小蓉兒。
一年之後,我為他生下皇長女——河清公主。
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朗朗乾坤,萬象昇平。
這是我們共同的景仰。
他是什麼人?
他是大魏景文帝趙陵,十六歲登基,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用時五年,終在築壇祭天那日,募邑王府舊日僕射,集民間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
他贏了,但匡複皇權,任重道遠。
死了一個梁王,還有其餘宗室諸王,不願放權。
而那位表舅徐荀,迅速轉入淮安王麾下,我父親已是晉國公,外祖徐家集權,人稱徐瑾君,養幾萬家兵。
梁王雖死,卻依舊動他們不得。
只有我和趙陵知道,誅殺梁王的計畫,是多麼兇險。
但凡趙漼不死,死的便是趙陵,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那日,他甚至做足了失敗的準備。
臨行之前,抱了抱剛剛滿月的河清,鋒銳眉眼盡是柔情。
他對我道:「若我敗了,你便抱她回胡家,求你父親庇護,虎毒尚不食子,他會給你們娘倆一條生路的。」
當然,河清是公主,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但她的出生,是一場生死博弈。
那時我和趙陵都知道,胡徐兩家和梁王趙漼,等不及了。
他們覺得皇帝越來越不好控制,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已經暗中挑選新的儲君。
胡家隱晦地讓我下毒殺了趙陵。
一向乖巧的胡敏蓉,違背了他們的意思,並告訴他們,已經身懷有孕。
他們喜出望外,若是自家外孫登基,再好不過。
外孫的皇位,還不是他們的皇位。
奠定家族權勢,將來梁王又算得了什麼。
胡家和徐家,亦不是等閒之輩。
生產那日,我精疲力竭,滿頭大汗地告訴趙陵,若誕下的是皇兒,請陛下讓他夭折。
他的出生,意味著趙陵死期將至。
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做一個提線傀儡,懦弱可欺,終生被外祖家壓著,活得窩囊又渾噩。
這樣的日子,沒有盼頭。
趙陵握著我的手,擦著我額上的汗,看著我異常堅定地說了句:「若蓉兒誕下皇子,朕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裏河山。」
那一刻,我哭了。
我知道,他從不說空話。
如我們初次圓房,行夫妻之實,我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紅著眼睛問我:「是誰?」
我沒有說話,流淚,別過臉去。
額上青筋畢露,他極力剋制,才哽咽著告訴我:「沒關係,不要緊的,朕會親手宰了他。」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後,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十指相嵌,埋在我頸間的眼睫濡濕,終是落下淚來。
「是我的錯,我該死,髒的是我,小蓉兒很乾淨。」
後來,十月郊祀,祭壇兵變,他果真如約親手宰了趙漼。
我抱著河清在宮內等著,他身著玄色長袍,一手拿劍,一手拎著趙漼的腦袋,就這麼一路來了椒房殿。
白玉無瑕的臉上,濺著鮮血,平添幾分昳麗的詭色。
俊眉之下,那雙微眯的丹鳳眼含著隱約笑意。
「朕說過會做到的,蓉兒,我們贏了。」
贏了。
又沒有完全贏。
朝政依舊四分五裂,但趙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勢力。
一步步地滲透、籌謀。
百官之中,開始有人效忠於他。
連我那擅弄權術的表舅徐荀,也不知從哪兒尋了位絕色佳人,稱要獻給皇上。
那美人在宮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紗飄落,四目相對的瞬間,趙陵臉色微變。
太蒼元年,我嫁給趙陵。
時間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與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險境,忍辱負重,也懂他的運籌帷幄,身如螻蟻的驥驁之氣,鴻鵠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捨棄的命運,孤立無援的決絕。
如同我曾憐憫他一樣,他也在憐憫著我。
憐憫之情興許不是男女之愛,趙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喬靜嫻出現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閒暇時,他會逗弄河清,柔情滿滿,慈父心腸。
也會牽著我的手,登高樓玉殿。
欄外天高雲闊,大魏萬裏山河,無邊無際。
他目光遙遠地望著,轉而又沖我笑:「蓉兒,我們會走得越來越遠,如你當年所說,夫妻一體,共赴鴻蒙。」
「臣妾會一直陪著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當如過往。
他適時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到懷裡,從背後輕輕擁著,在我耳邊道:「給朕生個皇子,朕說過,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裏河山。」
「臣妾不確定能生出皇子,萬一又是位公主呢。」
趙陵笑了,貼了貼我的臉,「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歡。」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元皇子。」
皇權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鞏固皇權。
我們都無比清楚,但當我開口勸他擴充後宮時,他摟緊了我的腰,「朕與蓉兒來日方長,傳承罷了,不急於一時,朕會做得更好,等咱們的皇兒出生。」
嫁給他時,我十四歲,天真爛漫的年齡,那時的胡敏蓉,會感動於他的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歲了。
我被家族拋棄過,被人淩辱過。
那時,我無比羨慕宋有淑。
趙陵沒錯,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他喜歡宋有淑,看著她的眼神有細碎光亮,熠熠生輝。
便如同我看著他的眼神。
那時,我們都還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麼羨慕宋有淑,羨慕到癡妄,幻想我若是她,該有多好。
他陪她放風箏,作畫,賞花,相視一笑,皆是春風。
我看到了,也只是退後,偷偷地觀望。
郎情妾意,多麼美好。
我愛他們真切的感情,互通的心意。
那是我求而不得的東西,無比珍貴。
可最後,他們曲終人亡,春花殘落。
宋有淑踐踏了他的真心。
他捨棄了她和孩子。
春花殘落之後,滿地血紅,觸目驚心。
那曾是我做夢都想要的東西。
可惜夢破碎了,我醒了。
我會做一個好皇后,好妻子,堅定地站在他身邊。
夫妻一體,共赴鴻蒙。
但我永遠不會,也不敢毫無保留地去愛他了。
所以當喬靜嫻面紗飄落,我看到他微變的神色時,也只是心裡一沉,很快又波瀾不驚。
哪怕,喬靜嫻與曾經的宋有淑,有著相似的眉眼。
曾經羨慕的東西,破碎之後,又被重提。
假的終究是假的,滿目瘡痍。
他根本不愛宋有淑。
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時,是率性而為的少年郎。
喬靜嫻是他長嫂喬氏的ẗũ⁽親妹妹,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長大。
他們都喜歡她。
她伶俐可愛,活潑好動,聲音清脆如黃鸝。
如不出意外,將來這姑娘會經長嫂做主,嫁給他們兄弟其中一人。
郞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多麼美好純真的感情。
可惜,禍從天降。
長兄死了,二哥也死了。
嫂嫂不願接受,撞死在棺材旁。
家中女眷和僕役,該散的都散了。
喬靜嫻沒走。
她握住趙陵的手,哭得鼻子通紅:「子晉,我只有你了。」
母親亡故後,她便隨著姐姐嫁到邑王府,那裡便是她的家。
然而趙陵護不住她。
他身不由己,即將登基為帝。
他們不可能在一起。
因為我,胡敏蓉,纔是他們為他精心挑選的皇后。
胡家和徐家,會幫我把路鏟得乾乾淨淨。

-7-
我後來見到的趙陵,已經學乖了。
但他一開始是不乖的。
不乖的後果便是,梁王派人將喬靜嫻給送到了勾欄窯子裡。
後來他們告訴他,她不堪受辱,自盡身亡了。
趙陵的忍辱負重,滔天恨意,是這樣深刻。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在我頸間落淚,說的那句:「是我的錯,我該死,髒的是我,小蓉兒很乾淨。」
也理解了他臉上染血,拎著趙漼的腦袋,帶給我看時的快意。
如今,喬靜嫻回來了。
他慌了。
他慌了,我還很鎮定。
這世上的故人重逢,有多少物是人非。
宮宴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得體,對徐荀等人道:「吾與陛下成親數載,膝下唯河清一女,難為舅舅一片赤誠,為吾分憂。」
喬氏冊封淑媛,居岐陽宮。
這是我對趙陵的交代,也是對胡徐兩家的正式交鋒。
曾經的胡家之女,已經徹底與他們決裂,成為一枚棄子。
喬靜嫻會成為新棋子。
在不清楚棋局變化之前,我會以不變應萬變。
我的手被趙陵反握住,力道之大,竟有幾分道不明的惱意。
他當然清楚徐荀並非善類,別有目的。
故人很重要,但不至於令他昏了頭。
所以他格外惱怒。
惱怒這幫人的骯髒做派,也惱怒故人的身不由己,悲慘遭遇。
喬淑媛入宮後,趙陵時常去她那兒。
故人相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但無論多晚,他都會回椒房殿。
河清依舊是他疼愛的女兒,每天抱一抱她,已經成了習慣。
夜深之後,殿內只我與他兩人。
燭火輕晃,羅帳細垂。
我對他道:「我知她不易,陛下身邊永遠會有她一席之地。」
只要她,安分守己。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因為趙陵突然攻掠得令人招架不住。
他在我耳邊啞著嗓子道:「皇后不要誤會,她喜歡的不是我。」
聲色之中,聽不出情緒起伏。
但我還是笑道:「沒關係,斯人已逝,生者應如斯,她已經是陛下的淑媛了。」
「你……」
趙陵蹙眉看我,眼中似有不悅:「朕不喜歡這句話,斯人已逝,幽思長存,活著的人又如何能跟從前一樣,朕和阿嫻都回不去了,她是個好姑娘,很可憐,既然還活著,朕便會好好照顧她,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頓了頓,他又道:「淑媛是你給她的位分,她原也可以不做朕的妃子。」
夜深人靜,羅帳燈昏,看得出他不太高興,眉頭微鎖。
我於是道:「是臣妾不好,擅作主張了。」
垂眸認錯,態度良好。
他再未多言,只將我攬入懷中,吻在額間,聲音含著幾分溫軟與無奈:「蓉兒。」
我在他懷裡閉目安睡。
他想與喬靜嫻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維持同幼時一樣的美好情誼。
因而怪我做主封了她淑媛。
他說,她原也可以不做他的妃子的。
可我太瞭解徐家那位表舅舅了。
他是名道師,白衣飄飄,無欲無求,永遠對人笑得溫和。
便也是他,慫恿靖南王殘害皇嗣,又慫恿梁王殺靖南王。
玩弄權術的好手,在我五歲時隨手一指,將我的人生推向皇權之爭。
徐家人都敬他,怕他。
甚至梁王死的那日,築壇祭天出發之前,他算了一卦,先是對梁王道:「今日出行,恐有血光之災。」
梁王當下退縮,他卻又笑了:「血光之災該是皇上的。」
趙漼如此信他。
可當他的腦袋搬了家時,這位白衣飄飄的道師,早已身在淮安王身旁,看著郊祀兵變,嘖嘖稱讚,身心愉悅。
血光之災是皇上的。
趙陵拎著梁王腦袋回來時,臉上濺的那些血,令我心有餘悸。
徐荀不死,皇權之爭永遠不會消停。
喬靜嫻,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在她入宮月餘,我曾旁敲側擊地告訴她:「陛下忙於朝政,後宮本就人少,冷冷清清,吾與喬淑媛及鄭才人都是自家姐妹,切莫生疏了,有什麼難處和心事都可說出來。」
鄭才人是梁王在世時,淮安王安排進宮的。
她是個聰明人,一早就將底兜了。
她有個弟弟,在淮安王府為奴,她們姐弟身不由己。
將底兜了的好處就是,她弟弟有次隨著淮安王的馬車外出,走在了最後面,直接被人給擄走了。
自弟弟被擄走之後,平日謹言慎行的鄭才人,突然開始豪邁起來。
嗓門也大了,整天跟個鴨子似的嘎嘎笑。
她每次來椒房殿,我都要瞪她一眼。
因為河清每次都要被她吵醒。
喬靜嫻偶爾也來椒房殿,請安過後,默默地看著鄭才人逗弄小孩。
她不太愛說話,人也清瘦,極白的皮膚,眼睛又黑又亮。
那雙眼睛,總讓我心生不安。
於是我敲打她,籠絡她,試圖像當初對鄭才人那樣。
鄭才人深知我的用意,附和道:「皇后娘娘心善,是好人,喬淑媛有所不知,宮內曾經還有位王才人,那時候趙漼狗賊還活著,後來狗賊死了,王妹妹說思念家人想出宮,所以皇后娘娘就讓她也死了。」
我白了她一眼:「會不會說話。」
鄭才人笑得爽快:「就那麼個意思,喬淑媛知道就好。」
我看著喬靜嫻,溫和地笑,盼著她說些什麼。
她靜靜地看著我,四目相對,聲音柔弱:「皇后娘娘當然是好人,否則妾又如何能留在陛下身邊,妾沒有難處和心事,感念娘娘大恩。」
後來她離開了。
我望著她的身影,許久都未說話。
鄭才人道:「娘娘是不是多慮了,喬淑媛看著挺老實的。」
「經歷了那樣的事,怎麼能用老實來形容呢。」
鄭才人不解,她當然不會知道,喬靜嫻入宮之後,我找人查了她。
梁王死後,崔賀為求自保,對我表盡了衷心。
閹人很聰明,做事懂得給自己留後路,也八面玲瓏,我用得很順手。
崔賀道,喬靜嫻被賣到勾欄瓦舍後,受盡了淩辱和折磨,最後選擇了投江。
然後她被徐荀那艘畫舫給救了。
徐荀認她做了乾女兒,養在府中,說起來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梁王送她進了窯子,然後梁王身邊的第一謀士救她出來。
最後這位謀士還一襲白衣,幫她報仇,促成了梁王被殺的結局。
不得不說,我這位表舅不僅擅於權術,更擅於人心,玩轉人性。
我對崔賀道:「喬淑媛當初落得那般境地,只怕會連我也記恨上,切記看緊了她,不要出了差錯。」
崔賀應聲,繼而又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隱患,何不斬草除根?」
「我不能殺她。」
「娘娘心懷不忍?」
「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會動她。」
崔賀道:「其實,娘娘不必自責,路是喬淑媛自己選的。」
「此話何意?」
「據奴才所知,陛下當初知曉洛陽兇險,皇后必是胡家之女,因而為她安排了別的去處,可她不願,執意要跟著來洛陽。」
「他們感情深厚,自然不願分開。」
「奴才是閹人,醃臢事見得多,總喜歡把人往壞了想,私以為,當年的陛下僅是看不清局勢,誤以為可以保全她,而喬淑媛,明明有別的去處,卻偏要跟著來洛陽,焉知是不是因為不願去農莊過苦日子。」
「而且聽說當初她喜歡的是邑王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死後,又非要跟著陛下,彼時慶王已死,陛下雖受制於梁王,但終歸是皇位穩了,喬淑媛想跟著過好日子搏個尊位也說不定。」
「胡說,陛下尚且受制於人,身受桎梏,這種尊位有什麼好搏的。」我微微蹙眉。
「那是娘娘的想法,娘娘站在高處,自然不知世人這山望著那山高,拼了勁地想往上爬,比如曾經的宋修儀,不也是這樣嗎?」
我沉默了下,也不知為何,想起當初趙陵說的那句——
「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這般處境之下,她們家想的卻是如何誕下皇長子,順杆往上爬。」
宋有淑並非不愛他,只是他們之間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風景便也不同。
所以後來趙陵也明白,我可能並非他心儀之人,但卻是最適合他的人。
我們站在一起,入眼是相同的風景,懂得彼此的每一個舉動和決斷。
也相互取暖。
人心本就複雜。
當年的喬靜嫻究竟是怎樣的心路歷程,只有她自己清楚。
崔賀,亦沒有資格評判她。

-8-
近來朝中多事。
平陽漢國的匈奴皇帝派使臣來了洛陽。
大魏新興郡以北的北方草原,曾有二十大蠻人部落。
南匈奴攣鞮王,滅東胡,徵樓煩,兼併西域,佔領河套,統一北方草原,稱霸匈奴帝國,已是宣宗帝時期的事。
那時,他們有控弦之士四十餘萬人。
後來趁大魏政權分裂,一舉割據並州,在平陽建了大漢國。
匈奴人崇尚漢學,亦置有文武官員,如今的漢王呼延綦,年逾五十,對大魏轄地早已虎視眈眈。
宣宗帝和惠成帝時期,大魏皆嫁了宗室之女過去和親。
此番他們派使臣前來,名為援建邦交,實則別有目的。
大魏雖政權分裂,但藩王各自擁兵,實力本是不差的。
只是多年內鬥,叛亂不止,已傷了根基,難以集權。
趙陵需要時間,大魏此時也經不起一場大戰。
所以我們打算謹慎接待漢國使臣,不與其產生任何衝突。
這種時候,各文武官員及藩王,意見還是一致的。
使臣來朝之前,趙陵一直很忙。
以至於喬靜嫻那邊,他有幾日沒去看她。
我體諒他辛苦,晚間叮囑熬了參湯,在他回來時盛給他喝。
趙陵眉眼間有倦意,沐浴時閉目養神,我便走過去幫他揉了揉鬢額。
沒一會兒,他的手便握住我的手腕,移至身前,含笑問我:「一起洗?」
我輕推了他一把:「臣妾洗過了。」
「河清睡了嗎?」
「太晚了,奶孃把她抱走了。」
「好。」
夜深人靜,羅帳之內,他竟是不困,又要撩撥我。
耳鬢廝磨,我忍不住道:「可見陛下忙了一天,還是不累。」
「再累也不能冷落了皇后。」
他在我耳邊低笑,我哼了一聲:「臣妾不怕冷落。」
他順勢握住我的手:「好,蓉兒不怕冷落,是朕情難自已。」
談笑間,衣衫半解,偏在這個時候,殿外傳來聲響。
寶梨隔著門稟報:「娘娘,岐陽宮傳來消息,道是喬淑媛自裁了……」
一瞬間,趙陵與我皆清醒了。
……
喬靜嫻懸樑自盡了,好在宮人發現及時,將她救了下來。
岐陽宮,她虛弱地躺在牀上,長髮微亂,白淨清瘦的臉上寫滿脆弱不堪。
見到趙陵,便撲到了他懷裡,哭道:「子晉,讓我死吧,我真的不願苟活,痛不欲生。」
趙陵安撫著她:「阿嫻,都過去了,今後不會再有人傷害你,莫要回想了。」
不願回想的,定然是不堪回首之事。
喬靜嫻緊緊抓著他的衣袖,如絕望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你知道的,我與你的這番情義,天地可鑒,子晉,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朕知道,朕都知道。」
趙陵背對著我,護她在懷裡。
「阿嫻永遠是從前的阿嫻,是好姑娘,朕相信你。」
「子晉,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閉上眼睛便是無休止的噩夢。」
那晚,趙陵留在了岐陽宮。
此後幾日,他都留在了那裡。
喬靜嫻自那日病了一場,迷迷糊糊說了好幾晚的胡話。
作為皇后,我理應去探望她。
事實上我也確實去了,只不過去得很不巧合,喬靜嫻剛剛睡下,整個岐陽宮都像得了交代一樣,寂靜無聲。
然後我站在殿內,看到趙陵坐在牀邊,出神地凝視她。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目光,憐憫,愧疚,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痛色。
複雜的情緒下,他神情柔軟,遲疑地伸出了手,先是落在她鬢邊,接著又緩緩劃下,從她的耳朵劃至脖頸。
鬼使神差地,我喚了他一聲:「陛下。」
回過神來,眼中茫然褪去,他已恢復一派清明,冷靜自持。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何要喚他呢?
作為一個寬容得體的皇后,我該識趣,默不作聲地離開纔是。
喬靜嫻是他的淑媛。
他們有那樣深厚的幼時情誼在,所謂的逾越與守禮,只隔著一道很淺的橫溝。
淺到夜深人靜,一個眼神便可燃燒一切。
從我見到喬靜嫻的那刻起,便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
為何偏到了這一刻,又想起他曾說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那時我們都不會想到,半個月後,喬靜嫻便死在了我手中。
漢國使臣入宮。
長樂殿宮宴上,鼓樂齊鳴,觥籌交錯,眾賓歡也。
然而宮宴剛剛開始,我便率崔賀離場,去岐陽宮,命人勒死了喬靜嫻。
我說過的,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會動她。
我在意的不是她與趙陵是否逾越,哪怕我知道,他們已經逾越。
宮宴開始前的那日晌午,我在勤政殿見過趙陵。
我憐他辛苦,帶著燉好的參湯送去給他喝。
此時漢國使臣已經入京,長樂殿安排了接待晚宴。
為了養精蓄銳,他要在勤政殿小憩一會兒。
我離開之後,命彩娟備上金線,複又回來。
因為我發現趙陵那件織金袍服,衣袖下有道不起眼的劃痕。
本想給他補上,可到了勤政殿外,卻意外地看到了岐陽宮的宮人。
喬靜嫻也是來送湯的,並且在裡面待了很長時間。
我平靜地看著,讓彩娟留下,自己先行回了椒房殿。
河清快一歲了,我抱著她坐在膝上玩九龍環,隔了一個時辰,才見彩娟回來,回稟道:「陛下的袍服不用補了,他換了件新的。」
我點了點頭。
彩娟垂眸,又道:「喬淑媛在裡面待了一個多時辰,是和陛下一同出來的。」
那一日,宮內發生很多事。
喬靜嫻稱病,未能出席宮宴。
而奉命監視她的宮人,發現她獨自在岐陽宮發呆,而後,取來紙墨,在其上寫了六個字——
一死生,齊彭殤。
莊子曾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無異,本是道家的齊物論,生死觀。
然這觀念又被書聖王會稽反駁,蘭亭集序故寫下死生虛誕,彭殤妄作。
喬靜嫻這般決絕地寫下此話,可見早已被我那表舅徐荀眩惑。
那日她在岐陽宮哭著對趙陵說,子晉,我永遠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然這六個字的殺意,要害的是誰呢?
我坐立難安,岐陽宮內,崔賀徑直率人拿下了她。
她奮力抬頭看我,面容平靜:「皇后娘娘這是何意,妾做錯了什麼?」
我將寫了「一死生,齊彭殤」的那張紙,甩在了她腳下,冷冷地看著:「喬淑媛解釋一下,這又是何意?」
「幾個字而已,娘娘便要定妾的罪嗎?」
「這幾個字,可不是喬淑媛能參悟出來的,在我看來,也就只有徐道師有這樣的本事。」
「娘娘那麼聰明,焉知他的本事,就是我的本事。」
喬淑媛笑著看我,眼底鬱色,如淬了毒。
我心下一緊,死死地盯著她:「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你猜。」
她笑出了聲:「你那麼聰明,要好好猜一猜,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後背冒出冷汗,我惱怒道:「崔賀,掌嘴。」
一聲令下,崔賀上前,狠狠地掌摑在她臉上。
「娘娘沒有證據,就這麼抓我,陛下不會放過你的,今日我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加倍奉還,不,不止今日,過往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看著你走一遭!」
喬靜嫻被打得臉面紅腫,嘴角滲血,仍跪直了身子,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回望她:「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語罷,崔賀在她身後,以麻繩套住了她的脖子。
喬靜嫻不敢置信,睚眥欲裂地瞪著我。
「你不能殺我,胡敏蓉,胡敏蓉!你敢殺我,子晉不會放過你的……」
「下輩子吧,若我還欠你什麼,只能下輩子還了。」
我轉過身去,沒再看她。
奉命從椒房殿回來的宮人,跪地道:「公主的膳食裡,未發現異常。」
衣袖之下,顫抖的手稍稍平復,很快心頭又湧出別樣的恐懼。
我對崔賀道:「今晚送往長樂殿的所有菜品,每一道都要內侍親自試毒,容不得半分差錯。」
喬靜嫻晌午過後曾去勤政殿給趙陵送了湯品。
她不會害趙陵,可她去過禦膳儲司。
我原本懷疑她想害的是河清。
如今看來,該是有更大的陰謀。
回長樂殿的路上,明月高懸。
宮人挑著燈籠,我心緒不寧地走著,只覺每一步都如同困局。
我曾問過趙陵:「世人多為名利攀爬,皆有目的,我那表舅徐荀,年輕時便是道師,攪弄朝局數十載,至今仍是道師,你說他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好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所以長樂殿外,迴廊通衢處,意外看到一道人影走過,我立刻警惕,喝道:「誰!站住!」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宮燈長明,那道影子頓足,走近了,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眉骨挺拓的年輕男人。
他很好辨認,長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鬢若刀裁,劍眉淩厲,深目高鼻,褐色的眸子與人對視,像是鷹隼的眼睛。

-9-
漢王呼延綦的侄子,呼延泓。
宮宴開始時,我們是見過的。
大魏對匈奴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野蠻兇殘,生喫血肉,父子兄弟共妻,罔顧人倫。
平陽漢國建立初期,宣宗帝嫁了位蘭頌公主過去。
據說公主和親,嫁的是攣鞮王長子,生了兒子呼延泓。
可惜長子死後,繼承王位的是其弟呼延綦,順便也將蘭頌公主給繼承了。
後來沒多久,公主就服毒自盡了。
呼延泓的身份一度在漢國遭人忌憚。
但人盡皆知,他自幼聰慧,氣度不凡,是攣鞮王生前最喜愛的一個孫子。
況且此人還是戰場廝殺的一把好手,是平陽漢國出了名的長威將軍。
此次出使大魏,為首的便是他和漢王呼延綦的長子,呼延䣘。
呼延泓此人,傳聞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他身上有一半漢人血統,因而不同於一般的匈奴人,輪廓分明的臉上,濃眉英挺,五官硬朗,又含了幾分清冽的儒雅。
見到是他,我絲毫沒有放鬆,心裡反而又是一緊,不露聲色道:「漢國將軍怎會在此?」
呼延泓不緊不慢地行了禮,聲音低沉渾厚:「殿內太悶,小人出來透透氣,誰知與領路的宮人走散了,正尋不到回去的路,便碰到了皇后娘娘。」
「原是這樣。」
我看著他,微微頷首:「那便由吾等為將軍帶路,一同回長樂殿。」
呼延泓面容平靜地笑了下,只是笑意很淺,未達眼底。
轉身要走之時,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道了句:「將軍的衣袖破了。」
腳步一頓,回眸四目相對,我沒有忽略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陰沉。
我笑道:「想來是將軍為了找尋回去的路,去了不少地方,不小心被樹枝刮到了衣裳。」
「剛好,宮人帶了繡包,吾來幫將軍縫上。」
取來針線,宮人挑燈,廊下夜風徐徐,我上前,垂眸認真為他縫補。
呼延泓生得高大,橘色宮燈襯著他的影子,也襯著他意味不明的眸光。
「有勞皇后娘娘,親自縫補。」
「漢國將軍遠道而來,是貴客,當得起。」笑容得當,我抬頭看他,容不得自己出半分差錯。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微微斂起,很快又笑意鬆散,盯著我道:「在我們匈奴,男人的衣裳,多半是自己的女人來給縫補。」
「將軍既來了大魏,入鄉隨俗,便不要在意你們那兒的規矩了。」
面容平靜,我將衣服縫好,滿意道:「走吧將軍,離席太久,恐失了待客之道。」
宮宴結束,已至深夜。
我在椒房殿等了趙陵許久。
見到他後,止不住雙手顫抖,「陛下,徐荀叛變了,他勾結了漢國使臣,不知淮安王是否也牽涉其中,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皇后怎會知道此事?」
「喬淑媛在運送到禦膳儲司的海魚裡下毒,被發現了,今晚前往長樂殿時,臣妾還遇到了呼延泓,他身上染了太真天香,臣妾聞到了,徐荀是道家天師,只有他才會用此香。」我聲音有些慌,「禦膳儲司那箱海魚,是專門用來招待那幫匈奴人的,這是一個局,他們自己想生事,目的不言而喻。」
「皇后倒是聰明。」趙陵輕笑一聲。
聞言我看向他,彷彿這才察覺,他陰鬱的神色。
「……陛下,喬淑媛下毒一事,證據確鑿,不信您可以問崔賀。」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知曉喬靜嫻的死訊了。
「不必了,那閹人已經被朕處死了,今後,朕和皇后都不會再見到他,皇后所說的證據,朕不感興趣。」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無波瀾:「皇后殺了喬淑媛,纔是證據確鑿的事,從今日起,禁足椒房殿,沒朕的命令,誰都不得見。」
我呆呆地看著他,如墜冰窖:「陛下……」
「胡敏蓉,朕不殺你,已是仁至義盡。」
胡敏蓉……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未從他口中聽到了。
是我錯了,這些年他待我的好,夫妻之間的溫情,溫水煮青蛙一般,讓我忘了他其實是一個薄情人。
不知不覺,彷彿又想起了被他捨棄的宋有淑。
早在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的,他不喜歡被人忤逆。
待我好,只是因為我心甘情願地站在他身邊,乖乖聽話。
然而我忘了,我終究姓胡。
如今,我不聽話了。
我自作主張,勒死了他的阿嫻。
早該有端倪的,如同我自作主張,封了喬靜嫻為淑媛,他就已經開始不高興了。
證據確鑿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該越過他,私自處置了他的人。
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訊。
如果不是我先下手為強,就算知曉她下毒一事,他也會饒她不死吧。
想通這些,我笑了,「陛下待喬淑媛,真是情深義重。」
趙陵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面容平靜,跪地向他行了大禮:「臣妾胡敏蓉,甘願受罰。」
「為保大魏基業,還請陛下在漢國使臣離開後,即刻派死士暗殺徐荀,不惜任何代價。」
……

-10-
趙陵下令封鎖了椒房殿。
那日他道:「胡家和徐家,朕一個都不會放過,皇后無需憂心,在椒房殿好好反省吧。」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連河清他也不願見了。
男人狠起來,真的涼透人心。
椒房殿的宮人全部換成了他的人。
彩娟和寶梨,亦不得見。
十日後,漢國使臣回程。
三個月後,漢軍一路攻陷並州,驅入洛川。
連奪大魏壁壘一百餘處。
與此同時,趙陵派兵圍剿胡徐兩家,殺我父胡之賀,及舅舅徐瑾等數人。
胡徐兩家其餘族人,趁亂逃出,與淮安王等王室宗親,一同南下。
禍亂起得這樣快,猝不及防。
也果真如我所料,扼襟控咽之時,諸王想的不是勠力同心。
他們果斷地捨棄了洛陽。
趙陵輸了,匈奴起兵,上天沒有給他集權的機會。
短短半年,他們就攻陷了洛陽城。
沿途搶殺掠奪,殺諸王公及百官三萬餘人。
據聞廝殺期間,他們又起了內訌,漢王呼延綦被自己的侄子呼延泓所殺,砍了腦袋。
呼延泓成了新繼任的漢王,又殺了呼延綦的長子呼延䣘。
我已經許久沒見趙陵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都沒有想起我。
大亂之前,我見到了彩娟和寶梨等人。
還有鄭才人,她來跟我辭行,道是漢軍已經入城,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滿城的火,就快燒到皇宮了。
宮人都跑光了,彩娟和寶梨跪在地上哭。
我打點好了一切,將女兒河清交給了她們。
她們自幼同我一起長大,ṭũ̂₍從胡家到宮內,從稚齡孩童到穩重宮婢。
這些年的風雨,諸多的身不由己,都一同走過來了。
彩娟哭道:「娘娘,咱們一起逃,奴婢不能留您一個人。」
我摸了摸她的頭,笑了:「我逃不掉的,帶上我,大家一個也走不了。」
大魏要亡了,我是皇后,便理應殉國。
時隔半年,終於又見了趙陵。
嫁給他時,他還是十七歲的少年郎。
時光一晃,年輕的皇帝眉眼如初,平和又清冷。
殿內一個人也沒有,空曠得可怕。
看到我的那刻,他先是一愣,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惱意:「胡敏蓉,你怎麼在這兒?」
「陛下在這兒,臣妾自然也該在這兒。」
「人都跑光了,你為什麼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該一起走。」
他坐於高位,我亦不卑不亢,頷首看他,眸光平靜。
「朕那樣對你,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
「成親那日臣妾說過,夫妻一體,共赴鴻蒙,十四歲說過的話,胡敏蓉說到做到。」
殿內空曠,聲音繚繞回蕩,趙陵看著我,扶額直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再次抬頭,眼中有了冰裂的暖意。
「皇后啊,這是你選的路,那便去梳妝吧,體面一些。」
椒房殿已經沒人了。
我換了一身端莊華服,以黛修眉,塗抹口脂,銅鏡中的女子,如從前一樣眉眼昳麗,也眼神決絕。
宮人散去之前,準備了鴆酒。
妝容得體,姿態雍容,我緩緩起身,端著酒壺正要去太極殿,卻不料外面忽然一陣異動。
聲音由遠及近。
漢軍來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
闖入殿內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狂笑幾聲:
「大魏皇后果然在這兒,走,回去覆命。」
酒壺掉落在地,灑出一片狼藉。
從椒房殿到太極殿,我被拖拽在地,拼命掙扎,如瀕臨宰殺的牲畜,全無體面。
最後我頭髮微亂,在偌大的太極殿內,看到了大批的漢軍,晃眼的刀劍,以及我的丈夫趙陵。
「陛下。」
顫抖著朝他爬去,我撲到他懷裡:
「陛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帶了匕首……」
懷中那把龍鱗短劍,剛一拿出,突然被趙陵打落在地。
同時,他一把將我推開。
力道之大,令我猝不及防。
回過神來,我看到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軍首領面前,匍匐著身子:
「漢王,皇后已經在這兒了,任你處置,別殺朕,饒了我。」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人臉色煞白。
我喃喃道:「陛下,你說什麼呢,大夫死眾,士死制,國君死社稷,此乃天經地義,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他沒有搭理我,也沒有回頭,只是一味地跪著,背對著我,雙肩輕顫聳動。
我突然瘋了一樣地沖向他,拽著他的衣襟,試圖讓他清醒一些。
「趙陵,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你是大魏皇帝,我是皇后,山河國破,我不怕死,你怎可向他下跪,苟活於世?」
他終於肯面見我了,可我做夢也沒想到,看到的是他薄紅的眼圈,一閃而過的厭惡,以及陰寒刺骨的聲音:
「山河國破,卻要朕死,胡敏蓉,你不覺得可笑嗎,你們一家害得朕還不夠嗎!」
「你父親胡之賀,外祖徐家,及梁王一丘之貉,殺朕王兄,害邑王府家破人亡,逼朕做了半生的傀儡,朕為何要死?這皇位實權從未落於朕手,江山也從不是朕的!山河國破,皆因徐荀通敵叛國,與朕何干?」
「胡敏蓉你亦是,委身於梁王,偏又裝什麼貞潔玉女來哄騙朕,你們一家就是梁王的狗,胡家害死了朕的宋修儀,一屍兩命,你更威風,不聲不響地殺了阿嫻,胡敏蓉,你令朕噁心……」
「朕恨你,又怎會與你生則同裘死則同穴,黃泉碧落,我只願與你永不相見!」
一瞬間崩塌的感覺,如被人掀開頭蓋骨,澆下一盆冰水,冷得徹骨,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趙陵,你恨我?」我失魂落魄。
「沒錯,我恨你。」
趙陵紅著眼睛,咬牙切齒:「胡氏敏蓉,天生鳳命,你不是生來就要做皇后嗎,如今大魏亡了,朕已經不是天子,你這毒婦是生是死,與我何干。」
「趙陵,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一場鬧劇,徹頭徹尾。
我瑟瑟發抖的身子,慘白的臉,定是像極了戲班子裡的小丑。
所以那位年輕的漢王,才會饒有興致地看著,最後將刀架在了趙陵脖子上:
「大魏皇帝,我要的可不僅僅是女人,傳國玉璽呢?」
趙陵的臉白了一白:「ṭù₁在淮安王趙恆手中,他們拿著玉璽南下了,安王等人皆在南方,他們要扶持宗室子弟登基,建立新的政權。」
「哦?既是這樣,留你何用?」
呼延泓勾著嘴角,手中的劍使了幾分力。
趙陵竟想也不想地將我往前一推:
「泰山胡氏的敏蓉,你們不是一直想要她嗎,徐荀稱她天生就是做皇后的命,漢王難道不覺得她比玉璽重要?」
我半趴在那雙黑靴面前,狼狽地抬頭,對上呼延泓幽深的眼眸。
他挑了下眉,漫不經心道:「這女人一心要同你殉國,尚有幾分氣節,本王願意成全她。」
那把劍,從趙陵的脖子上,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五官硬朗的男人,半副匈奴人長相,棱角分明,下頜線條流暢,泛著森森的笑意。
「大魏皇后,你若想死,本王留你屍身清白,但你要想清楚,為了這麼個男人,值不值得。」
不值,當然不值。
我這如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的一生,從未得到過半分真心。
這樣荒誕的人生,有什麼值得我豁出性命。
被人踐踏真心,原來是這種滋味。
我笑出了聲,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抬頭便問呼延泓:「世間男子皆薄情,漢王又比他強了多少?」
「亡國之君,如何能同本王相提並論。」
呼延泓眼眸眯起,深褐色的瞳仁變幻莫測,像是泛著幽光的狼,「強多少,總要試了才知道。」
「漢王可知,吾是大魏皇后,泰山胡氏的敏蓉,是天生的鳳命,只能做皇后。」
「當然,若非如此,本王又怎會要活捉了你。」
呼延泓笑得鬆散,眸光掃過大殿內的匈奴士兵,以及殿外更多的人馬。
「都已經到這一步了,本王也不好交代,是生是死自己抉擇吧。」

-11-
我撿起地上那把龍鱗短劍,在呼延泓的注視下,上前抱住了趙陵,將劍插入他胸腔。
趙陵悶哼一聲,近在咫尺,將頭埋在我脖頸。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輩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氣息微弱之時,我似乎聽到他笑了一聲。
那笑聲拂過耳畔,很淺很輕,輕得像是那年月亮懸於長空,他拉我在屋頂喝酒,吹過的柔軟夜風。
眾目睽睽之下,呼延泓蹲在我面前,伸手拭去我臉上什麼東西。
像是迸濺的血,也像是流下的淚。
突然,他抿了抿脣,單手撈起我,夾在胳膊下,孔武有力的臂膀,如攜起一隻瀕死的小獸。
從太極殿內,到一旁偏殿,當著所有漢軍的面,他將我丟了進去。
然後一腳踢上殿門,扔了手中的劍。
身上那副鎧甲血跡斑斑,襯著他輪廓分明的臉。
「本王不會強人所難,也知道你現在沒這份心情,眼下漢軍混亂無序,多相傾軋,今日你若不做我的女人,必有人起覬覦之心,而我如今分身無術,未必顧得上你。」
我明白,皇位之爭,充滿了陰謀算計。
呼延泓雖殺了呼延綦和其長子,一路攻陷洛陽,建立新的政權之前,他的位置也並不牢靠。
在他面前,我伸出手,顫抖著去解他身上的鎧甲。
「妾身願意侍奉漢王,願意的。」
白日殿堂,亮堂得晃人眼。
鎧甲之下,玄色單衣修身而立,挺拔高大的男人,靜靜地看著我。
我顫抖著身子,最終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身,將頭埋在他懷裡,眼淚落下。
「我沒有回頭路,也不會後悔。」
粗糲的大手攔著腰,如鐵鉗一樣硌人,我在哆嗦,他另一隻手撫過我的臉,拭去眼淚,笑道:「別緊張,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本王未必有你懂得多。」
太蒼七年,大魏一百八十三年,洛陽淪陷。
景文帝趙陵被殺。
漢王呼延泓定都洛陽,建紫光殿,成立大寧,登基為帝。
前朝皇后胡敏蓉,被擄為俘,委身呼延泓,成了他的皇后。
五年後,我在牢獄之中,見到了徐荀。
當年漢國出使大魏,使臣剛一回去,徐荀便叛國逃出。
趙陵派人暗殺,終究是晚了一步。
若非是他,大魏不會亡得如此之快。
我如今是大寧的皇后,皇帝呼延泓最信任的人。
這五年,他著力於穩定朝局,崇文抑武,強幹弱枝。
我便對內提倡漢學,招安文壇巨匠,躋身權柄中樞。
吸取前朝亡國之禍,自呼延泓之後,削藩釋兵權,皇權至上,並在太廟勒石為碑,不殺士大夫,不加農田之賦。
初時變法改革,跌宕起伏,後來初見成效,前朝舊民的暴動,也逐漸平息。
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方明白,原來海晏河清,時和歲豐,並非難事。
朗朗乾坤,萬象昇平,也終有一日。
趙陵沒做到,並非他無能。
他盡力了,那個自登基之日便飄搖欲墜的皇權和江山,他努力守護過,可惜敗了。
歷史不會記載這樣的皇帝有過功績。
只會記載他的懦弱,無能。
他是一位亡國之君。
如呼延泓,與我感情濃厚之時,亦會在我耳邊執著地問:「我比起前朝趙家的皇帝,如何?」
我會乖巧的將臉貼在他胸口,「陛下是聖主,他是個亡國暗主,何必相提並論,這世間,唯有陛下才是真的大丈夫。」
亡國之君,如何比得過呼延泓。
世人和史書皆知的道理,胡敏蓉不會不懂。
我曾滿心狐疑徐荀的動機。
這樣叛國的小人,呼延泓也是不屑的。
所以朝局穩定之後,他便聽了我的意見,將其下獄處死。
臨死之前,我見了他。
年輕時白衣飄飄的大道師,竟也生了華髮。
牢獄環境污穢,他一身整潔,見到我竟還溫和地行了禮:「皇后娘娘。」
我看著他,心裡如紮了一根麻入骨髓的刺。
為什麼呢?
他說,他從來都不是徐荀,亦不是徐家子。
真正的徐荀與他是同門師兄弟,早在年幼時便死在了山上。
他原名馮唐,祖籍蜀州五津,宣宗帝時期,家中因一樁舊時冤案,被朝廷血洗。
阿爹阿孃死了,阿姐也死了,全家全族老少,死了還要被懸屍城門。
皇帝無能,驕奢淫逸,諸王殘暴,草菅人命。
多少百姓平民死於王室之間的奪權紛爭,他們不仁,他便要玩弄他們於手掌,引他們互相殘殺,斷絕趙氏子孫,顛覆大魏江山。
最後他死得其所,毫無悔意。
「一個王朝的存在,若令百姓受苦,受欺淩,那麼他便沒有存在的必要,合該顛覆。」
「一死生,齊彭殤,生如寄,死如歸,這便是我馮唐的道,小敏蓉你看,大魏亡了,大寧建起來了,你們做得很好,今後一定還會做得更好,對不對,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是對的。」
徐荀死了。
不,應該說馮唐死了。
我很茫然,他是對的嗎?他若是對的,難道是我和趙陵錯了?
短短五年,大寧便有了仁政。
我與呼延泓生了個兒子,自他出生起,便被冊立為皇太子。
這些年,呼延泓對我的寵愛,有目共睹。
人人皆道,前朝的皇后胡敏蓉,命實在是好,不知輾轉了多少男人身畔,仍被大寧皇帝捧在手心。
呼延泓不喜歡這些傳言,若被他聽到了,免不了要死很多人。
我是大寧的皇后,居洛陽椒房殿。
椒房殿坐北朝南,飛簷伸展。
他們尊我,敬我,不僅因為呼延泓喜歡我,我是他的妻,還因為朝堂之上,亦有我的立錐之地。
可今日,我連這立錐之地也不想要了。
我打聽到了河清的消息。

-12-
我要去找我女兒。
雖然呼延泓曾不止一次對我道:「若能尋回河清公主,她便是大寧長公主,為了你,我願視若己出。」
河清生活得很好。
彩娟和寶梨當年逃出去時,帶了很多金銀珠寶。
她們曾是宮婢,會得很多,出去後在禹州定居,開了一家雅庭酒樓。
河清如今叫蘭庭,崔雅庭。
她竟隨了崔賀的姓氏。
我在禹州見到崔賀的時候,震驚之餘,他撲通跪倒在地:「娘娘饒命,實在是當年太亂,公主的身份怕惹來禍端,所以奴才擅作主張,為她取名崔雅庭。」
我很震驚,趙陵竟沒殺他,問他原由,他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最後我拍了桌子,他嚇了一跳,跪地磕頭,抬頭又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娘娘何必非要追問,如今這樣,娘娘依舊是娘娘,公主也天命所歸,沒有比這更圓滿的了,娘娘就別自尋煩惱了。」
「即便是煩躁,我也有知曉的權力。」
眉頭蹙起,我神情嚴厲,崔賀看了我一眼,眼圈微紅,終究歎了口氣。
「當年,前朝皇帝將娘娘禁足於椒房殿,並非因為娘娘殺了喬淑媛。」
「據說那前漢王的長子呼延䣘,在宮宴之上,直言其父自蘭頌公主死後,傷心欲絕,要大魏再獻上一名女子,送與其父為妃。」
「他們指明,要皇后娘娘。」
崔賀聲音低下:「那時娘娘不在,不知他們說話多難聽,說您之前也侍奉過梁王,為何不能侍奉大漢王,若皇上不肯割愛,便是瞧不起他們漢國,匈奴必定起兵。」
我腦中空白了一片,嗡嗡作響,只聽崔賀磕頭,含著哭腔道:「那時胡家和徐家,懼怕漢國實力,竟也勸皇上將娘娘送過去,皇上勃然大怒,據說舉劍將國公爺的發冠給削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返回到長樂殿,我父已不見了蹤影,大殿之上,眾人神色各異,氛圍異常。
趙陵命我即刻回去。
我滿心都是發現了漢國使臣勾結徐荀之事,雖察覺有異,卻並未深究。
再之後,趙陵軟禁了我,連彩娟和寶梨也不得見。
崔賀道:「陛下是為了保全娘娘,亦不準任何人將這等事傳到娘娘耳朵裡,那幫人為了自身利益,仍不死心地遊說,想要犧牲娘娘,換取兩國安寧。」
「從那時起,奴才便知道,大魏註定要亡了,這只是漢國挑起的出兵藉口,即便娘娘去了,換取幾年安寧,過後還不是一樣要亡,陛下不願意捨棄您,只是讓這慘劇提前了而已。」
「至於奴才,是陛下算計好了,國破城亡那日,他要奴才在宮外接應,等您帶著小公主出來,帶著你們遠走。」
「娘娘,陛下對您,並非無情。」
並非無情……
其實,我知道的啊。
洛陽淪陷那日,我殺了他。
氣急攻心,萬念俱灰之下,我將匕首刺入他的胸腔。
他倒在我身上的時候,將頭埋在脖頸,輕輕地笑了。
我聽到他說:「玉璽,在大殿匾額之後。」
那一刻,我便驚醒過來。
我說:「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輩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他說:「好。」
於是我確定,他仍是我的夫君,是十四歲的胡敏蓉,一眼便覺如珠玉落在瓦間的那個男人。
趙陵,趙陵。
他是亡國之君,卻是胡敏蓉曾經深愛之人。
正因如此,我從未去取過太極殿匾額後面的傳國玉璽。
那是他給我的保命符,我知道。
從禹州回宮之後,我獨自攀爬梯子,取下了匾額後的匣子。
匣子很重,我拿回了椒房殿。
緊閉宮門之後,驅離了宮人,放在桌上緩緩打開。
塵埃過後,是方圓四寸,紐交五龍的印璽。
皇權天授,正統合法的信物,這些年,呼延泓也一直心有不甘,無數次派兵南下,攻打淮安王等人擁立的後魏政權,為的也正是此物。
奇珍異寶,國之重器,卻未能吸引我的目光。
因為匣內,除了玉溪,還有一物。
是一綹頭髮。
以紅線纏繞的一綹頭髮。
太蒼二年的九月初十,我與趙陵婚後二年,我問他要一綹頭髮,道是成親那日合鬢之禮尚未完成。
他神色鬆動,卻沒有給。
後來,再後來,我沒再要過。
可如今,我拿著這綹頭髮,哭笑不得。
是真的哭笑不得,笑著笑著,便哭得不能自已。
儂既剪雲鬢,郎亦分絲發,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
如今,我與他真的是覓向無人處,綰作同心結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十四歲的胡敏蓉,新婚之夜,看到那眉眼清冷的少年郎沖我笑了。
他拉著我的手,對我道:「蓉兒跟我想像中一樣好看。」
我還夢到他帶著我去側殿屋頂看星星,飲酒。
夜深人靜,隱約聽得到蟲鳴。
月亮懸於長空,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
他說:「別怕,慢慢睜開眼睛。」
漫天星河,無邊無際。
他還說:「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是我夫君趙陵,我與他,是結髮夫妻。
他說小蓉兒很乾淨,然後殺了梁王,對我道,我們會越走越遠。
濃情蜜意之時,他有次也突然對我道:「蓉兒可知,朕除了趙陵這個名字,還有一小字,名喚子晉。」
他說,夜深無人處,蓉兒也可喚我阿晉。
阿晉,是小蓉兒的夫君。
他總要我這麼說,然後心滿意足地擁我入懷,再道一句:「小蓉兒,乖。」
阿晉,阿晉。
東海黃公,赤刀粵祝,亡於虎口。
可是沒人告訴我們,白虎終有一日,也不得善終。
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絕不會再去看那角抵戲……
那晚,睡夢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他望著我笑,擦去我臉上的淚,一臉嫌棄:「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的還如此愛哭。」
「蓉兒,你果真生了個皇子,你會長命百歲,將來看著你的孩子,登高望遠,封禪祭禮。」
「蓉兒,這亦是我之所願。」

-13-
次日醒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應該是紅腫的。
因為我看到了呼延泓坐在牀邊,面色不善。
桌上放著的那枚玉璽,如此顯眼。
他道:「我昨晚過來的時候,宮人說你睡下了。」
「是,臣妾身子不適。」
「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陛下都看到了,您想要的東西,在桌上,臣妾想向您求個恩典。」
「你說。」
「放我出宮。」
呼延泓眉頭蹙起,嗤笑一聲:「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女兒找到了,接回宮中便是,我說了會封她做長公主,小孩子而已,我難道會容不下她?」
「陛下,並非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神情一怔,接著忽然來了脾氣,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齒:「把那玩意兒放回去,我不要,你今日說的話,我便當沒有聽到過,胡敏蓉,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陽兒難道不是你的兒子,你就這麼狠心,要捨棄我們父子?!」
呼延泓氣急敗壞,我沒搭理他。
不歡而散之前,他甩手離開,走了兩步,忽又回來,陰沉道:「胡敏蓉,你良心都被狗喫了,女兒找到了就卸磨殺驢,以前對我百依百順,還知道拿話哄我,如今利用完了,翻臉無情,想走?你省省吧,等我死了再說。」
玉璽,他未再多看一眼。
此後也許久不願見我。
呼延泓是個好皇帝,對我而言,也是個好丈夫。
有時想想,卻也如傳聞所說,我這等二嫁皇后,得此庇護,婦複何求。
但我別無他法,我太想我女兒了。
河清已經七歲,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我問她願不願意回洛陽時,她問我:「回去有什麼好?」
我想了想,道:「回去之後,你便是大寧的公主。」
「公主有什麼好?」
「公主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錦衣玉食,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是嗎,那些我都有了,我還想要,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她掰著手指頭,認真地看我:「阿孃,這些東西,宮內都能有嗎?」
我詫異道:「誰教你的這些?」
「雅庭酒樓舉辦詩酒大會的時候,那些文人說的啊,他們還說,如今是太平盛世,做皇帝都未必有我們平民百姓自由,我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看日出就去登山,想撿石礫就去河邊,豈不美哉。」
河清稚嫩的聲音,使我沉默一番。
冥冥之中彷彿自有天意。
趙陵死前,我對他道,下輩子不Ŧų³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如今連他的女兒,也早早地選擇了另一條路。
我無法勉強河清。
所以我想要和她一起,去看空山新雨後。
可我和呼延泓還有個兒子。
四歲的陽兒,亦是同樣聰穎,他問我:「聽父皇說,母后不要我們了?」
我頓了頓,摸著他的頭道:「莫要聽他胡說,母后沒有不要你,你永遠是母后的兒子。」
「那,母后為何想離開?」
「……母后也想和你阿姐一樣,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那您有沒有想過,阿姐為何能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為何?」我有些不明白這小孩子的意思。
陽兒一本正經道:「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母后和父皇是夫妻,將國治理好了,纔有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阿姐她們才能去登山看日出,河邊撿石礫。」
「……誰教你的這些?」
「父皇。」
……
幾日不見呼延泓,思來想去,我去大殿找了他。
一國之君,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懶散地翻看奏摺,地上還放了一壺酒。
見我進來,臉色一變,冷哼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個騙子。」
我歎息一聲,上前撿起散落在地的摺子,「陛下處理政務的時候,不該飲酒。」
「沒良心的騙子,還敢來管朕的閒事。」
「……」
我把摺子放他腳下,「臣妾先告退了,等陛下能好好說話了再來。」
說罷,起身便要離開。
卻不料下一秒,呼延泓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他拽得驚呼一聲,身子前傾,徑直栽到了他懷裡。
呼延泓悶哼一聲,想來是被我撞得太用力了。
他咬牙道:「胡敏蓉,你想謀殺親夫。」
「分明是你突然拉我,陛下都一把年紀了,還幹這等幼稚之事。」
我有些生氣,起身想要離開,又被他伸出胳膊,勾著我的脖子不放。
使勁掙脫了幾下,像是被鉗制住脖頸的鵝,又氣又急,撅著屁股,我伸手去撓他臉。
「放開!呼延泓,你真幼稚,快放開,我生氣了!」
「你生唄,我就喜歡看你氣急敗壞的樣子,別總端得那麼正,累不累啊。」
他心情變得很好,可是轉而又一邊勒我脖子,一邊陰惻惻道:「還有,什麼叫我都一把年紀了,蓉蓉,你給我解釋清楚。」
「放開,我喘不過氣了,要被勒死了!」
耐心忍到極限之前,我憋得臉都紅了,一把撓在了他臉上。
呼延泓適時鬆開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抓破了?」
果真,一道挺長的指甲痕,滲著血。
火氣全消,我訥訥道:「都說了放開,你非要鬧。」
「胡敏蓉,我平時一定是太縱容你了,打捨不得打,罵捨不得罵,所以你蹬鼻子上臉是吧。」
他瞥我一眼,我縮著脖子,不說話,但表情也不服氣。
呼延泓一把抓過我的手,一根根地看,「哪一根撓的?」
「幹嗎?」我使勁往回縮。
「不幹嗎,表揚一下,然後把爪子咬斷。」
語氣威脅,他臉上卻含著笑,懶洋洋的,還作勢要將手指放在脣邊。
我猛地抽回手,忍不住白他一眼。
興許是那記白眼不夠正式,他湊了過來,又開始動手動腳地想要攬我的腰——
「別生氣了,不走了,嗯?」
身形高大的男人,環住我的腰身,半躺在我懷裡,仰面看我,聲音溫柔。
深褐色的眼眸深沉又純粹,睫毛濃密,如鴉羽一般。
手指有意無意地撓在我癢穴上,我忍不住拍他的手,嗔了句:「別鬧。」
「不鬧,只要你不走,以後我都聽你的。」腦袋埋在我懷裡,他聲音含了幾分倦意。
我愣怔了下,忍不住開口問他:「呼延泓,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你是我媳婦兒,疼你不是應該的嗎?」
「可是,我值得嗎?」
他撩起眼皮看我,挑了下眉:「老子喜歡,你怎麼那麼多話。」
「我不好。」
「誰說的,我砍死他。」
「我說的。」
「胡敏蓉,你有病是吧。」
他突然來了脾氣,坐直身子,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一轉頭,對上我蒙矓的淚眼。
一瞬間又變得神情柔軟:「哭什麼,又哭,你一哭我就害怕。」
他伸手幫我擦淚,動作有些粗魯:「你整天在想什麼,胡敏蓉不好?天底下便沒有好女人了。」
「那麼聰明一個大美人,堅韌又勇敢,若非有你,我還真搞不定那幫滿嘴仁義道德的權柄文官。」
「咱們倆是天生一對,當年出使大魏,你在廊下為我縫衣服,我便說了,在我們匈奴,只有自己的女人才會給男人縫衣服。」
「沒人給我縫過衣服,你和我母妃一樣溫柔,也和她一樣美麗,我很小的時候就在想,將來定要娶大魏最美的女子為妻,你以為殺進洛陽之時,我為何那麼著急要呼延綦的命,他若不死,你便不會是我的。」
「胡敏蓉,對你,我如獲至寶,所以無需妄自菲薄,我若喜歡一個人,喜歡的便是她的全部。」
紫光殿外,落日餘暉,浸染天際。
我垂眸,複又抬頭,將手放在了他手心。
四目相對,他笑了,我也笑了。
屬於我的月亮和星星,皆已落下。
但少女時期的胡敏蓉,見過滿天星辰,永存於心。
人活著,總歸是要值得。
要站在日光之下,迎接明日重新升起的太陽。
這盛世,如我所願。
也如他所願。
(正文完)
【番外:趙陵篇】
洛陽城,新帝大婚。
鑼鼓喧天,喜樂齊鳴。
皇后是胡家之女。
他們說她天生鳳命。
可笑的天生鳳命,趙陵低低地笑,只覺這場入目璀璨的大婚之禮,染滿了兄長的血。
人都道邑王府三公子,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
現如今,他的靈魂已經扭曲得變了形。
所以當那十四歲的女孩,用乾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臉上藏不住的欣喜,天真地訴說她對他的憧憬和歡喜,趙陵只覺諷刺。
她還是個孩子。
但是胡家的孩子,又焉能是平凡之輩。
她此刻用乾淨的眼睛看著他,就算是真的,將來這雙眼睛,也會無可避免地蒙上骯髒與醜陋。
胡徐兩家,都是對梁王感恩戴德的狗。
總有一天,成長起來的胡敏蓉,也會趾高氣揚地站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前朝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惠賈皇后亂政、性妒,發起瘋來連皇帝也敢砍殺。
趙陵冷笑,他已經是喪家之犬的傀儡了,不過爛命一條,不殊死一搏,更待何時。
只不過,踏上那條路,比他想像中更難,更苦。
乍一見宋有淑,他是有些詫異的。
她笑得明豔,與喬靜嫻幾分相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他眼眶發熱。
孤軍奮戰太久,他太孤單了,太想念從前的一切。
邑王府的兄長,花草樹木,乃至屋簷上的燕子窩,他都無比想念。
相處久了,宋有淑與喬靜嫻其實並不像。
宋有淑喜靜,是窈窕淑女,溫柔可人。
孤寂的心,因為她的靠近和愛慕,變得暖和。
人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總是會很冷,不自覺地想要靠近溫暖的東西。
蘇內官提醒他小皇后及笄需要送禮時,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老宦官在宮裡待了一輩子了,看事通透。
他道:「其實皇后並非陛下想的那樣,她雖是胡家之女,自幼便有一副好心腸。」
「二公子被慶王等人抓到洛陽的時候,正值慶王與梁王起了爭執,他們將他關了起來,壓根不管他的死活,放眼整座皇宮,無人敢管,偏就是十歲的小皇后,那年常隨母親入宮學習宮廷禮儀,發現了被囚禁的二公子,每日帶著喫食,偷偷送去給他。」
「二公子在宮內,也就那段時間過了些好日子,她經常來陪他說話,其實皇后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看在眼裡,她是個可憐人,陛下身不由己,她亦身不由己,看在二公子的面上,何不送她一份及笄禮。」
趙陵承認,自己在那一刻,對她起了一瞬的感激和憐憫。
但也僅僅是一瞬。
她姓胡,他們此生永遠不會站在一起。
但他沒想到,他以為的無用之人,有天也會為他所利用。
胡敏蓉是真的傻,每一次都被他拿捏得準準的。
她請戲班子入宮,找人去洛陽城買最好喫的高記點心,又非說布莊的綾羅比宮內的好,三天兩頭地折騰,找人外出。
這無疑是為趙陵提供了便利。
他本以為,她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直到那日,她身邊的內官要清點戲班子,被她隨意支走了。
那一刻,她像個小狐狸一樣,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趙陵心懷警惕,怦怦跳得厲害。
但他的擔心多餘了,小狐狸裝傻充愣,壓根沒打算把消息透露給任何人。
皇后除了喫喝玩樂,什麼也沒做,也不會做。
趙陵想起蘇內官的話,突然覺得自己興許有些殘忍。
他從不想虧欠任何人,哪怕是胡家的女兒。
所以他去了椒房殿。
本就是隨意坐坐,可她的眼睛那麼亮,亮得發光。
可笑,她竟然還問他要一綹頭髮。
發現宋有淑身懷有孕之時,她還想隱瞞,徹底瞞不下去了,才和盤托出。
趙陵覺得心灰意冷,那種孤軍奮戰,孤立無援的感覺,又回來了。
沒有真心,這世上從來沒有真心。
宋有淑不聽,失望之餘,他放棄了她。
心裡除了蒼涼,還有腐朽的挫敗。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從來都是。
荒蕪得厲害,竟也發現一個好去處。
椒房殿的胡敏蓉,每天只會笑嘻嘻,彷彿永遠無憂無慮。
趙陵像條渴死的魚,開始尋著活的氣息,向她靠近。
後來,變故還是發生了。
宋家完了。
宋有淑死了。
胡敏蓉質問他時的語氣,讓他心頭一跳,覺得驚訝。
她竟會為了宋有淑,回去大鬧了胡家,徹底翻臉。
他開始願意相信,她亦是個可憐人。
一個被兩大家族拋棄的傀儡皇后,被他從梁王府中抱了回來。
他們該在一起的,皇帝和皇后,同樣孤立無援,遭人背棄,如同傀儡。
待他知道早在更早之前,小蓉兒就已經被家裡當作棋子,失去了清白之身時,趙陵嗚咽如困獸。
他的痛苦來得那麼明顯。
以為她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負的。
他原本可以保護她的。
他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他還要報仇,籌謀五年,終於一舉殺了梁王。
一切在越來越好的路上。
小蓉兒為他生了個女兒。
將來他們還會有兒子。
他要加緊腳步,給兒子打下一個牢靠的江山。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徐荀送來了喬靜嫻。
他不是傻子,稍一調查,便知道喬靜嫻已經是徐荀的人了。
除了憤怒,還是憤怒。
年少時,他確實喜歡過喬靜嫻,心生好感。
可她喜歡的是二哥。
他們情投意合,他的那份心思,便逐漸放下了。
二哥死後,他還不到十六歲,茫然無措的年齡。
喬靜嫻說要跟著他,他推辭不過,同意了。
畢竟是二哥的未亡人,原以為將她當姐姐,留在身邊就罷了。
誰曾想胡徐兩家那麼狠。
世間的相逢,往往伴隨著物是人非。
趙陵不再是從前那個少年皇帝了,他已經茁壯成長,鑽破土地,向上伸展,生根發芽。
這種時候,隱藏的危險因素,皆成了他的細枝末節。
那些是可以捨棄的東西。
包括喬靜嫻嗎?
包括。
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前功盡棄,不可能。
喬靜嫻看似無害,但他是皇帝,焉能不懂,越美麗的面孔,面孔下的毒蛇愈多。
他甚至在想,二哥已經死了,阿嫻也變了,不如送她去陪二哥吧。
但是於心何忍,阿嫻說過,永遠不會傷害他。
他反復試探她,試圖從她的話語中,察覺出仇恨和怒意。
但凡她有任何冒出的苗頭,他都要斬殺於無形。
然而她沒有。
他依舊不安,因為心裡已經認定了她是徐荀的人,會圖謀不軌。
他反復地確定要不要殺她。
糾結,痛苦,愧疚,惋惜,他的手在伸向喬靜嫻脖頸時,好不容易下定的狠絕,被胡敏蓉喚醒。
他感謝她,後來也覺得她看似聰明,實則很傻。
早就說過,喬靜嫻喜歡的是二哥,雖然現如今,她也透露出想委身於他的意味。
勤政殿內,她手中的湯不小心灑在了她衣服上,換衣服時,喬靜嫻又突然吐露衷腸。
趙陵拒絕了,二哥喜歡的女人,他永遠不會觸碰。
錯失了殺喬靜嫻的時機,後來她便死在了小蓉兒手裡。
死在她手裡亦無所謂,從他坐上這個位置開始,心已經在不斷僵硬了。
他儼然已經是合格的帝王,正在努力捍衛自己的皇權和江山。
但凡能威脅到他辛辛苦苦、忍辱負重換來的一切,想要將之摧毀,即便是曾經的故人,喬靜嫻,亦可殺
她死了不要緊,可是宮宴之上,他們竟然逼他交出皇后。
把小蓉兒送給呼延綦那個腐朽之人?
明知是局,他還是憤怒了。
憤怒得不可一世。
胡徐兩家,蓉兒的至親母族,又一次捨棄了她。
這種被捨棄的滋味,一次又一次,他感同身受。
宮宴結束後,趙陵無力地癱坐在地,喪失了全部的力氣。
太陽已經落山了,今晚,月亮和星星也不曾出現。
努力了那麼久,終究是一場空。
他帶她看過滿天星辰,又怎麼捨得讓她跟他一樣,也這樣無助地迷茫在夜幕之下。
誰都可以捨棄她。
誰都可以不要她。
他不能。
夫妻一體,共赴鴻蒙,這句話是對的。
他與她,早就是同一個人,捨棄她,就是捨棄自己。
他們還有孩子,事已至此,要為河清謀一條出路了。
瞞著她,讓她恨他,將來纔有可能義無反顧地帶著孩子離開吧。
趙陵笑了。
蓉兒,我們沒能越走越遠,我是個無能的皇帝,亡國之君。
但至少,我可以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丈夫,頂天立地的父親。
這大概,是我能為你們娘倆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漢軍攻陷洛陽,一切都結束了。
他坐在太極殿,放眼望著遠處屋簷與天際交相輝映,殘陽似血,空氣中飄散著血腥味和火光灼燒的味道。
只沒想到,應該離去的胡敏蓉,出現在了殿門。
趙陵一瞬間感覺血液沖到了喉嚨,心臟像要被人捏碎了。
好不容易嚥下喉頭的腥甜,他殷紅著眼睛,怒道:「胡敏蓉,你怎麼在這兒?」
「陛下在這兒,臣妾自然也該在這兒。」
「人都跑光了,你為什麼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該一起走。」
夫妻一體,共赴鴻蒙,十四歲說過的話,胡敏蓉說到做到。
蓉兒面容平靜地看著他,直看得他心裡絞痛,五臟六腑都要被撕裂了。
傻瓜,傻瓜……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再後來,他讓她去梳妝。
倔強的傻姑娘,趕是趕不走的,他需要重新為她計謀了。
笨蛋小蓉兒,大魏哪裡需要你來殉國。
不值啊。
你該長命百歲,安享晚年。
你該子孫繞堂,幸福美好。
他取下自己一綹頭髮,連同玉璽,一同放在匣子裡,藏在匾額後。
夫妻一體,共赴鴻蒙,十四歲說過的話,胡敏蓉說到做到。
那麼這綹頭髮,便是十七歲的趙陵,給十四歲的胡敏蓉,最好的答覆。
少年夫妻,沒有等到白頭。
他說了那樣殘忍的話,看著她崩潰,絕望,心中比她更甚地恐慌。
直到她拿起那把匕首,刺入他胸腔。
真好,不恐慌了,心也不痛了。
真好,她還伸手抱了他。
蓉兒,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輩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下輩子,我願做一縷清風,拂過你的耳畔,告訴你年少時的趙陵,其實見你第一眼,亦是心頭跳動。
下輩子,我來做烈日暖陽,將光灑在你腳下,告訴你景文帝趙陵,曾信心滿滿,許你大好河山。
下輩子,我還能做滿天星辰,映在你的眼睛裡,每一顆都在告訴你,阿晉,曾是小蓉兒的夫君……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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