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京中有名的文官清流。
唯一的污點大概是我這個商賈出身的夫人。
嫁進顧府十載。
我在內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在外經營商鋪維持府中高昂開銷。
女子在外經商總是多受些委屈,可看他們過的好,我甘之如飴。
直至那日,我夜深回府,看見寡嫂鍾婉情意綿綿地靠在顧夷則的肩上。
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深情款款:
「婉兒,若不是那年我不在京中,你本該是我的妻。」
一旁的女兒睜開惺忪的眼睛。
「哎,要是大娘是我的母親就好了,大娘是大家閨秀,溫婉知禮,不像母親整日在外拋頭露面,丟死人了。」
「爹爹,要不你把娘休了,娶大娘做夫人可好?」
顧夷則笑彎了眉眼,輕輕點了女兒的鼻子。
「那就聽棠兒的。」
我一時傻眼,隨後心像被車輪碾過,碎了一地。
水中倒映出我疲憊的身影。
想起這些年一個人撐起這個家,突然覺得倦了。
既然他們不需要我,我離開便是。
-1-
次日我便去了母親那裏,告訴她我想和離了。
母親看着我烏青的眼睛,眼裏噙滿淚水。
「當初十里紅妝的嫁妝,嫁給誰都可以,你偏偏挑中了顧夷則,文官清流說起來好聽,內裏卻一窮二白,若不是你嫁過去,他們哪有如今的好日子過。」
我低着頭沒有說話,當初自己一意孤行,只希望如今醒悟不算太晚。
母親嘆息一聲。
「和離了也好,只是棠兒定是要跟着他父親的,你捨得嗎?」
我點點頭。
顧棠是我千嬌百寵着養大的,在她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換做從前ťüₕ,自然不捨得。
可人各有命,身爲父母也不能以愛之名強加給她。
既然她覺得有我這樣的母親讓她名聲受累,就如她所願吧。
母親見我下定了決心,便讓人將那一紙和離書取了過來。
當初顧夷則爲了娶我,當衆寫下一封和離書,起誓若我日後不願,可以隨時和離。
十年已過,當初的承諾他怕是早就忘了。
「既然做了決定,就早些斷了,娘在家等你。」
在這之前,那些本屬於我的東西總是要拿回來的。
回到顧府,顧棠便堵在房門口,皺着眉不耐煩道:
「母親,你去哪了?我找你好久了。」
我有些驚訝,這還是她第一次關心我的去向。
但很快心中剛燃起的溫暖火苗,又一瞬被澆滅。
「母親快把那枚鑲了夜明珠的簪子給我,我在屋裏找半天也沒看見。」
原來又是來要東西了。
屋子裏被翻得亂七八糟,我修剪了數月的盆景全都倒在地上。
看着她稚氣未脫的臉蛋,我還是按下脾氣,耐心問道:「你要這簪子做什麼?」
顧棠的妝奩中比這貴重的首飾比比皆是。
今日怎麼突然想起要這個?
「母親什麼時候這般小氣了,快些給我吧,大娘還等着戴出去陪我賞花呢。」
「不行。」
我冷了臉,除了失落更多的是憤恨。
鍾婉明明知道這簪子是我出嫁時父親親手爲我鑲嵌的,雖然不算貴重但我異常珍惜。
她卻利用孩子奪走,想要簪子是假,羞辱我纔是真的。
我自問這些年從未虧待她。
憐惜她年少守寡,月例都是翻倍給她。
衣食住行也和我沒有差別。
如今她卻想把我在乎的東西都奪走。
顧棠沒想到我會拒絕,氣紅了雙眼,沒等我說緣由,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就朝我砸了過來。
眼角立刻滲出血來。
「大娘說的對,你根本不愛我,你只愛錢。」
我用帕子捂住傷口,自嘲地笑了笑。
從前她質問我不能日日陪她時,我耐心地向她解釋她愛喫的燕窩,愛穿的綾羅綢緞,愛玩的珠寶首飾都需要錢買。
「母親每日都會陪你呀,只是不能一整天都圍着你轉,等你長大了也會有自己喜歡做的事。」
「可別家的母親都是這樣,哪有人像你整日在外與男人爲伍,因爲你,我在別人面前都抬不起頭。」
「自食其力怎麼抬不起頭,你向她們炫耀的寶石頭面時也會覺得母親掙錢不好嗎?」
她撇撇嘴,無言以對。
從前我覺得她年紀還小,可如今大了些,還是聽了旁人的幾句挑撥,就毫無顧忌地傷我的心。
我閉了閉眼,吩咐丫鬟將她帶了下去。
「我恨你,有你這樣的母親,我這輩子算是毀了。」
此刻我像溺在水中一樣窒息。
我深呼一口氣。
以後我走了,希望她能過好這一生。
-2-
「姑娘,小姐也太不像話了,要是枝枝從小有您這樣的孃親,不知道有多幸福。」
枝枝心疼地給我上藥,絮絮叨叨。
「小姐小時候多可愛呀,依枝枝看,都是和姑爺學了一副酸腐文人的做派。」
想起從前,我心中酸澀,或許我真的該多花些時間教養顧棠。
但顧夷則看不上我的出身,孩子的教育半點不容我插手。
他說:「棠兒也算是世家貴女,萬萬不能學了你這副商賈做派,追蠅逐利,難看得很。」
可我只想教她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這世道女子不易,一身安樂全都系在夫君身上,可若所嫁非人,又該怎樣呢。
思及此,我不免更憂慮幾分。
顧夷則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看見我房中的景象,不免皺起了眉頭。
「怎麼鬧成這樣。」
走近瞧見我眼角的傷,顧夷則俯身過來看,一臉關切的模樣。
轉頭斥責院中的下人。
「夫人的眼角怎麼回事,定是你們服侍不周。」
丫鬟們跪倒在地,我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
「與他們無關。」
顧夷則拉着我坐下,輕聲道:「是棠兒來鬧了吧,夫人受委屈了,等一會兒我讓她來給你道歉。」
如果是從前他這麼關心我,我一定很感動。
現在卻毫無波瀾。
我忍下心中的窒悶,平靜開口:「夫君可是有什麼事情同我說。」
顧夷則臉色閃過一抹心虛。
「沒什麼大事。」
「只是大哥離世前讓我照顧好嫂嫂,如今嫂嫂孤苦無依,我實在於心不忍。」
見我沒搭話,顧夷則嘆息一聲又繼續說:「同爲女人,我想知韞你更能理解這其中的苦楚。」
「那夫君想怎麼辦?」
「我原本想再給她找戶好人家,可她執意不肯。若大哥還在,也一定不希望嫂嫂爲他守寡。若是我將嫂嫂放在身邊,也不算辜負大哥的囑託……」」」
若不是那日聽到他們的對話,我也不敢相信自詡清流的夫君會有這樣的想法。
「夫君不怕外界非議嗎?」
「所以我現在才和你從長計議呀。」
「婉兒怕我名聲受損,遲遲不肯點頭。不過我想只要換個身份嫁進來就沒有不妥,我已經和舅舅說好,讓婉兒充作他的次女,這樣就名正言順了。」
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爲她想好,又何須與我從長計議。
「做妾嫂嫂也願意?」
顧夷則情緒激動,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婉兒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怎麼能做妾。」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顧夷則放緩了聲調:「知韞你一向溫柔體貼,這點小事就不要和婉兒爭了,你出身商賈,背地裏有多少同僚笑話我,你也該爲我想想。」
我定眼瞧他,彷彿從這一刻才真正認識我的夫君。
眼眶的淚水決堤,一滴滴,滴落在手背。
他自知理虧,連忙柔聲安慰。
我緊咬下脣,一言未發。
他一個五品言官,住的是京城最中心的大宅子,穿的是上等的綾羅。
那些官員口裏不屑,心中有幾個不羨慕他。
這些他全然不提,成婚十載總是暗暗用我的出身打壓我,現在還想貶妻爲妾。
怕是忘了當初是他求着迎娶我。
而我也是看中了他善良正直的名聲。
再看他如今的嘴臉,我只覺得自己當初瞎了眼。
胃裏翻湧,我忍不住乾嘔。
顧夷則認爲我是故意拂他面子,甩袖離開。
臨走前撂下一句話:「我心意已決,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拿出和離書籤上字。
今後他娶誰都與我無關了。
-3-
臨走之前,我還想和顧棠交代幾句話。
剛走進她院中,她就把頭扭了過去。
「你又來做什麼,很快你就不是我母親了,等爹爹娶了大娘,她就是我母親。」
從我打定和離開始,對顧夷則另娶已有預期。
可從我最愛的女兒口中說出來,我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你真心想讓鍾婉做你的孃親嗎?」
「對,大娘比你好千倍萬倍。」
「至少她當我的母親,沒有人會笑話我是低等的商戶之後。」
「那我就如你所願吧。」
我平靜開口。
「但此刻作爲你的母親,我還有幾句話同你說。」
我將準備好的嫁妝清單遞給她。
「你自己收好,不要給任何人。我們做女子的,終究要自己撐得住,錢財和心腹,二者有了才能過得自在。」
我嚥下心中的苦楚,小心翼翼地叮囑。
「好了,你別說了,你是想要我聽你的話,最後落得你一樣夫嫌子棄的下場嗎?」
我啞口無言,她小小年紀也能說出這般傷人的話。
轉身離開之際。
也許見我十分認真,顧棠變了神色。
她開口喊住我:「母親,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震驚之餘,我腦海裏浮現出許多場景。
紫藤花下的鞦韆,每年紫藤花開我都會在身後一遍遍地爲她推鞦韆。
或者是假山旁的池塘,顧棠五歲那年冬天跌下池塘,是我第一時間跳下去將她撈了上來,從此不能再有身孕。
再或是小廚房,顧棠口味刁鑽,鋪子裏事雜,我每日都要抽空回來親自給她做飯。
有這些美好的回憶,我的母女十年也不算是一無所有吧。
我跟在她身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沒注意到哪裏。
再抬眼,就到了鍾婉的錦繡閣。
-4-
顧棠熱絡地上前拉住鍾婉的衣袖撒嬌。
「大娘,你不是讓我將母親帶來與你敘舊嗎?你看,母親來了。」
鍾婉溫柔地撫摸顧棠的頭髮,彷彿她們纔是母女,而我只是一個外人。
看着鍾婉得意的笑臉,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
「妹妹,快進來看看夷則給我準備的嫁衣好不好看。」
顧棠上前扯着我到房間。
顧夷則爲他準備的嫁衣極盡奢華,串滿了價值不菲的寶石,其中一顆夜明珠正是我那簪子上的。
我厲聲質問:「這是哪來的。」
顧棠一臉得意。
「母親小氣不肯給我,父親自然會想辦法。」
我最在乎的兩個人爲了哄別的女人開心,毫無顧忌地奪走我最珍視的東西。
我再也壓不下心中的委屈,一把扯過嫁衣上的珠子。
顧棠上前用力一推,我沒站穩,跌坐在地上。
「你真是瘋了,這是大娘過幾日就要穿的,大不了之後還給你就好了。」
「妹妹,我不知道是你的,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吧。」
她裝的大度可憐,我卻沒心思看她演戲。
「這本就是我的東西,何時需要你相讓。」
「孃親,你別無理取鬧了,大娘大度沒有怪你,你還不趕緊道歉。」
顧夷則聞聲而來,眸中染上幾分怒意。
「只是借來給婉兒撐撐場面,你何必這麼大的氣性。」
「不問則取視爲偷,夫君難道不懂這個道理。」
顧夷則自認爲品行端正,被人這樣說立即冷了臉色,狠狠剜了我一眼。
「嫁給我這些年怎麼還是上不了檯面,整日爲了銀錢計較,不嫌丟人嗎。」
「你自己看看,你哪點比得上婉兒。」
「若沒有我,這樣華麗的嫁衣憑你的俸祿何時才能買到。」
鍾婉聞言掩面而泣:「都怪我沒有像姐姐一樣多的嫁妝,不然也不必用姐姐的銀錢,讓你爲難。」
我的好女兒聞言,心疼地將我剛給她的嫁妝塞到鍾婉手中。
「大娘,別擔心,我的這些都給你當嫁妝。」
我看着她如此愚蠢,一口氣憋在心裏出不來。
大聲吼道:「我謝知韞怎麼生出你這樣沒腦子的女兒。」
顧棠嚇得一怔,不敢面對我,牽着鍾婉和顧夷則出去,反手將我鎖在房間裏。
「孃親冥頑不靈,還是在裏面冷靜冷靜吧。」
我心下不安,想打開窗戶出去卻發現全都被釘緊了。
隨之而來的是濃重的酒味。
看來鍾婉是想讓我困死在裏面,她要假死脫身,而我剛好就是那具屍體。
火勢快速蔓延,我拿起燭臺拼命地砸開窗戶。
濃煙嗆得人不停咳嗽。
等顧夷則他們趕來時,只剩下一片火光。
顧夷則冷了臉色,猛地掐住鍾婉的手腕質問:「怎麼回事,我們不是說好了晚上再讓你假死脫身嗎?爲什麼火現在就燒起來了?」
鍾婉委屈地紅了眼眶:「會不會是姐姐一時想不開?」
顧夷則慌了神,腳步虛浮,他只想給知韞一個教訓,沒想到會這樣。
顧棠嚇壞了,一遍遍重複着同一句話:
「孃親在裏面,孃親還在裏面,你們快去救火啊。」
到底是個七歲的孩子,看到這樣的場面嚇得瑟瑟發抖。
外面的人慢吞吞地救火,必然有人授意,若不是我及時從窗戶跳出,恐怕早就成了一具焦屍。
我站在一旁冷眼瞧他們,或許在生死關頭,與我成婚十年的夫君,精心養育的女兒對我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感情。
可僅僅只有一絲絲而已。
爲了這點感情,我已經付出了十年的光陰。
真的夠了。
顧夷則看見我從火海中走出,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忍不住斥責我幾句:「好端端的放什麼火,你還是三歲孩子嗎,做這麼危險的事。」
我一言不發,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母親,你……你沒死。」
顧棠淚眼婆娑地上前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甩開她的手,平靜地看着她。
「以後我就不是你的母親了。」
顧棠愣住,淚水不停地在眼眶打轉。
「我不是故意的,母親,我是不喜歡你,可我也不想讓你死。」
我轉身離開,這一次沒有半分猶豫。
這場大火,將一切都燒了個乾淨。
包括我在顧府的十年。
-5-
枝枝回來告訴我京中的所有鋪子已經打點好。
曾經靠着顧夷則這層關係進來的人都被清理出去了。
「小姐放心,今後所有的鋪子田莊只姓謝,不姓顧。」
「還有這個宅子,也找到買主了。」
我點點頭,準備這幾天就搬出去。
晚上,顧夷則帶了我最愛喫的點心來道歉。
不過是他以爲我愛喫的。
從前他喜歡喫棗泥糕,我幾乎日日都親自排隊買來,他便以爲我最愛喫棗泥糕。
可只要他對我多關心一點,就知道我對棗泥過敏。
他拿起一塊遞到我嘴邊,輕聲哄我:「好知韞,嘗一口看看,今天的事是我錯了。」
我把頭撇開,冷聲道:「我們和離吧。」
顧夷則轉頭看向我,有些ťûⁱ震驚:「就因爲今天這點小事你就要與我和離?」
小事,原來對他來說我的一條命是小事啊。
我苦笑點頭。
「你休想,在我這沒有和離,只有休妻。」
顧夷則年少許諾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自己卻忘了。
我從懷裏取出我和離書,指了指他親手簽下的名字,悠悠開口:「你不同意也沒用。」
顧夷則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張和離書是十年前我嫁給他時,他親手寫下的。
他顫顫巍巍地拿起仔細瞧,臉色灰敗下來:「知韞,我們成婚十載,你當真這麼狠心嗎?就算你不顧及我,也要爲棠兒着想,她還小,不能沒有母親照顧。」謝知韞
我笑了笑。
「大人不是費勁心思給她找了新的母親嗎,怎會沒人照顧。」
「說來說去,還是爲了婉兒的事。之前是我思慮不周讓你傷心了,你放心,婉兒進府後只是平妻,不會威脅你的地位。」
他說完鬆了一口氣,將和離書撕了個粉碎,篤定他的妥協會打消我和離的念頭。
「好了,乖,以後也用不上它了。」
「這份和離書是十年前你親自在大理寺備過案的,撕了也沒用。」
沒想到我態度堅決,顧夷則有些不耐煩,自己如此爲我着想,我還不領情。
「謝知韞,你出身低賤,如今再和離了,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
「不勞大人費心。」
在他眼中,女子的任務就是相夫教子,可他是不是忘了,在嫁給她之前,我也有許多要事情要做。
山川廣闊,不是隻有後宅才容得下女子。
勸戒不成他咬牙威脅:
「你要是敢踏出府門一步,我讓你永遠見不到棠兒。」
「哦。」
顧夷則緊緊咬牙,氣的渾身顫抖。
躲在門外的顧棠聽見我的話,一跺腳,又氣又急:「母親既然不要我,那我以後就不是你的女兒了。」
我沒理會,關門熄燈一氣呵成。
以後不用早起親自做早飯,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
-6-
我離開顧府時正是原定娶鍾婉的日子,也是宅子過戶的日子。
府裏紅綢高掛,吹吹打打,熱鬧非凡。
枝枝氣不過,吩咐人將紅綢都撤了下來。
「這些都是花小姐的錢買的,通通帶走。」
我回頭吩咐:「主人家今天要辦喪事,換成白色的吧。」
鍾婉進門掀開蓋頭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府裏白茫茫的一片,鼓樂也全都換成了哀樂。
諾大的顧府只剩下幾個老僕,上菜的人都不夠,更別說招待賓客。
鍾婉還沒來的及發作,就被人催着搬出宅子。
顧夷則傻了眼,衝過來質問我。
「怎麼回事,你把宅子賣了?」
「這宅子也是我的嫁妝,不好帶走只能賣了。」
顧夷則臉色難看,礙着賓客們都在不好說什麼。
好聲好氣地求着房主才讓她辦完喜事。
禮畢,賓客看完笑話紛紛散了。
顧夷則也沒了當初一心要娶她的熱情。
如今又丟了臉,心不在焉地草草走了一遍流程。
「你說過,我纔是你的妻,婚事這樣簡陋,我以後怎麼在那些夫人面前立足。」
顧夷則揉了揉眉心,不悅道:「你還好意思說,今夜一鬧,我不知道要被他們背後怎麼議論,宅子也沒了,這日子怎麼過……」
「整個京城只有她謝知韞能買宅子嗎,再買一個就是了。」
顧夷則看着鍾婉別過去的臉,意識到話說重了,立刻換了副深情模樣哄着鍾婉。
鍾婉不依不饒,哭的停不下來,細數顧夷則對她的承諾。
顧夷則不耐煩地踢了一腳桌子,合巹酒都灑了出來。
鍾婉見他真的動了怒纔不情不願地安靜下來。
顧夷則看着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忍不住將她摟進懷中柔聲安慰。
可新婚之夜就鬧成這樣,這段夫妻關係從一開始就撕了道口子。
再想回到當初,也沒那麼容易。
不過好在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7-
和離後,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
雖然還是少不了衆人的議論指點。
「我早說過,她遲早要被休棄的。」
「誰說不是呢,顧大人也算能忍,換做是我,早就讓她回孃家了。」
但沒了「誰家夫人」這層身份的束縛,我更不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一年以後,我的生意越做越好,不再侷限於京城。
五湖四海都有我開的鋪子。
和離後彷彿重活一世,生活忙碌,充實。
我漸漸習慣喜歡上這種活法。
偶爾聽枝枝說起顧府的事。
「鍾婉掌家之後,顧大人不願降低生活水準,您當初給女公子的嫁妝,沒多久就花空了,現今一家都靠着顧大人的俸祿,過的緊巴巴。」
「顧大人整日借酒消愁,意志消沉,跟那個鍾婉日日吵架,都快成了一對怨侶。」
「呸,真是活該。」
枝枝特意避開和顧棠有關的事,大概是怕我聽了傷心。
我的生意遍佈京城,這些消息又怎會不知道呢。
剛開始鍾婉還耐着性子裝賢良淑德的好母親,顧棠也十分受用,母慈子孝不過月餘矛盾就出來了。
顧棠飲食挑剔,鍾婉十指不沾陽春水,不肯親自下廚,倆個人時常爲這個吵鬧。
顧府入不敷出,顧棠許多頭面首飾都被鍾婉偷偷變賣,日子過的大不不如前。
她也偷偷跑來看過我幾次,我都假裝沒看到。
我不敢多想,若是她的生活條件還像從前一樣優渥,她還會想起我這個母親嗎。
既然我已經離開,就不該再插手她的生活。
她長大了,該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8-
今年入春以來,一直沒有下雨,天下大旱。
京城的物價上漲的厲害,普通人家的收入光買米都不夠。
百姓飢腸轆轆,許多難民聚集在城外,苦不堪言。
我親自帶了支商隊去南方運糧。
去年豐收,糧價下跌,我命人囤了不少。
悉數運來能短期穩定京中的糧價。
我將京中的生意交給枝枝打理後就出發了。
一路上,危險重重,還好遇見了蔣隨舟。
我們相談甚歡,十分投緣
爲了保證安全,便高價請他護送我去南方。
拖他的福,我順利將糧食運到了京城。
回京後,我忙着開設粥廠,穩定糧價。
好不容易纔有時間休息會。
沈隨舟忙完揹着行李來向我辭行。
我朝他行了個禮。
「這段時間多虧了你的照顧。」
他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錢袋。
「不客氣,我又不是白乾,你這樣的東家不好找。」
「那你怎麼不留下來。」
說完我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起來。
我只是想起他父母雙亡,一個人在外飄零實在辛苦。
他踏實肯幹,對商賈女子沒有偏見,長的也十分合我心意。。
「我還會回來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像是很認真的承諾,擲地有聲。
「到時候你可別說不招工了。」
我笑着打趣:「說不好。」
他傲嬌地撇撇嘴:「我不信。」
「一定等我回來。」
我笑着招手送他離開。
風吹動樹上的枝椏亂顫。
我沉寂了許久的心也開始跳動起來。
-9-
送走謝隨舟,我正準備關門。
顧棠狼狽地撲在我腳邊,嚇了我一跳。
她穿的還是倆年前我給她做的衣裙,短了一大截。
面黃肌瘦,像是長時間喫不飽。
「母親,我好想你,救救我。」
她淚痕滿面,抱着我的袖子哭訴:
「我不是派人送了喫食給你嗎。」
國庫空虛,朝廷官員的俸祿一拖再拖,顧夷則的俸祿早就不夠一府開銷。
我怕顧棠受餓,南下前就讓人送了喫食去。
怎麼會成這個樣子。
「都被大娘給扣住了,給我喫的都是剩菜剩飯,我根本喫不飽。」
我讓人帶她下去安頓,畢竟是我的親骨肉,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去死。
但也回不到從前。
我坐在一旁看着顧棠狼吞虎嚥。
「喫完了就回去吧。」
顧棠停下來,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母親,我不回去,我要跟着你。」
「大娘對我一點都不好,她不給我做漂亮裙子,也不給我買寶石頭面,現在喫也喫不飽了。」
「跟着我是因爲我能給你這些?」
顧棠緊抿着脣,想要解釋什麼又不好意思開口。
嘴裏輕聲呢喃:「是我錯了,這天下只有母親對我最好。」
見我不動聲色,她紅着眼撲進我懷裏。
母親的本能讓我想去抱抱她,但想起從前還是將她的手掰開。
顧夷則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小姐,顧大人非要進來,我攔不住。」
-10-
我示意枝枝先下去。
顧夷則眼下烏青,整個人看起來消瘦了許多,沒了往日溫潤君子的模樣。
我冷眼看他:「顧大人何事登門。」
他眼底湧現失望,瞥向一旁的顧棠。
「棠兒不見了,我想她可能來你這了。」
顧棠顫顫巍巍地躲在我身後:「我不回去,我要跟着母親。」
顧夷則嘆了口氣,看着我的眼神落寞中又夾雜着期許。
「知韞,你近來可好,聽說你拒了許多家的婚事,沒有再嫁,棠兒這麼離不開你,我們是不是還有可能。」
我沒想到他還會說出這種話,心中早已沒了波瀾,只覺得可笑。
靜靜看着他,勾起脣角譏諷道:「一年多未見,顧大人自戀的本事是一點沒小啊。」
他愣在原地,上前想拉起我的手解釋。
我躲開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顧大人自重,我們已經沒有可能了。」
顧夷則後退幾步,不敢置信。
「知韞,你不要再賭氣了,我知道你心裏是有我的,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把鍾婉休了再迎娶你進門。」
「自從你走後,我沒有一日睡的好,夫妻十載,直到失去你,我才知道你對我多重要。」
他捂着胸口,言辭懇切。
「我沒有成婚,是因爲在等我的心上人,與你無關。Ťű⁵」
「不可能。」
「這倆年你並沒有和什麼男人接觸,怎麼會有心上人。」
我想起這倆年總有人在暗中偷偷的觀察我,從前以爲是錯覺,現在看來是顧夷則派來監視我的。
「你派人跟蹤我?」
顧夷則慌忙解釋:「不是跟蹤,我是放心不下你知韞,一想到你要是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就心疼。」
我實在不理解他,明明已經和離另娶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
「你不會覺得自己這樣很深情吧?」
看着我嘲弄的神情,顧夷則的臉紅一快紫一塊,情緒激動起來。
「要怎麼樣你才能相信我,非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一看嗎?」
「挖呀,我正想看看你的心長什麼樣。」
顧夷則一臉不可置信,隨後拉過我身後的顧棠。
「跟我回去,你母親不要你了。」
顧棠掙扎着躲開,再一次縮在我身後。
「我不回去,我要跟着母親。」
顧夷則氣急,抬手就要打顧棠,被枝枝從簾子後出來制止了。
我冷眼瞧着這出鬧劇。
從前對我百般嫌棄,現在又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樣。
真是可笑。
-11-
顧棠死活不跟顧夷則走,他只好憤憤離開。
顧棠一臉害怕的縮瑟在桌底,嘴裏喃喃:「母親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我心下動容,看着她不過還是個九歲的孩子。
可心卻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
我深知繼續縱容,時間一長還是一樣的結果。
「顧棠,你若跟着我就不再是官家小姐,這是你引以爲傲的身份,你真的不要了嗎?」
她沒有說話,也算意料之中,我失望地搖搖頭轉身離開。
她從桌底爬了出來,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頭。
「以後我願意跟着母親。」
枝枝露出欣慰的神情,上前扶住她。
「不能像從前一樣錦衣玉食,要跟着我學習安身立命的本事,你也願意?」
「我願意。」
我心中覺得安慰,但也參雜着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如果我和顧夷則夫妻恩愛,沒有二心。
一起教育顧棠,她早該是現在的模樣。
母女離心好幾年,真的還能回到țū́ₑ最初的樣子嗎?
我不確定。
可接下來的一個月,顧棠像變了個人,除了每日早起上學堂,還要跟着我學習管賬。
累的不行,也絲毫沒有怨言。
有時候碰見同伴譏諷幾句她還是不好意思抬起頭。
但比起之前羞愧逃離還是好了很多。
小小的她求着枝枝教她做我最愛喫的糕點。
我對她依舊是冷冷的。
她會失落,可還是日日陪在我身邊。
枝枝笑着問她:「小姐怎麼變了這麼多。」
她低頭喃喃:「我只是學着用母親愛我的方式愛她。」
抬頭間,海棠花開滿枝頭,眼角不自覺滑落一滴淚。
我擦掉眼淚,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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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母親說今日收到一張永寧侯府的拜帖,邀請我去參加永寧侯世子的接風宴。
我記得永寧侯夫婦十年前就去世了,世子也失蹤了很多年。ṱû⁹
「母親是不是弄錯了,永寧侯府除了一個女兒嫁給了英國公,如今再沒人了。」
母親也一頭霧水。
「這帖子是英國公夫人親自差人送來的,讓你一定要去赴宴。」
自從上次穩定糧價後,我的名聲確實好了不少,許多百姓都稱我做活菩薩。
可和王公貴族並沒有什麼交情。
枝枝興奮的幫我挑選衣服首飾。
「姑娘正值盛年,早點相看個新姑爺纔好。」
我苦笑搖頭:「你也到年紀了,要不先把你嫁出去。」
枝枝立刻紅着臉不再說話。
第二日我如約去赴宴。
剛到門口就碰見了顧夷則夫婦。
鍾婉的穿着打扮還是前幾年流行的樣式,看起來想極力維持面上的體面。
好在她長相清秀,看起來也是溫柔賢淑。
鍾婉上前叫住我:「姐姐莫不是走錯了,這可是永寧侯的府邸,妹妹怕你受責罰纔好心提醒你。」
顧夷則露出不悅的神情:「知韞,雖然你如今在京城有些好名聲,可終究與我們不一樣,快快回去吧,別惹貴人生氣。」
說完他又靠近我耳邊輕聲道:「只要你願意回頭當我的顧夫人,我向你保證這樣的宴會以後都是你來參加。」
我後退幾步,不想搭理他們。
枝枝遞上請帖給管家。
鍾婉故作驚訝:「姐姐,你膽子也太大了吧,永寧侯府的請帖也敢假冒。」
前來赴宴的衆人都過來看熱鬧。
「這不是李家那位和離過的小姐嗎,她怎麼來了。」
「成日像個男人一樣混跡商賈之中,還好意思來永寧侯府的宴席。」
「聽說她至今沒有再嫁,肯定是攀高枝來了。」
鍾婉目的達成,滿臉得意。
顧夷則覺得我丟了他的臉,低聲斥責我趕快回去。
枝枝正要反駁,我突然在人羣中看見了一位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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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謝隨舟。
他帶笑向我走來,旁邊的那位是英國公夫人。
「李姑娘怎麼還不進來。」
英國公夫人熱切招呼我。
在看到這邊的情形後瞬間冷了臉色,嚴肅道:「李姑娘是我親自請來的,各位是打算一直待在門口看她嗎?」
說完不顧旁人的目光一路說說笑笑,親自接了我進去。
鍾婉氣的捏緊了拳頭。
顧夷則面色難看,狠狠瞪了鍾婉一眼,打發她先回去。
鍾婉信不過他,倆個人當街吵了起來。
顧夷則不想被人看小話,用力推開她,徑直往裏面去了。
這麼一鬧,他們夫妻的名聲算是臭了,以後還有哪家宴席敢請他們。
進府裏後我才知道永寧侯府失蹤了十年的世子就是沈隨舟。
英國公夫人爲了慶祝找到弟弟特意舉辦了這次宴席。
「是你讓英國公夫人給我下貼的?」
謝隨舟飲下一杯酒,整張臉都紅透了。
「我和姐姐說ţṻ₈了我們的事,她也想見見你。」
「我們的事?」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我們有的不過是一些沒有宣之於口的情誼。
「南下陪你運糧的事,姐姐很欣賞你,說你是個奇女子。」
我鬆了一口氣又有些不自在。
「你以爲是什麼事。」
「我……,除了這些還有什麼事。」
沈隨舟歪頭含笑盯着我。
我心下微微有些失落,自他走後我總是想起他說讓我等他。
我藉口離席,去外邊透透氣。
顧夷則從身後繞出,一臉怒意將我攔住。
開口就是諷刺:「謝知韞,你真是好手段啊,永寧侯府的世子都被你勾搭上了。」
「怪不得我怎麼求你,你都不願意回頭,原來是攀上高枝了。」
真是莫名其妙,和離倆年了還把我當自己的私有物呢。
我和誰在一起都和他沒有關係吧。
我翻了個白眼,直接略過他。
他雙眼猩紅,抓起我的手不讓我離開。
「放開我。」
顧夷則彷彿聽不見我的話,手勁越來越大。
我疼地紅了眼眶。
「顧夷則,你想要的不都已經得到了,還纏着我幹什麼。」
他突然苦笑:「我想要的是你啊,知韞,你能不能不要拋下我。」
我掏出腰間的匕首,還沒來得及刺出去,顧夷則就被踢翻在地。
沈隨舟將我護在身後,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佩劍。
「顧大人自重,據我所之知韞跟你早就沒關係了吧。」
「知韞是我請來的貴客,你怎麼敢傷她。」
顧夷則惡狠狠地瞪着他:「謝知韞是我的妻,一輩子都是我的妻。」
沈隨舟捏緊了拳頭上前, 我攔住他。
「顧夷則,我不欠你的, 而你欠我的,我也不想再追究, 只希望此生不要再見。」
顧夷則的眸子裏透出深深的絕望, 苦笑一聲。
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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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隨舟執意要送我回去。
「對不起知韞, 今天讓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 不過還是讓我意識到, 我實在不適合再嫁入官宦之家。」
我這樣說, 沈隨舟應該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對我有情, 可我不想再因爲所謂的高攀被人指指點點。
聽完我的話,沈隨舟沒有生氣,反而鬆了口氣。
「我懂你的意思, 不過還好不是因爲不喜歡我。」
「不適合官宦人家, 那我入贅到你們謝家可好, 反正我們永寧侯府只有我一個人。」
我抬眼看他,臉上還有酒氣。
「你怕不是喝多了吧。」
沈隨舟掀開簾子, 深深吐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做一輩子工。」
我還沒回答。
他突然認真道:「這樣也不是不行, 不過工錢還會給吧。」
我彈了下他的額頭。
「真是傻。」
他挽上我的胳膊撒嬌:「我纔不傻,知韞就是最好的。」
「其實我不是失蹤了,是Ṫũ̂³不想回京城, 姐姐一直都知道。」
「爹孃去世的早, 姐姐又嫁人了, 那時候還小,一個人真的很孤單。」
「後來到了成婚的年紀, 姐姐急着給我張羅婚事, 我這個人天性愛自由,不想和從未見過的女人成親,所以才外出遊歷去了。」
「直到遇見你,我纔想要有一個家, 但又怕自己配不上你,所以選擇回了侯府,沒想到反而讓你擔心了。」
「可我比你大幾歲, 還成過婚,你也不介意。」
他咬着脣, 有些懊惱:「我只恨自己沒有早些認識你, 像你這樣好的姑娘應該一直幸福纔對。」
我想起南下的路上,我們也是一路拌嘴, 活像個歡喜冤家。
他從未對我說過,女人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
他會說:「知韞,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子,一點不輸給男子。」
「知韞,你真勇敢,一個弱女子就敢帶着這麼多銀錢出門。」
我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我願意接受他,哪怕結局不夠完美。
過了幾日,聽說顧府出了大事。
鍾婉不滿顧夷則的冷落無視,一氣之下將顧夷則設計娶寡嫂的事說了出來。
顧夷則的名聲算是臭了。
他主動辭去官職,日日在家酗酒,晚上喝多了酒失足掉進了荷花池中。
鍾婉不敢出門, 怕被唾沫Ṱüₛ星子淹死。
顧夷則死後她也失去了活着的希望,跟着跳了下去。
聽到這個消息後, 我沉默了許久。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看着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沈隨舟, 我慶幸自己脫離了苦海,真正感受到了幸福。
以後每年春暖花開,都是好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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