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個典妻,被典過很多人家,生過許多兒子。
後來她人老色衰,生不了孩子。
又開了一家典妻行,賣別人的妻子。
春日裡的一天,有輛馬車停在店門口。
有位清俊的少年郎紅著眼眶道:「娘,我來接你享福了。」
這位新科進士說,他是我娘生過的兒子,他來報生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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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長壽鎮最潑辣的女子,我家的店卻開在鎮子最偏僻的地方。
不是沒錢,只是開的店不太光彩。
典妻行,專門賣人的行當。
典妻,顧名思義,就是把妻子典當。
是娶得起媳婦兒的窮人,把花錢娶來的老婆,再賣給更窮的人一年。
這一年裡,她是別人的老婆,懷上了,就再補一筆錢生下來;懷不上,典了妻的人家也得認命,把她再送回正經拜過堂的夫家。
我娘開這種鋪子,是因為這活兒她熟。
她這輩子被典過七次,六次都生了兒子,是老家遠近聞名的孕娘子。
可三十歲這年,她被典第七次,生我這個賠錢丫頭的時候傷了身子,從此再沒懷過孕。
我所謂的親爹本來就窮,當時就把我溺在了糞桶裡。
是娘偷偷將我的鼻子嘴巴洗乾淨,當晚就拖著還流血的身體,把我一起帶回了她的丈夫家。
會把妻子典七次的男人,自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他大部分時間都醉著,醒了就打人。
我七歲那年,他出去喝酒,留了一隻鞋在河邊,連屍身都沒找到。
他的死就像帶走了我孃的懦弱,她從一個隻敢低頭捱打的婦人,變成了要一個人養活我的寡母。
我看她帶著我一路乞討,離開家鄉,看我們差點餓死在這個小鎮的那一年,她突然變了性情,開始嬉笑怒駡著,把自己的過往到處散播,然後說自己最會看女人能不能生兒子。
正經人家都罵她不知羞。可嘴裡再罵,她說她看女人容不容易生孩子準,大家還是信她。
我們就在這個遠離家鄉的地方紮了根,靠著把張家的媳婦典給李家生孩子,從中抽成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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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生意,尋常人都不愛進門,主顧們也大都要臉,盡撿著晚上來。
白日裡只有隔壁的朱娘子愛來嘮兩句。
她是個暗門娼子,養著個癆病鬼丈夫,人不錯,就是嘴碎,從客人那裡聽到什麼都喜歡找我娘胡嚼幾句。
今日剛進門,就聽見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道:「老姐姐,不得了了,聽我給你講樁稀罕事。」
我娘習慣了她的大嗓門,好奇道:「什麼大事,還值得你捏著嗓子說話。」
她像模像樣地先瞟了眼外面,才興沖沖說:「皇帝老子的笑話,還不大啊。
昨日我那個恩客是從京城過路來做生意的,他說現在滿京城都在議論,宮裡那個太后不是皇帝的親娘。他親娘早些年被ţù⁾陷害出宮,做過好多見不得人的活計,現在皇帝想接親娘進宮,可那些當官的不準,朝上正天天吵架呢。
真是稀了奇了,原來皇帝老子也有想幹不能幹的事。」
說完,朱娘子帶著調笑的表情道:「哎,你說她做的活計得多見不得人,才連皇帝都沒辦法?」
我娘面無表情地吐掉嘴裡的瓜子殼:「最不要臉也就是你我這樣,有什麼好笑的,你覺得我們好笑嗎?」
聞言,朱娘子的眉眼耷拉下來:「是是是,我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可我不是好心嘛,你也生過好多兒子,說不定哪天就有一個來接你享福呢。」
我娘不說話了。
那六個兒子是她的心病,可她沒想過找,她怕找到不好的人家,我變成別人的妹妹,會跟她當初一樣被賣掉換彩禮。
見兩個人臉色都變難看,我趕緊插科打諢道:「管什麼皇帝老子,那是遠在天邊的事,咱還是想想中午要不要費點錢熬骨頭湯喝吧。」
我一開口,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我,我娘拍著桌子道:「喫喫喫,就知道喫,我說了多少回了,這店裡不准你來,你當是什麼好營生嗎?你還要不要嫁人了?」
朱娘子也附和著:「昭娘啊,聽你孃的,別來店裡,出門也別說認識我,你娘養你可是花了大錢的,將來咱得嫁個正經人家。」
我撇撇嘴,是花了挺多錢,連女教習都給我請過,自不用挨餓後,恨不得把我養成一個享福的嬌閨女,可我真嫁個太正經的,人家第一件事肯定就是不准我回孃家。
我敷衍道:「好好好,等哪天我家有兒子養我娘了,我就嫁。」
我娘一個抹布扔過來:「不學好的,連你也敢開老孃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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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天下的事真是說嘴打嘴,不過五日,我家門口真停了一輛馬車。
車上下來一個如松如柏的公子,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他望著我娘,雙眼微紅,直接跪下,以頭叩地道:「娘,兒子不孝,長到二十歲才來見您,您跟我歸家吧。」
彼時正是開集市的日子,連我家店鋪周圍都有很多小攤和遊人,他這一跪,大家都圍了過來,人人都覺得稀奇。
「哎,以前光聽說這個柳大娘生過很多兒子,我還當她為做生意胡謅的,結果還真有兒子找過來啊。」
「呸,誰好人家想認這樣的娘啊,該不是看她家日子過好了,過來騙錢的吧。」
「難說,反正有這種水性楊花的娘,我是不敢沾的。」
……
熙熙攘攘的人羣裡,傳來的是一聲聲我很久沒聽過的嘲諷。
我想出去罵幾句,我娘卻把我推進屋子:「不準出聲,壞了名聲,我就白為你打算這麼多年了。」
我不敢違拗她,只能心裡氣得要死,那些人怎麼不去罵我那個死鬼養爹,我娘又不是自願被典的。
彷彿聽見了我心裡的吶喊,門外跪著的人擲地有聲道:「我娘是被她丈夫典當的,她一個弱女子反抗不了。是那個男人無用,不配做人,你們罵我娘是何道理?世事艱難,是她一個女子扛得動的嗎?大家家裡都有女眷,還望積點口德。」
他的話讓人羣安靜了片刻,也讓我娘紅了眼眶,可不一會兒,就有人嗤笑出聲:「說的大義凜然,還不是貪這家娘們的錢。」
我心裡已經認了的哥哥,坦蕩地起身,從馬車裡拿出一樣東西舉高道:「我姓楊名正,是今科二甲四十七名,這是我的官印。我來此,只為盡孝,不為錢財。
各位若還有疑議,盡可去京城的春風街看看,那裡的金榜還沒有撤,看是否有我楊某的名字。」
不用去看大家便信了,官印這東西,只有不要命地才會去仿製。
民不與官鬥,剛剛還囂張喊話的人,全都縮著往外走,只求這位楊大人看不見他們。
這位楊大人卻只又跪下道:「娘,你跟我歸家吧,我想在您膝下盡孝。」
我娘淡淡地搖頭:「這位大人,你認錯人了,二十年前,我不記得那年我生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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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正是個有決心的。
娘不認他,他就一直跪著。
跪到連我都不忍心的時候,娘才歎著氣說:「真是個傻孩子,得了功名不去奔自己的前程,來找我做什麼?找回去了,他將來怕是連個媳婦兒都娶不上,好人家的女兒,誰肯要我這樣的婆婆?」
我沉默地低下頭,是的,沒有人家會願意,就像沒有清白人家會娶我。
可我還是把這話傳給了趙正。
三日後,就有一個女子跟他一起跪到了門口。
有尖細的聲音迴響道:「柔安公主在此,閒雜人等退避。」
我的好哥哥,竟央了一位公主陪他一同跪在那裡。
而這麼金貴的女子,此刻卻低著頭對我娘說:「婆母在上,我與楊大人已有婚盟,請您跟我們回京,讓我們盡一盡為人子的本分。」
天下最貴人家的女兒都跪在那裡,再不去享福就是傻子,我跟我娘,要去繁華的京城了。
臨去前,她唯一操心的就是這個鋪子。
她想留給朱娘子。
可朱娘子不願意接,她喏喏道:「老姐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這門生意,它跟老鴇一樣損陰德,我做暗娼再抬不起頭,禍害得也只有我自己,好歹不禍害旁的可憐女子。」
我突然想起,朱娘子才搬來這裡的時候,是不屑跟娘講話的,還經常往我們店門口潑髒水,直到有一次她丈夫發病,是娘先幫她墊了藥錢,她們才親熱起來。
原來當時她是這麼想的。
娘冷著聲道:「快三十的人了還這麼糊塗,沒有我這家店,她們就不會被典了嗎?到底哪個是罪魁,你是真看不懂?既如此,這家店給你你也接不好,今日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她一甩袖子走了,我卻邊剝瓜子邊笑著說:「朱姐姐,其實我十二歲時,娘是準備關了鋪子帶我搬家的,只是後來放棄了,你猜是為什麼?」
那年我來了初潮,娘看著那條紅紅的褲子,沉默了很久。
沉默完,她就開始打聽賣鋪子,我們雖算不上富足,換個地方做點正經小生意的本錢也是攢到了。
她說清白度日個六七年,等我要談婚論嫁的時候,男方家來訪,總還能糊弄過去,定不會叫我的一輩子過得跟她一樣。
可偏偏那時,店裡來了最後一樁要把妻子典出去的生意,娘不願再接。
兇神惡煞的莊稼漢,出門就啐了我家一口:「呸,還當自己是什麼金貴生意,你不接,我自己就找不到了嗎?」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我娘不接,他們自然也找得到。
可不過一個月,那個同我娘當年一樣軟弱的女子,就死在了她丈夫為她找的那戶一門三兄弟的人家。
我瞞著我娘去看過,擡回家的時候,身下都爛了。
那些進過我家店的婦人永遠都不會知道,娘為她們做過什麼。
她典過太多的人家,見過人,也見過鬼,最知道怎麼為她們找戶還算老實的主顧,不捱打不被作踐地度過那一年。
我們沒有本事改變她們被典的命運,只能用自己的腳多跑些地方,讓她們多一點生路。
我們開了五年店,未死過一個人。
可這一個,她死了。
娘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遍一遍看花錢買來的路引,又一遍一遍看給那個婦人買的紙錢。
最後是我燒了那對很貴很貴的路引。
娘打了我一頓。
然後依舊做這間小鋪裡,面無表情的老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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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完,朱娘子抹著淚去找了我娘。
娘教了她很多,怎麼訪人,怎麼保證雙方再不見面,怎麼狠下心,賺自己應得的那一份錢。
最末了,娘教她:「去乞丐窩裡找個懂感恩的孩子回來養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收養善堂裡的是害人,可對那些喫不飽的來說,總還算條活路。你還年輕,總得給自己找個活下去的念想。」
有些話不用說盡,朱娘子的相公若不得病,是這世上少有的良心人,所以朱娘子逼著他哪怕用髒錢也得活下來,她需要這個人活著,他活著,她才願意活。
可壽數天定,他撐得夠久了。
朱娘子沒回答孃的話,但我們走那天,她縮在人羣的最後面送我們,旁邊,有一對瘦瘦小小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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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比我們想得還熱鬧,哥哥的府前,每天都會來很多人,都是來沾娘喜氣的。
原來哥哥跪在我家門前那天,人羣裡有一批遊學的學子,他們把哥哥認親的遭遇寫成詩,寫成詞,寫成話本,甚至幾日前,京城最紅火的戲班子已經排出了新戲。
那些從前被人唾駡不恥的經歷,經過文人的筆,竟淒慘又感人。
因為故事的主體不再是我娘,而是趙正這個勤學苦讀,登了天子堂的讀書人,和柔安公主這個甘願放下身份,盡心侍奉民間婆婆的天家貴女。
越是普通的百姓,越是做過生個好兒子娶個好兒媳,一家昇天的夢。
我娘不好的過往,我哥泥腿子的出身,反而更容易讓他們代入,不像對著皇家的祕聞,只有看熱鬧的心思。
一時間,我哥哥和未來嫂子成了街頭巷尾皆知的孝子賢媳。
嫂子是個可憐人,一到京城就回宮請罪去了。
她娘不得太后待見,在後宮日子過得苦哈哈,就連她的婚事,也是瓊林宴上太后隨手一指,指給了我哥。
我哥在民間自然是很好的夫婿,可對公主來說,既無家財,進士的名次也不大好,放官的地方也遠,怕是她這輩子都再難見親娘了。
換旁人,早就要哭鼻子,但我嫂子卻沒有一點怨言,聽說了我娘不肯認哥哥的原因,就陪哥哥一起跪到了我家門口。
她是偷跑出宮的,現在得回宮請罪了。
我在心裡默默地為她祈禱,可我自己卻先遇到了壞人。
不過是出門想給娘買件首飾,我就被那人盯上了。
他故意用力地撞向我,笑得肆無忌憚道:「果然是個父不詳、母不教的,連男人的身子都敢撞,這是想訛上我了?」
那對我挑了半晌的翡翠耳墜,就這麼摔了個粉碎。
顧不上搭理他,我邊哭邊撿那些碎片:「這是我攢了三年錢,給我娘買的第一件首飾,嗚嗚嗚,碎了,它碎了。」
剛剛還很神氣的人,看見我哭卻一下慌了神、臊了臉,掏出一張銀票說:「你、你別哭啊,不過是五兩一副的便宜墜子,小爺賠你一百兩還不成嘛,你別嚎了。」
我瞄了那張銀票一眼,止住眼淚,確認道:「你說真的?全賠給我?那我不哭了,我要回家了。」
抽起票子,我開心道:「嘿嘿,賺了九十五兩,娘一定比收到耳墜還高興。」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小丫頭片子,你剛是真哭嗎?你不會是訛我吧?」
我跑遠了道:「大公子哥,一看你就沒喫過苦,五兩,換誰能不哭?反正我屬貔貅的,錢給我了,我是不會還你的,略略略~」
他氣得直跳腳:「姓柳的,你給我等著,我楊淩不整得你跪下叫爹,我就把楊字倒過來寫!」
哦,原來這個冤大頭叫楊淩啊。
回去後,我把這樁事當趣聞講給娘聽,討賞般笑道:「叫他不說人話,下次遇到了,我還要坑他一筆。」
哥哥無奈地勸:「小妹到底鄉野爛漫長大,不知道京城兇險,你可知那楊淩是誰?他是楊首輔剛回京的小兒子,切不可再招惹了。」
我吐了吐舌頭,原來是身份那般貴重的人,那的確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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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惹他,他卻槓上了我。
公主嫂子還未嫁過來,我哥只是個等待完婚後,去外地上任的清貧七品官。
我們在京城的偏僻小宅子,是哥哥花了全部積蓄租的,他介意那日人羣裡有人說他貪家財,一分錢也不肯用孃的。
宅子裡也只有公主留下的一個瞎眼老僕,說是有些身手,能護家宅平安。哥哥孝順,不肯讓娘勞累出門,買菜做飯這樣的雜事,自然只能我來。
我每日都得出門,楊淩就每日都來堵我。
我去哪個攤位上買肉菜,他就用雙倍的價格把哪個攤位買空,然後昂著頭說:「可別說小爺仗勢欺人,是他們不賣給你的,有本事,你用三倍價錢買啊,那我就不跟你搶。」
我不信邪,總要折騰一上午,輾轉幾個攤位,到最後,也只能乖乖花三倍的價錢去買菜。
我憤恨地瞪著他:「買這麼多就算你家裡人再多也喫不了,浪費糧食,小心雷公電母追著你劈。」
他瀟灑地把扇子一轉:「那就不勞你操心了,小爺我是個善人,城外支個粥棚,這些東西全擱進去,全京城的乞兒都得謝我的恩。
哼,你不是愛錢嗎?爺叫你今後想買什麼,都只能花多多的價錢,看你家那點銀子,能在京城撐幾天。」
他沒打我也沒罵我,我就是上衙門敲鼓都沒人理,只得每天垂著頭出門,再垂著頭回家,把楊淩高興得跟撿了幾千兩黃金一樣。
可是他不知道,他一走,我再折回集市,跟那些攤販們數錢數得有多開心。
賣肉的趙大叔給我留了一塊上好的五花肉道:「柳小娘子,可真是多虧了你,這幾天我每天都要多殺一頭豬,一頭豬還能賣出兩頭豬的錢,喏,這是兩成的錢,說好了,是給你的。」
不止他,所有楊淩買過菜的攤位,全都在給我塞菜塞錢。
嘿嘿,早在他整我的第二天,我就偷偷跟全市集的攤販說好了,只要我把楊淩往他們攤位上帶,他們就把賺的兩成返給我當利錢。
他想讓我這個錢串子虧錢,真是好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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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得意就會忘形,誰成想有一日楊淩那廝會折回來再買東西,當場撞上了我收錢的場面。
他氣得臉都紅了,一招手就喊了一堆下人出來:「好啊,本來想著家裡有宴席,看你們平日賣菜辛苦,想著讓你們多賺點,你們竟然跟這個丫頭合起夥來坑我的錢,敢戲弄小爺,小爺這就抓你們去報官,告你們設局行騙!」
趙大叔他們都是普通人,一聽見報官,全都跪下喊饒命,楊淩還跟初見時一樣只是面上狠,看見人下跪臉上就露出不忍心,可這次他撐住了,依舊強硬地指著我說:「想要我放過你們,行啊,你們讓這丫頭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要不然……」
他話還沒說完,我就跪下哐哐哐磕了三下,每一下都用力地著地,一聲比一聲響道:「小女子求求你,你放過我們,三個響頭不夠,我就給你磕三十個。」
抬起頭,額頭有血流下,我笑著問他:「楊少爺,你滿意了嗎?」
他又震驚又動容地看著我,一句話未說,轉身便落荒而逃了。
趙大叔低頭拉起我,哽咽道:「都是我們這些大男人沒本事,竟要你一個小娘子屈辱到這份上,這份情我記下了,以後有機會一定還。」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實沒什麼,家裡最難的時候,我看我娘磕過很多次,有時候磕暈了,也未必換得回一個糙面饅頭。
這些頭,我不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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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淩消停了幾日,又開始跟著我。
這次不搶著買東西了,而是往我籃子裡塞東西,什麼綠豆糕、桂花糕、蜜糖藕,全是女孩子愛的香甜小零嘴。
扔了幾日,我纔在一處死衚衕堵住他,無奈地說:「楊少爺,頭我也磕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看著我支支吾吾道:「你、你為什麼肯磕那些頭?」
我用手指了指外面:「剛剛那個小乞兒你瞧見了嗎?只要你給她一碗飯,她能磕得比我還兇,我們這種螻蟻,能活著最重要,跟您不是一路人,讓您見笑了。」
他望著我指的方向,沉默了很久,才蹲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看了好久,我纔看出那是個倒著寫的楊字。
他認真地抬頭對我說:「昭娘,從前是我混蛋,可現在我想改,你能給個機會讓我彌補嗎?」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所說,若是整不到我,他就把他的姓倒過來寫。
我大約知道他在表達什麼感情,紅著臉道:「我很好奇哥哥平常愛去的地方,你若帶我去,我就原諒你。」
大昭對書生言論寬鬆,他們最愛去的就是些論道的茶館和酒肆,女兒身的我自是去不了,楊淩就找了最好的妝娘,把我打扮成一個俊俏公子。
我愛喫他家裡做的蜜糖藕,他就每次見面都給我帶。
初時我很開心地邊喫藕,邊聽那些讀書人你來我往地打機鋒,慢慢地,我從聽不懂,到能聽懂一些,才發現我跟楊淩的處境不太妙。
我苦著臉問他:「原來我哥跟你爹是對頭嗎?」
在那些人嘴裡,皇上跟他爹楊首輔關係很微妙,皇上想收權,他爹不肯放。
而關於我哥,他們是這麼說的:「趙正大人孝心自是感天動地,可除了孝心,怕是也存了想為陛下效力的心思,畢竟老百姓都誇他,不就代表著陛下迎小娘娘進宮也是合情合理的嗎?」
民間都叫當今太后大娘娘,這一位小娘娘,自然就是皇上的生母,他想接進宮的那一位。
楊淩撓撓頭:「祖母喜歡我,我從小就跟她在莊子上生活,她去世後,我守完孝才歸家,家裡又有哥哥支應門庭,我實在不懂朝政這些。可前些時候,我哥聽到你哥的名字的確摔了東西,所以我才來找你麻煩的。」
見我愁眉苦臉,他又趕緊補充道:「但你哥纔是個七品官,陛下面前連話都說不上,也許是這些人想多了,我們別先自己嚇自己了。」
我跟他,一個無知少女,一個不學無術,兩個腦子拌在一起也湊不出一盤菜,除了等,也別無他法。
可這一等,就等出了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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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跟嫂子的婚事提上日程,陛下說想見見這位妹夫的風采,便宣他上了朝。
據說那天的早朝,天子落了淚說:「愛卿侍母至孝,朕不及你,朕竟不及你。」
我哥陪著落淚,將我孃的事蹟又講述了一遍,最後諫言道:「臣的母親的確半生坎坷,可連百姓都知道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難道我們讀書ƭũ⁴人的孝道,竟連白丁都不如嗎?陛下,您就應當迎小娘娘進宮,他日史書之上,一定會公允評價您的孝順。」
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話讓一羣年輕的臣子為此憤慨激昂,把民間對哥嫂的誇獎,對我孃的同情,還有那些天南海北的才子所作的思母孝母之詩,全都搬上了朝堂。
他們無懼無畏地指責那些老臣拿小娘娘不得已的過往做文章,是不孝不悌,老不為尊。陛下只是想接她回宮,又不是要廢了宮裡的太后,嫡母生母都孝順,纔是真的孝道。
其中被罵的最慘的,就是楊首輔。
那些老臣本來以百姓之口難堵來勸阻陛下,可如今人人都在誇跟陛下有著同樣處境的我哥孝順,他們沒了藉口,只得乖乖低下頭認輸。
小娘娘順利進宮,我哥升了官職留在京城,就連我嫂嫂,陛下都以嫡公主的規制賜了她公主府,只有楊首輔家,結結實實地被老百姓罵沒人性。
這下就算我跟楊淩再笨,也知道我們兩家是真的不對付了。
我們還在發愁,我娘又來裹亂。
哥哥和公主完婚,我們都搬進了公主府,看著大得走不完的府邸,就算娘常年不愛笑,也端出笑模樣道:「我真是生了個好兒子,找了個好兒媳,要是昭娘再找個好夫君,我就是現在閉眼也值了。」
我不高興地垮下臉:「大好的日子您竟瞎說,你可是要長命百歲,幫我跟哥帶孩子的。」
我哥卻是個認真的性子,沉穩應道:「既然是孃的心願,那兒子兒媳馬上去辦,一定給小妹找個好人家。」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們一唱一和,突然就被推出去要相看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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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對這件事很上心,自從成親後,她待我娘就像親生母親一樣。
娘說想喫家鄉的野菜,她遣了家僕快馬回去採,娘多看哪件首飾一眼,哪怕是她母親給她的,她也摘了送到娘房間,更別提京城時興的布料首飾,全都流水一般往回搬。
還有打馬看球逛園子,那些娘一輩子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她全都帶著我和娘去看了。
我聽見那些貴婦人們偷偷地議論:「還以為她就是用她婆婆在陛下面前博個青眼,沒想到事過了還這麼孝順,也是難得。」
就連楊淩都感慨道:「你嫂子真是個好人,我對我祖母都沒做到這麼孝順,也只有她快去世那半年,才對她百依百順,現在想想真是後悔。」
這麼孝順的嫂子,為我找的自然都是好人家。
侯爵家的二公子,侍郎家的小兒子,亦或是武將家要留在家裡給父母養老的那一個。
我孃的標準很簡單,家風要正,可夫君卻要是個傻樂呵的。
她拉著我的手說:「現下沾你哥的光,人人都高看你一眼,可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準,選個家風正的大戶人家才能護得住你,夫君才幹平凡些,性子卻好,他才能不嫌棄你。」
她說的我都懂,如今皇上賞識我哥,娘是孝母故事裡的那個母親,嫂子也經常進宮陪伴那位命運多舛的小娘娘,便把我這個鄉野丫頭的身價也抬高了。
但我終究跟哥哥不同父,熱鬧退去,只有有良知的夫家會善待我,只有不需謀前程的丈夫會不嫌棄我。
楊淩不會嫌棄我,可他的家族恐怕未必。
我只能跟娘撒嬌道:「哥哥和嫂子也能護著我,您就讓我再快活兩年吧。」
娘卻沉了臉說:「我在自然一切好說,我不在了,你們的情分能剩下幾分?」
她向來洞察人心,又做慣了當家人,不再理我的胡鬧,開始讓嫂子一場又一場地安排相看。
我被安排得緊,再沒有以前出入自由,這下輪到楊淩急了,我們好不容易見一面,他拉著我的手說:「昭娘,我們跟家裡坦白吧,我今天就跟我哥說,然後找媒人上門提親。」
他母親生他沒多久就沒了,他哥比他大許多,比起公務繁忙的楊首輔,他哥更像是個父親。
我點點頭:「婚事都是長輩做主的,我們又不能私奔,只能這樣了。」
-12-
忐忑地等了幾天,我沒等到楊府上門的媒人,卻先等到了他哥哥的約見。
府裡那個灑掃丫鬟把紙條遞給我的時候,我是震驚的,原來楊府早在嫂嫂的下人裡安排了眼線。
我戴著帷帽,藉口要給娘買點新鮮喫食出了門,走到春風樓門口,又找理由把嫂嫂給的丫鬟支開,才走進了約好的包間。
楊淩的哥哥叫楊延,是個蓄了美髯的溫雅男子,他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本來這件事該內子來,但淩兒那孩子有一半算是我帶大的,我實在不放心,還是想來看看姑娘。
的確是好相貌,可京城也多的是這樣的相貌,少年人心性未定,你們不合適,就這麼散了吧。」
他以為楊淩是見色起意,對我不滿意的很明顯。
平靜的話語下,滿是上位者的威壓,彷彿只要我辯駁一句,他就要使出無數的手段對付我。
可我只是知情識趣地回道:「您的話我聽懂了,我會跟楊淩斷的,也請您轉告他,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他。」
楊延驚詫於我的配合,可也只是驚詫了一瞬,就站起來道:「既如此,我們楊家跟姑娘就此別過,但願別再有瓜葛。」
走到門口,他又開口道:「差點忘了,桌上是楊府的蜜糖藕,淩兒以為我肯來見你,就是有同意的可能,他說你愛喫,非鬧著讓我給你帶,也是最後一回了,姑娘好好享用吧。」
楊延走了,我看著那盒蜜糖藕,思緒轉了萬千,想起那張熱忱的臉,默唸了無數對不起。
可最終,我仍舊拎起食盒,連帷帽都沒戴,就沖出去,沖到春風樓滿是賓客的大門前,攔下楊延問道:「這盒蜜藕,當真就是給我的最後一件東西嗎?」
他蹙著眉,不明白我為何發瘋,可大庭廣眾之下,他不能跟我糾纏,點點頭道:「的確是最後一件,望姑娘自重。」
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自家馬車。
彼時我讓街口小乞丐幫我拖住的丫鬟終於姍姍來遲地回來,正看見他離開的背影和那駕有著楊府標記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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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沒多久,哥哥嫂嫂連下人都沒帶,就帶著娘來我房間找我。
很顯然,是那個丫鬟告了狀。
嫂子憂心地問我:「楊府可不好惹,這裡沒外人,你告訴嫂子,你跟楊延到底有什麼瓜葛?」
我含淚喫了一片藕,把盤子遞過去道:「你們也嘗嘗這蜜藕吧,以後可就喫不到了,喫完了,我再告訴你們是什麼事。」
急得要上火的時候,誰也沒胃口,可他們不喫,我就不開口,哥哥嫂子沒辦法,只得喫了一塊,輪到娘來拿,我卻把盤子縮了回去。
毒發是很快的事情,趙正噗嗤噴了一口血,連話都沒來及說一句就抽搐著去了。
柔安公主還撐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地苦笑,聲音已如遊絲:「竟是小瞧了你,原來你早已猜到。你為你娘,我為我母妃,合理得很。只是請告訴我母妃,就說、說我走得沒遭罪。」
留完這一句,她也去了。
娘動手合上她的眼,面上的震驚已經平復,她低聲問我:「你是何時猜到的?」
我看著公主的死相,為她扶ŧũ₃正發簪道:「從她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開始,娘,她看的眼神真憐憫,就像在看一個將死的母親。」
其實趙正出現時,那一番大義言辭,我曾真信過他是我哥哥,可公主又出現了,天下掉餡餅,也沒有一次砸兩個的道理。
更何況她偶爾看向孃的表情,讓我不得不多心。
所以那天我早早藏在孃的衣櫃裡,親耳聽見了他們的謀算。
原來趙正早就見過娘,門口那一出不肯認的戲碼只是為了給公主一個出場的理由。
他們的計畫很清晰,趙正生來母不詳,他的戶籍上沒有母親,跟他同過窗的人都知道,他老家的村子因為洪澇人全沒了,他說我娘是生母,至少他的親族,找不到證人證明不是。
而我娘,她被典過那麼多次,除了她和那個死鬼丈夫,誰也說不清她被典了誰家,生過什麼姓氏的孩子。就算有人要戳穿趙正說謊,那也得一兩年去探訪。
他們想爭取的東西就在當下,也不難猜,就是為當今皇帝迎生母回宮鋪路。
至於一兩年後,只要我娘那時已經死了,Ţű̂⁷訪到人證又如何,誰能說清他們有沒有認錯人?
他們甚至連死亡都明白地告訴我娘,只因她還在乎我這個女兒。
趙正道貌岸然地威脅娘說:「母親,您可千萬別半路反口,不然公主殿下有的是好手,荒郊野外殺兩個人而已,容易得很。」
我們沒去過京城,不知道柔安只是個失勢的公主,我的命,娘永遠不會拿去賭,她只冷靜地說:「我的生死由你們,可我女兒不知情,在我死之前,我得看著她嫁個好人家。不然我現在就自盡,叫你們空忙一場。」
柔安公主點頭答應道:「您多慮了,您年紀大了,生病去了還情有可原,可若連妹妹也一起去了,旁人就該懷疑我們了,我們不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趙正更是嗤了一聲:「我們問過鎮上的人,令愛很少出門,只是一個普通的鄉間女子,既然沒有能力妨礙我,我定會好好待她,您放心,您走了,總得有個人讓我接著演孝順。」
他們調查過我跟娘。
所幸這些年,娘想讓我做個不知愁的女兒,為了讓她開心,我演得很好,再來兩個陌生人,也識不穿我。
那就繼續做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跟著入京吧,不對我設防,我才能找到機會救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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孃的聲音更低了:「我以為這些年當真把你養得很好,能讓你淡忘小時候那些不堪的回憶,是娘天真了。」
大約所有娘親看女兒都是天真的,可她不知道,六歲那年,我就見過,她為了讓我活著有多努力。
那時那個畜生一樣的男人還活著,娘還是信著丈夫是天的娘。
帶我回家後,她又被典過兩次,每次都偷偷帶著我,被發現了,就下跪磕頭求人家,說我是個能帶來子孫福的福氣娃娃,說她把口糧省給我喫,絕不會讓主家多費一口米。
可她生我時,早傷了身子,兩次都沒有懷孕,再加上年紀大了,再沒有人家來典。
不能換錢,那țũ̂₂個畜生打娘就更狠了,可娘全都低頭忍著,她怕嚇著我,連哭都是無聲的。
忍也沒有用,六歲那年,那個男人聽說隔壁縣的財主要給夭折的孩子配陰婚,他的眼睛像狼一樣盯上了我。
他跟娘ṭű̂ₘ說,娘不同意,他將娘Ťũ³一腳踢開,就要進屋掐死我。
娘抖著手,用廚房最粗的那根木頭敲碎了他的後腦勺,那是她第一次反抗,毫無防備的男人就這麼倒下了。
可娘怕他再站起來,棍子一下接著一下敲下去,敲到最後,那張醜陋的臉已經面目全非。
直到力竭,娘才癱坐在院子裡,看著沒了生氣的男人和手裡的棍子,她眼裡的害怕突然沒有了,到最後,反而邊哭邊笑起來。
這是孃的蛻變之夜,她以為我早睡了,可我就在窗邊,看著那根棒子一下一下打下去,看著她把人裝起,扔進了河裡。
第一次殺人,她有些慌張,不知道有我跟著,也不知道,河邊的那隻男人鞋,是我從家裡帶過去,丟在河邊的。
沒有人教我,我只是特別容易記住聽過的話,比如村裡的田嬸曾經咋呼著說,她大嫂孃家鄰居的表哥丟了,就是隻在河邊找到一隻鞋,連屍體都沒有,家裡就下葬了他的衣服。
原來在河邊留下一隻鞋,就能代表這個人死了。
「娘,您是不是一直以為那隻鞋是您不小心弄掉在河邊的?其實是我放的呢,那麼小的時候,我們就配合得那麼好了,這次,你再配合我一次,讓我們都活著,好不好?」
拿起桌上的藕片,我含笑道:「您記著,這碟蜜糖藕是楊延給我的,我跟他弟弟有私情,他不同意,就要毒殺我,誰知哥哥嫂嫂也誤食一命歸了西,我相信您,您定能嚷得人盡皆知的。」
說完,我咬下一角藕,有鮮血從口中溢出。
既然目標是我,我若毫髮無損,又怎可取信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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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已經是兩天后,鬍鬚都白了的老太醫鬆了一口氣道:「姑娘總算是醒了,老朽也能回宮去交差了。」
再旁邊,是我娘和一個眼生的女官。
我娘見我醒了,只是落淚不說話,那位女官卻公事公辦道:「柳大娘敲了登聞鼓,狀告楊延大人要毒害你,卻牽連柔安公主和駙馬也中毒身亡,姑娘現在是否清醒,容我問個口供?」
我娘不愧是我娘,原來那日我倒下後,她迅速找公主的嬤嬤請了太醫,再然後,從府裡拎了銅鑼和鼓槌,將我告訴她的話,從公主府一路喊到了登聞鼓。
世人都知道她出身粗陋,粗人喊冤可不就是這麼潑,她敲響了數年未響過的登聞鼓,狀告的是滿朝文武第一人楊首輔的長子。
草根告權貴,還是一個剛剛在京城熱鬧過的草根,死的人裡還有公主和駙馬,故事有多離奇,就有多牽動百姓的心。
不過小半日,楊延停了官職,楊首輔被參教子無方,那些血氣方剛的少年臣子,像聞著血肉的雄獅,一鼓作氣把這個案子推到了高潮。
因為證據太完整了。
菜場的劉叔知道我跟楊淩有瓜葛,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義憤填膺地幫我到處宣揚鳴不平。
春風樓的客人,親耳聽見楊延說那蜜糖藕是他給我的。
最重要的是,那藕裡真的有劇毒,我也只是喫得少,僥倖撿回一條命而已。
你說堂堂首輔公子會蠢得自己下毒?
不重要,只要老百姓議論得夠多,只要在這京城鬧得夠大,只要能給當今天子一個查楊家的理由,那就夠了。
這都是我跟在楊淩身邊學到的。
他進城那日,我就見過他了。
福壽巷的乞丐驚了他的馬,他一邊捏著鼻子罵埋汰,一邊往那羣孩子堆裡扔了好大一袋銅錢。
這世上總有這樣的嬌養兒郎,嘴是臭的,心是軟的。
只要讓他滋生一點同情,就能生出無數糾葛。
所以他在我家門前望風好幾天,我早就認出了他,那一撞,也是他遲遲不下手,我故意現身的。
我不得不撞,這偌大的京城,我誰也不認識,什麼都不懂。
懵懂不知局勢之人,就算我靠一腔孤勇殺了那對男女,又怎麼帶娘安全脫身?
起初我只是看中他姓楊,姓楊就代表著他有很多消息,還能帶我悄無聲息地出入那些優秀學子之間,尋一尋趙正有什麼把柄可抓。
可越聽那些未來棟樑辯道,我靠自己腦子分析出來的結論就越讓自己心驚,原來這一場大戲,已經牢牢把趙正綁在了新帝的船上。
皇上登基三年,想接回親生母親是真,借機跟那些不願還政的老臣開戰也是真。
趙正和柔安公主正是抓住這個時機,賭了一把大的,只要成了,小人物可以立時變新貴,落魄公主也不需再遠離生母。
他們不止是小娘娘進宮的功臣,更是新帝的一面旗,一面向皇室和天下臣工展示,若站在新帝那一邊,能得多大好處的旗。
若這面旗死了,不管是為了顏面還是穩定人心,陛下都必然會追查兇手到底。
趙正的故事是真是假不重要,有能力幫到皇帝,向著皇帝的心是真就行。
而若我投靠楊家揭露趙正,即便一時不死,只要陛下在,早晚有找我們算帳的那一天。
往哪一邊走,我跟娘竟都沒有生路。
想通這一點,我坐在牀上發了一夜的冷汗。
可我不甘心,我們母女那麼艱難地活到如今,他們大人物鬥法,合該由那些享了富貴的去拼死拼活,作甚來為難兩隻螻蟻?
但天無絕人之路,柔安公主帶我去的一場場宴席,叫我明白了另一個道理,上位者之上還有上位者。
既如此,在皇帝那個天下最高位眼裡,便誰都是螻蟻。
我和我娘是,趙正和柔安也是。
如果我讓趙正的死變得有價值,那麼真兇是誰,或許不再重要。
必死的僵局,不如去賭一賭那三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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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賭贏了,我醒了,我的口供裡多了一個人,那個塞給我紙條的小丫鬟。
殺人罪責需要時日去釐清,可往公主府安排內應卻也是大忌。
天子震怒,終於下旨將楊延下獄。
東風只要壓倒西風一點,就有無數觀望的人會跟著下注。
一時間,參楊延的摺子一封接著一封。
他沒殺過趙正,可他主導殺過王正、李正等不知凡幾、不願黨附他楊家的人。
這天下能掌權的門戶,除了楊淩那樣的癡人,誰的手裡也不會乾淨。
到最後,我的案子結果是什麼已不重要,因為有無數隱藏在暗處的苦主,一擁而上,將楊延啃了個乾淨。
他死定了,楊府卻還有許多人,為著那許多人,楊首輔主動上書認罪請辭,求陛下看在他三十幾載為官的份上,放過家裡無辜的家眷。
誰都知道,楊延做的事,就是楊首輔吩咐的事。
可朝上還有許多未倒的老臣看著,若趕盡殺絕,他們拼死一博,也會叫皇帝頭疼。
所以陛下只賜死了楊延,流放了他的妻兒,其他楊家人,都能跟著楊首輔返鄉。
聖旨下的那天,楊首輔在家自縊了,罪魁禍首都不在了,沒有人再痛打落水狗。
至於我跟我娘,我們是趙正這個孝子賢臣留下的親眷,從前他是陛下的旗,現在我們頂替他成了這面旗。
皇帝封了我娘做誥命夫人,娘說想回鄉休養,離開京城這個傷心地,朝廷就下旨在長壽鎮為娘建一個山莊。
我跟我娘,不止現在,這一輩子都安全了。
可我卻不敢出門。
這場謀算裡,誰都罪有應得,只有楊淩是個捧出真心的傻子。
那份真心叫他時時記得我,叫他把要他哥命的蜜糖藕送到我手上,沒有那盤藕,按我原本的打算,故事只能有七分合理。
那是連我都沒料到的意外,是一個人心悅另一個人閃閃發光的真誠。
可它從此,要變成楊淩心上再也拔不出的刀。
往後天大地大,這世上有一個人,我永遠都對不起。
娘塞了一包銀票在我懷裡:「聽說他要陪他大哥的家眷去流放,把這個給他吧,什麼抱歉都是假的,只有幫他們活下去最實在。昭娘,你還小,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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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外五裡等到他,往日跳脫的人,變得再沉穩不過,一身麻布,遠遠綴在流放的隊伍後面。
給押送的大人打點了銀錢,叫隊伍休息一下,我纔有勇氣上前。
我問他:「恨我嗎?」
他看我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像從未認識過我。
「我哥叫我不要恨,別恨你,也別恨我自己,他說楊家遲早要有這一遭,砍在他頭上,總還有爹能保一家不死,若等以後爹跟陛下魚死網破,那就一個也活不成。」
我不敢再看他毫無波瀾的眼,將銀票胡亂塞過去:「他說的對,別恨自己,真要恨,恨我就好,錢是流放人的命,為了他們,收下吧。」
他穩穩地接過:「你怕什麼?怕我不收嗎?如今莫說你白送的錢,就是讓我跪地討錢,我也立時就能跪。」
轉身,再不看我一眼,他邊向遠處走邊道:「柳昭,什麼愛啊恨的,都太奢侈,我不恨你, 這是楊家早晚要贖的孽。
可是我們別再見了,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再結果了我自己。我侄兒侄女還小, 我還不配死。
往後餘生,你過你的, 我過我的,我們,就此別過。」
我看ťų₆不見他的臉,可我知道他流淚了。
若此生這是最後一面,我要留給他最後一句話, 迎著風,我堅定地說道:
「楊淩, 你騙鬼去吧,你就是恨死我了, 可我不會死, 我會活得比誰都精彩。若你在那個鬼地方一蹶不振, 那就只能說明你楊家不僅做官失敗,做人也失敗,才會養出你這種爬不起來的廢物東西。」
他的身影頓了一下,可他沒有再回頭, 我亦轉身,沒有再回頭。
隔著人命的愛, 只有話本裡才能破鏡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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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騙楊淩, 拼盡全力拿回來的命,我要一條命當成三條命地活。
我們回了長壽鎮,朱娘子抱著娘又哭又笑。
她丈夫不在了, 她削瘦了,可那對兄妹卻白胖了不少,不再像我們離開時那麼戰戰兢兢。
她開著典妻行,生意卻不算好, 撓著頭抱歉道:「老姐姐, 實在對不住,我沒有你眼睛毒, 撐不起這門面。」
我大手一揮:「那就不開了,現在我們有錢又有名, 可以幹點大生意。」
人為什麼要典妻?是丈夫不堪託付, 可更是因為窮。
從前我們沒有能力做更多, 現在有了, 我便要盡全力去做,我要讓錢在最窮的地方流動起來, 讓典妻最大可能地消失。
日子很忙,也很充實,娘終於明白我長大了, 是個多聰明有主見的姑娘, 她不再成日繃著臉, 跟朱娘子有說有笑,越活越像有錢人家幸福的小老太太。
撥著算盤數著錢,我也過得很快活。
我想雖然我會變成一個老姑娘, 可我會是一個快樂又有成就的老姑娘。
也許有一天,有人跋山涉水,會來再見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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