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我的夫君是南乾國的皇子沈玉棠
他原本不怎麼喜歡我,但當他率軍滅了我的國家之後,卻說要和我白頭偕老。
我不想便宜他。
所以,我死在了他最愛我的那一年。

我死了,但我的墳裏有點擠,兩室一廳就躺了六口人,哦不,準確地說,是五具屍骨?一個我。
這五具骸骨分別是:
我爹爹——北元的鎮南王,
我孃親——北元鎮南王妃,
我大哥——北元的一個將軍,
我二哥——北元的另一個將軍,
另外還有一副會發綠的骸骨,但他的身份我還不是很確定,因爲他的棺槨裏沒有任何記載,大概是我家某個忠義的隨從,死後能破格跟主人埋一塊兒吧。

爲什麼說只有五具骸骨呢?
因爲,
我,
好像,
沒死透……
沒錯,我被困在了墓裏,成了傳說中的活死人,並且失憶了。
我只能根據棺材板上的記載,瞭解自己的前半生:
我叫安歲歲,原是北元的小郡主,不僅人見人愛,還是鬼醫的關門弟子,
我原本立志要繼承師父的衣鉢,
但爲了和敵國停戰,十五歲的我被迫嫁給了南乾的三皇子沈玉棠,成了三皇妃,
「性嬌縱,不得寵。」
emmm,據說三皇子沈玉棠極度厭惡我。
到了至德十年,也就是我嫁給沈玉棠兩年後,南乾國還是撕毀了停戰協定,揮軍北上。
按照墓誌銘上的意思,當時我應該是偷偷逃回了北元的家,把身爲南軍統帥的沈玉棠氣了個半死,
但我還是沒能阻止南軍的腳步,他們一路勢如破竹,只用了四個月就直抵北元都城下。
兩個月後,我的夫君沈玉棠就率大軍攻破了城門,滅了我的國家。
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在守城之戰中全都戰死了,孃親在同一天從城門上跳下,也死了。

但我並沒有死在那場戰爭中,
墓誌銘上雖然沒有細說原因,但我猜測,當時我應該是被沈玉棠活捉了。
因爲在北元被滅後的第三個月,我爲沈玉棠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emmm,這麼說,我當初還是帶球跑,好赤雞鴨!
沈玉棠給孩子取名爲睿。
半個月後,南乾的太子妒功,以我的身份做文章,致使軍中出現叛亂,軍隊主力空虛,沈玉棠又受了傷,漠北汗國趁機反撲。
我的棺材板上清楚地寫着,
在千鈞一髮之際,剛出月子的我用了鬼醫傳下的祕術,喚醒了陣亡將士的魂魄,並帶領死亡之軍擊退了漠北大軍,守住了城門。
三天之後,我力竭而「死」,年僅十八。

什麼?有人問我,爲什麼我不在沈玉棠攻城的時候用祕術守住北元的都城呢?
emmm,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因爲我失憶了嘛!
不過我猜測,最可能是因爲,當時我還挺着個大肚子,拉粑粑擦個屁股都費勁的那種!
還想啥祕術吶,
你以爲祕術是你想用就能用噠?
噠咩!噠咩!
這個術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都是天意啊!

咳咳,題歸正傳哈,
其實呢,縱觀我短暫的一生,可以用一句話概括:
全都是泡沫!
不過,好在沈玉棠還算有點良心,他不僅給我陪葬了滿滿兩個耳室的金銀珠寶、衣裳首飾,還有兩大箱我最愛看的話本。
這些話本里,有我愛看的,也有我自己寫的,全都是我的寶貝。
不僅如此,我的棺材還是鑲鑽的,嘿嘿。
但沈玉棠幹了一件極其可惡的事,簡直是讓我死不瞑目,
他居然還用各種名貴的玉石翡翠雕成了十七道我愛喫的菜,
有紅燒肉、燒魚頭、羅漢大蝦、糖熘餎兒、杏仁兒酪、四喜丸子、燴鴿子蛋、滷子鵝,還有一整頭燒爐乳豬……
大混蛋!我壓根喫不着好麼嗚嗚嗚!

除了以上這些,我在墳裏的生活也還算湊合吧。
在這裏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光着屁股跑來跑去,
反正也沒人看哈哈哈哈!
咳咳,說正經的哈。
平日裏呢,我要麼坐在長明燈下鑽研話本,
要麼就把那些華麗的衣裳首飾翻出來打扮,對着鏡子搔首弄姿,扮演話本中的人物。
有時候我是禍國殃民的寵妃,
有時候我是青樓花魁,
還有的時候我是顧影自憐的前朝小公主。
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就把爹爹孃親和哥哥們的骨頭搬出來,讓他們排排坐着聽我說話,
他們不吭聲,我就只好替他們說:
「爹爹,你如果還活着,你會幹什麼啊?」
「咳咳,當然是帶兵去打南乾了!」
「孃親,你呢?」
「呵呵,你爹爹幹什麼,娘就跟着幹什麼。」
「咦,肉麻!大哥二哥你們呢?」
「呃,你大哥我啊,當然是要娶張丞相家的千金過門了,我們婚都了訂。」
「瞧你們就這點出息!阿歲,你二哥哥我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我要當世上最厲害的劍客!」
「阿綠你呢?」
我指着最後那具發綠的屍骨。
emmm,
「阿綠?如果你還活着,你想幹什麼呢?」
阿綠不說話,他一直都很安靜。
因爲他的棺材裏光溜溜的,連名字都沒寫,我實在不知道他的心思。

其實,這阿綠可能是一個名叫安星河的男人。
我的話本里提到過,除了兩位親哥哥,我還有一位年歲相近的義兄安星河,他是我爹爹收養的,不過他是漢臣遺孤,是個在北元王府里長大的漢人。
話本里我叫他星哥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兩小無猜,他還說過要娶我來着,只可惜我倆沒那個緣分。
更可惜的是,我的話本大多寫我和沈玉棠之間的恩怨,對於星哥哥提及的並不多,所以我對他並無太多印象。
其中一次提及星哥哥,還是沈玉棠威脅我的時候。
話本里寫着,
我嫁去南乾的第一年,在我生辰那天沈玉棠不在家,星哥哥帶我出去,他請我看戲,還爲我放了一場煙花。
沈玉棠回來後,大發雷霆:
「大美人,你要是敢不守婦道,我就先掐死你,再宰了那小白臉,然後把你倆一個埋城東!一個埋城西!」
(「大美人」就是我在話本里的化名兼筆名,嘿嘿~)

而從屍骨看來,他確實是和我同一年死的。
他的關節處泛着淡淡的綠色,說明沈玉棠毒死了他。
不過沈玉棠說話不算話,
他壓根沒把我倆分開埋。
所以,爲了氣沈玉棠,這些年我對星哥哥格外照顧。
早操的時候我第一個給他活動筋骨,
夜談會的時候我就靠着他,
我每次看完話本時就對着他罵沈玉棠順順氣。
再有就是玩 COSPLAY 的時候 ,我會給他穿上我最愛的裙子。
不過他長得實在高大,我的長裙都被他穿成了短裙!

日子過了很久很久了,連爹孃的頭骨都被我盤得發亮了,但鏡子裏的我依舊是十八歲的模樣。
按理說,使用了祕術必死無疑,而且還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種。
除非,馭術者在死前有強大的執念,纔會還活着。
我顯然是屬於第二種。
生前的執念把我的靈魂困住了,我將永遠活在守城的那一天。
說白了,就是死不瞑目唄!
都怪沈玉棠那個混蛋!
我一定是因爲他,纔沒能嚥下這口氣的!

墓室的東南角落有一處氣孔,從氣孔裏可以勉強看到月亮,
按照月亮的升落,我算了算,已經有二十年了。
也就是說,我在墓裏待的時間比我在上頭活的還要久,
唉,我都快忘了做人的滋味了,
也不知道現在上面是什麼模樣,
南北之間應該不打仗了吧?
沈玉棠,他該有四十好幾了吧?
大概孫子都有了。
可我都忘了這人到底是圓是扁,長啥樣了。

我和沈玉棠之間的恩怨,都寫在了那箱話本里。
所以,我雖然失憶了,但依舊能結合棺材板和話本的內容拼湊出我們的故事。
其實,我嫁給他的時候,他心裏裝的是太子妃,沒錯就是他的嫂子。
太子妃林舒娥和沈玉棠是青梅竹馬,據說兩人情投意合,林家也是挺看好年輕有爲的沈玉棠的,
但後來南乾的大皇子暴斃而亡,二皇子靠着得寵的母妃順利當上了太子,林舒娥也轉頭就嫁給了二皇子,成了太子妃。
所以,當沈玉棠被迫娶了我這個素未謀面的北元郡主時,他氣得差點去練《辟邪劍譜》。

當然,沈玉棠沒練成辟邪劍法,但是他十五歲就帶兵打仗,他兵法那叫一個 666。
成親後,沈玉棠經常用兵法對付我。
比如,一開始他讓人在我的湯裏下避子藥,騙我說是補湯。
好一招瞞天過海。
可是,
emmm,
大哥,你忘了我是啥專業的了?
「用紅花已經過時啦,建議下次用莪術,更不容易被發現哦!」
我師父雖然外號鬼醫,但他也治人的好不!
沈玉棠見這招不好使,他就又來了一招借刀殺人:
明知道城外有流民作亂,卻非要逼我替皇后出城禮佛,而這原本是太子妃林舒娥該乾的事!
他想在保護心上人的同時,還能借流民之手幹掉我。
誰曾料,我誤打誤撞地給那流民首領治好了頑疾,還順手寫了幾張養生的藥方子送給他們。
流民們不僅送了滿滿兩車子新鮮的蔬菜瓜果給我運了回來,還歸順了!
我一夜爆紅,連皇上都給我打 CALL,把沈玉棠氣得臉都綠了。

我當然也有主動出擊的時候。
比如,我跑遍金陵城的藥鋪,故意買了一大堆滋陰壯陽治腎虧的藥材。
人家問,我就一臉哀愁地說: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
沒幾天,整個金陵都在傳說:
「哎喲喲,那三皇子啦,新婚燕爾啦,力不從心的啦……」
「嘖嘖,三皇子在戰場橫掃千軍,怎麼就在牀上失了威風,可惜啊可惜……」
「呀呀,難怪這麼久了三皇妃的肚子還沒動靜,原來問題出在三皇子身上啊……」
皇上實在坐不住,就親自派了太醫院裏鬍子最長最白的太醫來瞧。
話本里記載,
當時我和太醫們切磋醫術,簡直就是大型生殖科交流會現場。
大家都誇我這個三皇妃年紀雖小,卻極爲賢淑能幹呢!

啥?你們還想知道腎虧事件的後續?
emmm……
這、這個嘛……
哎呀!說就說吧!
那天沈玉棠把太醫們打發走了以後,他直接把我摁在榻上好一頓啪啪啪……啪啪地打我屁股!
真的就是打屁股而已!
嗯,就,打了打屁股……
啪啪響地打……
但是不管怎麼樣,
我雖然失了裏子,但得了面子嘛!

不過,「腎虧事件」算是給我狠狠地上了一堂課吧。
唉,江湖險惡,
比江湖更險惡的是沈玉棠。
從那以後,我遵循君子動口不動手原則,
用話本暗戳戳地罵他!
有一次,我不小心撞到了太子妃,沈玉棠居然當着衆人的面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於是我把禰衡擊鼓罵曹的故事原原本本抄了一遍,
只不過我把曹改成了沈,
而且我還在那頁背後寫了個委屈巴巴的小故事:
「小鴨子從北方來,不熟悉南方曲折蜿蜒的河流,它遊啊遊,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白天鵝,天鵝的羽毛髒了,可惡的農夫就把小鴨子關起來,不讓它再遊了!農夫既然喜愛天鵝,還要養小鴨子作甚!」
在這則小故事的底下,附有一行異常囂張的批註:
「把小鴨子養大,嘎了燉老鴨湯,豈不美哉!」
混蛋!竟敢偷看我的話本,
侵犯隱私權懂不懂?
法盲!

所以,
綜合這些看來,我的執念很有可能就跟沈玉棠有關。
我一定是因爲沒能親手整死他,所以才死不瞑目的。

而按照墓誌銘的記載推斷,我死的時候沈玉棠還在昏迷呢。
也不知道當他醒來發現我居然死了的時候,會是個什麼表情。
畢竟在話本里他動不動就罵我,怪我們北元害死了他的許多朋友和部下,甚至害死了他的兄弟,所以他總說他早晚要弄死我償命。
這下好了,北元被他滅了,我也真的死了,看他還怎麼罵哈哈哈哈!

不過話說回來,沈玉棠沒把我扔到亂葬崗,說明他心裏還是很大度的。
而且從他給我的陪葬規格上看,當初在我死後他應該是鎮住了軍中的叛亂,並且保住了我們一家人的全屍。
以沈玉棠的能力,再加上我拼死替他守城的功勞,太子一黨必輸無疑。
不出意外的話,他早就已經當上皇帝了。
沈玉棠當了皇帝,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立我生的兒子當太子。
雖然按理說,我生的是長子,但從話本上寫的來看,沈玉棠他至少有五次真的想恁氣我。
他不太可能會讓我的孩子繼承江山。

不過,沈玉棠給我燒紙還是燒得挺勤快的。
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因爲每年到我的祭日的時候,我墳頭的那個小氣孔就開始冒煙,
我的棺材裏一連半個月都是煙霧繚繞的,差點沒把我燻成臘肉。
我嚴重懷疑他把整個山頭都給點了。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
這死鬼,能不能有點法律意識啊!
唉,算了,他要是當了皇帝,這天下他說了算。
就算他想把我墳給刨了,咱也不敢吭聲啊!

啊啊啊!
救命啊!
我的墳裏漏水了!
今天一大早起來,我發現墓室南面的石牆上竟然裂了一道口子,泥水不斷地往裏灌,話本漂了一地,
我的心在滴血啊!
都怪該死的沈玉棠,
搞的什麼豆腐渣工程!才過了二十年,老孃的墳就要塌了!
我要咒他放屁閃腰,屁股長瘡!

眼看着牆上那道口子越來越大,主墓室裏很快積了膝蓋深的水,我的全部家當都遭了殃。
我顧不上那些身外之物,趕忙把家人們從棺材裏搬出來,抬到墓室正中間的祭臺上安頓好。
祭臺上位置不寬,只好讓他們挨個坐着。
先是爹爹,孃親,再到兩位哥哥,幾趟下來我累得滿頭大汗,
再回頭看了眼阿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他也搬過來吧,畢竟他也陪了我二十年。
況且,他死了無名無姓,屍骨還發綠,也怪可憐的。

墓室裏的水位越來越高,我們一大家子排排坐在祭臺上。
我一手摟着綠幽幽的星哥哥,一邊依偎在爹爹身旁,此時水已經漫上了我的小腿。
這會兒要是有人走進來,他就會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一個妙齡女子和五具白骨坐在祭臺上泡腳。
好不愜意啊!

「轟隆——」
忽然,一陣沉悶的巨響從石牆後傳來,伴隨着清晰可感的震動。
我驚得瞪大雙眼,看到那扇巨大的石門竟有微微的鬆動,隨後又有絲絲亮光滲進來,
完了!
沈玉棠,你老婆的墳被人扒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石門之間的縫越來越大,一時間,水流聲、挖鑿聲和人說話的噪雜聲混成一片。
二十年了,我的墳墓裏從未如此地熱鬧過,真不知道我是該哭呢,還是該笑呢。
大概是盜墓的吧,等會兒得好好跟他們講講價,
金銀珠寶隨便搬,但得有人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我決定先按兵不動,等會兒裝鬼嚇他們嘿嘿!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墓室的石門完全打開了,墓室裏的積水順着門口嘩啦啦地流去。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嗅着久違了的新鮮空氣,感受那縷縷的微風,心裏卻忽然忐忑了起來。
要是沈玉棠知道我還活着,他會怎麼辦?
他該不會把我當成妖孽,給一把火燒了吧?
那傢伙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嗚嗚嗚好嚇人!

「爹爹,我怕……」
我心裏越想越沒底,不由得縮到父親的懷中,但他冰冷的骨頭硌得我有些難受。
「啪嗒!」
興許是我動作有點大,爹爹的頭突然掉了下來,滾到了水裏,正順着水勢往門口漂去。
「哎呀!爹爹!」
我急忙從祭臺上跳下來,順着水流追去。
倉惶之間,我已經不知不覺地跑出了墓室。
墓室外是一條長而窄的甬道,門口站了一堵人牆。
而我不在乎來者何人,雙眼只顧着找爹爹的頭。
四周很安靜,安靜得幾乎能把水流凝固住,明明這裏站滿了人,但彷彿沒有一絲呼吸。
爹爹的頭骨滾到了一個人的腳邊,
那人穿着一雙雲頭黑革靴,在我還活着的那個時候,這種靴子是隻有王公貴族才能穿的。
「阿、阿歲?!」
突然,一陣嘶啞的驚叫聲打破四周的死寂。

我抬頭望去,那雙靴子的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蒼白消瘦,下頜布着一層淡淡的青茬,雖然略有病容,但卻依舊難掩他的俊朗之色。
男子一臉震驚,他雖相貌斯文,但是眉眼之間卻也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氣魄。
他緊緊地盯着我,整個人幾乎僵成了石雕。
而站在他身後的衆人卻早已面如土色,臉上只差寫上三個大字:
活見鬼!
說實話,我都二十年沒見過活人了,心裏也挺緊張的。
不過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盜墓的,更像是皇宮裏的侍衛。

「阿歲?!真的是你嗎?!」
那中年男子瘋了似的衝我呼喊,臉上佈滿不可名狀的驚恐。
他高大的身軀踉蹌了一下,要不是身後的侍衛扶着,他指定能摔個屁股墩兒。
額,看樣子,他應該以爲是看到了我的鬼魂。

我想,他應該就是沈玉棠吧。
畢竟我的家人都死光了,除了他還有誰會來?
二十年沒見,這乍一見面,還挺尷尬的。
我應該叫他前夫?
不對,我「活着」的時候也沒跟他和離啊,不是前夫。
亡夫?額,不對不對,他活得好好的,「死」的是我。
如此說來,我該叫他一聲「夫君」纔對。
但我不想叫,因爲我爹爹的頭正躺在他的腳邊,這讓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一家人死在那場他帶來的攻城戰爭裏的事實。
嗯,我倆有仇,血海深仇。
我之所以還沒嚥下這口氣,就是因爲他。

我故作鎮定,臉上毫無波瀾,表現出一個「鬼魂」該有的素養。
沈玉棠雙眼緊緊地盯着我看。
我將眼神放空,假裝看不見他,腳下踩着小碎步,身體輕飄飄地掠過去。
侍衛們明顯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全都不自覺地往後倒。
嘿嘿,小樣兒,看我嚇不尿你們!
可唯獨沈玉棠他還在直直地站着,一動也不動,兩隻眼睛好像焊在了我身上似的。
我翻了個白眼,繼續裝鬼,自顧地飄過去,動作優雅地把爹爹撿了起來。

「阿歲!」
突然,沈玉棠猛地一把將我抱入懷中。
「啊啊啊啊!」
嚇得我當場吱哇亂叫。
「啊啊啊啊!」
與此同時,那一衆長得人高馬大的侍衛竟也扯着嗓子嗷嗷叫了起來。
整個墓道里,淒厲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鬼啊!啊啊啊」
「人啊!啊啊啊」
唯有沈玉棠這個怪胎,他居然一聲也不吭,緊緊地抱着我,死也不撒手。

我被死死地摁在他的胸膛前,被他身體貼着的肌膚傳來輕微的灼熱。
嗯,是和爹爹不一樣的懷抱。
但他的心跳得好誇張啊,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該不會是得羊癲瘋了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面的侍衛終於嚎不過我了,他們累得東倒西歪地靠在墓道里,一個個大口喘着氣。
「啊啊咳咳——放放放開!疼疼咳咳咳——」
我用力掙脫沈玉棠的懷抱,嗓子眼乾得難受。
「你知道疼?!」
「廢話!我當然知道疼!」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
他抱了我這麼久,居然還以爲我是鬼。
呸,鬼能有我這般軟玉溫香的???
可他居然沒生氣,甚至還樂得跟發情的公牛。
沈玉棠既驚又喜,漆黑幽邃的眼眸變得熾熱而狂烈。
嘖嘖嘖,這貨現在改走深情路線啦?
以前不是動不動就罵我蠢罵我笨嗎?
咋滴?
狗不喫屎了?

「阿、阿歲!我真不敢相信……」
沈玉棠急切地抓過我的手,仔細地揉捏起來,確定我是有體溫的。
他忽然命令身後的侍衛轉過身去,然後又蹲下來掀開我的裙襬,捏了捏我的腿,確定我不是阿飄。
「喂!你有病啊!」
扒我的墳就算了,居然還敢喫我豆腐!
我抓狂,直接掄起爹爹,狠狠往他頭上砸了兩下,梆梆響,但他卻一點都不惱。
他摸了摸腦袋,站起身來,欣喜若狂地看着我,眼裏滿是失而復得的振奮。
真奇怪,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話本里的那樣討厭我。
他,好像真的很想我的樣子。
咦,又在玩什麼把戲?

「沈玉棠,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懶得去想他怎麼變化這麼大,而是直接攤牌,冷眼睥睨着他。
哼,他最好說點好聽的,否則光是扒墳這件事,我一大家子都饒不了他!
可是,突然,眼前這個男人愣住,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很奇怪:
「阿歲,你叫我什麼?」
咦?
他的聲音怎麼突然間變冷了,
剛剛不是還開心得跟孔雀開屏似的嗎?
「沈玉棠,難道你還想讓我叫你一聲『夫君』?」
我的聲音,也很冷。
媽噠,老孃躺了二十年棺材,心早就涼了好嘛!
「阿歲,我……」

墓道里很安靜,
那些侍衛們驚魂未定地看着我。
他們嘴裏好像想說什麼,但沈玉棠回頭瞪了一眼,他們就又把脖子縮了回去。
暴君,這傢伙妥妥一個暴君啊!
他一轉身,聲音又溫柔得跟什麼似的:
「阿歲,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發誓,我絕不會再讓你傷心了,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好傢伙,你擱這演變臉嘛!
沈玉棠垂眸看着我。
他急得語無倫次,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童,雙手伸在半空中,想碰我,但又不敢。
「阿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玉棠突然雙膝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的。
後面的侍衛集體傻眼。
呃……這是什麼劇情???
按照話本,他這會兒不該因爲我的頂撞而大發雷霆,然後我倆直接在墳裏互毆嗎?
他居然給我下跪?!
沈玉棠居然跪我?!
完了,我要折壽了,
畢竟別的男人是膝下有黃金,
沈玉棠的膝蓋下全是金剛鑽。

「阿歲,對不起,是我該死,我應該早點來的……」
啊對對對,你沈玉棠是最該死的!
要不現在換我出去,你進來躺着?
」阿歲,二十年了,已經二十年了!我以爲等我死了才能見到你……」
嘖嘖嘖,這話說得真不害臊!
你要是真那麼想見我,幹嘛獨活了二十年?幹嘛不早點死了好跟我埋一塊兒?
「阿歲,我好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
嘔,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老孃可是有二十年墓齡的,可別想用這些肉麻的話感化我!

「阿歲,是因爲鬼醫的祕術是不是?」
咦?他居然也知道這回事。
可按照墓誌銘上的時間,我使術的時候他還沒醒呢。
大概是事後有人告訴他了吧,比如:
「三皇子,你老婆趁你昏迷,用邪術招來死人幫你幹架呢!」
艾膩味,反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陳芝麻爛穀子的。
我仰起臉,自豪地叉着腰:
「怎樣?我牛不牛批?」
沈玉棠卻一臉難過的模樣,他站起身來,然後伸手將我攔腰抱起,要帶我出去。
喂喂,大爺,你這病殃殃的樣子,
等會兒骨質疏鬆了可別訛我啊!
「阿歲……」
「有話快說,有屁不許放!」
忽然,他將臉貼在我的頸窩,悲聲哽咽道:
「阿歲,你真傻。」
狗男人,看把你能的!
自戀啥啊,
以爲我那是爲了你?
老孃是爲了天下蒼生好不!
你知不知道,若是漠北的大軍破城而入,這仗得打到你曾孫娶媳婦那會兒!

陰森潮溼的墓道里,迴盪着沈玉棠沉穩的腳步聲。
身後則傳來侍衛們異常殷勤的聲音:
「爺,阿歲姑娘想不想喫糯米糕?」
「爺,要不給阿歲姑娘喫個糉子吧?」
「爺,新鮮的驢蹄子阿歲姑娘想不想啃一口?還熱乎着呢!」
··

「沈玉棠,你來扒我的墳幹啥?」
他抱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墓道外走去。
我反正什麼事都做不了,乾脆窩在他懷裏閉目養神。
唉,二十年了,終於有個有皮有肉的傢伙來抱我了。
就算這個人是沈玉棠,我也能忍一忍。
」……給你遷墳。」
他腦袋跟被驢踢了似的,樂呵呵笑了一路。
「遷墳?遷到哪裏去?」
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這住了二十年的老墳頭,忽然有些不捨。
「皇陵剛剛建成,又大又寬,冬暖夏涼。」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
嘁,我纔不稀罕你家的皇陵呢!
俗話說,金墳銀墳,不如自己的狗墳!
但我還是乖乖地讓他抱着走了出去。
畢竟墳裏漏水了,棺材都被泡上了,我再住下去肯定會得風溼的。

我迷迷糊糊地在睡夢中翻了個身,
咦?怎麼回事?
我的棺材明明很窄,纔剛好躺下一個我,可是今天怎麼滾都滾不到邊。
潛意識裏帶着疑惑,我悠悠轉醒,睜開眼睛便看到一頂寬大的綠綢牀帳向四垂掛着,
emmm,綠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星哥哥。
唉,可憐的星哥哥,還在墓室裏躺着呢,也不知道他這會兒有沒有想我。
不過沒關係,趁着沈玉棠對我還有點愧疚之情,
我一定讓他給星哥哥找個風水寶地,再寫一篇牛叉哄哄的墓誌銘,不再讓星哥哥無名無姓地冒綠光。
還有,我爹孃住的地兒也得重新裝修一下,
裏面最好再搭個蒙古包,我爹喜歡露營。
反正沈玉棠有的是錢!

我躺在牀上,長長打了個哈欠,把身體扭成麻花狀,肆意地伸着懶腰,
痛快,真是痛快啊,我在棺材裏躺了二十年,翻身都是奢侈活兒,別說伸懶腰了。
「噗嗤——」
正當我盡情地伸着懶腰的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啊!你、你——」
該死的沈玉棠,竟然不經過我的同意就睡在我牀上,還用那種色眯眯地眼神看我!
「給我滾下去!」
我抬腿,狠狠一踢。
「啊——」
他那低沉的嗓音驚呼了一聲,隨後牀下傳來一陣悶響:
「嘭——」

我一骨碌爬到牀邊,看到沈玉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正齜牙咧嘴地捂着他的後腰。
「哈哈哈哈!活該!」
我伏在牀邊,看他這模樣,竟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來。
他無可奈何地望着我,但那眼神卻像墳裏的月光一樣溫柔……
咦,被中年男人的油膩噁心到了。
「哈哈啊救命——」
正當我笑得停不下來的時候,他突然長臂一伸,把我也拉下了牀。
哼,小人!搞偷襲!
我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連嘴脣也結結實實地啃了他一嘴。
emmm,
他的身體很軟,嘴脣更軟。
嘔嘔嘔!
Yue yueyue!
除了噁心,我還覺得有點丟人。
他該不會以爲我這二十年都在想着他,一上來就對他投懷送抱吧?!
看我怎麼化解尷尬:
「嗚嗚嗚,疼!疼死了!」
我立馬捂住嘴,假裝被磕到了牙,可憐巴巴的。
可沈玉棠是什麼人啊,按照話本里寫的,他是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最瞭解我的人。
他居然一手緊緊地握住我的後腰,生怕我坐不穩似的,一邊則癡癡地笑着看我,那看戲的眼神里,寵溺得過分。
救命啊!
誰給我來瓶洗潔精!
去油污,不傷手的那種!

「阿歲哭的樣子還是跟以前一樣,哇哇的,像城樓上那口鐘。」
「你纔像那口鐘呢!」
「嗚哇哇哇哇……」
我忽然嚎啕大哭。
嗯,這次是真的哭了,哇哇叫的那種。

你們問我爲啥哭?
其實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爹孃了吧。
可我爹孃都死了,死在沈玉棠攻城的那一天。
所以,在我從墓室出來的兩日後,沈玉棠就突然昏迷不醒。
沒錯,是我下的藥。

「沈玉棠,我這杯毒酒,你敢喝嗎?」
「阿歲,你?」
他起初有些驚訝,沒想到我是真的想殺他報仇。
「你當初,也是這麼對我星哥哥的吧?」
這兩日,一想起星哥哥那具因中毒而發綠的屍骨,我就想讓沈玉棠也變成那樣。
而且,只有他死了,我的執念才能消失。
沒了執念,我也才能真正死了去投胎。
可沈玉棠就跟喫錯藥了似的,他居然笑了起來:
「你想給他報仇?」
你個老壁燈,死到臨頭了話還這麼多!
我直言:
「沒錯,你害死那麼多人,可惜你的命只有一條。」
他死了,也不過癮。
就他這樣的,至少得讓我嘎十次才解氣。
「好,阿歲,我喝。」
沈玉棠這個白癡,他估計以爲我是在和他開玩笑,畢竟我們之間還有一個孩子。
他以爲我不會真的毒死他,我不會讓孩子沒爹。
睿兒啊,別怕,等你老漢兒死了,爲娘再給你找個新爹,一個不夠就找十個!
沈玉棠真就毫不猶豫地把那杯毒酒喝了。
我看着他把那杯毒酒一飲而盡,心情有點複雜:
「沈玉棠,這杯毒酒七日後纔會發作,你可以先立點遺囑啥的。」
其實我想說,這套宅子不錯,不如就傳給我吧。
但想想,不蒸饅頭爭口氣,大不了等他死了我再賴着不走!

可是,
這七天,沈玉棠哪裏也沒有去。
他既沒立遺囑,也沒見別人。
而是整天守着我,陪我喫飯,陪我逛園子,陪我看話本……幾乎寸步不離。
我當然知道他什麼目的。
他是想讓我反悔改主意,給他解毒。
嘖嘖,男人啊,還是太天真了。
不過我倒是可以考慮,等他嚥氣了把他的骨頭染成紅的。
嘿嘿,正好和我星哥哥紅配綠!

到了第七天晚上,沈玉棠在陪我看月亮的時候,直接一頭栽進了荷塘裏。
我好後悔,
居然忘了上去給他再補上一腳。
「爺!」
「快來人啊!」
寂靜的園子裏頓時一陣騷動。
我淡定地站在一旁,看着侍衛們手忙腳亂地把沈玉棠從水裏撈起來。
「阿歲姑娘別擔心!我這就去找太醫來!」
他的貼身親信在慌亂中還不忘安慰我。
emmm,其實,我想說,
也請你們放心,再過兩天,你家主子保準能涼得透透噠!

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湯藥也灌了一碗又一碗,
但沈玉棠依舊毫無甦醒的跡象。
廢話,我可是鬼醫的關門弟子,我的毒是無人能解滴,除非把我師父他老人家給請來。
不過嘛,我師父早死了,他的骨灰還是我親手揚的。
沈玉棠他必死無疑。

我坐在牀邊,不時假惺惺地給昏死中的沈玉棠擦汗,
還做出用帕子抹眼淚的動作,其實我是在偷偷摳鼻屎。
侍衛們都以爲我在關心他,其實我只是想親眼看着他嗝屁。
夜深了,太醫們仍舊急得焦頭爛額,整個宅院裏燈火通明,空氣中開始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阿歲……」
昏迷中的沈玉棠痛苦地喚着我的名字。
一聲又一聲,深情不倦。
我站起身來,
嗯,坐久了,屁股有點疼。
「咳噗——」
他將剛剛灌下去的藥又全都吐了出來,
痛苦萬分。
我一邊爲他擦拭,一邊冷眼看着,
呵,沈玉棠,你也有今天。
想當初我嫁給你,你卻處處欺負我。
你們南乾明明說要停戰,可你又親率大軍北上,害我國破家亡!
你早就該死了,今晚就安心地去吧。


當然,我失憶了,這些過往都是我從話本和墓誌銘上得知的。
我所有的認知也僅限於此,但也已經足夠了。
至少我知道仇人是誰。
「阿歲,求求你……」
沈玉棠還在叫喚着。
求我?
當初你帶着大軍圍城的時候,想必,我也有求過你吧?
沈玉棠已經被毒折磨得神志不清,他嘴裏開始說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求你……不要用那個術……」
啊咧?求我不用那個術?
祕術?
媽噠,大哥你穿越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了好不!
「阿歲……跟我走吧……」
跟你走?去哪,陰曹地府啊?
我可不跟你一趟!免得下輩子投胎還碰上你!
「去塞外……」
我忽然一愣,塞外?
去塞外……
沈玉棠那痛苦的呢喃聲不斷地在我腦海中盤旋着。
此時,一陣夜風從窗外闖了進來,颳得牀頭的燈火忽明忽暗。
某種陌生的記憶突然像浪濤一樣席捲我的腦海,莫名的不安侵襲着我的四肢百骸。
……
「安歲歲,哭什麼?我又沒死。」
「沈玉棠!你別說話,讓我看看傷口!」
「嘶……輕點,謀殺親夫啊你!」
「沈玉棠,我先幫你把劍拔出來,你撐着點……」
「放心,我不會死的,我會把你和睿兒帶回金陵去,等過兩年你再給我生個小閨女……」
「滾……死不正經……」
……

這些,都是話本里沒有寫的。
我猛地看向牀上的沈玉棠,心中突然間變得焦灼萬分。
腦海裏的聲音異常地嘈雜,忽閃忽現的記憶真真切切的,我甚至能嗅到一絲絲血腥氣味。
他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
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的腦海裏裝的,全都是話本里的恩怨。
可話本止於正德九年春,也就是沈玉棠攻滅北元的前一年。
後面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阿歲……不要去……危險……」
牀上的沈玉棠聲音越來越虛弱,可他仍舊掙扎着,想要阻止我。
哦,對了!
我想起來了,
墓誌銘上說,在我生下孩子之後不久,軍中發生叛亂,沈玉棠因此受傷了。
剛剛的記憶應該就是那時的吧。
可墓誌銘寫得太簡略了,我並不知道其間的原委。
我恍恍惚惚地望向牀上的沈玉棠,
不知所措……

半個月後,當沈玉棠睜開眼,第一時間就看到我的時候,他笑得跟只喫了天鵝肉的癩蛤蟆。
「阿歲,謝謝你。」
我一邊拿着湯匙在藥碗裏咣噹咣噹地攪着,一邊白了他一眼。
唉,
佛祖當日割肉喂孔雀,
我如今用蟑螂屎配藥喂沈玉棠,
四捨五入,我馬上要成佛啦!
「不用謝,我只不過覺得你這次死的日子不太好,所以給你重新挑了個日子而已。」
「好,那都聽阿歲的。」
他躺在牀上,虛弱地笑着,對我沒有一絲的怨恨和忌憚。
咦,該不會是被我毒傻了吧?
造孽啊!
可看他這副賤兮兮的模樣,我又忽然很想哭。
沒有理由地,無法抑制地想哭。

「阿歲?」
沈玉棠慌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歲不哭——」
他強撐着身體坐了起來,驚慌失措地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那溫厚的手掌撫摸着我的後背,好像在他眼中我還是個小孩子。
我一邊哭一邊無語。
拜託,大爺,你四十四歲,我都三十八了好麼!
不過想起來,我嫁給他的時候才十五歲,「死」的時候才十八。
或許在他眼裏,我大概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吧。
不然我的墓誌銘裏也不會寫着那句「性嬌縱,不得寵。」

我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感覺。
明明我的身體對他很熟悉,可我卻沒有任何關於他的真切記憶。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只能試圖從話本里追索我們的過往,
但在那些話本里又寫滿了我對他的怨恨,
我實在想不出他對我的一丁點好來。

「沈玉棠,我要回家。」
我哭了許久,他也哄了很久。
想起墓裏的爹孃和哥哥們,我浮起的唯一念頭,就是回家看看。
他依舊溫柔:
「回家?阿歲,你要回哪個家?」
我忽然滿眼嫌惡地看着他,冷漠地說道:
「沈玉棠,我只有一個家。」
他一愣:
「阿歲,故地重遊,我怕你難受……」
他一邊說,一邊給我擦眼淚。
他的手指上帶有一層薄繭,颳得我的臉又酥又癢,
但我的心卻擰得緊緊的。

「啪——」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語氣像針一樣刺耳:
「我知道,我的家人都死了,這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沈玉棠,我家破人亡,你當初應該很滿意吧?」
內心的那股怨憤,讓我說出來的話比淬了毒的刀子還厲害。
他的眼底很慌亂,甚至別過目光,不敢直視我。
方纔我們之間浮泛的一絲溫存頓時消散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這個娶了我卻又冷落我,
厭惡我卻又關心我,
說要對我好卻又害死我家人的沈玉棠,
可此時我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們明明靠得很近,但卻又好像中間隔着萬重山。
這種感覺讓我憋得慌。

良久,他哀聲渴求:
「阿歲,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我眼裏還噙着淚,但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哈哈哈!」
沈玉棠,老孃現在拿的可是重生劇本,還是年年十八的那種,誰稀罕跟你個糟老頭子重新開始?!
再說,你是想讓我忘掉過去的仇恨嗎?
「重新開始?那我爹爹孃親和哥哥們,也能重新活過來嗎?」
我天真地發問 ,無異於又狠狠地剜了他一刀。
沈玉棠徹底啞然,神色痛苦萬狀:
「阿歲,你還是不能原諒我,是嗎?」
「原諒?沈玉棠,你配嗎?」
我冷笑。
他以爲我這二十年的棺材是白躺的?
「再說了,沈玉棠,你已經得了天下,還要我的原諒幹什麼?我不過是一個被你害得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罷了!」
嘿嘿,我幹啥啥不行,陰陽怪氣第一名!

「阿歲,你變了。」
「變好看了嗎?墳裏防曬做得好,抗老,改天你也試試。」
「阿歲,只要你留在我的身邊,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真的麼?那我想改嫁,你給我找個青年才俊吧,腰力要好。」
「阿歲,我的腰,其實也還行的。」
滾吧你個老澀批!

除了在我情緒起伏不定時那些針鋒相對的場面之外,我和沈玉棠也是有正常相處的時候的。
比如,我剛出土時,沈玉棠就找來了一羣考古專家,哦不,他找了一羣太醫給我檢查身體。
他每日就盯着這些太醫們給我把脈。
不過他好像忘了,那本太醫院必修的《大內疑難雜症彙編》,就是我寫的。
「阿歲,你先乖乖地住在這裏,等把身體養好了我們再回去,好嗎?」
沈玉棠一天天溫柔地哄着我。
「我沒病。」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還憋着一口氣沒死,就是因爲他也沒死。
「阿歲,別鬧,太醫們會治好你的。」
他自己都不信這話,因爲太醫們也都說我沒病,一切正常。
沈玉棠擔心的是,那祕術的副作用。
我放下書,正襟危坐起來,問他:
「沈玉棠,你真的想治好我嗎?」
「當然,阿歲,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他說得擲地有聲,那堅定的眼神讓我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沈玉棠,你死了,我就好了。
「……那好,你找九十九個童男來給我做藥引,要帥的,還會唱曲兒演話本的。」
他立馬板着一張臉:
「阿歲,我長得也帥。」
「可你年紀大。」
「我也會唱曲兒。」
「可你年紀大。」
「我還會演話本。」
「可你年紀大。」
「安歲歲!」
……

唉算了算了,這男人生氣起來還是有點可怕。
「沈玉棠,你帶我回家吧,回去了,指不定我的病就會好的。」
我嘆了口氣,難得哄他一回。
畢竟除了殺沈玉棠,我還有不少想做的事呢。
回家看看,去見見話本里提到的人,當然,還要去看看我的孩子睿兒……
在完成這些事之前,我得讓沈玉棠好好活着。
其實我情緒穩定的時候,我也沒那麼想讓他死的。

沈玉棠很久都不說話。
他只是緊緊地抱着我,好像生怕稍不留神,我就會變成幻影消失一般。
「阿歲,不要再丟下我,過去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你不要留下我一人……」
他忽然苦苦哀求。
「沈玉棠,我只是要回家,不是要回墳裏,懂?」
真是無語死了。
乾脆把我掛你褲腰帶上得啦!

不過嘛,我明明記得,話本里,沈玉棠根本不是個脆弱多情的人。
他不僅脾氣差,還毒舌得要命。
有一次打仗的時候,還把對方的主帥給罵得心肌梗死了,震驚天下。
真叫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啊。
當時皇后還差人來叮囑我 ,要我好好管管他。
我很苦惱,因爲我也罵不過他,所以就把這事寫在了話本里頭。
但是現在的沈玉棠,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溫柔得不像話 ,還動不動就哭唧唧的,多愁善感得很。
唉,興許是他一把年紀了,終於想起來要給自己積點陰德,所以才收斂了吧。

沈玉棠沒明着答應我。
他居然趁着我睡着就悄悄溜了,好幾天都不見回來。
該不會是安頓他其他老婆孩子去了吧?
emmm,
有可能,
大概是這種:
「親愛的,你們趕緊躲一躲,我原配回來了!」
「她在墳裏躺了二十年都還有氣兒呢」
嚇不嚇人??

我從墓裏出來後,就一直住在一座雅緻幽靜的院落裏,四周依山傍水。
而我的老墳就在這座宅院的旁邊。
除了那日和沈玉棠下墓道的幾個侍衛之外,沒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連宅子裏伺候我的丫鬟們都只以爲,我是他在外邊撿來的相好的。
丫鬟們一邊給我梳着頭,一邊嘰嘰喳喳地八卦起來:
「主人從未帶女子回來,姑娘還是第一個,真是好福氣啊。」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丫鬟們見我年紀不過十七八,和她們相仿,便喜歡與我說悄悄話。
咳咳,其實,我的兒子比她們都還要大上兩歲呢。
「是啊,這院子可不是一般的地方,聽說旁邊那無名陵墓裏葬着主人最心愛的女人,這院子就是專門建來給那女子守陵的呢!」
「唉,這位夫人也是福薄,聽說死的時候才十八!」
他愛不愛我不知道,但短命是真的!

不過,我倒是想不到,沈玉棠居然每年都親自來給我上墳燒紙。
這叫啥?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啊!

「主人每年都會從金陵過來,在這裏住上一段時日。」
「今年說是要遷墳,所以提前來了。」
……
什麼?
從金陵過來?
這裏不是金陵嗎?
「這是在哪裏?」
我皺起眉頭。
這些日子,我還真從沒出過這座宅院。
「回姑娘,這裏是桉園,燕城城郊別苑。」
「此處離金陵有多遠?」
我又問。
「金陵啊,可遠了呢,咱們這兒屬於燕城,也就是北元的故都。」
額,鬧半天,原來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啊。

不過我有點困惑。
既然這裏是北元故都,他怎麼把我們一家都堆一塊兒了?
當然,我很慶幸這些年能和家人在一起,這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這壓根不符合規矩啊。
哪有一家人合葬的道理?
而且,那墓裏的陪葬品雖然不少,但看得出來給我們下葬的時候很倉促。
難道是,當初沈玉棠急着回金陵領賞,
所以就一切從簡?
哼!指不定那些陪葬的金銀首飾還都是我自己的東西呢!
……

除了這些不說,
更奇怪的事來了。
爲什麼當我知道沈玉棠沒有把我帶回金陵埋葬的時候 ,
我會如此不爽???
emmm,
按理說,我死了肯定是不願跟沈玉棠回金陵的。
能和家人一起留在故鄉,我應該感到慶幸纔對。
可到底是爲什麼,
我居然不開心?
心頭悶悶的。
難道當初我臨「死」的時候,心裏想的是沈玉棠?
咦,好鬼畜啊!
明明我那些話本里,幾乎都寫着:
沈玉棠,我跟你沒完!
而且墓誌銘也寫得清清楚楚,是他親率大軍滅了我的國家啊!
我怎麼會想在死後跟他在一起呢?

「哎喲!」
丫鬟們八卦入了迷,不小心扯住了我的頭髮,弄得我頭上一陣生疼。
「啊,姑娘恕罪!奴婢該死!」
……
我全然聽不到丫鬟的話,腦子裏跟打了悶雷似的,
轟轟地響着。
突然,從腦子裏某個隱祕角落傳出另一個我的聲音:
「我是他的皇妃,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怎能一走了之!
「哼,當初他破城立了大功,估計忙着滾回金陵討賞了吧,哪裏還記得帶上我!
「討厭討厭!我最討厭沈玉棠了!」
咦,這話酸得跟二十年的老壇酸菜有得一比!

弄啥嘞,我精分啦?!
「精分你個頭!這是執念,執念懂不懂?」
那聲音立馬大罵道。
啥?
執念不是要沈玉棠死嗎??
怎麼突然變成要跟他回金陵了?
「我就要埋在他家祖墳裏,要他子孫後代都得給我磕頭,叫我老祖宗!」
拜託大姐!
你被埋那年才十八!怎麼就惦記上當人家老祖宗了!
我很無語,因爲那個執念裏的安歲歲太瘋狂了,我真怕她一個不高興就在我腦袋裏跳大神。
不過我是真好奇,
十八年前,沈玉棠到底給我灌啥迷魂湯了,
居然讓我肯離開爹孃,一門心思地要跟他回金陵?
我斷定,

當初肯定還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話本上沒寫,墓誌銘裏也沒提,所以我不知道而已。
那到底是什麼事呢?
他又到底爲什麼沒有帶我回金陵,以至於讓我生出這股頑固的執念來呢?

沈玉棠是在七天後回來的。
他很忙,身邊圍繞着許多人,總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不過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幹啥,甚至也不問他現在當了皇帝沒。
這男人給點陽光就燦爛,問了他估計以爲我心裏有他。
而四周的人都對他的身份閉口不談,我想,就算他不是皇帝,也肯定是個不小的官。
也不知道等他嗝屁了,我能不能領他的退休金來花。

我在地下待久了,剛上來難免不適應,每日都昏昏欲睡的。
而且棺材裏有點硬,躺得我肩周炎、頸椎病、腰腿疼痛的。
沈玉棠恨不得找個錦囊把我裝起來,既能把我藏得嚴實,又能時刻帶着我。
這些我也就忍了,可他找來的那一大羣太醫,一個個迂腐死板得厲害。
每天都圍着我轉,我喫了啥,喝了啥,喫了多少,喝了多少,他們都要記着,生怕我磕了碰了。
唉,煩死人了!

「我們阿歲怎麼又不高興了?」
臭男人的反射弧有半個地球那麼長。
回來兩天了,才發覺老孃在生悶氣。
「阿歲是不是想我了?怪我出去太久了是嗎?」
「呵呵,請阿歲饒命,這次回來,屬實有許多事要辦。」
「我過兩天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
他沒臉沒皮地哄着我,可我就是不想理他。
哼,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當我是酒店前臺小妹?
不過,我真正生氣的原因,居然是關於他把我埋在哪兒的事。
他居然沒帶我回金陵,我越想越生氣。
其實不是我想生氣,而是我的執念太強了。
身體裏彷彿住着另一個我,那個二十年前的,真正的我。
」好了好了,阿歲,我這就帶你回家,別生氣了好嗎?」
「笑一個,好不好?」
笑你奶奶個頭!

又過了幾天,沈玉棠終於帶我坐上馬車出門。
馬車徐徐地駛離城郊別苑,朝着都城的方向靠近。
一路上,我都氣鼓鼓的。
而沈玉棠這個工作狂居然還在不停地看各類信件,日理萬機的,忙得很呢!
是啊是啊,
二十年前忙得連老婆都忘了帶了!

「沈玉棠,你爲什麼沒有把我帶回金陵去?」
終於,我忍無可忍,決定一問究竟。
沈玉棠將腦袋從信箋堆裏抬起來 ,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意識到我指的是關於二十年前把我埋在哪兒這件事。
「呵呵,阿歲,你不是不喜歡金陵嗎?這裏纔是你的家,我想,你當然會更希望和家人一起留在這裏。」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雖然是這麼個道理,可爲什麼我會生氣?沈玉棠,我好像在因爲你沒帶我回金陵而生氣,這是爲什麼?」
我很苦惱,歪着個腦袋看他。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可我卻一點都不明白,只能期待他來給我答案。
可沈玉棠卻突然陷入了沉默。
搖搖晃晃的馬車裏,氣氛莫名地停滯。
他垂下眼眸,一言不發,臉色卻變得很陰沉。
沈玉棠很久沒有回答,我越來越茫然,只好又繼續追問他:
「沈玉棠,我們以前的關係到底怎麼樣?真的有我在話本里寫得那麼壞嗎?」
他終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脣角帶着一抹苦笑:
「那你覺得呢?」
呃,覺得啥?
「阿歲?你喜不喜歡沈玉棠,有多喜歡?」
他居然反問我。
這人真是奇怪,沈玉棠不就是你嗎?
你問我喜不喜歡你?
狗男人,我當然不能直接告訴你啦!
再說了,我現在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歡你啊?
按照話本看來,我肯定是不喜歡的。
可是在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裏,我又好像不是那麼討厭你。
加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執念……
唉,腦瓜子疼。

「阿歲,你回答我。」
「你到底有多愛沈玉棠?」
可他卻忽然對這事很嚴肅,目光認真而犀利。
「不喜歡!我一點也不愛你,我恨你!」
我惱羞成怒,直接衝他嚷嚷。
但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目光深沉。
我索性不去看他,獨自鬱悶地趴在車窗上,假裝看車外的風景。
唉……
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嘆息。
很輕,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沈玉棠,你到底在嘆啥氣啊,
明明倒黴的人是我!
你打贏了仗,成功滅了北元,還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享有無盡的權力。
你的願望全都實現了,
我愛不愛你又有何干系呢?

他不再說話。
我也沉默着。
此時正值盛夏,官道兩側樹木蔥鬱,山風在驕陽下肆意地馳騁着。
一切都很鮮活,對比之下,我就是個剛出土的文物。
馬車在行駛,車軲轆滾動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我的神經,
催人入眠。
我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脆梨……又大又甜的脆梨……」
」燒乳豬……剛出爐的乳豬……」
一陣陣喧囂的叫賣聲將我喚醒。
當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趴在沈玉棠的腿上。
而他正一邊輕撫着我的頭髮,一邊神情落寞地望着車窗外。
我才發覺,他的眼角已經生出了細而長的皺紋,那鬢邊也有了點點銀灰。
唉歲月不饒人啊,
不像我,年年十八!

我爬起來,揉着眼睛看外面。
發現已經是黃昏時分,馬車正緩緩駛入都城,熙熙攘攘的街市讓我看得眼花繚亂。
「阿歲,看,以前你最愛喫那家的杏兒酪,要不要買點?」
沉默了一路的沈玉棠忽然從我身後擁來,他指着街上的一家點心店問我。
他身上的沉木香無形地撩撥我的思緒。
「我墓室裏的那些翡翠菜餚,是你找人雕刻的?」
我想起那裏面也有一碗杏兒酪。
他卻搖了搖頭。
居然不是他。
「那是誰?」
他緩緩開口,言語間聽不出任何的情緒色彩,好像是在敘述旁人的故事:
「是一個男人,他在你十七歲生辰那年請來了蜀地最有名的巧匠,又拿出自己珍藏的玉料,專門給你雕刻的。」
我知道那是專門送給我的,因爲那十七道菜,每一盤「菜」的底部,都刻有五個字:
「歲歲長相見」
「是星哥哥?」
能送出這樣禮物的人,一定是十分了解我的人。
那麼就只有星哥哥了,因爲話本里提到過,星哥哥曾在我生辰時帶我去放煙花,
而沈玉棠連個屁都沒放。
可他卻笑而不語,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馬車繼續行駛。
此時,夕陽西下,天邊的雲霞宛若翻湧的火浪。
行人開始各自歸去,街市的喧囂也慢慢褪去,顯露出落寞的氣息。
這裏原本是北元的國都,是我的家鄉,如今,它變爲燕城,也不知道我的家還在不在。
如今的都城繁華昌盛,百姓安居樂業。
興許人們已經淡忘了二十年前的那場浩劫,
只有我還被困在那裏。

天剛剛擦黑,馬車終於停在了一座森嚴氣派的府宅門前。
「郡主!」
我剛準備下馬車,
突然,一個提着燈籠的女人直直地朝我撲來,哭着喊我「郡主」。
我嚇了一跳。
再仔細一看那跪在馬車前的女人,
她約莫四十歲的年紀,穿着雖然簡約,但依舊能看得出來,是大戶人家的派頭。
emmm,大嬸,我認識你麼?
「郡主!我是小荷啊!服侍您長大的小荷!」
大嬸激動地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起來。
「小荷?!你就是小荷?!」
「郡主,您還記得我嗚嗚嗚!小荷現在死了也甘心!」
我急忙甩開沈玉棠,一把抓起小荷,急吼吼地問道: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說,那鍋醬燜肘子,張嬤嬤她最後喫了沒?!」

在我最後一部話本的結尾處,寫道:
太子妃手下的張嬤嬤隔三岔五地來找茬,於是我便心生一計,做了張嬤嬤最愛喫的醬肘子,還撒了我獨家祕製的瀉藥,保準她不拉個十天半個月都出不了茅廁。
但只寫到小荷端了鍋子去,就沒了下文了。
這二十年來,每每讀到這一塊兒,我就忍不住抓耳撓腮,棺材板都快被我拍爛了。
「啊?郡主,什麼燜肘子啊?張嬤嬤?額,這,這是啥時候的事了?」
小荷差點沒把眼珠子轉到腦後勺去。
「二十年前啊!哎呀!就是那個張嬤嬤,太子妃家那個死魚眼睛!」
我急得猛拍大腿,把一旁的沈玉棠給心疼壞了。
「阿歲彆着急,那張嬤嬤早死了。」
他揉着我的手,輕言輕語着。
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啊?死了?」
該不會是那鍋肘子——
我驚恐地看向小荷。
「幾年前才死的,不關你的事。」
沈玉棠又捏了捏我的臉,笑了笑道。
氣得我狠狠踩了他一腳。
「我想起來了!郡主,張嬤嬤真的拉了半個月的肚子,有一次還在太子妃會客的時候拉了一褲兜呢!太子妃的臉都綠了哈哈哈!」
小荷話還沒說完,就直接笑噴了。
「真的嗎?哈哈哈哈!」
我倆手抓着手,樂得在原地轉圈圈,估計半個城的人都能聽見我們毫無人性的笑聲。
沈玉棠很無語。
他直接霸道地將我團團抱起,快步朝府門走去,大概是怕別人知道他那死了二十年的媳婦正在爲一件二十年前的事瘋笑。

門口的侍衛家丁們個個低着頭,不敢直視我倆。
經過大門時,我看到那匾額上寫着「安府」兩個鎏金大字。
按照沈玉棠和小荷的說法,這裏除了那塊匾上的字變了之外,一切都還是我離開時的模樣。
可府上除了他倆,也再沒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我好像既開心,又難過。
開心的是,沈玉棠還記得我,還爲我保留了這個家。
難過的是,我似乎早已不再屬於這裏。

晚上,我睡在我曾經的閨房裏。
小荷說,在我嫁去南乾國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這裏。
可我對這裏也沒啥印象。
臥房的窗前擺放着一張已經上了年紀的古琴。
「郡主,這些年,我每天都擦拭這張琴,不讓它落一點灰,以前你是最愛彈的。」
我用手指輕輕拂過琴絃,果然很乾淨。
「以前啊,我總想着哪天郡主回來了,肯定是要找這張琴的,可我心底知道你已經不在了……」
小荷哭了一晚上,喫飯的時候,碗裏一半是湯一半是眼淚。
她纔剛剛止住,這會兒看着這張琴便又開始哭了起來:
「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真的回來了嗚嗚嗚……
「郡主!看來那鬼醫還真有兩下子呢!當初王妃送你去拜師,你還咬了她滿手的牙印……」
小荷一時哭一時笑,我在墳裏頭都沒感覺這麼瘮得慌!

我坐了下來,任由小荷在一旁聒噪,自己則信手彈起了《鳳求凰》。
雖然失憶了,但那些習慣不用刻意去思考,身體就本能地動了起來。
琴聲悠揚,卻又染着些許蒼涼。
小荷漸漸地安靜下來,默默地站在一旁聽。
時光彷彿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月光微涼,琴絃錚錚,
我原本空白的腦海居然又開始浮現出記憶的輪廓。
此時此刻,這一幕,爲何如此熟悉?
在過去,我定然是經常坐在這裏撫琴的。
可是有一幕卻十分不同。
我記得那時窗外大雪紛飛,而我的肚子高高隆起,一不小心還會頂到琴邊上……
「小寶別怕,等孃親彈完這一曲,咱們就去睡覺……」
恍惚間,二十年前的話音彷彿還在這間屋子裏盤旋不散。

對了,
墓誌銘上寫,在沈玉棠發兵之前我逃了回來。
而那時候,我就已經有了身孕。
「小荷?」
琴聲戛然而止。
「郡主,怎麼不彈了?」
「二十年前,你跟我一同從南乾跑了回來,是嗎?」
小荷錯愕,聲音哀愁:
「郡主,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路途遙遠,天寒地凍,而我還懷着身孕,這居然能一路跑回來。
我甚至都懷疑,是不是沈玉棠派了人送的。
「當時,沈玉棠他沒攔着我嗎?」
反正他也不在乎我,說不定,特意讓我回來正好能一鍋端了!
小荷卻笑了笑:
「怎麼沒攔着?姑爺就差沒把你拴起來了,可是咱們郡主是什麼人吶,銅牆鐵壁也能撞出一個窟窿來不是?」
她的話裏滿是揶揄。
但這麼說來 ,當初沈玉棠還是有點在意我的。
」郡主,唉,姑爺也是不得已啊……明明說好咱們王爺要投降的……誰知大乾派去的使者半路被人殺了……」

小荷的話還未說完,
突然,那模糊的聲音又從遙遠的記憶深處飄來,
「安歲歲,你父親已同意受降歸順,你好好待着,我會把你的家人帶回來……別給老子整什麼幺蛾子!」
……
「弟妹,皇上說,三郎若是能取得北元鎮南王的項上人頭,那便將燕地封賞予他,你也別難過,當燕王妃沒什麼不好的……」
啊!
是了,是了,
沈玉棠他騙我!
他早已謀定拿我爹爹的人頭換燕地,卻騙我說要把我的家人接來與我團聚!

逝去的記憶就像鋒利的刀子,毫無徵兆地刺着我的心。
我頭痛欲裂,
被欺騙的悲憤讓我瞬間失去了理智。
「砰!」
我狠狠地將那古琴砸到地上,琴絃斷了,
桌案也隨之倒了一片。
「啊!郡主!」
小荷試圖將我抱住,可我如同一頭困獸,痛苦地掙扎着、嘶喊着。
「阿歲?!」
沈玉棠很快衝了進來,他來得這麼快,讓我斷定他剛纔一直在外面守着。
「阿歲,你怎麼了?」
他慌張地奔向我,緊張不已。
我怒視他,隨之一把拔出掛在屏風前的長劍,
這把劍雖是我以前耍花劍用的,但卻也是開了刃的。
「沈玉棠!我要殺了你!」
「啊!郡主!」
在小荷的尖叫聲中,我直直刺中沈玉棠的心口,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白衣。
「姑、姑爺!」
小荷嚇得語無倫次。
門外衝進了一大批侍衛,他們訓練有素地拔出佩刀,殺氣騰騰。
「出去!」
然而,沈玉棠卻怒喝,讓他們滾。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他。
我握着劍柄,冷冷地看他:
「沈玉棠,你當初怎麼不把我一家人的腦袋帶回金陵去邀功?
「沒有我爹爹的項上人頭,這燕城,你又是使了什麼計謀得來的?」
我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提醒他:
「別忘了,我的家人因你而死,可你明明說過會讓他們活着。
「你爲何要騙我」

沈玉棠那雙漆黑的眼眸閃過異常痛苦的神色。
他的痛苦不是來自胸口的劍傷,而是來自我冰冷的譏諷。
「阿歲,二十年前那場戰爭,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南北之間必有這一戰!」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
「你的爹爹孃親,還有大哥和二哥,他們本可以選擇活下來,但他們並沒有,戰死殉國是他們自己選的路!」
奇怪,這一次,他竟然沒有再無條件地哄着我慣着我,也沒有認罪,而是理智地說出這番話。

「住口!」
我渾身都在發抖。
他甚至不願多做解釋,僅僅用一個「他們自己的選擇」,就撇清了自己的關係。
我越發覺得憤怒:
「沈玉棠,你胡說!天底下怎麼會有人放着活路不走,非要去死!」
可此時,我的腦子裏卻不斷地迴響着各種遙遠的聲音:
「阿歲,跟你三哥去吧,去你夫君那裏,好好把孩子養大,別做傻事!這天下不管是元人的還是漢人的,日子都還得照樣過。」
「是啊,寶丫頭,聽孃的話,快跟你三哥出城,沈玉棠已經派人催了數次,他是真不放心你……」
「阿歲,等明日一戰過後,你的夫君將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就算是你那皇帝公公,也得讓他三分……但你不可仗着有他慣着你就胡作非爲,一定要謹言慎行,知道嗎?更不許動不動就亂跑!」
……
「爹爹!我們一起走吧!我們大元的皇上都已經逃去了漠北,我們又何必守着這座被拋棄的城,我們一起逃到塞外去!」

「唉,阿歲啊,你還小,你不懂,爹爹若是想苟活有何難?可爹爹打了一輩子仗,爲大元立了無數戰功,這座城皇上可以丟,你爹可丟不得!即便是死,你爹爹我也只能死在這裏!」
「那我也不走!我要跟你們在一起!」
「你有什麼資格留在這兒?!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南乾的皇妃,是沈玉棠的人,你早就不是我們安家的女兒!」
「爹爹……」
「三弟,還不趕快帶小妹走,天都快亮了……」
「星河,去吧,以後別讓人欺負我們小妹……」
……

「阿歲。」
沈玉棠那肅冷的聲音將我從記憶的旋渦里拉出來。
我回神看他,
見他面容慘白,可是神色卻依舊冷峻。
我聽到他一字一頓地問我:
「那你呢?阿歲,你明知用了祕術會生不如死,可你爲何還要選擇這條路?!」
我忽然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是啊,我呢?我又是爲什麼?
爹爹明知道打不過沈玉棠,爲什麼還是要留下來?
我明知道祕術的後果,爲什麼還是要用它?
他繼續發問:
「當初太子一黨反叛,要以穩軍心爲理由殺你,我明明可以帶你和睿兒逃出去,我們可以去塞外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可你爲什麼還是要用那個術來守城?!」
他的聲音陡然發緊,眼眶卻紅得厲害。
這些日子,我從未見識過這麼激動的沈玉棠,明明平時他脾氣好得跟只老王八似的。
可那一聲聲的質問中,有悲痛,有憤怒,也有無力,硬生生的,又將我拽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血腥戰爭中。

……
「安歲歲身爲北元郡主,還在那鬼醫處習得邪術,不殺難以穩軍心!」
「三弟,難道你要爲了區區一個女人,就寒了衆軍的心嗎?」
「殺!殺!殺!」
……
「若誰敢再妄議皇妃,殺無赦!」
「我沈玉棠明媒正娶的皇妃,即便她是隻妖那又如何?」
「安歲歲,生是我的沈玉棠的人,死也是我沈玉棠的鬼,輪不到他人說三道四!」
……

被祕術吞噬的記憶,在艱難地掙扎着,
嘈雜的聲音隔空叫囂了起來。
我彷彿被丟進時空的黑洞裏,思緒四分五裂。
「沈玉棠,你的傷!」
我失了魂似的,神智忽醒忽睡。
我猛地丟開長劍,不顧一切地撲向他的懷裏,作勢要扒開衣服看看他胸口的那道傷。
我記起了二十年前他受的傷,
那是一支從我身後射來的冷箭,但最後卻射穿了沈玉棠的身體。

「阿歲!」
沈玉棠突然用力攥緊我的雙手。
他胸口早已一片殷紅,我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血腥味湧進了我的鼻腔裏。
我突然分不清,這到底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
他心疼地撫着我的臉龐,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溫柔:
「都過去了 ,阿歲,我們沒事了。」
我惶恐地望着他,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衣襟,彷彿那可怕的殺意還在四周伺機而動:
「真的嗎?太子他們肯罷休嗎?」
他的嘴脣已經失去了顏色,但他仍然衝我笑着,還用那哄孩子似的語氣安慰我:
「阿歲,放心吧,壞人都被我殺死了,不會再有人敢傷害我們。」
……
「沈玉棠……」
我伏在他滿是鮮血的胸膛前大哭起來。
「阿歲別怕,我一直在。」
他緊緊抱住我。
……對不起,沈玉棠,對不起…………

一場鬧劇過後,府上又恢復了安寧與寂靜。
大夫爲沈玉棠處理了傷口,好在那把劍雖然開了刃,但是也不如尋常那般鋒利,沈玉棠只是受了皮肉之傷。
夜深了,我的情緒逐漸平復。
過去的記憶就像拼圖一般,一張一張地拼湊着。
雖然還不完整,但卻比話本里的更爲真切。
沈玉棠躺在牀上,而我執意要睡在他邊上。
「阿歲,你這樣,讓我怎麼睡得着?」
他敞着衣襟,露出包紮的白布,看得出來,在很努力地想要學習柳下惠精神。
我握着他的手,夢囈般地喚着他:
「沈玉棠,」
「嗯?」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很緊張,手心都是汗:
「好。」
我抬頭看他,燈光下,他的脣角勾出了好看的弧度。
他居然在偷笑。

「那你重新把我娶回金陵去。」
我從牀上爬起來,很認真地盯着他。
他驚了一跳,撫了撫胸前的傷,
好像在懷疑我是不是又要扎他玩。
確定我此時沒有讓他挨刀子的意思後,他笑了笑道:
「呵呵,阿歲,我若是娶你,旁人可要作詩送我了。」
「作什麼詩?」
他一臉正經:
「一樹梨花壓海棠。」
……
我乾脆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那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他無奈地看着我:
「阿歲,你已經是我的了,不是嗎?」
他臉上雖然笑着,但我總覺得他在掩飾什麼。
難道他已經另娶了正妻,所以不能再娶我了?

「阿歲饒命,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孑然一身!」
他最怕我瞪他,連忙忍痛舉起雙手。
「哼,二十年前,你根本沒來接我!」
話本里都寫了,當初我嫁去南乾國的時候,爹爹要求他親自來接親,可他壓根沒來,因爲這事我可沒少被天下人取笑。
沈玉棠聽了,才恍然大悟,他笑了笑:
「所以,我們阿歲是回來報仇的,要把之前那些不高興的事都重來一遍,是不是?」
面對他溫柔的揶揄,我卻表現得異常地嚴肅。
「沈玉棠,你到底願不願意?」
「好好好,
「只要是阿歲想做的事,我都奉陪。」
他輕輕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尖,柔聲答應。
我這才肯咧開嘴笑起來。

沈玉棠在養傷的日子裏,除了我偶爾抽風,我們之間還算是挺和諧的。
雖然他的那些侍衛盯着我像盯賊似的,
我所到之處,都能聽到那麼一兩聲拔刀的聲音。
不過這段日子,總的來說,我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或許,以前我和沈玉棠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只是,我記起來的事情少之又少。
而且我每記起來一點,沈玉棠就又得捱揍。

平日裏,小荷帶着我四處轉悠,每到一處,她都耐心地講述我曾在那裏做過什麼:
「這鞦韆是郡主你五歲的時候,王爺親自搭的,當初你摔了好幾次,牙都摔掉了一顆,王妃說要拆掉,你還哭着求她不要咧!
「郡主你看,那座小橋,以前啊,大少爺二少爺經常帶你在那上面釣蝦哩!]
「這棵梨樹,是郡主你嫁去南乾那年王爺從別處移栽來的,當時王爺說,等將來您回門,就能親自爬上樹去摘梨喫,您最愛喫咱們大元的脆梨!]
……
可小荷說的這些,我是一件都記不得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我最真切的記憶,只有墓室中爹孃和哥哥們那森然的白骨。
哦,還有我的星哥哥,
星哥哥和我同樣是在這王府里長大的,爲何小荷都不提到他?

「小荷,我的星哥哥呢?當初沈玉棠爲什麼要毒死他?」
我坐在爹爹親手搭的鞦韆上,試圖想起一些事,可那些記憶一碰頭就疼得厲害。
小荷愣了一會兒,我看到她在用手指絞着裙帶。
「郡主,三少爺他,他不是被姑爺害死的……」
她緊緊皺着眉頭,欲言又止。
我心頭一驚,不是沈玉棠殺的??
「當初您生下小皇子,軍中就起了叛亂,三少爺爲了護住您和小皇子,不幸被暗箭射中……」
小荷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
「可、可我明明記得,是沈玉棠在我身後……」
那些可怕的記憶又如烏雲一般聚攏,把我纏得透不過氣來。
「當時情況緊急,那些刺客突然出現在城中,三少爺讓姑爺帶着我們先走,他善後……郡主,那晚上死的人可真多啊……下地獄也不過如此,您不記得了也是件好事。」
小荷的嘴脣也跟着顫抖了起來,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的臉上仍舊佈滿了恐懼。

原來,星哥哥不是被沈玉棠殺的。
這麼多年,我一直誤會他了。
可是,星哥哥同樣是爲了我而死。
「那箭上的毒,難道連我也解不了嗎?」
想到墓室中那具慘綠的屍骨,我的心忽然難受極了。
彷彿有一個巨大的缺憾橫亙在我的生命中,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摸不着也填不滿。
「郡主你雖留下了解毒藥方,但三少爺還未等來藥引子,便去了。」
小荷嘆息着。
她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與我同歲的小丫鬟了,聲音裏也盡是蒼涼與無奈。
「那是他先走,還是我先倒下?」
我無法控制心中的執念,總是試圖多知道一些過往的事。
「那時,郡主你在城樓上佈陣請魂,整整三天三夜未曾下來,可三少爺在第一天晚上,便死了。」
「興許當時,他重傷昏迷之際,魂魄本就微弱,當郡主您佈下那喚魂陣時,他聽到你叫他,他便也跟着去了——」

小荷喃喃地訴說着,可我的心頭卻悶疼得厲害。
原來,星哥哥竟還比我先走了一步。
他是被我喚走的。
這麼說來,當時,他也在那支亡魂之軍裏。
我又想起了骨架高大的阿綠來,他生前定是個威猛極了的人物。
原來,守城的時候,他也和我在一起。
或許,正因爲有他在,我才能成功地守住城門吧。

我在後院蕩着鞦韆,一次比一次高,恨不得飛起來一般。
天黑了,小荷也勸不住我。
沈玉棠從幽暗的竹林小徑走來,他默默地來到我的身後,一下一下地推着我。
即便是他養傷的這段日子,他除了必要的辦公時間,也都幾乎對我寸步不離。
而記得在話本里,我剛嫁過去他就忙着四處打仗,我倆聚少離多。
「沈玉棠,我有點想我的星哥哥了,你還記得他嗎?話本里說,他是我的義兄,小時候他還說要娶我呢。」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悶聲訴說着。
然而,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你想他了?」
他的聲音很奇怪,莫名地有些暗啞。
哎呀!我差點給忘了,話本里這傢伙可是個大醋缸!
「咳咳,沈玉棠,我星哥哥都死了二十年了 ,你還較個啥勁啊!」
我回頭衝他翻了個白眼。
沈玉棠的手這才放鬆了下來,他尷尬地笑着:
「呵呵,阿歲,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意外什麼?」
「額,沒想到,你還能記得他。」
emmm,他居然不生氣,反而還覺得很欣慰的樣子。
不正常,沈玉棠會有這麼大度?!
唉,算了算了,這二十年來也就只有我沒變而已了。
「沈玉棠,其實我對星哥哥也沒什麼太多印象,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忘了。」
我實話實說。
明明星哥哥就是阿綠,阿綠就是星哥哥,可不知道爲什麼,說到星哥哥的時候我腦袋裏卻空空的。
「呵呵,是嗎?他啊,長得一般般吧,反正沒我好看。」
沈玉棠笑了笑說道,笑聲清朗,但卻寂寞。

我繼續蕩着鞦韆,月亮已經高高掛起來了。
沈玉棠仍舊不知疲倦地推着我。
「對了 ,沈玉棠!你的傷真的好了嗎?我是說,二十年前那個箭傷。」
哎呀,我這個糊塗腦袋!
在二十年前那場叛亂裏,我們被亂箭暗算。
他和星哥哥都是在當初中了箭,而星哥哥那支箭上有毒,那麼他呢?
「當然,安星河比我倒黴多了,他的箭上有毒,我那支箭沒毒。」
他衝我笑了笑,那輕飄飄的語氣很欠揍。

嗯?
奇怪,難道那些刺客後勤偷懶了嗎?
箭上的毒都沒淬勻?
算了算了,都過去那麼久了,他都還沒死,說明就是死不了!
「哼,我星哥哥還沒成家呢,就無名無姓地躺在地下,多可憐!你得好好給他找個風水寶地,陪葬的東西不許比我的少!」
我大聲命令他道。
「是啊,他真可憐,無妻,無兒無女,孑然一身。」
他點了點頭,微笑着附和。
月光下,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沈玉棠的傷漸漸地好了起來,而我也越來越適應安府的生活了。
他讓府上的下人們都叫我「郡主」,就好像是二十年前我還未出嫁時的那樣。
我和小荷每天嘰嘰喳喳地聊天,像兩隻麻雀一樣。
沈玉棠呢,就總在看着我。
不管我做什麼,他一定要站在一旁看着纔行,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
爲此,我一共創出了一百零八種扮鬼臉的方法,技術爐火純青,我甚至可以同時左右開弓。
左臉扮吊死鬼,右臉扮餓死鬼。
但小荷說,即便是我睡覺的時候,他也總是在默默地看着我。
唉算了,就讓他看吧,這二十年缺的都讓他看個夠吧。
不過我的記憶碎片極不穩定,偶爾突然想起過去的什麼恩怨來,明明上一刻還在哈哈大笑,但是下一秒就會對着他拳打腳踢,或是大雨天的把他趕出屋子外面去,不許他再看我。
沈玉棠很無奈。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我表示,我也很無辜。
誰讓他過去幹了那麼多壞事!
哼!

還有一件事,總是讓我變得暴躁易怒。
祕術的後遺症之一,
就是我無法享受人間食物的美味。
喫什麼都寡淡無味,而且喫多了胃還賊難受。
爲此,我經常發脾氣,弄得每到飯點,下人們給我上菜就跟上墳似的。
「阿歲,我陪着你,以後我就喫素,好不好?」
沈玉棠的脾氣好得出奇。
「爲什麼不是喫屎?」

沈玉棠一連喫了幾個月的素,
把自己搞得面黃肌瘦的,
嚇得他一衆手下以爲他要剃度出家。
「沈玉棠,」
「阿歲,我在。」
「你別喫素了吧。」
「呵呵,阿歲這是在心疼我?」
「你瘦下來,好像一隻螳螂——」
當天夜裏,我院子裏的太醫全都跑他院子裏去了。
原因是,
主子喫撐了,
積食。

沈玉棠傷好了以後,就說要帶我去騎馬。
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間!
正好我也悶得慌,逛街也逛膩了。
所以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可小荷替我梳妝時,她突然驚叫了一聲,連梳子都掉地上了。
「啊!郡主!?」
「見鬼啦?」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啊咧?
我好像,
長大了??
嚇得我趕緊摸了自己的胸。
哇靠!
蘋果變柚子!
沈玉棠這回做夢都得笑醒。

「郡主!我去叫姑爺來!」
「淡定淡定,小荷,是個人都會有變化的嘛。」
我仔細瞧着鏡子裏的自己,樂呵呵的。
臉頰兩邊的嬰兒肥不見了,眉眼間的稚氣彷彿也在一夜間消散,連原本圓圓的臉蛋也顯露出了幾分尖俏。
短短數月,那個青稚的少女已經長成了小婦人的模樣。
看起來,有二十四五歲了。
我莫名地開心。
「可是郡主!這、這也太快了些!」
小荷急得要哭起來。
」哎呀呀,我已經遲了二十年了,快些長大才能趕上你們啊!」
我嬉皮笑臉地說道。
「可是郡主,一直活着,難道不好嗎?」
小荷泫然欲泣。
「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想和你們一起變老。」
我摸了摸小荷的臉,她都不知道,有時候我是多麼地羨慕她臉上的皺紋。

安府裏還保留有我出嫁前的衣裳,款式自然是過時了,但我依舊喜歡。
不過今天我沒穿,而是決定換個新造型。
「郡主,這幾件是當初咱們從南方跑回來的時候,您穿的。」
小荷翻出幾件稍微成熟些的衣裙,我看到那上面的刺繡依舊完好,看得出來她一直很用心地在保存着。
「就這件吧。」

我挑了一件秋月色的。
小荷熟練地幫我將頭髮梳成髻,加上淡雅的裝扮,讓我看起來端莊且嫵媚。
「郡主,你這樣讓我想起了咱們在金陵王府的時候。」
「那時候,整個金陵的貴女命婦們都喜歡悄悄學你打扮呢。」
小荷說着說着,又開始抹起了眼淚。
果然,女人都是眼淚做的!
而我打量着鏡子裏的自己,很滿意。
嘿嘿,老孃終於不再停留於十八歲了。
我會長大,
會變老,
當然,也會死。
沈玉棠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當他大老遠地看到我的時候,眉頭直接皺成了一個「川」字。
「阿、阿歲你……」
他的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總之恐懼大於驚訝。
「沈玉棠,」
我衝他勾了勾手指頭,示意讓他過來。
他緊張地湊過來,體貼地低着頭聽我說話。
「我現在有 C,牛批吧?」
我悄聲道,衝他眨巴亮晶晶的雙眼。
但我真的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地想聽他誇我牛批而已。
「阿歲,其實墳裏生活也挺好的,要不我們搬家吧,裝修風格任你選!」
「纔不要!墳裏空氣不流通,你會放屁燻我!」

聽說過去我的馬術很好,畢竟我是北元的小郡主,能在馬上翻跟頭那種。
不過二十年沒騎了,我有點害怕。
沈玉棠先把我抱上馬,然後他也跨了上來。
他的手繞過我的腰,嫺熟地控着繮繩。
嘖嘖,老男人還挺詭計多端的。
「阿歲,祕術真的沒有別的解法嗎?」
「阿歲,你的身體疼不疼,哪裏難受?」
「阿歲,這一次,我要跟你一起走。」
……

沈玉棠在我身後嘮叨個不停,跟個復讀機似的。
吵得我不耐煩,我猛地踢了一下馬肚子,駿馬便像疾風一般奔跑了起來。
沈玉棠緊緊握住我的腰,他的氣息迎着風拂在我的耳邊,酥酥麻麻的。
忽然,腦子裏那些迷了路的記憶若隱若現:
「娘娘!這步雲只認三皇子!您不能騎,危險!」
「哼,沈玉棠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能騎,我就能騎!滾開!」
……
「安歲歲!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想死就滾回北元去,別死在我這兒!晦氣!」
「沈玉棠,你要是不找人治好我,我就寫信給我爹爹,讓他帶狼騎來揍死你!嗚嗚嗚好疼好疼,我的腿肯定是斷了哇哇哇——」
「別亂動!你要是成了殘廢,怎麼給我生大胖小子!」
「嗚嗚嗚我都摔成這樣了,你居然還想着生兒子,沈玉棠,門口的狗都比你有人性!」
……
腦海中的聲音忽強忽弱,嗡嗡地響着,伴隨而來的是一閃而過的畫面:
受了傷的我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抱着,他抱着我去看花燈,抱着我去聽戲。
可無論我怎麼使勁想,都看不清沈玉棠的臉,
越想頭越疼。
「沈玉棠,你抱抱我。」
我忍不住喃喃道,身體不自覺地向後靠去。
「阿歲,坐好了,別亂動!」
身後傳來嚴肅又不失溫和的聲音,可是不知爲什麼,總是有幾分疏遠,總是和記憶中不對味。
我忽然清醒許多,腦海中的聲音四散。
只是我的心,莫名地悵然。

關於重新把我娶回金陵的事,沈玉棠並沒有當成玩笑話,他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其實我也想快些回金陵,因爲沈玉棠說,睿兒就在金陵等着我。
睿兒呢,就是我的兒子。
不過,當年我生下他一個月就出事了,所以我對這個兒子還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要不是小荷天天在我跟前唸叨他,我都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了。

沈玉棠還爲我準備了聘禮。
嗯,比我墳裏那些還要多兩倍。
另外,我把墳裏帶出來的那十七道玉石珍饈也帶上,
就當做是星哥哥送我的二婚禮物吧。
小荷喜洋洋的,她也已經很久都沒有回金陵城了,所以總是什麼都想帶。
「郡主,您還記不記得,當初咱們要去南乾之前跟三少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
小荷話剛說出來,她就立馬頓住,好像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似的。
可這完全勾起了我的興趣來:
「我和星哥哥吵架?爲什麼?」
小荷向屋外張望了一下,然後嘆了嘆氣:
「唉,郡主,其實說到底,你之所以同意嫁還是三少爺勸的。」
啊咧?
這又是鬧什麼?
星哥哥不是也想娶我嗎?他怎麼會勸我嫁給沈玉棠?
我努力地想要想起關於星哥哥的過去,但憋了半天,全是徒勞。
「打小啊,三少爺就跟咱們不一樣,他整天嘴裏都是那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那時候他就說啊 ,爲了天下蒼生郡主你就該嫁去南乾。」
咦,這個星哥哥也沒比沈玉棠好多少嘛!
怎麼我一天天的淨是吸引這些渣男!
「當時把大少爺和二少爺氣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呢,一開始郡主您也是不樂意嫁的,還準備離家出走呢,後來三少爺又說,郡主您若是嫁了,兩國停戰 ,那麼救下的人比您在醫館裏坐上一百年救的人都多呢。」
emmm,雖然渣,但他說得好像也沒錯。
「所以,我就嫁啦?」
唉,這包辦婚姻可真是不咋滴。
「那可不是,當時郡主你跟打了雞血似的,連夜把未來三年的工作規劃都給寫好了!」
「後來呢?」
「唉,您就是個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再加上年紀小,嘴上雖然說要什麼救蒼生於水火,但真到了出嫁的那一天又慫了,抱着王妃的腿不肯撒手,後來王爺狠下心找了兩個大力士,才把你掰開塞到車裏的。」
我聽着小荷講述我第一次出嫁時的情形,我倆那叫一個又哭又笑的。
在門外守着的沈玉棠都已經做好了又挨刀子的準備,不過這一次說的,確實跟他沒關係。

而鑑於我隔三差五地拿二十年前他沒來接我的事鬧,
這一次,沈玉棠連我噓噓都要跟着,
簡直比我這個變態還變態啊!
不過畢竟是二婚嘛,我還是相對低調的。
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燕城出發,一路向南。
外面傳說是安府的大小姐出嫁,要嫁到金陵去。
但人們都很疑惑:
那安府的老爺不是未曾娶妻嗎?
什麼時候又蹦出了一個女兒來?

如今天下已經統一,燕城並不是普通的城池,它作爲陪都,又稱作北都,金陵自然叫南都。
沈玉棠只說睿兒在金陵,其他的就沒再說。
我也不問,反正我是賴定他了。
燕城到金陵路途遙遠,不過一路下來處處都是繁榮之景,江山大好。
每到驛站歇息時,沈玉棠便帶我四處登高望遠,看看風景。
想起以前,我剛嫁去的兩年裏,我們整日鬥智鬥勇。
等到了第三年,我們的關係好不容易融洽起來,可大戰又一觸即發。
想來,沈玉棠應該比我更期待現在的日子吧,不然他也不會一直沒再娶。

小荷感慨萬千,一路上不停地講述着當年她陪我南下時的情景:
「那個時候啊,就因爲郡主您要嫁去金陵,南北仗也不打了,兩頭大軍裏都說,得謝謝郡主,終於能讓大家過個好年呢!」
我知道,這場仗前後總共停歇了三年。
「當時南乾國的皇帝看中郡主您精通醫術,因救治難民而贏得了天下人心,所以才死活要你嫁給三皇子。」
小荷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嘀咕着,言語間依舊爲二十多年前的事憤憤不平。
我掀開車簾,望見沈玉棠正騎着馬,腰身挺拔,依舊散發着大叔魅力。
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其實,當初他若是肯來接我,不讓我爹孃顏面掃地,興許我一開始也不會處處跟他對着幹吧。
不過我本以爲,我回來以後我們之間會像話本里的那樣劍拔弩張,或是像我夢裏那般相互拌嘴,沒完沒了的。
萬萬沒想到,這廝除了偶爾愛講些大道理之外,幾乎挑不出任何一絲毛病。
或許,我的執念並不是要他死,
而是想和他好好地在一起。

「郡主啊,您是不記得了,恕奴婢說句大不韙的話,當年的三皇子簡直就是天底下最不講理的人!」
小荷更年期到了,翻起舊賬來那叫一個喋喋不休。
嘿嘿,還是出來的好,在墳裏我還得自己看劇本呢,
現在,有人專門給我講,還不收費。
「您看到這座橋沒?當初三皇子就是派人把這座橋都給炸了,咱們坐船過河,沒想到那些船也被挖了洞,到河中央就沉了,幸好星河少爺水性好才把咱們救了上來!」
誰說要好好地在一起,誰要跟沈玉棠好好地過日子啦!反正不是我說的!
「什麼?!居然還有這種事?!」
我剛想躺下眯一會兒,一聽這話,頓時炸了。
一把掀起車簾,衝馬上的男人嚎了一嗓子:
「沈玉棠!把你屁股洗乾淨等着!今晚老孃要把它揍開花!」
沈玉棠瞬間挺直了腰板,頭也不回地默默夾緊了屁股。
侍衛們紛紛跟着,夾緊屁股,默唸:
我聽不見,
我聽不見,
爺,我們什麼都聽不見!!!

自從小荷發現,她越吐槽,外頭的沈玉棠就越捱罵了之後,
她就學乖了,開始只挑好的講:
「郡主啊,其實三皇子人挺好啊,他噓寒問暖,夏天給你蓋被冬天爲你扇風,你傷寒鼻塞了他還會親自放屁給你通氣,多體貼!」
我又掀開簾子,對沈玉棠唱了起來:
聽我說,
謝謝有你,
溫暖了四季……

抵達金陵城時,已經入秋。
馬車趁着夜色徐徐駛進城中,停在一座森嚴的宮殿前。
「郡主,這裏是您和姑爺的舊邸,如今皇上已改名爲『重華宮』。」
小荷扶着我走下馬車。
聽了她的話,我又看了看沈玉棠,一頭霧水。
因爲我對這裏同樣毫無印象。
可他並沒有像在燕城時那樣抱着我,而只是牽着我的手,帶我走進去。
可以說,從我們進金陵城以來,他就在刻意跟我保持距離。
哼!
我不管,反正他的屁股是我的。

「阿歲,睿兒在裏面等着你,走吧。」
我一聽,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孩子,便顧不得這一路的奔波勞頓。
「睿兒他一直住在這裏?」
我有點好奇。
因爲皇城外的府宅,只有潛龍舊邸才能改名爲宮,這麼說來,沈玉棠真的當了皇帝。
可如今他是皇上,卻讓我們的孩子住在這裏。
果然!
他真的沒讓我的兒子當太子!
我抽回手,不讓他牽。
哼。

然而,這一次,他竟然沒有執着地把我的手拉回去。
他笑得一臉慈祥:
「不是,睿兒平時都住皇宮裏。」
「沈玉棠,牽手!」
他無奈笑着,只好乖乖聽話,重新握住我的手。
「嘿嘿,這麼說來,你立睿兒當了太子?」
我心中暗喜。
「太子?阿歲,大乾還沒有太子。」
嗖的一下,我又把手抽了回來:
「哼,沈玉棠,你把我們睿兒當成什麼了?他都二十了!」
果然,他還有別的兒子要考慮,
肯定是這個妃那個妃的!
「額,郡、郡主,你的睿兒現在是大乾的皇帝,中宮皇后還沒生呢,所以當然還沒立太子。」
小荷的聲音從我身後弱弱地傳來。

哇靠哇靠!
在墳裏躺了二十年,一朝歸來,直接當太后,
天底下竟有這等好事?!
「沈玉棠!」
我兩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牽手牽手!十指緊扣的那種!
咦?
等等。
他這個當爹的還沒死呢,怎麼兒子就當了皇帝?
「沈玉棠?睿兒還那麼年輕,他行不行啊?你是不是自己想偷懶,所以把皇帝的活兒甩給了我們睿兒,自己當個悠閒的太上皇?」
我忽然覺得當皇帝也挺辛苦的。
應該讓沈玉棠幹到死,等實在榨不出一口氣了,再讓我們睿兒接着幹!
「呵呵,阿歲,睿兒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他將會是大乾最賢明的君主。」
嘖嘖,真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老子看兒子,越看越歡喜!
「郡主,你就放心吧,當年攝、我、我們姑爺力挽狂瀾,扳倒慜太子一黨,肅清了朝政,如今天下太平,北邊也再無戰事,姑爺早就爲睿兒將路鋪好了!」
嘿嘿,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沈玉棠是什麼人啊,打仗沒輸過,罵人更沒輸過,戰鬥力槓槓滴!

重華宮很大,戒備十分森嚴,但和燕城的安府相比,這裏的佈置並不算奢靡。
沈玉棠帶着我一路走了進去,這裏幾乎五步便站着一個帶刀的侍衛。
他們好像都知道我們要來,都提前做好了準備。
我昂首挺胸,試圖拿出太后的架勢,但小荷白了我一眼,
做作!
唉,算了算了,愛嫉妒的中年女人最可怕!

三進三出的大宅院,我們走了好一陣,纔來到主廳前。
三開的廳門,燈火明亮,但這裏的侍衛並不多。
四周十分安寧,只有蛐蛐那斷斷續續的鳴叫聲。
透過燈光,我隱約看到那大廳裏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我忽然拔不開腳步,定定地站着。
那明晃的身影,像是一記悶拳,打得我的心頭顫巍巍的。
我下意識地緊緊握住沈玉棠的手,依偎在他身旁。
試圖讓他的體溫平息我內心那不知名的恐懼不安。
「沈玉棠,那人是誰?」
我的心卻越跳越快。
「阿歲,那是睿兒,是你的孩子。」
沈玉棠溫柔的聲音從我耳邊響起。
「他、他知道我還活着嗎?」
我突然不敢繼續向前。
「放心吧,我已經寫信告訴他原委,阿歲,睿兒他一直很思念你,小時候總問我要孃親呢。」
沈玉棠攬住我的肩頭,輕輕地安撫着。
可是爲什麼,
他明明就在我的身邊,
可我的心還是這麼地空,
空得能颳起一陣陣的龍捲風。

「孃親!」
突然,一個震驚的聲音傳來。
恍惚間,我抬頭,定睛一看。
主廳裏的人已經走了出來。
他站在璀璨的燈火下,劍眉星目,神采駿茂,宛若一株青松。
「孃親?!真的是你!」
他激動地朝我奔來,哭着喚我「孃親」。
不知爲何,在我看清他的一剎那,我的心忽然疼得厲害。
這個人,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一時間,數不清的執念一股腦地湧了上來,讓我不知所措地退了兩步。
……

過了好一會兒,那一聲聲的「孃親」才把我從迷亂中拉扯回來。
庭院裏很安靜,一輪明晃晃的圓月掛在沉沉的夜空中。
「沈玉棠,他怎麼長得一點都不像你,還這麼醜?你確定沒抱錯?」
我看着這個跪在我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少年天子,忍不住發出疑問。
沈玉棠扶額嘆息:
「呃,阿歲,睿兒他大概是長得像你多一點。」
噠咩噠咩,
「沈玉棠,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懷疑我的基因!」
那年輕人聽了,兩眼淚汪汪地望着我:
「孃親!我是隔代遺傳!長得像太爺爺的大哥家的大伯!」
emmm,
我再仔細地瞧了瞧,嗯,眼睛確實有點像我。
「小子,我考考你,你娘姓甚名啥啊?」
「我娘叫安歲歲,北元第一大美人,我爹娶了她是三生有幸四羊開泰五福臨門六六大順!」
我忽然鼻子一酸,一把將他熊抱住:
「嗚嗚嗚,我的好大兒!娘也好想你啊!」
小荷:
有母愛,
但不多,
還得再看看。

自從回了金陵以後,我的日常就變成了:
「沈玉棠,給我倒杯水。」
「阿歲,我在忙……」
「我兒子是皇帝!」
「沈玉棠,過來給我捏腿。」
「阿歲,我……」
「我兒子是皇帝!」
「沈玉棠,過來親我一口。」
「阿歲!你兒子是皇帝!」

不過關於我兒子現在是大乾的皇帝這件事,我還是有點困惑。
但按照我兒子的說法就是,他爹沈玉棠很思念我啦,二十年來經常想我想得喫不下飯啦,所以當朝政穩定之後呢,他早早就讓位了,讓兒子當皇帝,他自己則忙着給我修墳。
嗯,沒錯,就是修墳。
據說,這幾年,沈玉棠沉迷於修墳,心思都在修皇陵這件事上。
這麼說來,他說要給我遷墳,確實沒騙我。
唉,真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連我那皇帝兒子都被他帶壞了,同樣沒出息得很。
這不,還沒跟我敘幾天舊,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講他的皇后有多賢淑啦,有多體貼啦,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小仙女巴啦巴啦的。

我懷疑他是來給他娘餵狗糧的,但我沒證據。
不過仔細想想,我跟兒子有啥舊好敘的啊?
聊我坐月子的事兒?聊他喝奶不積極、尿牀第一名的事兒?
唉,算了算了,二十年過去了,這兒子就跟白撿似的。
我還真得好好感謝沈玉棠,謝謝他把我兒子養得四肢健全、腦子不缺角的。
不過 ,話說回來,有啥好謝的,這不也是他自己兒子嘛!
頂多給他頒一個「大乾先進奶爸獎」!

「孃親?你怎麼又開小差啊!我都還沒說完呢!」
剛住進重華宮的頭幾天,我恨不得讓兒子搬過來跟我住,但現在,我只想在門口貼一張告示:
狗和皇帝不得入內!
這小子 ,嘴怎麼就這麼碎吶!到底是遺傳了誰?
沈玉棠好像話也不多啊,而且他一派文人氣質,儒雅得很,怎麼生出的這兒子跟只小狼狗似的,四肢發達不說,還整天嗷嗷的。
這不,都兩個時辰了,茶都續了四五壺,他還沒有閉嘴的跡象。
「沈睿童靴,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啊,別讓你的寶貝皇后擔心,乖,走吧走吧……小荷啊,送客!」
沒想到這小子垂頭喪氣的:
「孃親,她纔不擔心我呢,寶寶她還在生我的氣,也不知道誰傳出來的話,說周將軍家那個女兒要進宮……」
窩囊!真是窩囊!
沈玉棠!先別修墳了,快來管管你兒子!

「呵呵,郡主啊,您不覺得皇上皇后現在這樣像極了當初您和姑爺嗎?」
我正愁着,小荷又端了一壺茶進來,笑呵呵地說道。
哦?我和沈玉棠?
可我咋一點沒印象?
「當初姑爺出去喝酒應酬,還帶了一個舞姬回來,但他喝得爛醉,倒頭就睡,也不說緣由,您當時就坐在這裏,拉着那舞姬下了一晚上的棋,把人家嚇得梨花帶雨的。」
兒子:我娘威武!
「什麼?居然還有這種事?!」
我想起沈玉棠那張斯斯文文的臉,實在想不出他帶一個舞姬回家的景象。
「後來姑爺酒醒了,你還非要他納妾……」
小荷的話像是有某種魔力,一點一點地把我的記憶翻出來:
……
「咦?安歲歲,一大早在這兒會客,這女的誰啊,棋下得比你還爛?」
「夫君吶,我看這姐姐實在溫柔體貼得很,不像我笨手笨腳的,不如你就把她納進府來吧,大不了我做小,讓她做大的,反正我孃家遙遠,父兄鞭長莫及,唉,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
「安歲歲,八卦圖都沒你陰陽怪氣,你不是懂醫術嗎?怎麼,醫者不能自醫?」
「唉,夫君這是不信任我了,不如這樣,今天我便搬出正院,讓給姐姐來住……小荷!趕緊收拾收拾!把皇后親賜的那牀鋪蓋給捲了!」
「……你到底是誰啊?怎麼癮這麼大,天不亮就上我家下棋?!」
「嗚嗚嗚,三皇子饒命,奴婢是周將軍家的舞姬,昨夜您喝醉了,將軍就命奴婢跟了您來,不承想皇妃娘娘硬是拉着奴婢下了一夜的棋……」
「原來是周晗這孫子!去,告訴你家將軍,就說我家夫人心眼小,連後院池子裏的魚都不許有母的……」
「沈玉棠!那池子裏明明有母的魚!」
……

啊,我想起來了,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孃親,你又在想什麼呢?有那麼好笑嗎?」
「啊?沒有啊,我沒笑。」
「你梨渦都夠裝兩缸子酒了,還說沒笑!」
「臭小子!又缺母愛了是不是!」
我一把扯過他耳朵,準備釋放母親的天性。
「孃親饒命!」
哼,臭小子,跟你爹一個德行!
「我問你,那個周將軍跟周晗是什麼關係?」
我冷冷地問。
「回孃親的話,周將軍就是周晗,周晗就是周將軍。」
「還真是這孫子!」
我那傻兒子整個震驚臉:
「娘、孃親,周將軍好歹是個老臣,兒子雖然是皇帝,但這麼罵,不好吧……萬一他造反了怎麼辦?」
我翻了個白眼,育兒經驗 tips:
不能在孩子面前罵髒話!
「你回去跟周晗說,就說,重華宮後院的池子裏一條母魚也沒有。」
我很淡定。
「啊?這、這,孃親,那池子裏的魚,有母的啊,我都看見了!」
唉,唉,唉!
蒼天啊,這娃到底是隨了誰啊!
小荷內心 OS:這孩子真聰明!隨他娘!

自從我那皇帝兒子回去之後,一連幾天都沒再來,我特意派人去打聽了一番,得知:
周家竟然主動站出來闢謠,說他家女兒要進宮的事純屬是假消息!假的!
他家根本沒有女兒!
整個金陵城的人都在猜,周將軍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嘿嘿,果然。
現在朝中的這些大臣,多是沈玉棠以前的部下,一般人不知道,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
被沈玉棠支配的恐懼!

沈玉棠從回來之後就又忙了起來,說是要忙皇陵的事。
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過問,反正記得給我佔個座兒就行,啥時候死了再埋唄。
又幾日後,我那皇帝兒子帶着他那傳說中的寶寶皇后來重華宮看我。
一起來的,還有我的親家——當今的國丈爺穆丁。
說起穆丁這個人,我是知道的,話本里提到過,二十年前他是沈玉棠的貼身護衛,兼一員猛將。
在話本里,我還給他介紹過對象呢,沒想到,現在他都成國丈爺了。
「穆丁,你能不能把這名字改改?」
「皇、皇妃,屬、屬下的名字有什麼問題嗎?」
「穆丁穆丁,目不識丁!誰家姑娘願意跟你相親啊!」
我好像越來越容易想起來過去的事了,不用刻意去想,頭也不像以前那般疼得厲害。
事實證明,我說得沒錯,穆丁文化水平還真不怎麼樣。
這不,他給他的小女兒取名:
穆寶寶。
emmm,
能想象麼?如今大乾的一國之母,真名就叫「寶寶」。

小荷將三人引了進來。
我正歪着身子坐在客廳的矮榻上,一眼便看到了那抹窈窕纖巧的身影。
恍惚間,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他們走進來,來到我的面前。
「兒媳婦給母后請安,願母后長樂無極。」
我眯着眼睛仔細地瞧,那張猶顯得青稚的臉龐,洋溢着既天真又不失端莊的笑容。
那一顰一笑,宛若一朵花開在初春的風裏。
記得當初我剛嫁來時,沈玉棠也曾帶我進宮去給皇后請安。
那時候,皇后坐在鳳椅上,笑着說:
「三郎,你娶了個好媳婦,以後要好好待她。」
……
「孃親?兒子一根獨苗,不叫三郎。」
睿兒的聲音充滿困惑,他又較起真來:
「如果非要稱郎,那、那朕該叫大郎,寶寶,是不是啊?」
穆寶寶皇后表示:
這是誰家的男人啊?!趕緊拖出去拖出去!
「皇上,三郎,是先、是太上皇的小名!」
忽然,一聲粗重蒼老的聲音傳來,回答了傻兒子的疑惑。
我抬眼看去,又聽見:
「臣穆丁,給太后娘娘請安!」
他雙膝跪在我面前,莊重地行了個大禮。
「啊,穆丁啊,你怎麼這樣老了?!」
我驚訝地跳起來,他的頭髮比沈玉棠還白得厲害,不過身板仍舊挺得直直的。
「呵呵,娘娘,等過了中秋臣就五十二了,是老了啊!」
可在我的記憶中,穆丁仍是那個老實巴交的大男人,一臉的憨樣兒。
「是啊,你們都老了,只有我……還是這麼地貌美如花!嘿嘿!」
他們仨都笑了起來,我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就發酸得厲害。

後廚備了一桌飯菜,我們沒等沈玉棠回來,便一起喫了。
席間,我和穆丁多喝了兩杯,他雖然長得人高馬大的,但是酒量卻根本沒我好。
飯纔剛喫了一半,他就醉了七八分,嘴裏說的全是沈玉棠當年的事。
說他當年不過是個沒了土地的農夫,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冒死去戰場上脫死人的衣服,拿回家給老母親過冬。
說那時候的沈玉棠不過才十五歲,意氣風發,一夜能奔走四百里,直接把西梁的殘部逼進大山裏,數年不敢冒頭。
說沈玉棠將自己身上的狐皮袍子脫下來給了他,讓他拿回去給家裏老母親禦寒。
還說從那以後,他便死心塌地地跟着沈玉棠,他們從東打到西,從南殺到北,滅了西梁,滅了北元,將南乾變爲大乾……
「喂喂,我說老穆丁啊,你怎麼說得好像給沈玉棠開追悼會似的!他只是在西山挖墳,人還沒死呢!」
我表示很無語,白了穆丁一眼。
老傢伙愣了一下,酒醒了大半,旁邊的兒子兒媳婦一個勁地乾笑着。
「哈哈哈,是,是,是老臣糊塗了,三皇子還在咧!」
老穆丁放下酒杯,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母后,父親他醉了。」
兒媳婦站起來,乖巧懂事道。
「我知道,你爹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差,帶他回家歇息去吧。」
那三人走後,重華宮裏又是一派寂靜。
我回頭望了一眼狼藉的酒桌,心裏忽然空落落的,好像外頭的秋風全都在往裏灌。
「小荷,沈玉棠他什麼時候回來啊,怎麼連個準信兒都沒有?」
我懊惱地問小荷。
真不知道那皇陵有什麼好修的,我沒死,他也還沒死,急個啥啊!
「呵呵,郡主,姑爺他明天就回來了。」

沈玉棠回來的時候,我本來想給他來一套組合拳。
因爲在北都家裏的時候,他明明恨不得整天把我揣兜裏,可是這一回到金陵他就三天兩頭地不着家!
我極度懷疑,他在外面有狗了!
藉口說去挖墳,實際上是去找老相好的!
「可是,郡主,姑爺給你帶了一整箱新話本誒,都是當下最流行的!」
小荷受我傳染,對話本的癡迷程度隨年齡增長成正比。
emmm,沒骨氣!
不過,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伸手不打笑臉人?」
「不對。」
「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對不對。」
我使勁搖頭。
「打、打狗也得看主人??」
「沒錯!所以,以後我要收斂點,想揍沈玉棠的時候要照照鏡子!」
小荷:我只想看話本,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立馬派人到宮裏去,讓皇帝皇后這個月都不必來請安了。
沈玉棠在家裏晃來晃去實在礙眼,我乾脆買了把新鎖,把院門鎖起來,鑰匙扔茅坑裏。
接下來的一整個月,我和小荷坐着看、躺着看、吊着脖子看,才把一整箱話本看得七七八八的。
唉,不得不說,現在的話本比二十年前差遠了,
還真不如我自己寫的呢!
什麼才子佳人啦,婆媳大戰啦,清官斷案戲啦,不僅又臭又長,還千篇一律,一點意思沒有!
我和小荷整天頂着眼底的兩顆青鴨蛋,在書堆裏找新鮮玩意兒,就跟狗在糞堆裏刨食。
忽然,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因爲這本書面上是空白的,連書名也沒有。
我好奇地翻開看,第一眼就看到「正德十年記」五個大字。
咦?
正德十年,不就是北元被滅的那一年嗎?
嘿嘿,有點意思。

我本以爲這是個野史筆記之類的,繼續往下看,沒想到這也是個話本,
還是個粗製濫造的故事。
話頭名爲《羽化記》。
咦,一看就是吹牛啤的。
翻翻看吧,反正無聊。
我翻開第一頁,赫然看到「莊獻皇后」的字樣!
這不是我嗎?
趕緊仔細看一下:
「話說正德十年春,大乾神武軍剛攻下北都,那漠北大軍便急急圍困,意欲奪城——萬分危急時刻,光烈皇帝與莊獻皇后得九天玄女傳授神術,招喚陣亡將士魂魄,抵禦戎狄——」
呼!
嚇死我了,還以爲是誰給我安排上小黃文了,
差點晚節不保,
還好只是寫當年那些破事兒。
總的來說,這話本就是以二十年前的我和沈玉棠爲引子,編故事騙流量的。
還不如小黃文呢!
我很快翻到了結尾瞄了一眼:
「功業既成,帝后雙雙攜手從城樓上飄然而去,羽化成仙。」
「撲哧!」
我看完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這都啥跟啥啊!
我倆成仙啦,我怎麼不知道?這腦洞也太大吧!
小荷頂着一張內分泌失調的臉,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
「郡主,你看完到我!奴婢書荒……」
我哭笑不得:
「你都不用看,我講給你聽便是了。」
小荷抻長了脖子等着,像只大鵝。
「這話本講我和沈玉棠二十年前的事。」
小荷臉色驟變,多雲轉陰,陰轉雨,雨轉晴天一個大霹靂。
「這作者實在是沒水平,編也編不像樣,太假了,首先你看啊,那祕術明明是我師父鬼醫傳的,裏面說成是九天玄女給的,大概九天玄女的名號更響亮些吧!」
「還有還有,裏邊還說,最後我和沈玉棠羽化成仙了,這世上哪有神仙,再說了 沈玉棠那模樣,像成仙的樣子嘛!」
小荷臉上天雷滾滾:
「郡主!這個你不能看!」
emmm,大姐,我都看完了你才擱這兒說個屁啊!
咦?不對勁!
我憑啥不能看啊!
「郡主,姑、姑爺說不能讓你看這些話本!」
貓膩,絕對有貓膩!
「這該不會是沈玉棠他自個兒寫的吧?」
哎呀,小沈啊,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當初肯定因爲我死了,這傢伙追悔莫及,所以纔在話本里 yy 我倆成仙雙宿雙飛!
沒想到沈玉棠還是個大情種啊!
「郡、郡主,您還是自己問姑爺吧……」
小荷多少蔫了巴唧的,雙手把那話本奉上。

沈玉棠看到那話本的時候,臉色很陰沉,許久都不說話。
「沈玉棠,是你寫的,你就直說唄,我又不會取笑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沒想到,這老傢伙居然還愛好這口!
這麼說來,我倆還是很志同道合滴!
等了半天,沈玉棠才憋出一句話來:
「阿歲,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理會。」
「那你給我版權費!」
我滋滋滋的。
剛要轉身離開,沈玉棠卻又忽然從後面叫住我:
「阿歲,」
這大男人,怎麼老是婆婆媽媽的!
「版權費沒得商量!我八你二!」
他看着我,笑得很淡:
「你想不想看戲?」
想!當然想!
「看什麼戲?」
「《羽化記》。」
啊咧?
他寫的話本有這麼紅嗎?
都改編了啊!
哼!有什麼了不起!
「不看!」
沈玉棠皺了皺眉,很無奈地看着我。
這時,站在一旁的小荷突然出聲:
「郡主,這出《羽化記.》可火了呢!演了二十年,可經典了!」
啥?
這麼說我倆的故事都是家喻戶曉的啦?
可惡!這麼多年了,老孃一分版權費都沒拿!
「既然你倆都求着我看,那我就勉爲其難地看看吧,要是不好看,我可就給半星差評!」

沈玉棠叫了戲班子來,有錢就是好啊!
不過他好像有點消沉。
不知道咋回事,明明是他要請我看戲,但他卻擺着一張便祕臉。
我想給他點刺激:
「哎呀,記得我剛嫁過來第一年過生辰的時候,星哥哥還帶我去看戲呢!」
嘿嘿,這個醋罈子,看我不氣死他!
咋回事?他居然笑了!
「哎呀,星哥哥對我可真好吧,比某人好多啦!」
他還是笑!
「二十年過去了,我都還記得當初星哥哥帶我看的什麼戲呢!《牡丹亭》,講一個爲情而死,又爲情還魂復活的故事!」
沈玉棠居然只是笑笑不說話。
真奇怪,不僅是他,連小荷話也少了。

「鐺!」
突然,戲臺上的銅鑼炸出聲兒來,我的注意力頓時就被吸引住了。
《羽化記》中最有名的一場戲便是:招魂。
我倒是十分好奇,優伶們到底要怎麼演,大概會是一出鬧劇+恐怖片吧。
只見那戲臺上,先是旦末登場。
二人合唱了一曲《仙呂·端正好》作爲楔子開場。
那曲調清新綿邈,曲詞簡單交代了當年的事由。
我在臺下坐着,看到扮演我的旦角和扮演沈玉棠的末角彼此含情脈脈,顯得有些滑稽,就總忍不住想笑。
沈玉棠卻變得一臉嚴肅。
哼,小氣鬼!
「阿歲,這戲,我們只看一次,就看一次,好不好?」
他忽然轉頭看我,有點激動。
我笑得甜甜的:
「好好好,我答應你,就看一次。」
男人嘛,也是要哄的。
他肯定是覺得演他的那個人長得醜,失了面子了!

戲臺上的藝人繼續演着唱着。
開場後,緊接着第一齣,那竟是末角被箭射中的一幕。
原本的幸福美好,頓時蕩然無存。
我看那末角倒地,旦角悲痛欲絕,心裏莫名抽了一下。
此時,曲調也隨之變得淒涼哀婉,
愣是把我給唱迷糊了。

一出過後,旦末下場,上來了個黑麪淨角扮演漠北將軍,威風凜凜:
「這燕都乃我世祖皇帝打下的基業,至今已逾百年,不料竟被南乾逆賊霸佔了去,該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又來了一丑角,連滾帶爬地上場:
「報~將軍!那逆賊沈三中了箭,危在旦夕矣!」
我看着,那丑角滑稽可笑,實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可心裏卻沉沉的,好似被一塊大石板壓住了一般。
「好,好,好!天助我也!擒賊先擒王!逆賊沈三既已重傷,城內叛軍定羣龍無首!來啊,傳我命令,攻城!」
隨着那漠北將軍一聲令下,場上頓時鑼鼓喧天。
我驚了一跳,好似那鼓槌是打在我心頭似的。

第二齣下,第三齣上。
旦角與末角齊齊換了素白衣裳,場上的絃樂一聲聲,拉得分外淒涼。
末角躺在牀上,一動不動,而旦角獨唱了整整一出,話出了對心上人的擔憂,以及四面楚歌的無可奈何。
悽慘悲痛。
不知爲何,我分外地緊張起來。
現實中,明明中箭的人是星哥哥,可場上演的卻是沈玉棠。
我轉看他,確定他正好好地坐在我的身旁,看得見,摸得着,才稍稍放心。
「阿歲,這只是戲罷了。」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淡淡說道。
「嗯。」
我點了點頭。
雖然明知那場上的戲都是誇張做作罷了,
可是如此直白的演繹,卻讓我無處可逃。
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嗎?
我不知道,因爲關於那時候的記憶被藏得太深了。
我總想不起來,甚至也看不清他們的臉。

戲臺上還在繼續。
第四齣便是「招魂」了。
旦角所唱的曲和說的獨白,跟話本上相差無幾:
九天玄女的仙術在召喚亡魂,只聽旦角高聲悲唱道:
「生死死生生復死,鬼人人鬼鬼猶人!」
……
一時間,各類龍套小角如同魑魅魍魎般地走上臺。
臺上氣氛陰森沉重。
戰死的將士身着血衣,妝容極盡慘白。
恍惚間,我呆了神,彷彿那臺上站的是我自己。
「……將士們,速速歸來吧,我安歲歲起誓,此戰後定帶你們回金陵去……」
……
「阿歲……」
忽然,有人在喚我。
我急忙轉頭看沈玉棠,卻發現他只是在看着臺上的戲,剛剛的聲音並不是他。
興許是錯覺吧。
「阿歲……」
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才意識到,四周沒人在叫我。
那只是我意識深處的聲音,可是混混沌沌的,我甚至無法分辨出音色。
到底是誰?
「娘子——」
突然,末角醒來,淒厲地喚了一聲。
我猛地回過神,竟看到重傷的末角緩緩起身,朝高臺上的旦角走去。
末角臉色與亡魂一樣蒼白,他胸前傷處還染着一片血色。
但末角又與亡魂不同,他在與旦角對唱,示意他其實未死,只是魂魄受到召喚,離開了軀體。
「你也在,是不是……」

此時,場上換到下一出。
漠北將軍帶領衆軍士攻城,而末角身先士卒,帶着亡魂軍與其對戰。
場上又是一派鑼鼓喧天,配着雙方熱烈的打鬥,顯得十分振奮。
這場戲接近尾聲時,鑼鼓聲浪漸漸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悠揚的琴聲。
最後一出。,
旦末二人穿着白色羽毛大氅,齊齊站在高臺上,一同唱着頌讚太平的曲子。
數曲唱罷,二人隨之遁入一陣白霧之中,成仙飄去。
曲終人散。
我忘了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哭的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發現臉上溼噠噠的一片。
我的魂魄好像也羽化了似的,飄飄乎不知所然。

「阿歲,結束了。」
他沒有爲我擦淚,而是靜靜地看着我。
「沈玉棠,我好想阿綠啊。」
沒錯,就是那具在墓裏陪了我二十年的無名屍骨,他是我的星哥哥。
我忽然很想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想我。
良久,
沈玉棠沉沉的嗓音響起:
「阿歲,你的星哥哥,他也很想你。」
我想對他再說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都不成句。
唉,罷了罷了,都過去了吧!

距離看那出戏,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可我依舊打不起精神來,整日蔫蔫的。
原來,人們一直覺得我還沒死,覺得我是和沈玉棠成仙去了。
可是,沈玉棠他明明就在這兒啊。
成仙的應該是我和星哥哥,和阿綠。
我的身體不太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說話了。
沈玉棠總是在無故發脾氣,罵完下人,罵小荷,有時候連睿兒來了也捱罵。
穆丁氣勢洶洶地來,本想勸老主子一二,結果被沈玉棠瞪得汗毛豎起,還沒等喝口水就又灰溜溜地走了。

「沈玉棠!」
我某日起牀梳洗時,突然大喊一聲。
他就跟丟了魂似的跑來。
「看,我長了一根白頭髮!看來這回,我又要死在你前頭了!」
我捏着那根白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郡主,一大早說『死』字不吉利!快跟我一塊呸呸呸!」
小荷摁着我的頭,非要我往地上啐一口才罷休。
沈玉棠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連晚飯都沒喫。
小荷說,我確實又成熟了幾分,看起來有三十出頭了。
這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竟就老了十歲。
當然,我依舊美得不行,胸也沒下垂。
嘿嘿,性感人妻已上線!

沈玉棠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連幾天都沒出來。
我難得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我愛喫的菜,給他送去:
「沈玉棠,你好好喫飯,我一時會半會兒還死不了,你可別餓死在我前頭!」
我們都意識到,我老得很快,照着這個速度,用不了多久我這口氣就散了。
其實我也看開了,畢竟二十年前我本就該死了,如今能回來看到沈玉棠,能看到睿兒,穆丁,小荷……
我也該滿足了。
沈玉棠從桌案上抬頭看了我一眼,他不說話,隨後乖乖地拿起筷子喫起來。
書房裏很安靜,我就站在一旁,看他喫。
我們之間對那些該來的事都心知肚明。
可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註定是要分別的。
喫着喫着,他又忍不住流眼淚。
唉,這傢伙!
我又不是沒死過,
一天到晚想那麼多幹嘛!
乾脆就趁這個機會給他留點祖訓,哦不,遺言遺言:
「沈玉棠,我要是死了,你可不許再娶,路邊看到漂亮的姑娘也不許看!不許給睿兒添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
「嗯。」
他繼續喫。
「當然,也不許你自殺殉情,否則我下輩子就不嫁給你了!」
「好。」
他繼續喫。
我看他眼淚珠子一顆比一顆大,生怕他等會兒把菜都給哭鹹了。
「好了,你先別哭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阿歲,」
「嗯?」
「答應我,」
「好。」
「在那之前,你別再下廚了,好嗎?」
哼!
還不如讓他餓死算了!

過了年,宮裏傳來好消息,
穆寶寶有寶寶了。
嗯,
我要當奶奶啦!
以後我不僅是辣媽,還是辣奶!
emmm,辣奶?怎麼聽着怪怪的。
不過我的精神確實好了不少。
我開始放下話本,也不再去想着怎麼讓自己恢復記憶了。
我決定,進軍育兒界!
畢竟我那傻兒子整天只會寶寶長寶寶短的,壓根不知道他說的是裏邊的寶寶,還是外面的寶寶。
我和小荷緊鑼密鼓地準備起小娃娃用的東西。
小荷女紅做得極好,她一晚上就能繡出一個肚兜來!
而我嘛,emmm,手上就差指甲蓋沒挨針紮了。
費了老半天勁兒,才繡出一匹像土騾子的馬來。
算了算了,揚長避短吧,我繡工雖然不行,但是我會寫書啊!
我打算親自寫一本育兒祕籍出來,
要真實,要可行,要拿獎拿到手軟!

而說到育兒,沈玉棠當然就是我採訪的第一對象。
畢竟這些年,他當爹又當媽,睿兒長大全靠他!
「沈玉棠,咱們睿兒小時候喝奶是什麼個情況啊?」
「他幾個月會坐,幾個月爬,多大開始走路啊?」
「他開口說話晚不晚?」
「有啥過敏源不?」
……
沈玉棠很無語,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交代:
「睿兒小時候有四個奶媽,他一頓得喝趴倆兒。」
emmm,難怪我家睿兒長那麼高。
寫上寫上,將來孫兒要找八個奶媽!
「睿兒六個月坐,八個月開始爬,一歲半的時候跑得比狗都快。」
emmm,寫上寫上,
將來孫兒一歲半要跟狗賽跑!
「睿兒,三歲纔開始說話,我一開始以爲他是個啞巴,但後來他十五歲那年單靠一張嘴就把想造反的大臣說上吊了,人家遺書裏還誇他不去西天取經是浪費人才。」
哇!
寫上寫上,
將來孫子三歲前不會說話先別扔,再養養!長大後可隨機挑選一位幸運大臣罵死!
「過敏嘛……他五歲的時候,在宮裏看胡姬跳肚皮舞,當場流鼻血,這算嗎?」
emmm,寫上寫上,
將來孫子不能隨便看女孩子肚皮,會過敏!

我的育兒祕籍寫得差不多了。
給大家傳閱了一圈,全是五星好評!
嘿嘿!
寫得這麼好,我覺得自己不用上那就太浪費了!
「沈玉棠?」
「說。」
「要不,咱麼生個二胎吧!」
沈玉棠的鼻血直接噴出一米高。
「阿歲,你清醒點!」
「哎呀,沈玉棠,你看睿兒獨苗一個,多孤獨啊,我們再給他生個妹妹如何?」
嘿嘿,我主要是想親自練育兒祕籍!
沈玉棠的臉色幾乎可以用五彩斑斕的黑來形容。
「阿歲,你都是要當祖母的人了,能不能正經點?」
哼,他居然嫌我不正經!
明明以前最不正經的人是他,
不然睿兒怎麼來的!
「沈玉棠,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想想這一年多來,他就沒跟我那個啥過,這太不正常了!
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
「阿歲,不行就是不行,我們玩點別的,好不好?」
他欲哭無淚。
「你、你該不會是?!」
我忽然將目光投向他兩腿之間。
明明……還有好大一包!
沈玉棠的臉騰地就紅了一片,耳朵跟紅燒豬耳差不多一個樣。
額,這!
能想象嗎?一個四十五歲的老男人居然還會臉紅!
完了,看來真的被我猜中了 !
沈玉棠,他,不行!
嗚嗚嗚,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那、那個,你知道的,我、我精通醫術,這方面也懂點,要不,我給你看看?」
沈玉棠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長嘆一口氣 :
「阿歲,有你陪着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我不敢奢望太多。」
他說得是那麼地認真,那麼地誠懇。
說實話,我有那麼一瞬間,懷疑他不是沈玉棠。
這傢伙,該不會是個冒牌貨吧???
我遇上殺豬盤啦???
可他不是沈玉棠,又能是誰呢?
再說了,他連睿兒成長的一切都知曉得這麼清楚,即便我當初沒出事,一直親自撫養睿兒,我都不一定能有他這般細緻。
忽然想起書上說,男人那方面有問題的話真的是會性情大變的!
哇,終於找到原因了!
難怪現在的沈玉棠這麼溫柔,這麼文雅,還有禮貌!
算了算了,還是別給他治了,他這樣挺好的。
再也不用擔心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了,
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皇后在中秋誕下一子,終於當上了爹的睿兒爲此還大赦天下。
這小兩口非要我和沈玉棠給孫兒取名。
我倆翻了整整一個月的書,最後爲了公平起見,每人取三個,然後把名字寫在紙條上,讓小傢伙自己抓鬮。
皇孫兒兩個月大了,皮膚跟穆寶寶一樣,白白嫩嫩的。
但五官長相嘛,不能說跟他爹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他爹親自生的!
小肉糰子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抓出了自己的名字:
沈聽瀾。
我看了眼沈玉棠,他一臉嘚瑟。
睿兒把剩下的五張字條逐一展開,看到其中三個:
一個,沈團團,
另一個,沈圓圓,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拍了拍胸脯,好險好險!
最後一個,沈嘟嘟。
「孃親!嘟嘟是你院裏那條狗的名字吧!!」
時尚辣奶抱頭跑路!

有了孫子之後,我們的重華宮可就熱鬧了許多。
我和沈玉棠也不翻以前的舊賬了。
人嘛,要向前看!
小傢伙長得虎頭虎腦的,皮實得很,每次見了我不是尿了就是拉了。
不過在沈聽瀾小朋友一歲大的時候,他的母后又有了。
唉,睿兒啊,你們這產量有點高啊!
不過,穆寶寶卻提出要將沈聽瀾放在重華宮裏養。
啊?
能不能等他自己會換尿布了再送來?!
對此,穆寶寶的理由是:
她又有了身孕,肚子裏的老二鬧騰得很,睿兒又忙,她自顧不暇。
而且沈聽瀾這小子是幹啥啥不行,拆家第一名,週歲生辰那天,直接把他爹的龍椅給啃缺了一個角。
放到重華宮,好讓我們幫她教育教育。

唉,其實我和沈玉棠都知道,這個兒媳婦實在是貼心,
她是怕我倆悶得慌罷了。
畢竟宮裏哪愁沒人帶娃啊,再說拆家就拆家唄,反正咱們有錢,有什麼打緊的……
……
「啊!沈玉棠!你孫子在我的話本上撒了一泡尿!」
「啊!我剛買的貂皮大衣都被他薅禿了!」
「嘎嘎嘎!我的牀上怎麼有一窩小鴨子!」
……
沈聽瀾小朋友到重華宮待了一年後,
整個重華宮就只剩門頭那塊匾額是完好無損的。
不過,有了這小傢伙在身邊,我的心情明顯好多了。
我不再跟沈玉棠置氣,過去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我也不去想了。

小瀾比他爹說話要早很多,一歲的時候就會叫爺爺奶奶。
老穆丁教他叫外公,教了一遍又一遍,但他就是不叫,大眼瞪小眼的,把老頭子氣得鬍子都歪了。
小瀾四歲的時候,沈玉棠開始教他讀書寫字,我就教他識草藥。
嘿嘿,教育嘛,要贏在起跑線上!
穆丁不服氣,扛着他的十八般武藝就來了,非要教小傢伙習武。
刀劍無眼,第一天,穆丁就被他的寶貝外孫乾花了臉,一出門就能收穫各種稱讚:
「嘖嘖,老將軍,小皇子好劍法啊!連疤都是對稱的!」
「哎喲,穆老將軍啊,小皇子可比你威武啊!」
「啊呀,老將軍,小皇子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

小瀾長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是個風風火火的小少年了。
不過他跟睿兒的性格不大像。
睿兒性子溫和,愛嘮叨,這點倒是像我。
小瀾嘛,個性有些霸道,平時一聲不吭,像個悶葫蘆,但說起話來能一句把人噎死。
老穆丁說,他這性子跟沈玉棠年輕時候,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我問沈玉棠真的是這樣嗎?
沈玉棠笑而不語。
這些年,他天天陪着我帶孫子,頭髮也變白了許多。

睿兒和穆寶寶整天來告狀,說沈聽瀾那小子又闖啥禍了:

「孃親,昨天你的寶貝孫子在張丞相家的竈臺裏塞炮仗,現在丞相一家都上宮裏蹭飯呢!」
穆丁:這事他爺爺幹過!
「母后,小瀾前幾日在相國寺捐了一對石獅子,今天兵部尚書來說那石獅子原本是擺他家門口的,小瀾說他尋思着沒人要……」
穆丁:這事他爺爺幹過!
……
沈玉棠倒是整天跟個沒事人似的,逮住小瀾就要教他背四書五經。
不過,小瀾在我跟前卻乖得不行,總是皇祖母皇祖母地叫個不停:
「皇祖母,孫子剛剛在外邊瞧見胡姬跳舞,沒一個長得像皇祖母這麼漂亮的!」
「emmm,小子,先把你那鼻血擦一擦。」
「皇祖母,父皇母后說,你一定會長樂無極的,是不是啊?」
我嗔怪道:
「嘁,小小年紀,你知道『長樂無極』是啥意思?」
小傢伙卻仰起自信的腦袋:
「當然知道,就是長命百歲,永遠快樂!」
「撲哧,那小瀾猜猜,皇祖母今年幾歲?」
小傢伙用手託着腮,一邊轉着黑溜溜的眼睛,一邊認真思考着:
「十八歲!父皇說了,當女人問自己的年齡時,就要說十八歲,不然會捱揍!」
「哈哈哈哈!好孩子!」
這小子很有悟性,應該不愁娶老婆!
不過小傢伙執着得很:
「那皇祖母到底是幾歲了?」
「嗯……讓我先想想,小瀾十歲,睿兒三十了,那我該有四十八了。」
嗚嗚嗚,再過兩年就五十了,女人五十是渣渣!
「可皇祖母爲何不像祖父那樣老?」
我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看的那場戲,
想起旦角末角一同隱入白霧裏的場景。
我眯着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悠悠然道:
「因爲啊,你皇祖母,是個神仙。」
「皇祖母,我幼兒園早就畢業啦!」
……

沈玉棠已經五十好幾了,他那身子骨一直不太好,隔三差五病着。
而我看起來,雖然比真實年齡要年輕,但這十年,歲月確實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
變化雖然沒有一開始那麼快,但也沒有停過。
我好像回到了正常人的時間裏,慢慢地變老,一點一點地變老。
重華宮裏很熱鬧,睿兒時常也會帶小公主來看我。
我們一家人總歸是團團圓圓的。
我甚至都淡忘了正德十年的事,也不再計較那些失去的記憶,整天都樂呵樂呵的。
那空白的二十年裏,我的缺憾,似乎都在這十年裏都得到了相應的彌補。
可不知道爲什麼,每當午夜夢迴時,我的心總是空的。
許多次,我老是以爲自己還在墓裏,做夢的時候便嘮叨爹爹、孃親、大哥、二哥,
還有阿綠。

聽沈玉棠說,他把阿綠也葬在了皇陵附近。
不過我也沒有親自去看過,
我從未想要去祭拜阿綠。
祭拜是活人對死人做的事,可我並不覺得我和阿綠有什麼不同。
不過我倒是回過一次北都。
家人的陵墓已經重新修好了,也都一一立有墓碑。
爹爹孃親,還有哥哥們也該安息了吧,
而我似乎還在等着什麼。

沈玉棠仍舊喜歡站在不遠處望着我,眼中滿是笑意。
可我有時候和孩子們玩得起勁,竟會忘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不滿,偶爾也會借題發揮,說我早就把他忘了,委屈兮兮的。
「我怎麼會忘了你呢?」
「沈玉棠,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的!」
嘿嘿,別看我老,騷話可是一套一套的。
「小妹……」
「小你妹!請叫我女王大人!」
……

又過了十年,小瀾被立爲太子,普天歡慶。
可我卻幾乎仍是十年前的模樣。
沒錯,時間又開始捉弄我了。
時間的再次停止,讓我又頻頻想起了墳墓裏的日子。
我本以爲我已經得到了解脫,以爲我可以和沈玉棠白頭偕老,一起走完這一生。
可每當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時,我卻不得不承認,我並沒有如願。
現在的我,和那時候一樣。
心裏的執念讓我的靈魂得不到解脫。
可我真不知道,
我到底還在等什麼?
明明我的生活已經如此地完滿,什麼都不缺了,爲何還是不能老去。

眼看着身邊的人都在變老,
沈玉棠,穆丁,小荷……
甚至連睿兒和穆寶寶都步入了中年。
可我卻毫無變化。
我感覺自己被拋下了。
我很害怕,並且一開始就嘗試用各種辦法讓自己變老。
爲此,
我特意去祭拜當初那些陣亡的將士,疑心是不是他們戰死時的執念留在了我這裏,
可效果卻微乎其微。
我還是三十多歲的模樣,唯一的變化就是有點老花眼,
但小荷說那只是因爲我老是熬夜看話本。
我將過去自己能記得起的所有的遺憾都列了出來,
然後逼着沈玉棠,讓他一件一件地重新辦了。
我讓他給我送一株,只有在天塹底下才會長的鈴蘭。
因爲當初我也有這麼一株,是我從故國帶來的。
可太子妃林舒娥說喜歡,這臭男人居然問也不問我就直接送了出去。
更氣人的是,沒過幾天,就來了一撥人,說太子妃中了毒,懷疑是我那盆花裏噴了毒藥粉。
……
「安歲歲?你竟敢在我這裏用毒?!」
當時沈玉棠凶神惡煞地質問我。
我倒也不惱:
「天塹鈴蘭本就有劇毒,難道你們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嗎?」
「那你一開始爲什麼不說!」
我很誠實地回答:
「你也沒問啊。」
……
不過他重新送我的這株,根本沒有當初我帶來的好看!

除了鈴蘭,我還讓沈玉棠去找幻雲錦。
沒錯,還是跟林舒娥有關。
那時他從蜀地打仗回來,得了幾匹珍貴稀有的幻雲錦,我從未見過,正尋思着要裁一條新裙子,
可林舒娥那邊打發人來問,
說她孃家小妹即將大婚,正愁着沒有滿意的禮物送,央沈玉棠把幻雲錦讓給她,她可以拿東西來換。
沈玉棠二話不說,就把所有的幻雲錦都給她了,而且還換來了一尊白玉送子觀音。
可當時整個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沈玉棠討厭我這個皇妃,他也從不宿在我的房中,這尊送子觀音擺哪兒都嫌扎眼。
……
那張清單足有兩米長,可見沈玉棠這混蛋當年欠了我多少東西!
哼,反正女人嘛,你不花自己男人的錢,就自然有別的女人來替你花!
所以 ,我絲毫不手軟。
沈玉棠足足花了三四年,纔將我那清單上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找齊。
可我,也只是稍微變老了那麼一點點,眼角多了幾條皺紋。
此後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大家都笑說,別人是砸鍋賣鐵地也想長生不老,我倒好,一心只想老死!
唉,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眼看着兒子都快比我顯老了,孫子孫女也長到了我嫁人時的年紀。
我可真害怕啊,害怕將來他們都死了,只剩我一個人守在這空蕩蕩的人間。

小瀾冊封太子時,睿兒大赦天下。
許多曾經被貶出京城的人陸續回來。
我聽說,林舒娥也要回金陵來了。
當初太子沈玉柏被廢,舉家遷往衛國封地。
但沈玉柏被廢之後沒幾年就死了,據說是病死的。
那林舒娥寡居至今,算起來她也已經五十好幾了。
聽睿兒說,那林舒娥上書,請求能回金陵來終老,畢竟這裏是她的故鄉,她在衛地無親無故。
「孃親,您要是不喜歡那衛國夫人,兒子就不讓她回來罷。」
「誰、誰說我不喜歡她的?你、你爹當初可喜歡她了!」
一想到沈玉棠的初戀是林舒娥這件事,我就氣得肺疼。
「哼!父親真是瞎了眼!孃親這般傾國傾城,那衛國夫人根本不及您半分!」
嘿嘿!不愧是我兒子,
眼神比他爹好多了!
但我瞧着睿兒,他已經四十歲了,看起來比我還顯舊!
我嘆了口氣:
「唉,算了,讓她回來吧,都過去這麼久了。」

也不知道,沈玉棠他知不知道林舒娥要回來的事,
他整日就知道抓着小瀾學習。
在培養皇帝這件事上,他可是專業的。
咱啥也不說,啥也不敢問。
兩個月後,小荷告訴我,林舒娥的馬車已經進了金陵城。
親眼見她在城西的一處老宅子裏安頓了下來。
又一個月後,小荷說,
那林舒娥在路上就感染了傷寒,找了大夫去瞧,說是可能熬不過這秋天了。
嘖嘖,這要是換做以前,沈玉棠指不定會逼我去給太子妃調養身體。
安歲歲就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不過現在他竟然沒任何說法,甚至從來沒跟我提林舒娥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真不記得這個初戀了,還是在我面前裝的!

過了兩天,我憋不住,還是決定偷偷去看一下林舒娥。
指不定看完她,我的執念就釋懷了呢。
畢竟她可是我的頭號情敵!
林家老宅在城西一處僻靜的長街盡頭。
這裏在幾十年前卻是極好的地段,因爲邊上曾有幾處伽藍。
最興盛時,這條長街來來往往足有上萬香客,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
可如今,寺宇年久失修,有些都坍塌了,香客改去城東禮佛,這裏自然也就沒什麼人來了。

小荷走到那院門前,不耐煩地敲了敲。
裏邊很快傳來小丫頭脆生生的聲音:
「誰啊?」
等開了門,便看到一個梳着雙丫髻的侍女探出個腦袋來。
小荷清了清嗓子:
「去告訴你們家夫人,我們是重華宮故人,特意來探望她。」
那侍女怯生生的,不敢多說話,只瞄了我一眼,就趕緊轉頭稟報去了。
小荷壓着嗓子繼續抱怨:
「郡主,你就不該來,那林舒娥心腸歹毒着呢!以前老明裏暗裏地欺負咱們!」
我確實有點猶豫:
「小荷,等會兒她看到我,該不會被嚇死吧?」
「哼,能嚇死她最好!正好這個點棺材鋪還沒下班呢!」

說話間,那扇院門被大幅拉開。
「咯吱——」
那小侍女微微笑道:
「娘娘請——」
我愣了愣:
「你認識我?」
侍女搖頭。
「奴婢不認識娘娘,只是聽這位姑姑說,您是重華宮的人,那自然要叫『娘娘』的。」
小侍女口齒伶俐地回答。
我瞪了小荷一眼。
瞧瞧人家的丫鬟,簡直就跟主子一個模樣,長了七竅玲瓏心了都!
我的丫鬟只會,哈哈這個好喫!
那個好喫!全都好喫!

我信步踏進門去,發現院子很蕭索。
看得出來她們剛搬來不久,還沒來得及收拾。
只是主屋門窗緊閉着,裏邊甚至還多用一層紙糊着,好似見不得光一般。
「娘娘莫見怪,我們家夫人幾年前患了眼疾,不喜光照。」
小丫鬟一邊給我們引路,一邊解釋道。
正當我們要推門進去時,裏面卻有人先一步打開,是個年紀稍大點的侍女:
「夫人在等着,兩位請——」
我和小荷走了進去,頓時被屋子裏濃郁的藥味裹住,
好像連這裏面的桌椅木材全都浸透了藥氣一般。
小廳矮榻上已然坐着一位老婦人,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仍梳妝得乾淨整潔。
林舒娥這個人吧,典型的世家貴女。
就算是摔了個狗喫屎,她都能保持髮簪子紋絲不動。

隨即,蒼老幹枯的聲音響起:
「你們,是誰啊?」
她眯着眼睛,費勁地抬頭看了我們幾下,依舊沒能認出來。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小老太太,就是當初那個太子妃林舒娥。
想當年,她是多麼地風光!
忽然間,
我心中的那些怨懟,全都消散了。
我不恨她了,或許說 ,我過去也從未恨過她。
她做過的那些事,包括沈玉柏做的那些事,好像全都不重要。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直接問一旁的丫鬟:
「你家夫人平時都喝什麼藥?」
丫鬟們仔細地回答着:
「你們是重華宮派來的大夫?重華宮裏現在住着什麼人啊?沈三郎,他回來了嗎?」
她說一句話就喘了好幾口氣。
我聽到她那聲「沈三」,心裏莫名地不快。
我自顧地走過去,動作不輕不重地拉過她的手腕,給她把脈。
那林舒娥嚇了一跳,她狐疑地看着我:
「你看起來,怎麼有些面熟。」
過了好一陣,她才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將我打量出個大概。
林舒娥神色訝異:
「你、你跟安歲歲是什麼關係?」
她哆哆嗦嗦的。
我只是認真把脈,不說話。
林舒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的小荷。
她的神色從困惑到茫然,再由茫然到震驚。
「啪!」
她猛地甩開我的手。

「啊!你、你是安歲歲 ?!」
「你、你!」
我笑了笑。
「二嫂子,好久不見啊。」
她呆若木雞。
「二嫂,你的病我也無能爲力,等會兒我給你留張方子,運氣好的話,你能捱過這個年。」
我只好實話實說,就當她只是一位尋常的病人。
「啊啊!」
林舒娥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突然間爆發出淒厲尖銳的叫聲,
瘋了一樣的。
「你、你還活着?!安歲歲,你居然真的還活着,三郎呢?三郎呢?他怎麼沒來看我 ?!」
她的病好像瞬間全好了似的,雙手死死鉗着我,不停地呼喊。
三郎,三郎!
叫得那麼親密幹什麼!
哼!
「他今天到宮裏去了,等他回來,我會讓他抽空來瞧瞧你。」
不過我還是實誠地告訴她。
「三郎,三郎——」
林舒娥聽我這麼一說,頓時浮現出歡喜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沈玉棠的小名,陶醉不已。

有時候我真想不明白,她既然喜歡沈玉棠,可爲何要嫁給沈玉柏?
蹉跎了半生,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還是想着那個最初的人。
權勢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三郎,你爲什麼要愛上那個小丫頭,爲了她,你竟然忤逆聖上,連燕地也不要,仗都打成那樣了,你都還想保住她的家……」
林舒娥神智不清,她獨自呢喃了起來。
我聽着她自言自語,心卻莫名地顫抖。
「明明只要殺了她,你就能得到一切……」
……
突然,她轉頭瞪着我。
那眼神,像是恨極了,可又恨得無力:
「安歲歲,你在哭?」
她忽地冷笑。
我抓起衣袖,用力地抹了抹臉:
「你、你才哭了呢!」
我雖然嘴硬,但心卻好像被人一瓣瓣地撕開。
「呵,我是哭啊,哭得眼淚都幹了,把這雙眼睛都哭瞎了。」
林舒娥無力地癱坐在榻上,聲音悲切蒼涼,
「當初我兒子就在我的懷裏嚥了氣,可你的兒子卻做了皇帝,安歲歲,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搶走了三郎,還害死我的兒子!」
咦!
被害妄想症!

我乾脆坐下,懶得搭理。
小荷拿出隨身帶的熱茶給我喝,她來之前就怕染了病氣,所以連褲衩子都逼我穿了兩條!
她不死心,顫顫巍巍地扶着桌子邊,非要跟我討個說法:
「你知不知道,我的兒子,就是因爲你,因爲你才死的!他才六歲啊!」
小荷卻在此時毫不留情道:
「衛國夫人,幾十年過去了,你兒子的命怎麼丟的,你自己還想不明白嗎?」
我從兜裏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來:
「嗬呸,小荷,她瘋了,你別理她。」
「郡主,你知道她兒子怎麼死的麼?當年她親兒子得了一場病,偏偏太醫還說,這病只有郡主您纔會治,您說,這可不就是報應嘛!」
林舒娥卻冷笑起來:

「呵,你們贏了,所以想怎麼說都可以,安歲歲,你以爲當初就只有我們在鬥嗎?」
她那尖厲的聲音聽得我心煩意亂。
我突然站起來,怒斥道:
「林舒娥,若不是你們的陰謀導致軍中叛亂,漠北又怎會有機可乘!」
林舒娥卻用一種充滿憐憫的眼神看着我:
「呵呵,安歲歲,你可別忘了,你有一個好哥哥,一個好義兄,當初若不是安星河,漠北的鐵騎根本不可能越過關塞,如果不是他,我的兒子和夫君又怎會死……
「等三郎來,我要全都告訴他,告訴他這一切……」
……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林家宅子,又是如何回到重華宮的。
當小荷正扶着我下馬車的時候,正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迎面匆匆走來。
「阿歲?你去哪兒了?」
我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的人,渾身全都失去了力氣。
他驚慌失措地站在我身前,臉上毫無血色可言:
「阿歲,你去見衛國夫人了,是嗎?」
他似乎正急着去找我。
或許,我本就不該去見林舒娥。
「阿歲,你說說話好不好?你跟我說說話,求你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猛地撲向他的懷中,大哭了起來:
「沈玉棠,是星哥哥!是星哥哥用你的手令,打開關塞,引來了漠北的人!枉費我們那麼信任他!」
被埋藏了四十年的祕密,被我全都說了出來。
他的身體猛然一震,彷彿地動山搖一般。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他如此頹敗,彷彿心底的那根柱子瓦解崩塌了一般。
我伏在他胸膛前,泣不成聲。
良久,我聽到他無力的嘆息:
「阿歲,你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只是,他的嘆息中彷彿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感覺令我覺得陌生極了。

回到房中,我止住了哭泣,可他卻一直沒再說話。
彷彿已經無話可說了一般。
夜晚,我躺在他身側,我們依舊沉默。
睏意來了,我纔不情不願地說:
「衛國夫人,希望你去看看她。」
他依舊靜靜地躺着。
「去就去吧,反正她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們也該感謝她道出了真相,否則,我們只能稀裏糊塗地進棺材。」
良久,他纔開口:
「好,那我明日便去看看她。」

幾日後,小荷從外邊小跑奔來。
「郡主,衛國夫人死了。」
我愣住,不言語。
「唉,聽說是夜裏驚懼死的,死狀可慘了。」
……
林舒娥雖無兒無女,但好歹也算是皇族中的一員。
喪禮也辦得中規中矩的,只是金陵城中,早就沒多少人記得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太子妃了。
然而,在林舒娥死後,沈玉棠竟然也一病不起了。
這事差點沒把我給氣死。
死老頭,怎麼就忘不了那小老太太吶!
難不成要給她殉情?!
「呵呵,我們阿歲,怎麼又生氣了,誰招惹你了?」
他躺在病牀上,聲音很虛弱,但還是像以前那樣哄我玩。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
他這一趟就是兩個月,渾身都沒了精氣神,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
「阿歲,原諒我好不好?」
他每天醒來,便是要找我,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大半天。
「你沒錯,你一點兒錯也沒有!」
我坐在牀邊,故意轉過頭去,不看他。
以往,我若是這樣,他就拼了老命也要哄我。
可這會兒,他是徹底地力不從心了,只能躺在牀上靜靜地望着我。

小荷說我變得很奇怪。
有時候一個勁地對牀上的病號撒嬌鬧脾氣,像個沒長大的小孩。
可有時候,我卻一言不發,就靜靜地坐在牀上,眼神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沈玉棠的身子每況愈下,有時候他病得神志不清了,就總喊我:
「小妹。「
我每次都糾正他,讓他不要這麼叫我。
可下次他犯起病來,又這麼叫。
煩死人了。

一整個月來,我都和衣睡在他病榻前,不分晝夜地守着他。
可他漸漸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睿兒心裏擔憂,也叫了太醫來守着。
太醫們查來查去,也查不出病因,束手無策。
只有我知道,
他這是心病。
我時常似夢似醒地坐着,望着,對着他自說自話。
小荷天天擔心我變成個瘋子。
夜裏,燈影幢幢,臥房裏的藥味濃稠不堪。
他就快不行了,
我突然變得好害怕:
「沈玉棠,你又要丟下我,是嗎?」
他只是睜着眼睛看我,囁嚅着,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一點一點地爲他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就像過去這二十年裏他爲我做的那樣。
「沈玉棠,我又被困住了,你看,我不會再變老也不會死,我哪裏也去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死掉。」
「沈玉棠,你說到底是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
我一聲聲地問着他,可是沒有任何的回答,最終只能無力地抱着他嚎啕大哭。
「小、小妹,醒來……」
我哭了許久,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彷彿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跟我說:
「小妹,快醒來……」
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沈玉棠啊,你怎麼又叫我小妹呢,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這麼叫我!
只有我的哥哥們纔會叫我小妹。
沈玉棠,他生氣時會連名帶姓地叫我「安歲歲」,
想逗我玩兒的時候,就叫我「三皇妃」,
動情時,就叫我「小阿歲」,
他從不叫我小妹。
……

這時候,睿兒也來了。
他走到牀榻前,俯身對這個親手送他坐上皇位的老人說道:
「舅舅,您安心地去吧,我會照顧好孃親。」
我立馬大怒:
「沈睿!他是你的父親!他是沈玉棠!」
可我這個傻兒子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眼眶含着淚看我。
呵呵,連他也在可憐我。
睿兒輕聲對我說道:
「孃親,父皇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他就死了。」
這孩子,以前我只當他是性子頑皮,總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可現在,他倒拿出了大人的模樣來:
「孃親,當初父皇中箭身亡,你用鬼醫的祕術守城,力竭而死,舅舅和穆老將軍怕軍心渙散,決定祕不發喪,所以才悄悄將你們葬在那座無名的陵墓裏,那具無名無姓的屍骨,便是父親……」
我死死地捂住雙耳:
「住嘴!你懂什麼!」
睿兒,別跟我說這些,好不好?
孃親不想聽。
「孃親,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這些年來,舅舅讓我們哄着你、騙着你,讓你以爲父親還活着。」
「可天下哪有天衣無縫的謊言,你也在自己騙自己吧?」

睿兒的話,一句一句,像當初那根淬了毒的箭一樣,射穿我的心臟。
我茫然地看向牀上的人,他已經閉上了雙眼,面容無所謂悲喜。
他是誰?
我怎麼好像突然不認識他一般。
明明過去二十年裏,我幾乎都與他朝夕相處,但爲什麼,此時此刻,我又覺得他是陌生的。
我渾身都在顫抖着,如同將傾的大廈一般。
二十年的甜蜜生活即如同一堆鬆散的磚瓦,正在嘩啦啦地往下掉。
等心中最後一片瓦掉落時,我的心再也無處可躲藏。
「星哥哥,你醒來啊,醒來陪我說說話好嗎?「
「你說過的,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會陪我。」
……
沒有任何應答。
我叫了他二十年的沈玉棠,他次次都應我。
唯獨這一次叫他星哥哥,可他卻不再說話。
我止不住地放聲痛哭。

突然,察覺到有人走進來。
我推開睿兒,轉身看去,赫然看見熟悉的身影挺立在屋子中央。
搖曳的燭光照耀在他堅毅的臉上,光彩奪目的模樣令人久久挪不開眼。
這二十年來,我的心好像纔在這一刻真正跳動起來。
「沈玉棠!」
我瘋了一樣地朝他跑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抱住。
「沈玉棠!」
「沈玉棠,我就知道你會來,我等你了好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
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溺水過後得到新鮮空氣救贖的滿足感。
「皇、皇祖母,我是小瀾啊,是你的皇孫兒。」
我愣住。
慢慢地鬆開手,我望着這個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來的年輕人。
看了很久很久,我心底才漸漸浮現出被塵封了幾十年的另一張相似的臉。
沈玉棠左眉下有一顆小痣,但這個年輕人沒有。

是啊,他是小瀾,他不是沈玉棠。
沈玉棠,已經死了。
他爲了救我和睿兒,
被毒箭射中了。
「皇祖母?你沒事吧?剛剛外公跟我說,那裏躺着的是安太師,是祖母你的哥哥,不是祖父,外公說,祖父已經死了,還說皇祖母您就是因爲想要見祖父最後一面,所以纔不肯老去的……」
「皇祖母?我外公他說得到底對不對啊?你和祖父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
小瀾還是那麼愛問爲什麼。
可此時的我,卻疲倦得一個字也答不上了。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如今,夢已經醒了。

小瀾總在追問,我和沈玉棠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記憶猶如一幅畫卷,有條不紊地在我腦海裏鋪開。
……
「沈玉棠,我已經寫了解毒的方子,讓他們去抓藥,你好好休息 ,可不許再亂動了!」
「阿歲,我困得厲害——」
「這是毒素在蔓延,你放心吧,這毒不罕見,有得治。」
「好,阿歲,你去把兒子抱來,給我瞧瞧他——」
「吶,你兒子就在這裏,睡得正香呢。」
「他怎麼還沒長開啊?醜死了。」
「人家才一個月大!醜也是隨你唄。」
……
「安歲歲,」
「嗯?」
「你哪也別去,就在這裏陪着我,等我醒來,讓我第一個看到你——」
「這是自然,再說了我還能去哪兒?你睡吧,等藥抓回來就好了。」
「嗯,都聽你的。」
……
「皇妃!不好了,漠北軍正朝都城圍過來!數量上萬!」
「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衝破關塞的?爲何沒有任何動靜?」
「不曾見有烽火,怕是有人暗中通敵!」
「我去看看!」
……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沈玉棠,我本答應要等他醒過來。
不承想,我食言了,他也食言了。
我們竟不知彼此是生是死,終也沒能再見上一面。
墓裏的二十年,明明他就在我的身邊,可我終究不知那是他。
那日我佈下招魂陣時,他本還活着,可他的魂魄卻跟着我走了。
究竟是我爲他死,還是他爲我死呢?
也或者是,我爲他,他也爲我。

小瀾扶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牀榻走去。
看着牀上的蒼老的面孔,我的腦海中卻浮現出那張年輕而蒼白的臉。
「星哥哥,你又是何苦呢?」
我撫摸着他蒼老的眉眼,回憶着我們少年時的快樂。
可惜那時我年少懵懂,哪裏知道義兄的心思。
他勸我嫁人,我便也嫁了。
我只當他和哥哥們一樣罷了。
卻不想,我困住了他的一生。
我撫摸着他溫涼的手,對他說:
「若是一開始,你便告訴我,沈玉棠已經死了,而我天天唸叨的阿綠便是他的屍骨,我們又何必再相互折磨了二十年呢?」
我無奈輕笑起來:
「這二十年,你爲了瞞住我,爲了給我造這個夢,自己過得也很辛苦吧?
「星哥哥,我不怪你,沈玉棠他泉下有知也不會怪你的,因爲你把他的兒子養得很好,你對我也很好。
「我知道你心裏有我,可我在家是不懂情愛,當我懂了些時心裏又盡是沈玉棠,已經裝不下更多了,也請不要怪小妹,好不好?」
說罷,我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最後一滴眼淚。
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夜深露重,屋外萬籟寂靜,我彷彿回到了四十年前,我和沈玉棠就住在這裏。
「睿兒,小瀾,我累了,想歇息了。」
「孃親?」
「皇祖母?」
他們擔憂不已。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只是衝他們擺了擺手。
小荷扶着我在園子裏走了一遭。
那後院的魚池荷塘,花園裏的假山迴廊,有沈玉棠親筆題名的「聽雨亭」……
那亭子兩邊的鎏金對聯,已經不知道重新上了幾回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當初沈玉棠親手寫下,我只當好玩,是一點都不懂的。
如今,才幡然醒悟。

星哥哥出殯那天,穆丁來看我。
我才發現,他竟也開始拄拐了。
「啊呀!太后娘娘?!你怎麼這樣老了!?」
穆丁看到我的那一刻,差點沒嚇得把柺杖給扔了。
仍記得,當初我第一次重新見到他的時候,也說了這樣的話,
我卻笑得一臉的慈祥:
「怎麼?我這樣,總有些太后的樣子了吧?這麼多年了,我總算是趕上你們了。」
「呵呵,也是!」
聽穆丁的聲音,我猜測他再活個二十年不成問題。
我是不行了。
我一夜之間白髮蒼蒼,衰老遠遠超出了我原本的年紀。
小荷哭了一宿又一宿,差點沒把我提前哭走。
不過我知道,我也快了。
我很快就能跟爹爹孃親,大哥二哥,還有沈玉棠和星哥哥他們團聚了。

我一臉正經地看着牀前的穆丁:
「穆丁,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年來也跟着他們哄着我。」
我慵懶地倚靠在牀榻上,身體只剩下一具垂老的空殼。
「三皇妃,唉,臣還是習慣叫你三皇妃啊,你說人這一輩子,本就一生一死,咱們偏偏把它搞複雜了,這叫個什麼事啊。」
穆丁長嘆了一口氣,老淚縱橫。
「是捨不得,我啊,雖然沒了記憶,但仍舊想見他最後一面,雖然連他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但還是想要等到他,誰知道,這一等就是這麼多年。」
算起來,我和沈玉棠不過纔在一起三年。
可爲了這三年,我卻又等了四十年。
「三皇妃,說實在的,我這些年來,每一天都想告訴你真相,可每一次當我走到重華宮,看到你跟當初一樣活着的時候,我就又忍住了。我想,光烈皇上同樣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這四十年,雖然沒等來沈玉棠,可是能看着孫兒們長大成人,又何嘗不是一大幸事呢?
穆丁捋了捋鬍鬚,又道:
「三皇妃,你也別怪安太師,他也是個可憐人。
「其實我知道,當初和漠北勾結的人正是他,他擔心太子一黨會危及你的性命,所以纔想借漠北的勢力逃出去,卻不想引來了這樣的災禍。」
這些年,穆丁對星哥哥是既佩服又害怕,雖然時常發牢騷,但星哥哥指哪他就打哪兒。
「可就衝安太師這些年的功勞,他的罪早就清了。」
「當初你和光烈帝都斷了氣,城裏亂成了一鍋粥,我都想拿起刀戳自己心窩子,跟你們一塊兒去得了。」
「要不是安太師站出來,穩住了局面,這天下還指不定是啥樣呢!」
「別看他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那腦子、那手腕……難怪當初三皇子器重他,還讓他入朝做官……早些年,他若是有二心,這天下早就跟他姓了。」
「不過後來他親自撫養睿兒,又抓住太子的把柄,太子才被廢……唉,我腦子笨, 不懂什麼權謀,就都聽他的,他讓我幹嘛我就幹嘛,我倆硬是殺出了條血路來,才奪回了原本屬於光烈皇帝的一切,安太師攝政的那些年,他是無愧於家國天下的啊!」
……
「皇上親政之後,他便又親自管修皇陵的事,我早勸他好好娶個媳婦當家,別想那過去的事了, 唉,可他這個人吶, 就是閒不住, 這下好了,到頭來孑然一身,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了。」
……

穆丁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 他彷彿恨不得要把這二十年憋着的真話全都一股腦倒出來。
我知道,他是怕我怪星哥哥, 怕我不肯原諒他。
可我不知不覺間, 竟然睡了過去,也沒能應他的話。
夢裏我聽到小瀾的聲音:
「皇祖母?」
我剛想應答他 。
忽而, 我又聽到一陣開城門的號角聲,緊接而來的是踢踏踢踏的馬蹄聲。
我心跳得厲害。
「小瀾!你皇祖父凱旋了, 他回來了,我聽見他的馬蹄聲, 你快去看看……」
我迷迷糊糊間睜開眼睛,看着孫兒的臉,險些誤以爲他是沈玉棠。
「皇祖母, 是的,皇祖父他來了,他是接你來了。」
我聽罷,不由得笑了起來:
「小瀾,別忘了聽你舅爺爺的話, 將來要做個好皇帝。」
「皇祖母,你放心吧,舅爺爺說, 我跟皇祖父最像,將來一定是個好皇帝。」
我欣慰地笑着。
我緩緩閉上雙眼, 眼前卻浮現出一片喜慶的大紅色。
忽然, 紅簾被人掀開。
醉醺醺的沈玉棠站在我面前,七分陽剛,三分風流。
他身着紅色長袍,一雙狹長的鳳眸正打量着我:
「你就是安歲歲?」

「你就是沈玉棠?」
……
「聽說, 你們北元女人的身上都有一股怪味,是真的嗎?」
「胡說!我身上可香着咧!不信你聞聞看!」
「好,我聞聞。」
「啊!你咬我幹嘛?!」
……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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