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燼

裴硯珩拜相那日,被我兄長下藥,引入我閨房。
一夜纏綿後,裴硯珩被千夫所指,不得已將我娶進了門。
後來,西北大將軍得勝凱旋,也帶回了裴硯珩的白月光顧三小姐。
當看到我攜兒子與裴硯珩一同出現時。
顧三小姐淚光一閃,竟是急火攻心當場吐血而亡。
自此之後,裴硯珩日日夜宿書房,再不與我和兒子相見。
本以爲此事就此了結,誰知三年後一場暴亂突發。
亂軍以我和兒子性命要挾,要裴硯珩交出嵌於顧三小姐牌位後的虎符。
裴硯珩卻淡漠得眼都不抬:
「賤命兩條,也配換吾愛的牌位?」
話音剛落,我便親眼看着兒子被人一劍刺穿胸膛。
最終我不願被辱咬舌自盡。
再睜眼,我又回到裴硯珩拜相那日宴席。
望着走入閨房的人影,我把早已敲暈的兄長拖上牀,自己翻窗而去。
這一次,他自己嫁去吧! 

-1-
醒來時,我只覺渾身燥熱,下意識起身找水:
「外頭何事喧鬧?」
「回小姐,今日裴大人拜相,與大公子在前院設宴呢。」
聽着丫鬟春翹還稚嫩的嗓音,我霍然清醒過來環顧四周。
我早已嫁入相府十年,怎會在自己閨房?
等等,裴大人拜相?
今日是裴硯珩拜相設宴的日子?!
要知道,前世我就是在這日被兄長下藥,與同樣被下藥的裴硯珩春風一度,這才風光嫁入相府,還爲他生下了子裕,成了相府夫人。
可兄長有意攀附,卻不知裴硯珩心中早有所愛,就是那西北大將軍之女,顧家三小姐顧卿辭。
沒人知道,裴硯珩此人看似矜貴如天上月,像是個斷情絕愛的主,實則早與顧卿辭定情,更是書信往來多年。
不然顧卿辭也不會在回京那日,因爲看到我帶着子裕出現而口吐鮮血,怒火攻心而亡。
裴硯珩也不會在亂軍闖入侯府時,寧可我和子裕被亂軍欺辱致死,也要護着顧卿辭的牌位!
想到這裏,我喉嚨中湧上一股腥甜。
我壓制住那股燥熱的邪火,咬牙起身下牀:「春翹,速速找人去把兄長找來,就說我不見了。」
沒多久,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怎會不見了?銜月素日乖巧得很,除了在家做女紅,何時離過棠雪院?」
春翹抿着嘴自是不會多說,只等我兄長林佑之慌張進門,就被藏在門旁的我,一個悶棍敲暈了過去。
聽着這一聲重物墜地,春翹嚇了一跳,話不多說進屋就與我合力將他拖到了牀上。
我與林佑之同父異母,我是嫡女,下面還有個弟弟林青柏,而林佑之則是我那庶出的大哥。
我爹對嫡庶之分並不在意,我娘生前也十分看好林佑之,更是看他姨娘走得早,親自帶着當親兒子。
甚至私下還找關係讓他去了雲襄書院,這些年,他與裴硯珩互爲同窗,算是拜把子的兄弟。
可誰知裴硯珩一路高升,直至今日拜相,林佑之卻還在翰林院混個編纂的七品散職。
對於裴硯珩的地位,他早就難以企及,而我娘早些年又生了青柏,他就生了其他心思。
畢竟他想着,日後等林青柏長大,這林家的家主之位可就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了。
這纔想着便拿我當墊腳石,提前給他仕途鋪路!
思慮至此,我望着我這「好大哥」目光一冷:
「晚間端來的梨水可還有剩?」
春翹點頭,立即從桌上取來半壺涼了的梨水:「小姐,這要不要熱熱?」
我搶過水壺,單手卡着林佑之的牙關,把壺嘴懟了進去。
「熱什麼熱,我大哥貪涼得很!」
等灌完梨水,立即吩咐春翹去宴席盯着,除了裴硯珩,誰也不能往後院來。
春翹臨走回頭看我:「那小姐您呢?」
我看向窗外,那個棠雪院牆角前年用雜草勉強堵住的狗洞。
「若有人問,就說我去祠堂給母親唸經書去了。」

-2-
春翹離開後,我直接翻窗而出。
隨着牀上傳來躁動難耐的聲音,緊接着房門被人踉蹌推開。
透過窗縫看去,就見那熟悉的一襲翠色身影出現在我房內。
是裴硯珩。
他比記憶中的男人年輕了太多,時至今日,我都忘不了那年初見他時,恍惚一瞬的心動。
裴硯珩生來一副好皮相,看似溫潤如玉,實則冷心冷情。
他慣不與人親近,即便是同窗好友,也始終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想來也是因爲如此,纔會讓聖上看中爲自己所用吧。
可就是這樣一個淡漠冷清的男人,誰能想到他心中卻有一個遠在西北的摯愛,即ẗŭ̀₂便與我成婚,他的心也從未給過我半分。
可我終歸是他的髮妻,子裕終歸是他的親骨肉。
他可以不愛我,但爲何要如此狠心地對待子裕?
子裕悽慘的哭喊模樣還歷歷在目,我望着屋子裏的男人,即便被下了藥,那早年的情動也已然不再,如今只剩心底一片徹骨的寒意。
裴硯珩,你既心有所愛,這一世,我便許你如意。
眼看男人褪去衣服壓上了牀鋪,我不再多看,立即從後院的狗洞鑽了出去。
趁着夜色,我強撐着慾火,一路來到花街酒肆旁最爲紅火的教坊司,拎着錢袋子一路直奔二樓包間,打算逮到誰算誰。
誰知剛上樓,就撞進了一人懷裏。
這人身上一股好聞的鵝梨香,讓人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幾分。
上品,就他了!
那人還未開口,我便將鼓囊的錢袋子按在他胸口,直接將人推回房中,順帶勾腳將門關上。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幾乎沒人看清發生了什麼。
那人踉蹌着被我推着一路後退,直到後腰抵在桌前,這才低頭看向我:
「林銜月?」
我扒着男人的胸口,整個人慾火焚身,早已如爛泥一般站立不穩:
「這些錢買你一夜,應當足夠……」
隨着錢袋子裏的銀子嘩啦啦墜落一地,男人一怔。
再低頭,就見我已經急赤白臉地開始解他的腰帶。
隨着衣衫散開,雪白的薄肌出現眼前,我吞了吞口水,抬手就繼續拽他褲頭的腰帶。
只聽頭頂傳來一聲「不可」,可我早已失去理智,埋頭而下。
不愧是教坊司的男人,真是有料。
恍惚幾息間,男人一聲悶哼,眸中閃過一絲晦暗。
轉而他猛地反應過來什麼,抬手就捏住了我的後脖子拎起,上下打量着我的樣子,聲音嘶啞:
「竟然被下了這麼重的藥……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我早已神志不清,只覺得渾身燥熱難耐,彷彿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我的骨髓,我軟如蛇般貼着男人冰涼的手,向上攀附,隨之張口就輕咬住他的喉結:
「是不是男人?本姑娘花錢伺候你呢,廢話那麼多?」
話音剛落,男人目光一暗,轉瞬頭被扣住,呼吸也被封住。
隨着一陣天旋地轉,人就落在了牀鋪上。
男人霸道的侵略讓我下意識地想要掙扎,可手腕早已被牢牢扣在頭頂,動彈不得。
「疼。」
「忍着。」
「嗚……」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卻被再次將聲音吞入腹中。
太激烈了。
和裴硯珩那敷衍了事的完全不同。
男人的吻熾熱而纏綿,彷彿要將我所有的理智都吞噬殆盡。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只能緊緊抓着男人的肩膀起伏。
而等我再睜眼,身側早已空無一人。
都說這教坊司的小倌無情,還真是片刻都不多待,拿了錢辦完事就走。
我也沒空管他,此刻我渾身如散了架一般,爲了趕緊回去,於是強撐起身在房內點了燈。
還好這地方爲了接客方便,房內有一套梳妝的東西,我在銅鏡裏收拾好妝發,又看了看身上,發現那小倌上道得很,表面半點痕跡沒留。
只是隨着我坐下,瞬間大腿傳來一陣生疼,低頭看去,發現早已青紫一片。
我暗罵一句,也沒空再多想,整理好衣服就立即離開房間。
天還黑着,一路上除了路上遇見個打更的,再未見旁人。
我一路直奔小巷,順着棠雪院後面的狗洞又鑽了回去。
冷清的院落連蟲聲都弱了幾分,此時房門還關着,人都還在。
我不動聲色地從院門出去,趁着門房外的小廝都還昏睡,一路就摸進了祠堂,找了個墊子跪着瞌睡了過去。

-3-
再次醒來時,是被大門踹開的聲音驚醒的。
「這一夜,林小姐倒是無恙?」
我身子一頓,立即擦了擦口水轉頭看去。
就見裴硯珩黑着臉,單手拽着春翹的領子站在門口,面色沉得如同地獄閻羅一般。
眼看春翹緊着頭皮給我打眼色,我就知道這一夜果真如我所想,成了。
望着這個前世與我夫妻十載的男人,他此時的表情竟然和當年與我春風一度後的表情一模一樣。
縱使這一夜我不在,他竟還是要賴到我頭上不成?
我是什麼大冤種嗎?
我攥緊了手心,平靜地仰頭看去。
「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硯珩如今聖寵正濃,前幾日拜相封侯,聖上還單獨御賜宅邸。
如今宅子還在造山石,林佑之便上趕着將人請來。
裴硯珩因爲官清廉出名,在京城怎會有其他宅院,但不說住在客棧,先着手先租個小院過渡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本想拒絕,但多少也念着同窗兄弟的情誼,於是在林佑之再三相邀下,進了林府小住。
只是人家裴硯珩拜相,卻是林佑之替他設宴,又是張羅又是勸酒,這狗腿模樣明眼人一看便知打的什麼主意,裴硯珩如此精明能看不出來?
只可惜,打好的算盤珠子,崩了他自己一臉,此時怕是還在我那牀鋪上捂着屁股哭呢。
想到這裏,我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不卑不亢地看着裴硯珩。
「裴大人若無事還請離去,我還要爲母親誦經。」
今日之事已成定局,自此我和他也不再有關係。
我說完也懶得再看他,轉身跪着繼續攆動佛珠。
然而幾息之後,卻聽到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感覺到人靠近,我剛皺起眉,轉而就被男人驟然按住雙肩。
下一秒,男人的呼吸落在耳側,他掃見我衣領間的紅痕,瞬間眸光一頓,眯起眼。
「林小姐當真是在這誦經一宿,從未離開?」
我一驚,連忙捂住衣衫掙脫他後退了幾步。
「裴大人請自重!這是我林家祠堂,可不是裴相弄權邀寵的朝堂!雖說我爹只是四品,比不得裴大人位高權重,卻也沒道理任你欺辱至此!」
聽我高聲喝斥,裴硯珩一愣。
他定定地望着我,許久才轉而收回手,指尖收拾着袖口,眼中浮現幾分嘲諷。
「弄權邀寵,林小姐,竟是這般想我的?」
前世裴硯珩玩弄權術,不惜以江山爲籌碼,這還是我嫁入裴家之後,才得知他與西北大將軍顧袁城那些勾當。
當年所謂的凱旋迴朝,不過是與契丹人做了個交易,卻沒想到契丹人反悔了,後來玩了個計中計滅了顧袁城,一路殺進了京。
然而他呢,至死都還要護着一個牌位。
「不然呢,裴大人不會以爲世人都該如我大哥一般,整日圍着您鞍前馬後纔對?
「還是大人覺得我林銜月也該和旁人一般,需得仰慕裴大人您纔行?」
男人睫毛顫了顫,輕笑一聲:「別以爲我不知你與你兄長玩的把戲,昨夜那梨水,你也喫了吧?」
我心中一沉,他知曉下藥的事?
可他明知道那梨水有藥,前世竟然還將計就計和我……
我思慮到什麼,猛然抬頭看向裴硯珩。
一時間,我竟是看不懂他了。
裴硯珩雖出身不高,卻有着驚世之才,短短幾年間就能位極人臣,又擁有這樣好的樣貌,京中無數閨閣女子爲之傾心,媒婆幾乎踏破門檻。
前世的自己便也是讓這一張臉騙了,雖說那一夜是被迫的,可誰真見了這樣一個男子會不動心呢。
可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男子,唯有提及顧卿辭時,他那雙冷冽的眸子纔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彷彿冰山一角下的暗流湧動。
只是,這份溫柔旁人無從窺見,我也是用了十載纔看清。
我平靜回道:「喫了又如何呢?裴大人,我這一夜就在祠堂,哪都沒去,若無事,還請大人速速離開。」
裴硯珩卻望着我,點了點頭。
「好,既然你這一夜在祠堂,那裴某這一夜,便也只能在祠堂纔是。」
眼看裴硯珩拉了個墊子同樣坐在一旁,我心中大駭:「你!」
如今祠堂內沒有人看守,發生了什麼也不可知,他難不成早就算好了毀我清白?
可爲什麼?
前世他明明那麼討厭我,這一次我不去招惹他了,他卻要自己貼上來?
就在這時,祠堂外傳來我爹的聲音:
「一大早,幹什麼在祠堂吵吵鬧鬧的,到底發生了何事?」
眼看春翹低着頭,一路跟在我爹屁股後頭,我這才鬆了口氣。
還好春翹機靈,剛剛裴硯珩一鬆手她就一溜煙跑到我爹院子敲門去了。
這會兒看到我爹來了,裴硯珩一頓,轉而目光在我和春翹之間打了個轉,這才笑着起身轉頭朝我爹一拜。
「這幾日叨擾林大人了,昨日佑之拉着辦宴,想着定是驚擾了夫人,一早便來賠個罪,沒承想遇上了林小姐,驚擾了林小姐唸經,還望林小姐恕罪。」
我瞪大了眼睛,這裴硯珩張口就來的本事還真是登峯造極!
話音剛落,轉而他目光斜視,一雙眸子落在我脖子下,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
只是還未開口,就見林佑之一瘸一拐地也追了來。
「小妹這一夜去了哪兒!讓兄長好找……」
我爹剛和裴硯珩見禮,聽見聲音回頭看他:「怎麼,你也來給你母親唸經?」
早年因着我娘疼愛,林佑之還算有人護着。
可自從我娘生了青柏撒手而去,林佑之就再沒人護着了,他這狗腿的樣子早就不招我爹待見,只見他悻悻一笑,餘光纔看到我爹身後的裴硯珩,整個人瞬間臉色一白,找個藉口就要跑。
我哪能讓他白來,立即開口叫住:
「兄長還敢找我?昨晚若不是你和裴大人喝大了走錯了房門,跑到小妹院子裏,小妹何至於跑來祠堂給母親唸了一宿的經?」
聽着我這樣說,身旁的裴硯珩倒是垂着眼,笑了。
我爹這才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怒瞪着林佑之,上去就踹了一腳。
「逆子!倒真是Ṫú₃慣壞了你,竟做出這等荒唐事!你妹子還未出閣,你這是鬧哪般!」
裴硯珩雙手揣着袖,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眼看打得差不多了,這才上前假模假樣地勸了一句。
只是嘴上勸着,那目光卻幾乎要將林佑之千刀萬剮。
想起昨晚我閨房被二人雞飛狗跳鬧騰成什麼樣我就想笑。
而那院子我是不會再住了,還需要選個新院子搬過去纔是。
隨着一頓連抽帶打,我爹這才借坡下驢,朝裴硯珩一拜:
「這些時日,犬子沒少給裴大人添麻煩,眼看時辰還早,不如一起用膳後再同去上朝?」
裴硯珩掃了我一眼:
「自然,只是也該給林小姐賠個不是,不如下朝後林小姐賞臉出門一趟,看上什麼裴某自當作賠禮了。」

-4-
本想着這一世不該和裴硯珩再有什麼糾葛,畢竟前世他記恨我害死了顧卿辭,與我多年不相見,更是最終不惜冷眼看着我和子裕去死。
而如今,我也沒想到自己還會和他並肩出現在街頭。
我強忍着不適,只想快點選完東西快點離開,卻見裴硯珩突然側頭看來,語氣略帶關心:
「下朝時,聽說你突然咳嗽了,現在可還好些了?」
那是我本不想出來想的藉口,誰知林佑之卻立即請了郎中,確認我沒事後,推着我就出了門,生怕我不去就斷了他仕途一般。
可笑的是,前世我頭疼腦熱,他裴硯珩何曾在意過一眼?
如今我不上趕着了,他倒是熱心了,別是有什麼賤毛病?
我語氣平淡:「小事,不勞裴大人掛心。」
眼看我走着走着,就與他之間距離越來越遠,裴硯珩如何感覺不到我的疏遠。
只是下一個路口,突然我肩頭一緊,裴硯珩竟然直接攬着我轉進了一家金店。
我眉頭蹙起的下一刻,男人隨即鬆了手,面色如常:
「若不拉着點,林小姐怕是要走過了,這是全京城最大的金店,林小姐不如看看可有可心的。」
裴硯珩剛一踏入滿是女子的金店,便迎來無數目光,很快就有各家小姐上前見禮,而我也很快得到了不少人從頭到腳的注目禮。
前世這種場面就沒少見,明明我也沒落什麼好,卻成了滿京城女子的頭號公敵。
我實在待不下去,隨手指着一個。
「那個就行,包好送到林府,告辭了。」
就在我轉身之間,一個軟糯的聲音驟然響起。
「可這……這是我先要的……」
那熟悉得幾乎要哭了出來的聲音,頓時讓我渾身一震。
我緩緩側頭看去,果然就見裴硯珩也愣住了。
而本該多年後出現的顧卿辭,此時正站在金店的另一側,癡癡地望着裴硯珩。
我怎麼也沒想到,明明前世三年後纔會出現的顧家三小姐,竟然現在就出現在京城裏!
怎麼可能?!
見顧卿辭眼眶通紅,立即有人上前幫腔:「這是哪家的小姐,倒真是不懂個先來後到,竟是指着別人的東西張口就要。」
說話間,裴硯珩也反應過來,他目光落在顧卿辭的臉上,隨後側頭,語氣終於不再熱絡:「林小姐換個吧,這金店東西那麼多,也不一定非要一個簪子。」
本着今日就不想來,此時倒成了我非要一個簪子?
前世我處處忍讓,如今我還忍,他裴硯珩當我是病貓了?
我也懶得再裝,直接抬眼厲聲反問:「若不是裴大人半夜喝多了,與我兄長跑到院子裏胡鬧,還非要給我賠禮道歉,我也未必會走這一趟,又何來非要一支簪子的說法?」
這一段話信息量頗大,頓時四周還在看簪子的小姐頓時都伸長了耳朵。
裴硯珩沒想到我會大庭廣衆之下抖出這些,難得皺起眉:
「你心中惱我也罷,畢竟關乎佑之聲譽,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我樂了。
到底是關乎我哥聲譽,還是怕顧卿辭聽到誤解?
果然,顧卿辭的目光在我和裴硯珩之間逡巡了個來回。
這可是書信多年的情郎,如今剛一見面,就和別的女子又是回去再說,又是賠禮,又是半夜喝多。
顧卿辭眼眶中的淚水終是沒崩住,嘩嘩落了下來:
「林小姐莫要生氣,我……我讓給林小姐就是了……」
前世這心性柔弱的三小姐看到我帶孩子出現,就急火攻心而死。
如今我和他還什麼都沒發生,別又是自己氣死自己,讓我背鍋。
我趕緊開了口:「我與這位小姐素不相識,何來生氣?想來這位定是裴大人的故人了,既是如此,銜月就不多叨擾了,告辭。」
說話間,我快速後退幾步,想立即離開這是非之地,誰知一轉身,竟猛然撞進一人懷裏。
頓時,一股熟悉的鵝梨香沁入鼻尖,讓人倒吸一口涼氣。
「今日,還真是熱鬧。」
頭頂的聲音低沉清冽,如玉石相擊,我猛然抬頭,一眼便撞入一雙深潭似的眸子裏。
男人面如冠玉,薄脣帶着幾分笑,而他身前錦袍上繡着的九條蟒紋,更是讓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天爺,我爹才幾條?
一時間我大腦一片空白。
衆人聞聲紛紛看了過來,就連裴硯珩也愣了一瞬,隨後連忙上前見禮:「見過靖國公。」
靖國公?
他是沈玉沉?!
我聞言再次後退了幾步。
我可沒少聽林佑之提起過這位靖國公。
當年西南大亂,西南部落首領自立爲王,多少次出兵鎮壓都死傷慘重。
沈玉沉身爲當今皇后的親弟弟,原本任京郊總營太尉。還是聖上頭疼之時,他主動領命帶兵前往的西南。結果路上遭遇毒陣,硬是單槍匹馬殺出重圍,最終一把火燒了敵方練蠱的百年屍山,搗毀敵方根基。
聽聞大火燒了整整七日,那一戰,沈玉沉九死一生,卻也一戰成名。
聖上爲表彰他的功績,晉他爲靖國公。
然而,和熟知的武將不同,沈玉沉的殺伐果斷並不僅限於戰場,他行事果決手段凌厲,朝堂之上無人敢輕易招惹。
記得前世他與裴硯珩在朝堂上因爲西北的戰事,幾乎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對立狀態。
而我也曾遠遠地瞟見過他一眼,當時並未看清長什麼樣,只記得要離他越遠越好,省得我和子裕都得遭殃。
可如今,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是那晚的小倌!
只是昨日房內並未點燈,黑燈瞎火的,他也許未必認得出。
想到這裏,我壓低了頭,像個鵪鶉似的縮在了一旁,只希望他們寒暄完快點離開。
「國公爺向來公事繁忙,今日怎的朝服都未換,就來此閒逛?」
「顧將軍的家眷受詔回京,本公奉命出京接應,順道帶人來瞧瞧這京中的風土人情。畢竟,日後要長居於此了,早些熟悉熟悉也是應該的。」
他的聲音低沉清冽,帶着幾分戲謔,裴硯珩聽完果然神色微變。
西北將軍的家眷被聖上詔回京中?
何時的事,他怎麼不知道?
正要開口問,卻聽沈玉沉話音一轉,轉而低頭看向了我:
「只是沒想到竟這麼巧,能遇上裴大人以及這位……」
我心中一顫,只覺得那周身散發的鵝梨香,濃郁得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終歸是招架不住,無奈彎腰行禮:
「林銜月,見過靖國公。」

-5-
沈玉沉就這樣擋着我的去路。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就站在原地和裴硯珩隔空聊了起來。
「聽聞這些時日,裴大人府中正在修葺,所以暫住林府?」
「正是。」
「這林佑之還真拿裴大人當兄弟,知曉裴大人不善交際,還特意設宴張羅。只可惜昨夜本公還未趕回京,也沒喫上這杯酒。擇日不如撞日,就當是恭賀裴大人高升,今日補一頓如何?」
他昨夜怎沒在京內?
騙鬼呢。
我正狐疑,轉瞬沈玉沉的視線就再次落在我頭上。
「剛剛似乎聽聞,裴大人也是要給林小姐賠罪?巧了,想着顧小姐如今初來乍到,聖上要本公照看,可本公一介男子陪着終歸不合禮數。眼下若有林小姐相伴,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掃了一眼正含情脈脈看着裴硯珩的顧家三小姐,下意識退了一步,可還要再退,後腰便按上了一隻手。
「想來林小姐,應該不會不賞光吧?」
頭頂的聲音含着笑,我頓時僵住。
他,認出來了。
「怎會,那就……卻之不恭了。」
我幾乎是被他扶着腰推着離開金店的,身後的裴硯珩此時哪有空管我,他低頭看着顧卿辭:
「你何時出發的,爲何之前信中未提?」
顧卿辭一愣,以爲他在生氣自己不是第一個知道她回來的,不禁掩嘴淺笑:「此事……」
「裴大人先上馬車吧,有什麼事,咱們稍後慢慢聊?」
沈玉沉將我推上一輛馬車後,轉而指着另一輛看向裴硯珩。
想必來時他和顧卿辭就是兩駕馬車,眼下這更是擺明爲了避嫌,要四人繼續分開坐。
裴硯珩見我已然在沈玉沉攙扶下上了馬車,頓時皺起眉,而顧卿辭目光在我和裴硯珩之間打了個轉,緊跟着上了我這輛馬車。
誰知馬車剛動,她便得空起身朝我一拜。
「還未多謝林小姐。」
我一臉疑惑:
「謝我做甚?」
顧卿辭卻不假思索道:「林小姐有所不知,子瞻幼時家境不好,當年在勻州還是我爹資助他上的學塾,我二人青梅竹馬多年,本想着日後我與他成親後一同進京,還能有個扶持,誰知聖上一旨調令,便把我爹調到了西北,連帶我全家也跟去定居,如今他隻身一人在京中,我心中總是惴惴不安,幸得林家照看,卿辭自然感激不盡。」
子瞻,裴子瞻。
前世我曾進過裴硯珩的書房,也好幾次看到過那一摞書信。
每一封展開都是:子瞻,見信如晤。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裴硯珩在西北,還有這樣一個幼年時期的未婚妻。
打量着這是來示威了。
「顧小姐說笑了,裴大人如今封侯拜相,身邊巴結人甚多,我林家小門小戶,若說幫襯,哪輪得到我們?也是裴大人不嫌棄,念着與我兄長的同窗之誼,願意下榻罷了。」
顧卿辭卻歪着頭,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表情:「子瞻一向不善結交,如今能與林小姐的兄長如此要好,想來定是不一般的情誼。待將軍府安置妥當,卿辭自當上門拜謝林家對子瞻多年照顧的恩情。」
小小年紀,人前哭唧唧弱如蒲柳,人後卻已然擺起了相府夫人的譜。
不知道的,以爲她是裴硯珩的親孃。
見我樂了,顧卿辭皺眉:「林小姐笑什麼?」
我與她根本無冤無仇,本想着面上過得去就是。
可舞到我面前不說,還想舞到我家中?
我繼而搖頭:「沒什麼,只是這些年裴大人承的情應當不止我林府,倒是難爲顧小姐一路從西北奔波而來,還要挨個上門拜謝,替裴大人又當爹又當娘,着實辛苦。」
顧卿辭臉色瞬間一變:「你!」

-6-
馬車裏只有我二人,顧卿辭再氣也無處施展,眼看沒半炷香到了酒樓門口,裴硯珩第一個過來扶我們下車。
我越過他自己跳了下去,轉而他那隻手就被顧卿辭搭上了。
察覺顧卿辭紅着眼含着淚,裴硯珩一怔:「怎麼哭了?」
顧卿辭拭去淚花:「是我不好,說錯話惹了林小姐生氣……」
果然,這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裴硯珩當下便轉頭看來:
「你有什麼氣,衝我來就是,何必爲難她?」
若是放在以前,我定是要理論一番,可如今我真是懶得和他一般見識。
理都不想理的人,誰管他怎麼想我。
我權當沒聽見,轉頭就越過馬車跟着沈玉沉走進酒樓,只想快點喫完快點回家。
雖說是沈玉沉臨時起意,可訂的卻也是滿京城最難訂到桌子的酒樓雲水居。
本以爲有張桌子就不錯了,可我們抵達時,卻見整個雲水居的頂層都被清了場。
想來也是唏噓,前世我身爲相府夫人,能動用的特權少之又少,甚至還曾被裴硯珩特意告誡過,不得以相府夫人在外招搖。
以至於子裕過生辰,想要來喫一頓雲水居的桂花豆腐,都要小心翼翼地讓下人提前半個月預訂,分毫不敢提及自己是相府的,何曾有過這般排面。
這身爲皇親國戚就是好啊,都不必像普通官員那般謹言慎行,生怕被人蔘一本。
依着水榭,湖光景色盡收眼底。
面對裴硯珩和顧卿辭,我本着眼不見爲淨,只低頭巴拉自己碗中的幾粒米。
這頓飯喫得各懷鬼胎,顧卿辭一味地給裴硯珩夾菜,而裴硯珩看似閒適,話裏話外卻都在朝沈玉沉打探,爲何聖上會突然把顧家親眷叫回京中。
沈玉沉將酒杯端至脣邊,聞言倒是半分都不藏着掖着,爽快得很:
「也不是什麼大事,顧老太君身子不好,西北地區蠻荒,哪裏是養人的地方?聖上也是念在顧家鎮守西北多年,想着賜顧家在京中一處宅邸,好讓老人家有個舒坦的晚年,也方便御醫定期問診。這既然老太君都來了,家裏女眷可不也都跟着回來伺候?本公這才得了差事。」
顧卿辭笑着點頭:「國公爺說的是,我也是沾了祖母的光,祖母身子不好,我便也跟着回來,想着還能照顧着些。」
我不禁抬頭掃了她一眼。
西北天高皇帝遠,顧袁城手中親兵十萬,難保不會是下一個西南。
難不成她真以爲自己一家被召回京,是聖上開恩?
只是前世,這顧卿辭分明就是我嫁入相府三年後纔回來的,還一見我就吐血氣死了,我怎麼可能記錯?
若說是我把林佑之拖上了牀改變了因果,可也不該惹出這麼大變故。
況且按抵達時間來看,顧家女眷今日纔到,那至少提前一個月前就從西北出發了。
這些變故先不說,現在更爲棘手的是,裴硯珩也不對勁。
他一早像是盯上了我一樣,哪怕那一夜他睡的不是我,似乎也想賴上我。
他圖什麼?
難不成他當年娶我,是看中了我爹的能耐?
可我爹一個四品給事中,能讓他有什麼用,替他偷奏摺嗎?
思索間,沈玉沉突然開了口:「聽聖上說,顧三小姐早年和裴大人都在勻州長大?」
這一句話,原本神色自若的裴硯珩筷子一頓。
顧卿辭倒是一臉羞澀,轉而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低聲細語道:「說起這個,幼時我和子瞻定過娃娃親,還是同一個啓蒙先生,後來子瞻進京趕考,我也跟着父親一家隨調令去了西北,這一晃都七八年了。」
聽這一口一個子瞻,我淺笑:「確實,我大哥也總說,當年在書院時每逢月初,都有一封從西北寄來的信,想來顧小姐和裴大人這份情誼維持了這麼多年,還真是羨煞旁人。」
我越說,裴硯珩看向我的目光越複雜。
沈玉沉聽完更是訝然:「既如此,裴大人怎麼不早說?聖上若知道自己無意間促成一段姻緣,這可真是美事一樁了,也不知裴大人打算何時擺酒啊?」
我也連連點頭:「想來這一等一的大喜事,聖上必當親自下旨賜婚,要我說裴大人何不趁着相府修葺完成之日,連喬遷帶婚事,來個雙喜臨門?」
我說完,飯桌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半晌,裴硯珩抬眼看來:
「怎麼,本相與顧小姐的事,林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我笑得一臉真摯:「雖然裴大人與我也就區區幾面之緣,但既是我大哥的好友,您逢喜事,我自當也是開懷。就是不知二位大婚之日,銜月可有機會上門討杯喜酒?」
好一個區區幾面之緣。
裴硯珩捏着杯子的手泛了白,他嘲弄一笑,這才仰頭而盡。
「那是自然。」 

-7-
一頓飯的工夫,裴硯珩一直引導着顧卿辭聊西北的事。
看似在說風土人情,實則把近幾年西北的戰事和情況都摸了個清楚。
沈玉沉自始至終垂眼笑着,看似在聽,可那玩着酒杯的手卻早已暴露他思緒外飄。
眼看顧卿辭嘴皮子不停,從西北軍情又聊到了當年勻洲的事,裴硯珩終於先一步起了身。
「時辰不早了,叨擾了靖國公多時,我這便送顧小姐回去,靖國公也算了了一樁差事。」
眼看沈玉沉含笑點着頭,顧卿辭也立即跟着起身。
「子瞻,既然我都回京了,你就別麻煩林家兄妹了,住到將軍府可好?」
我點頭,他能滾蛋,那可太好了。
可誰知裴硯珩卻拒絕了:「老太君既要養身子,還要抽出精力招待我,實屬不便。反而在林府還能與林大人探討政事,佑之也能照應着,府邸很快就修繕完畢,沒幾日的工夫就不折騰了。」
顧卿辭一頓,轉而低眉順目地笑了:「都聽子瞻的就是。」
二人剛要往外走,卻見我不動,裴硯珩停下腳步看向我:「林小姐不回嗎?」
我自然是想回。
可沒人看見桌子下,我的腿早已經被另一條長腿勾住,半分都動不得!
對面的男人靠在窗邊,一副雲淡風輕,低頭抿着酒,看樣子絲毫不想替我解圍。
我吞了吞口水,這才硬着頭皮開了口:
「裴大人與顧小姐多年未見,許是有許多體己話要說,我一會兒自己回去就是。」
裴硯珩見我不動如山,似乎心中有些不悅,但礙於靖國公在場,也不好再多糾結,只得轉身就走。
眼瞅着二人相攜離去,桌下勾住我的腿這才終於鬆開。
此時桌面已經被清空,很快,小二又上了一桌菜,而一份熱騰騰的桂花豆腐,正擺在我面前。
我望着重擺的一桌,微微一愣,抬眼看去:
「靖國公這是何意?」
誰知沈玉沉卻拿起剛剛根本沒用的筷子:
「剛剛光聽故事了,酒水倒是喝了個飽,現在礙事的人都走了,咱倆慢慢喫就是。」
確實,剛剛顧卿辭一直給裴硯珩夾菜,眼看他的飯碗都快堆成山了,我也沒了動筷子的想法。
可這「咱倆」二字,是不是有些過於熟絡了?
我壓下異樣的心思,也拿起了筷子。
單就剛剛那盤桂花豆腐,實在得我心,哪怕距離遠了些,我還是伸手挖了一勺。
誰知讓他記在了心裏,倒是心細。
雲水居的桂花豆腐一絕,這次喫完,也不知道下次再喫是什麼時候了。
我沒多說什麼,低頭拿起勺子開始挖豆腐。
我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認真到不知何時身旁突然多了個人也沒發現。
等我喫飽再直起身,竟是直接入了某人懷中。
我一驚,轉而男人的下巴落在了我的頭頂,聲音帶着幾分慵懶和壓迫感:
「喫飽了,那也該聊聊正事了?」
我頓時渾身一僵。
沈玉沉見我不動,這才捏起我的臉,順帶擦去我脣角一抹桂ṭű⁴花糖漬。
「不如林小姐自己說說看,你我這個事,要怎麼了結纔好呢。」
該……怎麼了結?
「我花了錢的啊。」
本是心中所想,卻不料被我脫口而出。
我猛地捂住嘴,卻換來頭頂一聲又一輕笑。
緊接着腰間被人用力提起,頃刻間,我被提着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剛坐下,我就感覺硌到了什麼,剛想起身,卻再次被那股巨力按了回去。
滿是粗糙薄繭的指尖一寸寸摩挲着我的脖子,讓人瞬間夢迴那一夜牀榻纏綿時。
可那時房內昏暗,哪比得上這頂樓四面透風。
誰人一眼抬起,都能隱約看到窗內糾纏的景象。
見我瞬間面紅耳赤的模樣,男人的睫毛翕動了幾下,視線從頸邊轉而落在我脣邊:
「逃什麼,是嫌那夜本公伺候得不好?」
「國國國公爺恕罪,我那日情非得已,本本本想着隨意找個小倌,卻沒想到衝撞了國公爺,還望國公爺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搓着手就要跪下磕頭了,男人卻挑眉:「所以,本公纔在問,林小姐打算怎麼了結此事?」
這意思,看來這事兒過不去了?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都重來一世了,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乾脆把心一橫。
「既如此,但憑國公爺處置。」
沈玉沉意外挑起眉:「這麼幹脆?」
見我一副閉眼赴死的表情,男人覺得有意思了,隨後長臂一攬,勾着我的肩膀低下了頭,那溫熱的聲音也落入我耳中。
「那你去把裴硯珩和顧卿辭這些年往來的書信,替我取來吧。」
我猛地睜開眼。
啥? 

-8-
雖然不知道沈玉沉爲何會想要那些信,但總歸不是想要其他的,這讓我鬆了口氣。
眼下裴硯珩還住在林府,是以他日常辦公的書房就在林佑之隔壁的雲竹苑中,我想去找東西也不是不可能。
而天矇矇亮他們便都去上朝,晌午纔會回來,也正好給了我機會。
趁着人都離去,我偷偷摸進了雲竹苑,從窗外翻入裴硯珩的書房內,直奔他桌前開始翻找起來。
當年我嫁入相府,他的書房都是不讓進的。
也就是子裕偶爾頑皮會偷跑進去,要不是抓子裕出來,我也未必能看到那一摞信。
我在桌前尋着,沒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匣子,剛打開,就見那些熟悉的信件果然靜靜躺在裏面。
裴硯珩精明得很,若一次全拿走,必定打草驚蛇。
我從底部抽出兩封先塞入懷中,隨後翻出院子回去拓了一份。
次日,我在同一時間將原件塞回盒子,又取兩封,週而復始,用了四五天才拓完所有的信。
沈玉沉休沐那日,我帶着拓本信誓旦旦地送到雲水居頂樓。
誰知沈玉沉展開信件只看了一眼,當即就撕了丟入了旁邊的火盆裏。
「我是讓你把信全取來,不是讓你拓一份。」
我皺眉道:「裴硯珩此人謹慎,東西沒了他必然會發現,靖國公讓我做這事,也不會想事情敗露吧?」
沒想到我會這麼說,沈玉沉這纔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指尖敲擊着桌面:
「三日後,我會讓聖上宴邀顧老太君,到時候也會提起裴硯珩和顧家的婚事。所以裴硯珩必會在邀約之列,這段時間,你大可把信取來,待我看完,你再送回去就是。此事做好,你我的賬,便一筆勾銷,如何?」
我沉下心,應了。
我自然不會傻到以爲沈玉沉真對他二人之間的情話有什麼窺探的癖好,想來那些往來信件定有玄機,只是我再怎麼謄抄,怕是都難以窺見一二的,文章定是做在了信紙上。
沈玉沉說到做到,三日後聖上設宴邀約,眼看裴硯珩傍晚離開,天色一暗,我便再次翻入他書房,把那些信全都拿了出來。
夜幕下,一輛不引人注目的破舊馬車就在林府後巷子裏,沈玉沉這次倒是上心,親自在後面等我。
見我從狗洞爬出,他一冷,倒是第一次刷新了對我的認知,他支着下巴,望着我艱難爬出的樣子,勾起脣角:「林小姐那日,不會也是從這裏……」
面對明顯的揶揄,我撣了撣衣服上的泥土,冷臉把懷中一摞完好的信紙遞給他。
「時間緊迫,靖國公還是忙正事吧。」
沈玉沉不再多說,拿起信紙展開,逐一燻烤在燭火上方几尺。
奇妙的是,經過高溫烤熱的信紙上,字跡竟然有了變化。
我也跟着愣住了。
是密信?
可看顧卿辭那模樣,哪像是扛得住這麼大事的。
「我知你心中疑惑,這種紙應當是有人特意拿來給顧家小姐寫信用的,只是她卻不知,自己的墨跡會在高溫下消失,而後原紙張上用特殊油蠟寫下的字,便能透光顯現出來。」
我心中駭然,轉而突然明白了爲何前世裴硯珩總會收到那些信後,會把自己關進書房,反覆研讀。
這分明是多年之間,顧袁城藉助顧卿辭的情書一直與裴硯珩書信往來。
沈玉沉在馬車內看了半晌,邊看邊謄抄着。
我看着心中急得很,不停地看着沙漏。
可算一個時辰後,他把所有的信都親自抄完,這才讓我把信拿回去。
我這邊如蒙大赦,抱起那些信立即要原路返回。
只是剛要爬回洞中,卻被沈玉沉叫住了,隨後懷中飛來一塊純白的雕花玉佩。
「日後想去雲水居,就把牌子遞給掌櫃,自會有你一張桌子。」
這靖國公還真是個好人,說是了結,竟然還有勞金呢?
愣神間,馬車緩緩而動。
我這才恍然驚醒,轉頭鑽了回去。
可正當我摸黑回到雲竹苑,剛把信塞回盒子。
卻突然看到匣子旁,壓着的一根玉色狼毫。
一瞬間,我愣住了。
這根玉色狼毫做工精巧,是當年裴硯珩唯一親手送給子裕的禮物。
子裕愛不釋手,根本不捨得用。
後來每逢子裕生辰,他都再次期盼着父親能再送他什麼。
然而等來的,卻只是管家從外替他父親採買的名貴禮物。
而那些,怕是沒有一件是裴硯珩自己挑的。
我拿起了那根狼毫筆,耳畔還回響着子裕第一次拿到它時興奮的聲音。
「孃親!爹誇我的字有風骨呢!還送了我這支筆!你看它多好看!
「孃親!今天我生辰,爹晚上會不會回來一起喫飯?
「孃親!你看,爹的生辰在即,我新寫了一幅賀字,爹會喜歡嗎?」
一聲聲孃親迴盪在耳畔,我心中一陣酸澀溢出。
只是還沒拿穩,手腕被人倏地握住了,而那玉色狼毫便從桌前墜落,啪嗒斷成兩截。
我驀然抬頭,卻撞入一雙陰鷙的眸子中。
「你在找什麼?」
他鼻尖幾乎抵上我睫毛,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
頃刻間,只覺肩頭一沉,腰間一緊,裴硯珩竟然便攬着我的腰,將我死死抵在了軟榻前。 

-9-
窗外的竹影在月色中搖曳,裴硯珩的雙眸一掃往日清明,他幽幽地望着我,聲音帶着醉意:
「今日聖上設宴,將我與顧卿辭賜婚了,這下你滿意了?」
「裴大人這說的哪裏話,顧小姐纔是您心中摯愛,您現在不是如願了嗎?」
薄脣勾起笑意,他膝蓋壓住我掙扎的腿,眼中混入幾分瘋癲:
「如願?可你怎知,這便是我心中所願?」
「裴大人醉了。」
我面無表情地將人推開,卻被他死死桎梏着手。
「我醉了麼?似乎,這是我院子?」
我咬牙:「這是林府。」
眼看男人傾身而下,卻隨着我膝蓋一頂,男人頓時喫痛地鬆開。
將人推開後,我倉皇起身從雲竹苑離開了。
我走後,身後爛醉的男人紅着眼望着房頂良久,猛然嗤笑一聲:
「是啊,這是林府……」
裴硯珩側過臉,目光轉而落在桌角地上Ŧų⁷碎掉的狼毫上。
轉瞬間,腦海中閃出一幅熟悉的畫面。
滿是春色的書房外,嫺靜的女子正追着跑進院子,像是捉小雞一般,猛地抱起一個白玉糰子。
那糰子被束着,卻朝自己笑得張牙舞爪,小手上還揚起一張紙:「爹爹,看我謄寫了千字文!」
女子似乎沒察覺書房有人,訝然抬頭間,那一雙明媚的眸子便和他撞了個正着。
隨着心中掀起了一片漣漪,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拿起了桌案上那把玉色狼毫,起身朝那二人走去。
太久了,每次午夜夢迴,他幾乎記不清那糰子的模樣。
也幾乎記不清,那女子的模樣。
可等再回過神來時,春色散去,唯有窗外竹影疏疏。
裴硯珩仰頭看去,濃稠的夜色已然將月光遮去,卻再也尋不到一絲皎潔的蹤跡。
從裴硯珩院中跑出來後,我沒回自己的院子,而是鑽洞而出,直奔了雲水居。
看到我手中的玉牌,掌櫃想都沒想就直接將我請到頂樓。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晚上坐在雲水居的三層,俯瞰着整個京城的夜景。
我要了一份桂花豆腐,拿小勺戳了半晌,卻一口沒喫。
許久,我聽到樓梯傳來聲響。
沈玉沉原本拿了信件就走了,也不知是忙完了還是順道路過。
他徑自坐在我對面喫着茶,我坐在那垂着頭繼續挖着豆腐,二人相顧無言了一炷香的時間。
過了許久,見我把豆腐戳得幾乎爛了還沒喫上一塊,他這才替我斟了一盞茶,掃了一眼我的紅腫的眼眶:
「不就是偷個信,怎的搞成這樣,被裴硯珩發現了?」
發現什麼,裴硯珩醉得厲害,怕是隔日醒了就忘了。
見我搖頭不語,男人似乎明白了什麼,伸手就拽起我的盤子。
「那也別拿豆腐撒氣,不喫給我。」
眼看他伸手要拿,我反應過來立即護住,這才一勺一勺往嘴裏塞。
這樣好的東西,前世我卻也只帶子裕喫過一次。
糖漬的桂花香氣迴盪在舌尖,我彷彿又看到了坐在對面的子裕。
那張圓潤如玉的小臉總是喫得滿嘴都是糖漬,每每都會伸頭過來叫我擦。
可如今,再喫起他最愛的桂花豆腐,每一口都像是生吞一把刀。
我從不恨那些和裴硯珩蹉跎的歲月,也不恨裴硯珩心中也許從未有過我這件事。
區區十載,與裴硯珩的回憶屈指可數,卻是我陪着子裕的時光更多。
從蹣跚學步,到跑着撲向我喊孃親,子裕每一歲的樣子,我都還記得。
而今日,當我又看到裴硯珩桌上那隻玉色狼毫,才猛然意識到。
我的子裕,註定不會再回來了。
隨着淚一滴滴墜在盤中,我只覺心揪着疼。
要不是今日沈玉沉從信中照出密函,我怕是一輩子都被矇在鼓裏。
多可笑呢,成婚十載,我竟也沒完全看清他的心。
想着自己輸給了他心中的白月光倒也罷了。
卻沒想到他自始至終護的,只是她牌位後的那塊虎符——他爭奪天下最後的籌碼。
成,則君臨天下。
敗,則一抔黃土。
比起他一生所追逐的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我們在他眼裏又都算得了什麼?
想到子裕臨死前的最後一眼,我攥緊了心口,在那盤桂花豆腐前哭得肝腸寸斷。
自始至終,坐在對面的男人都沒多問一句。
他淡淡地側頭看向湖面,隨後抬手擺了擺,很快,那些原本靠近的花船全都渡遠了去。
直到我偃旗息鼓,眼前這才飛來一方帕子:
「林小姐哭夠了,回去便不要再哭了。」
拿起帕子,我抬頭望着面前的男人。
突然想起那年我給子裕過生辰時,曾帶着子裕去樓下湖邊放過河燈。
那時我抬眼,正看到了三樓臨窗而坐的他。
都說這沈玉沉爲聖上出生入死多年,卻因不想留下把柄,而一直未有家室。
也不知前世亂軍入京後,他最後怎麼樣了。 

-10-
裴硯珩入住相府的次日,一道賜婚聖旨便傳遍了整個京城。
顧家三小姐顧卿辭與裴相裴硯珩將由禮部主婚,於次月十八完婚。
聽到這個消息,林佑之幾乎是第一時間跑到了我院裏,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努力撮合我和裴硯珩,最終裴硯珩卻要和別人成親了,頓時搖着我如同在搖一棵樹。
「我給你創造那麼好的機Ťųₙ會,你爲什麼不珍惜啊?
「你可知那一夜我被,我被他捆在牀ṭű₉頭抽了一夜的屁股!
「後來看他去祠堂找你,又說要賠罪,我還以爲有門路呢!
「這下好了,讓一個顧三小姐橫插一腳!你是要氣死我嗎!」
我被搖得頭暈眼花,最終一巴掌啪的糊在他臉上。
「你毀我清白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是有臉跑來朝我叫?你與他同窗多年,他什麼人你不知道嗎?
「你以爲你使出這種手段讓兩家結爲親家,他就真能提攜你?
「歷朝歷代,能拜相的有幾個傻子能讓你這麼利用?
「你這點腦子,別到時候讓人賣了還給人打算盤呢!」
林佑之皺起眉,氣得幾乎岔了氣:
「是,我承認這手段是卑劣了些!可,可他是自己主動去找你的,又不是我逼他的!
「此事若真成了,那他就是要負責的,怎能怪我使手段?
「銜月,我知道你喜歡他,從他五年前第一次被我帶回家一起過年時,你看他的眼神就不對勁了,可你們兩個悶葫蘆,何時才能真捅破那層紙,便想着如此一舉兩得,有什麼不好?」
我一怔,這才猛然想起那年孃親還在世時,林佑之確實往家裏帶過一個少年一起過新春。
說是那少年是他同窗,家中人都沒了,這才拉來一起過。
恍惚間,煙火中裴硯珩青澀的臉龐還依稀在眼前,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見到如此俊秀的少年。
可,那又如何?
我心累地靠在椅子上:
「給他下那麼重的藥,你還說不是逼他?」
林佑之卻抬頭一臉茫然:「什麼藥?我除了給你下藥,可沒給他下藥啊!我想着,他要是不進你房間,我讓人給你拿解藥去了,誰承想春翹說你不見了!」
林佑之說完,我愣住了。
什麼?
裴硯珩壓根沒被下藥?
我腦海中猛然浮現那一夜,裴硯珩喝醉酒將我壓在榻上說的那句:「可你怎知,這是我心中所願。」
想起裴硯珩難得受傷的那張臉,我突然想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隨後樂了。
這一樂,竟是一發不可收,最終控制不住地拍腿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子裕死得真是冤枉!
他到死怕是都還念着他爹爹對他能有一絲一毫的情份。
而我到死,也都不承想過,裴硯珩會喜歡過我分毫!
察覺我指尖落了幾滴溼潤,林佑之嚇了一跳,連忙蹲下來仰頭看我。
「銜月,銜月你怎麼哭了?
「你還是喜歡他的是不是?
「銜月,你別哭,哥去找他,讓他去和聖上說,就說那日你們已經……」
「夠了,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喜歡他了!」
我驟然吼了一嗓子,林佑之猛地一震,隨後我一把拽起他的領子恨道:
「林佑之你記住,我林銜月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喜歡他裴硯珩,他大婚那日,我還要一同去喝杯喜酒,我要親眼看他和顧卿辭拜堂成親!」
林佑之從未見過我如此充滿恨意的目光,嚇得連連點頭。
「好,好好好,只要你開心,怎樣哥都答應。」 

-11-
裴硯珩和顧卿辭大婚那日,聖上着禮部爲顧卿辭準備了郡主級別的規格禮制,一時間京城所有鋪面都張燈結綵,相府門口更是熱鬧非凡。
因着林佑之和裴硯珩的關係,林府全家都來喫了酒。
我站在人羣中,就這麼冷眼看着二人在衆人面前拜堂成親。
夫妻對拜時,裴硯珩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而便不再看,和顧卿辭成了禮。
林青柏第一次喫酒席,七八歲的年紀根本坐不住,一個沒看住就起身就朝院外跑去。
我不放心,立即跟着去尋,誰知林青柏上躥下跳,沒一會兒我就跟丟了。
相府我住了那麼多年,這裏一磚一瓦都熟悉得很,別處倒是不擔心,別是一不留神掉到後院的湖裏。
就在我走在湖邊四處張望時,驟然看到剛成了禮,正被帶去正院的顧卿辭。
見我在湖邊,她目光一轉當即拿下扇子,將人支開後獨自朝我走來。
眼看來者不善,我轉頭就要離開湖邊想走,誰知卻被她直接堵住。
「林銜月,今日我與子瞻大婚,你來做什麼?」
「來喫酒啊,怎麼,不歡迎嗎?」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我告訴你,只要有我在,哪怕是做妾,你也別癡心妄想!」
我被這無厘頭的邏輯整笑了:「顧小姐,哦不,裴夫人,您與其防備我,還不如防備家中Ŧŭ̀₅下人,畢竟日日伺候在裴大人身邊的,可多的是伶俐的年輕女子。」
誰知顧卿辭卻上前幾步,她的目光落在我眉眼處,隨即指尖捏緊了秀禾。
「若不是見過子瞻那幅藏於心口的畫像,我倒真要讓你騙了去,我倒要看看,若是毀了你這張臉,子瞻可還對你有想法。」
說話間,顧卿辭拔下頭頂金釵,直接朝我划來。
我沒想到她柔弱的外表下竟是這般瘋,下意識抬手擋住,隨後朝她肚子踹了一腳。
我想跑,卻再次被她撲了上來,看着不要我命也要我毀容的架勢。
「你們在做什麼!」
隨着一聲怒吼,顧卿辭手中的簪子突然轉向,朝自己脖子劃去一刀,頃刻間,一股鮮血湧出,她仰頭摔在了地上,繼而一臉驚恐地朝着裴硯珩的方向爬去。
「子瞻救我!」
眼看顧卿辭脖子上的血,裴硯珩一驚:「來人,快請御醫!」
他抱着顧卿辭,終歸是冷眼看向了我:「林銜月,我說過,你有什麼氣衝我來!你是聽不懂嗎?今日是我大婚,你若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別想走出我相府!」
對了,是這個眼神。
前世顧卿辭死的時候,他看我的便是這個眼神。
解釋?
他想聽什麼解釋?
我攤手:「裴大人明鑑,剛剛酒席間林青柏不見了,我怕他亂跑所以出來找他,卻沒想到碰上了裴夫人。」
顧卿辭指着我哭道:「子瞻,她騙人!她就是衝我來的,不由分說上來就要殺了我,說我不配做相府夫人。」
裴硯珩手指攥緊:「你不配,難道她配嗎?」
他說完目光掃來,滿是輕蔑,頓時四周賓客竊竊私語起來。
「聽聞裴大人之前在林府小住,別是這林小姐看上了裴大人,這會兒裴大人大婚,因愛生恨……」
顧卿辭聽着,嘴角露出一抹笑,然而轉瞬間,衆人頭頂傳來一聲貓叫。
就見一道身影迅速從樹上掉了下來,就見林青柏抱着一隻貓,指着顧卿辭道:
「剛剛我都看到了,分明是你拿着簪子劃傷了自己,還差點把我姐姐推進湖裏!」
稚子的話音一出,頓時滿場譁然。
顧卿辭瞪大了眼睛,轉而撲在裴硯珩懷中哭了起來:
「子瞻,他們姐弟二人合夥欺我害我,定是算計好了的!」
然而轉眼間,就見林青柏懷中的貓跳了下來,一股腦鑽進了顧卿辭懷中。
林青柏指着她氣道:「嘿,原來是你的貓啊,你家下人要我來這裏找,現在物歸原主,你非但不謝我,竟然還要害我姐姐!說我們合夥害你,這什麼道理啊!」
那貓兒還在瑟瑟發抖,卻被顧卿辭猛地丟了出去,隨後她捂着滿是血的脖子抬起一雙溼潤的眼:「林小姐好心機!竟然爲了做戲,不惜叫來小孩子編胡話……」
裴硯珩基本看明白了,冷笑着看向我:
「林銜月,這便是你的解釋?讓你弟弟抱着一隻貓,在這等我夫人?」
我望着裴硯珩,發現他這不分青紅皁白的模樣當真熟悉得很。
我還未開口,突然樹上再次一動,繼而竟然又跳下一個人。
那人身長九尺,身形修長,立於我面前低頭輕輕撣着木屑。
「小孩子的話不信,我的話總能信了吧?」 

-12-
衆人皆是一愣:「靖……靖國公?您怎會在樹上?」
沈玉沉一把拎起林青柏:「你自己說啊。」
林青柏被拎着領子,縮着腦袋:「剛剛席間有下人問我看沒看見一隻貓,讓我幫忙一起找,我循着就來到了這裏,誰知那貓躥上了樹,我就也爬了上去,但爬得太高,下不來了,還好遇到了這個大叔……」
沈玉沉拍了他屁股一下:「叫哥哥。」
林青柏連忙改口:「哥!是哥哥!」
小孩的話沒人信,但靖國公的話,總歸有人信了。
眼看顧卿辭臉都白了,沈玉沉則垂眼看着裴玉珩:「或是裴大人覺得,林小姐還買通了我,合夥來婚宴害你夫人?」
衆賓客聞言哂笑:「這怎麼可能,林小姐能耐也忒大了些!」
話音剛落,衆人恍然明白了什麼,紛紛看向了顧卿辭。
裴硯珩一怔,這才起身朝沈玉沉行禮:「裴某不敢,想來是內子與林小姐之間有些許誤會……
「林小姐以爲該當如何?」
今日二人大婚,顧卿辭當衆鬧了個沒臉,衆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看我。
我看了裴硯珩一眼,拽起林青柏轉身就走。
「裴大人都說是誤會,那便是誤會吧!青柏你記住,以後路過裴府定要繞道走,不然再被抓去,可就沒有好心的大哥哥替你作證了。」
眼看我二人揚長而去,裴硯珩欲要上前拉住我,沈玉沉卻側身擋住,轉而挑眉看向地上的顧卿辭。
「新娘子的脖子還流着血呢,裴大人,可要好生看顧。」
這點小插曲並未掀起什麼風浪,我爹和林佑之甚至都不知道,還在前院和官場那些人舉着杯子應酬。
眼看我拎着林青柏的耳朵就往外走,林佑之紅光滿面還要追來。
「銜月,你這就回去了?兄長送你回去吧。」
我頭都不回:「你弟弟差點掉湖裏,喝吧你就,喝出個一品宰相,好讓林家風光風光。」
聽我這麼說,林佑之樂呵呵的臉色一變,連忙追着我跑了出來,待聽林青柏哭着鑽進他懷裏,這才知道今日後院出了多大的事。
林佑之招呼馬車,一路送我們倆回家,一路上他沉默不語,卻也怎麼也想不明白。
裴硯珩與他同窗多年,他自然知道他什麼性子,肯定不是他故意爲之,定是那顧家小姐玩了個套。
想到這裏林佑之嘆了口氣:
「說來還是我的錯,早知你二人無緣,便不使那上不得檯面的招了,顧家小姐許是察覺到了什麼,記恨上你了,罷了,日後少來往就是。」
我斜眼看他:「你捨得與裴硯珩少來往?」
林佑之瞪眼,一臉憤憤:
「你說的什麼話,他同別人來欺負我妹子,我還與他來往個屁!」
自從裴硯珩回到相府後,林佑之果然沒再去找他,甚至裴硯珩有時叫人送來帖子,林佑之也沒去過一次,倒也還是算有幾分骨氣。
和裴硯珩漸行漸遠後,我的日子也逐漸舒心開懷了許多。
這幾日林青柏貪涼玩水,發了熱,睡了一圈醒來,不停喊着想喫雲水居的桂花豆腐。
也是上次氣悶,帶着他去喫了一趟,自此天天在我耳邊鬧,可他還是長牙的年紀,甜食不能過量。
眼看着被窩裏的紅包子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只好自己去了一趟雲水居,打算打包一份給他帶回來。
這次我依舊沒排隊就被掌櫃邀了上去,還沒走幾步,就被門口一行人攔住了去路。
抬眼一看,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顧卿辭和她的下人。
才一個月過去,顧卿辭已然從那初見時羞澀的姑娘,蛻變成貴氣逼人的相府夫人,身旁光是伺候的就有六七個隨行。
她指着我:「不是說雅間靠窗早兩個月就訂滿了,爲何她剛來就能有位子?若沒記錯,她上個月也纔來過一次吧?」
掌櫃聞言擦着汗剛要解釋,我卻停下腳步:「罷了,我那間讓ťŭ̀⁺給裴夫人,給我安排個樓下的散桌便是。」
可轉瞬間,顧卿辭的聲音便帶了幾分嘲諷:
「讓?明明是本夫人提前預訂的,豈是你隨口讓出來的?」 

-13-
顧卿辭如今咄咄逼人的模樣,哪還像是初來乍到侷促問我和裴硯珩是何關係那時的樣子?
「夫人,相爺快下朝了,您看……」
顧卿辭聞言這才掃了我一眼,轉身傲然朝樓上走去。
等一行人上樓,掌櫃朝我行禮:「不敢委屈林小姐,國公爺特意吩咐過,只要您來,只管去頂層雅座,那裏無人敢置喙的。」
這些時日我來也是規矩坐下面,可不敢借着他的身份肆意去頂樓。
眼看今日客滿,家裏還有張嘴嗷嗷待哺,這纔跟着走了上去,左右只是等一會兒就走,應當不礙事。
誰知上了頂層還沒坐下,下方就傳來腳步聲,竟是顧卿辭見我上來,自己也追了上來。
我不禁皺起眉:「臨窗都讓給你了,你還追來做什麼?」
她環顧整個頂層,又看向我這邊窗外的風景。
「雅間哪有這頂樓好,上次也只是隨靖國公來坐過一次,卻沒想到上面原來一直都沒人。可掌櫃明明說樓上不讓坐人,你卻坐在這裏,這不是擺明了糊弄我們?」
說話間,小二擦着汗追了上來:「哎喲,夫人啊,您的身份確實坐不得啊,這地方是留給……」
顧卿辭笑了:「我貴爲相府夫人,祖母是聖上欽賜一品誥命,父親乃是西北大將軍!如今滿京城,還有我身份坐不得的位置?」
我坐在一邊掰着手指頭算。
記得我爹曾說過,我朝國公是實打實的爵位,根本無從可比。
而沈玉沉本就貴爲國舅,如今又手握兵權,更是聖上手下的重臣,這地位自然不一樣。
不然當初裴硯珩也不會見到沈玉沉會那般規矩。
但,我怎麼也不能喫着人家的,還狐假虎威。
畢竟身份高貴的是他靖國公,我就是個蹭喫蹭喝的。
眼看小二搞不定就要下去請掌櫃,我也不想再麻煩他,起身就要走。
然而剛站起身,竟就看到了樓下剛下馬車的裴硯珩。
多日不見,裴硯珩周身的氣息內斂深沉了許多,大有前世他叱吒朝堂時的勢頭。
而裴硯珩一抬頭,也正好看到了我。
我淡漠地收回目光,打算轉身就走。
可就在我轉頭之間,身後那道豔麗的人影竟然就從我身後側面的窗戶跌了出去!
「夫人!不好了,林銜月把夫人推下去了!」
望着從窗邊跌進湖水的顧卿辭,我大喫一驚,轉而想都沒想,也跟着跳了出去。
這下輪到上邊幾個亂喊的丫鬟嚇傻了。
謀害當朝一品大臣夫人,那可是不是開玩笑,真要喫牢飯的!
從剛剛顧卿辭咄咄逼人的態度,我就知道她肯定憋着什麼招,果然是這投湖摔跟頭的戲碼。
這些玩意兒我前世在內宅見多了,多少想嫁入相府的姑娘在我眼皮底下搞名堂。
不過她也真拼,這三樓這麼高,臨湖水榭也不知深淺,就這麼自己跳了下去,萬一真摔死了,豈不又是短命一條。
而我敢跳,是因爲沈玉沉說過這裏水深,我水性尚且自保,只要能洗脫罪名,跳一下也無妨。
可我忘了,這都快立秋了。
隨着冰冷刺骨瞬間將我淹沒,整個人都凍了一個哆嗦,心裏只罵這顧卿辭是真該死!
就在我奮力向上遊時,誰知卻被同樣撲騰的顧卿辭在水中狠狠踹了一腳。
那一腳正中胸口,我頓時嗆了一口水,整個人向下沉去。
湖水灌入鼻腔,窒息感讓我意識逐漸模糊。
恍惚間,我感覺有人托住了我的腰,一股溫熱的氣息強行壓入我的胸腔。 

-14-
我睜開眼時,沈玉沉的睫毛正往下墜着水珠。
見我醒來,男人緊張的瞳孔放大,隨即鬆了口氣。
「國公爺唉,您快換身衣裳吧!」身後的下人急得團團轉:「要是知道您在泡在湖裏這麼久還得了風寒,皇后娘娘不得拔了奴才的皮啊!」
我這才注意到他一身玄色蟒袍此刻盡數溼透,玉冠歪斜掛着幾縷水草,向來矜貴的人,眼下卻狼狽得不成樣子。
是他救的我?
我撐着地要起身,卻越過沈玉沉看到了他身後的裴硯珩。
裴硯珩這時正同樣扶着顧卿辭在喝薑湯。
顧卿辭紅着眼,依偎在他懷中抹着眼淚:「今日也只想着上去和林小姐道歉的,想着有什麼誤會都能解釋清楚了,卻不知林小姐竟會如此恨我……」
她說話間,沈玉沉突然從下人手中拽過一條大氅將我裹了個嚴實,隨後打橫將我抱起。
「先送你回府。」
我默默點頭,沒敢多說什麼。
誰知見我被抱着離開,裴硯珩卻沉下臉,跳下馬車就追了上來:
「靖國公留步,今日之事,還需……」
沈玉沉突然扭頭看了一眼還在哭泣的顧卿辭。
被他猛然盯上,顧卿辭當即嚇得臉色一白,甚至忘了哭。
沈玉沉的目光這才緩緩移動到裴硯珩臉上,一字一頓:「裴大人管好你家夫人,事不過三。」
裴硯珩聞言皺起眉,但最終只是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沈玉沉抱着我離去。
我悄悄抬頭,發現沈玉沉的目光竟帶着一絲令人膽寒的殺意。
沈玉沉將我抱上馬車後,徑自抬手扯下玉冠,任那溼漉漉的墨髮披散而下,隨後低頭看我:「她爲何跳下去我不管,可你爲何要跳下去?」
「我怕她死了,死無對證,我也難辭其咎。」
沈玉沉愣了一下:「你當官府都是喫閒飯的?剛剛要不是本公下到湖底撈你,你怕是現在都泡發了。」
我悶悶道:「多謝國公爺相救,只是官府是不是喫閒飯我不知道,但以我父親的官職,絕對扛不住裴硯珩參上一本的。」
前世和裴硯珩對着幹的有幾個好下場,如今和他大婚的人不是我,若是顧卿辭再因我而死,怕是裴硯珩一氣之下,我林家上下都要給她陪葬。
隨着空氣中一陣死寂,沈玉沉突然低聲喃喃道:
「可你想過,你若死了,本公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見我一臉莫名,沈玉沉頓時皺眉抬眼:
「林銜月,你不會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本公負責吧?」
我心頭一震,隨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負責?國公爺真是說笑了,您要真是教坊司的小倌,我倒是能想想辦法。可如今我這家世,想對您負責也沒那個條件呀!況且一碼歸一碼,我替你偷了信,咱這事不都了結了……」
望着我那開開合合的嘴,沈玉沉只覺一股氣提起,乾脆直接低頭封住了我的話。
隨着粗糙的指尖探入腰間,掌心的溫度燙得我渾身戰慄。
「沈玉沉!你!……唔……別……」
掙扎間,男人猛地將我拉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末了,他下巴這才抵在我的發頂,聲音卻是低得幾乎聽不見:
「想不想負責,自始至終都是你一句話的事,和你家世有何關係?怎麼,那日敢做,今日又不敢當了?」
濃郁的鵝梨香將我包裹着,我被懟着啞口無言。
索性心一橫,抬手拽緊他的衣領仰頭咬了上去:
「如何不敢當!有種你娶我啊!」 

-15-
本就受了寒,馬車裏又差點擦槍走火,回去我就發了高熱。
聽林佑之說,裴硯珩來了好幾日,說是帶顧卿辭來賠罪,都被我爹婉拒門外。
林佑之更是放出狠話,要和裴硯珩自此一刀兩斷。
流水的御醫被沈玉沉從宮中請來林府,各種名貴藥材喫着。
幾日後,我高熱終於退去,那幾個守在院子裏的御醫才終於鬆了口氣。
我爹拿着銀票上前感謝,幾人卻是連連擺手不敢接。
只道我醒了纔是謝天謝地,不然靖國公得要他們老命。
沒幾日,賜婚聖旨便下來了。
聽聞皇后娘娘最是欣喜,知道自己弟弟竟然開竅想通了,樂得開了自己的小金庫,在原有的聘禮上又添了二十八臺。
眼看皇后娘娘賜的東西和靖國公府的聘禮流水一樣地送入了林府,全京城都沸騰了。
一整日下來,那些東西竟是生生佔了幾個院子。
我剛好些,聞聲披着衣裳出來看,就見林佑之把林青柏扛在肩頭,指揮他去打開壘得最高的箱子。
結果一打開,發現裏面竟然全是金子。
「大哥,咱家發財了!全是金子!」
「發什麼財,這都是你姐姐的,到時候全都存她的錢莊裏。你要想發財,以後努力升官兒,爭取娶個公主回來!」
我失笑着上前去踹他:「你可教點他好吧!」
白日我百無聊賴躺在院子裏養身子,林佑之則時不時給我帶些雲水居的點心和桂花豆腐。
「前些時日還操心你的婚事,卻沒想轉頭你竟然和國公爺看對了眼!你這何時的事,我怎麼不知道!你給爲兄好好說道說道,這靖國公有何愛好,性格如何啊?」
眼看林佑之掏出紙筆要開始記,我在躺椅上翻了個身。
「你當他是裴硯珩呢,人是武將,想巴結他,小心他先把你丟到京郊軍營去。」
林佑之筆尖一頓,看向我:「京郊軍營是幾品啊?比我現在官大不大?」
望着這個官迷,我翻了個白眼:「大啊,大多了!在那裏想當官不用費腦子,只要努力往死裏殺,就能升官!」
林佑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連夜修書都能把手磨破皮的主,還殺敵?
長槍都扛不動,也就扛着林青柏滿院子晃晃了。
林佑之自然知道自己沒戲,這纔打消念頭。
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五,還有兩個月,自那日馬車之後,我倆就一次沒見過,雖然沒見過面,可卻日日往我這送東西,今日我愛喫的桂花豆腐,明日是雲水居新做的燒雞。
以至於後來每日最期待他派人來的,成了林青柏。
沈玉沉雖不登門,裴硯珩卻是登門登得勤,今日找林佑之敘舊,明日找林佑之談公事,後天找林佑之喝酒。
林佑之不勝其煩,都懷疑裴硯珩到底是來找我,還是看上他了。
最終到底是怕影響自己仕途,還是將人帶進了自己書房,但是偷偷的,也沒敢讓我知道。
那日傍晚,我在院中的竹林澆水,突然感覺裏屋有動靜。
突然,裏屋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我下意識回頭,還未看清,便見一道身影從窗內翻出,動作輕盈如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
沈玉沉蹲在窗臺上,與我四目相對,眼中帶着一絲狡黠的笑意。
我眨了眨眼,後退半步,水壺差點脫手:「你怎麼從我屋內跑出來的?」
他脣角微揚,眼波流轉間隨即輕巧地跳下窗臺,幾步便到了我面前一把將我拽入懷中。
「想見你,又不想驚擾他人,就一路從房頂躥了進去,誰知尋了一圈,沒想你在外頭。」
熟悉的鵝梨香撲面而來,混合着些許汗水的味道,顯然是剛從軍營回來。
我環住他的腰,指尖在他緊實的小腹上輕輕捏了捏,忍不住笑道:「這腰上的肉比起前些日子更緊了些,看來這些時日沒少操練,怎麼,要打仗了?」
沈玉沉沒回答,卻是抓住我亂摸的手反到身後,罵了一句「下流」,隨後低頭便吻了上來。
落日餘暉下,二人在竹影中纏綿。
卻未曾注意到,門外站着一道身影,靜靜地看了許久。
待沈玉沉下意識抬眼時,那身影一頓,轉而踉蹌而去,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沈玉沉冷然掃過門口,隨後視線抽回,這才緩緩放開我,指尖輕輕摩挲着我的脣,目光深邃而專注。
他看了我許久,忽然勾起脣角。
「你倒是一點都沒變。」
他這話說得沒來由,才短短幾個月,能有什麼變化?
我望着他,察覺他目光中有幾分不同尋常:「今日來找我,可是發生什麼事了?」
沈玉沉卻搖頭:「只是想見你一眼,距離婚期還有兩個月呢,太久了。」
我挑眉,指尖探入他後腰掐了一把:「哦,只是想見一眼?」
沈玉沉望着我,眸光閃爍着幾分晦暗。
隨着夕陽落下最後一絲光亮,他驟然將我抱起,吻着我一路進了房內。
一夜抵死的纏綿,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微微亮起,沈玉沉環着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勾起我的髮梢。
見我醒了,他低頭輕輕吻着我的鼻尖,似乎帶着難以察覺的眷戀。
「這幾日軍營已在整隊,今日啓程。」
我垂眼一笑:「我早該想到,顧家女眷驟然回京,這其中若無人提點,聖上怎會突然想起這茬。沈玉沉,其實你早就認識我,對吧?
「那年你接應西北大將軍顧袁城回京時,就在那雲水居喫的飯,而那時正巧是子裕的生日,我和子裕喫完飯,就在樓下放河燈,對嗎?」
沈玉沉聞言眸光一暗,隨即將我再次按入懷中。
他閉着眼,的呼吸落在我頸邊,垂眸間貪戀地吻着,似乎在宣泄那早早藏在心中許久的慾念。
「……那時我便想着,你若是還未嫁人,我定是要追下樓去的,卻沒想這一世,你先主動找上了我。」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可這一次,你我皆不知因果,若一步錯,便又是萬劫不復,你不怕嗎?」
說話間,我再次被按入牀榻間,痠軟的腰肢顫抖着。
沈玉沉吻在我背上,眸色晦暗深沉。
「我只怕下次若再來過,你會不記得找我。」 

-16-
契丹人來犯,西北大軍前線死傷慘重,面對是否發兵支援,朝中大臣各執一詞。
誰知沈玉沉卻沒管那麼多,直接私自拔營北上。
聖上一拍龍椅,想着事已至此,補個聖旨就是,可誰知沈玉沉帶着大軍,半路卻突然不知所蹤。
不少以裴硯珩爲首的大臣多次上表,認爲沈玉沉違抗聖命,求聖上降罪沈家。
可沈玉沉畢竟是皇后的弟弟,沈家一脈怎可能平白任人宰割。
一時間,兩方僵持不下,朝堂上的氣氛變得愈發緊張。
我爹和林佑之這幾日顯得行色匆匆。
我心中隱隱不安,卻又無從問起。
直到這日天色陰沉,我爹一下朝便急匆匆地趕回家中,喚我們進入書房。
「怕是近日京中有變,佑之你帶着銜月和青柏速速出城,去南邊老宅避一避。待月後平靜下來,再回來。」
我一臉詫異:「京中究竟出了什麼事?爲何如此突然?」
我爹摸着鬍子嘆了口氣:「朝中局勢不穩,有人暗中動作,恐怕會有一場大亂啊,放心吧,火燒不到林家,只是你們留在京中還是不妥,先離開一段時間,等平靜了再說。」
我聞言看向他:「是不是和沈玉沉有關?」
我爹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擺了擺手:「瞎操心,靖國公何等厲害,不會有事的。」
眼看我們所有人上了車,唯獨我爹不上,我急了:「您不一起走嗎?」
誰知我爹卻轉身就走了回去
我想追下車,卻被林佑之拉住了手腕。
他眼中難得有了幾分爲人兄長的嚴肅:「別讓爹擔心,聽話。」
當天午後,我們就帶着貼身的東西輕裝出城。
望着雨幕下逐漸遠去的城門,我心中的不安逐漸放大。
前世亂軍入城,已是十幾年後,如今連顧袁城凱旋的日期都沒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思索間,奔馳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就聽車外傳來林佑之的怒喝聲:「裴硯珩,你我同窗多年,我拿你當兄弟,如今你已經娶了顧卿辭,爲何還要屢屢招惹我妹子!你當林家沒人了嗎!」
我聞言猛地一頓,隨後掀開簾子看去,就見雨幕中,裴硯珩撐着傘立在馬車前,面色淡漠:「沈玉沉私自帶兵拔營,犯下重罪,如今下落不明,林銜月哪都不能去,把她交給我,你愛去哪去哪,我就當沒見過你。」
眼看我被人從馬車上拽下來,林佑之頓時怒不可遏怒地看向他:「裴硯珩,你敢動她試試!」
裴硯珩卻面色淡然,只一抬手,就讓人一拳揍向林佑之的肚子,沒一會兒人就被揍暈了過去。
望着林佑之倒下的身影,我紅了眼。
趁人不備一把抽出身旁人的長劍,直直朝裴硯珩刺去。
似乎沒人想到我會突然行刺,裴硯珩就這麼看着我的長劍朝他而來,意外之餘卻沒完全躲開,還是被我扎穿了肩頭。
下一秒,我後頸一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熟悉的屋子。
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夢見子裕的房間。
我指尖無意識地摸索着牀頭的欄杆,那裏,本該綁着子裕的小老虎纔對。
這孩子,怎麼又亂放東西,玩完就隨手一丟,總是要我替他撿回來再綁上……
心中一瞬的柔軟,在抬眼看到窗前站着一個人時驟然清明。
那人背對着我,似乎站了很久。
裴硯珩,他何時來過子裕的房間……
我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側頭看去,
目光所及,桌案上沒有我給子裕買的文房四寶,
掛着他小衣裳的衣架也空空如也,
地上更沒有他澆花用的矮凳,就連門簾都不是他喜歡的天藍色。
這裏看着雖是那間房,卻沒有一絲屬於子裕生活過的痕跡。
反而卻多了很多裴硯珩書房的東西,看起來他像是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這裏。
一瞬間,所有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雨幕中的林佑之的怒喝,長劍刺入血肉的觸感,以及脖子後那陣劇痛……
我猛然驚醒了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被擄到了裴硯珩的府邸!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動靜,裴硯珩回頭看來:「醒了?」
我捏着昏沉的頭,從牀上坐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爲何要帶我來這裏?」
裴硯珩聞言抬眼望着窗外的雨,目光深沉又悠遠。
他似乎在透過雨水看着什麼,良久,他轉頭看向我,溫和的聲音帶着幾分悽然:
「銜月,你說人真的有來世嗎?」
在我愣神間,他緩緩朝我走來,卻是伸手越過我落在了牀頭的架子上。
裴硯珩的指尖一寸寸摸着那裏,聲音帶着幾分懷念:「我記得,這裏該是掛了東西的。」
我心口一顫,隨後攥緊了手心。
「裴大人抓我,不知是以何名義,聖上可知曉?如今滿京城都知道我與靖國公即將大婚,你卻將我帶到相府,這於理不合吧?」
聽着我的話,男人垂下眼,他指尖從欄杆抽離,轉而輕輕撫過我的臉龐,一點點的,彷彿在描摹他曾經記得的樣子。
「林銜月,你真要嫁給沈玉沉那個通敵叛國的罪人嗎?你難道……就不想再見到子裕了嗎?」
啪的一聲,我用盡十足的力氣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裴硯珩被我打得幾乎側過臉去,許是動作大了一些,他肩膀開始滲出鮮紅。
然而裴硯珩卻分毫沒有生氣,反而眼中湧出幾分欣喜。
他感覺自己猜對了,失而復得一般回過頭來,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沒事的,沒事的銜月!你若能消氣,多打我幾次,或是多刺我幾刀都好!
「我就知道,那日在祠堂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之前都是我不對,是我不好,但哪怕你再恨我,子裕卻是無辜的!
「銜月,留在相府好不好?
「我娶你做平妻,這一次我會好好待子裕,每年生辰我都會親自給他準備禮物。
「我會教他讀書寫字,帶他去西郊放風箏,去騎馬,再不會讓他被冷落,我……」
裴硯珩說的所有都是我前世窮極一生所求,可如今他的語氣再深情,我卻只感覺到一陣噁心。
我將人推開,冷聲笑道:「裴大人所言,銜月怎麼半分都聽不懂?剛剛只是氣大人不分青紅皁白就侮蔑我未婚夫君,一時手快罷了!」
裴硯珩聞言一頓,隨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試圖從我眼中看出一絲不同的情緒:「你還在騙我,你若不懂,爲何那一夜會出現在我書房?你真當我喝醉了嗎?」
隨着手心一涼,我低頭看去,就見被再次粘起來的玉色狼毫被塞入我手中。
他扣着我的脖子,頭落在我肩上,聲音軟了一些:「銜月,當我求你,我們讓子裕出生好不好?」
我別過了頭去:「裴大人請自重,我肚子裏已經有了靖國公的骨肉,上哪給您生什麼子裕呢。」
裴硯珩聞言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隨後他用力一扯,目光觸及我鎖骨下的紅印時,瞬間像是被燙了眼睛,心底一陣絞痛。
「所以,你那日去找的,是他?是沈玉沉?!」
裴硯珩紅着眼,一雙手發狠了一般掐着我的肩膀,見我不答,他笑了:
「那又如何?契丹人早在路上就埋伏了他,沈玉沉必死無疑!」 

-17-
我知道裴硯珩也重生了,但卻和前世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前世的他運籌帷幄,似乎世間沒有什麼能左右他的軟肋。
而眼下的他,卻變得如此偏執。
多年前那個滿京城人人仰慕的光風霽月的少年郎,早已蕩然無存。
我被關在相府多日,除了每日有人送飯菜,我一步都不能踏出去。
每到晚間,裴硯珩都會不顧我抗拒,強行與我擠在一張牀。
想來前世都未曾有過,如今的他卻非要攬着我才能入睡,真是噁心至極。
而我那日隨口所說自己懷了骨肉,很快就被御醫戳破了謊言。
聽御醫說我氣血虧損,但並未有身孕時,裴硯珩從未笑得那般明朗。
自那之後,他每日都會帶來一些孩子的玩意兒,裝點着整個屋子。
我算着日子,距離我和沈玉沉大婚之日,還有三天。
可轉眼間到了當日,都還沒有他的消息。
自那以後,我便坐在窗前望着院內的一方天空。
前世自己在這裏住了十多年都不覺得憋屈,而現在只是被困了幾天,卻已經度日如年。
京城最後一夜的寧靜,是被一聲尖銳的慘叫聲打破的。
隨着亂軍踏破城門,街道之上滿是砍殺之聲。
我慌亂地聽着外面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看向裴硯珩。
契丹人竟然提前打入了京?
「不必慌張,待我出去看看就是。」
裴硯珩還端坐在桌前,隨着替我畫完一幅小像,這纔拿起一個匣子,起身朝外走去。
此時相府早已被破門,顧卿辭是第一個被抓出來的。
她高聲尖叫着:「沈玉沉的未婚妻就在府中,你們留我一命,我帶你們將她找出來!沈玉沉愛她如命,只要拿住她,不怕沈玉沉不出來!」
這句話喊出後,很快裴硯珩就帶我出現在衆人面前。
裴硯珩環顧四周亂軍,隨後他從匣中拿出虎符高高舉起。
「顧將軍親授虎符在此,西北顧家軍聽令!」
這一聲喊完,四周的契丹軍面面相覷,隨後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密信果然屬實,這裴大人還真以爲如今闖入京中的,都是顧家軍假扮的契丹大軍嗎?」
裴硯珩聞言臉色一變:「怎麼可能,前世明明……」
爲首的人嗤笑一聲:「顧袁城詭計多端,與我們私下談和,卻想着借我們之手撲殺禁軍,自己漁翁得利登上皇位?你們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可卻不知,我們早已得到密令,顧家軍現在怕是全都被牽制在西北的荒山裏!如今京城之內,全是我實打實的契丹大軍!哈哈哈哈!」
此話一出,裴硯珩瞬間臉色慘白,他踉蹌兩步,手中虎符猛然墜地。
「怎麼可能,沒人能提前知道這些,我與顧將軍之間早已……」
突然想到什麼,裴硯珩猛然回頭看向我。
顧卿辭見狀,指着我喊道:「子瞻!這個賤人定是知道什麼,不然沈玉沉如何幾次三番都會來救她?!你們不是要知道沈玉沉在哪嗎,她就是林銜月,你們快把她抓走……」
然而下一秒,裴硯珩卻是拔出長劍,一劍抹了顧卿辭的脖子。
顧卿辭定在了原地,隨着鮮血噴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裴硯珩,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倒在了血泊裏。
隨後就見裴硯珩拎着帶血的長劍,擋在了我面前:「你放心,這一次,沒人能帶走你。」
在我淡漠的目光下,裴硯珩抬眼看向契丹人爲首的將領:
「就算你們殺入京城,擒了皇帝,可我大晉國土方圓萬里,各地都有重兵,你們若是拿下皇城,也僅僅是拿下皇城,待各地重兵圍剿,你們依舊死無葬身之地!」
對方樂了:「怎麼,裴大人是還想提條件?」
裴硯珩立在我身前,聲音低沉陰寒:
「你們想吞下大晉,就不怕一口噎死?依我說,不如在此擁立沒有根基的新皇,明面上大晉與契丹和平往來,實則還是你契丹控制着大晉的王朝,這不比你們一個城池一個城池拼殺來得方便?」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傳來一聲嗤笑。
下一秒,我面前一花,就被人攔腰從裴硯珩身後拉開了數十米。
抬眼看去,竟是多日不見的沈玉沉。
而遠處的契丹大軍之中緩緩走出一襲明黃龍袍,很快所有圍着院子的「契丹大軍」紛紛朝那人跪了下去。
裴硯珩本看到沈玉沉後就大喫一驚,隨後望着走入府中的那人,頓時眸光一頓,愣在原地。
「陛下?!」
裴硯珩如被當頭棒喝,他猛地反應過來看向四周。
卻突然發現除了剛剛被自己一劍斃命的顧卿辭,整個院中沒有一人傷亡。
那些契丹人,竟然全是假扮的!
「裴硯珩,你可真叫朕失望。」
隨着皇帝一聲嘆息,裴硯珩踉蹌着跪在了地上,臉色慘白如紙。 

-18-
裴硯珩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他驀然笑了:
「原來這一切,竟然都是你們是設的局?可笑我竟入局卻不自知,還以爲你真的帶兵離開了京城。」
望着裴硯珩,皇帝只覺唏噓。
依稀想起當年這少年郎三元及第,一路從七品小官被自己提拔至今日的地位。
那時的裴硯珩兩袖清風,骨子裏都是一股爲國爲民爲社稷的無上風姿。
卻未承想過,那雙透徹溫和的眸子裏所暗藏的野心這般大。
許是在他一腳踏入金鑾殿那一日,便已然貪慕起這張龍椅了吧。
「裴硯珩,朕待你不薄,你卻與顧袁城勾結,意圖謀反。若非沈玉沉提前察覺,暗中佈局,今日這京城,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裴硯珩頹然在地,聞言目光掃過沈玉沉,聲音帶着徹骨的殺意:「沈玉沉,你早就知道了?」
沈玉沉站在皇帝身側,神色淡然:
「你以爲你的計劃天衣無縫,卻不知從你與顧袁城密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落入了我的眼中。你也真是厲害,借顧卿辭之手,長年累月與顧袁城聯繫,書信往來數年都未曾被發現端倪。而你察覺顧家人被聖上提前召回京中,恐生變故,便提前了計劃。
「可惜,你算錯了一步——因爲我從未離開過京城,而顧卿辭嫁入相府後,替你寄出的家書,也全都早被替換。時至今日,顧將軍怕是還在西北等着你的消息,卻不知自己的親生女兒,已然死於你的手中。」
裴硯珩聽着他的話,目光落在身側早已沒了氣的顧卿辭身上,他的手指緊緊攥住地上的泥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最終只是嘲諷地垂下頭。
「我還以爲這一次能搶佔先機,卻沒想到,靖國公更是棋高一招!」
皇帝不願再聽,揮了揮手:
「來人,將裴硯珩押入天牢。」
幾名侍衛立即上前,將裴硯珩架起。
他並未反抗,只是突然想起什麼抬起頭,目光陰沉的看向我:
「林銜月,我會等你的,今生若無緣,來世我定先去尋你!」
他說完哈哈大笑着,隨後便任由侍衛將他拖走了。
院中一時寂靜無聲,只剩下顧卿辭的屍體倒在血泊中,顯得格外刺眼。
皇帝隨即看向沈玉沉:「今日之事多虧了你,若非你帶着皇后以死相勸,提前佈局,朕怕是真的難以識破裴硯珩和顧袁城的陰謀。」
沈玉沉微微躬身,語氣恭敬卻淡然:「陛下過譽了,臣不過是盡忠職守,只是顧將軍手中親兵十萬,此時真要動他,怕是難了些。不如就先放他在西北,從長計議。他家眷如今都在京中,沒了裴硯珩,倒也不怕他反。」
皇帝聞言沒再多言,目光掃過我,眼中帶着幾分探究:「這位便是從中幫忙的林家千金?」
我立即上前行禮:「臣女林銜月,參見陛下。」
皇帝笑了笑,語氣溫和了許多:「不必多禮,你和玉沉的事朕都知道,這幾日你也受苦了,等此間事了,朕和皇后同爲你們主婚,定不讓你平白委屈這一場。」
我連忙低頭謝恩。
皇帝見狀,笑了笑,又囑咐了沈玉沉幾句,這才轉身帶着衆人離去。
院中很快恢復了平靜,只剩下我與沈玉沉二人。
我攥緊了衣袖,別過頭:「說吧,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玉沉見我冷了臉,連忙上前拉着我的手,見我看都不看他,知道我生氣了。
他望着我,緩緩在我身前單膝跪下,頭靠在我腿上:
「我從未想過他竟會大膽至此,將你擄來相府。你在相府這些時日,我亦心急如焚,每日都恨不能衝進去把你帶出來。可此時若把你帶出,裴硯珩必然察覺異樣,一切便會功虧一簣……
「前世裴硯珩與顧袁城勾結,早就意圖借契丹人之手製造混亂趁機謀反。
「那時我雖察覺他們的計劃,可惜已經爲時太晚,等契丹人帶兵攻入京城內時,禁軍已經抵擋不住。
「等我再醒來時,發現時間回到了裴硯珩拜相前半年,那時我知道事不宜遲,先勸說陛下將顧家親眷接回京中安置。等讓你偷取信件,拿到了切實證據,這才與陛下商議設下此局,引他提前露出馬腳。
「只是沒想到裴硯珩還會重蹈覆轍,更沒想到,他眼看生變,竟然會遊說契丹人立新皇。」
我閉着眼深吸一口氣,沈玉沉做的對。
唯有騙過所有人,才能騙過裴硯珩。
我目光落在相府的大門口,恍然看到當年自己和子裕在那裏被亂軍擄走,與裴硯珩換虎符的樣子。
「他一貫如此,在他護着那虎符,任由我和子裕被亂軍殺死時,我就知道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雖然不知他幼年經歷過什麼,但卻也知道他感情涼薄,是任由我兄長如何操心都改變不了的。」
畢竟能在這麼短時間登上相位的人,有幾個不狠的?
反觀林佑之要和他相比,怕是一輩子都難以企及。
見我突然眼中帶笑,沈玉沉伸頭看來:
「你笑什麼?」
我搖了搖頭:
「我只是笑我那一心想升官兒的傻兄長,還總以爲自己能學會裴硯珩分毫。」 

-19-
我與沈玉沉大婚這日,豔陽高照。
皇城內,我與沈玉沉並肩立在殿外,沈玉沉察覺我的手有些緊,側頭看向一身紅妝的我:
「怎麼,沒見過這陣仗,慌了?」
我頭頂着八斤重的金冠,全身上下唯有眼珠子能轉。
這會兒望着大殿外那成百上千來恭賀觀禮的人,確實有些抖。
「沈玉沉,你有喫的嗎?」
「什麼?」
「我三更就起來了,到現在都沒敢喫東西,我好餓啊。」
沈玉沉四處看了看,從袖口掏出一塊帕子包着的點心,看似抬手替我周全衣領,實則直接塞了一塊進我嘴裏。
隨着甜膩的點心入口,我頓時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他嘆了口氣:「就知道你會餓,禮成後我帶你去後殿喫頓好的。」
「你不用陪酒嗎?」
「今天本公大婚,本公說了算。」
半個時辰後,隨着二人在大殿三拜之後,終於禮成。
喜堂內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賓客們紛紛上前道賀,而我雙腿一軟,差點沒起來。
好在沈玉沉手快一把將我撈起打橫抱了出去,這一下,歡呼聲和揶揄聲更大。
「靖國公和夫人真是恩愛呢……」
不知道哪跑出來的小皇子圍着我們轉圈喊了起來:
「羞羞,抱着新娘子不撒手!」
林青柏也跟着拉扯沈玉沉:
「姐夫,這不合禮數!」
大殿內衆人圍着我們喧鬧一片,好在林佑之眼疾手快,立即把林青柏和那幾個皇子拽了回來。
沒了鉗制,沈玉沉腳步飛快,抱着我一路朝着後殿飛奔。
等到了後殿,這才終於將我抱上了牀,轉而從桌上找來了糕點就往我嘴裏塞。
結果喫了兩口,我就指着肚子上的腰帶擺手。
「不行,呼吸不上來了,以前我也沒穿這麼多,這皇后娘娘給準備的禮服,怎的這麼繁瑣?」
「那是自然,都是按照公主大婚的禮制定的婚服,全身金飾,每一樣都足金足重。」
我啃着點心,看着沈玉沉幫我拆着衣服,過了沒一會兒,春翹就偷偷端了兩碗熱面進來。
「國公爺,夫人,這是奴婢從御膳房端來的,御膳房說一會兒還有菜色端來,您二位先喫這個墊墊肚子。」
眼看春翹退出門外就去守門了,沈玉沉感嘆了一句:
「你這丫鬟真不得了,皇宮這麼大,第一次進來就能找到膳房?」
「春翹自然厲害,若不是她幫忙,我可和你見不着。」
我與沈玉沉在殿內喫着面,而與此同時午門外的刑場上卻是一片肅殺。
聽着皇城吹起的號角,裴硯珩緩緩抬起了頭。
他此時雙手被鐵鏈緊緊束縛,衣衫襤褸。
待日光刺進瞳孔時,他似乎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海棠香。
那一年,他進了棠雪院,望着賬內躁動的人影,卻沒離開。
待出來時,他便被千夫所指。
最終他牽着林銜月的手過了相府大門。
他們拜堂成親,喝了交杯酒。
可他卻總覺得,自己是被算計了,轉頭就將人置之腦後。
等他再看時,後宅的一個人,已經變成了兩個人。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其實也總偷偷去看過他們,但卻從未想過靠近。
他自小家族敗落,從一個富家公子淪落成寄人籬下的書童。
好在顧卿辭看上了他,拉着他要一起讀書,顧袁城這才心軟將他留在了顧家的私塾一同啓蒙。
可他心中的傲氣如何讓他能忍受這種日子。
他因爲無依無靠,在私塾被人欺凌,被人羞辱,寒冬臘月別人在溫室內讀書,而他卻爲了蠟燭錢,只能出去撿柴爲生。
爲了考取功名,成爲人上人,他只一心讀書,對人情世故都淡薄得很。
可這條路他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幾乎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麼。
當顧袁城在他三元及第時,第一次送來一箱金子和一封信時。
他終於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慾望和野心,當聖上看中他的清廉和無畏時。
他盯着大殿上的龍椅,突然覺得也許有些東西並不是遙不可及。
所以即便當看到林銜月和裴子裕被亂軍抓去時。
他下意識還抱着那鑲嵌着虎符的牌位不肯撒手。
他說:「兩條賤命,也配換吾愛牌位。」
可他說完就後悔了,他分明看到女子眼中那徹底絕望的眼神。
他以爲亂軍會覺得他們不重要,放過他們。
可是並沒有,長劍刺穿了子裕的胸膛,鮮血燙着他的眼。
林銜月再無往日嫺靜,她咒罵着,瘋了一般掙扎着想要去拽起子裕。
但很快,林銜月也被拖了出去,刺耳悽慘的尖叫聲只響了片刻。
很快院外就傳來幾個契丹人不屑的聲音。
「時辰到!行刑!」
隨着思緒被抽回,裴硯珩剛被按了下去,就聽到一聲清脆響起。
就見懷裏滾出了一節被粘了多次的玉色狼毫。
他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那狼毫就被劊子手毫不在意地一腳跺碎。
目光落在那破碎的玉筆上,裴硯珩眼中終於泛起一絲血色。
聽着遠處皇城傳來的鑼鼓聲,他嘴角勾起一絲苦笑。
可笑他本就罪孽深重,卻還一次次去求她回頭。
她不親手殺了自己已是留情,又怎會回頭多看他一眼?
原來蝕骨之痛並非利刃加身,
而是終於看清自己二十年來,如何親手將月光,碾作了遍地血霜。
皇宮前殿的宴席喧鬧聲如潮水般漫過後殿的硃紅宮牆。
我和沈玉沉在殿內開着小竈,從烤鴨一路喫到蓮蓉酥餅,喫得不亦樂乎。
然而隨着一聲悽然的鳥鳴驚起,我驟然渾身一震,放下喫的,起身就跑到了殿外。
我看向遠處南城門上空盤旋着無數黑色的烏鴉,呆愣愣了半晌。
很快,沈玉沉跟了出來,目光隨我的視線看去,目光一沉。
我怔怔的望着:
「你說,他下一世,是不是還會不死不休的等我?」
我被人一把環入懷中:
「怕什麼,他等你,我就不等你了嗎?不過下一次, 還是換我主動來找你吧。畢竟你家那狗洞, 實在太埋汰了些。」
見我不笑, 沈玉沉捧着我的臉,強迫我抬頭看着他。
暮色裏,沈玉沉的深邃的眸光像淬了火,燙得我眼眶發酸。
「林銜月你記住, 要怕, 也該是他怕我們, 怕我們相守得太長久。那樣不用等到下一世, 你就早忘了他的樣子了,對嗎?」
男人的聲音輕柔,卻字字落在我心頭。
我聞言用力點着頭, 轉眼就瞥見他手腕處的傷痕,急忙伸手握住了。
「何時傷的?」
沈玉沉唔了一聲,抬手看了看。
「還何時?那日你掉水裏, 抱你上來的時候,被河岸的石頭劃的。也真是稀奇,帶兵打仗都沒在衣袖外留什麼痕跡, 反倒下水救你卻落個疤, 說吧,你要怎麼賠我?」
「人都賠你了,還怎麼賠啊?」
他下頜抵在我發頂,緩緩的聲音震得我耳膜發麻:
「銜月,你可還記得那年你帶着那糰子在湖邊放河燈時,說過最怕形單影隻嗎。
「如今河燈要放雙數, 臺階要踩雙數, 連梅子都要成雙成對地醃。
「林銜月, 你再也甩不開我了。」
聽着這些話,驟然思緒再次回到那年雲水居下,抬眼看到他的第一面。
那時子裕陪在我身旁, 說日後年年歲歲, 都要陪我放河燈,這樣孃親就不會形單影隻了。
可卻沒想到,沈玉沉在三樓,竟是全都記着。
一瞬間, 那些倉皇的、灼痛的、輾轉反側的年月,
忽然都成了前世模糊的燈影。
燈影下, 那已然長成少年郎的白玉糰子, 在朝我笑着揮手,
然而只一眨眼, 他便轉身隱入人海,消失不見。
察覺我淚流滿面,沈玉沉就這樣立在朱廊下, 緊緊擁着我, 聲音輕柔。
「別怕,銜月,從今往後, 你只管數着我們的年年歲歲。
「此生,便由我陪你,歲歲到白頭。」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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