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不難過了

我的確不難過了。
我想起了一羣人,我想殺他們。
於是我開始潛心謀劃。
我繞了很遠的路,從崇山峻嶺的地方離開洛城,在一個動盪不安的小鎮,買下來一頭老驢。
我騎著驢往洛城趕,路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窮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樣。我易容的手法極其精妙,平常用來遮掩容貌,現在用來偽造身份。
洛城寬進嚴出,很多流民落腳於此。我一把藥毒啞了自己的嗓子,頂著沙啞難聽的聲音,騎著骨瘦如柴的驢子,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腳,聲稱自己是外地逃難而來的,然後用身上僅剩的銀錢在鄰近的村裡置換了一間沒人要的屋舍。
我老老實實扮作老太太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等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難來的可憐人後,我路過洛城外的大營,看到裡面的勞役,偷偷找到了監管的小官。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款待他,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諛奉承,接著我又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包了一層又一層,裡面是一些陳舊的金銀首飾。
我故作諂笑,請求用這些東西,向他買一個年紀小點的勞役。
我說自己曾經在故鄉家境也還算殷實,所以有點積蓄,可是最近連年戰亂,動盪不安,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死了,只剩我一個逃到洛城避難。我想認個孫子,給夫家留個後,也給自己找個人養老。尋常人家的壯年男丁肯定不願意跟著照顧我這個老婆子,只能另闢蹊徑,買個低賤的勞役。
小官顯然不是第一次收這種賄賂,笑起來油光滿面,說他心善,就當做個善事。手上利索地攬過錢財。
他果然把十五賣給了我。因為十五年紀在一羣人裡面算小,又不太服管,易惹麻煩。
我把十五帶走,然後用剩下的錢買通了一個路人,讓那人揭了城門上的榜,去舉報那個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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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把太守的兒子弄死後,還順手拿走了他戴著的金貔貅,但又沒有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刮走,導致太守一直懷疑是有人謀財害命,又沒有證據。於是他把那金首飾畫了畫像,在城門處張榜,見者舉報有賞。
得到消息後,太守連夜帶人去搜了那個小官的家,果然在幾件陳舊的金銀首飾底下,翻出了那個不太起眼的金貔貅。太守立時怒目圓睜,質問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兒子。
小官嚇得都顧不上隱瞞收錢買賣勞役這種事了,說這是有個老太拿來收買他的。
可他們趕到時,卻發現老太太已經中毒嚥了氣,看起來是有人想要殺人滅口。沒人會懷疑老太太的身份,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難來的。
這下小官百口莫辯,尤其是他還有動機。他以前有個娃娃親的姑娘,被太守兒子看上強納回去做妾。上輩子顧琉的玉牌能夠輾轉流落到這羣人手上,就是因為太守兒子看不上,隨手賞賜給小妾,小妾又拿給了以前的情郎。如今大家都懷疑小官是因為強搶民女之事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懷疑是一羣人合謀幹的,監管勞役的小官,連帶他經常湊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被盛怒的太守丟去了前線當誘餌。
沒人知道,那個中毒咽氣的八旬老太我,從城外的亂葬崗裡爬了起來。
我親手配的假死藥,這是第一次用,以我自己為試驗。
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個小屋,換回自己的模樣,然後一把火燒了那些衣服假髮連帶屋子,毀滅痕跡,然後把藏起來的十五藥醒,帶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顧琉,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被矇住頭的十五聽到這個名字,渾身一顫。
喊了半天,沒人回應,我挨個打開房門,顧琉並不在。
剛疑惑他去哪兒了,便看到顧琉提著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來,一回來就拉住我反復打量,確認沒有什麼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能不能,不要再一聲不吭就失蹤?」
我才發現身後跟了個尾巴,是那個小官的酒友之一,逃出來以後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認為那裡最安全,肯定沒人想到搜捕那兒。發現我後,這人一直跟在後面,還好被外出的顧琉發現解決掉了。
其實我並沒有一聲不吭就失蹤,我找了藉口離開的。我告訴母親說要隨行商去外地幾個月,把她繡的東西賣個更好的價錢。母親信了,但這顯然沒有騙到顧琉,他一回來就發現我不見了蹤影,這段時間一直在外面四處尋找我。
我心虛,避而不答,把十五往身前推:「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解開綁住十五的繩子,拿開蒙頭的布,兩人相見,都愣住了。
此時邊境動亂,戰事頻發,洛城越發不太平。
不久以後我聽說,那羣人死得很慘,在前線作餌,被亂軍砍死,被蹄鐵踐踏。
上輩子顧琉Ṱų¹也為十五報了仇,西行一趟,屠戮無數。
但是這輩子,這些血腥殺戮之事,由我來做。
他最忠心的下屬不會再慘死,他也不需要再滿手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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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波及了洛城,人人想方設法逃離,明裡暗裡監視顧琉的那些人自顧不暇,早就將他拋到腦後。
像上輩子那樣,顧琉暗地裡聯繫了散落在各處對他忠心的舊部,打算趁亂逃出城。不同的是,這次加上了十五,還有我。
我在茅屋裡留足了柴火和糧食,把攢來的錢都留給她,告訴娘親我又要跟隨行商出遠門了。
過了好久,我娘依舊沒理我,我只得自己默默離開。
從前的阿陶肯定會很失落,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糾結於別人是否施捨那一丁點親情了。
顧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對我很信任,他在外人面前裝成個半傻的人,在我面前卻從來都是本性,如今連底牌都毫不掩飾地展露在我跟前,包括他的那些舊部,他新近收買馴服的人,他手底下現有的勢力。
即使我對顧琉有些瞭解,知道他有那麼多底牌以後仍然感到驚訝。
他的那些仇敵們,都還沒意識到顧琉的不容小覷。難怪上輩子他一手爛牌,依然能殺回皇城。
想想也是,顧琉曾經可是,三朝元老做恩師,天下名士授經綸,加上武將世家的葉家培養,文才武略皆精,生長在陰謀傾軋的深宮,很小的年紀就能坐穩皇太子的位置,讓朝官百姓都折服。其中謀略手段,可窺見一斑。
我跟隨著顧琉避開官道翻山越嶺,我知道他即將遇到上輩子最恨的人之一,那個偽善的神醫。
我沒打算阻止他們的相遇,不動聲色地走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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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上一座小山包,旁邊就是陡峭的斷崖,底下是一條人跡罕至的荒道,山上樹木叢生,擋住了我們一行人的身影,底下的大路現在時常有逃難的車馬經過,也有尾隨而來的流寇留下的殘兵。
路上,果然遇到個遭遇流寇跑到山上,被流矢釘在樹幹上的老頭。
他奄奄一息地向我們求救。
這輩子的顧琉顯然善良很多,看到是個老人,又有人認出這是遠近聞名的神醫,他沒有猶豫就想去救。
我卻阻止了他,走到所謂的神醫面前,甩下一句話:「收我為徒,就救你。」
顧琉不明白我的用意,但他也並未流露出疑惑,口風一轉極其自然地搭腔,聲音淡淡:「想清楚了,錯過我們你應該也遇不到別人可以出手相救。」
神醫面色有些難看,不過還是答應了,十五拔出他身上的箭,將為數不多的藥物用上,給他包紮止血,背著他一同去找過夜的地方。
老頭表示自己很感激,背地裡卻往火堆上煮的湯裡撒迷藥,他自己則提前喫瞭解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羣救命恩人們喝下加了料的東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家都沒事,只有他倒下了,渾身都骨頭疼,疼得滿地打滾。
我一邊看著他痛苦地哀號打滾,一邊慢條斯理地把手上的烤魚喫完,擦乾淨手,才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蹲下:「呀,神醫老先生,您怎麼不喫東西,是不餓嗎?」
老頭連瞪我的力氣都沒有,爬到我腳邊磕頭哀求:「給我,給我解藥。」
看來他也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也知道自己解不了。
他加了迷藥的那鍋湯我讓人背著他倒掉了,只留了一碗給他自己喝,還順帶加了別的東西,各種藥性混合在一起,便成了劇毒。顧琉他們配合著我,假裝不知道他的小動作。
我笑:「原來堂堂神醫也有不自醫的時候。」
我翻出配好的解藥丟給他,「這個可以壓製毒性。當然了,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你以後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發作,一次比一次痛苦,不能緩解就會活生生疼到死。」
「我可以每隔一段時間都給你配緩解的藥,但必須好好聽話哦,」我頗有些戲謔地看著他,意味深長,「我的好師父。」
他狼吞虎嚥地把藥丸喫下去,還沒徹底緩過來,就急著將手裡殘留的藥渣撚著看,撚完又嗅又嘗,看向我時滿眼震驚,都顧不得我的威脅,開口就是驚歎:
「小姑娘,這解藥是你自己配的?」
他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能一眼看出來我的醫術不在他之下,訝異之外,對於不久前被迫答應認我當徒弟的事,突然就臉色不難看了。
我不關心他怎麼想的,我只知道,我的目的已經達成。
上輩子顧琉在他手裡飽受折磨,還錯過了最後一次見到自己母親的機會,我當然不會讓他死得太輕易,這毒越到後面發作越頻繁,生不如死。
與此同時,我可以以此控制他為我所用。
上輩子的顧琉親手教我學會的下棋,對弈之時,任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子,都可能有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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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琉的身份特殊,此去京城面臨重重關卡,很有可能被皇宮裡的人知曉他出了洛城。
現在有了這個所謂的神醫,一切就很簡單了。
神醫美名遠揚,讓他安排車馬,應付關卡,我們裝扮成他的弟子僕從跟隨,沒人會聯想到廢太子身上。
這是他的作用之一。
休整了一夜,我們準備下山,正好撞見了洛城太守帶著底下許多人倉皇逃竄,身後跟著一隊追兵。
看來洛城已經被攻破,這一羣酒囊飯袋拋棄城中百姓逃跑,敵軍都追到這裡來了。
沒人發現隱藏在灌木後的我們,我看著那一羣人,把昨天那支拔出的箭拿了出來。
一路上我撿到了許多散落在林間的流矢,讓顧琉做了簡易的弓箭,現在派上用場了。
我瞄準為首那個肥頭大耳的太守,一箭將他斃命。
接著又一箭一箭,將其他得了孫貴妃授意,在洛城欺壓顧琉的人一個一個射殺。
場面很亂,沒人注意到來箭的方向,只會以為是身後追兵射中了他們,就算有人發現了問題,拔出羽箭辨認是哪方勢力,也只會追蹤到其他人頭上,畢竟那些箭,都是撿來的。
顧琉看得出我是在為他報仇,他沒有插手,耐心地等著我殺人,待不遠處一支飛箭躥過來時,才拉住我手臂輕輕一帶,避開了流矢。
這時底下我想解決的人都已經死完了,他把釘入樹幹的箭拔出來,拿過那張簡陋的彎弓,拉弓挽箭,一箭將敵軍頭領射下馬。
底下兩方亂起來。
顧琉溫聲道:「走。」
我們帶著神醫,以北上巡診的名義,一路進了京城,在鬧市裡一處不起眼的宅邸裡落了腳。
神醫有錢得很,我讓他順帶把周圍的宅子也都買了下來,防止人多眼雜鄰裏心生疑竇。
接下來,就要想辦法讓顧琉名正言順地留在京城了。
我告訴顧琉,他的母親其實還活著,被囚禁在郊外一處莊子裡。
顧琉渾身一僵,抬起眼時,眼眶都微紅了,卻沒說話。
半晌,他摸摸我的頭,瞭然地輕歎,有些無奈。沒有急著詢問他母親,他問:「阿陶,你是不是,又想一個人去做什麼危險的事?」
他看人真準。
上一次我一聲不吭就走,讓顧琉擔心,我也很愧疚。所以這一次,我決定跟他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我要讓他母親「死」掉。
顧琉沒說不好。
於是我開始付諸行動。我找到了那處莊子,不顯山不露水的莊子守衛極其森嚴,外人輕易靠近不了。
我在那兒觀察了一段時日,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撒在他們取水的泉眼中,不久以後,莊子裡的守衛僕從們都開始精神恍惚,出現幻覺,我又穿著白衣大半夜在附近晃悠了幾回,裡面開始盛傳莊子裡鬧鬼。
藥物的影響讓他們堅信傳聞是真的,裡面伺候的婢女家丁紛紛找路子調走,一下子空出了許多職位,莊子裡人手不夠,如我所料找牙婆買人。
我把自己裝扮成普通人樣貌,假裝逃難而來的孤女,被牙婆撿到,我說我認識幾個字,牙婆覺得我可以賣個好價錢,給我編了個身份送到莊子裡任管家挑選。丫鬟識字可是個極大的優勢,我不出所料被選中,還分配到了主院,已廢葉皇后住著的地方。
我見到了上輩子沒有見到過的葉皇后。
她生得極美,每日坐在鞦韆上發呆。
我也見到了沒見過的齊閔帝,上輩子顧琉的父皇諡號閔,現在他還是齊國的皇帝。
皇帝隔三岔五來,卻不受葉皇后待見,兩個人見面就爭吵不休互相厭惡。
我當著不起眼的小丫鬟,蟄伏許久,找到機會單獨與葉皇后相處。
我把她留給顧琉的玉牌帶來了,證明自己與他熟識。
看到這東西,葉皇后情緒極其激動,很快又自己冷靜下來,銳利的雙眼將我盯著,等我解釋自己的來意。
我顧左右而言他,沒急著告訴她想做什麼,繼續在莊子裡待了一段時間,慢慢獲取了她的信任,才把假死藥拿出來。
我告訴她,可以詐死離開這裡,顧琉在外面等她。
我不會拿顧琉的母親冒險,所以這假死藥,我親自試驗過的,沒有任何副作用。
計畫很順利完成,葉皇后假裝生病,病急沒等來御醫就斷了氣,皇帝知道消息後連夜趕來,抱走她的屍體哭了一宿,才捨得將她裝進棺槨裡。
在棺槨釘死之前,我把她偷了出去,消失在夜幕裡,顧琉會掃除我們離開的所有痕跡。
回到那個小宅子,葉皇后緊緊抱著顧琉,看似堅強的大女人哭得眼睛通紅。
顧琉安撫好她的情緒,把人送回了屋,然後看向我。
我坐在院裡的小橋上,一邊悠閒地晃著腳丫逗水裡的遊魚,一邊順手接了假山上的流水,一點點把臉上抹的褐黃脂粉洗掉,露出乾淨的容顏。
我把上輩子顧琉最大的遺憾彌補了,所以現在難得地很開心。
一扭頭,發現顧琉望著我。
我燦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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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皇后「死」後,皇帝突然就消沉了,鬱鬱寡歡,不理朝政,連一向寵愛的孫貴妃也勸不動他。
他還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一閉眼,夢裡也全是死掉的髮妻。
宮裡的御醫都請脈過了,沒有一個能治他這失眠的症狀,只好張榜到民間擇選良醫,剛好大名鼎鼎的神醫就在京城,宮裡理所當然地派人請他過去。
神醫帶著我這個「弟子」進宮,給皇帝寫了個方子,當晚皇帝總算睡了個好覺。
但這方子也不治本,只能暫時緩解,神醫表示要南下去採良藥,把我留在了宮裡替皇帝調養身體。
我從他身後的兩個小侍童間站出來,一抬頭,周圍都靜了下來。
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生得好看,又穿了一身樸素的白衣,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看起來必定無害極了,輕而易舉就能獲取旁人的好感和信任。
誰能想到呢,眼前皇帝噩夢纏身,其實是我做的手腳。
之前他去過幾趟莊子裡,被我下了慢性的毒藥。不致命,但很難纏。
我順理成章留在了宮裡,時不時給皇帝加重一下症狀,偶爾又煎個藥緩和一兩天,他精神恍惚間總是想起已逝的葉皇后,加上我偶爾裝作不知情地提起有關她的事,皇帝越發後知後覺地感到愧疚和後悔。
和上輩子差不多,只是現在被我加速了進程。
在皇帝睹物思人後悔莫及的時候,我無意間提起了顧琉。
我說:「臣女生在洛城,曾從乞丐堆裡救出來一個將死之人,他襤褸跛足,蓬頭垢面,時常被人按著像狗一樣匍匐著乞食,是城外人人都嫌惡的傻子。」
「後來洛城動盪,臣女隨師父離開,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有。」
我彷彿只是隨口一提,並沒有說起那個人是誰。
過了一段時日,皇帝外出散心,遇到刺客埋伏,獨自逃跑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餓得快暈過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披頭著散發髒兮兮的人。
那人亂髮擋住了面容,辨不清容貌,行為舉止看起來有些癡傻。
雖然癡傻,但善良,看到半暈的皇帝,那人將身上僅剩的半塊餅給了他。
皇帝估計這輩子都沒喫過這麼硬的餅,但他喫得非常快,也非常感動,喫完剛想說話,一路追殺的刺客找了過來,一片慌亂之中,刺客的劍捅過來,那人意外替皇帝擋了一劍。
正好這時走散的御林軍終於趕過來,兩方纏鬥,刺客盡數伏誅。
我現在是皇帝最信任的醫者,一行人回宮,我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趕過去,給兩人處理完傷口,我驚訝地認出了這個髒兮兮的人。
我對皇帝說,這正是我在洛城救過的那個小可憐,他腦袋以前受過重擊,影響了神志,所以看起來有些癡傻。
我說,沒想到能在這麼遠的地方再次遇見他,他好像失去了記憶。
我順手擰了帕子給他擦乾淨臉,梳理好亂糟糟的頭髮,皇帝不經意往這邊看了一眼,手裡的藥碗「啪」地就落在了地上。
顧琉裝傻裝得毫無破綻,被清脆尖銳的聲音一嚇,下意識縮起來想躲。
他也生得格外好看。好看的人無辜清澈的雙眼,流露出驚慌警惕的神情,看起來是多麼可憐。
皇帝那天是拖著病體,踉踉蹌蹌走過去把顧琉拽起來的。
有些東西,點到為止即可。
我是宮裡最受信任,又醫術最好的,我說顧琉癡傻他就癡傻,我說他失憶那就是失憶,其他御醫就算診出來了不同的結果,也不敢說。說出來,那不就是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別人都能診出來的症狀,只有他診不出來嗎?
癡傻,又失憶,那他出現在千里之外的京郊,也就情有可原。或許是戰亂之時,意識不清,迷迷糊糊隨著流民的隊伍流浪到了這裡。
即使癡傻,仍然善良,能把唯一的食物給即將餓暈的人。
即使失憶,仍然賢孝,下意識在刀兵刺來時擋在父親身前。
和善良賢孝對比鮮明的,是他那頹敗狼狽的樣子,還有我無意間一句,受過重擊導致影響了神志。
顧琉好歹也是皇子,即使貶為庶民流放,身為皇家血脈,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本不應該是這副模樣。
皇帝派人去調查了他這段時間的遭遇,知道了顧琉自一出京城,就飽受折磨,當然也能想到是孫貴妃授意的。
寵愛她時便可以默許她胡作非為,不寵愛時就開始後知後覺厭煩她的惡毒,即使這惡毒也是當初他的默許放任慣出來的。
皇帝的愧疚之心到達頂峯,他不自覺走到了顧琉身邊。
他的皇兒受傷導致高燒昏迷,似乎做了噩夢,呢喃著夢話。
他說:「母后,父皇不要我們了嗎?是不是兒臣做錯了什麼……」
皇帝腳步頓住。
接著,他一口老血吐紅了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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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朝中大臣們猝不及防地,皇帝把廢掉的太子召回京城來,恢復皇籍了。
顧琉現在是大皇子,封宴王。
當然不僅僅是靠著皇帝的那點愧疚之心。
前段時間刺殺皇帝的刺客,是顧琉安排的,他母親已經告訴了他那塊玉牌代表的勢力,那天的死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死士一點也不遮掩衣服和兵器上葉家的標誌,明晃晃告訴別人他們和已故葉皇后有幹係。
但帝王多疑,必然會多想——哪有人會蠢到暗殺時把身份暴露出來,這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想暗殺他,暗殺不成,也能把鍋甩到別人頭上撇清關係。
唯一有嫌疑的,自然是孫貴妃和柳臣相一派。
皇帝自知最近冷落了孫貴妃,說不定是他們怕皇位生變,想幹掉他儘早扶安王上位呢?
再加上他調查到孫貴妃對顧琉的所作所為,心裡早生了嫌隙。
這個皇帝不是太聰明,但基本的敲打和制衡還是會的。
於是他大手一揮直接給顧琉封了王,以此來敲打孫貴妃他們,也讓他們沒法在朝中一家獨大,雙方制衡,皇帝的位置才能穩固。
上輩子顧琉是自己一路殺回京城的,個中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無數次和死亡擦肩而過,身上數不清的傷。
等他到了京城,沒有時間再去謀劃,只能以快取勝,以暴制暴,能殺盡殺,最後得了個弒父弒弟的惡名,坐上的皇位也根基不牢固,底下沒有足夠的勢力做支撐,導致後面崩塌起來時摧枯拉朽一般,那樣輕易。
現在他不用再冒那麼多危險,不用再滿身的傷疤,不用落下惡名遺臭萬年,也有了充足的時間在權力的旋渦中心穩穩立足。
宮裡舉辦了宴席迎接大皇子回歸。
我站在宮女太監們來往的小角落,昏暗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遙遙看著燈火輝煌間的顧琉。
皇親臣僚們聚在他身邊恭維奉承,實則帶著試探,一襲紫衣的尊貴皇子,容顏如玉,修長好看的手,把玩著杯盞,始終噙著一抹淡笑,叫人看不透深淺。
正如我當初希望的那個模樣。
平安,順遂,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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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時間一晃而過。
皇帝憂思過度,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時日無多,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這些年來顧琉已經在朝中站穩了腳跟,他背後有許多和葉家有淵源的武將和世家支持,和孫貴妃安王一派勢均力敵。朝中大臣們開始暗中站隊。
當然,這些明面上都和我沒什麼關係,我在太醫院領了個職,現在是御醫,專門照看皇帝的病情。
明面上我和顧琉並沒有什麼交集。
我按例每日給皇帝請完脈,打算出宮,被安王顧錦攔住了去路。
他說要幫我提藥箱,我拒絕,他又說要送我回府,我也拒絕。
然後他惱羞成怒:「柳添,本王對你好是你的榮幸,你別不知好歹!」
他身後的太監宮女都嚇得神色緊繃起來。
我安靜地看著他,半晌,我說:「柳熙妍來了。」
柳熙妍每次看到顧錦對我獻殷勤,都要大吵大鬧一番,顧錦怕得很。
他的臉色果然變得不自然,但仍然不願意走開,柳熙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但顧錦不理她,她就也沒轍,只得自己氣呼呼地離開,臨走瞪了我一眼。
她前腳剛走,後腳孫貴妃就來了,看到寄予厚望的兒子又跟在我身邊,臉色頓時難看,說我勾引皇嗣,揚言要管教我,抬手就想給我一巴掌。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顧錦頓時沒了脾氣,湊到孫貴妃面前抱住她的手,讓她要扇就扇他,語氣帶了哭腔:
「母妃,不能打她,你把小柳嚇跑了,兒臣以後給誰當牛做馬去啊?ƭũ⁸」
沒出息,但理直氣壯。
一句話把孫貴妃氣得快暈過去,怒火攻心地揪著一向疼愛的兒子的耳朵就走了。
也是給她自己個臺階下,畢竟她也不敢真的對我動手。我是御醫,是朝廷命官,還是皇帝最寵信的那一個。
擺脫了顧錦,我總算能出宮去辦正事。
安王紈絝,接觸以後我才發現他還話多,愛哭,纏人,甩不脫,每次遇到都讓我非常頭疼。
人都走了以後,有個宮女給我遞來一束野梔子,低聲說了句「公子說姑娘喜歡這花」,便擦肩而過離去。
是顧琉在山間親手摘的。
馬上就要秋獵了,他不在京城,受命提前去獵場佈置,每天都會送一些我喜歡的新鮮小玩意兒過來,同時也是在變相報平安,畢竟這麼好的機會,肯定有人會在外面安排刺客刺殺他。
剛剛那個宮女好像是孫貴妃宮裡的……果然,是顧琉把人引來幫我解了圍。
而柳熙妍,是我弄來的。
孫貴妃還沒有出現在人前時,隻身一人帶著孩子生活,皇帝沒有機會經常去看望,就託了信任的大臣柳相幫忙照看母子倆。
柳青石知道兩人的真實身份,有心想搞好關係,正好他的小女兒與二皇子年歲相仿,就鼓動皇帝把母子倆安排在了那個給柳熙妍靜養的莊子裡,美其名曰那裡風水好,養人。
所以,外人很少知道,其實柳熙妍和顧錦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後來皇帝接孫貴妃入宮,她身份平凡,封高位會惹人非議,柳青石主動為皇帝分憂,認下孫貴妃說是表妹,以丞相表親的身份入宮,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貴妃之位。
孫貴妃自然也很樂意與柳青石結盟,雙方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丞相府是堅定的二皇子一派。
自然而然,雙方都默認柳熙妍會是顧錦未來的皇后。
柳熙妍自己也覺得她喜歡顧錦,但顧錦卻不按常理出牌,說柳熙妍只是他妹妹,非要娶我當皇子妃。
除了他自己,自然沒有一個人會贊成這提議。
以前我不想讓顧錦纏著我,就找柳熙妍過來,顧錦就會被她鬧騰得趕緊離開,但是這招,最近越來越不好使了。
說起來,這一切還是因柳熙妍而起的。
四年前的宮宴那天,進宮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頭撞見,他當時就愣怔住了。
因為我生得像他,也像我娘。隨便一猜,就能懷疑到我的身世。
他暗地裡去了一趟洛城,卻撲了個空,沒找到我娘,也沒找到傳聞中我娘生的那個女兒。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現在她和顧琉的母親藏在一個隱祕的地方生活。
這輩子我對外還是自稱柳添,除了我娘,只有顧琉和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從小名叫阿陶。
我的相貌,來歷,姓名,處處都說明我就是他那個一直知道,卻從來沒見過Ţũ̂ₑ的女兒,雖然他沒有直接的證據。
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主動提出讓我認祖歸宗。
當然不是因為他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我現在在皇帝跟前說話還挺管用,有價值了。他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利誘,許了很多好處,還說讓我把娘親接來相府,可以抬作平妻。
他說再多,我都裝傻,堅決不承認自己就是他那個女兒。
我拒不承認,那柳青石也拿我沒辦法,負氣甩袖離開。
我們都沒注意到,這段談話被柳熙妍意外聽見,她知道了自己父親原來曾經有一個女人,還有一個隻比她大一點點的女兒,還說要抬別人當平妻。
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她氣勢洶洶地找到我,和上輩子差不多,咬牙切齒地拿簪子在我臉上比畫,揚言要劃爛狐媚子女兒的臉。
她現在這舉動在我眼裡,不過是虛張聲勢。
我踢中她腳踝,趁她摔倒把她手裡的簪子搶走丟開,袖裡的短刃順勢抖出來,非常惡劣地把她一邊眉毛給剃了,讓她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沒臉出門,省得來妨礙我。
效果出奇地好,柳熙妍從此都安生了,不過她是安生了,她的竹馬卻為此打抱不平。
我端著煎好的藥去給皇帝送時,迎面撲過來一隻大老虎,我險險躲開,手裡的藥碗摔在身上,青衣染成褐色,手上也被燙紅一片。
老虎步步逼近,壓迫感極強。也不知道宮裡哪兒來的野獸,我從小在山裡長大,知道這時候不能逃跑,只能想辦法獲得一線生機。
我握緊了袖中的鋒利匕首,正謀算著,一隻血淋淋的鵝被丟在腳邊,老虎猛地沖過來叼著死鵝撕咬,壓根不管一旁的我。
身後一道囂張跋扈的聲音傳來:「嚇傻了吧?」
「記住,柳家那個死丫頭不是你能惹的人。這次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發現你欺負她,我就不客氣了。我這寵物,從小也是喫過許多人肉的……」
我一回頭,對上牆頭那人的視線。
他呆住,接著就從牆上頭朝下摔了個底朝天。
我兩輩子,見過無數驚豔於我美貌而一見即鍾情的人。
顧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個。
我熬了一宿的藥都灑了個乾淨,手還燙得紅腫,皇帝知道以後,向來受寵愛無法無天的顧錦難得丟臉一次,被按在他父皇殿門口捱了一頓板子,還被勒令贖罪,疼得哎呦哎呦著給我打下手。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被支使習慣了,後來顧錦便嚷嚷著要給我當牛做馬一輩子,當然,他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被皇帝聽到,又捱了一頓板子。
顧琉知道以後笑得樂不可支,俊秀無雙的容顏發著光一樣好看得耀眼,溫柔細緻地給我手上塗抹傷藥,再包紮得平整漂亮。
醫者不自醫,右手的傷還是得別人才能包得好。
顧琉低著頭時鴉羽長睫遮了半個鳳眸,捏著我另一隻完好的手狀似隨意地說:
「我們家阿陶想欺負誰就欺負誰,再有下次,依然不必忍讓。不要怕,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
那時候的顧琉雖然纔回京城沒多久,但宮裡的風吹草動已經盡數瞞不過他。
後來不知怎的,本來已經習慣了的皇帝,突然又開始看不慣安王的不務正業,把他鬥雞走狗養的一院子愛寵全部沒收,又把人丟去軍營裡讓他歷練三年。
顧琉還親自訓練了幾個暗衛,專責保護我。
後來我好幾次外出,遇到幾撥暗殺的人,幸好有他們,每次都是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些暗殺的人是誰安排的,柳青石。
他想拉攏我沒成功,他自己也知道對我孃家裡做的事招人恨,我們娘倆或許是排斥他的,他怕我恨他,對他有威脅,索性斬草除根。即使我是他親女兒,即使他的內心深處,應該對我娘親還是心動過的。
我好幾次命懸一線,卻阻止了顧琉報復他,柳青石這人經營多年,一時半會兒是很難徹底扳倒的,又還有孫貴妃保他,不如攢著一股勁,到最後一口氣把他們弄掉。
我假裝不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沒有對付他,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為柳青石美言,以柳相府的名義做善事,幫柳青石營造好名聲。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完美無缺。
我和顧琉都是讓柳青石一直頭疼的存在。他摸不透我的想法,也就不再貿然出手,表面上相安無事了三四年。
而現在,我不打算相安無事了。
我回了御賜的府邸,把那一束野山梔擺在窗邊,幽香絲絲縷縷散開。
抬頭看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估計是夏末最後的一場大雨。馬上就入秋,再過幾個月,就又是冬天。
上輩子的顧琉,就是死在這一個冬天。
我的心臟又開始發疼,喝了口苦茶壓一壓。

-33-
這一大盤棋,該收官了。
柳熙妍是早產,自小體弱多病,又很少在相府生活,柳夫人掛念女兒,十幾年來,每月都會上山祈福,為她求個健康順遂。
為了與她順理成章撞見,我提前好幾個月不定期去同一個寺廟,說是為皇帝祈福,實則在那兒無所事事地跟著老和尚釣魚。釣了又放,放了又釣。我在一旁搗亂,醜的大魚烤來喫,野貓們聚在邊上跟我搶,漂亮的小魚捨不得放走,扣下來全丟給顧琉養著,其他的都放掉。我自己是養一條死一條,好在顧琉什麼都會。和尚自己不殺生,但也從不阻止我。
我不需要為誰祈福,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祈求過上蒼無數次,事實證明並沒有用。
我想要誰健康順遂,我就自己一步一步去謀劃。
這天也是柳夫人上山的日子,我已經看老和尚給小和尚們講解經書很久了,聽聞她來,我起身晃悠著去了外邊,天色黑沉,不出意外突然下了暴雨,我就近找了個亭子待著,沒多久,回程路上的柳夫人也避雨躲到了這個亭子裡。
我站在亭子邊緣遠看萬山枯黃,雨幕遮罩,清涼的水汽撲面。
我轉身,朝她打了聲招呼。
柳夫人不由自主地觀察著我。
我與她攀談起來,聊著聊著,我對她說:「夫人,有一個小故事,我想您定有興趣聽聽。從前,有一個出身卑賤的書生……」
她的眼神裡滿是瞭然,她知道我的身份,她應該是以為我要和她講我娘和柳青石的事,但我卻說,「他不擇手段考進了皇城,高中狀元,打馬遊街風光無限,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他的手下敗將們,反而個個都比他官位高,因為別人都是世家子弟,只有他毫無根基和靠山,他的官途一眼就能望到頭。」
「他並不甘心止步於此,所以他挑中了京中最顯赫的世家之一,李家正閨中待嫁的嫡女,在她踏青時,吟誦了一首必定符合她喜好的詩,引起了她的注意。兩人極有緣分,總是在各種地方相遇,李小姐逐漸墜入情網,最後嫁與他為妻。她不知道,兩人的所有相遇,都是書生刻意的安排,包括那次差點讓她被淩辱的英雄救美。」
「婚後,為了討好李家,並且塑造愛妻的形象,他遣散了原本的姬妾。這樣好的郎君,誰也想不到吧,他為了打壓政敵,親手設計自己懷孕的妻子落水,嫁禍給政敵家正當寵的妃子,成功讓妃子失寵,政敵落了下風被弄垮。妻子落水早產,差點死掉,拼死把女兒生下來,從此再也不能生育,而書生,鬥垮了競爭對手,也獲得了皇帝的愧疚同情,官運亨通,一路高升。可憐的李小姐,還覺得不能生嫡子愧對於他,在書生承諾不離不棄後對他感恩戴德。」
「再後來,她早產的女兒好不容易養大,書生為了搭上流落在外的二公子,在二公子和人打架時故意安排自己女兒路過,導致女兒被誤傷,本就體弱的半大孩子命懸一線,養了好幾個月的傷。二公子出於愧疚,一直親手照顧著她,兩人如書生所願熟識起來。」
兩輩子的時間足夠我看清任何一個人,柳青石是個虛偽自私,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他其實誰也不愛,只愛他自己。上輩子費盡心機安排我替柳熙妍進宮,也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因為她是嫡女,是更好的籌碼,他有更好的用途,不想浪費。
說完,我看向對面已經呆滯的女人,嫣然一笑:「雨停了,李夫人回府能否捎小女一程?」
聽到我的稱呼,她沒反駁,看來已經默認相信了我說的那些。
我上山時是騎馬來的,臨走我把馬託付給老和尚:「我以後不會再來了,這小傢伙跟著您挺好的。」
老和尚是上一任主持,人老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時常遊歷山川湖海,小馬駒跟著他不必天天關在馬廄裡,再好不過。
老頭沒說什麼道別的話,就像我每一次的離開那樣稀鬆平常,揮揮手示意我趕緊走,終於沒人妨礙他釣魚了,可這一次,我走了幾步,他卻又喊住了我。
他說出了第一次見我時,就告誡過我的話,那時候我不熟悉寺廟的路,迷路碰到後山溪水旁的老住持,他看了我好幾眼,對我說:
「小姑娘,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不愧是天天釣魚還能名揚天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一雙慧眼識破千秋。
臨別時他又告誡了一遍,我依舊沒回答,老頭給了我許多個寺廟的位址,散落在五湖四海,他說會去這些地方佈教,如果我無事可做了,可以去找他,一同遊歷四方。
我說好。
轉身坐上了夫人的馬車下山,路上的山景有些蕭條,我還記得上輩子路過這裡時,顧琉帶我去打獵,餓了就近去廟裡蹭和尚們做的素餐。是同一個寺廟。
回了城裡,靠近相府時,才發現人羣已經把相府大門圍得水泄不通,遠遠可以依稀看到有人跪在門口大哭。
是一對髒兮兮,看起來很可憐的母女,當街大哭著說起了丞相大人的祕密,控訴他謀財害命,強搶好人家的小姐,又將懷孕的母女倆丟在山裡面自生自滅,兩人費了十幾年才找到這個負心漢,發現他早已功成名就,娶了官家女子為妻。
兩個演戲的非常專業,哭著還能把故事講得清清楚楚,聲淚俱下,感人肺腑,圍觀的百姓們氣憤填膺地朝相府門口的石獅子吐口水,相信宰相大人的軼事馬上就能傳遍大街小巷。
曾經京中一度傳為佳話的才子佳人以詩相會,顯得多麼可笑。
夫人沉默著放下車簾,送我回府邸後,又沉默良久,留下一句:「大公子有你,是莫大的福分。」
第二天,隨著丞相舊愛找上門傳遍京城的,還有丞相夫人休夫帶著女兒回孃家的消息,聽說夫人放話,兩人從此一刀兩斷。
這意味著,李家和柳相府的決裂。
接著,還有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我把那個所謂神醫重新放了出來,這麼些年,受毒性折磨,他已經枯瘦如柴。
外人眼裡神醫遠遊回來看望徒弟,進了趟宮,發現皇帝的香囊帶有慢性毒藥,但對他本人無害,一步步推測,發現了孫貴妃一直在通過皇帝給葉皇后下毒,當年葉皇后突然病死,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而毒是柳丞相提供的。
皇帝當場又吐出一大口血來。
其實這事我沒冤枉孫貴妃,她確實幹了這種事,上輩子的葉皇后估計就是因此而死,這輩子我提前把人弄走了才沒重蹈覆轍。
我一直沒告訴皇帝,就是要等一個最好的時機,讓那個神醫來揭發此事,明面上他是我師父,醫術應該比我好,我待在皇宮三四年沒發現的貓膩,由他來發現,合情合理,不會讓皇帝質疑我的能力。
皇帝剛從昏迷中醒來,神醫就撞到柳青石的馬車,當場身亡。
神醫這幾年時常回京城義診,備受城中百姓愛戴,大街上無數人親眼看著他被相府的馬車當街撞死,羣情激憤,再加上前幾天那對母女的事,柳青石經營多年的好名聲一夕崩塌。
他從前營造的好名聲實在是太完美無缺了,所以此時此刻反噬起來也格外猛烈,許多百姓聯名請願罷免柳丞相。
皇帝拖著病體把孫貴妃貶成了美人,柳丞相貶官發配出京城,李家第一個落井下石,跪地高呼皇上聖明。
但柳青石在朝中經營過年,利益交織盤根錯節,又有一大批文臣武將上奏為他求情,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把人關在大牢裡僵持著。
我去牢裡看望他,周圍剩下的獄卒都是顧琉的人,我放心大膽地說話,終於承認了兩人的關係:「父親大人,您當初派人刺殺我的時候,可有想到過今天這下場?」
柳青石終於回味過來我這一手捧殺、離間、栽贓嫁禍的手法,他冷笑:「你以為這樣就能扳倒本相?」
當然不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所以我今天是來再加一手,簡單幼稚,但百試不爽的激將法。
我也笑:「這不是已經扳倒了嗎?丞相大人,喫著餿飯,睡著枯草,身上都是跳蚤,還好意思說大話呢?」
柳青石氣得袖子一甩,背對著我。
踏出陰暗的牢房,顧琉在盡頭處的光亮裡等我,陽光打在他臉上,精緻的眉眼仿若美玉,流光溢彩。
他拉我上馬車,順手抹掉了我路過刑房臉上濺到的一滴血跡,深眸倒映著我純淨無瑕的面容:「阿陶,你瘦了許多。」
我拉過他的手使勁捏我臉上的肉:「這麼多肉,你在瞎說什麼?」
顧琉笑了。
接到我,十五駕著馬車到了一處僻靜的酒樓,我們上去一直待到了晚上,隔壁開始有人陸續進去,他們不知道,角落的盆景背後是一個孔,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看得到。
我看到,裹得嚴嚴實實的柳青石,還有孫貴妃,以及相府的一些謀士聚在一起,商議著什麼事情。
柳青石出現在這裡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應該是找了個替ṭú₋身代替自己在牢裡待著,金蟬脫殼出來密謀如何翻身。
他們要商量什麼,我也知道,無非就是逼宮謀反罷了,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正是我和顧琉引著他們走上這條路的。
我負責威逼,讓柳青石和孫貴妃面臨困局,顧琉負責利誘。
他很早以前就安排了個假的玉牌,假裝被孫貴妃意外得到,讓手底下的暗兵假裝歸順於他們,於是柳青石和孫貴妃一直以為自己手裡有底牌。結果他們的底牌是假的,他們拉攏的許多臣子是假意站隊,連現在他們身邊一些謀士也是顧琉的人。
隔壁的謀士們說秋獵是個逼宮謀反的好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一羣人草草敲定了計畫。
他們離開後,我和顧琉從酒樓的密道離開,這裡是他們商議事情的固定地點,柳青石到現在還不知道,酒樓老闆早就投靠了他人。
秋獵那天,皇帝象徵性地騎著馬要去獵兩隻野物,結果卻被烏壓壓一隊陌生的兵馬包圍,顧琉為了營救父皇,和他一起被逼到懸崖邊上,最後帶著皇帝一起跳了下去。
底下沒找到人,皇帝和宴王在秋獵時遇刺失蹤了。
朝中無人主事,柳青石被從大牢裡請出來穩定局面,他假模假樣安排人找了幾天,就認定找不到人,開始安排喪事,並且以極快的速度安排了新帝登基。
於是二皇子繼位,被貶為美人的孫貴妃直接成了太后,垂簾聽政,柳青石復位宰相,最後又封了攝政王。
一切如他們想要的那樣,風光無限。
可顧琉哪是那麼好對付的人?
讓他們成功一次,是為了引出他們手底下明的暗的勢力,然後在他們最不設防的時候,一網打盡,不留隱患。
一切也如我們想要的那樣,只是出了點意外,秋獵場上混亂,跟在皇帝身邊的我不慎走散,被柳青石扣了下來。
顧琉帶著皇帝消失的這段時間,我一個人留在了京城,被軟禁在自己的府邸裡。
我沒想到顧琉當晚就大半夜親自冒險找來,想帶我走,我卻拒絕了。這個時候我突然消失,肯定會打草驚蛇。
被軟禁了幾天,我發現自己的安危壓根用不著擔心,柳青石根本沒想報復我,他捨不得殺我。他三個女兒裡,我最狠,最聰明,最美麗,因此也最得他欣賞。我對他有威脅時我再無辜他殺我都毫不猶豫,沒有威脅時,雖然我設計對付過他,他也並不介意,依然想著把我寫進族譜。
再加上還有個顧錦,穿上了一身尊貴的黃袍,坐上了九五之尊的龍椅,依然沒出息得很,孫太后來找我麻煩,他就帶著一根白綾在旁邊的樹上罵罵咧咧地一哭二鬧三上吊。當個傀儡皇帝,也能讓權臣太后們頭疼。
唯一不好的,是顧錦想立我當皇后,這回竟然除了柳熙妍沒人反對。也是,傀儡皇帝的後位歸誰並不重要。
我被換了個地方軟禁,住在宮裡,柳熙妍連夜從莊子裡趕回來,提著劍生氣地闖進來,長劍直指我:「憑什麼是她當皇后?」
顧錦趕緊把我拉到身後,擋著那劍尖,試圖靠言語勸動她:「阿妍,刀劍無眼,你先把它放下再說話好不好?」
柳熙妍氣急敗壞地大喊不行,兩個人僵持著時,我繞開顧錦,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了鋒利的劍尖,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在柳熙妍迷惑的眼神中,我輕飄飄地,握著劍身一點點刺進自己的胸膛。
我盯著她的眼睛,帶著淺薄的笑意,聲音很輕:「你怎麼總愛虛張聲勢?」
柳熙妍性子雖驕縱,但遠不到草菅人命的程度,她僵住,等血順著劍流到手上,才終於反應過來,臉色煞白,扯著顧錦大喊:「快叫御醫!快點,快點啊!」
顧錦直接抱著我往太醫院的方向飛奔,太醫們手忙腳亂地把我接過去,柳熙妍不肯走,哭得稀裡嘩啦在旁邊唸叨:「柳添,你簡直是個瘋子!你可千萬別死啊!」
聽在耳中真的好吵,我自己刺傷的自己,當然知道刺在哪個地方不致命,可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這麼做,其實是為了避免侍寢,拖延所謂的立後大典,臨時起意想的辦法,不算太周全。
傷口疼,心臟也疼。
鬧哄哄的,像極了上輩子我被衛輕雨刺穿心口時那場面。
我疼得頭昏眼花的,在一片吵鬧中暈了過去。

-34-
上輩子顧琉也說過想要立我當皇后,只說過那麼一次,第二天醒來他就矢口否認,從此不再提起。
那時候還是隆冬,趕上他母親的忌日,顧琉自然心情不好,加上天冷腿疾犯了,受他體內殘毒影響,越來越頻繁地失控,宮裡宮外天天見血,直到暴君出宮遠行去祭奠母親,人人都長舒一口氣。
夜裡簌簌雪聲裡雜了異響,我警覺地醒來,起身靠著微弱的燭光,看到黑漆漆的房間裡一個黑漆漆的人影。
是顧琉。
我端著蠟燭走近,才發現他滿身都是傷,腹部汩汩冒血,眼睛發紅,人卻安靜到死寂。
顧琉回宮途中遭人暗殺,隨從侍衛全部死亡,對面也死傷慘重,最後就剩他一個,悄無聲息地回到宮裡,沒去自己寢宮,也沒去找御醫,翻窗闖進了我房間。
暴君對所有御醫都很排斥,早在之前我就發現了,或許是因為年少時被當作藥人的經歷,也或許是怕太醫裡也有想要加害他的人。
總之他的傷,一向是自己包紮,久病成醫,也算熟練,只是經常留下彎曲的疤。坐在全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卻像一隻躲在角落裡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狗。
尤其是這種神志不清的狀態,誰靠近殺誰,不過他好像對我不排斥。我小心地剝掉他的外衣,給他處理傷口,生炭火把人烤暖,煨了熱粥一點點喂他,顧琉眼神逐漸清明,透過暖黃的燭光對上我的視線,溫熱的粥碗還拿在我手上。
他的眸中盡是恍惚,一瞬間掠過某種帶著溫度的貪戀和脆弱。
他擁住我,很久沒說話,到最後粥碗都涼透了,他才聲音沙啞地說:「阿陶,不如你做我的皇后吧。」
「我把宮裡其他沒用的人都遣散掉,只有你和我。朝中有逆心的都一步步清理掉,把被我氣跑的那些老臣忠臣都請回來,好好對待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勵精圖治,明並日月,然後讓他們誇讚是因為皇后賢德有加,君主改邪歸正……」
或許在那一刻,在溫暖的燭火下,他有那麼一瞬間是有過拯救自己的動力的。
可他說著說著咳起來,咳得越來越猛烈,最後竟吐出一大口黑血,眸底的溫度瞬間散盡,神色也不再恍惚,變成了慣常的幽黑難測。
他伸手打翻了涼透的粥碗,眉眼間盡是疲憊和疏離:「說著玩兒的,你不必當真。」
那天晚上顧琉在我牀邊的榻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我醒來時他人已經不見了。
後來我問起此事,他也矢口否認,沒有再提過。
再後來我明白了,那時候的顧琉已經能感覺到自己的油盡燈枯,他的身體破敗得搖搖欲墜,那一口黑血就像當頭一棒,警告著他不必奢想太多。
而且那時候江山社稷早已被他糟蹋得一塌糊塗,黎民百姓對他恨之入骨,他就沒想過自己會有好下場,所以也沒給自己留後路,那樣的局面,不是短時間內,說扭轉就能扭轉過來變美好的。
那時候,所有人都盼望著顧琉趕緊去死。
柳青石又拿我娘威脅,催促我趕快用上他給我的毒藥,我一拖再拖,然後有一天柳青石大發慈悲讓我娘進宮看望我,我剛走過去接人,就看到她拿出藏起來的武器朝顧琉沖過去,而顧琉,毫不猶豫地抽出旁邊侍從佩的刀,一下就捅穿了我娘瘦削的身軀。
我娘倒在血泊裡。
顧琉一側頭,看到了我,他頓了片刻,擦著手上沾的血,目視我,聲音淡淡。
「恨孤嗎?」他問。
我全程都是呆怔的狀態,呆怔地上去探我孃的鼻息,很微弱,她快死了,很明顯已經救不回來,又呆怔地看著顧琉。
我能猜到是怎麼回事,柳青石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讓我娘以卵擊石刺殺顧琉,成功了當然更好,失敗了也不要緊,可以讓我恨上顧琉,好好按照他安排的那樣,去給暴君下毒。
可顧琉明明知道那是我娘親,也沒有絲毫手軟,不留一絲情面。這是我想不通的。
可我等了很久,顧琉依然沒有解釋。
我孃的屍體被拖走,我踉踉蹌蹌地回了自己宮殿,抱膝蹲在角落,一動不動,枯坐了好久好久,然後我想去找衛輕雨,遊魂一樣輕飄飄走到她門口,卻撞見了一個陌生男人在裡面。
兩人竟然是在密謀著不久後的祭祀時刺殺暴君。
顧琉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被五花八門的人暗殺或是準備暗殺,惡名遠揚的暴君,人人都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拔骨。
陌生男人發現了我,立馬閃身到我面前,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滅我口。
衛輕雨阻止了他:「哥,她和別的妃子不一樣,你現在殺了她暴君必定會追究,那樣就打亂計畫了。交給我,我來處理。」
那人遲疑片刻,看我一眼,點點頭離開。
衛輕雨說,那是她庶兄,在宮裡當差,是禁衛軍的小首領。
她說,她進宮來就是為了刺殺暴君的那一天,為此他們家所有人都努力了很久,她爹是先帝親封的武安侯,一生保家衛國,俠肝義膽,恨極了弒父弒弟,踐踏百姓的新帝,也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封號,賭上全族的性命也要推翻暴君。
她說:「柳添,你但凡還有點良知的話就知道該怎麼選擇。」
衛輕雨攔下她哥哥,說會處理我,可其實她什麼也沒有做,賭我不會告發他們。
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顧琉是個暴君,確實人人得而誅之。
他們受著百姓的供養,自然被教育要為民分憂,可我從小被窮山惡水的刁民欺負,除了已經去世的嬸娘,天下百姓於我沒有半分恩澤,反而是暴君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顧琉殺了我娘親,我理應很恨他。
世上人人都愛順生母,因為他們是在母親的愛護下長大的,自然會認為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我從小就被母親打罵著長大,她恨不得我去死,也確實興頭來了就想弄死我,反而是暴君,對我很好很好。
他是所有人的噩夢,是我一個人的月亮。
世上的道理都告訴我要為民除害,可也告訴我要知恩圖報。
人人都目標堅定地痛恨著現在的顧琉,包括他自己,也不那麼在乎自己,只有我一個人在進退兩難。
我渾渾噩噩到了國祀的那天,並沒有揭發衛輕雨他們,任由一羣人在我眼皮底下傳信,然後突然暴動。
這場暴動不只有衛家,還有很多方勢力聯合,規模比以往的都要大。
衛輕雨離得近,一劍刺向顧琉時,我卻突然沖到她面前,擋下了那氣勢洶洶的一劍。
利刃刺穿皮肉,我疼得發顫,聲音很是難過:「無愧於心,真的好難。」
不阻止他們推翻暴君,但捨生去救顧琉,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選擇了。
無愧於百姓蒼生,也無愧於我破碎的月亮。
顧琉一僵,指尖微顫接住倒下的我。
衛輕雨看著手上的血瞪大了眼睛,猛然推開一旁沖上來的其他叛臣崩潰地大喊:「柳添你個傻子,你個傻子,你撲過來幹什麼啊……」
我疼得腦袋昏沉沉的,只覺得周圍很吵鬧,意識模糊中,好像四周一直在打鬥,慢慢地,我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
清醒過來時,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的傷在肩膀,並不致命,已經被很好地包紮好了,然後我起身,看到了一旁不知是死是活的顧琉。
他帶著我殺出重圍,逃到了這裡,後邊還有很多人在搜捕追殺。
雪下得很大,顧琉應該是把我塞到了一個避雪的山洞裡就倒下了,他的呼吸很微弱,被大雪埋了半截身子,身上到處都是傷,血凝固在四周。
他冷得就像個死人一樣。
我凍紅了一雙手,拼命把他從雪裡刨出來,抱著他回溫,可他還是冷冰冰的,像屍體一樣。我很想哭,卻眼睛乾澀,只無力地捂著臉,悶聲對著一直沒醒的他念叨:「顧琉,你別死,好不好?」
無人回應我。
我收集了四周的枯木編了簡陋的木筏,把顧琉推上去,拖著木筏,忍著傷口的疼和刺骨的寒冷,在漫天的大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拖行,試圖帶他去有人煙的地方。
真的是漫天的雪啊,紛紛揚揚,世界喧鬧又寂靜,只剩下風雪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拖了多久,摔了無數次跤,傷口裂開,我自己也成了個血人,虛弱又固執地往前走。
又摔了一跤,連人帶木筏一起摔進一個大坑裡,顧琉砸在我身上,他手指動了動,掙扎著醒過來,在我開始欣喜的時候,他僵硬的手觸碰到我散亂的長髮,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他深深看著我,低聲喊我:「阿陶……」
我等了很久,卻沒有下文,顧琉一手刀把我劈暈了。
很久以後,我後知後覺,那就是上輩子我與顧琉的最後一面,生離死別,卻毫無防備,猝不及防。
我醒來時整個王朝已經天翻地覆,幾個世家聯合起來謀反,推翻了暴君的統治後又開始互相爭鬥,底下的藩王不甘心也來摻一腳,朝政混亂,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又揭竿而起,本來千瘡百孔的王朝以摧枯拉朽之勢分崩離析。
顧琉被他們抓了起來,掛在城門處準備淩遲。
而我蘇醒在一輛朝南飛奔的馬車上,衛輕雨告訴我,她答應過顧琉,要保護我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去。
現在的情況,各方都殺紅了眼,我和顧琉待在一起必然會受到牽連,所以他打暈我,交給了衛輕雨,然後任由她帶來的追兵將自己扣押。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無須言明的交換,他活著被他們抓住,換我安然無恙地離開。
我不肯走,堅持要回去。
衛輕雨很煩躁:「都已經走出幾百里了,你回去又能怎麼樣?能改變什麼嗎?別任性了,不要白費別人的苦心,京城那麼亂,遇到危險我不一定保得住你。」
「我知道有危險,」我聲音很小,甚至有些卑微,懇求她,「不是任性,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想去為他收斂屍骨。」
這不是任性,無論是她,還是顧琉,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問我的意見,我的選擇始終如一,任何事任何人,但求心中無悔。
衛輕雨愣住,沉默許久,讓車夫掉轉了方向。
我們一路朝京城狂奔,但離得實在太遠,花了太多時日。
顧琉被架在城門口饑寒交迫好幾天,吊著一口氣,快死的時候被當眾淩遲,底下的百姓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最後他的屍首被澆了烈油一把火燒化,無數人趕來皇都見證這一刻,哭的笑的都有,最後的骨灰也不放過,爭著搶著將其挫骨揚灰。
等我趕到時,大雪覆蓋了血色,人羣散盡,只留一個帶血的木架子矗立在原地,曾經活生生的一個人,不留一絲痕跡在世上。
我到底是沒來得及為他收斂屍骨。
我跪在雪地裡許久,渾身都凍得沒知覺了,莫名想起來曾經養過的那隻小兔子。
小兔子死掉時也是這樣徹骨的寒,我抱著冷透的屍體摔在雪地裡,然後一抬頭,看到顧琉站在蠟梅樹下。他親手幫我埋葬它,然後在上面堆了個兔子雪人。
我沒來得及為他收斂屍骨。
我眼淚一下就止不住了,捂著臉安靜無聲地哭起來。
最後是衛輕雨把我強制拉起來,拽回屋裡用毯子裹著,用炭火烤暖,然後塞進馬車重新出發,她告訴我:「你爹正在找你。你生得這樣出眾,那羣人早就覬覦多時,你爹恐怕是想再把你賣個好價錢。」
車夫一甩馬鞭啟程,挑人少的小路走,一路有驚無險,臨出城門時,卻在小巷子裡和相府的馬車迎頭相撞。
對面是柳熙妍,只有她和她的隨從在。
衛輕雨警惕地看著她,柳熙妍有些呆滯,抱著手裡不知道是誰的骨灰罎子,眼睛都哭得紅腫了,看向這邊,她不傻,反應過來:「柳添,是你,對嗎?」
衛輕雨已經做好了她要向柳青石暴露我們的準備。
可柳熙妍卻主動讓開了路,她的聲音不復以往明媚的無憂無慮,很是低沉:「你走吧。」
頓了片刻,她說,「走了,就不要再回來。我娘親知道你和你孃的存在以後,每天每夜都睡不好,她從來不說,可是我知道,她其實很難過。」
所以她才討厭看到我和我娘,那是她原本完美的父親背叛與卑劣的證據,也說明她原來美好的日子,都是虛假的泡影。
但她從沒想過真的害我,柳熙妍這個人,本性是不壞的,所以她會選擇假裝沒遇見,放任我們擦肩而過。
出了城,我們在路上又撞見了一個人,柳惜容蹲守在路邊攔住了馬車。
宮裡無人主事,許多人偷了值錢的東西逃跑,柳惜容一身宮女的衣服,想必也是逃出來的。
她對衛輕雨說:「我知道你和柳添熟識,她必定在你的車裡,我有東西要交給她。」
衛輕雨拒不承認和我相熟,乾脆俐落地喊車夫繞開,柳惜容跟馬車後面跑了好長一段路,依然不放棄,我看著她,沉吟片刻,選擇信她一回。
我跳下車,看著柳惜容一步步跑來,她停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地略過了對我的稱呼,交給我一塊團起來的帕子。
「那人的指骨,我從人堆裡搶來的。」
我手一顫。
忽覺那帕子千鈞重。
小心翼翼打開,看到裡麵包著的一小截尾骨,又重新包起來,不自覺握緊在手心。
「謝謝。」我低聲說。
轉身想走時,柳惜容又喊住了我,她嗓音艱澀地說:「我以前,以為父親真的很關心我的課業,每每得了先生的誇獎,總會把自己的得意作品給他看,直到有一天,我發現那些我辛辛苦苦熬夜苦讀來的成果,其實他一次也沒認真看過,全都隨手扔掉了,我一直忘不掉那一幕。」
「那時候,我說『你只不過是一顆棋子,沒人在意你和你那些破爛,你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其實也是在嘲諷我自己。」
柳惜容遲疑了會兒,猶豫著繼續,「我從前對得到父親的偏愛太過執著,不管不顧,還利用了你,讓你那樣傷心,是我的錯,對不起……後來我把你埋掉的爛帕子挖出來,一點點洗乾淨縫起來了,那上面繡的東西真的很可愛,栩栩如生……」
她小心地問了一聲,「我可以,可以喊你妹妹嗎?」
柳惜容或是後悔了,她從小沒有人愛,所以極度渴望父親的關注,可是一回頭才發現,其實真正關心過她的我,是被她親手推開的。
可惜太晚了。
我已經不渴望那點微薄可憐的親情了。
一個人得到過第一等的好,就不會再被不合格的那點好輕易打動。
或許這也是顧琉的某種用意所在,他讓我不再會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的廉價的愛,就去容忍傷害過自己的人。
我態度堅決:「不可以。」
我上了馬車,看著定定站在原地的柳惜容越來越遠,她的身影,帶著數不盡的遺憾和落寞。
我們一路南下,最後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島上,本是冬末春初,南邊的花都開遍了。
那是一個很美麗安寧的小島,與世隔絕,建了溫馨的屋舍,裡面有顧琉留給我的一大筆錢財,還有他親自訓練的用來保護我的人。
我娘也在這裡,活生生地在這裡。我才知道,當時柳青石本想用一個替身易容成我娘,讓人死在顧琉劍下來刺激我,顧琉提前知道了,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過來的替身換成了我真正的娘親,他在不致命的地方刺了一劍,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娘死了。
其實是金蟬脫殼的辦法,他替我把娘親救了出來,從此不必受人桎梏。
他給我留了,完完整整的一條後路。
我抱著那截指骨在門口哭。
後來外面是什麼局勢,我已經不知道了,衛輕雨也留了下來,她說答應過顧琉會看顧好我的,不肯走。
我不知道顧琉怎麼把一個原本對他只有敵意的人,變得這麼固執地聽從他的話。
後來我明白了,衛輕雨刺了我一劍,差點讓我喪命於她手中,她的心裡,一直感到愧疚。
衛輕雨做的糕點總是很甜很甜,那是因為她爹在戰場上,有一次彈盡糧絕,就靠著她娘塞給他的糕點續了一命,從此她娘都把糕點做得很甜,也是這麼教她的。
她曾說過,她小時候跟著阿孃學做糕點,是因為她想去當個女將軍,鎮守邊疆,帶甜糕上戰場是她家的優良傳統,怕沒人給她做糕點,索性自己學自己做。後來她入了宮,一直拖著,再後來她陪我到了偏遠的小島,又一直拖著。
拖著拖著,年歲蹉跎,到死她都沒有再回到小時候長大的邊疆。
上輩子我們兩個都活了很久,漫長的歲月裡,我守著過往的記憶,始終走不出去。
以前每次顧琉受傷,中毒,我都對自己恨鐵不成鋼,為什麼我不會醫術,沒辦法於無邊的痛苦中解救他?
於是我後來去學了醫,閱遍天下醫書,走遍山川湖海,救人無數。
可我最初想救的那個人,卻沒有機會了。
我在每一個半夜驚醒的黑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幻想顧琉死的那天我回到過去把他救了回來。
可是後來我發現沒有意義,都沒有意義。
即使那天顧琉不死,他的身體破敗不堪,也再活不了多久。
即使那天的暴亂沒有發生,也許在幾天後,也許在幾個月後,也早晚會有人帶頭,前僕後繼地去推翻暴君。
即使沒人謀反,叛亂,顧琉依然會作繭自縛,得不到好下場。
因為他的內裡是崩壞的,他一直在自暴自棄。
就像街頭流浪的壯年人,旁人只會疑惑他為什麼不隨便去找個活幹,好歹有容身之處,不會知道,他們缺少的並非強壯的身體,而是內裡的生機,缺少的是好好活著的勁頭。
話本裡的女主救贖反派好容易,談情說愛就可以解萬難。
可是……
可是一個內裡毫無生機的人,又怎麼能夠被淺薄的愛情所拯救呢?
所以那時候我便想明白了,如果真能重回到過去,我要讓顧琉依舊愛己愛人,永遠不會放棄他自己。
就像,他一點點教會我的那樣。

-35-
我從昏迷中蘇醒,看到殿裡只剩下顧錦和柳熙妍,兩個人應當是輪流守在我牀前,柳熙妍趴在牀尾睡著了,顧錦撐在桌子上頭一點一點的。
發現我醒來,顧錦猛地站起來,快步走到了牀邊:「小柳你醒啦!」
「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你傷口疼不疼?柳熙妍這個死丫頭,回去我就讓她爹給她禁足三百年,倒欠兩百年。對了,禦膳房煨著小米粥白粥還有各色點心,餓了嗎?想喫什麼,我吩咐人送過來……」
我說想喝溫水,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顧錦趕緊殷勤地端茶倒水,一點當皇帝的架子都沒有,看著我慢吞吞喝水,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
「小柳,太醫說你的傷沒有大礙,但是,但是他們說你有心疾,發作時疼痛難忍,而且很難醫治。我從來沒見過你表現出來,你為何要一直忍著……」
我假裝沒聽清他的話,放下杯盞,神色自然地岔開話題:「送柳熙妍回去吧,這麼晚了,她母親必定擔憂至極。」
主要是想支開顧錦,不想再聽他喋喋不休講話,我本來就很疲憊。
顧錦聽話照做,想到什麼,他特意向我解釋:「小柳,阿妍我只當她是妹妹。其實她也不是喜歡我,她只是分辨不清什麼是喜歡,什麼是友情和親情。她爹從小刻意引導,灌輸給她的思想,就是她得成為未來的皇后,她只有我一個選擇。她喜歡的另有其人,她自己還沒意識到。」
「我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本就和我無關的事,只想安靜地休息。
我知道柳熙妍喜歡她身邊那個,從小陪她一起長大的小侍衛,上輩子我與她在巷子裡狹路相逢,她抱著不知是誰的骨灰罎子,眼睛哭得紅腫,神情呆滯,聲音低落。後來我聽說,她把自己嫁給了一個死人,白衣守寡幾十年。
那個骨灰罎子,就是那場動亂裡,為救柳熙妍而死的小侍衛的。
上輩子柳青石以為我母親死了以後,也是這般的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這輩子的柳青石在李夫人離開後,同樣不甘心地試圖挽回過很多遍,屢次被拒後還消沉了很久。
包括柳惜容和顧琉的父皇……
太多太多人,總是要失去以後,才知道珍惜,才後知後覺地悔恨。
這一刻,我忽然很想見到顧琉。
傷半好以後,我做了一盞祈福燈,再次寫下那一句——願君Ťŭ₆,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祈福燈慢慢飄向夜空,今夜月明,無風無雪,也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浩瀚的黑夜裡,只有那一盞孤燈,冉冉升起,飛向那皎潔的月亮。
今人與古人,望見的是同一輪明月。
宮裡的人和宮外的人仰頭,都能看見那黑暗裡的一點孤燈。
第二天夜裡,我被小宮女搖醒,她興奮地說:「柳大人,您快去外面看看,好壯觀啊!」
我走出去,入眼是無數的明燈,浮動在半空,點點碎光,照耀了整個夜空。
身旁的小宮女突然昏倒,顧琉從黑暗裡緩緩走出來,墨色青絲垂落幾縷在槿紫的衣袍上,清俊出塵,龍章鳳姿,修長如玉的手上,提了一盞宮燈。
「喜歡嗎?」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
顧琉拉起我:「走,帶你去宮裡最高的樓上看。」
他提著燈,帶著我從偏僻無人,黑漆漆的小徑,繞著路去了觀星樓。
與此同時,早已蓄勢待發的大軍悄無聲息地湧進皇都,快速地突破了城門,又迅速將皇宮團團圍了起來,一同被圍住的還有旁邊剛換了牌匾的攝政王府。
在孫太后和新晉攝政王還做著執掌天下的美夢之時,他們宣稱已經駕崩的先皇在武安侯的護送下,氣勢洶洶,臉色難看地殺了回來。
局勢瞬間緊張起來,變幻莫測。
而背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顧琉,拉著我上了觀星樓的房頂,給欽天監老頭知道,恐怕要氣得跳腳。
高處危寒,顧琉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溫度正好的湯婆子,塞在我手心裡,又把身上的外衣脫了,把我裹得嚴嚴實實。
本來開始感覺有點冷的我,現在開始嫌熱了。
顧琉說他冷,隔著厚厚的衣服圈住我,抱得緊緊的,互相依偎。他得逞地勾起嘴角,眉眼彷彿發著光,燦若雲霞。
「阿陶,我會努力活到一百歲的,你會一直陪著我的,對嗎?」
那盞祈福燈,看來又被他撿回去了。
我的心臟揪疼,輕輕地撒謊說:「會的呀。」
今夜的帝都浪漫又血腥,一邊是萬盞明燈,如星河墜落人間,觸手可及,另一邊是硝煙四起,爭權奪利,驚心動魄的一場皇權戲。
月亮高高掛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悲喜。
一夜過後,柳青石他們理所當然地敗了,他們亮出底牌後,滿心以為可以扭轉局勢,結果一直順從他們的暗兵當場反水,幾個人見頹勢已成,當機立斷選擇逃跑。
在有意的放水下,柳青石亂戰之中劫持到了齊閔帝,以此來要脅領兵的武安侯,要求提供一輛馬車,並且不能派兵跟隨。
武安侯不著痕跡地朝這邊看了一眼,我與顧琉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顧琉輕輕抬了抬手。
武安侯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老老實實找來一輛馬車,眼睜睜看著柳青石劫持著先皇,揚長而去,也確實沒有追上去跟著。
以為逃出生天,早晚可以東山再起的柳青石一行人走時太過慌亂倉皇,沒察覺到,馬車底下其實藏著一個人。
十五親自上陣,藏在車底,沿途留下了標記。
而車裡的幾個人忙著互相指責,壓根沒有工夫去檢查一下馬車。
顧錦沉默地在前邊策馬,裡邊亂紛紛一團,齊閔帝出宮打獵一趟,一轉眼什麼都變了,曾經最愛的女人和最信任的臣子聯合起來刺殺他謀反,尤其是孫太后,明晃晃地背叛,他忍了這麼長時間,重新見到這個女人,恨得咬牙切齒,不顧脖子邊的刀,情緒激動地撲過去把孫太后按倒,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留一絲餘力,是要把人掐死的架勢。
柳青石冷眼旁觀。
顧錦聽到裡面的動靜,發覺不對,趕緊把馬車停下來,掀開車簾後震驚得都呆了片刻。反應過來後他沖上去企圖把自己父皇拉開,怒火攻心的齊閔帝毫不留情,一腳把他踹倒。顧錦只得搶過柳青石手裡的武器逼迫他放手,情急之下失手捅死了父皇。
顧錦愣住。齊閔帝被曾經寵愛的親兒子殺死,臨死還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對母子,死不瞑目。孫太后不知道何時早已斷了氣,死相扭曲可怖。
多麼令人唏噓的結局,當年他籌謀許久,一舉抄了葉家,把葉皇后打入冷宮,連皇后生的太子都被流放,就為了迎心愛的女人入宮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到過今天。
而孫太后,當年趾高氣揚,對著葉皇后落井下石,故意讓人折磨顧琉時,估計也沒料到今天,她會死在曾經給過她無限榮寵的男人手上。
身邊接連死了兩個人,柳青石始終無動於衷,甚至很是不耐煩,將一手把他提拔到權臣之位的齊閔帝屍體丟下馬車,還想繼續把另一個也踢下去,趕緊繼續策馬逃跑。但顧錦從巨大的打擊中勉強回過神來,制止了他,堅決不讓他把母親的屍首丟下去,兩個人起了爭執。
我和顧琉已經趕到,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我拿起弓箭,瞄準柳青石,一箭射中了他的腿。
柳青石跌下馬車,與此同時,藏在車底的十五迅速出現,將顧錦制服,身後一隊官兵趕來,俐落地把兩人捆得嚴嚴實實。
跟過來的大臣們都親眼見證,先皇死於第二子之手,而顧琉是為父皇捉拿反賊的那一個。多此一舉放任他們將人劫持走,就是為了這一幕,讓老皇帝死得合情合理,讓顧琉獲得羣臣支持。
柳青石被我帶到一處小院子,推倒在母親跟前:「你的仇人,你親手報仇吧。」
我隨手丟給她一柄刀,鈍刀。
這輩子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隔了好多年沒見過,她甚至都懶得朝我看一眼,死死盯著柳青石,積年的仇恨湧上心頭,她撿起那把鈍刀子,毫不猶豫地紮在了柳青石左腿的傷口上。
柳青石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臉終於扭曲了,痛苦地哀號著,疼得冷汗涔涔,我娘瘋魔一樣,一下一下往下紮,都是不會一擊斃命的地方,到最後柳青石都成了個血人了,仍然留著一口氣,痛苦地活著,只是早就沒力氣痛呼哀號了。
血都快流幹的時候,我娘問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要恩將仇報歹毒至此滅她滿門。
柳青石虛弱地抬起眼,突然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什麼很可笑的問題,笑得越來越大聲,神色也染上了癲狂:「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需要政績在官場上立足啊!」
「如果不夠狠,我現在恐怕還是個奴僕任人呼來喝去吧?父母是奴僕,子孫也是奴僕,世世代代永無翻身的可能。」
「如果不夠狠,我一輩子也爬不到現在這個位置,只能是個庸庸碌碌的磚瓦,任那些權貴子弟差遣驅使,一羣庸碌無能之輩,卻能踩在我的頭上趾高氣揚。明明我纔是殿試之時最拔尖的那一個,十年寒窗苦讀,卻敵不過他人祖父的一句美言,為什麼?憑什麼?」
「我不甘心啊,我總是在不甘心。那些生來就在山頂,什麼都不缺的人,自然可以不爭不搶,善良正確,然後居高臨下地指責我心狠手辣。我不畏懼任何人的指責,我就是心狠手辣,我要不擇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把他們都踩在腳下!」
柳青石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是毫無感情,我娘和李夫人離開他,他也會難受,但是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情,永遠不會牽絆他的腳步,他最愛的只有自己,最看重的只有利益,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奮不顧身。
他看向一旁的我,大笑:「我柳青石不是輸不起的人,我很慶倖,我不是輸給了權勢貴胄,而是敗在了自己看得起的親女兒手上。是因為棋差一招而敗北,而不是因為位卑輕賤。」
他拉住我孃的手連帶她手裡的鈍刀,乾脆俐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血汩汩地往外冒,柳青石慢慢沒了聲息。
一代權臣黯然謝幕。
我娘還陷在往事裡,情緒激動,連帶著對我也毫不掩飾厭惡與憎恨,她看向我,一皺眉,抄起手邊的茶壺就朝我扔過來,直指眉心。
顧琉手疾眼快拉了我一把,太過突然,躲之不及,但好歹避開了眉心。茶壺砸在我的額頭上,磕出蜿蜒的血跡。
「他留下的孽種,你就不該活在這世上,你怎麼不去死?你也該死!」
我娘瘋狂拿屋裡的東西砸我,有什麼拿什麼,連那柄還帶血的刀也毫不猶疑地扔過來,顧琉護著我躲開,連顧琉的娘親聽到動靜也趕過來,護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地問:
「你瘋啦?她不是你親生的嗎?」
她試圖勸我娘,「女孩子的臉嬌弱,別這麼對她。阿陶是個好孩子,出身又不是她自己能選擇的,她明明什麼也沒做錯。」
她轉身安慰我,其實我一點也沒傷心,全程冷眼看著我娘發瘋,很早很早以前,我對她那天生的感情,已經消磨殆盡。
顧琉曾教我,把自己當成自己的小兔子對待。把自己當小兔子,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可憐,也明白了他人的可恨。
從前的我被打罵也不知道躲,逆來順受給她當出氣筒,現在的我早已戒掉了討好人的習慣。
世人常說,六親緣淺,修得是兩不欠。
兩輩子,我幫她親手報仇,年幼時照顧她,長大後保她富貴安寧,即使生來就帶著罪孽,生恩養恩,我除了這一條命,也不欠她什麼了。
我平靜地擦乾淨額角的鮮血,溫和地與她訣別:
「娘親,這是我最後一次喊你,望從此以後我與你,再也不相見。」
她並沒意識到我這話有多鄭重,一如既往地對我惡語相向:「那你走啊!你滾!我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接著去了監牢裡,看著被關押起來的顧錦,我把手裡的毒酒端過去。
「你若活著,對他來說是個威脅。斬草除根,方得安心。」我對顧錦說。
曾經那樣瀟灑不羈的顧錦,如今滿眼頹敗,他定定望了我許久,嘲弄地苦笑一聲:
「孤身一人過來,連個侍衛都不帶,只要我想動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劫持你當人質逃跑……」
他眼眶又紅了,卻難得地沒有流淚,眼底還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卑微。他接過那杯毒酒,低頭時滿是落寞,「小柳,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喫定了我不會反抗。」
「就像我每次去找你,你總是把柳熙妍引過來,我明知道你那些小伎倆,還是會一遍又一遍讓你得逞。就像,我早就察覺到了你在馬車底下安排的人,還是會幫你掩飾。」
顧錦只是紈絝,並非草包,他其實很聰明,比他母妃要聰明得多,這一點我早有發現,所以一直對他保持著關注和警惕。
但他好像一直都沒什麼野心,也並不認同他母妃的做法,整日鬥雞走狗,得過且過,他母妃恨鐵不成鋼,只覺得他扶不上牆。
顧錦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漫無目的地廢話,等待著死亡。
「葉皇后一開始便是皇后,她生的皇子也從小是太子,我母妃事事都要拿她做比較,她有的母妃全都想要,可是這麼多年了,母妃仍然沒有當上皇后,父皇也從沒提過封我當太子。母妃心裡不平衡,總是想帶著我去爭一爭,搶一搶。」
「可是,這江山,不就是當初葉皇后出人出力,陪著父皇打下來的嗎?我們有什麼道理爭搶?」
「小時候,別人都有爹爹,只有我沒有。母妃不知道,其實外面的小孩老是罵我雜種,我每次和他們打架完,渾身是傷,都不敢回家。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只是想要一個尋常人家那般的爹爹,一個正常的溫暖的家……」
他聲音越來越微弱,倒在地上。
宮裡辦了個簡陋的白事,顧錦這一生就算是潦草結束了。
我在江南富庶之地選了戶好人家,兩個老人晚年子孫遇難身亡,正愁沒有人陪伴照顧,看到顧錦非常高興,說著要把他當親兒子對待。
那杯毒酒,不是用來取人性命的,而是讓人失去過往的記憶。
現在的顧錦,是江南煙雨之地一個員外家的小少爺,老來得子,父母俱在,溫馨和睦。家裡人說他磕壞了頭失憶了,他摸摸腦袋,並沒有多想。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與高頭大馬上的衛輕雨擦肩而過,武安侯助先皇帝回京的時候,衛輕雨也在隊伍中,還立了點功,封了個小頭領的官兒,現在要跟隨大隊人馬回邊關去了。她挨在她爹身邊,像不羈的鳥兒,要飛去廣袤自由的天地。
上輩子衛輕雨是陪著我最久的人,我們一起老成白髮蒼蒼的樣子,死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一轉眼,又五年了,這一世她終於如願以償。
我站在路邊看著她,寬闊荒涼的大道邊,我和身邊幾個隨從突兀地立著,很難不引人注目。
衛輕雨也看過來,視線與我交匯。
須臾,我走上前去,把頭上唯一簪著的一朵花別在了她的馬鞍上,又感覺禮物太過單薄,順手把手裡的長劍也塞給她。
衛輕雨滿臉錯愕,接著哭笑不得地說:「這位姑娘,我也是女的。」
本朝風氣開放,姑娘家大街上看到喜歡的男子,時常會將身上的手帕或者飾品之類的,再不濟隨手拿點果子糕點,送給那人表達愛慕。
衛輕雨這一身裝扮,英姿颯爽,雌雄莫辨,恐怕被人認成少年將軍都習慣了,剛從京城裡出來,身上馬上已經掛滿了姑娘家送的東西,光兜裡的果子都夠她喫好幾天。她估計以為我也是把她錯認成男子在表達欽慕的懷春少女。
我對她輕笑:「我知道的呀。」
說完,卻沒解釋什麼,翻身上馬,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地打馬離開。
我走遠以後,衛輕雨才收回目光,手裡的長劍出鞘一看,竟是御賜的尚方寶劍。
珍貴至極的玩意兒,可保一族世代榮華。
近來歷代皇帝,只賜予了一人這意義重大的賞賜,那便是先帝最寵信的太醫院首柳大人,底下臣子盛傳的即將登位的新帝唯一的皇后人選。
我的身份不言而喻。
這輩子我與衛輕雨並無交集,她恐怕永遠也弄不明白,一面之緣擦肩而過,為何我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手送給她。
回了京城,我見到了抄家後被關押起來的柳家女眷,柳熙妍因為跟著母親回到了李家,免過一劫,但柳惜容在裡面。
我最近才知道,她作為政治籌碼,被柳青石許給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男人做妾,為他鋪路。柳家倒了以後,老男人膽小怕事,怕被牽連,連夜把柳惜容送了回來,任由她連同其他女眷一起被關押,不久後就要充作官妓。本來她已經嫁人,是不必遣送回來的。
我不太喜歡充作官妓這種懲罰的做法,顧琉知道,所以也在和那幫老臣們爭執,一步步更改禮法。以前本朝女子甚至不可以讀書,不可以做官,當年也是葉皇后一力堅持,纔有瞭如今開明的風氣。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了,我看著擠在一間牢裡毫無體面的女眷們,輕輕朝角落的柳惜容一指:「把她帶出來。」
我扭頭走出了這陰冷昏暗的地方,等獄官把柳惜容押出來,一羣陌生人把她圍住,眼淚汪汪地拉著她關心。
柳惜容錯愕,疑惑,又慌張地看看他們,接著又看向我。
她並不認識我。
她身邊那些人,是她的生母,她生母的丈夫,還有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們。她的生母被趕出柳家以後,嫁給了一個不算富裕,但殷實勤勞的人家,我派人把他們找了出來,聽到了親女兒的消息,兩口子坐了十幾天的驢車,一大家子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接她回去。
一個充滿了愛的家,柳惜容兩輩子求而不得的歸處。
在她被圍著噓寒問暖的時候,我抬腳走遠,隨從給了她一包袱金銀財寶。柳惜容回過神來,她不明白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麼幫她。
她踉蹌地趕過來:「等一下!等等,等等!」
我並未理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皇宮裡,顧琉正在試繡娘剛繡好的龍袍,闔宮都在為登基大典忙碌著,人來人往,我穿過繁忙的宮人們,還沒走到近前,顧琉一眼就望見了我。
郎豔獨絕的公子,霎時眉眼微彎。
他帶著笑意問我身上的衣袍怎麼樣。
為典禮準備的龍袍,繁複隆重,精美絕倫,只是那盤踞其上的五爪金龍,缺了眼睛,如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顧琉難得向我討要什麼,他想要我來為這意義重大的衣袍,添一雙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繡東西,一點也不輸宮裡這些繡娘,我這一雙手,拿灸針,拿繡針,都是靈巧嫺熟的。
我當然答應,點點頭,當晚就配了絲線動手,區區一雙眼睛,卻也非常耗時間,顧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處理事務,守著我。
燭火搖曳,安靜又溫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劇烈地疼,針戳進指尖,猝不及防暈了過去。
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暈,我的心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疼,好幾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幾次無人發現,這一次直接倒在顧琉眼前。
醒來時顧琉眼睛熬得通紅,守在我牀邊,緊緊抓住我的手,徒勞無功地捂著,試圖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見我醒了,顧琉一把抱住我,聲音悶悶的:
「阿陶,一直以來,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你不想讓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動告訴我。」Ṭų⁸
「其他事情你一輩子瞞著我都沒關係,可是你生病了,這件事,我真的沒辦法視若不見。」
「你這些日子,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都像極了交代身後事和遺言。這讓我怎麼能夠不慌張……」
心疾的事,我壓著底下的人不讓傳出去,顧琉有所察覺,所以刻意讓我繡眼睛,拘著我待在宮裡好好觀察一番。沒想到,當晚我就突然暈倒了。
他滿眼沒有安全感的模樣,還藏著心疼,看得我心虛。顧琉的情緒很少暴露,現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騙他:「我確實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擔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醫者,知道該怎麼治好自己,慢慢調養就好了。」
顧琉垂眸看著與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接下來的時間,他都與我寸步不離,親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飯。
我有些無奈,繡完了那對眼睛,又去參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顧錦死訊傳開的時候她哭得稀裡嘩啦,說要一輩子不嫁去廟裡出家,她娘斬釘截鐵地做主,讓她娶了身邊那個小侍衛做夫郎,辦完婚事兩個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著,讓她多淋淋雨冷靜冷靜。
柳熙妍現在就看起來冷靜了很多,沒那麼傷心欲絕了,紅裝明媚,看著喜氣洋洋,見到我,卻臉色驟變。
沒人的時候,她終於問出口:「柳添,你這個人,沒有心的嗎?」
我抬眸看著她。
「顧錦那麼喜歡你,一見鍾情。他死了,你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就算是條狗,對著你搖尾乞憐那麼久,你也該惋惜片刻的吧?」
我無波無瀾:「世上哪有什麼一見鍾情,他和其他人並無不同,只是喜歡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許一開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後來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他會在我面前唸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閃光點,他喜歡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這張臉。」
我身上……很多閃光點嗎?
我想起來很久以前,那個山裡面生活了十幾年,突然被丟進皇宮裡代替他人作宮妃,頂著別人的身份,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我,彷徨無措地站在一羣貴女中間,聽不懂她們的話頭,格格不入渾身不自在,接著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親爹算計想將我滅口。
再往前一點,我是個小乞丐,骯髒瘦小,躺在街上快餓死了,人人都厭惡地捂著鼻子繞開我,還有人在別的地方受了氣踢打我撒氣,我衝撞了貴人的車架,木然等著被打殺扔到城外的亂葬崗裡生蛆發臭。
而現在的我,禮樂射藝,琴棋書畫,醫術女紅,樣樣精通,心思縝密,殺伐果斷,從容得體,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護得住自己。
一個內心平和充盈,不必在愛裡面蠅營狗苟乞求他人施捨一二的人。
好像確實是有很多閃光點。
我心臟驟疼,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馬上就抱住顧琉。
我目光複雜地看著柳熙妍,說了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你不明白,他很喜歡很喜歡的,是柳添。」
而顧琉喜歡的,是阿陶。
無論污泥裡的我,還是閃閃發光的我,無論殘暴不仁的他,還是光風霽月的他。
世人皆愛柳添,顧琉從來喚我阿陶。
正如上輩子教我寫字的那個老臣感慨時那樣,包括顧錦和他,包括無數對我表達過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們早點遇到我,我還是個小乞丐,或者大山裡冬天都還穿著單薄舊衣的小姑娘,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我。
是顧琉從污泥裡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們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離開了李家,往皇宮趕去,拿著專屬於皇帝的權杖,穿過重重宮門,闖進了議事的大殿,打斷了顧琉和底下一羣大臣。
我從來沒有這樣任性妄為過。
但也沒人責怪我,顧琉想也不想便把他們揮退,羣臣告退完,走時還熱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過去抱著顧琉不說話。
他輕輕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樣,也沒說話,並不打斷這安靜。
幾天以後,登基典禮如期舉行。
顧琉穿著玄色的繁複衣袍,上面張牙舞爪的金龍雙瞳如炬,畫龍點睛之筆,百官羣臣跪拜,他站在高處長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過昏暗的牢房,盡頭處站在陽光裡的顧琉。
美玉無瑕,光輝奪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來一陣莫名的感動。
上輩子的顧琉登位得很倉皇,其實那時百官根本沒有多少真正臣服於他的,加上他弒父,弒弟,羣臣背地裡口誅筆伐,沒有一個好的開端,也註定得不到好的結局。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他是名正言順繼承,名義上安王逼宮謀反,大皇子帶著先皇反擊,先皇死於反賊之手,大皇子擊潰了叛軍,捉拿處決了安王,撥亂反正,人人都該讚賞。
這輩子顧琉提前幾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時間穩固拓展自己的勢力,也將包括柳青石那些對他有威脅的因素都掃除掉了,日後必將國家安穩,社稷安寧。
還有他的母親,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隨從,各種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裡。
他俊美無雙的容顏,沒有被老鼠啃食成惡鬼;他腿上的舊傷,得到了及時的醫治,不會再動不動隱隱作痛;他被餵了亂七八糟的藥物千瘡百孔的身體,現在也好好的,那個所謂的神醫得到了應得的下場;他上輩子一路殺回皇城,身上留的無數疤,也不復存在。
他不會再因為見過太多醜惡人性,從此厭倦世人,也厭倦自己,現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間光明美好,仍然堅信上位者就是要為百姓謀福祉,要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一個不再千瘡百孔的顧琉。
一個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當初那個立在高頭大馬旁的白衣少年,芝蘭玉樹,神明一樣。
我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悄然退出了場外。
趁所有人都沒注意到,隨便挑了一匹馬,出了皇宮,出了京城,沒有方向地一路策馬狂奔,捂著心口疼得快要暈厥。
我有預感,我快死了。
這心疾,無藥可醫。
從我重生回來第一天起,這疼就開始出現,每一次我改寫顧琉命運的關鍵節點,便格外地劇痛難忍。
老和尚曾告誡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擔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麼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換一命。
他勸了兩次,我都沒有回應他。
他不知道,我聽到這話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和退縮。
我很慶倖,上天能夠給我一次機會,去逆天改命,承擔顧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寧願死在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這樣至少,沒那麼殘忍。
我疼得眼前發黑,一不小心,連人帶馬摔下了一個小斜坡,滾進厚厚的積雪裡,又一次失去了意識。
我這次醒來得很艱難,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費力地睜開眼,我看到顧琉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
好像,已經過去很多天了,顧琉看著,憔悴得易碎。
我沒料到顧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麼多官兵大臣散開來搜尋,最終還是顧琉一個人找到了我。就像好久以前,我們住在山裡的時候,他可以翻過崇山峻嶺,一步一步,從東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終於找到了很晚沒回家的我,他的臉上手上被東邊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細碎傷痕,衣角上掛著西邊荒地裡的蒼耳。
只有他不會放棄,所以他總能找到我。
可是這一次,我不能隨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飛舞,如果顧琉有上輩子記憶的話,他就會知道,這一場雪,和上輩子他死的時候那一場雪,是同一場。
冰冷的雪花,彷彿從時間的那一頭,飄到了這一頭,帶來躲不掉的、似曾相識的寒意。
我湊近顧琉耳朵邊輕輕喊他:「顧琉,放我下來。」
顧琉一僵,有些驚喜,甚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冷風嗆進胸膛,咳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阿陶,你醒了?」
說了一句廢話。
但不肯放我下來,怕我再耍什麼花招。
他果然瞭解我。
我換了計策,無奈地扯扯他的衣裳,湊近在他臉頰印下輕輕一個吻,在他愣怔的瞬間,手裡帶毒的銀針就紮進了他的皮肉裡。
顧琉踉蹌兩步,帶著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顆藥丸強迫他嚥下去,把袖裡那柄匕首還給了他,聲音壓抑著哽咽:「對不起啊顧琉,我沒辦法陪你到一百歲了,我騙你的。」
這是讓人失憶的藥,上次給顧錦試了,我留在那兒觀察了一段時日,做了改進,現在這版,顧琉只會忘記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
肆意剝奪人的記憶是一件很居高臨下的事情,我本來不打算這麼做的,可是現在,也許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顧琉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來,只有一雙眼睛可以動,一下也不敢眨地望著我,那眼裡,有太多心緒,我沒敢細看。
我把身上厚點的衣物都脫下來裹住他,迎著紛亂的雪,在他溫柔又絕望的注視中,走進了一片白茫茫裡。
那是顧琉見到我的最後一眼。
有些離別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悄然寫下了注腳。
從此柳添銷聲匿跡,遍尋不著。
世上再無阿陶。
……
番外 1
重回過去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逆天改命,彌補缺憾。
最終衛輕雨帶著她甜甜的糕點去了邊疆,柳熙妍沒有再錯過她的小侍衛,十五看到了他的主子東山再起,葉皇后活著見到了自己的皇兒,李夫人離開了傷害過她的偽善丈夫,柳惜容回到了不會漠視她的生母身邊,顧錦生活在一個父母雙全的家裡,阿陶的娘親親手報了血海深仇,連柳青石和孫貴妃,也短暫地得償所願過,最終柳青石自決的時候,竟也算是死而無憾。
而阿陶的遺憾是什麼呢?
是那一個又大又香,藏著碎金子的饅頭,捨不得喫燙紅了心口,沒來得及說一聲感激?
還是那一截小小的指骨,宛如末尾處小小的一點句號,作結暴君華麗篇章般的一生,沒來得及救他於水火?
無論是什麼,都已得償所願。
每個人都得償所願。
明明一切缺憾都這樣圓滿。
可是為什麼,還是會難過?
番外 2
很多年以後,齊國的大臣們進宮議事,總能看到自家皇上偶爾會習慣性地下意識往角落掃一眼,然後怔愣片刻,看起來恍惚又迷茫。
每一次,入眼都是一場空。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看到什麼。
他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人和事。
記憶缺失了一塊,連帶著生命也總覺不完整。
顧琉掀開自己的衣袖,他左手手臂上,刀刻了一個字,留下淺淺的疤,一個「陶」字。
好多年前他被人從冰天雪地裡找到的時候,身上都是血,右手握著一把匕首,他不記得發生什麼了,但可以肯定,那是他自己在掙扎之下,一筆一畫刻在自己身上的。
「陶」?
他不記得身邊有誰的名字裡,是帶這個字的。
狀似無意地隨口問過一次,下面的人都說不知道是誰,只說他從前接觸較多的,是一個叫柳添的姑娘。柳添又是誰?
他能感覺到,自己缺失的記憶與她有關,但為什麼是兩個人呢?他又想不通了。
或許是人都有趨利避害,逃避痛苦的本能,許多年了,他一直忍著沒有去探究過太多,渾渾噩噩地過了好些年。
直到底下的大臣們又開始聯合起來勸誡,催他廣選秀女,納妃立後。
顧琉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色莫測,過分的安靜讓底下大臣們緊張起來,晾得他們戰戰兢兢,開始後悔上奏,上首的帝王才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話:
「那就,把你們認為合適的秀女名單列上來。」
戶部大臣驚喜地跪下應諾。
幾天後,他們滿懷期待地把名單呈上去,顧琉掃了一眼,眼簾半垂,不緊不慢地,挨個給上面的姑娘賜婚。
都是匹配的好人家,大好的姻緣,有些大臣們臉色卻逐漸白起來。
估計前幾天這些人互相走動,都往上面塞了許多自己家精挑細選出來的嫡女庶女,打算送進宮大展宏圖呢。
培養多年的籌碼全都許配了人家,這羣人便不得不歇下催皇帝納妃的心思。隨手之舉,一勞永逸。
顧琉似笑非笑地掃過羣臣:「不該你們管的事,手別伸太長。」
當晚,顧琉又把那柄匕首拿了出來,把玩了很久,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會願意納妃娶後了。
只是想想那三宮六院,就會很煩躁。
他記得這匕首,是有一年母后送來的一大箱生辰禮裡面的一件,上面本該鑲嵌著世間最亮的寶石,五彩斑斕。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變成了光禿禿的樣子,但刀身玄黑流暢,自有一番淩厲霸氣。
當晚,顧琉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南下賑災,大街上急著趕赴災區,馬車行駛得飛快,然後就撞到了一個乞丐。車夫是臨時找來的,因為能夠替他駕車,很是高傲,對著那個小乞丐破口大駡,還想甩馬鞭抽她。
小乞丐蜷縮著,看著可憐極了。
扒高踩低的事,顧琉身為太子見過得太多太多。
只有不上不下的人才會通過欺淩弱者來獲得虛榮感,真正的上位者在不觸及利益的時候,大多是溫和寬容的。
從小骨子裡的教養讓顧琉出聲制止了車夫,他走出去,隨手給了她一點喫食和錢財,事情本該就這麼了結,尊貴的太子殿下和大街上的乞丐也不會有別的什麼交集。
小乞丐一抬頭,拙劣地裝著可憐向他求助。
還隱隱有些害怕,無助。
那一雙桃花眼,像極了明媚的日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他的心臟彷彿被那柔軟無害的光芒擊中。
顧琉從小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朝廷裡再是修煉多年的老狐狸都能一眼看穿,這小姑娘本性不壞,又聰明,有小心機,但生疏笨拙,並不讓人生厭,反而惹人憐惜。
舉手之勞而已。
他沒時間多作停留,安排了十五去辦妥此事,後來十五在他不用的一堆刀兵裡,挑挑揀揀,選了最鋒利的那一柄,去掉了上面花裡胡哨的裝飾,送給了那小姑娘。
他配合地假裝不知情。
那把匕首上曾經鑲嵌了世間最亮的寶石,後來每當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那小姑娘,都會想起她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漂亮,煌煌然,將那最美的彩石也比了下去。
醒來以後,夢境破碎,彷彿就過了那麼一瞬間,就想不起來夢到了什麼。
可殘留的那大聲的心跳,卻久久不能平復。
顧琉邁著大步走出寢殿,出了宮門,一路出了京城,去了一處隱蔽的訓練場,找到了正在培養新人的十五。
他終究是再也忍不住,不去探究。
他問十五,阿陶是誰?柳添又是誰?
十五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必定知道。
十五頓了頓,老實地說:「阿陶就是柳添,那是她行走在外用的名字。」
「您流放洛城時遇到了阿陶姑娘,在屬下與您會合的時候,你們早已熟識,具體屬下也不清楚。後來她隨您進京,救下了葉夫人,在先皇身邊謀了個御醫之職,一路助您奪嫡,再後來您登基以後,她就失蹤了。」
十五已經開始帶徒弟,徒弟們圍在角落探出一顆顆腦袋,好奇地觀察著這尋常難得一見的帝王,也是他們未來要效忠的主子。
擠著擠著,一羣人摔成一團,打斷了十五的話,十五黑著臉過去一人踹了一腳,一羣半大孩子還不夠穩重,哎呦哎呦鬧騰ŧṻ₉,捂著屁股挪出來,排排跪著請罪。
顧琉當然不會跟一羣小孩計較,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離開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的母后不願意回皇宮,一直住在一個清靜的小宅院裡,和另一個瘋女人一起。
他以前沒關注過這個瘋女人,母后不讓接觸她,顧琉便也沒在意過。現在他知道了,這個瘋女人,就是阿陶的娘親。
他的母后原來是個喜歡走南闖北的人,在宮裡都待不住,後來被拘束在莊子裡久了,竟變得不愛出門,每日在小宅院裡練字發呆,一天就過去了。
他問母后還記得柳添嗎。
她手裡的筆一頓,亂了一筆,便毀了整幅字,她揉起這張紙扔掉,說:「那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你們一起把我從那個人手裡救了出來。」
顧琉拿著母后給的鑰匙,打開了小宅院西苑的大門,看到了那個人人見了繞道而走的瘋女人。
母后告訴他,這人是在一個平靜的清晨突然就瘋掉的。
柳添失蹤以後,大家都傳她應該是死在了找不到的地方,消息慢了好幾拍傳到她娘親耳中後,她這個從來沒關心過女兒的親娘,突然就發瘋了。
她不肯相信,失魂落魄地自語:
「死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自己都沒察覺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樣的人,怎麼會死呢?我把她推進河裡,丟在有狼的深山,用石頭砸她的頭,不給飯喫等她餓死……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長大了,她那條賤命,那麼頑強,怎麼會死呢?」
自言自語著,或許是想起了太多舊事,或許是遲來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為母親的她,用竹條抽,用指甲摳,扯親女兒的頭髮,從來沒好好對待過那個小小的阿陶,女人當場號啕大哭。
從此以後,坊間多了個瘋女人。
她總是偷搶別人家的小孩,哼著溫柔的歌謠哄;見到別人家小孩挨駡捱打,她沖過去瘋了一樣護著,撕咬謾駡小孩的父母;她會搬著一塊石頭給路邊遇到的小孩,讓對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邊湖邊,喊小孩子將自己推下去淹死……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帶著孩子出門,就怕遇到那個瘋婆子。
葉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鎖把她關在西苑裡。
顧琉推開門的時候,裡面已經雜草叢生,瘋女人抱著一個空布包搖來搖去,笑著唱童謠,唱完突然又崩潰大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把一個纔出生的嬰兒扔在地上一整夜的。一整夜啊,那該有多涼。」
如果阿陶看到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感想。
偏我來時不逢春,偏我去時春滿園。
顧琉微服私訪,去了下著雨的江南。
陸家的小少爺陸錦是城裡有名的紈絝子弟,但勝在樣貌俊朗,和一羣人在大街上打馬而過,惹得花樓裡的姑娘們紛紛倚著窗邊揮著帕子招手驚呼,街邊的小媳婦們也悄然紅著臉張望。
然後人們就看到了奔騰的馬匹過後,站在人羣之外的顧琉,瞬間安靜下來。太過驚豔,反而不敢出聲驚擾。
一襲白衣的如玉公子,隔著濛濛細雨,與陸家的小少爺對上了視線。
顧琉只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他身後的陸錦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忽然湧過莫名的奇異的感覺,一種夢境與現實錯亂的眩暈感。
他剛想追上去攔住那人,卻被找來的陸老爺子攔住了腳步。老爺子柺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氣地提溜著他回去認錯。
因為他把陸夫人選的姑娘又給拒了,這麼多年,前前後後氣跑了不知道多少個姑娘家,估計馬上就能進入城裡媒婆們的黑名單,功課也不好好做,帳本也不好好學著看,天天就不務正業,和一羣狐朋狗友混在一塊兒。
老爺子按著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陸錦雖然混不吝,但在老父親老母親面前還是非常乖順聽話的,老老實實跟著走人,臨走又往剛剛那個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陸錦莫名地悵然若失。
顧琉知道這是他同父異母的皇弟,本該斬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經的他,卻默許了阿陶將人留下。
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讓他這樣縱容?
顧琉在江南處理事務,還見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腳邊跟著一個幾歲的幼童,李夫人買了糖人逗弄小孫子,遠遠看去,充滿溫馨。
昔日驕縱的大小姐,現在看著穩重溫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親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時滿眼的愛意,也意識到了曾經的年少不懂事,自以為喜歡顧錦,天天追在他身後,還頻頻喫醋嫉妒對柳添大喊大叫,實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從未打心底裡討厭過柳添,雖然每次她去找碴兒,柳添都能輕飄飄地把她氣到爆炸,可誰叫柳添實在好看,她睡一覺起來想到她那張臉,自己就消氣了。
說起來,過慣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爾還是會懷念少女時候在京城的日子。
顧琉在閣樓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並沒有看到他,談笑著在燈火裡走遠。
處理完瑣事,顧琉沒急著回宮,找了段閒置時間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幾個提著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師的名字讓他駐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們早已成家,她卻不太想嫁人,從小她就才華出眾,於是開了私塾授課,家裡也沒人反對,都幫她四處宣傳招攬學生,如今她已是遠近聞名的先生。
顧琉並沒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邊塞,風沙卷著枯草撲面打來,武安侯和他閨女提前好幾裡路出來迎接陛下。
衛輕雨黑了,壯了,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羈的模樣,看起來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干,事實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終,她們都只有過一面之緣。
可就是這一面之緣,讓衛輕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只是一次很尋常的出行。
青衣素淨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後跟著御用的親衛,讓人看不透她的身份。若是官家小姐,不會自己騎馬,若是衛隊的首領,不會這般廣袖寬袍。更何況,這姑娘生得實在美麗,讓人見之忘俗。
後來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覺得一切都很合理了。御醫本是不起眼的官職,從沒聽過哪個還能掀起風浪來的,結果到這姑娘這兒,先皇幾乎對她言聽計從,還親賜她尚方寶劍,聽聞宮裡的兩位皇子也喜歡這姑娘,以後不管哪個登位,大概率都是她當皇后。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這姑娘鎮得住一羣人精,絕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無害。
可是她把御賜的劍隨手就塞給了自己,後來聽說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蹤了,最後也沒有成為誰的皇后。
衛輕雨至今不明白,這些到底都是為什麼?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為什麼跑這麼遠到來,就為了向她瞭解那個就見過一次的姑娘家。
顧琉也說不上來自己是為什麼,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像個被神明遺棄的信徒,四處流浪只為追尋那舊日殘留的神跡。
又像個愛上已逝之人的瘋子,可憐地蒐集著他人的隻言片語,去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
她臨走前抹去了他的記憶,以為這樣他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
沒想到重來一次,即使什麼都不記得,顧琉仍然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一次又一次。
愛是本能。
曾經是帶她成長,後來是互相扶持,而現在是本能。
每個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來,只有他,就像被遺棄在時間裡,還停留在過去,走不出來。
四季一年一年地變換,年歲一年一年地增長。
一轉眼過了十數年。
顧琉越發俊美深沉,後宮空無一人,無數妙齡女子擠破頭想進宮,奈何他不感興趣,老臣們也紛紛進諫,擔心皇帝無後。
顧琉也不是什麼意見都不聽,有道理的他都聽著,所以他從皇室宗親裡挑了一羣小孩出來,養了幾年,最出挑的是個小女孩兒,顧琉封作了公主,以後她就是王朝的繼承人了。
這下老臣們不再有意見,專心致志培養小皇儲去了。
顧琉檢查小公主的功課時,她琴棋書畫樣樣優秀,幾個少師驕傲地誇著,他身邊的太監看著顧琉的面色,揣測著他的心思,說:「小殿下與當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幾分相似呢。」
然而顧琉的面色並沒有多好,沒什麼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監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拍馬屁拍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來,還沒想好怎麼補救,就聽見自家陛下低聲說了一句:
「不像。」
沒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世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顧琉記憶缺失,假如他還記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見到母親那一天,是阿陶設計讓她詐死把人帶了回來。母親休息後,他一轉頭,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橋上,捧了清水洗去臉上的褐黃脂粉,露出不染纖塵的容顏,晃悠著白嫩的腳逗弄水裡的遊魚,察覺到他的注視,然後一抬眸,燦然一笑。
想起名義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邊應付著脣槍舌劍,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圍的宮人在她身周遊走。
她的出現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顧琉一眼就從人羣裡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羣裡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爾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雖然醒來就記不起大致內容,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並不是發生過的事。
比如他夢到自己是個殺人如麻的殘暴君主,差一點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紮穿手心瞬間清醒過來。
他感到很歉疚。
那時候他好像和阿陶還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對每一個人都充滿厭倦,包括他自己,唯獨那個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壞。
他夢到阿陶養了一隻兔子,很醜,但她很寶貝,後來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來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淚。
她也不是沒有眼淚,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時候眼淚說來就來,真想哭的時候卻習慣了死命憋著,好像故作堅強就可以不被傷害似的。
她那個娘親,並沒有把人養得很好。
連哭都不敢哭,估計小時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會被責駡。
他那個時候應該是個壞人吧,可是一顆心,卻軟得一塌糊塗。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見她委屈失落,總覺得內心刺撓。後來他一步一步,帶她成長,讓她強大,每當她自我懷疑否定自己的時候,他就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你很好。最終他確實把小姑娘養得很好。
後來他逐漸明白了,她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在年少尚輕狂時,隨手漏了一點輝光在她身上,世事無常,他變成了一個背道而馳的壞人,對世界只剩惡意,也只感受得到惡意,可阿陶是他遺留在世間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內心善意的寄託。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他的救贖,是無處安放的舊我,唯一肆無忌憚的寄託。
醒來以後,顧琉照舊想不起夢到了什麼,但他莫名其妙,讓人去找來許多兔子養著,可是養了一段時間,又感到無趣乏味。
他內心總是不太得勁,一種空洞無法填補,悵然若失的感覺。
很久以後某天半夜驚醒,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大半夜提著燈晃悠到了養兔子的一堆籠子前,挨個打開全部放跑。
他的心臟發悶,悶得難受。
他呢喃:「這不是我的小兔子。」
時間流逝得飛快,顧琉的寢宮裡,放著許多重要機密的地方,還放著一盞陳舊的祈福燈,上面的字跡靜靜躺在已經泛黃的燈罩上——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顧琉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當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經長大,還開始長細紋了,他常聽幾個近臣哭著說公主什麼都好,就是臉長殘了。顧琉覺得無所謂,夠聰明就行。
他養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兒來的漂亮小魚,越養越多,分得滿皇宮的池子裡都是,太多了,顧琉打算把它們放生到山間的溪流裡。
到了地方,聽聞附近寺廟裡的老住持即將圓寂,顧琉被請了過去,已經白須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說話都困難了,他看著顧琉,眼底是蒼老的悲憫。
他說:「後山的溪邊有一匹老馬,曾經有個小姑娘託付給老衲的,一晃眼,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老和尚說完這一句,便安靜地合上了眼,顧琉上前一探,人已經沒了呼吸,小和尚們哭成一片。
顧琉行至後山的溪邊,曾經老和尚天天坐著釣魚的石臺,已經長滿青苔,荒草覆蓋,等放掉了養不下的小魚,顧琉看到了邊上那匹老邁的白馬。
他打算把老馬牽回宮,讓宮裡專業的馬夫給它養到老死,可走出寺廟的大門,老馬就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眼裡流淌出淚水。
這馬從小馬駒的時候,就跟著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間冷暖,一人一馬彷彿多年相伴的老友。老和尚圓寂後,原本身體還算健康的老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個很平常的夜裡。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來小時候無拘無束地奔跑在開滿春花的山間,前主人編了花環戴在它頭上,帶著它一起去給釣魚的老住持添亂,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顧琉的母親老了以後,常常隔著牆上的窗子,與關在西苑的瘋女人聊天,雖然對方不一定聽得懂,可是她少女時的閨中密友遠嫁的遠嫁,故去的故去,也沒別的人可以聽她說話了。
瘋女人也長了白髮,不再癲狂失控,一天到晚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神情呆滯,只有在有人經過的時候,才會扒在視窗朝人問:「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嗎?」
沒人理她。
後來瘋女人死在一個寒冷的雪夜,死的時候倒在牀邊,似乎在往角落裡掙扎著爬,或許是臨死前出現幻覺,想到了女兒剛出生那會兒,丟在角落的地板上過了整整一夜。
瘋女人死後,葉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說話,又過了幾年,她無病無痛地故去。
顧琉拖著沉重的心情,給她辦了盛大的葬禮,風光大葬。
各地的官員進京參加,一些老臣們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許多生面孔,顧琉看到了一個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問,竟是柳熙妍的小兒子,剛提拔上來的。
顧琉向他詢問起他的父母親人,年輕的朝官受寵若驚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過世,母親與父親在臨安照看孫輩……母親已經,很久沒提起故人了。」
顧琉將他揮退,宮宴的時候,他又看到了衛輕雨,距離上Ţų⁶次一別已經幾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衛輕雨繼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軍營,現在已經是個威嚴壯實的女將軍,身邊跟著幾個小白臉美男,還有她年紀不大的兒子。
人人都在隨著時間往前走,只有顧琉,還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落滿了他的一生。
後來衛輕雨死在了一場戰事中,後輩在她墳前放了很多甜膩的糕點;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千,朝中的新科狀元,便是她的學生;陸錦在老爺子死後,突然就變得成熟,開始主動學著經商看帳本,把陸家的生意撐了下來,走南闖北;十五舊傷發作病倒了,開始躺在牀上日日養傷。
再後來,這些人也都相繼故去。
顧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活到一百歲,他的記憶力已經下降,同時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裡,宮裡宮外,場景換了又換,已經變得陌生,人也變得陌生,都是不認識的年輕人。
身邊的親衛是個生面孔,顧琉辨認了很久,纔想起來這應該是十五帶出來的徒弟,曾經一摞小蘿蔔頭擠在門邊偷看,摔成一團。現在都已經看起來人到中年了。
可親衛卻說:「主子,十五大人是屬下的師祖。」
顧琉一愣。
他其實已經記不得很多事情,許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間做過的一個夢。
依稀記得,鬧市,馬車,還有一雙漂亮清澈的眼睛。
顧琉死前,身邊圍著一羣人,大部分人,他都認不出來是誰的小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句帶著無限遺憾的「時至今日,孤仍然很想夢到她」。
旁人不知是誰,輕聲詢問:「夢到誰人?」
顧琉沉默了。
邊上的人等了很久,顫抖著手往前一探,才發現陛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沒了氣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場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歡離合。
顧琉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裡,寫下過寥寥幾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該高懸在層雲之上。」
「我曾掙扎於污泥間窺見過月亮,他的光不是為我而生,卻確確實實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骯髒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後來月亮掉了下來,我看到它沉進了泥裡,失去了光輝,卻依舊掙扎著飛向天空,然後在半空中,忽然碎裂開來。」
「再後來我有了機會,把月亮小心捧起來,用盡畢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蒼穹之上,太陽與它做伴,星辰與它做伴,彩霞與它做伴。」
「再見了,我的月亮。」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們好像,都沒有互相說過喜歡。
阿陶在前世養成了寫信給顧琉碎碎唸的習慣,如今這自言自語一樣的信,註定送不出去,於是她寫在了雪地裡。
風一吹,雪一飄,字跡就被掩蓋,不會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覺無處可去,去寺廟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遊歷山川,可到了以後,才發現老頭早就出發,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遙遠的洛城,那偏僻大山裡的家。
很多年前,她從那座偏遠的大山裡走出來,經歷了兩輩子的風風雨雨,去過很多很多地方,見過世間的高山與大海,見過頂級的紙醉金迷與繁華,臨死卻只想回到那個並不高大壯美,也不奢侈繁華的小角落。
那裡, 曾住著一個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盡頭,她一路走, 一路走,朝著千里之外那座破舊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上輩子她救過很多人, 可是卻沒能救顧琉,這輩子她也救了很多人,卻沒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輩子離開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包米糕,充滿期待地捧給娘親, 卻被突然逼著離家。米糕被丟在地上, 被毫不珍惜地踐踏。
即使後來生活富足, 她好像, 也一直沒有再喫到過曾經最想要的米糕。
而這輩子離開茅屋, 是和顧琉一起走的。阿陶記起那天砸傷了腳困在山裡,顧琉找到了她, 背著她回家。
那夜的滿月清輝普照人間,踩亂的流螢跟在腳邊,她在顧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
她一路跋山涉水, 倒在了離那座倒塌破敗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只差那麼幾步, 卻到死都沒能走回去。後來有好心人經過, 把她埋在了廢棄的院子裡,種了棵梨樹, 春天的時候會開滿繁花。
她的生命裡,好像冬天總是霸佔了太多時間, 可每一次相遇別離,總是春天。她是個小乞丐第一次遇見顧琉時是春天, 上輩子進宮被推著摔向顧琉時是春天, 這輩子把顧琉從破廟撿回來時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來了。
她死的時候, 什麼也沒留下, 像一株舊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風裡, 留不下痕跡。
在那遙遠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裡, 死前最後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那是剛五歲時的她, 被取名阿陶。那天正好是中秋節, 嬸娘給了她一塊月餅,她只掰了小小的一塊, 剩下全放在了阿孃的牀邊。她拿著那塊小小的月餅,又掰了一大部分,獻給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滿著想像力, 她是個很孤獨的小孩, 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經有名字了。於是她把月餅獻給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說:「你好, 月亮,我叫阿陶。」
……
後來她說:「再見了,我的月亮。」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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