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雪未盡

整個白城都知道,我愛秦未遠愛到不要臉,不要命。
他因爲白月光回國,把我打到流產,卻嫌我髒了地。
我只好跪在地上,自己把血擦乾淨。
他們不知道,我是一隻九尾狐。
因爲沾染因果,得爲秦未遠還盡九條命,纔可得道飛昇。
我的前八條命都爲他而折。
最賤的一條,只賣了三百塊。
最後,我放棄飛昇,用第九條命救了一隻流浪狗,也不肯救秦未遠。
可奄奄一息的秦未遠卻跪在我面前,「流蘇,我不要你用命救我。」
「求求你,再愛我一次。」

-1-
沈嫵回國的前一天,秦未遠還吻着我的眼睛說:「流蘇,我們好好的。」
可一得知沈嫵離婚回國的消息,他就立馬忘了我們今天約了醫生要去醫院做產檢,匆匆趕去了機場。
醫生眉頭深鎖:「胎心有些弱。」
與此同時,秦未遠正在機場和沈嫵深情相擁。
我恍惚地走出去,沒看到躲在暗處的狗仔。
第二天的頭版並排放着我在婦產科摸着肚子,一臉愁容。
和他們擁抱的照片。
「驚!新歡示威舊愛,白流蘇疑似帶球上位!」
「秦少何去何從?」
接風宴上,沈蕪紅着眼眶說:「阿遠,白小姐,恭喜你們,我不該回來。」
沈蕪哭着跑了出去。
秦未遠看我的眼神摻着冰錐:「我回去再跟你算賬!」
他焦急地去追沈蕪,卻追得沈蕪一個不慎從樓梯摔了下去。
我追出去時,只看見他抱着沈蕪離開的背影。
我無措地站在拐角。
秦未遠最好的哥們兒黎碩狠狠推了我一掌,我沒站穩摔在了地上,肚子隱隱作痛。
我慌張地捂住肚子。
黎碩發出輕蔑的笑聲:「白流蘇,你算什麼東西?秦家養的一條狗。」
「阿嫵回來你就該乖乖把孩子打了給她讓位,還敢耍手段。」
「阿遠都走了,你演給誰看呢?」
秦未遠所有的朋友都是這樣。
他們覺得我卑賤愚蠢,滿腹心機,仗着救命之恩對秦未遠死纏爛打。
哪怕沈嫵甩了秦未遠嫁到國外,我也比不上她一個腳趾頭。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捏着檢查單,在黑暗裏蜷起身子等着秦未遠。
這具凡人的身體裏,孕育着一個小生命。
我有些害怕,卻又忍不住有些期待。
指針一點點劃過,我困得有些發懵,卻不敢去睡覺。
秦未遠定Ṭū́⁻了規矩,他沒回來,我就得一直等。
但人人都說我好命。
「金主夜夜都回來,哪家小情做成你這樣?」
可我想今天,我大約是等不到他了。
那麼多年了,他陪着沈嫵的時候,都是想不起我的。
凌晨三點半,門開了。
我欣喜地看去。
秦未遠回來了。
他的心裏,果然還是有我的。
即便沈嫵回來了,我也還有那麼一塊很小很小的角落。
可我錯了。
秦未遠見到我的第一句就是沒有溫度的質問,「白流蘇,誰給你的膽子在今天搞事?」

-2-
「我早說過,你和阿嫵是沒得比的。」
「她回來了,你還癡心妄想什麼?」
我愛他啊,愛自然會生出妄念。
可他明明昨日還在說,「這個孩子秦家不會認,但你想生就生吧,我也養得起。」
怎麼會是我的妄想呢?
下一秒,秦未遠掃到我手裏的檢查單。
怒意幾乎是洶湧而出,「就是這東西害得阿嫵崴了腳!」
「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纔給了你膽子跟我玩這種手段?」
「我沒去,你就不知道自己把孩子打掉嗎?」
我愣愣地看着他。
原來他不是陪我去做檢查,是想騙我去醫院把孩子打掉。
他確實每回都讓我喫藥,說有了孩子麻煩。
秦家不需要我生的孩子。
我又卑賤又蠢。
可我明明乖乖喫藥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還會懷上孩子。
也許是我買的藥太便宜了。
我沒有人類世界的貨幣,只能偷偷摘果子去賣,然後換一點錢。
我難過極了,把手輕輕放在肚子上默唸,寶寶不要聽,爸爸說的都是氣話。
沒關係的,他不要你,等媽媽還完恩,就帶你走得遠遠的。
我想得出神。
見我不說話,秦未遠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腳踹上我的肚子。
「都怪這個東西!阿嫵現在不肯理我了。」
一陣尖銳的疼痛傳來。
我頓時覺得肚子裏好像伸進一隻長着荊棘的手,大力地往外扯。
血順着我的腿流下,溼溼熱熱的。
我痛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內心翻湧起直覺一般的絕望。
接連的兩次傷害,我保不住它了。
秦未遠原來真的那麼討厭這個孩子。
其實我原本是想跟他說。
我知道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會走得遠遠的,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可我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而秦未遠,看我的樣子就像在看一隻髒兮兮的流浪狗,語氣裏滿是嫌棄,「流蘇,你把地弄髒了。」
他有潔癖,又不喜歡家裏進來外人。
平日裏每天我都要跪着把地擦三遍。
我忍着痛爬起身,可染血的地實在是太滑了,我一時沒站穩又摔下去。
秦未遠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冷冷地吐出一句,「真是沒用。」
我咬住下脣再一次爬起來,踉蹌地拿過抹布開始擦地。
「對不起,馬上就好。」
我的眼淚一顆一顆掉在地上。
秦未遠,我不要你了。
還完最後三條命,我就要走了。

-3-
我木然地去寺廟裏爲孩子立了一盞長明燈。
我流着淚雙手合十在心裏默唸,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媽媽太沒用了。
你一定要投胎到一個能保護你的媽媽的肚子裏,要有一個很好很愛你的爸爸。
剛走出殿外,我就看見了秦未遠和沈嫵。
沈嫵滿臉甜蜜,「掛高一點,再掛高一點才靈驗。」
平日高冷的秦未遠笑得溫柔繾綣,踮着腳在往樹上掛姻緣福袋。
見了我,他的臉瞬間垮了下去。
「白流蘇,又是你,你跟過來做什麼?」
我愣愣地看着沈嫵的腳。
她已經可以自己站着了。
她的傷那麼那麼輕,秦未遠卻爲了她殺了我的孩子。
我的子宮還在隱隱作痛。
彷彿在爲那個孩子哀鳴。
我不禁在心裏苦笑,秦未遠素來嫌棄我卑微笨拙,果然,我流產都流不乾淨利落țů₅。
我看着沈嫵發呆的時候,秦未遠突然把她護到了身後。
我反應過來。
他怕我傷害沈嫵。
怎麼會呢?
我失去的第一條命,就是爲了救沈嫵。

-4-
十六歲那年,我們一起去露營。
巨石滾落的時候,秦未遠一個閃身就把沈嫵緊緊抱進了懷裏,而我替秦未遠擋住了那塊石頭。
我的腰被砸斷了,像破布娃娃一樣躺在泥地裏。
秦未遠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焦急地抱着沈嫵走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點一點失去意識。
後來我醒過來,自己爬起來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穿過山林,穿過車水馬龍,花了十個小時才走回秦家。
如果我真的只是秦家死去司機的女兒,我那時就已經死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疲憊地轉過了身。
廟裏的小師父追了上來。
他遞給我一個平安符,「請您節哀,師父會爲小施主念往生咒的。把平安符放在枕頭下面,您會睡得安穩一些。」
我紅着眼睛道,「多謝。」
秦未遠驚愕地抓住我的手腕,「他這是什麼意思?」

-5-
我悽然地看着他,「我來給那個你殺掉的孩子立長明燈。」
「求菩薩保佑下輩子別有我們這樣的父母。」
秦未遠皺起眉頭,「白流蘇,你又玩什麼花樣?」
「我只是隨便踢了一腳,你怎麼可能這麼脆弱?」
他一如既往,從不信我。
我如行屍走肉一般往前走去。
秦未遠卻再一次抓住了我。
「走,去醫院檢查。」
他把我拽到醫院,終於確定了我真的流產了。
他鬆了一口氣。
他討好地看着沈嫵,「阿嫵,孩子沒了,你別再生我的氣了。」
沈嫵高傲地看着我,「既然孩子的事已經解決了,我就不計較了。」
「我和未遠結婚以後,他也難免在我不方便的時候有需求,你以後別再弄出這種麻煩事。」
他們說完就相攜而去,只留我一個人在原地。
後來我在會所聽見他語氣輕蔑,「白流蘇流產了,還知道自己跪在地上擦呢。」
衆人都驚呼,「秦少到底怎麼調教的啊?」
秦未遠不屑地回道,「只不過是她賤而已。將來我玩膩了,給你們試試就知道了。」
我咬住自己的手掌,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痛。
因爲我的心比身體還要痛得厲害。

-6-
我在外面晃盪了很久纔回去。
那個家裏到處都是秦未遠的氣息,我會喘不過氣的。
可回去時,開門的卻是沈嫵。
我養的小狐狸吱吱突然跑了出來。
它生得雪白可愛,沈嫵忍不住蹲下身逗弄它,卻被吱吱狠狠咬住手指。
「哎呀!」她喫痛地喊了一聲。
沈嫵用力地甩開它,吱吱小小的身子重重地砸在牆上,又彈到地上嗚咽叫着。
秦未遠蹙起眉頭,「該死的畜生!」
我心頭一顫。
吱吱是畜生,在秦未遠心裏我大概也是吧。
人類真是太討厭了。
可小畜生也會被別的小畜生好好愛着。
我衝過去想看看吱吱,秦未遠的動作卻更快。
他一腳踩在吱吱的脖頸上。
吱吱發出痛苦又尖銳的叫聲,像銳利的刀片一樣颳着我的耳朵。
我衝過去卻被秦未遠一把推開。
他面容猙獰如惡鬼地看着吱吱,「你還敢咬阿嫵!」
我趴在地上,眼裏射出無盡的怒氣與恨意,暗暗抬起了右手。

-7-
然而什麼都沒能發生。
我忘了,從歷劫的第一天起,我所有的法力就都被封印了。
我現在只是一個無能的凡人。
所以飛昇之前,我只能留在這裏,爲秦未遠耗盡我的九條命。
我只好哀求道:「不要,求求你放過吱吱。」
「它什麼都不懂。」
秦未遠輕蔑地勾起嘴角:「傷了阿嫵就該死。」
我想過去救吱吱,可之前的流產讓我太虛弱了,我想動,身子卻沒有什麼力氣。
秦未遠不斷加大着腳上的力氣,等我一點一點爬過去的時候,吱吱已經徹底沒了氣息。
見我死死地把吱吱護在懷裏,秦未遠笑着問沈嫵:「既然死了,給你做條圍脖怎麼樣?」
沈嫵嫌棄地撇嘴,「哪來的野狐狸崽子,配得上我嗎?」
她轉而又笑道,「不過你送的我都喜歡。」
秦未遠寵溺地揉揉她的頭,下一刻就來搶我的吱吱。
見我不肯放手,他抬手又是一巴掌。
我頭暈眼花地跌在地上,吱吱摔了出去,我努力地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大喊,「把吱吱還給我!」
他隨意地提起吱吱就摟着沈嫵離開了。
末了他只扔下一句,「記得打掃乾淨。」
等他們走後,我咬咬牙,想用我的第七條命救它。
它只是一隻普通的小狐狸,我怕來人間太孤獨,順手把它從南山帶了下來。
我想等我飛昇了,就將它帶去做靈寵。
天道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突然響起。
「流蘇,秦未遠纔是你的劫。你的命,若不丟在他身上了結因果,你就無法飛昇了。」
我救不回吱吱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淚水不斷從眼眶滑落。
好不公平的天道啊。
秦未遠幼時不過是把我從捕獸夾放出,我就要還盡他九命。
天道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流蘇,歷劫方可飛昇,自古如此。」
「切勿功虧一簣。」

-8-
宴會上,沈嫵高調地圍着吱吱做成的圍脖。
見我死死盯着她,她縮在秦未遠身後撒嬌,「流蘇是不是記恨我?她好可怕。」
秦未遠掃了我一眼,柔聲安慰道,「沒事,是我送給你的,你不用怕。」
沈嫵搖搖頭,「我還是不戴了。」
秦未遠寵溺地笑了,「不喜歡就扔掉。」
他隨意找了個服務生,「把這東西扔了。」
我剛想跟上那個服務生,他就厲聲道,「不許動。」
我愣愣地站在那裏,像被觸發了開關。
旁人連連驚歎,「傳聞不如一見啊!我家的狗都訓不到這麼聽話。」
我直到宴會散了,才悄悄跑出去翻垃圾桶。
找到吱吱的時候,它和殘羹剩飯完全混在了一起。
我小心地把它捧出來,好Ṱũ⁾似看不見那些污垢,輕輕親了親它緊閉的眼睛。
對不起,姐姐來帶你回家了。

-9-
我流着淚埋葬吱吱的時候,秦未遠和沈嫵去了海島度假。
秦家轉身就收到了綁匪電話,瞬間成了一團亂麻。
秦未遠可是秦家的獨苗。
我主動來到了秦家,「我去送贖金吧。」
秦家人自然信我。
秦家司機的女兒死於一場急病,我正好佔了她的身體。
我名義上的爸爸爲救秦家老爺子死了以後,秦家就收養了我。
但我名爲養女,卻相當於秦未遠的貼身僕人。
因爲他有潔癖,除了我,他不讓別人進他的房間。
但如果打掃得不乾淨,那一整天我都不會有飯喫,還得跪在花園的鵝卵石小徑上認罰。
沈嫵出國以後,秦未遠時常喝到爛醉。
直到某次,他喊着沈嫵的名字,壓在了我的身上,吻住了我剛想說話的嘴。
醒來的秦未遠施捨一般對我說,「白流蘇,我成全你。」
「畢竟,你還算乾淨。」
他看穿了我對他的多年愛戀。
更重要的是,我永遠都無條件地順從着他。
就連沒有生命的工具也很難有我這麼趁手。
所有人都以爲我愛慘了他,所以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要死賴在他身邊。
所以他不在意我失去孩子,他隨意虐殺我的寵物。
他知道,我還是不會走。
我趕到交易地點的時候,被五花大綁的秦未遠和沈嫵見到我,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扔下手提包,綁匪點了點數,示意手下給秦未遠鬆綁。
沈嫵慌了,「未遠,救我!」
綁匪笑了,「這裏可只有一個人的贖金。」
一億的贖金,秦家只願意爲一個人付。
站起來的秦未遠抿了抿脣,一把把我推向綁匪。
「用她換,一換一,你們不虧!」

-10-
我沒有防備,摔在地上,地上尖銳的沙礫磨破了我的手掌。
綁匪道:「你心愛的寶貝換你家的一條狗,秦少平時是這麼做生意的嗎?」
秦未遠冷着臉和綁匪談判交涉:「你們計劃裏的錢已經拿到了不是嗎?」
「你們玩兒夠了,把她扔在路邊就行。」
「但你們不放沈嫵,我就留在這跟你們耗,拿了錢卻沒見到人,秦家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慘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心裏當真是半點都沒有我。
不過沒關係,要了我的命也不是什麼壞事,那樣我就可以還債,可以更早離開。
於是我說:「放了他們,讓我留下吧,做什麼都可以。」
沈嫵鬆了一口氣,拉住秦未遠,「未遠,我們快走吧,我一刻也無法在這裏多待了。」
秦未遠的神色有些複雜,或許是因爲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理由怪我。他語氣裏難得有了一絲愧疚,可卻透着一種我讀不懂的篤定。
「白流蘇,我知道你從來福大命大,一定會沒事的。」
在旁人眼裏,從小到大,我都似乎有特別的運氣。
我總是替秦未遠擋災,然後平安無事。
哪有人會有這種逆天的運氣。
那是一條又一條命。
而接下來的七天,我終於明白秦未遠爲何會罕見地愧疚。
這羣人,全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們用鐵棒碾斷我的手指。
讓我爲了一個餿掉的饅頭跪在地上學狗爬。
整夜整夜地在我身上發泄虐玩。
最後,他們像秦未遠說的一樣玩夠了,隨意地把我扔進了臭水溝。
我躺在那裏,甚至分不清身上究竟是哪裏痛。
我沒有力氣爬出來。
只能等待着我的命運。
突然,天空下起暴雨,嘩啦呼啦不一會兒水位就淹沒了我。
我的口鼻灌入大量淤泥和雨水,我的呼吸一點點被剝奪。
這種窒息的滋味我嘗過。
當年沈嫵另嫁他人,秦未遠喝醉酒半夜跑去跳海。
他的力氣好大好大,一個勁拽着我下沉。
夜裏的海水很涼,冷得像捲走了我全部的力氣。
我拼掉我的第四條命救了他。
我一點點失去意識。
但這樣也好。
我的第七條命,還給他了。
還剩兩條。

-11-
我在醫院醒來時,秦未遠正坐在我牀邊,半夢半醒地點着頭。
我有些意外。
我兩次在車禍裏爲了救他,躺在醫院九死一生,他都沒有來看過我。
那是我爲他斷的第二三根尾巴。
那時他與沈嫵仍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他忙着陪沈嫵露營,陪沈嫵看電影,多看我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見我醒了,秦未遠抿抿脣,「抱歉,你受苦了。」
「流蘇,其實——不能有孩子也沒關係。你都是爲了阿嫵,我會補償你的。」
我一怔。
他語氣略微有些艱澀,「你內臟出血,子宮嚴重受損,醫生說你能活下來真是奇蹟。」
難怪那麼痛。
他不知道,我真的又死過一次了。
可我不在乎他的補償,也不再想要他的愛了,我只想早日離開。
秦未遠在這裏,沈嫵自然也在。
秦未遠推着我在花園裏曬太陽的時候,沈嫵看上了一個小朋友的兔子玩偶。
秦未遠高傲地開價,「三千塊,你把兔子讓給姐姐,還可以買很多個更好的兔子。」
小朋友眼睛紅紅,「這是我媽媽買給我的,醫生說她撐不過今天了。」
沈嫵拉着秦未遠撒嬌,「我就要嘛。」
末了挑釁地看了我一眼。
她不是真心想要。
她只是感受到了危機,想宣告自己的主權,告訴我秦未遠對她有多好。
秦未遠爲難地對小朋友說,「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哥哥都可以買給你。三萬?三十萬?」
小朋友搖搖頭,「我要媽媽。」
沈嫵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輕笑道,「你可能不懂這些錢是什麼意思,可以回去問問大人。」
在他們眼裏,世間的東西都能用錢買到。
所有東西都可以用數字來衡量價值。
我衝小朋友招招手,在她耳邊輕輕說道,「姐姐和你打個賭。如果你媽媽沒事,就把這隻兔子賣給姐姐好不好?」
她猶豫片刻,點了點頭,轉身跑了。
我告訴秦未遠,「明天,我就能幫你拿到這隻兔子。」
沈嫵露出不屑的神情,「你?你有幾個錢?」
我沒有錢。
但我有命。

-12-
第二天,醫院裏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一個被判死刑的患者奇蹟般地好轉了。
抱着兔子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來到我的病房。
她高興地把兔子遞給我,Ṭũ̂₎「姐姐,給你。」
這隻兔子的原價是二百九十九。
這是我第八條命的價格。
可看見她笑臉的一瞬間,我卻覺得這比前面七條都值。
秦未遠拿到兔子的時候,突然問我,「流蘇,你真的這麼Ṫù₇愛我嗎?」
我有些恍然,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
在他把我從捕獸夾放出來的時候,我心動過。
剛到秦家,他還不認識沈嫵,真心待我好的時候,我愛過。
甚至在沈嫵離開以後,我做着他的情人,他不再成日盼着沈嫵,對我越發溫柔的時候,我也妄想過。
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剩了。
爲了能更早一點離開他,我把自己的命賣了三百塊。
他卻好像開始愧疚,開始自以爲是地看到我的愛情。
但我只是點點頭,「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甚至在把兔子遞給沈嫵的時候,視線也沒有從我身上離開。
看見秦未遠的眼神,沈嫵的臉繃不住地扭曲起來。
她隨意地把兔子扔在腳邊,發泄一樣地踩了幾腳。
「我突然不喜歡這隻兔子了。」
她指向我的胸口,「我要她的玉牌。」
我慌亂起來,死死捂住我的玉牌,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這是比我的命更重要的東西。

-13-
我的反應讓沈嫵格外滿意。
秦未遠蹙眉,「那是她家人的遺物。」
沈嫵紅了眼睛,「還是不一樣了對不對?以前我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會給我的。」
秦未遠神色又軟了下來,他看向我,「流蘇,你就——」
我堅決地搖頭,「不可能!」
我什麼都能給,唯獨這個玉牌不行。
我忍了這麼久,一心想要飛昇,都是爲了它。
沈嫵笑了,「看來她也沒有別人說得那麼聽你話嘛。」
秦未遠丟了面子,不禁惱怒起來,「流蘇,我說,給她。」
我想跑,卻被他狠狠抓住衣領。
秦未遠動手搶我的玉牌,我劇烈地掙扎起來。
突然,沈嫵猝不及防地重重推了我一下,我摔在了地上。
我捂住我的玉牌,絕望地看着秦未遠,「求你了,就算看在我救過你那麼多次的份上。」
他神色露出些微不忍。
下一刻,沈嫵站在了湖邊。
「秦未遠,我和她,你只能選一個。」
「不把玉牌給我,我就跳下去。」
這湖水只有一米六。
還沒有沈嫵高。
可秦未遠還是心急如焚,「你做什麼?快過來!我當然選你,不管發生什麼都只會選你。」
他再看向我時已經變得很不耐煩,「你的玉能值幾個錢?我之後幫你買塊上等的玉。」
我咬住下脣不住地往後縮。
沈嫵恨我,她要我的玉牌就是要毀掉的。
就像吱吱做成的皮草和那隻兔子。
秦未遠也明白。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玉牌裏,裝着魂魄。
總嫌我是累贅,每天唸叨後悔收養我的老狐狸,爲了讓我逃跑葬身虎口。
我最好的朋友小山雀爲了給我療傷,飛越千里給我叼回草藥,最終力竭而死。
平日最膽小怕事的人蔘精替我擋天雷而死。
我飛昇以後,便可讓他們再爲鳥獸爲花草,重新再活過。

-14-
秦未遠跪下身,死死壓住了我。
沈嫵伸手一把扯下我的玉牌。
「不要!求求你!」
我喊得聲嘶力竭。
她得意地笑着,拎着玉牌在我眼前晃盪,然後她鬆了手。
我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掙脫了秦未遠,可還是沒接住。
就差了一點。
無數的星點飛向天際。
我徒勞地伸出手去夠,目光呆滯地呢喃,「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秦未遠想要扶起我,「流蘇,我們去買——」
我像觸電一樣推開了他。
他愕然地看着我。
我的淚水順着眼眶而下。
我死死地盯住他,「我恨你。」
秦未遠難以置信,「就爲了這麼塊破玉牌?白流蘇,你瘋了?」
下一刻,他突然捂住心臟倒了下去。

-15-
秦未遠突然病重,要是不換心,應該是活不下去了。
秦家上下亂成一團。
只有秦家老爺子氣定神閒。
「大師早算過,他命裏多劫,但有貴人可擋。」
「流蘇呢?把流蘇找來就行。」
我從醫院離開,渾渾噩噩地在街上亂走。
腳下不經意被絆了一下。
低頭一看,是一隻被汽車撞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幾個月大的狗崽子,微弱地嗚咽着,它看起來馬上就要死了。
我扯起嘴角,輕輕地把手放在它的身上。
天道的聲音如期而至。
「流蘇,你只要還了最後一命,便可飛昇上仙了。」
沒有意義了。
我全部的念想都已經被沈嫵和秦未遠毀得乾乾淨淨。
難道我還要把我最後一條命給他們嗎?
我怎麼甘心。
他們該死。
我不再理會天道。
天道再次提醒我,「你若不能飛昇,又失去九命,就得從頭再來了!」
我手上的動作依舊沒有停下。
片刻以後,那流浪狗站了起來。
它似乎知道是我救了它,親熱地繞着我打轉。
看,狗都知道要感謝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的身體變輕了。
因爲我沒有命了。
秦家人把我找去醫院的時候,仍舊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未遠病了,你跑哪去了?」
「快去救他。」
我平靜地道,「我救不了他了。」
老爺子大驚失色,「怎麼可能?大師說了遠兒今日這最後一劫,要由你還的。」
「你的命都是他的。」
我笑了。
我來人間從未笑得那麼暢快。
「我不想還了。」
他終於驚慌起來,「你憑什麼不救他?」
他抓住我的手腕,「你得救他,你得救。你不救他,他怎麼辦?」
我滿含惡意地看着他,「那他就去死呀。」

-16-
那日後,我再也沒去過醫院。
秦未遠怎麼也想不明白,我爲何一夜之間對他的態度就天差地別。
他開始不習慣,開始ƭũ̂¹慌亂。
電話裏他的聲音透着討好,「流蘇,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我病好了就帶你去買玉牌。」
我不說話。
他又說道,「我不跟沈嫵結婚了好不好?」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直接掛斷了電話,拉黑了他。
秦未遠的媽媽找到我時,似乎蒼老了十歲。
「阿遠他想見你。」
「見不到就不肯治療。」
「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呢?你們可是一起長大的。」
狠心?
那麼多年,我如何狠得過秦未遠?
我冷冷道,「那又怎麼樣?」
她臉色一沉,「真是給你臉了。」
說罷她揮揮手。
一羣保鏢湧出,粗暴地把我請上了車。
我被按在座位上的時候,心中的恨意不停地翻滾。
他們又在提醒我,我是個無用的凡人。
我渺小,卑微,什麼都做不了,誰也護不住。
可所有人都似乎能輕易地掌控我。
幾日不見,秦未遠消瘦了許多。
見到我的一瞬,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流蘇,你終於——」
我的聲音冰冷如霜,「秦未遠,我真的很恨你。」
他聲音有些發抖,他拿出粘好的玉牌,「你看,我都補好了。」
毫無生氣的玉牌靜靜躺在他的手心。
「你生沈嫵的氣是不是?」
「我讓她給你道歉。」
他把沈嫵叫了進來,聲音嚴厲,「說你錯了!」
他從來沒用這麼重的語氣對沈嫵說過話。
他自認識沈嫵的第一天起,就把她當成天上的月亮一樣捧着。
沈嫵昂着頭,「我沒錯!一塊破玉牌——」
秦未遠怒了,「滾出去!」
沈嫵被他偏寵慣了,向來有恃無恐。
「你怪我?」
「把她打流產的是你Ŧû⁺,把她扔給綁匪的是你,幫我搶玉牌的還是你,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嗎?」
秦未遠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陰狠地盯着沈嫵。
這種眼神,他從前只會拿來看我。
秦未遠略有些卑微地對我說道,「我知道,你怨我之前那麼對你。」
「可爺爺跟我說,你不是普通人,你不會有事的。」
「不是因爲,我心裏沒有你。」
原來他知道,可又沒能知道全部。
所以才那樣地不珍惜我。
所以他從不回頭看受傷的我,所以他詫異我如此輕易地流產,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把我扔給窮兇極惡的綁匪。
他更知道我的命都是他的,這樣厚重到跨越人倫常理的愛,他纔會有恃無恐地踐踏着我,覺得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他。
我諷刺地笑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似乎預感到什麼,秦未遠瞳孔放大,「不,我不想聽。」

-17-
我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你小的時候,在南山一棵流蘇樹下救過一隻狐狸。」
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叫白流蘇。
「她染了因果,來到你身邊,要還你九條命。」
秦未遠的臉色蒼白起來。
我看着他,「所以,我根本沒有什麼超乎常人的運氣。」
「秦未遠,我爲你死過八次。」
「最後一條命本來也該留給你的。」
我輕輕拿起佛牌,「你知道這裏面是什麼嗎?」
「是我朝夕相處的族人。」
「是我看着從一株草一株花修成精怪的小朋友。」
我笑得有些癲狂,「現在他們的魂魄都沒了,我再也找不回他們了,你憑什麼活着?」
秦未遠的臉上終於徹底被恐慌佔據。
「流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如果知道,我,我不會。」
「你信我,你別不要我。」
我冷笑,「你不用演戲了,我最後一條命,給了街邊的流浪狗。」
「我沒有東西能救你了。」
秦未遠掙扎着想要來拉我的手,我退了一步,他直接從牀上摔了下來。
他跪在我的面前,聲音裏帶着哀求,「流蘇,我不要你用命救我。」
「求求你,再愛我一次。」
我看着他,就如他從前那樣冷漠地看着我。
「秦未遠,我不愛你了。」
「你知道那個被沈嫵隨手丟掉的兔子怎麼來的嗎?」
「我用第八條命救了她媽媽。」
「你們秦家這麼有錢,一定沒有想過吧?三百塊,就可以買一條命。」
他大口大口地開始喘氣。
沈嫵急了,「醫生!快來啊醫生!」
一大羣醫生湧入了病房。
而我逆着人羣走了出去。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要回我的南山去了。

-18-
秦未遠睜開眼時,屋子裏都是人,唯獨沒有白流蘇的身影。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樣子,「流蘇呢?」
沈嫵尖叫起來,「那個女人不肯救你,你還想着她!」
他母親也附和道,「就是!不過是個司機的女兒,還甩臉色。」
秦未遠忍不了了,「閉嘴!」
他看向沈嫵,「都是你,都是你。你回來之前,我和流蘇好好的。」
他越想越氣,抓起花瓶就砸向沈嫵。
每個人對流蘇都那麼刻薄。
她這些年究竟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他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秦未遠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板,腦子裏都是白流蘇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救他的樣子。
他終於承認,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愛上她了。
他只是,不願意承認,因爲那就意味着他背叛了沈嫵。
他更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秦家的接班人居然愛上了一個卑賤的,司機的女兒。
可他知道白流蘇愛他。
他以爲不論他做了什麼,她都永遠不會離開。
秦未遠突然坐起身。
不,流蘇一定還愛着他。
她怎麼說來着?
她的九條命都沒了。
她要死了。
所以她才騙他,她不愛他了。
秦未遠本來是不該激動的,可想到這裏,他實在忍不住。
他動用了秦家全部的關係,終於查到流蘇,一路在往南山去。
他攥着衣服,心臟有些隱隱作痛。
他的小狐狸,要獨自去南山迎接死亡了。
他要去找她。

-19-
可流蘇一定還在生他的氣。
沈嫵一回來,他就失了智,做了好多好多錯事。
爲了能讓流蘇出氣,他用秦家的關係把沈氏壓得喘不過氣。
然後爲沈家指了一條明路。
三日後,沈家放出消息,他們的獨女沈嫵即將嫁給王家六十多歲的老頭。
王家關係複雜,他先後有過三個老婆,生了七八個子女,家裏鬥得像鬥獸場一樣。
而那三個老婆,一死兩瘋。
秦未遠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高興地帶着印着這則消息的報紙去了南山。
他的心臟負荷太重,走幾步路就喘得不行,只能吸着氧讓人用擔架抬着他。
可纔到山腳,他就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
感知到秦未遠的時候,我正安靜地躺在狐狸洞裏喫果子。
我不想見他,可我不能讓他髒了南山的地,所以我還是去了山腳。
他看起來很不好,隨時都會死掉的樣子。
我出現的時候,他像見到最珍貴的寶貝一樣高興。
「流蘇, 你來了,你還愛我。」
他獻寶一樣拿出一張報紙。
「你看, 沈嫵嫁給了王明權。」
「你知道這個人吧?她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你,可以不生氣了嗎?」
我恨沈嫵, 可我更恨他。
如果不是他縱容沈嫵, 一次又一次傷害我, 奪走我心愛的東西, 我們不會走到今日。
我諷刺地看着他, 「難爲你了, 還不肯放棄。」
「可是沒用的, 就算我還愛你,也救不了你了。」
他卻好像聽不懂我的話,「我就知道, 你還愛我。」
我的話爲他下了一場冷得刺骨的大雪。
「就算沈嫵死了, 我也不會原諒你。」
「永遠不會。」
聽到我的話, 秦未遠的頭一點點垂了下去。
「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你不是說會永遠陪着我嗎?」
小時候秦家大人總有做不完的事, 年少的秦未遠總是爲此偷偷難過。
我爲了安慰他, 就和他拉鉤,「我永遠都會在的。」
他是人類,他的永遠於我而言, 太短了。
可少年的秦未遠讓我在虛妄的情愛裏, 虛妄地對他許下了諾言。
我想我一定要還得慢一點, 再慢一點,陪他走完他的一生。
只是我沒Ṭü₇想到, 他後來會遇到他更想要走完一生的那個人。
不是我。
而他爲了那個人, 把我傷得體無完膚。
沈嫵嫁進王家,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不到一個月她就受不了,躲在被子裏咬破了手腕,王家人發現的時候, 她身體都已經涼透了。
可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死了,我心心念唸的人也回不來了。
連一絲魂魄也找不回來。

-20-
我不許秦未遠進南山,他便在山腳住下。
他隨身帶的器械不能支撐他長久地待在這裏。
秦家人哭着求他, 他也不爲所動。
後來他們也不再勸。
他們知道,我不救秦未遠, 他總歸也是要死的。
那就讓他死在他想死的地方。
想得美。
我雖然功虧一簣不能飛昇, 但原本化爲原型,還能保留靈智。
可我用靈智向山神換了一道禁制。
我不許秦未遠踏入南山三十里地界之內。
我站在南山, 依舊能聽到三十里外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流蘇!求求你,讓我過去!讓我再看看你!」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閉上眼,靜靜地躺在流蘇樹下等我的最後時刻。
花瓣輕輕飄落。
像是四月的雪。
白流蘇,做回小狐狸你可要小心一些。
別再被壞人救了。
也別再那麼輕易地愛上人類,相信人類了。
秦未遠突然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不見了。
他知道,是他的流蘇走了。
而他,離得那麼那麼遠。
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他虛弱地說道,「把我,把我葬在這裏。」
「以後,要, 要善待狐狸。」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 保佑他的小狐狸順順利利、快快樂樂吧。
至於他, 就讓他下十八層地獄好了。
他願意受盡所有的苦楚,洗清他的罪孽再入輪迴。
將來再遇到他的小狐狸,他一定好好愛她。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5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