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外救下昏迷的太子,全家因我雞犬升天。
阿孃被封爲清和縣夫人,阿爹封爲七品朝散郎。
就連同母異父的妹妹都封了通義郡夫人,
唯獨我。
被丟在後山的菜地裏,與木桶、糞瓢、豬食爲伴。
換了朱釵錦衣的阿孃摸着我開裂的手,假模假樣的泣聲道:
「你妹妹身子弱,喫不了苦,你讓讓她,不過是個虛名罷了。等風頭過去,阿孃就放你出去。」
虛名?
「那爲何阿孃要在我的剩飯裏下斷腸散?」
-1-
我娘被我問得一怔,聲音虛得發飄:「哪來的斷腸散……許是竈灰落上去了,娘給你吹吹。」
她伸手在那碗餿飯上隨意拂了兩下,反倒又揚了些塵土進去。
我回頭望向冷竈。
那上頭,原本是有一包斷腸散的。
是我給自己備下的。
只是始終狠不下心丟下陪了我七載的大福和小旺。
自我娘來過,那藥便不見了。
她連買毒藥了結我,都捨不得花一個銅板。
我將那碗飯推到她面前。「那娘嚐嚐?」
她驟然變色,一把將碗摜在地上,碎瓷混着餿飯濺開。
「瘋言瘋語!我是你親孃,還能害你不成!
「如今你妹妹剛得封賞,咱家還沒在京裏站穩,你少給我生事!否則我饒不了你!
「待來日你妹妹攀了高枝,你這做姐姐的,不也跟着臉上有光?」
話音剛落,
才當了半個月的貴婦人,她便已嫌我這荒山髒亂,匆匆而去。
小旺顛顛地跑過來,腦袋輕輕蹭着我的腿,我把它抱進懷裏,輕聲回應道,
「小旺,放心吧,我不想死了。
「我得活,要把過去十八年沒活夠的,統統活回來。」
當夜,一把大火吞了後山菜地,燒得只剩一片焦土。
我抱着一貓一狗,閃身沒入一條隱祕小徑。
這條路,我偷偷挖了一年,原想着哪天能溜去城裏瞧瞧。
也是在這條路上,我撿到了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太子李澄昭。
爲救他,我花光了攢了半年的五百文錢。
爹孃氣得掄起鋤頭將我往死裏打,
「你這賊丫頭,好端端藏了個什麼狗男人在這裏,毀了名節,還怎麼要聘禮!」
他們硬要等他醒來,逼他娶我。
-2-
李澄昭醒了。
他說,他是當朝太子。
爹孃立刻改了主意,將妹妹推到他跟前:「這是小女萱兒,便是她救了殿下。」
李澄昭的目光越過他們,落在我身上。
「她是?」
我娘身子一僵Ṫū́ₔ,急忙給我使眼色:「這是大女兒小豆子,粗野慣了,別污了殿下的眼!」
「還不快出去!」
她連推帶搡將我攆出屋,壓低聲音:「晚上給你做肉喫,管好你的嘴。」
肉?
家裏只有妹妹才配喫肉。
我……也能喫了嗎?
我下意識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彷彿真聞到了肉香。
誰救的太子,又有什麼要緊。
橫豎……也換不來一口肉喫。
可我錯了,
救了太子不僅有肉喫,還有享之不盡的珍饈美味。
太子自然是不可能順着阿孃心意娶了胡萱兒的,只是她頂着我的名頭,封了通義郡夫人,阿爹阿孃也跟着沾了光,一家子通身的氣派,
唯獨忘了答應給我的肉。
她是我娘,
她不該忘的。
我進不去皇宮,便只能守在宮門口,
我攔下太子的馬車,將當日救他時拾到的墜子雙手遞上,「殿下,民女有東西要還給您。」
李澄昭看了我一眼,讓人將東西接過去。
這墜子似乎對他很有用,他的臉色驟變,質問我:「從何處得來的?」
「民女撿到殿下的時候,在殿下的衣角處拾到的。」
我隱晦地提醒,
不料他扯扯嘴角,「繞這麼大圈子,挾恩圖報也要懂得適可而止。」
「孤既已賞過,便是兩清。至於你們胡家誰冒功、誰受屈,與孤何干?若你來是求孤要個公道,便回吧。」
原來他心如明鏡,
只是懶得管。
「民女只想求殿下給一個營生,讓民女可以自食其力。」
簾內靜默片刻,
他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視線落在我洗得發白的衣襟上,又掃過沾滿塵土的鞋履,最終又退回車內,
「宮裏缺個浣衣的女使,你去吧。」
-3-
浣衣局並不比後山菜地好過。
空氣中永遠瀰漫着皂莢與黴溼混雜的氣味,
十幾口大缸終日冒着白茫茫的蒸汽。
好在,在這裏一餐便是一餐,有肉有菜。
到底是宮裏的差事,比外頭的百姓人家喫得還要好一些。
管事的張公公和李嬤嬤很喜歡大福和小旺,看在我做事勤勉,又任勞任怨的份上,每日會多給我添些飯來養活這一貓一狗。
同住的女使身子不爽快的時候,
我便主動替她們攬下活,多幹一些。
年歲大的嬤嬤常年浸冷水,手指總是僵直着,
我識得一些草藥,趁出宮採買的工夫,採些活血驅寒的藥材,悄悄替她們調理。
眼裏有活,手腳又勤快。
這裏的人漸漸便拿我當了自țŭ̀ₚ己人,極其溫善。
這日晾衣時,李嬤嬤和張公公談論起宮裏的事,並不避諱我。
「可聽說了?前幾日太子殿下親往靜福寺,齋戒三日爲娘娘求了一顆平安珠。」
李嬤嬤聲音壓得極低,「回程途中還遇了險……娘娘卻說不吉利,直接令人扔了。」
張公公嘆了口氣,「這還看不明白麼?娘娘屬意的是明王殿下。手心手背雖都是肉,到底有薄有厚……」
我從他們零碎的言語中,聽明白了太子如今的局勢。
皇后育有二子:長子李澄昭年方十九,已立爲太子;幼子李澄明,今年才三歲。
如今陛下病體沉痾,娘娘屢次進言,欲廢太子改立幼子。
饒是太子日日晨昏定省,動輒仍遭訓斥。
李嬤嬤所說的遇刺,大約就是我撿到李澄昭的那次。
-4-
一個月後,李澄昭破例來到浣衣局,目光落在我腫脹的雙手上,又抬眼看了看我的臉,
「倒是白淨了不少。」
「聽李嬤嬤說你做事勤勉,這是好事。比你那妹妹倒是強得多。」
我垂眸低身行禮,「奴婢感激殿下收留,不敢不盡心報答。」
「胡家來找過我,問起你。」他語氣平淡,說話的時候審視着我的表情。
見我有絲驚慌,他滿意的繼續:「孤又不是你們胡家的管家,丟了阿貓阿狗都要來問孤一嘴。」
我鬆了一口氣,「多謝殿下庇護。」
見我識趣,李澄昭揚了揚脣角,纔開口入正題:「你救孤的時候,可曾遇見過什麼人?」
「我下山的時候撞見殿下昏倒在路邊,有個素衣的女人聽到聲響後就跑開了。」
「你怎知是個女人?」
「腰身細,步態輕,且……那墜子的做工,看起來也不尋常。」
他拳頭驟然握緊,眼中閃過一絲痛色。
沉默半晌,他忽然問我,
「孤賞給胡家的榮華富貴足夠你們幾輩子,爲何還要逃出來喫這份苦?」
「那是胡家的富貴,不是奴婢的。」
他眯起眼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叫什麼來的?」
「殿下叫奴婢豆子就好。」
他蹙蹙眉頭,我忙解釋,「阿孃忘了給奴婢取名字,一直就這麼叫過來了。」
「你兩歲隨你阿孃改嫁胡濟。他們生了胡萱兒後,你就被扔在後山種地養家。而今,又被冒領了功勞,」
他頓了頓,「你投靠孤,可是想借孤的手報復他們?」
顯然,李澄昭從我的三言兩語中明白了我在胡家的處境,派人去查過我。
爲顯誠懇,我跪地叩首,「奴婢只想好好的爲自己活一回,不再寄希望於他人身上。」
「你就不想混出個名堂,讓你阿孃後悔拋棄你?」
「殿下,你渴求誰的愛,誰就會成爲你的牢籠。
「奴婢曾經很想得到阿孃的愛,但奴婢差點死在阿孃的手裏,爲得到阿孃的認可,奴婢被圈了十八年,如今不想在籠子裏待着了。」
他聽了我的話,眼神意味不明,
之後慘淡的笑笑,「這世上竟真有不愛子女的娘……」
「殿下錯了,阿孃是好阿孃,她很愛妹妹…ŧŭ̀₃…」
只是不愛我而已。
-5-
李澄昭破例將我提了掌機女官,賜我「靜和」爲名。
雖爲八品,卻不再用做苦力,只是跟在他身邊,做一些文書整理。
我不識字,爲藏拙,我將剛攢下的一點銀子拿出來,想求張公公教我。
夜裏,李澄昭便將銀子如數扔到我懷裏,「你是孤的人,少做這些沒有臉面的事。」
「孤既提拔了你,便知曉你的底細。」他負手立於燈下,眉宇間看不出喜怒,「孤教你。」
太子的學問是極好的,他爲了得到皇后的認可,幼時便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文韜武略都是各中翹楚。
能得太子教授,不出三月,我便能做文章,將太子的筆跡模仿的七七八八。
李澄昭難得露出笑模樣,「倒是讓孤撿了個好苗子,胡家若傾心培養你,何必今日貽笑大方。」
他在譏諷胡萱兒四處買名聲的事。
京城裏突然就多了個才貌雙全的通義郡夫人。
各家說書先生不遺餘力的賣弄嘴力,將胡萱兒如何救太子,又如何容貌絕俗、人情練達吹噓得天花亂墜。
生怕旁人不知道胡家本就是個農戶,靠女兒捨命才得了這麼個封號。
「父母之愛子必爲之計深遠,阿孃也不過是盼着小妹能高嫁個好人家罷了。」
我苦笑兩聲,說不在意,可心裏難免還是有些刺痛。
李澄昭瞧出我的異樣,拍拍我的肩頭,「明日王相家的雅集你替孤去一趟吧。」
「我嗎?」
王家相門,世代清貴。
這次雅集,是王相有意選孫媳婦,京城有頭有臉的女眷都會出席。
我不明白李澄昭何意,難道想要用我拉攏王相嗎?
「殿下,奴婢身份卑微,恐怕入不了王相的眼……您要不要換個人去?」
李澄昭見我煞有介事的解釋,眉眼一彎笑出聲,
「想哪去了?孤抽不開身,你去送份賀禮。見你如見孤,是一樣的。」
見我仍不安,他語氣放緩:「靜和,你是孤親手教出來的人。」
「莫不說配這城裏的任何一家公子都綽綽有餘,就是王相當真看上你,也要看孤肯不肯放人。
孤這東宮裏的藏書,珍寶,旁人幾輩子未必能得見一個,你讀過、看過。
你用的那方硯臺是米芾的蘭亭硯,你前日打翻的茶盞亦是名家孤品,你莫要見了那些女眷便自慚形穢,丟了孤的顏面!」
「況且,」他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雅集上有你的故人,該去露露面了。」
-6-
雅集設在王相府邸的花廳,
因我代太子,故被引至上席。
不久後,
便見阿孃阿爹跟在一身絳紅豔麗地胡萱兒身後,亦步亦趨的走了進來。
阿孃的兩隻眼珠子不夠使了似的四處亂轉。
世家的婢女見到胡萱兒,象徵性的叫了聲「郡夫人」,使得她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昂着頭,竟忘了對其他人夫人見禮。
我原不想多事,
但阿孃抬頭間認出了我,見到我活得好好的,頗有些失望:「你這賤皮子,你居然沒死,你怎麼敢出現在這裏。」
「這也是你配進來的地方!」
滿堂笑語霎時一靜。
胡萱兒眼疾手快捂住了阿孃的嘴,在她耳邊嘀嘀咕咕一番後,阿孃朝着我的座位方向深深剜了一眼。
王相見我臉色不好看,
正要請他們出去,我擺擺手。
初始,賦詩作畫,胡萱兒在衆多女眷中表現的中規中矩,
畢竟爲了能讓她將來高嫁,延請名師,阿爹和阿孃砸了全部的家當。
阿孃常說:「小豆子,你快快乾活,妹妹下月又要有拜師禮了。」
只可惜,阿孃和阿爹眼皮子淺,只看到了那些貴小姐的樣貌,卻沒看到她們的手段。
誤以爲能勾住人,就能嫁到高門裏當主母。
平白學成了勾欄做派。
況且,若沒有家世撐着,即便是學,也只是皮毛,到了這等場面,各個世家都是堆金砌玉的主兒,稍抬抬眼,便識破了你的家底。
比如那王府的白玉杯,
只有阿孃飲盡後,偷偷將杯子揣進了懷裏。
不過半個時辰,世家便看出了胡家一行人的目的,
胡萱兒眼珠子一味地在各家公子身上流連忘返,時不時跟阿孃竊竊私語。
世家主母盯緊了自己家的兒孫,生怕招惹上不乾淨的東西。
待到賞畫時,各家紛紛呈上珍藏。
胡萱兒突然起身,命侍女展開一幅古畫。
「這是范寬所作《雪景寒林圖》。」她聲音帶着刻意拿捏的腔調,「家父傾盡所有,方求得此真跡,今日拿出來與各位同樂。」
畫軸展開的剎那,滿堂寂靜。
范寬真跡存世極少,《雪景寒林圖》更是失傳已久。
阿爹阿孃怕是爲了今日,真把棺材本都掏出來了。
只可惜,我並沒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我從宮裏帶了兩幅畫作,起身,卻只取一副展開,「巧了,太子殿下命我帶來的,恰也是這幅《雪景寒林圖》。」
兩幅畫並置堂前,真僞立判。
胡萱兒臉上的得意,瞬間碎裂。
-7-
胡家人不甘心處心積慮的風頭被我毀掉,在巷尾攔住了我回宮的馬車。
我一時不防,胡濟薅扯着我的頭髮將我從車上拖下來:
「你個白眼狼!明明有真畫卻藏到最後,非要讓你妹妹當衆出醜是不是?」
阿孃更是撲上來像兒時那樣擰着我的肉:「早知你是這麼個禍害,當初就該把你扔井裏淹死!」
「姐姐,你竟要這樣毀我……」胡萱兒站在一旁看戲,裝模作樣地抹眼淚。
惹得阿孃二人越發恨意滔天地撲上來。
「阿孃!」我一聲厲喝鎮住胡氏甩來的耳刮子。
「你若執意如此,我便豁出去同你在街上辯個分明,誰是誰非自有公論,只是阿孃到時候別後悔!」
夫婦二人方停了手,
小旺從馬車上衝下來一口咬住胡濟的大腿,咬得鮮血淋漓。
見阿孃拔出簪子要刺過去,我迅速抱起小旺登上馬車。
臨行前,我有意提醒她們:「今日站在你們面前的是東宮女官靜和,你胡家若再向前一步,打量着有幾個腦袋!」
「胡傢什麼狗屎運,小女兒ťû₀撿了個郡夫人,大女兒居然還傍上了太子,嘖嘖嘖,放着這麼得體的女兒不要……」
「瞎了眼,ŧũ̂ₙ不是。」
「看大姑娘這氣度,比相爺千金都不差,怎麼生在這樣的人家裏了,別不是撿來的?」
百姓的議論一字不落地聽進胡萱兒的耳朵裏。
她登時氣得滿臉通紅,扭頭鑽進了馬車。
-8-
我梳洗過纔去見了李澄昭。
故意留了些若隱若現的傷。
自己要的,和別人給的是不一樣的。
太子見我有些悻悻,「孤還以爲你回來會謝我一番。」
「殿下其實不必爲我做這些。」早料到寒山圖是他的手筆,「恨也是一種消耗,她們並不值得我如此,惡人會有天收的。」
李澄昭癟癟嘴,「你倒是大度,就當孤想爲自己出一口惡氣吧。」
他走過我身邊,眼睛落在我手腕上漏出的淤青,眸色一深,驟然冷了語氣,「再出門,讓孤的影衛跟着。」
三日後,
胡濟被打斷了胳膊,胡氏也被訓誡褫奪了封號。
胡萱兒被禁足。
全京城如今都知道胡萱兒是個有名無實的,世家的宴席上,若不是缺個樂子斷不會再邀請她。
宮裏,人人更敬我三分。
明白靜和姑娘雖是個好性的,可太子是個護短的。
風波傳至中宮。
太子被罰抄經文,我跪着答話。
「聽聞你挑唆太子當街毆打恩人?惑主忘義,該當何罪!」
「殿下懲戒胡家,實因他們當街折損儲君威儀。如今市井流言四起,皆道娘娘屬意明王,致使衆人對太子少了敬畏,太子事出有因,並不爲奴婢。」
「放肆!」皇后震怒,「竟還是本宮的錯了?!」
「膽敢妄議儲君!」
「奴婢不敢。」我再叩首,字斟句酌後開口,「娘娘對殿下嚴苛,奴婢知是望子成龍。可民間不知天家苦心,只道娘娘待子涼薄。」
「娘娘不知民間若生了兒子,自是捧着疼着,他們自然不會體會娘娘的不易。其實,若奴婢身爲男兒,阿孃也不會將我棄於荒山,更不會給想斷腸散要了我的命。」
皇后被我的身世觸動,「天下竟有當孃的想要殺了自己的孩子?」
我適時的掉下兩滴眼淚,惹得皇后垂憐,賜了座。
接着她嘆道:「身在皇家,本宮亦有不得已。昭兒終日與幼弟爭寵,如此心性,江山如何託付給這般兒女情長的人?」
「殿下終究年少,比起江山社稷,他更渴望的還是母親的憐愛。」
-9-
恰在此時,明王入殿,藕臂玉雪,撲進皇后懷中咿呀喚娘。
皇后方展顏,滿眼的慈愛。
我輕聲道:「想來太子幼時,也這般伶俐吧?」
皇后有些黯然,「那時本宮位份低,不能親自撫養他……」
我大約猜到了李澄昭和皇后生分的根源,趁機說和:「娘娘既已錯過幼年溫情時,何苦再疏遠當下?」
她逗弄着懷裏的幼童,漫不經心地回應我:「本宮知道,你們都道我厚此薄彼,將昭兒辛苦求來的珠子舍了。」
「昭兒貴爲儲君,卻終日費心討好本宮,此番更險些爲此喪命。
「倘若真有不測,朝野動盪,豈是一顆珠子能平息的?」
原來,是這樣……
「娘娘,奴婢斗膽,這恰是殿下難得的赤子之心。先盡人子之孝,方顯仁君之德。
「若連生身母親尚且不知敬愛,又如何能真心善待天下百姓?
「韶華易逝,人總有一天會冷心冷性,事事權衡利弊,而赤子心性是不可再得之物了。」
皇后的視線落在我身上,默然良久。
「難得你是個明慧的,有你在昭兒身邊,本宮也可放心了。」
隨後擺手:「退下吧。讓太子也一同回去吧。」
稍頓又道:「新到的蟹子,也給昭兒帶回去幾隻,本宮記得小時候,他最愛和明兒搶蟹子……」
行至殿門,
我想起李澄昭昏迷時一直喚「母后」,莫名的心疼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冒了大不敬轉身跪下。
「娘娘,殿下其實喫不得蟹子的,喫多了會起紅疹……」
「他也不喜歡軟食,不愛糕點,卻愛喫重陽花糕,他喜歡魚,不喜歡蝦,喜歡喫甜的,不喜歡酸的……」
我說完便有些後悔,
在宮裏多嘴的,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皇后愕然,卻意外沒有怪罪我。
我離開時,遇到了浣衣局的姐妹,她拿着淑貴妃賞的墜子樂顛顛的往宮外跑,
「怎麼就賞了你一隻?」
她倒是知足,「主子賞的東西,就是一隻也夠全家一年的嚼穀了,若是成對的,主子未必肯賞呢。」
「你當人人都像你呢,豆子,太子愛重你,什麼好的都捨得給你,宮裏的貴人也未必有你的東西好呢。」
-10-
李澄昭和皇后的關係緩和許多,眉宇間的陰鬱散去大半,偶也露出一些少年的張揚。
「靜和,你是怎麼知道孤的喜好的?孤不曾告訴過人。」
我正將緊要的奏疏分類,聞言頭也不抬:「跟着殿下多聽多看,耳朵聽來的未必可靠,但眼見多數是爲實的。」
李澄昭垂眸淺笑,帶着些得意:「你對孤還挺用心。」
「畢竟殿下是我的主人嘛,伺候好你是我的本分!」
他笑容疏地一滯,將摺子一把奪過去:「出去,出去,孤不需要你伺候,真是沒一句我愛聽的。」
莫名其妙?
我難得有空,領着大福和小旺出宮散心。
小旺在宮裏怕衝撞了貴人們,極少活動,這會子興奮得直搖尾巴,在巷弄裏亂竄。
大福優雅地踩着牆頭,遠遠跟着。
行至一條僻靜小巷,意外撞見胡萱兒與秦侍郎家的小公子拉拉扯扯,甚是親密。
那秦小公子是出了名的風流紈絝,家中妻妾個個不好相與。胡家竟把主意打到他頭上,看樣子胡萱兒雅集之後,沒了名聲,有些飢不擇食。
我正要避開,後頸突然一痛。
再醒來時,已身在胡家宅子裏。
胡濟拿下我頭上的套子,獰笑道:「豆子,爹孃養你十八年,如今到你報恩的時候了。」
「你們要我如何?」
「簡單。」胡氏上前,「你入宮這許久也不見有個名分,可見是不得太子歡心的,就讓你妹妹替你進宮如何?」
我怒極反笑:「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左右太子?」
胡氏揚起巴掌,似是又想起之前的教訓,便又頓了頓終究沒落下來:
「還敢頂嘴!若不是你,萱兒早就是宰相府的孫媳婦!你毀了萱兒的親事,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必須讓萱兒進宮。辦不成,你也別想好過!」
-11-
我斜眼看了一眼胡氏,笑她人心不足。
「如今胡家的富貴還不夠,還要如此貪心?」
「你們就不怕我把你們冒領貪功的事告發出去嗎?」
胡萱兒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
「姐姐要想告早就告了,如今木已成舟,太子也不好收回成命,不過是從你換成我,從我換成你,有何不可?
「再說,當初若不是我替你擔了這名分,今日在太子身邊的原該是我。你我各歸其位,豈不兩全其美?」
我強壓怒火,笑着提醒她:「你不是和秦小公子……」
「你莫要胡說!」她似是怕我說漏什麼Ťù₀,忙堵了我的後半句。
我認真審視着胡萱兒,扯扯嘴角,計上心頭。
我寫了信,
「太子遇刺賊人已有眉目,速來胡家。」
胡萱兒仔細查驗後,疑心有詐,
「我說別的,殿下未必肯來。」
胡氏覺得有道理,拿了信出門送往東宮。
屋內只剩我和胡濟,
他驟然逼近:「真是女大十八變,宮裏將你養得越發水靈了……」說着竟伸手要來扯我衣帶。
我下意識喊了兩聲「阿孃」。
「救命!」
不料未關嚴的門此時卻被人從外關緊,胡氏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我只覺得如墜冰窟,從頭涼到腳。
胡濟得意大笑:「你阿孃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敢管你的事,爲了你阿孃,你今夜也得好好表現,讓阿爹看看,你伺候人的本事有沒有長進!」
「大福!小旺!」
「別叫了!」胡濟面目猙獰,「那畜生敢咬我,就該有今日的下場,你若乖乖聽話,讓阿爹高興,明日阿爹賞你碗湯喝。」
心口猛地一墜。
-12-
小旺陪我七年,從來寸步不離。
我喊了這些許聲,都未見它的影子,便隱隱覺得不對勁,
「胡濟!」我目眥欲裂,「你殺了小旺?!」
繩索深陷皮肉,我拼命掙扎。
眼看他要撲上來,
「砰」的一聲巨響,房門應聲碎裂。
李澄昭比預計來得早。
他沒看到我送的信,只因爲大福回宮後一直在他腳邊喵嗚喵嗚的叫。
他認出了是我的貓,又不見我人,便意識到我可能出事了。
李澄昭瞥見我滿臉淚痕,頓時便紅了眼要殺了胡濟。
「殿下!不可!」
我不能讓他多年的隱忍毀於一旦,若此事被人拿住把柄,儲君之位怕又要再生波瀾。
他持劍的手頓在半空,回頭看我時,雖然不解,卻還是收回了殺意。
胡濟早已癱軟在地,抖如篩糠。
李澄昭俯身扶我,我接過他手中的劍轉向胡濟:「小旺在哪兒?」
「你當真喫了它?」
「我,我、我再買一隻給你,」胡濟嚇壞了,哆嗦着爬過來伸手,
李澄昭見狀抬腳便踩了上去,「仔細你的爪子,敢動孤的人,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看向我,明白了我的顧慮,柔聲安撫道:「我無妨,不要髒了靜和的手。」
「殿下莫急,再等等!」
13ṱúₓ
胡萱兒與太子屋內對坐。
胡濟被押在柴房,由東宮侍衛嚴密看守。
胡氏端着茶盞走近時,假意拉住我的手:
「好孩子,委屈你了。你爹的性命多虧你保全,今夜若萱兒好事得成,你便是胡家功臣,你阿爹定會好生待你。」
我瞥見她手中茶盞,怕她膽大包天,蹙眉警告:「我勸你別動歪心思!」
她含糊應下,
胡氏出來不過片刻,一支冷箭破窗而入!
我明知李澄昭武藝高強,仍心頭一緊。
隱在牆外的暗衛早已循跡追出。
我和驚魂未定的胡氏同時撲進門內,
只見胡萱兒肩頭插着箭矢,正軟軟倒在李澄昭懷中,鮮血浸透二人的衣衫。
「我的萱兒啊!這往後可怎麼嫁人!」阿孃呼天搶地,大有逼太子當場給個名分的意思。
我沒好氣兒地提醒她,「再哭下去,她可真要血盡而亡了。還不叫郎中,等什麼呢!」
胡氏這纔回過神,忙改口道:「這、這又是救了太子殿下,真是萱兒的福分!」
我嗤笑着看她拙劣的表演,目光掃過翻倒的茶盞,地上一灘水漬尚存。
不知爲何,心頭有些酸澀,
看也不看李澄昭一眼,轉身便要走。
他忙起身拉住我,急切解釋道:「她自己撲過來的,與孤無關。」
-14-
經此一事,胡萱兒倒真成了太子的救命恩人。
她比胡氏機靈。
那日雖不知我與太子具體謀劃,但見我既留胡濟性命又調派暗衛,便猜到是要引蛇出洞。
她打翻了下了藥的茶,箭矢飛來時,太子本可輕鬆避開,她卻撲上去生生受了這一箭。
我坐在她榻前,淡淡道:「我小瞧了你。若肯將心思用到正途上,尚有出路。」
「咱們這樣的人家,肖想太子妃之位,本就是癡心妄想,不自量力。」
她蒼白的臉上泛起得意:「如今我是殿下真正的恩人了。」
她強撐起身,「你都能坐到尚儀之位,我胡萱兒未必不能成爲太子的女人,哪怕是妾,我也願意。」
我不欲多言,轉身走向關押胡濟的柴房。
「沒用的東西,閹了吧。」我對暗處的影衛說道,「死了反倒便宜他。」
他半生執着浮名虛位,就讓他下半輩子受盡冷眼譏笑。
我回宮後,大福一直喵嗚喵嗚的轉圈,反覆盯着我身後東張西望,時不時抬頭看向我。
大概想問我那隻賤兮兮的小狗怎麼沒跟回來,可我沒辦法開口。
大福好像明白了什麼,它跳上屋檐,對着空蕩蕩的庭院喵嗚了一夜。
-15-
刺客之事就此了結。
夜裏太子來訪:「你如何斷定淑貴妃會出手?」
「妾起初並未懷疑她。只是那日從皇后宮中出來,恰見淑妃賞賜宮人的墜子,與我救你那日拾得的正是一對。」
我爲他斟茶,「若東宮眼線是她的人,一切便說得通了。」
「你剛懲治了胡家,皇后便得了風聲,擺明了是要藉此生事離間你們母子。」
「剛好,此次胡家要妾騙你出宮,我將計就計仿你筆跡寫信。ṱŭ̀ₒ她既認得你的字,又知胡家與你的淵源,必會派人滅口。」
李澄昭見我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歪着頭堆起一絲討好的笑意,「孤的靜和如今已能獨當一面了。」
「真是令孤驕傲啊!」
我語帶譏誚:「比不得殿下,又得美人捨身相救,這回不知要賞些什麼好,要不要以身相許?」
他忽然傾身,龍涎香撲面而來,嬉笑着:「靜和可是在喫醋?」
「喫餃子纔要蘸醋。」
「孤怎麼聞到酸味?」他對看穿我心事頗爲得意,「莫非是喫了孤的醋?」
「我又沒喫餃子……」我強作鎮定將他推出門,轉身倚着門扉,只覺雙頰滾燙。
不日,
皇后召我去商議太子婚事,
「靜和,你素來是個妥帖的。」她語氣溫和,「但太子身邊需要的,不僅是知心人,更要能助他穩固朝堂的賢內助。」
我垂首靜立,
「昭兒是儲君,婚事由不得他自己。」皇后輕嘆,「這個道理,你想必明白。」
「娘娘放心。」我斂衽行禮,聽懂了她的暗示,「妾身明白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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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澄昭疾步而來。
聽說皇后召見過我,他眉眼帶笑,語氣輕快:「這次差事辦得漂亮,母后賞了你什麼?」
他湊近幾分,打趣道:「孤的靜和如今了不起了,先封了尚儀兼侍讀已是五品,這回莫不是要做太子妃了?」
我心頭一刺,驟然冷下臉來:「殿下莫要說笑,太子妃豈是妾能肖想的!」
「往後莫要再提。」
「孤若準你想呢?」他認真的等我回復。
「妾,不願。」我垂眸胡亂整理着衣裙,「妾不願與人相互傾軋,只爲爭奪半點憐愛;不願困守深宮,數着宮牆度日。」
想起初見時的對話,我抬眸,「殿下可還記得?妾說過,渴求誰的愛,誰就會是牢籠。妾不願殿下成爲我的牢籠。」
「你不必求。」他眼尾泛紅,急着上來拉我的手,「孤雙手奉上,你可願意?」
「殿下身爲儲君,豈能心繫一人?妾不願意與殿下最後成爲怨侶。」
「你當真未對孤動心?」他步步緊逼,「靜和,你不要怕,若是母后逼你,孤替你去擔着。」
我還未開口,便瞥見他長睫上懸着的水珠,心底一痛。
誠如皇后所言,李澄昭的確過於兒女情長。
他需要一個家世匹配的賢內助,一個能幫他穩固朝堂的助力。
而我,只會讓他授人以柄。
視線電光火石交匯間,我忙撇過頭,咬牙道:「從未!」
他走了。
一句「全憑母后安排」,將婚事提上了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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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澄昭和我置氣,故意讓我去胡家通知,將胡萱兒晉爲侍妾。
他譏諷道,「你不要的,自然有人要。」
我點頭應允。
胡萱兒進宮前一夜,
秦小公子的幾個妾當街撕打胡萱兒,意外讓她掉了胎。
胡家這才發現,她已有兩月身孕。
秦小公子不肯認,自然不會讓她進門。
胡萱兒在京城徹底淪爲了笑柄。
別說是進宮做侍妾,稍微體面點的人家也不可能再容她。
皇后震怒,當即褫奪胡家所有封賞。
昔日的榮華富貴,一夜之間化爲烏有。
是夜,李澄昭立在月色中,質問我:「你的手筆?」
「殿下說什麼,妾不知。」
「靜和,你如今好手段。」他語氣複雜,「怎麼?你不願意,還不許孤納她人了。」
既被識破,我索性坦誠,「殿下心疼了?」
「胡萱兒若進宮得勢,必然不會讓妾好過, 妾也是自保。」
「況且,殿下身邊不能有這等腌臢之人, 將來承繼大統,後宮不穩,朝廷不寧。」
我句句實話, 三分爲他考量,七分爲自己。
小旺的死, 讓我明白斬草必須要除根。
李澄昭不依不饒的湊過來,「那你替孤來執掌後宮!」
「殿下!」我低聲提醒他, 「蕭姑娘溫良賢淑,是您良配。妾在此祝殿下與太子妃琴瑟和鳴, 子孫滿堂。」
燭影晃動, 照進他眼底翻湧的痛楚。
我與他對視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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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相來東宮,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要我嫁給他的孫子。
王家此時登門提親, 背後定是有人推波助瀾,
那人不想讓我影響了李澄昭的決定。
平心而論, 皇后待我還算不薄。
她大可以隨意找個小門小戶打發了我, 卻將我嫁進相府,可見心裏還是憐惜我的。
李澄昭大發雷霆。
我走進書房時,滿地狼藉,珍貴的瓷器玉器碎了一地。
「殿下何苦糟踐這些好東西?」我彎腰拾起一片碎玉,「若是不要了,賞給妾也好。可惜了,都是孤品。」
「靜和, 」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 聲音哽咽, 「孤也只有一個。你可憐可憐我, 好不好?」
他溫熱的胸膛貼着我的背脊,微微發顫。
我閉上眼, 終是心軟:「好。」
太子大婚那日,他滿心歡喜地掀開紅蓋頭,卻驚覺皇后與我的承諾都是一場空。
蓋頭下端坐的,依然是蕭家姑娘。
這是我和皇后的約定。
我不嫁王家,她許我更名換姓放出宮。
從此天高海闊, 任我遨遊。
我不再是小豆子, 不再是靜和。
我終於只是我自己。
臨行前,我去看了胡家人最後一眼。
胡濟早已死在爛泥之中。
昔日得勢時作威作福, 一朝失勢, 便被羣起而攻之。
胡萱兒放不下身段勞作, 貪圖享樂,最終自賣進了青樓。
幼時苦學的琴棋書畫,如今都成了賣笑的資本。
胡氏躲在我曾經勞作的後山, 日日辛苦耕種卻顆粒無收。
萬念俱灰之下,她用一包斷腸散了結了自己。
一年後,新帝登基。
改元靜和。
大福聽到我念的告示,喵嗚一聲蹭蹭我的手掌。
此後每三年一選秀, 後宮充盈, 子嗣繁茂。
朝野上下皆贊,是江山社稷之福。
而我, 拿着在宮裏攢下的銀子,遊歷山水,逍遙自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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