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寧國府從江南小郡尋回的真千金,藉此身份,得以嫁給天子近臣沈祈年。
沈祈年一心撲在公務上,成婚三載,鮮少有時間陪我。
難得休沐,我鼓足勇氣邀他同去書院的講學。
「有位南方來的年輕學子,策論講得頗有見地……」
聞言,沈祈年擱下筆,輕嘆一聲:
「寧融,我原以爲你不懂、也不屑這些鑽營之道。」
目光中銳利的審視看得我脊背一涼。
-1-
「我原以爲,你與她們不同。」
燭光在沈祈年深邃的眼底跳了一下,旋即歸於沉寂。
她們?
我不明所以,抬眼怔愣地看着他。
「寧融,」沈祈年嗓音低沉,聽不出喜怒,卻自帶一股威壓,「你久在深閨,或許不知,朝堂之上,最忌裙帶攀附,結黨營私。」
燉了數個時辰的藥粥,碗沿瓷面輕薄,燙得我指尖發紅。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沈祈年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工部最年輕的左侍郎,年少權貴,身邊少不了攀龍附鳳之人。
大概他也以爲,我同某些京官家眷一樣,收受了別人的好處,纔來爲他「舉薦」人才。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那學子的策論究竟講了什麼。
喉嚨像是被扼住,我幾次試圖張口。
我想爲自己辯解,我想說去講學不過是個藉口,我真正想的,是與他多些時間相處。
那學子也與我毫無關係,只是我看過他幾篇策論,其論漕運改制之弊,字字珠璣,切中要害,恰是沈祈年近日忙碌的公務所在。
我不過是想爲他分憂。
可話到嘴邊,看着他已然不快的神色,所有聲音都堵在了喉嚨裏,化作苦澀的沉寂。
見我不語,他似是印證了心中所想,目光了然:
「若真有才學,科場之上自見分曉,何須走這等捷徑?」
他頓了頓,似提醒,更似敲打:
「那人既存了這等心思,心術已然不正,往後仕途,不必想了,此事休要再提。」
心頭猛然一沉,我急切道:
「此事是我一時興起,思慮不周,但確與他人無關,你莫要遷怒。」
若因我的無心之舉,斷送一位無辜學子寒窗苦讀多年的前程,我難辭其咎。
許是想起我素日的溫順隱忍,沈祈年目光掃過我手中的藥粥,緩了語氣:
「我公務繁忙,你若覺得府中冷清,可多去祖母處盡孝,或與你姐妹走動,無需在這些小事上耗費心神。」
說完,他不再看我,重新執筆,伏案疾書,再無暇分給我半分注意。
廊下的風灌入袖中,帶來刺骨的寒。
最終,我只是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垂眸應道:
「我明白了。」
-2-
我是如何走出那間書房的,已然不記得。
只記得,夜來風急,吹在臉上,刀割一般。
紅袖迎上來,見我面色慘白,駭了一跳:
「夫人,您……」
我擺了擺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徑直走回內室。
銅鏡明亮,映照出一張溫婉素淨的臉。
像水墨畫裏氤氳在遠山的淡影,唯有一雙眼眸出彩些。
隻眼下連那半分的璀璨也暗淡下來,提醒着我,我在沈家過得並不如意。
我嫁與沈祈年,京中女子無不豔羨。
因我運氣好,待嫁之年恰好被寧國府尋回,從一介地方小官家的庶女,一躍成了寧國府的嫡出小姐。
親生父母爲補償我,本屬於寧玉瑤的婚約,最終落在了我頭上。
沈家世代簪纓,沈祈年仕途亨通,怎麼看都是一樁好姻緣。
可無人知曉,沈祈年朗如行玉山,實則冷心冷情。
他一心撲在公務上,成婚三載,我們聚少離多。
他赴外地治水,一走便是數月半年。
即便回了京,也鮮少有時間陪我。
晨起時匆匆一面,晚歸時我已歇下。
偶爾一同用膳,席間也是靜默無言。
我同他說話,常常不過三五句,便再找不到話題。
這三年,我們同牀共枕,卻遙似星河。
-3-
到了就寢時辰,沈祈年遣長隨安平來說,今夜要宿在書房。
「今日漕務文書積壓甚多,大人需得連夜批閱,請夫人不必等候,早些安歇。」
我卸釵環的動作猛然一頓。
連正在鋪牀的紅袖動作都停下了,驚訝地回頭望來。
成婚三載,無論他公務忙至幾時,還從未有過夜不歸寢的先例。
今日這般特意打發人來說,還是頭一遭。
「知道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告訴大人,公務雖要緊,也請顧惜身子。」
安平如蒙大赦離去。
倒是紅袖躊躇着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簪子,語氣刻意放得輕快:
「定是最近公務真的繁忙,大人抽不開身。夫人,您別多想。」
說話間,她不住地覷着我的臉色。
我放下玉梳,看着鏡中自己模糊的眉眼。
酸楚如決堤的潮水般漫上來,有那麼一瞬,我幾乎喘不過氣。
連紅袖都看出來了,我豈會不知。
白日裏我爲那學子的事開過口,觸了他的逆鱗,他當時冷着臉駁了,眼下這般,便是懲戒。
紅袖熄了燈,悄步退了出去。
我將臉埋入錦枕,壓住眼眶裏湧起的熱意。
那半張空蕩的牀榻,像一種無聲的宣告。
黑暗中,更漏聲滴答作響,一聲聲敲在心上。
久未入眠。
索性起身,披衣下榻,行至書案前。
陳綸那幾篇策論,頁邊空白處,密密麻麻皆是我的批註。
不必再看,早已爛熟於心。
理齊紙頁,又尋出一張素箋,提筆蘸墨。
待墨跡乾透,將信與策論仔細封入函中,以火漆烙封。
明日,便讓紅袖送至族兄寧景衡處。
寧景衡自小寵愛寧玉瑤,對我這個突然尋回的族妹一向沒好臉色。
然而他身爲御史中丞,素來峭直清正,慧眼識才,提拔過不少寒門子弟。
陳綸確有真才實幹,不該明珠蒙塵。
只能賭一把。
做完這一切,天際已漸次透出一線薄明。
推窗,清晨潮溼的草木清香湧入肺腑。
一種久違的、近乎輕盈的感覺在心底流淌。
-4-
晨起洗漱,紅袖小心翼翼地問道:
「夫人,今日眼腫得厲害,可要敷一敷?」
我搖了搖頭:「無妨。」
紅袖接過信封,問道:
「白鳥書院的孫夫子遣人來問,夫人那本農桑識字圖何時繪好?」
白鳥書院是城中面向貧寒子弟的書塾,一年前我偶然路過,見書院所用的蒙學課本艱深晦澀,便試着畫了些圖畫並思考心得,一併整理成冊,送給孫夫子。
本是深閨無聊的一時興起,沒想到孫夫子很是欣賞,說孩子們正好缺這些深入淺出的蒙學教材,央我畫了許多。
這陣子爲着研究陳綸那幾篇策論,進度耽擱了些,我有些抱歉:
「你找人回孫夫子,就說至多再等兩日。」
梳妝完畢,照例去佛堂隨老夫人用膳。
今日沐休,沈祈年也在。
我目不斜視,繞過他,坐在老夫人身側。
沈祈年神色一頓,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老夫人雖年事已高,可一雙眼在我和沈祈年臉上細細一巡,便什麼都知曉了。
她慢條斯理地用了口粥,方纔像是想起什麼,閒閒開口:
「夫妻間偶有幾句口角,也是常事,哪有隔夜的仇。」
「聽聞西山的桃花開得正好,今日難得休沐,你們小夫妻自去玩耍,不必陪我這個老婆子。」
沈祈年幼年失怙,少年失恃,是老夫人一手教養長大,對她言聽計從,當即應道:
「是,孫兒知道了。」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沈祈年今日未着官服,穿了一身織金錦袍,出塵俊美。
他沒有看我,眸光一貫的清冷。
我忽然就有些累了,再也沒有力氣去演一場恩愛戲碼。
「不必了。夫君近來公務繁忙,好容易得幾日休沐,正該好生歇息,孫媳今日也另有安排,不勞煩夫君相陪了。」
我對老夫人一向恭敬有加,這還是頭一次拂她的意。
氣氛有一瞬的凝滯。
沈祈年顯然沒料到我會拒絕,目光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恢復了平靜。
若是平日,他有空陪我,我不知多開心。
然而,眼下我只垂目用膳,避過沈祈年的視線。
他沒有再問,只那雙眼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一頓飯味同嚼蠟。
膳畢,我斂目起身,行禮告退。
沈祈年如何看我,我已不在意。
-5-
今日玉瑛在大昭寺佈施,爲腹中孩兒祈福,我答應了她同去。
她是我在陵州的閨中密友,我回京那年,她恰巧遠嫁京城薛家。
被寧國府尋回前,我在家中的日子很是難捱。
養父是陵州同知,妻妾成羣,兒女衆多,而我只是一個歌女所出的庶女。
養母早逝,我性子木訥,樣貌也不甚出衆,自小便是被忽視的存在。
姐妹們也不喜我,因我不合羣,只愛安靜看書。
後來我也不看書了,漸漸學會了藏鋒。
因我懂了,家中幾位才貌出衆的姐姐,最終都成了養父攀附權貴的籌碼。
好在玉瑛與我交好,養父不敢得罪知州家的小姐,允我跟着她玩耍。
玉瑛的女夫子是位極寬厚慈愛的女子,容許我跟着學習,我才得以學了許多。
大昭寺香火鼎盛,遊人如織。
玉瑛肚子滾圓,氣色極好,見了我,推開夫君攙扶她的手,急切地迎了上來。
我被撲了滿懷。
薛家郎君一臉擔憂,又只能寵溺地陪笑,叫她慢些。
玉瑛嘴上嫌棄,神態卻不自覺地透出羞澀。
我看着看着,也跟她一樣彎了嘴角。
原來世間美滿的姻緣,是這般琴瑟和鳴的光景。
心下有一瞬的悵然。
玉瑛拉着我的手,打量我片刻,柳眉便蹙了起來。
不用她開口,我也知自己形容憔悴,叫她擔心了。
「寧融,我是替你不值。」
這世間,恐怕只有玉瑛知道,當初我是懷着一顆歡喜赤誠的心嫁給沈祈年的。
五年前,沈祈年外放陵州,暫寄住於養父府中。
家中姐妹爭奇鬥豔,無一不想吸引他的目光。
唯我自知不配,將那份隱晦的暗慕藏於心底。
那時沈祈年正爲庚水河道洪澇傷神,日日在藏書樓翻閱古籍。
我自小被姐妹們排擠,慣常在藏書樓消磨時日。
見他廢寢忘食,心中不忍,刻意換了筆跡,暗中將水利農桑之類的書籍心得寫下,混入他常看的書卷之中。
從最初的公務探討,漸生出知己相逢的敬重與欣喜。
藏書樓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祕密。
自此筆墨往來兩年有餘,直至他奉調回京。
我原以爲緣盡於此,哪知命運如湍流,兜轉迂迴,我如願以償,嫁給沈祈年。
成婚那夜,紅燭高照,氣氛旖旎,沈祈年一字一句,冷如尖冰,刺破我所有的期待和歡喜。
「你我成婚,本是祖輩之命。如今陰差陽錯,換了你來,於我而言,並無不同。」
「日後我忙於公務,難免疏於陪伴,可既娶你過門,夫君應盡之責,我自會做到。」
「你雖名義上出自侯府,然自幼長於小戶之家,望你能安守本分,勿做他想。」
沈祈年說得直白,這樁婚約於他,只是將就。
只我那時天真,以爲往後日子還長,他終歸能發現我的好。
見我苦笑,玉瑛不忍說下去,帶我去後山賞花。
春寒料峭,早梅初綻,年輕男女結伴同行,相視一笑。
是想要極力掩飾,卻又從眼角眉梢流露的情愫。
我忽而想起成婚那夜,大抵我也是以這種眼神看沈祈年吧。
情竇初開時仰望過的男子,有朝一日真成了自己的夫君。
人大抵都是貪心的,明知當年他娶我,不過是全了兩家面子。
卻也生出妄念,想叫他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
三載光陰,足以讓庭院裏的桃樹花開花落三個輪迴。
他卻從未真正看見過我。
-6-
午間下過一場雨,路上泥濘,我回府已經很晚了。
沈祈年立在院中樹下,身姿俊雅,似等了許久。
我有些詫異,本以爲他今晚也宿在書房。
男人身上有清淺的酒氣,眼眸被燻得發亮,從袖裏掏出Ṱűₔ一隻玉鐲。
「聽說是京中最時興的款式,你看看,可喜歡?」
他拉過我的手腕,將玉鐲套了上去。
沈祈年一向驕矜自傲,這已然是讓了一步,給了我臺階。
我仔細端詳着那隻玉鐲,有些想笑,可最終還是垂目應道:
「多謝大人。」
沈祈年去沐浴了,我褪下玉鐲,打開妝奩的檀木匣子,放了進去。
裏頭堆滿各種材質紋樣的鐲子,翡翠的、玳瑁的、鑲寶石的、雕花絲的,林林總總。
無一不貴重,也無一合我心意。
他從不費心去揣測我的喜好,送了,便是心意。
至於我喜不喜歡,戴不戴,他從不過問。
鐲子底下,壓着一摞信封。
鬼使神差地,我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封。
信紙展開,熟悉的字跡撲面而來,撞進眼裏。
那是沈祈年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
他想與我見上一面。
當初我是如何回信的呢?
思忖間,屏風後水聲停歇,腳步聲漸近。
沈祈Ţŭ⁼年披着寢衣走出來,髮梢還滴着水。
「在看什麼?」沈祈年目光落在我匆忙掩上的信紙,「看着像是陵州的青紙?」
「是。」我下意識按緊匣蓋,「老家來的信。」
他聞言,並未深究,只輕聲嗯了一聲。
燭光下,他側臉輪廓柔和,神情有一絲落寞。
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別處。
我緩緩將妝奩徹底合攏,一聲輕微的「咔噠」響起。
沈祈年回過神來,他吩咐安平拿來一個書囊。
我不明所以,就見他埋頭挑了好幾本書冊,一併遞給我。
「抱歉,昨日一事,我思慮再三,也並非全是你的過錯。」
我訝然抬眸,印象中,這還是頭一回他主動開口認錯。
見我舒了眉眼,沈祈年頓了頓,斟酌着語氣:
「你久居內宅,自是見識有限,易被浮言所惑,受人利用。」
心中剛泛起的一絲漣漪,轉瞬間平靜。
沈祈年指了指那摞書,語氣篤定:
「我見你書案上有不少蒙童開智的圖冊,有向學之心是好的,可那些未免太淺顯了些。往後閒暇時,多讀讀這些書,於你大有裨益。」
低頭一看,都是極通俗易懂的書,比蒙童開智的圖冊也好不了多少。
我啞然失笑。
他竟覺得我愚鈍淺薄至此。
不欲與他爭辯,默默接過,道了聲「好。」
-7-
翌日沈祈年便去了淮南當差,一去就是三個月。
回京那日,恰逢工部侍郎李大人喜得麟兒,在家中設宴,我隨他同去。
酒過三巡,不知誰起了話頭,提及一樁棘手河工難題得解,立功的竟是一位未曾科考的寒門子弟。
李大人撫須問道:「聽聞這位陳綸,最早是得了寧中丞一位友人的舉薦?」
衆人目光紛紛投向席間的寧景衡。
我心一顫,不承想,寧景衡竟真看了我的信,也真的破格提拔了陳綸。
寧景衡視線掃過沈祈年,脣角噙着一絲諷笑,應道:
「李大人消息倒是靈通,的確是多虧了那位姑娘,寧某才得此佳材。」
他話語坦蕩,毫不避諱對那姑娘的欣賞。
我執箸的動作一頓,下意識抬眼去看沈祈年。
沈祈年頷首,目光中亦流露出純粹的讚賞:
「此子心性、才學,確是上佳。我讀過他幾篇文章,鞭辟入裏,又不拘泥於成法,實屬難得。」
「那姑娘慧眼如炬,必定胸有丘壑,見識超羣,方能識得此等遺珠……」
一股尖銳的酸澀瞬間衝上頭頂,激得我耳根嗡鳴。
後面的話我已然聽不清了。
絲竹聲重又響起,我神思恍惚,直到紅袖扶我上了馬車,才陡然回過神來。
心跳聲鼓動耳膜,每一下都帶着窒悶的疼。
沈祈年散了酒氣,才上了車。
馬車轔轔而行。
「夫君,」我久久地凝視他,聲音抑制不住地帶上哽咽:
「倘若當日舉薦陳綸的是我,你是否也會如欣賞那位姑娘一般,欣賞於我?」
-8-
沈祈年顯然沒Ṱú⁼料到我會問這個。
他沉默片刻,神情並未不耐,反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寧融,此等假設,並無意義。」
他微微搖頭,如同開解一個不懂事的孩童:
「你與那位姑娘,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你自幼長於江南小郡,所見不過一方天地,於朝堂局勢、用人之道,所知甚少。」
「那位姑娘既是寧中丞的摯友,想必出身清流高門,自幼耳濡目染,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慮……」
我泛起苦笑,替他總結:
「所以,我與那位姑娘,眼界自然雲泥之別。」
在他看來,那位姑娘舉薦陳綸,是慧眼獨具、胸有丘壑,而我,則是惑於浮言、受人利用。
我荒謬得想笑,淚水卻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
沈祈年神色一僵,眸底閃過一絲慌亂。
「你可是喫味了?我並非那個意思……」
一股無力感陡然襲來,四肢百骸像被抽盡了氣力。
眼前這個本該與我最親近的男人,成婚三載,卻從未、也不願去了解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僅憑固有的偏見,就全然判定了我的品性。
最後一絲希冀幻滅。
我緩緩垂下眼睫,輕輕搖了搖頭。
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終歸於平靜。
「沈祈年,我們和離吧。」
沈祈年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冷靜下來。
他試圖從我臉上找出一絲賭氣或胡鬧的痕跡。
「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頷首,直視他的眼睛ẗŭ̀⁼,頭一回沒有退讓。
「我心意已決。」
沈祈年眉頭蹙起,語氣仍舊是一貫的冷靜:
「爲何?」
心臟深處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脆響,緊接着,痛楚無聲擴散蔓延。
到了這個時候,他依舊沉靜從容,不見絲毫慌亂。
我只不過再一次印證了心中所想。
咬緊牙,逼退湧上來的淚意,我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因爲過去三載,我過得並不如意。」
我厭倦了永無止境的等待。
等他回府,等他用膳,等他偶爾投來一瞥,等他寥寥數語的關懷。
我的歡喜,我的憂慮,我的困惑,他全然不在意。
往後的數十年,我將困囿內宅,日復一日,盼望着終有一天,我的夫君心裏真的有我。
那樣的日子,光想象都能叫我身心顫慄。
「沈祈年,」我頭一回喚他的名字,目光柔和又堅決:
「我們夫妻不睦,不必彼此耽誤,自當和離。」
-9-
主子在書房待了整整一夜,這並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並非在處理政事,而是望着窗外,枯坐了一夜。
主子向來以公務爲重,這還是頭一遭。
安平守了整整一夜,困得眼都睜不開了。
好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主子總算出了書房。
他小心伺候主子洗漱,偷偷去覷主子的臉色,心下不免咯噔一下。
昨夜他在前頭趕車,隱隱約約聽見夫人提了和離。
眼下主子這般臉色,想來是真的。
他不敢多加揣測,只能加快了Ţŭ̀ₐ手下動作,卻見主子看着自己託人買的梅花酥出神。
安平訕笑,下意識解釋道:
「小的一夜未歸,雖遣人知會過了,娘子還是會牽掛,這梅花酥啊,是買來哄她的。」
沈祈年有些理解不了,遲疑道:
「有這個必要嗎?」
在他看來,既告知緣由,便已盡了責任,妻子怎還會有情緒?
安平腦子一轉,總算明白過來,主子這是在爲昨日夫人提出和離之事煩憂。
他與主子自小一塊長大,自然瞭解他的爲人。
主子是沈家的獨苗,自老爺夫人仙逝,光耀門楣的重任都壓在他一人肩上。
他自小聰慧機敏,唯在情愛一事上遲鈍了些,因而耐心開導道:
「大人,說句僭越的話,這夫妻相處,不是這麼論的。它不光講理,還得講個情分。知道是一回事,心裏惦記着又是另一回事。」
「娘子她掛念我,是心裏有我,我給她買梅花酥,是知道她愛喫,存心讓她高興。」
沈祈年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從未出現的疑問。
那寧融喜歡什麼?
他試圖在記憶裏搜尋,卻發現一片空白。
她喜歡喫什麼糕點,喜歡什麼顏色的衣裳,喜歡做什麼消遣——
自己全然不知。
見主子神情鬆動,安平抿了脣,再接再厲:
「大人,這天下間的女子,任憑她再懂事、再賢惠,心裏頭終究還是盼着自家夫君關心自己。」
沈祈年想了一整夜,也不知寧融爲何要與他和離。
安平一番話令他茅塞頓開。
寧融心裏有他,這才覺得委屈了。
他從小性格內斂沉默,於情愛一事並不擅長,這些年心裏頭也就有過那麼一個女子。
那段感情無疾而終後,他覺得與哪個女子成婚,都無所謂了。
他自問從未苛待過寧融。
新婚之夜,他便已言明,婚約不過祖輩之命,望相敬如賓,各自安好。
他自覺已足夠坦誠,未曾欺瞞。
三年來,他確是如此做的。
他給了她正室夫人應有的尊榮體面,錦衣玉食,奴僕成羣,一應份例皆是最好。
未曾納妾,未曾流連煙花之地,一心忙於公務。
在他眼中,寧融溫和、安靜,甚至有些無趣。
她一向恪守本分,也從不讓他費心。
這樁婚約雖平淡,卻也算不得一樁壞事。
他身居高位,向來習慣掌控全局,卻怎麼也沒想到,事事順從他的妻子竟提出和離。
這種失控感令他感到不適。
他第一次發現,她並非表面那般溫順隱忍,她也有脾氣。
他突然對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好奇她私下裏真實的性情。
好奇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10-
那日提出和離,沈祈年沒有立即答應。
「祖母生辰在即,她一生不易,最盼家宅安寧。待過了祖母生辰,你若仍執意如此,我不會強留。」
老夫人待我很好,我沒反對。
提出和離不過是一種態度,具體事宜還需仔細籌劃。
左右不過一個月,我等得。
日子照常過着,我發現,有無沈祈年,其實也無甚區別,甚至輕快了許多。
因往常去府衙給他送飯食,夜半點燈等他下值這些瑣事,都一併省了。
倒是沈祈年有些反常,竟破天荒推了好些公務,每日裏準時下值。
他是閒下來了,我卻愈發不得閒。
府中本就庶務衆多,還要操辦老夫人的壽宴,大小事情皆要我拿主意。
彷彿調轉了過來。
往日是我等他歸來,如今倒成了他無所事事,看着我忙碌。
一開始他來尋過我好幾回,均不得見。
後來約莫是打聽過我的日程,這日終於尋到我。
彼時我正在花廳聽事,見他進來,訝然抬頭。
沈祈年示意我不必起身,自顧在旁坐下。
我略一頷首,便將心神斂回眼前事。
別院管事正同我報備春汛前的賬目。
他是老管家李叔新提拔上來的人,頗有些自傲,賬面也做得漂亮,可我一眼便看出問題。
今年採買的樁木比去年多了一百根,可別院那段堤岸去年才徹底重修過,並無損毀。
見我質疑,那管事脊背反倒松泛下來,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這治水固堤雖有舊例可循,可今春水勢異於往年,故需加倍牢固,多備些料子,總是穩妥的。」
沈祈年拿過賬冊仔細翻閱,眉頭緊蹙,正想開口,被我搶了先:
「臨河堤防需用丈二長樁。你這新增的,全是三尺短樁。」
管事以爲我不懂這些細務,故而敢如此糊弄。
聽我仔細講述樁木規格與防洪效用的關鍵,沈祈年倏然抬頭,握着賬冊的手指無意識收緊。
管事張口結舌,下意識求助李叔。
我目光亦轉向他:「李叔,你掌家多年,當知規矩。舉薦不當,督察不力,故而罰你三個月月例,以儆效尤。」
李叔深深躬身,由衷道:「夫人一向處事公允,獎罰分明,老奴心服口服。」
「繼續吧。」我閒閒喝了一口茶。
一應事務,或大或小,皆按我定下的規章流程一一辦妥。
整個花廳秩序井然,我專注於眼前事務,幾乎忘了沈祈年的存在。
直到所有管事領命退下,花廳重歸寂靜,我端起茶水潤喉,纔不經意間抬眼。
正對上沈祈年的目光。
他就那樣直直地看着我,仿若第一次認識我。
「我原以爲,府中諸事,仍是祖母身邊的老人勞心勞力,你只是從旁聽着。」
我剛嫁入沈家時,的確如此。
沈祈年忙於公務,祖母精力不濟,下人慣會看人下菜碟,何況還是留在府中多年的老人。
我初來乍到,孤立無援,喫過不少虧。
後來找準機會殺雞儆猴,纔沒被拿捏住。
只是眼下再說這些,也無甚意義。
我後知後覺想到,原來他來花廳,大抵有想爲我撐腰的意思。
心下微哂,卻也沒點破,只垂目搖頭。
沈祈年頓了頓,啞聲道:
「辛苦了,若有爲難之處,隨時來尋我。」
我忽而想起新婚第一個月,我捧着賬本去找沈祈年,問他能否陪我一起梳理。
「這些本是微末小事,我自行處置即可,不敢煩擾大人。」
我將他昔日用來搪塞我的話,輕輕巧巧地還給了他。
沈祈年一噎,良久溫聲道:
「當初是我的不是,那時一心繫在公務,對你多有疏忽。」
靜默一瞬,他又開口:
「往後不會了,你喜歡什麼,愛做什麼,我都會陪着你。」
窗外起了風,春雷轟隆,須臾間就落了雨。
清冽潮溼的空氣鑽入窗欞,腦海瞬間清明,我笑着搖頭:
「我事務繁忙,大人若覺得府中冷清,可多去祖母處盡孝,或與同僚走動,無需在這些小事上耗費心神。」
-11-
老夫人壽宴那日,府中賓客盈門,笙歌不絕。
我正陪着幾位女眷說話,忽聽有人喚我沈夫人。
轉頭就見一長相儒雅的男子,手持酒杯朝我走來。
席間說笑聲不由得低了幾分,衆人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我心下詫異,只覺他有幾分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男子在我面前站定,深深一揖,語氣激動而懇切:
「沈夫人,下官陳綸,蒙夫人昔日舉薦大恩,一直未能當面拜謝。」
聽到名字,我這才記起,眼前竟是昔日那位落魄書生。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今日藉此良辰,定要敬夫人一杯,謝夫人知遇之恩!」
氣氛有瞬間的凝滯。
廳堂滿室寂靜,只一道腳步聲漸行漸近。
我身形微頓,不必回頭,也知是沈祈年。
陳綸見他,愈發恭敬,更是感慨萬千:
「沈大人,說來慚愧,下官與夫人素未謀面,然夫人於下官,實有再造之恩。」
他說起當初自己父母接連亡故,連續丁憂錯過科考,是族中叔伯湊集微薄資財,送他上京讀書。
可京師米貴居大不易,更無人脈引薦,嘔心瀝血寫下的幾篇文章,投效無門,受盡冷眼,心灰意冷之下,幾乎欲將其焚燬。
我便是在那堆未燃盡的紙張裏找到那幾篇策論的。
沈祈年看向我,艱難啓脣,語氣艱澀:
「夫人,此事當真?」
「陳大人言重了。」我忽略他的話,含笑起身,回敬一杯:「是大人自身懷珠韞玉,妾身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如此重謝。」
「夫人萬萬不可妄自菲薄。」陳綸聞言,急切道:「沈大人,此事自然爲真。外人不信ťůₘ也就罷了,您難道還不瞭解自己的夫人嗎?」
他似乎早有準備,竟從袖中取出一卷軸。
將卷軸裏的文章展開,陳綸示意沈祈年去看上面的筆跡。
「當日夫人不僅拾回文章,更在文章緊要處做了批註。」
沈祈年凝神看去,身形微微一晃。
他向來內斂自抑,喜怒從不形於色,眼下這般幾乎稱得上失態。
「沈大人,此事我亦可作證。」一旁的寧景衡閒閒啜了一口酒,笑道:
「當初便是夫人書信於我。若寧某沒記錯的話,沈大人曾對舉薦之人大爲讚賞,言其胸有丘壑,見識超羣。」
我看向寧景衡,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沈祈年,回落在我身上,語氣意有所指:
「寧某當時便心想,沈大人果真瞭解尊夫人,當真是一語中的,評得再精準不過了。」
這話說得誅心。
沈祈年繃緊下頜,嘴脣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對我說什麼。
我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再端起酒杯,輕巧地引開話題。
宴席重回正軌。
我藉口散酒,悄然離席。
夜風習習,吹不散心中煩悶。
隔着長長的遊廊,沈祈年與我對望,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
千萬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最終匯成一句話:
「抱歉。」
-12-
那兩字沉重墜地。
廊外一池春水映着疏淡星月,偶有魚兒躍起,打破寂靜,旋即復歸沉寂。
我靜立片刻,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與他對視:
「大人的歉意,我知曉了。壽宴已畢,和離一事,還望大人履約。」
沈祈年喉結微動,向來沉靜如水的眸底終於泛起波瀾。
「這段時日,我對你瞭解越多,越知自己愚鈍。你從不木訥無趣,相反,你內心充盈,自有大智慧。」
他深深看進我的眼睛裏,語氣難得帶了幾分懇切:
「我在努力嘗試去了解你,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的開始嗎?」
這些日子,我也並非無知無覺。
我知道他私下跟紅袖打聽過我的喜好,隔三岔五送我些可心玩意,有一回晨起還歪着頭幫我畫了眉。
這該是三年來,我和他少有的溫情時刻。
我搖搖頭,越過他看向天邊。
殘月終究掙破烏雲,清輝如瀑。
「對大人而言,或許是開始。」我看向他瞬間暗淡下來的眼眸,「然而於我,已然太遲。」
將和離書遞到他手邊,我柔聲堅定道:
「沈祈年,我們夫妻緣盡,還是快些簽字吧。」
-13-
離府那日,老夫人親自送我。
她拉住我的手,很是不捨:「是沈家福薄,我那孫兒愚鈍,留不住你。」
這些年老夫人身子不好,多數時間都在養病,待我寬厚慈愛。
我並不怨她。
臨別在即,我朝她深深鞠躬:
「往後還請您老人家多保重身子。」
紅袖抬袖擦過眼淚,捧來那隻紫檀木匣,哽咽道:
「夫人,這匣子你平日最爲珍愛,真的不帶走嗎?」
我微微一笑,語氣輕輕:
「不了,你替我燒掉吧。」
坐上馬車,掀開轎簾抬眼望去,遠處高樓,一道模糊人影憑欄而立。
會是他嗎?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我輕輕揮散。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
收回目光,垂下轎簾。
馬車緩緩啓動,沿着長街漸行漸遠。
轉過街角,最後一點飛檐翹角消失。
指尖無意識拂過和離書,硃紅官印硌得發疼。
心中只餘一片浩大的空茫,是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我緩緩闔眼,再無回頭。
-14-
大昭寺山腳,玉瑛在等着我。
走入山腳百來戶的小村,她引我穿過一道並不起眼的院門。
小院不大,卻收拾得極是乾淨利落。
正面是三間粉牆黛瓦的房舍,窗明几淨,庭院裏種着一棵有些年頭的桂花樹,想來秋日必定滿院飄香。
推開後院竹扉,竟是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水聲潺潺。
「怎麼樣?」玉瑛迫不及待邀功,「雖比不得沈家軒敞,但勝在清淨自在。」
她挽住我的手臂,眼中有關切,更多的是爽朗笑意:
「寧融,從今往後,天高海闊,只隨己心。」
心口一陣陣發燙,迎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我鼻尖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玉瑛笑道:「快把眼淚擦了,好日子在後邊呢。」
鄉間的日子實在安逸,一整日的時間,竟能全部用來看書寫字。
村裏人熱誠淳樸,見我孤身一個女子落戶,多有照拂。
村長見我讀過書,躊躇着問我能不能辦個小書塾。
原是村裏教書先生年邁,無力授課,附近幾個小村的孩童只能到十里外的書院上課,每日往返不便。
我心下不忍,答應了下來。
清閒的日子驟然忙碌起來。
陳綸聽聞消息,來過一回,給書塾題了字。
讓我驚訝的是,寧景衡也來過幾回。
我一向是有些怕他的。
從陵州到京城,是他護送我的。
一路上我聽他講了許多關於寧玉瑤的事。
她如何才貌雙全,性情乖巧,深受父母寵愛。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去欺負寧玉瑤,因而一再跟他保證,絕不會這麼做。
寧景衡起先不信,後來見我只安安靜靜在馬車上看書,從不多話,也便信了。
他還給我帶了好消息,我的那幾本圖畫冊,經他推薦,成了許多書院的蒙學教材。
我很認真地同他道謝,他卻擺擺手,笑了笑:
「你慧眼識珠,向我舉薦了陳綸,我不過投桃報李。」
日子如流水淌過。
這日晚課畢,我正陪孩子們嬉戲玩鬧,忽聽院門外傳來車馬聲。
車簾掀開,一道頎長熟悉的身影走了下來。
雨霽後遍野青綠如洗,籠着薄煙。
沈祈年一身靛青色常服,身姿挺拔。
眉眼氤氳在輕煙裏,莫名溫和了許多。
我止了笑,慢慢站起身。
「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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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眉眼間的笑意淡了下來。
我斂起心緒,拍了拍手,對孩子們溫和笑道:
「今日就先到這裏,別忘了明日夫子要考校。」
孩子們乖巧地應了,經過沈祈年身邊時,都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我難得見他有幾分無措,目光掃過小小的教舍,最終落回我臉上:
「你便是這樣過日子的?」
「是,」我坦然應道,「教孩子們讀書識字,換些柴米油鹽,日子清淨自在。」
沈祈年沉默片刻,轉頭示意身後的安平,搬下來好幾個箱籠。
見我詫異,他目光沉靜,解釋道:
「這些是府裏用不完的筆墨紙硯並一些舊書,丟了可惜,想來你應當用得上。」
寧國府給我的嫁妝豐厚,沈祈年也大方,和離後在錢上也沒虧待我,支撐這個小小書塾綽綽有餘。
我下意識拒絕:「沈祈年,我們和離了。」
安平搬完箱籠,自覺退到院外。
庭院裏又恢復了平靜。
沈祈年看着我,自嘲一笑:
「難不成你就這般厭我,非得老死不相往來?」
我看清他眸底的酸澀,一時怔愣。
「寧融,分開以後,我時常在想,爲何我們竟走到了這一步。」
他呼吸一顫,喉嚨發緊:
「若是我一開始對你好些,是否結局就不一樣了?」
我還記得,我同父母親說我要和離時,他們臉上極其錯愕的表情。
在他們看來,這樁婚事已然美滿,是我不知足。
「țū́ₜ他們並未說錯,的確是我不知足,」我抬眸看他,眼神真摯,「沈祈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才能活下去。」
在陵州,我是不受寵的庶女;到了京城,成了寧國府的小姐,依然沒有人愛我。
親生父母對我愧疚,他們想盡辦法補償我,可脫口而出叫的還是玉瑤,給我夾菜下意識夾的都是她愛喫的。
在這世上,我擁有的東西少得可憐。
「所以,若是你對我好一些,」我笑着看他,「我便能死心塌地把日子過下去。」
沈祈年臉色一白,再開口,聲音艱澀:
「寧融,那我們能否從頭開始?」
暮色四合,唯他一雙眼,灼灼望過來,帶着渴求的期待。
驀地吹起了夜風,將我的聲音輕輕送至他耳邊:
「婚後第二個月,你便南下治水,一去便是半年。同僚的夫人們都收到平安信,我便也日日盼着你給我來信。後來信倒是來了,可你問了所有人的近況,唯獨沒問過我。」
「我生辰那日,你答應了同我下館子,可我從早等到晚,等來的卻是你去了外地的消息。我已經記不清這是你第幾次失約了。」
「上元節,我們一起去逛燈會,我鼓起勇氣想拉你的手,可你一直走在我前面,連頭都沒回過。」
我坦蕩地與他對視,沈祈年匆忙移開視線,臉上血色一ťů₈寸寸褪去。
「沈祈年,我介懷的是這一個個被忽視的難堪瞬間,是你從不曾真正地看過我。」
「我的書案,我的書架,堆滿了我常看的書,假若你願意花一點時間打開,就能看見我的評註,便不會誤會我了。」
沈祈年眼睫輕顫,極力壓抑着情緒,可最終擠出的聲音,仍是那一句對不起。
「這些都過去了,」我看進他的眼睛裏,「可那種感覺,我永遠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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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沈祈年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以爲彼此間的糾葛到此爲止。
直到他又一次出現在我的小院門口。
夜雨滂沱,如瀉如瀑。
提燈看去,沈祈年渾身溼透,雨水順着他蒼白的臉頰不斷滑落。
我從未見他如此狼狽。
他就那樣站在瓢潑大雨裏,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眸底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與我在陵州書信往來的,是你。」
「我看了那個檀木匣子了。」
握着傘柄的手猛地一緊。
見我不語,他向前踉蹌一步,猛然將我抱進懷裏。
男人顫抖着身體,壓得我微微喘息。
「你爲何不告訴我?」
我緩緩推開他,後退半步。
「沈祈年,」我認認真真地看着他,「我這輩子,大多時候都活得怯懦自卑,只勇敢過三次。」
「第一次是抖着手給你寫下第一封信,第二次是跪求父母,將寧玉瑤的婚事給了我;而第三次,是與你和離。」
我的語氣很輕,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你瞧,真實的寧融,就是這樣一個需要耗盡很多勇氣,才能爲自己爭取一點點微光的人。她平凡無趣,與信上侃侃而談、明媚大方的姑娘,截然不同。」
沈祈年回京那日,怯懦如我,也有一瞬的衝動想要跟他坦白身份。
可玉瑛問我:「然後呢?」
對啊,然後呢?
養父絕不會放過攀附的機會,肯定會將我嫁給沈祈年。
可我出身低微,嫁給他,只能做妾。
做妾。
養父的大宅院裏,我看過許多。
無不下場淒涼。
我不敢賭。
再後來,兜兜轉轉,我成了沈祈年名正言順的妻子。
我心想,或許該告訴他了。
「可你開口, 便是叫我勿作他想。我又想, 日子還長,你總歸能發現的。」看着沈祈年悔痛的眼眸, 我心底一片沉靜:
「可我在你身邊三年,你也從未將我們聯繫起來。」
這一句, 徹底擊潰了沈祈年。
他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臉色慘白如紙, 久久不能出聲。
遠處雲收雨歇,一絲天光破曉。
我的心也跟着澄澈明亮起來。
「你是個好官, 心繫黎民, 胸懷天下,我真心願你前程似錦, 青史留名。」
「你我夫妻一場,緣分深淺早已註定,錯過便是錯過了, 不必回頭,也不必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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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祈年後來去了嶺南治水。
聽聞那邊水患頻繁, 百姓苦不堪言。
沈祈年去了不過三年,便卓有成效。
回京述職那日,我們偶然在宮中相遇。
驟雨方歇, 我牽着三公主小心地繞過積水。
一抬頭,看見沈祈年。
他一身緋紅官袍,身姿如松,像是剛議完事出來。
幾年不見, 沈祈年消瘦了些,眉宇間多了幾分穩重。
給公主行過禮,他溫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寧融,這幾年,過得可好?」
我微微頷首, 露出一個淺淡真切的笑:
「很好。教書,看書, 日子很清淨。」
他問得輕, 我答得淡。
空氣靜默了一瞬。
「那就好, 」沈祈年先開了口,側身讓路:「保重。」
「沈大人也保重。」我依禮回應,牽起三公主的手, 「殿下, 我們該回去了。」
三公主乖巧地跟着我走, 卻不住地回頭張望。
走出十幾步,她忽然用力拉了拉我的手指,小聲說:
「夫子,那位大人……他臉上看起來好難過呀。」
我腳步未停,心卻像被那稚嫩的話語輕輕撞了一下。
「是嗎?」我輕聲應着, 沒有回頭。
「嗯,」三公主很肯定地點點頭, 「就像……就像我那隻走丟了的小兔子再也找不回來時一樣難過。」
我握緊了她的手。
「殿下, 」我輕聲說,聲音融在風裏, 平靜而溫和:
「雨再大,天總會放晴的。」
我替她拂去肩頭落花。
遠處天邊。
水風清,晚霞明。
雨初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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