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姥姥打電話給我,問我今年過年去哪兒?
我不想直接拒絕,便顧左右而言他。
她只得直接:「大閨女,姥姥歲數大了,也許明年就沒了。」
「你今年能回來看看姥姥嗎?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見姥姥。」
我頓住。
她舉着電話等。
想了好半天,我吐了一個字:「好。」
-1-
我不知道姥姥爲何要我回去?
爸爸媽媽弟弟車禍身亡後,我按部就班處理了他們的後事,一滴眼淚都沒掉,木木地走完全程。
舅媽一邊攙扶着姥姥,一邊大哭,看起來很傷心。
姥姥沒哭,但一生牙口都好的她,掉了三顆,大夫說急火導致的。
是真的上火。
我沒傷心也沒上火。
姥姥捶打我:「你這丫頭,怎麼不哭?那是你爸媽你弟弟,是你最親的人啊。」
我最親的人嗎?
我沒反應過來。
腦子浮現的是那年的場景。
大一暑假,我從學校回來。
推開房門,見到的是媽媽抱着她四十歲得來的弟弟狂親,我站在門口,迷茫了十幾分鍾。
我媽原來會親孩子嗎?
從小到大我媽沒抱過我,更沒親過我。
八歲的時候,我看到同村的王霞媽媽,一把摟過她,吧唧親了一口,王霞害羞地掙開:「媽,我都多大了。」
我看呆了。
我問王霞媽媽:「當媽的都會親自己的孩子嗎?」
王霞媽笑:「當然啊,就是她不像小時候,我怎麼親都行,親多少都行。現在我得找機會,才能偷着親到一口。」
王霞說:「媽,我哪有不讓你親,你別當着我同學面亂說啊。」
王霞媽摸了摸她的頭:「那你就好好讓我親。」
王霞紅了臉。
我看得愣愣地。
我說我媽從未親過我。
王霞媽一怔,她說:「你媽可能像古代的媽媽,感情內斂,不像我一樣外露。」
我趕忙點了點頭:「我媽可能就是這樣。」
「她不知道要親孩子,她不會像您這樣。」
「對對對。」王霞附和。
但我捕捉到了她眼裏的緊張和擔憂。
擔憂我陷入不被媽媽所愛的疑惑中。
我沒有陷入。
我接受了自己的說辭,我媽愛我,但她不會像王霞媽媽那樣愛我。
可事實上,我媽會愛。
對着我弟弟,我媽臉上的幸福要漾出來。
我輕輕喚了聲媽,我弟弟聽見了,扭頭看我,對上我的眼,立刻把頭扭開。
他不與我對視。
我媽沒察覺到他的舉動。
一個勁地親小崽子的小腳丫,小崽子左閃右躲。
我媽追得不亦樂乎。
我攥緊了手心。
告訴自己。
我媽並不需要我。
她有我弟弟就夠了。
我就不破壞她的幸福了。
一聲不吭,拿着行李返回了學校。
從那之後,我再沒回過家。
我媽也沒有找過我。
我爸給我打過電話,一次我說學習忙,他說知道了便掛了。
在那之後,家裏的消息,都靠同村的王爲傳遞。
王爲是王霞的哥哥。
王爲給我說:「你媽在全村誇你,說你可懂事了,知道弟弟還小,上了大二就不和他們要錢,自己打工養自己呢。」
村裏人都很羨慕她。
說她不僅中年得子,還給這個寶貝兒子生了個靠山。
這有個大學生姐姐,一生喫穿不愁啊。
我媽的臉笑開了花。
王爲學得很像,就好像我媽在眼前和我說的一樣。
王爲說:「你媽很以你爲驕傲。」
我問他:「你大學是你自己賺的,還是你家供你?」
王爲紅了臉:
「真是不好意思。
「我不如你,我上大學還要從家裏拿錢。
「而你,從大二開始就自己供自己,真的很厲害。」
厲害嗎?
我爸媽都很能賺錢。
一個在村裏開小賣店,一個在村裏當婦女主任兼職全鄉的赤腳醫生,專門接生。
他們一年的收入,頂得上王爲家三年。
我步履匆匆,趕向校外。
奔向我工作的地方。
我有兩年沒回家了。
爸媽從未讓我回去。
當他們的死訊傳來。
我的感覺,真不是最親的人離我而去。
而是恍惚。
-2-
我哭不出來。
爸媽去後。
舅舅帶着舅媽,大伯帶着大娘找來。
說我家的財產得平分。
我奶奶、姥姥都有份。
大伯拿走了存摺,說是給奶奶。
舅舅說他得給姥姥養老。
房子便歸他。
「那我呢?平分,我分什麼?」
大伯塞給我五百塊錢,舅媽也塞給我五百塊錢。
我攥着一千塊錢,茫然間,被他們推出了家門。
奶奶癱着,沒來到分家現場。
我覺得不對,求助地看向姥姥。
姥姥轉了頭,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我只得走了。
出村時,碰到王爲他媽,她問怎麼處置的?
我說大伯和舅媽各給了我五百塊。
王嬸痛罵:
「黑良心哪,造孽啊,你爸媽剛蓋的七間大磚房,而且宅基地怎麼也得值五萬啊。
「你爸媽的存款也不少啊。
「他們這是欺負孤女啊。
「你去找村長評理,不能讓他們這麼欺負人。」
我掙開了她熱情的手,淡淡地說:「要養奶奶和姥姥。」
王嬸愣住。
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訕訕地說:「就算給你奶奶、姥姥,也不能用這麼少的錢把你打發了呀。你奶奶、姥姥身體不好,還能活幾年?他們這是把你爸媽的錢,往自己兜裏昧啊,這是昧良心啊。」
腦子嗡嗡響,我不想聽。
我只想離開。
王嬸在後面喊:「這孩子,怎麼都知道爲自己爭個公道呢?」
公道?
爸媽出事前十天,爸爸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一共給我打過兩個電話,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囑咐我萬事靠自己。
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他和我媽掙的錢,要養兩家老人,還要養我弟弟。
他不會麻煩我。
讓我也別惦記他的錢。
我說知道了。
所以,大伯和舅媽拿走爸媽的錢和房子。
我並沒有覺得不對。
因爲,爸爸早就告訴了我。
他與我媽的資產與我無關。
本來就是要給奶奶、姥姥和弟弟花。
弟弟不在了,自然都是奶奶和姥姥的。
我回到學校後。
並沒有多傷心。
稍作休息後,就開始備課。
我還有自己要養。
如今數年過去,我已參加工作。
其間,姥姥從未聯繫過我。
忽然讓我回去過年,是爲了什麼呢?
我本想拒絕,但想到有些事也該了結,便答應了下來。
-3-
王爲知道我要回去,約我一塊兒。
我正和周楠一塊喫火鍋。
見我臉色不好,問我怎麼了。
我說王爲約我同行。
她臉露嫌惡:「這怎麼還沒放棄,這人臉皮真厚。」
王爲比我高一屆,複習一年與我一同考上這所大學。
上了大學後,他常來找我,誇我學了最好的專業。
他說:「學醫是越老越喫香,你真讓人崇拜。」
我問他:「既然這樣,當初你爲何不選?」
他尬着解釋:「我怕血。」
誰不怕呢?
小時候啃甜稈,把手拉出血。
我差點嚇死過去。
可是,看着各村無論誰家,家裏要生孩子,趕着馬車來求媽媽的那種尊重,以及接生後,她在臺歷上記上 200 元,爸爸在旁邊,臉上的那種欣喜崇拜,我就知道,學醫是大本事。
我努力克服自己怕血怕傷怕死。
因爲比起這些,我更怕被瞧不起。
就像王嬸,在家裏幹了那麼多活,可依然換不來王叔的尊重。她每次回孃家,哪怕只拿了一隻雞,都會換來王叔的一頓罵,罵她不掙錢,還成天往出搭錢。
而我媽回回去我姥姥那兒,都把我家米麪油搬空。
我爸都說沒事,咱們有錢,咱們再買。
我看到的不是我爸對我媽好,王叔對王嬸不好。
我看到的是我媽自己能掙錢。
王爲說我那麼小心眼就這麼多。
不像他傻,他報的專業是思想政治教育,他說他不懂,只覺看到政治就是當官。
我不置可否。
周楠說:「你天生聰慧,這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本錢。」
我夾了幾塊魚肉給她。
感謝她誇我。
王爲不止一次對我說學醫好。
大三的時候,還找我要醫學科普書,說他爸媽都有了毛病,讓我給找點。
他會感激不盡。
我拒絕了。
科普書需要自己去買。
我沒有時間幫他挑選,也沒錢。
他驚訝:「你不能和你老師要嗎?我看孫老師待你很好,像對親閨女似的。」
心口一窒。
我反問他:「孫老師待我好,我都會回報。而從孫老師那要書,給的是你爸媽,受益的不是我,那欠她的情,是你爸媽還是你來還?」
王爲惱了:「夏清清,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咱倆這交情,你就不能幫我一下?」
我再問他:「咱倆啥交情?」
王爲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在追我,可我答應了嗎?
沒有,他約我十次,我一次都不去。
只有恰巧碰上時Ťṻₕ,會聽他叨叨老家的事。
其實,我不想聽的。
但他說得多,偶爾也會夾雜我想聽的,便忍了下來。
但他卻會錯意,以爲我其實對他是有意思的,只是害羞。
周楠撇嘴:「約你不是去食堂就是去操場,連場電影都捨不得約你看的人,他哪來的臉?」
我倒是不生氣。
「他只是同學,恰巧一個村的。」
「還好,你拎得清。」
但王爲拎不清。
畢業時,聽說我放棄去醫院的工作,選擇留校。
他還特意來找我談話,讓我認識到醫院的資源。
我說留校是我自己的選擇。
他說我不明白,學校就是清水衙門,家裏有點事辦事都求不到人。
辦事?我就一個人,自給自足,有什麼事需要求人去辦?
「生病不得求人?」
「我一個學醫的,首要學會的就是讓自己免於得病或者少得病。」
他急了,他說:
「你怎麼這麼頑固不化!
「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親戚朋友都可能有個病有個災,醫院裏有人,不是方便嗎?
「別說村裏,縣裏的那些同學,也可能求到頭上,這都是資源,都能幫助到我。」
我轉身就走。
他扯住我:「你一點都不爲我着想?」
我用極冷的聲音說:「你可真爲我着想!」
他愣住。
周楠那時,恨不得去打王爲。
我攔住了她:「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一腔妄想。」
工作後,他給我發信息,我只看不回。
打電話,我從不接。
只見過一次,還鬧得不歡而散。
周楠問我爲何不拉黑他?
我說:「他在我們學校讀研究生。」
「那又怎樣?」
「村裏的消息還能傳過來。」
「村裏,就你那大伯,你那舅媽?」
我低下頭,專心挑魚刺。
-4-
我還是和王爲同行了。
買票前,他來到我辦公室找我。
恰巧孫老師在。
他說是約我一塊兒。
孫老師馬上說:「要得,要得,春節路上,小偷多的很,有個伴,小偷想偷也得先衡量一下。」
我說:「好。」
一路上,我不與他說話。
上了車,我還是無言。
他找話。
他說:「夏清清,當時你選擇留校是對的。」
我皺眉,怎麼又提這個?
見我不喜。
他馬上說:「今年學校引進人才,蓋了一批房子分給人才,順便也給幾個沒房的老師蓋了一居室。」
「我看了公示名單,有你。」
「哦。」
我應了一下。
是我學院書記,見我們每個月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租房,實在不忍,在引進人才政策徵求意見時,據理力爭,給我們幾個沒房的新老師各爭取到了一居室。
那年學校擴招,招聘時增加了幾個輔導員名額,留給本校生。
老師是人才,輔導員不是。
但輔導員都是給我們學院招的,書記給我們爭取。
我們感謝書記。
書記說:「你們每天差不多都住到學校給學生提供服務,那學校爲什麼不能給你們解決住房問題?」
那幾個老師特別感謝我,無論家長鬧事,還是學生鬧事,他們都第一時間站出來幫我。
因爲那陣子加班,他們是不願意,下班就走,是我勸的他們加班。
因爲劉老師提醒過我,有幾個學生有自殺傾向。
心理中心正在研究。
我自學過一點心理,我拉着他們留校加班,時刻看着這羣新生,重點關注那幾個明顯情緒低落的,找他們聊天,瞭解他們的煩惱。
果然被我們找到了根源。
但報給書記後,書記特別高興。
他說:「這可是救了咱們學院呢。」
我們特別自豪,真切體會到了職業的成就感。
其中一個說:「誰敢看不起我們輔導員?」
「我們也是救死扶傷的英雄。」
很多學院任課老師,看我們的眼神都變了,從原來的漠視到讚賞。
書記更是給我們申請了房子。
雖然是一居室,但對我們來說,比金碧輝煌的皇宮都要好。
是我們人生第一個靠自己掙來的窩。
想到這裏,我揚起嘴角。
王爲也跟着笑,他說:「夏清清,你有主意,也有運氣。」
「不過。」
話鋒一轉,他又開指點江山:
「回村後,別說你分了房子的事。
「若被知道,你面臨的局面,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嫉妒你一個孤女沒人幫助,卻找了個好工作,還分到了房子,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而你沒人護着;一種是想方設法佔到你的便宜,佔不到也要扒下你幾層皮的。
「無論哪一種,都夠你受的。」
我本想反駁,轉念一想,他說的是對的。
而我,本就沒有炫耀的慾望。
於是,我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謝謝提醒。」
見我態度好,他眼裏馬上升了溫度。
我閉眼假寐。
-5-
快要到站時,他喊我去廁所。
等我回來,他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我覺得有必要提前讓你知道,你舅媽待你姥姥並不好。」
以贍養我姥姥的名義,拿到我家房子後,舅媽對姥姥好了一段時間。
可沒過兩年,舅媽就開始對姥姥摔摔打打。
她對村裏的姐妹哭訴:「明明那時,她走路喘氣都費勁,還有高血壓。本以爲是佔個便宜,誰知道她這麼能活,過一年不死,又過一年還是不死。這都又要過年了,她還能喫下一大碗飯。」
「我可算知道什麼叫老不死的了。」
舅媽不想要姥姥了,讓舅舅攆姥姥走。
一向聽話的舅舅卻發了脾氣:「我妹死了,你讓我媽找誰去?」
舅媽說:「你不是還有一個姐!況且你妹死了,她姑娘不是還活着嗎?」
「給她姑娘送去。」
舅媽不敢說給我大姨送去,因爲當年大姨出嫁的時候,姥姥爺有三十畝田,還有一大片果園,果園比較賺錢。
大姨想要從姥姥那借點錢,結婚後也包個果園。
舅媽笑意盈盈地挽着姥姥的胳膊說:「我們給咱爸媽養老,他倆的一切都是我們的。」
我媽看了難受,說我大姨是借。
舅媽嗆我媽:「哪裏有你?若她賠錢還不上,你來還嗎?」
我媽被噎住,她還沒結婚,手上也沒錢。
她看我姥姥姥爺,我大姨也看我姥姥姥爺。
姥爺不說話,一個勁嘆氣。
姥姥也不說話,一個勁抹眼淚。
我媽拽她的袖口,她大哭道:「都說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你們兩個哪裏爲我着想了,都想讓我爲難啊。」
「我和你爸將來是要靠兒子養老,你們惦記我的東西幹什麼,你們能養我們老嗎?」
我媽立刻說她能。
我姥爺過來踢了我媽一腳:「還你能,你知不知道,就你花我錢最多,你養我老?你先把我供你念書的錢還了吧。」
我媽立刻閉嘴。
她的工作還沒落到實處。
姥爺又狠狠瞪了大姨一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還想借我錢,你自己都過不好,還養我老,靠嘴吹嗎?靠畫餅嗎?」
大姨冷了心,帶着新婚丈夫搬離了我們村,去了外省,臨走的時候放話,姥姥姥爺死也不要找他們。
我媽和我爸說這些的時候,哭着說:「我姐怎麼這麼狠心,爹媽到底養了她一回,怎麼就真的狠心一點信都沒有。」
我爸說了句公道話:「大姐十歲就下地幹活,果園可以說是她一手弄起來的,村裏誰家不知道不羨慕。這些年,她是幫着爸媽養活一大家子,借點錢都不給,換誰不傷心呢。」
我媽立刻滅火。
但姥爺死的時候,我媽還是輾轉給大姨打電話。
大姨一聽就扣了。
我媽又打,哭着號着說:「那是咱爹,再有不是,他也是咱爹。他走了,你就不能回來送他一程?」
我大姨說:「我聽說了,我年輕的時候爹壓榨我,這些年壓榨你,你願意送他你送,但你憑什麼強迫我?」
我媽哽住。
我大姨掛了電話。
我舅舅和舅媽披麻戴孝。
舅媽哭天喊地,到處說老爺子走了,這個家可怎麼辦呢?
我姥姥欣慰地說:「到底是兒子。」
我媽愧疚,替我大姨出了兩千塊錢。
王爲說:
「聽說你姥爺喪葬棺材加上宴席一共花了一千多點。
「你舅舅和舅媽一分沒花。
「但全村都說你舅媽作爲兒媳婦,那是真孝順,哭媽都不一定哭成她那樣,她只是哭個公公。
「現在你姥姥沒有油水可榨了,就鼓動你姥姥讓你回來。
「是要你出贍養費呢。
「其實我們都知道,你舅媽壓根就沒對你姥姥姥爺盡過孝。」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看得明白。
我媽活着的時候,姥姥姥爺有啥事都是我媽出頭。
姥爺走後,基本上都是我媽去照顧我姥姥。
所以,舅媽纔不覺得養老人有多難。
她只需表演一下,不用出力,就能撈了好處。
我媽走了。
她用姥姥的名義,佔了我家的房。
她的算盤是我姥活個一年半載就會死。
她既能搶來好處,又能博一個孝順的名聲。
但她沒料到。
我姥姥不配合她的劇本。
雖然一身毛病,但依然活着。
她覺得虧了。
王爲說:
「你舅媽先是託人給你大姨送信,你大姨給她寄回來一張驢的臉皮。
「把她嚇壞了。
「她意識到,這輩子,能欺負的只有你媽。
「你媽欺負不到了,可以欺負你。
「她讓你姥姥給你打電話。
「你還真回來了。
「你舅和她吵了一架,讓她不能沒了良心。
「你舅媽滿村哭號,說你良心太黑,知道姥姥是個累贅,故意設套,把老人扔給他們。老人遲遲不死,拖累得他們苦不堪言,還讓他們壞了名聲。
「你舅媽放話,你不把你姥姥帶走,她就離婚。」
現在村裏小夥子娶媳婦都難。
大家都勸我舅舅給她道歉。
舅舅騎在牆頭上,上不了下不去。
精氣神快沒了。
王爲說完,小心翼翼地問:「這事你怎麼想的?你可得清醒一點。」
我抬了眼皮:「你在挑撥?」
王爲再未多話。
-6-
姥姥見到我,眼淚汪汪,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家的七間房,舅舅舅媽睡中間的一間,姥姥在左邊的一間,靠山,冬天特別冷。
我瞥了一眼,提着行李去了姥姥的房間。
姥姥個子小,老了之後又縮了一些。
我低頭看她,她抬頭看我,不錯眼珠地看。
直到我在炕上坐下,與她面對面。
她才收了緊密的視線,溫聲說:「大閨女,你變老了。」
「嗯,過年我二十六,那年離開的時候才二十一。」
姥姥說:「都這麼多年了啊。」
姥姥是真的老了。
五年不見,她的頭髮已經找不到一絲黑的。
臉上佈滿了溝壑。
她說:「你成家了沒?」
我搖搖頭。
她說:「有對象沒?」
我搖搖頭。
她說:
「你媽要是活着,早給你張羅起來了。
「唉,你媽要是活着多好啊。
「有人管你,也有人管我。
「我這一把年紀,也不知道爲啥還不死。
「大閨女啊,你說姥姥怎麼還不死啊。
「我這活一天就是遭一天罪啊。
「我是真恨不得一口氣上不來,趕緊死了,去找你媽。
「你媽在,我不會受苦啊。」
說着說着,她就哭了。
我遞給她紙巾,低聲對她說道:「舅舅對你不孝嗎,若他不孝,你可以去告他。」
「我可以幫你請律師。」
姥姥頓住,即使不擦,眼淚也下不來了。
好半天她才說:
「你舅舅他是孝順的。
「就是你舅媽是個混球。
「不怨你舅舅,是姥姥命不好。
「沒給他找一個好媳婦,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連累我自己也受苦。」
「那可以讓舅舅離婚。」
姥姥再不說話。
她看着我,滿眼的疑惑。
當天我沒喫晚飯。
拿了一塊糕點一喫,洗洗就睡了。
-7-
第二天喫早飯時,舅舅舅媽都過來了。
饅頭就這鹹菜和一碗稀飯。
舅媽說現在快過年了,啥啥都貴,肉買不起,青菜也買不起。
我大老遠回來,也只能讓我喫鹹菜。
誰讓你舅舅沒本事呢。
我什麼都沒說。
當着舅舅的面,把早就準備的紅包,遞給了舅媽。
我說:「舅媽,這三千塊錢是我過年期間的伙食費,從回來到我離開,預計十天。」
舅媽歡天喜地地接了過去。
中午飯時,舅媽燉的酸菜粉條裏有了肉,雖然只有幾塊,但味道立刻香了很多。
我都夾給了姥姥。
姥姥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這也就是你回來了,我才喫到了肉。
「大閨女,姥姥沒出息,想每頓都能喫到肉。
「你要是走了,我可怎麼辦?」
她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舅舅舅媽也看我。
舅舅的眼神里有愧疚還有期盼,他不是不想養姥姥,但他做不了主,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媳婦,是一點招沒有。
一直夾在中間受氣。
如果我能接手,他就解脫了。
舅媽說:「看這老太太說的,我也想給你頓頓喫肉,可你兒子掙不來錢呢。」
她笑嘻嘻地看我:「清清,你姥姥成天唸叨你,要是能在你身邊,她能多活不少年。」
我轉頭問姥姥:
「你還想活很多年?
「你不是說想我媽了嗎?
「我媽在下面可是等你好幾年了。」
姥姥一下子噎住。
順了好幾口水,才把肉嚥了下去。
舅舅摔了筷子:「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
我看了他一眼:「實話。」
然後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留下他們三人大眼瞪小眼。
-8-
我家在村東頭,我往西走。
沒走多遠,就遇到了小井。
小井也是我同學,從小學一直到高中。
他看到我很高興,問我舅舅舅媽對我咋樣?
我說就那樣。
我從不期待他們會對我好。
他們自己有兩個孩子。
偏疼兒子,兒子學習很差;忽視女兒,女兒卻學習好。
她對她兒子很好,對她女兒也一般。
唯獨一次關心女兒,是女兒高考後。
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她說:「清清,琴琴喜歡你的大學,也想去你的大學唸書。舅媽這輩子沒求過人,豁出老臉求你,你給找找人幫忙把琴琴辦進你們學校,舅媽感謝你一輩子。」
琴琴高考分 470,我們學校當年最低錄取分數線 590。
我實在想不通,她是喝了多少酒,才能神志不清,打來這樣一個電話。
我想拒絕,她先掛了。
說讓我趕緊找人去,一會兒再給我打過來。
王爲就在我旁邊,他建議我委婉拒絕:
「一是說你一個輔導員沒那麼大能量,就是你們校長也不一定能辦成,讓她知道你不是不辦,是能量有限;二是和她講講現在大學招生的形勢,都是很公平公正的,就是按照分數錄取。琴琴若想考你們學校,可以考慮複習,再戰一次。
「她知道了這些實際困難,自然就能理解你的難處。」
我沒采納他的建議,等舅媽再打過來。
我當着他的面,對我舅媽實話實說:「我辦不了,她分數不夠。」
她立刻在那頭吱哇亂叫,說我不上心,不把她女兒的事當事。
親戚一回,居然這麼冷血旁觀,不幫忙。
我掛了電話。
王爲立刻對我冷了臉。
他說:「你連對自己的親人都沒有一點耐心,還能指望你對他人怎樣?」
我反問他:「什麼他人?」
「我的生活裏哪來的他人?」
一下子把王爲噎住。
他甩袖子就走。
周楠給我分析,王爲是希望通過我對我舅媽多些忍讓,將來就能對他父母多些忍讓。
但他那是自己臆想,想屁呢。
我沒往心裏去。
他趕上我舅媽給我打電話,不過也是偶遇。
我討厭偶遇。
我問小井說:「你忙你的,我就是轉轉,不用管我。」
小井不肯走。
他一直找話。
問我工作的事,也說高中的事。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他們看見我和小井走在一起,都捂着嘴偷笑。
小井問我:「你知道他們在想我們什麼嗎?」
我瞥了他一眼,他眼裏有興奮的光亮。
我說:「他們並不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什麼,所以他們想什麼都是妄想。」
小井一怔,隨後哈哈大笑:「到底是我們班的才女啊,看這話說得,太有哲學味了。」
我沒有停下腳步。
小井訕笑着離開。
走到西頭,看了一眼村西的煙火,轉頭往回走。
遇到了王爲,他邀請我去他家坐坐。
我拒絕了。
王爲忽地惱了,他在我後面喊:「夏清清,你不就是分到了城裏的一個一居室?就看不起農村的房子,坐一下都不願意?」
「我給你說夏清清,做人不能忘本。」
我覺得他腦子有包。
加快了腳步。
-9-
到家之後,舅媽對我的態度天翻地覆。
她說:
「清清,你纔多大啊,都有自己的房子了。
「天啊,你可太有出息了。」
「剛剛,村長打電話過來,拜託我當媒人,給你介紹個對象。
「也是大學生,就在你們學校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
我心裏咯噔一下。
王爲報復了我。
他把我賣了,她媽是有名的快嘴,有肺病,走一會路就要停下來喘氣,傳八卦一口氣都不帶停的。
姥姥拉過我的手,滿眼期望:「清清你的房子多大?」
我抽出了手。
開始收拾行李。
舅媽慌了,她擋在我面前:「清清,我已經答應村長了,你不能走,要走也得相完親。」
我冷目冷聲:「你擋得住我?」
舅媽被我嚇了一跳。
轉而打開門,坐在門口號啕大哭:
「你這孩子,說什麼我擋得住你?
「當年連你媽留你都留不住,誰能擋得住你?
「我好心給你介紹對象,你連句謝謝都沒有。
「你把我當舅媽了嗎?
「你怎能看得上我啊?
「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房,看不上我們這些窮親戚!
「你怎麼能看得上我啊。
「你連你媽都看不上啊。
「你爹媽死的時候,你那臉冷得像冰,連滴眼淚都沒掉。
「你沒有心哪。」
「……」
不一會兒,圍上了很多人,都對我指指點點。
我把箱子裝好,拉着就往外走。
姥姥在後面扯住我不放,我把她的手往外推,她拉着不放。
僵持不下。
-10-
「鬧什麼?吵什麼?」
村長來了。
帶着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村長徑直走到我面前:「清清,是因爲我給你介紹對象,你才生氣要走?連年都不過了?」
我拉着箱子,靜靜地看着他。
他指着身邊的年輕人說:
「你是不是以爲我給你介紹的是咱們村裏沒念過書的外出打工的?不是啊,清清,你看看,這是我媳婦的外甥,也是大學生,還是北大的。他隨父母回老家過年,提起工作地點與你學校很近,我就來了一嘴,說給你舅媽,你舅媽也是好心。
「她說你都二十六了,還沒有談過對象。
「就是因爲沒有媽管。
「她這個舅媽怎麼能不管。」
村長看着我,語帶懇求:「清清,你高低過了年才能走,否則你舅媽的臉、你姥姥的臉,還有我這張臉都沒處擱。」
見我面色太冷。
那個年輕人走到我身旁,誠懇道歉:「我叫鄒文,對不起,事情因我而起。若我能及時勸住姨父,不讓他給你舅媽打這個電話,就不會唐突了你。」
他長得高大斯文,彬彬有禮。
他向我伸手:「能認識一下嗎?不是相親,而是朋友的身份?」
我遲疑了下,伸出了手。
舅媽立刻歡天喜地地燒水、炒瓜子。
村長拉着我姥姥聊天。
我和鄒文坐在桌子兩頭。
鄒文善談,他是北大本科。
畢業後與師兄一起來到我所在的城市創業,合夥開了個公司。
他與我同年。
他說了很多。
我只聽不語。
最後,他喝了一口茶,自嘲道:「第一次推銷自己,沒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現在不想還不想找對象。」
「爲何?」
「緣分沒到。」
「哦。」
鄒文很失落。
但他還是禮貌告辭,拉着村長就要走。
村長本來挺遺憾的,但想到我給了他面子,留了下來,面上又高興起來。
舅媽在我們附近走來走去,鄒文的話她旁聽了全。
一看鄒文與我沒戲,她即刻拉過鄒文說:
「小夥子,我看明白了,你和清清沒緣分。
「可你真得嬸子眼緣,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好的。
「保證比清清好。」
鄒文對舅媽一笑:「謝謝嬸子,我這次回來只是陪父母過年,其實並沒打算找對象。」
「只是話趕話,見了清清。」
話雖這麼說,眼睛卻飄向我。
舅媽像聽不懂一樣:
「你這孩子,咋聽不懂呢。
「我真能給你找個比清清好的。
「你等着,再過三天就回來了。
「不,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她急火火去拿手機。
村長帶着鄒文走了。
-11-
舅媽日日去村長家。
姥姥說:「她要把琴琴介紹給鄒文。」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清清,鄒文看起來挺不錯的,你真不接觸一下?」
我搖頭。
姥姥很不理解。
我不再多解釋。
琴琴比我小了五歲,在我們省上一個二本院校。
她長得沒我好,但可愛嬌俏,笑起來眉眼彎彎。
舅媽催她趕緊回來。
她很聽話。
第二天一早,便趕了回來。
回來當晚,舅媽就帶着琴琴去了村長家。
可相親並不順利。
三嬸來八卦,她是小井媽。
她說:「琴琴那小姑娘嘴巴可甜了,話也說得好聽,可姓鄒那小夥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三嬸用餘光掃我:「聽人說,那小夥子其實看中了清清。」
我在幫姥姥剝花生,毫無反應。
姥姥說:
「琴琴她媽當年和琴琴爸相親,第一面也沒成,後來還不是結婚了。人要是有緣分,早晚會在一塊。
「那小夥子今天沒看上琴琴,沒準睡一覺,就會覺得琴琴不錯。
「她三嬸子,你可別去琴琴媽那亂說話。」
三嬸子撇嘴:
「我去她那說話,我閒得慌。」
「我就是看清清孤零零一人,可憐哪。
「要是我家小井這回能考獄警,清清就是我兒媳婦,看誰來搶。」
姥姥問:「那小井啥時候出成績啊?」
三嬸子機靈了一下:「應該出了呀,我趕緊去打電話問問。」
不一會,她火急火燎地跑進來:「清清姥姥,我們小井筆試第一,面試的據說是他師父,妥了,妥了!」
姥姥也很激動:「那可真是大好事啊。」
三嬸走到我面前,面帶侷促:「清清,三嬸臉ṱű̂₌皮厚,替小井問一句,你與小井是同學,知根知底,你能給他個機會嗎?」
「不能。」我答得極快。
三嬸不敢相信:「爲何?是小井配不上你嗎?以前你比他學習好,可那是上學。現在你有編制,他也有編制啊。」
我淡淡回她:「我不找異地的。」
「異地?」
三嬸子一下子樂了:「這個簡單,讓他師父給他調到你們那裏不就行了?」
「你有房子,調過去直接結婚。等你們有了孩子,也攢夠錢了,換個大房子,我和你叔給你們看孩子去。」
三嬸子蹦着跑了出去。
姥姥面露狐疑,她說:「清清,你真要和那個小井處?」
「不會。」
「那你怎麼答應了你三嬸子?」
「他師父不是神仙。」
姥姥似懂非懂。
好半天,她恍然大悟:「其實你根本沒看上小井。」
她說得極其肯定。
沒看上嗎?
我只是對於這樣形成的婚姻,興致缺缺。
小井在學校裏波瀾不驚。
畢業後,也沒有出彩的地方。
這樣的人很多,我不是看不上,而是驅動不了我去冒婚姻的險。
婚姻在我眼裏。
是有窟窿眼的。
小時候,奶奶和我說,當年那麼多人給我爸介紹對象,他都不同意,直到介紹到我媽。
奶奶說:「你爸就喜歡好看的。」
爸爸給我解釋:「我長得這麼難看,不找個好看的,孩子還有盼頭嗎?爲了孩子,也得找個好看的。」
我媽給我說:「當時選了你爸,是因爲你爸最能掙錢。」
他們兩個都相中了彼此,無論是因爲顏還是因爲錢。
婚後,他們心思往一塊使,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所有人都說他們對象找得最好。
我十歲那年,村醫天天往我家跑。
我爸在,他打個轉就走。
我爸不在,他轉好久才走。
我不喜歡村醫,看見他就攆,我媽連踢帶罵趕我去給豬割草。
我十六歲那年,三大爺家的弟弟偷偷告訴我,我爸和呂二叔的老婆睡了。
我一巴掌下去,差點把他拍成餡餅。
那天晚上,我爸一出門,我就跟了上去。
他鑽進了呂二叔家的柴火垛,不一會兒呂二嬸也鑽了進去。
很久很久,他纔出來,拎着褲子。
我站在暗處,心黑成了一片。
半夜,我被我媽的哭聲驚醒。
我爸勸她:「以後我不去找她了。」
「咱倆以後,好好過日子。」
我媽哭得更大聲了。
他們冷了一陣,後來又好了。
因爲什麼好的呢?
那是在我中考前夕ţü⁻,姥姥對我媽說:「你再給他生個兒子吧,有了兒子,男人的心就徹底回來了。」
我媽哀嘆:「閨女都這麼大了,再生一個,她會怎麼想?」
「若是因爲他亂搞,我再生一個出來,叫閨女受了委屈恨上我,這不是掐蝨子養蟣子嗎?」
姥姥想了一下,然後惡狠狠地說:
「她就一個丫頭片子,還管她怎麼想。你就生,她要是敢起刺,你就和她哭。
「你告訴她,哪有當姑娘的不心疼媽的。
「她要是個兒子,哪有這麼多事。
「你要讓她內疚。
「你一定要記住,你們兩口子不能散。
「有常能幹,掙得多,大傢伙可都指着他呢。
「可不能讓他把錢都給了野女人。」
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
我媽再未出聲。
三個月後,她佯裝平靜地問我:「清清,媽媽再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
我直接搖頭:「不好。」
「爲什麼?你看誰家不是兩三個孩子?
「你有個弟弟和你也是照應,不是嗎?」
我對她說:
「我都快十六了,再過幾年,我自己給自己生兒子不好嗎?
「媽,你聽過弟弟能照顧姐姐一輩子嗎?
「兒子倒是可以。」
我媽沒想到我這麼說,臉現猶豫。
可到了晚上,她就幸福地宣佈,她懷孕了,是個小子。
我爸樂得喝了一大瓶酒。
他給我媽許諾會好好和我媽過日子。
他說到做到,在那之後,再沒去呂二叔家。
天天圍着我媽轉,我媽想喫啥,他都給做。
家裏不能做的,他去縣裏買。
姥姥來看我媽,她對我說:「清清啊,你看你多有福氣,你媽這麼大年紀還給你生弟弟,以後你就有了依靠。」
我面現憂鬱:「老師講了,歲數大了生的孩子,患病的概率很高。」
姥姥狠狠瞪了我一眼。
媽媽氣哭了。
她狠狠罵了我。
是真狠,從晚上八點,罵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
直到把我罵昏死過去。
她才停了下來。
她又用銀針把我扎醒。
反覆給我說,她罵我不是因爲我詛咒弟弟。
而是我對姥姥頂撞。
姥姥對我那麼好,我怎麼這麼狠心去頂撞她?
-12-
姥姥對我好嗎?
腦子裏突地浮現兩件事。
第一件。
八歲時,我想像別的小孩子一樣去河網裏洗澡。
我媽不讓。
可我真的好想。
姥姥來我家,罵了我媽。
說孩子喜歡,爲何要攔着?
她帶着我去的,我玩得很歡,姥姥一直坐在河網上,全程看着我。
晚上怕我媽打我,我跟着姥姥去了她那兒。我挨着姥姥睡,姥姥在我身後,一下一下輕撫我的後背。
我媽從未那樣對過我。
我從來不知道被撫觸,會讓人感覺到接觸到了幸福。
後來在新生兒科實習,護士教新手媽媽給嬰兒做撫觸。
我才知道,孩子像需要牛奶一樣需要被媽媽愛的撫摸。
那時,我才明白,爲何姥姥就輕輕撫觸了我十幾下,我就懷念了一輩子。
每次想起她,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件。
第二件。
有一陣子,同學都從家裏帶瓜子到學校喫。
我沒有,在旁邊聞着那種香味,渴望像藤蔓一樣纏上我的心。
回家我和我媽要。
我媽說不行,不年不節的喫什麼瓜子?
姥姥聽說了,揹着我媽給我炒了一鍋,讓我帶着。
我把瓜子藏在我的枕頭下,每天揣一小把帶到學校。
那種香味伴隨了我幾十年。
我媽生下弟弟後,姥姥來給她伺候的月子。
出了月子,我媽好多次,要我發誓,我無論如何,都要愛姥姥。
我沒答應。
我媽說我心狠。
可在舅媽以姥姥的名義要我家房子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姥姥讓我回來了。
我動力不足,也回來了。
還有。
這天,琴琴來到我和姥姥的屋子,哭着來的。
鄒文沒看上她,她去找他,他就躲掉。
她躺在我姥姥懷裏,對着我說:「清清姐,你看我是不是就像看個笑話?」
姥姥給我使眼色,希望我能給點安慰。
於是我說:「看你不是,你看媽是。」
琴琴哇的一聲號啕大號:「清清姐,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媽。」
「我知道我媽有很多問題,但她……」
「停。」
我打住了她將爲她媽展開的無腦辯解。
我嚴肅地對她說:「你怎麼想你媽,不必對我說。」
「我只看她怎麼對我姥姥的。」
琴琴霎時不哭了。
我的姥姥是她的奶奶。
姥姥疼我一分,就疼她十分。
在她心裏,她媽與她奶等重。
她可以站在她自己的立場上爲她媽辯解。
但她無法站在她奶奶的立場上替她媽辯解。
她媽愧對我姥姥。
琴琴爬起來,趿拉着鞋就跑了。
我護着姥姥。
但姥姥並不高興。
她說:「琴琴是你舅舅的孩子,你要與她搞好關係,將來遇到事,也能有個照應。」
「我媽死後這些年,舅舅都沒想起我在外地一個人會不會遇到什麼事?他的女兒會想起我?」
我不作更多闡釋。
壓下心口的窒悶。
穿上衣服和鞋出了門。
一聲嘆息從後面傳來。
我往西走。
忍不住回想我媽。
我媽罵我是非分得太清。
她說:「人無完人,誰都有好有壞。」
那是她難得耐心教我的時刻。
那時我上初二,有了很強的辨別力。
我問她:「媽,你的意思是若一個人對你好過,哪怕她以後做了對不住你的事,也不要恨她,要想起她的好,是嗎?」
我媽點頭。
那一刻她很自豪,她覺得把這個舉世真理教給了我。
我會因此變得寬容大度。
我告訴她:「媽,我二舅爺家的五姑對我奶罵你小心眼、小氣、吝嗇、摳門……」
我媽立刻放下簸箕,扯開嗓子痛罵我五姑又黑又醜、死胖子……
足足罵了一下午。
她平時與五姑玩得最好。
五姑經常幫她幹農活。
她經常唸叨五姑是個好人。
可她只聽了我幾句話,連驗證都沒驗證,就恨死了五姑。
罵了還不解氣,她又去媒人那兒,告訴對方我五姑這人挑撥離間,誰家娶了她,家庭難安。
嚇得媒人不敢給五姑做媒。
那天,我媽給我上了生動一課。
一個人的惡抵消不了他的好。
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各報各的。
-13-
離過年還有兩天。
家家戶戶開始購買年貨,佈置房屋。
我和姥姥說要去一趟縣裏。
她以爲我要去買糖果,給我塞了一百塊錢:「去吧,買點你願意喫的大蝦酥。」
我接過揣到兜裏。
這是弟弟來了之後,第一次收到壓歲錢。
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過年爸媽給壓歲錢。
我爸會給我二十,我媽會給我十塊。
除夕揣到兜裏,一直樂到十五。
弟弟來的第一個年。
我以爲爸媽會像之前一樣給我壓歲錢。
可我爸說:「清清,你現在得給你弟弟錢了。」
我很不是滋味,看我媽。
我媽說:「以後,你也是大人。」
「咱們家就你弟弟是小孩。」
見我像個木頭一樣不動。
我爸說:「還有半年,還有三個月,你就滿 18 歲,按照法律規定,父母養你到十八歲就是完成任務。」
「之後,你得自力更生。」
我媽橫了我爸一眼:「那是沒本事不疼孩子的家庭才那麼幹,咱們家不能。」
我爸沒有反駁。
我媽抱着弟弟,對我說:「清清,今年的年夜飯你和你爸做吧。」
「我帶你弟弟,一天天地腰疼。」
她話說得很軟。
我乖乖地跟着爸爸去了廚房。
我燒火,他掌勺。
菜也是我洗的,水很涼,凍得我手快僵了。
我爸說我矯情,我媽哪年冬天,不是這樣過來的?
我不接受。
我媽的苦,我爲什麼要傳承?
我燒了點熱水,加入涼水裏,水變溫後,把菜洗了。
喫飯時,媽媽抱着弟弟,模仿小孩的語氣:「姐姐,我要壓歲錢。」
我忍着痛,給了他十塊。
我媽又說:「姐姐,太少了,我可是你最親的弟弟。」
迎上我媽審視的目光,又掏了十塊。
弟弟左右手都有票子,樂得手舞足蹈。
我媽說:「這是滿手錢,但兜裏還空着。」
我又拿出來四十,二十一張的,給我弟弟的兩個兜都裝上。
我媽才滿意。
抱起弟弟去找爸爸要。
全程,我弟弟連看我一眼都未曾。
就盯着錢。
那一刻,我是什麼心情?
其實沒什麼心情。
只是手腳冰涼。
-14-
路上我遇到了小井。
他興高采烈,走路帶風。
個子很高,身體很壯實。
個性卻依舊柔和,說話不大聲。
他也要去採買,騎了個電三輪,問我要不要一起。
我本想等公交車。
但一想要等很久,抬腿邁上了他的三輪後車廂。
他開得很慢。
幸好也沒風,不算冷。
很快就到了縣裏,他停好車。
笑着問我:「在城裏,都是坐的小汽車,坐不慣三輪吧。」
我說我不坐車。
我住在學校,走路上下班。
他說:「你一直都有本事。」
我不想廢話,提出和他分開。
他說一起買唄。
我說買的不一樣,都逛了太費時間。
他想想也是,與我約定好聚合地點後,各奔目的地。
幾個小時後,我們各自提了一大包聚在他的三輪車處。
他說:「先喫點飯吧,空肚子坐三輪車更冷。」
我同意了。
我們在一家飯館裏,要了一個菜,小雞燉蘑菇。
我請的他。
他很開心。
一大盆上來,我們夾一筷子聊一句。
他說:「上高中時,我們宿舍的人經常談論你,好幾個都想追你,可誰都不敢,說你太冷,不好接觸。」
我有點詫異,高中時,我成績突出,但樣貌並不突出。
我記得那時候,男孩子看到漂亮女同學,都吹口哨,激動得手腳並用。
看到我這樣的,無風無浪。
他說我就從表面看男生。
男生其實喜歡兩種,一種是漂亮的,一種是腦子好的。
我屬於後種。
甚至比漂亮的更往男生腦子裏鑽。
他說:「那時只有章老大膽子大,下課了就往你面前湊。」
「章楓?他不是來問我數學題嗎?」
小井哈哈大笑:「章老大聽到了不得慪死。」
「他以爲你沒看上他,哪知道你壓根就沒 get 到他的心意。」
「他的心意?那時他不是在追一班的化學課代表嗎?」
章楓是我們班的化學課代表,舍友說過,他喜歡隔壁的化學課代表,我聽過一耳朵。
小井驚愕不已。
他說:「原來你不是看不上章老大,你也能看上我們這樣的平凡男生是嗎?」
我說:「談不上看得上看不上,那時我就想多考點分,考個好大學。」
「哦。」
接下來,小井安安靜靜喫雞。
喫完後,他去開三輪。
我叫住他,遞給他一副手套:「我看你那副有洞,給你買了一副新的。」
小井顫着手接過。
一路無話,三輪車開得比去時快。
把我送到家門口後,我謝謝他。
他滿眼誠摯地問我:「清清,你會去別的城市嗎?」
「比如?」
「柳城。」
柳城是他考的那所監獄所在地,離我所在的楊城有上百里地,不算遠,也不算近。
我輕輕對他說:「不會。」
他聽懂了我的意思。
他說:「我知道了。」
語氣充滿失落。
-15-
姥姥見我買了兩大包東西,說太浪費。
她用不了這麼多東西。
我說:「不是給你的。」
姥姥極爲尷尬。
我淡定地從隨身包裏掏出一包無糖糕點,遞給她:「我給你買了蛋糕。」
姥姥表情好了點。
她接過蛋糕。
眼睛掃向那兩大包,悻悻地說:「不給我,那是給誰?」
我沒答。
鋪開買來的紅包紙,用毛筆寫祝詞。
姥姥湊過來看。
她很驚訝:「你的毛筆字居然寫得這麼好。」
她又仔細看了看:「像你爸的字。」
姥姥沒說錯。
因爲這就是我爸教我的。
小時候,我要和村裏的男孩子出去鑿冰撈魚。
我媽把我揪了回來。
說不能和那些野小子玩。
大冬天的成天關在屋子裏,憋得難受。
我媽說別家女孩都能老實待在家裏,我爲什麼不能?
因爲那些女孩在學着納鞋底、織毛衣。
我也想這樣,可我媽不教。
她厭惡一切手工活。
我爸看我可憐,便提出來教我寫毛筆字。
那是我唯一從父親手裏學會的技能。
我爸毛筆字寫得好。
每逢過年,各家都會買來紅紙,找他寫對聯。
我爸教得很耐心,從握筆開始,一步步地教。
我學得很認真。
不久,我就能把字寫得很像樣。
我爸很驚喜,又手把手教我寫鉛筆字、鋼筆字。
我都學得又快又好。
我爸驚喜極了,他說:「老婆,咱這閨女將來能有出息。」
我媽嗤之以鼻:「寫個毛筆字能有什麼出息?平白浪費了這麼多紙筆。」
我媽再不肯讓我爸買紙墨。
我哭。
我爸卻說:「你媽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儉,會過日子。」
每學期我媽給我買的紙本都是往少了買。
寫完了一本擦乾淨接着寫。
她在村裏做赤腳醫生。
鄉里給她配診單。
她會偷偷拿回來一本,用背面記賬。
我無意中發現,背面可以寫寫畫畫,差點樂瘋。
只要我媽不在家,我就撕幾張下來,瘋狂地畫。
我喜歡畫畫。
美術老師說我有天賦。
我畫的木桶,他給了我一百分。
我媽看到了我畫的畫。
她給了我一耳光。
又把我所有的畫都給扔到了竈坑,一把火燒光。
她罵我我爸把我教壞了。
一天天腦子裏沒個正經事。
我沒哭,也沒鬧。
看着謾罵我的我媽,恍惚了起來。
我不懂她,真的不懂她。
我的成績很好,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
老師見到我,眼睛都發亮。
我拿着成績單給我媽,她眼睛也發亮。
可她不允許我畫畫,我特別擅長的畫畫。
她眼睛不會亮,會打我罵我。
我再沒撕過我媽的診單。
我蔫了很久。
我媽說,你可以寫毛筆字,但不能畫畫。
-16-
我把寫字堅持了下來。
爸媽去世以後。
我天天失眠。
睡不着我就爬起來練字。
室友們覺得我開燈,影響了她們休息。
我便不寫了。
抱膝坐在牀上發呆到天亮。
我以爲我會在精神病院終老。
孫老師找到了我。
給我推薦了一份陪讀的工作。
她的朋友,一對經商的夫婦,要去外地開闢市場。
把上高中的女兒留在原地。
需要找個陪讀。
孫老師推薦了我。
那姑娘不太願意,覺得我從農村出來的,不太懂她這種自幼長在城裏的姑娘。
可在看到我的字後,露出比孫老師還驚豔的目光。
她長得漂亮,但字醜得像狗在爬。
爲了這筆字,她定了我。
她叫林雪。
我有耐心陪林雪寫字,從很醜到不那麼醜到有一點醜,最後蛻變爲漂亮。
林雪很感激我。
也教我一些東西。
她說:
「姐姐,做人一定要學孫悟空。
「能對上也能對下。
「通喫。」
「還不委屈自個兒。」
我聽了她的話,跟着她讀西遊、看西遊。
從她的角度去看孫悟空。
我發現,她是對的。
孫悟空真的很好很好。
但她也說孫悟空性子太鬧騰,不利於長壽。
看一會兒西遊記,她就拿毛筆練練字,說要沉沉氣。
我也跟着練。
那三年,對我影響極大。
林雪後來考進了北京,與我一直都有聯繫。
而我因爲她父母給的陪讀及講課費。
並沒有喫什麼苦。
我感覺她,也感激推薦我的孫老師。
等我大學畢業,孫老師已可以帶碩士。
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她的研究生。
我要做她的開山弟子。
只是沒考上,競爭太過激烈。
孫老師又幫我推薦工作,最後撿漏留校。
孫老師說:「一衆學生的作業中,翻了幾十本,都是糊弄我的。直到我看你的作業,眼前一亮。不但做得最認真,字寫得尤爲漂亮。」
她找了我。
她喜歡我看似冷冷的,但只要一個微笑一個表揚,就受寵若驚的樣子。
她給了我一條圍巾,我幫她打了半年的水。
她說:「清清,無須這樣。」
我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她說:
「不用,不用的。
「一滴水之恩,我們還上兩滴就行。
「我們要學銀行。
「對誰都要學銀行。」
我悄聲反駁:「對父母不能這樣。」
她說:
「父母也不例外,父母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們。
「最多給點利息,但不能高過銀行。
「銀行是最清明的。」
正因爲孫老師的點撥,每每回想起我媽親我弟弟的樣子。
我都會很平靜。
思緒迴轉,姥姥還在感嘆。
說清清的字真的很好看。
-17-
我不知道姥姥和誰說了我的字好看。
當晚,村長就來找我。
說他請了村裏的幾個大學生,去村辦寫對聯,作爲新年禮品送給各家各戶。
想請我也去。
我疑惑:「現在對聯也不貴,各家不差這個錢吧?」
村長說:
「要按古禮,你們都是秀才。
「都是有福氣的人,家裏有小孩的都想要你們寫的東西。
「你上的大學是最好的,都盼着你。」
他說:「清清,鼓勵鼓勵孩子們。」
他的話,讓我想到了林雪。
我陪讀的那個小姑娘。
她說她最自豪的就是簽字。
而這是我給的。
我答應了村長。
村辦擺了十幾張長條桌,回家過年的大學生都來了。
除了我認識的,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這幾年新考上的。
每個人面前擺了十對裁好的對聯,只等寫上字。
我選了靠後一桌,拿出手機,查出對聯,稍作修改,便開始提筆。
寫着寫着,我就沉浸了進去。
好似當年我爸教我書寫的時候。
寫毛筆字,與畫畫一樣,能讓人安心。
不知不覺間,寫完了五副。
我放下筆,歇歇腕。
一抬頭,看見了三道驚異的目光。
小井,王爲以及鄒文。
鄒文驚歎:「你的字外形秀美,內裏剛正不阿。」
「是少有的神形兼具,內外合一。」
小井說:「我不懂書法,但我能看出來好看,怪不得是我們班的才女,一直是我們難以仰望的存在。」
王爲則不可置信:「書法不是城裏孩子的愛好嗎?你怎麼也會寫得這麼好?這可不是一日之功。」
其餘的大學生我不認識,但也都圍了過來。
有個圓臉的大學生,以調侃的口吻道:「清清姐,你這一出手,叫我們還怎麼寫?」
鄒文圓場:「書法是見仁見智,有人喜歡清清這樣的,就有人喜歡其他風格的。」
那個小圓臉繼續輸出:「同水平的時候,有風格差異,可若水平之間高低立現……」
「我們就是筏子,盡顯清清能了。」
話說着說着就變了味道。
小長臉說:「就是,都是農村出來的,誰比誰了不起?不過是會寫幾個字罷了。」
「真把自己當成功人士了,跑來這些寫字裝門面了。不過是當個輔導員,分了個小房子。」
其餘人附和。
我瞬間明白。
羨慕我的字好是假。
找不到像我一樣的工作,分不到房子,妒忌得快瘋了是真。
小地方的惡意就是這樣。
見不得你好。
尤其見不得本應可憐的你居然好了!
我看向王爲、小井,他們閉口不言。
鄒文也識趣地閉了嘴,不敢惹衆怒。
既然這樣。
我把寫好的五副對聯對齊,當着他們的面,咔嚓一下,攔腰截斷。
鄒文想攔,來不及。
他遺憾地說:「幹嘛撕了,給我留個紀念也好。」
我繼續撕,確保全都變成碎片,才扔到地上。
看着一地對聯碎屍,所有人鴉雀無聲。
小井驚惶地啃起指甲,樣子滑稽至極。
而王爲,把小眼瞪得老大,露出黑眼仁,依舊很小,襯得他很醜。
鄒文痛心疾首,捂着胸口,挺高的個子瞬間矮了幾分。
我踩着碎片,離開了村辦。
不到一個小時,全村都傳,老夏家那個家人死絕的大姑娘,精神不正常了。
-18-
我爸媽我弟剛死的時候,他們也這麼傳過我。
佐證之一是我沒哭。
佐證之二是舅媽一個外姓人敢算計我家房子,而我敢給。
姥姥正在包豆包,她擦了把眼淚:
「這次讓你回來,就是想讓你定下來。你王嬸、三嬸都相中了你,就連那個鄒文聽說他爸媽對你也是滿意的。
「這回可怎麼辦?誰還敢要你啊,清清?
「你脾氣怎麼就不能軟一點呢。
「怎麼就不能像像你媽。」
我專心寫紅包祝詞。
還有幾張沒寫完。
她還在嘮嘮叨叨。
眼淚都快進到餡裏了。
我和她說:「姥姥,這三個人沒什麼可惜的。我本就一個都不想要。」
「一個都不要?王爲不是挺好嗎?還與你一個學校?」
「他不好。」
「怎麼不好?」
「他繞着我身邊幾年,每次開口都是我學醫好,將來他家裏人能借光,能爲他提供資源,半點不提應該爲我做什麼。」
姥姥詫異:「找對象不都是找有用的嗎?」
「這說明你有用啊。」
「我有沒有用不需要他說明。」
「那小井呢?」
「他配不上我。」
「他怎麼配不上你了?」
「高中時,他喜歡過我們班一個女生,天天盯着人家的背影看。
「可看到人家的正面,他又躲開。」
「爲啥?」
「那姑娘背影很美,臉長得不好看。
「他只想要好的一面。
「從頭到尾,他只盯着我的才華。」
姥姥更詫異了:「誰不是這樣啊?誰不喜歡好的一面?」
「他一直盯着你的才華,說明你是真的有才啊。」
「不用他盯着,我也有才。」
「那鄒文呢?」
「不熟,我不喜歡相親認識的。」
姥姥完全不懂了。
也不包豆包了。
非要和我好好掰扯掰扯。
她覺得我的看法,完全偏了。
她說:「你看你爸你媽就是相親,雖然去得早,可兩人這輩子過得多好啊。」
我淡然道:「我爸媽的婚姻不好,有窟窿,漏了好幾年的風。」
「我不要像他們那樣。」
姥姥陡然提高了聲調:
「誰家的婚姻一輩子順風順水?
「誰家的婚姻不漏幾陣風?
「人無完人,兩個人在一起都是磕磕絆絆才能走完這輩子。
「清清啊,你就聽聽姥姥的,不能這麼挑啊。」
我扯了下嘴角,說出了我一直想對所有人說的話:「我從小就努力,就是爲了不用委屈自己,與男人磕磕絆絆過一生。」
「可不結婚,有個大災小難怎麼辦?總得有個人一塊扛啊。」
「這個世界上總有人會幫你扛過難關,你要去做的是找到這樣的人,而不是勉強與一個讓你磕碰的男人湊合。」
姥姥瞬間啞了。
-19-
我想要沒有窟窿的婚姻,很快傳遍全村,大家都說老夏家大姑娘不是一般的精神不正常。
晚飯的時候,舅媽摔了筷子、勺子、碗。
我的名聲壞成這樣。
她想讓姥姥跟着我走的夢想破滅。
舅媽想攆走姥姥,偏要用一個好名聲。
比如讓姥姥跟着我,是因爲我條件好。
不是她不養了,是想讓姥姥享福。
可我若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她不敢讓姥姥跟我走。
她若還要生活在村裏,連提都不能提。
否則會被唾棄死。
酸菜裏有肉,可姥姥一塊都不敢夾。
舅媽的急赤白臉,我和沒看見一樣。
明天就是除夕,然後就是初一,我初二就走。
-20-
過年了!
舅媽就像換了一個人。
從早上開始滿臉堆笑,幹活也特別賣力。
姥姥悄悄給我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這一天做人。」
我不明白。
陸陸續續有人來拜年,我才明白過來。
舅媽不讓姥姥幹活。
大姥姥就說姥姥命好,有這麼個孝順的兒媳婦。
舅媽給姥姥端茶倒水。
四舅爺就和他兒子說:「要是你媳婦能這樣對我和你媽,我今天死了都行。」
舅媽給姥姥換了新衣服。
把來看給姥姥拜年的小輩感動得直抹眼淚。
……
這場孝順大戲,我一直旁觀到年夜飯。
飯桌上有很多菜,我還是隻喫酸菜。
琴琴見了,給我夾起個肉丸子:「清清姐,我媽炸的丸子可好喫了。」
「你再喜歡喫酸菜,大過年的也得換換樣啊。」
她把丸子放到了我碗裏。
我皺眉。
姥姥推我:「今天過年,琴琴給你夾,你就喫。」
我看了姥姥一眼,她眼裏有祈求。
可是,姥姥,我等的就是今天啊。
我把丸子倒回琴琴碗裏。
沒用筷子。
我對她說:「我只交了酸菜的錢。」
靜默。
所有或真的或僞裝的歡聲笑語停了。
舅媽的眼睛很小,一笑起來彎彎的很好看。
今天她彎了一天。
差點把她自己都騙了。
以爲她是良善的人。
十一歲那年,媽媽急性闌尾炎手術。
爸爸帶她去醫院。
把我託付給姥姥。
又給了舅媽五百塊錢,我爸說得特別清楚,這是清清的飯錢。
可連續七天,我每頓飯喫的都是白菜。
姥姥偷偷提醒舅媽:「給清清煎個雞蛋,或者給她炒點肉。」
舅媽不願意,嫌費錢。
姥姥說:「她爸不是給錢了嗎?後天她媽就能出院了。」
舅媽說:「那點錢也就夠白菜的錢。」
姥姥急了:「怎麼會?那是五百啊。」
舅媽說:「住不花錢啊,她天天寫作業開燈不要電費啊,喝水都是我從井裏打的,她不該給人工費啊?」
「她天天洗襪子,洗衣粉不是錢呢?她天天洗臉,香皂不是錢呢?」
姥姥捂着胸口說不出話來。
我站在門外聽了個清清楚楚。
舅媽懟完姥姥,開門而出。
看見了我,一點不心虛。
她說:「回去和你媽說,別挑三揀四,誰讓你爸只給了你白菜的錢。」
「你隨便找個旅館試試,夠七天嗎?」
那時候縣裏賓館一晚上十五塊錢。
但我低下了頭。
不想看到她明明像蘋果一樣的圓臉,卻那麼猙獰。
我媽出院的第二天。
我和她學了這件事。
我媽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
她說:
「你就是個白眼狼,你舅媽能收留你,天天給你做飯,你就應該感恩戴德。
「你倒好,跑我這裏來告狀?」
「你是想讓你爸爸聽見,讓我難做人,還是讓你舅舅沒法做人?」
我梗着脖子:「我沒和我爸說。」
她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和你爸說,我打不死你,也要罵死你。」
第二天,我媽給舅舅家又送去了五百塊錢,買了一堆熟食。
她笑着回來了:「還得孃家人,我出院了,只有你舅舅和你姥姥問了我。」
我想,那不是你拿東西換的嗎?
而且換虧了!
若拿這些東西去場院,能換來十幾個老太太的知心問候。
但我並沒說,我捂着臉。
我媽爲了別人把我打腫的臉,一輩子也消不下去。
自那之後,我媽常罵我和舅舅不親。
我很不明白,舅舅對我並不親,爲何我要與他親?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應是你來我往嗎?
他不用愛來,我爲何要用愛往?
我媽罵我心狠、涼薄。
那時,我第一次生出念頭來,我媽不愛我。
可念頭剛生根,要發芽。
她又頂着煙,給我烙我最喜歡的韭菜合子。
我家的竈坑不太好燒。
每次烙餅,她都會被煙燻到。
我迷茫了。
後來孫老師告訴我,這世上的事不能講道理。
道理都是給正常人設定的。
可不正常的人太多了。
便不能去講道理。
不講道理,講什麼?
大四的時候,我和林雪相處得特別好,她總是關心我喫得好不好,在學校裏有沒有被欺負。
除了周楠,我還有沒有朋友?
王爲是否還在用廉價的關心吊着我?
我那時對林雪生了依賴。
每天都想看到她。
她成績下滑,把我急哭了。
那是我罕有的體會到劇烈的情緒。
弟弟一歲時高燒到四十度,遲遲退不下來,媽媽哭到暈厥,可我沒急,更沒哭。
那時我想的是有病就治,治不好就死。
誰家不都這樣嗎。
弟弟即使因爲疾病死了,那就死了。
五歲以下兒童的死亡率本就高。
後來弟弟確實死了,與爸媽一塊死了。
我沒哭。
我想哭的,可我哭不出來。
父母弟弟,本應是這世上最親的人。
可我並沒有到那種最親人之間生死相依的感受,我只有麻木。
誰都會認爲這不正常。
王爲說村裏都傳我精神不正常。
我去找了學校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告訴我,人與人之間的相聚,有的是爲對你好而來,有的爲傷害你而來,有的是既會對你好又會傷害你。
她說人的感情並不以血緣論,而是以感情論。
你會因爲對你好的人而爲她生出焦慮情緒,這說明你很正常。
我恍然大悟。
在道理不暢通的世界裏,要講情。
爸爸媽媽到底對我如何?有情嗎?
很難說。
弟弟來之前,他們愛我,也傷我。
弟弟來之後,他們忽視我,也想過利用我。
我對他們呢?
主要是麻木,有點依戀,但不多。
我再也沒爲爸媽弟弟的死,不傷心而自我懷疑。
-21-
回到餐桌上,繼續討論我能不能喫丸子。
舅媽摔了筷子。
舅舅臭了臉。
琴琴和源源一頭霧水,但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禁怕碰了炸藥。
源源是舅舅的兒子。
我們很少來往。
他拉着姥姥悄聲問:「清清姐在說什麼?交什麼錢?」
姥姥暗示他閉嘴,源源不說話了。
舅媽的圓臉繃得要裂開,她說:「我以爲你回來過年,是爲了看你姥姥,結果你是來給我算賬的嗎?」
我正面剛上她:「那你欠我的嗎?或者說你欠我媽的嗎?」
我四處掃了幾眼,盯住她:「這七間房住得可舒服?能不能容下我姥一個炕?能不能給她換來幾片肉?」
舅媽閉上了眼睛,口吐白沫,抽了過去。
琴琴趕緊上前掐人中。
我掃向舅舅。
他驚恐地看着我。
我哪裏還有一點懵懂的小孩樣。
我對他說:「我爸媽奮鬥一輩子的房子裏,容不下不仁不義不善不孝的惡人。」
舅舅傻在那裏。
舅媽醒了過來。
看到我要殺人的模樣,嘴又開始抽抽。
琴琴哀求我:「清清姐,求求你。」
源源也醒悟過來:「清清姐,求你高抬貴手。」
我看舅舅,他纔是問題的核心。
我對他說:
「如果做不到好好孝養你媽,就帶着你的瘋婆子和兩個狼崽子滾蛋。
「讓你姐的房,住進來真正對你媽好的人。
「我想這個村裏會有很多家願意住進來,伺候姥姥百年。」
舅媽暈了過去,這次是裝的,眼睛留了個縫。
舅舅流了淚,哽咽着說:「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也讓我姐在泉下安心。」
我點了點頭。
走到我的大包處。
分袋裝好。
放到小推車上。
姥姥問我:「你要幹什麼去?」
我看了舅媽一眼,擲地有聲:「清賬。」
舅媽不敢看我,而是狠狠地瞪舅舅。
舅舅眼神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拉着小推車出門。
在姥姥的示意下,琴琴和源源跟我走了出去。
「姐姐,你要去哪?」
琴琴怯生生地問。
她現在很怕我。
我跟她說:「往西走,對我好的人都住在西頭。」
-22-
第一家是連嬸家。
我給連嬸的孫子包了 200 的紅包,又給連嬸留下了好幾樣禮品。
連嬸連呼使不得。
她很激動,有點語無倫次:「清清啊,我是真沒想到,你會上連嬸這來。連嬸窮啊,連嬸還記得你啊,你還記得連嬸啊……」
連嬸家窮,窮是沒有親戚的。
她家卻是我拜年的第一家。
她說:「連嬸早聽說你回來了,我想去看你,可我怕你笑話。這麼多過去年,連嬸家還是窮成這個樣子。」
琴琴和源源很不安,我爲何會給連嬸拜年。
我們不像會有舊情的樣子。
是先禮後兵嗎?
連嬸的孩子也不安。
我主動提了緣由:
「連嬸,我怎會笑話你。
「我只會感激你。
「小時候我出去給豬挖野菜,一次都沒挖對,我媽罵死我了。
「後來我挖菜是全村最厲害的,你還記得爲什麼嗎?」
連嬸想不起來。
確實,那樣一件小事,只會在我心裏留痕。
我給她解答:
「那時我八歲,我戰戰兢兢地挎着籃子出去挖菜,邊走邊哭。是你連嬸帶着我去了地裏,又告訴我什麼是ƭū⁼蒲公英,什麼是曲麻菜,什麼是苦麻菜,什麼是莧菜,什麼是灰菜。
「我分不清,一遍遍地問你。每次問你,我都膽戰心驚,怕你煩了,不告訴我可咋辦,可你一次都沒煩。
「那天我學會了認所有常見的野菜。
「從此再沒被我媽罵過。
「連嬸,我當時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謝謝你。
「只是沒想到,需要這麼多年。」
連嬸想起來了。
她嚷嚷: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還在想,這什麼孩子,挖個菜還學得這麼認真!
「原來是清清啊。
「怪不得,怪不得。
「我聽鍾老師說過,清清是咱們村記性最好的孩子,也是最講仁義的孩子。
「可他們又都說你……」
連嬸說不下去了。
我說沒事。
「您只要記得鍾老師的話,記得你所認識的我就行。」
連嬸說:「對,我信我自己。」
「清清,你讓連嬸覺得,這輩子咋沒白活呢。」
防止她再把我給忘了。
我主動加了她的微信。
源源滿臉的不可置信。
他申請了好幾次好友,我都沒通過。
我和她說:「連嬸,我現在就是一個小輔導員,辦不了什麼大事,但是你的孫子將來考大學,我可以提供諮詢。」
我聽我姥姥嘮叨過,連嬸的孫子學習好。
「一定,一定。」
連叔憨憨地笑,他說:「我二孫子學習還真挺好,這下好了,以後你連嬸手機裏也有貴人了。」
「報大學再也不用瞎報了。」
又和連嬸聊了幾句,我便告辭。
琴琴震驚不已。
她媽一直和她說,我就是勢利眼,瞧不起農村人,所以這麼多年都不跟他們走動。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明明,我連這麼點事都記得,都要回報!
源源的心也沉重起來。
他知道他媽愛佔便宜,但得佔了多少,才惹清清姐如此動怒?
-23-
第二家是周嫂子家。
我和她的因緣,她也忘了。
把我也忘了。
好一會兒纔想了起來。
「你是清清?老夏家的大姑娘?」
我笑着點頭,遞上紅包,我給她包了 500 塊。
她不敢接。
我便和她講起當年。
那是我九歲的故事。
我爸和我媽吵得天翻地覆,吵到鬧離婚的地步,吵到兩家老人帶着其他子女都參與進來,大戰混戰。
兩家吵到了派出所。
嘩啦啦一羣人都去找警察說道說道。
唯獨忘了家裏還有一個我。
我光着腳追出來,沒追上。
我站在冷風中,不知所措。
是經過的周嫂子,把我帶到了她家。
我的腳當時已經凍硬了。
她用手一點點給我緩了過來。
那天我晚上,她摟着我睡。
因爲我瑟瑟發抖,像個嚇傻了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起來,給我包肉三鮮餡餃子。
特別好喫。
我喫了三個,嚐到了幸福的味道。
我想多體會點幸福,抱着碗不放,又不敢去夾。
周嫂子看到了,馬上給我碗裏倒滿了。
喫完又讓周大哥騎自行車把我送到學校。
她還不忘給我換上厚鞋。
周嫂子也想起了那段往事。
她哇的一聲叫了起來:「我的天哪,我的乖乖啊,你那時纔多大啊,你居然記了這麼多年。」
我說我會記一輩子。
來自兒時的溫暖,我永遠都不會忘。
周嫂子痛快地接過了紅包。
她說:
「清清,這錢我得接,這是我做過好人的證明啊。
「原來做好人,這麼好啊。
「都說做好人沒好報。
「可你看看,怎麼沒有好報?」
我笑:「有的,就是晚了點。」
「我本應更早點來的,書讀得有點長了。」
周嫂子說:「不晚,一點都不晚。」
留下禮品,我就告辭。
周嫂子非要留下我,要給我再包三鮮餡的餃子,還要與她一起守夜。
我說不了,我還要去下一家。
周嫂子秒懂,含淚送我出門。
琴琴和源源都不說話,他們的表情越來越沉重。
-24-
第三家是雨姐家。
她只比我大一歲。
雨姐在我上大學那年嫁到外地,日子過得不好。
今年拖家帶口回了老家。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但不敢與我親近。
她搓着手說:「清清,這麼多年沒見,咱倆差距這麼大了。」
她的女兒不到三歲,非常可愛。
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我。
我蹲下去,塞給了她一個 1000 元的紅包。
雨姐笑着讓小姑娘叫我姨。
可在摸到紅包的厚度後,馬上緊張起來。
她從小姑娘手裏搶過紅包,往我手裏塞:
「清清,你工作沒幾年,正是處處都要花錢的時候。
「我剛聽說你去了連嬸和周嫂子家。
「感謝她們是應該的,畢竟她們是外人。
「但你叫我一聲姐,我就是你姐,不用感謝我,我做的那點事,不值一提。」
我把紅包塞回給小姑娘。
小姑娘蒙了,看看我又看看她媽。
雨姐還要搶過來。
我緊緊攥住她的手:「雨姐,你聽我說。」
「聽我說完,再決定收不收好不好。」
我十一歲時,被班級裏一個叫劉建國的男生纏上了。
他長得人高馬大,說要娶我做媳婦。
我嚇得不敢看他,見到他就躲就跑。
可他姐姐劉英賣冰棍,滿村亂竄,要麼在校園門口要麼在我家門口堵我。
她長得很猥瑣,說話更是猥瑣。
一見到我就喊弟妹。
還說要上我家提親,用兩箱冰棍。
那時我們班有幾對同學走得近,我媽聽說了,狠狠罵他們不要臉,小小年紀不學好。
她是罵給我聽。
我也真的聽進去了。
我很害怕。
怕劉英找上我媽。
我不敢告訴老師,因爲覺得丟人。
對於那個年紀的我來說,被人這樣癡纏,是很恐懼和羞愧的。
那陣子,我都是從學校後院跳牆上下學。
一聽到「冰棍,賣冰棍」。
我就嚇得抖。
但劉英特別會打探,沒幾天就在我剛要跳下牆時堵住了我。
那一刻,我真的想摔死算了。
是我雨姐憑空出現。
她目睹了劉英逗弄我的過程。
看到我嚇得閉眼,渾身發抖,臉上蒼白。
她氣瘋了,像頭豹子一樣撲了上去。
她把劉英撂倒,對她狠狠一頓打。
把她所有的冰棍都打翻,扔了出來。
打得劉英眼皮像核桃,嘴脣像香腸才停手。
她對劉英說:「你再敢對我妹妹說那些爛話,我就撕爛你的嘴。」
雨姐與劉英同齡,但她那副不怕死護着我的勁頭嚇壞了劉英。
劉英求饒,連說再也不敢了。
因爲那天冰棍都髒了沒法賣。
回到家後,被她爸媽狠狠打了一頓。
在那之後,她再也沒堵過我。
見到我就會躲開。
雨姐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
劉建國在班級裏還想繼續逗弄我,我學雨姐那樣,不怕死地瞪他。
他灰溜溜地走了。
雨姐保護了我。
她還給我演示了,怎麼應對壞人。
她教給了我一生敢於反抗的勇氣。
雨姐聽完淚ƭṻ⁺流滿面。
她抱起女兒使勁親:
「閨女,聽到沒,以後就要像你姨一樣,也要像媽媽一樣。
「本來覺得這日子苦得沒邊。
「現在看來,媽媽做過你姨的英雄,媽媽心裏又有勁了。」
我對她說:「雨姐,現在可以收紅包了嗎?」
雨姐收了起來:「必須收。」
我告訴她,若是不想在村裏待了。
可以去找我。
我可以給她和姐夫在學校食堂找份工作。
食堂的人員流動性很大,經常會有空崗。
收入雖不算高,但勝在穩定,給交五險一金。
雨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她喊來她老公,把我的話說了。
她老公樂得搓手,他說:「先在村裏幹,我們想養雞,如果不行,就去投奔妹妹。」
「這有了後路,不怕了。」
我把剩下的禮品都留了下來。
雨姐也不拒絕。
收了東西后,就趕我走。
她說:「去吧,清清今年集中報恩。我相信,肯定還會有人能感受到這份驚喜,這意味着在我妹妹小時候,不止我們三個對我妹妹好過。」
我笑着告辭。
琴琴和源源看我的眼神完全變了。
-25-
第四家是我小學老師鍾老師家。
鍾老師滿頭白髮。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夏清清,你來啦。」
「快上老師這來,讓老師看看。」
與連嬸、周嫂子、雨姐不一樣。
鍾老師坐在炕上,笑呵呵地向我敞開了雙臂。
我脫了鞋就爬了上去,躺在了她腿上,仰面看她。
她的老伴、兒子、孫子都在,可沒人覺得我這個舉動奇怪。
鍾老師是個很嚴厲的老師。
但她也是最好的老師。
像我這樣和鍾老師像閨女親母一樣的女學生不在少數。
琴琴也上了炕。
她也是鍾老師的學生,可惜舅媽說鍾老師壞話。
讓琴琴既想親近鍾老師,又害怕她真是她媽說的那樣滿心算計,對學生好,就是爲了圖回報的。
鍾老師拿起小梳子,給我梳頭。
她說:「這一晃都多少年了。」
我上次見她是六年前。
鍾老師說:「都當大學老師了,比我高了好多級啊。」
「不是大學老師,就是一個輔導員。」
鍾老師樂了:「輔導員也是老師!從小你就想當老師,可你媽要你學醫,我還以爲你要當大夫呢。」
說到我父母,鍾老師情緒沉了下來。
她換了手指梳理我的頭髮,她說:「你爸媽這走了也好多年了,清清,你該成個家了。」
「大學裏談沒?」
「沒。」
「我聽說咱村的小井、王爲都對你有意思,還有個外地來過年的孩子也相中你了,你不考慮選一個?」
「不了。」
鍾老師試着問我:「是不是,還惦記那個姓郭的小子?」
我把頭一埋,不吭聲。
鍾老師便沒再問。
由着我趴在她腿上,她知道我想說的時候,就會找她。
眼見我就要睡去。
鍾老師的孫子說又有幾個女學生進院兒了。
我趕緊爬起來。
我給鍾老師一個紅包,包了 1000 元。
鍾老師沒有推辭,她收得很坦然。
走出門,迎面碰上幾個比我小的女生。
琴琴說:「姐,你和鍾老師就像母女。」
「她是像媽媽一樣對你好嗎?」
像媽媽嗎?
十三歲時,小學六年級,我來了月經。
當時正在上廁所,忽然出來一攤血,把我嚇壞了。
蹲在廁所裏一動不敢動。
上課鈴聲響了,我一急,拿起本當做便紙的作業紙,塞到了褲衩裏。
我的褲衩,是我媽手工做的,寬寬大大,根本攏不住紙。
很快作業紙就被血水滲透,變成碎片,剛進教室,就掉了出來。
被同學看見,鬨堂大笑。
其中一個年紀大的男生,湊到我耳邊說:「你一進來我就看見了,你墊的那紙,從後面看得清清楚楚。」
我像沒聽見一樣。
我努力尋找地上的裂縫,我要鑽進去。
這時,鍾老師走了進來。
一看就明白怎麼回事。
她拿起衣服披在我的身上,摟着我去了她的辦公室。
她告訴我月經是怎麼回事,又拿出衛生巾告訴我怎麼貼在內褲上,又帶我去了教師廁所。
下一節是她的語文課。
但她花十分鐘給我們講了生理衛生知識。
告訴這是女孩的成長現象,男生應該予以幫助,比如幫女生抬水等重體力的活。
她說真正的男人是尊重愛護女人,而不是嘲笑女人。
那節課,改變了很多人。
下課後,好幾個女生走過來和我交流。
我活了過來。
在那之後,每個月鍾老師都會給我帶一包衛生巾。
我慢慢向她敞開了心扉,什麼都和她說。
我媽是在很久後發現我來月事的。
她躺在炕上,蹺着二郎腿問我:「你是不是來事了?」
語氣冷漠得嚇人。
我點了點頭,跑了出去。
那天,我以爲我媽既然知道我來事了,就會照顧我。
可她照舊下命令,讓我拎着一桶又一桶的水,給園子澆水。
第二天,我腰痠得厲害。
兩個月沒來月經。
我嚇壞了,我以爲我懷孕了。
跑去找鍾老師。
鍾老師告訴我,這是很正常的現象,第一年都比較紊亂,讓我不要緊張。
第三個月,月經來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那天我爸的朋友來我家喝酒。
看到我感嘆道孩子都這麼大了。
那年,我的個子躥得很快。
一年長了十幾釐米。
我媽說:「可不咋的,都來髒事了,你說硌硬不硌硬人。」
那個叔叔立刻尷尬得不行。
而我差點當場羞死。
我不知道我媽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就像沒事人一樣。
說完了,該咋樣還咋樣。
我又去找了鍾老師。
鍾老師沒有評價,她只告訴我:「清清,要好好學習,學得腦子清明瞭,就什麼都清楚了。」
我記住了她的話,心中信賴她,女生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事,都會和她說。
即使去鄉里讀初中,每週放學回家,我都會先拐個彎去鍾老師家轉一下。
鍾老師家的人都認識我。
琴琴愣住:「姐,怎麼會?這些不應該是我姑做的嗎?」
「怎麼是鍾老師代替了媽媽的職責?」
我答不上來。
其實,我媽做不做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可以投奔到真正關心我的人身邊。
琴琴沉默。
後來又去了幾家,包括王爲家、小井家和村長家,他們都曾在我從前的人生裏出手相助過。在他們看來都是小事,但對於脆弱茫然的小孩子來說,卻是天大的事,足以讓我記住一輩子。
琴琴聽了一個又一個讓她感動的故事。
源源無話,先行一步往回跑去。
一看快到十點半了,我和琴琴也往回走。
要陪着姥姥喫年夜餃子。
-26-
姥姥早就包完了餃子,等着我們。
源源把我拜年的事情和他們說了。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怪異。
我剛坐下。
大伯一家四口來了。
一進屋,大伯就指着我鼻子罵:
「你有沒有良心?你去給外人拜年,又是給禮,又是給錢,又是吉祥話,又是許諾幫忙。
「我是你親大伯,你不去看我?
「你怎麼敢不看我,不給我錢?
「我要替我死去的兄弟教訓你。」
說完,他揚起巴掌就要向我打來。
所有人驚呼出聲。
下一秒,變成了驚叫。
我拗彎了大伯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
得知我被我媽家暴過,林雪就逼着我與她一塊學武。
她說:「這是個連親媽都會對孩子動手的世界,怎麼敢期待他人不會對咱們動手?」
林雪決心下得很大。
不僅要學,還要實戰。
她家的司機成了我們的練手對象。
剛開始,小夥子輕輕用力,我們就被打趴下。
三年之後,小夥子看到我們倆的任何一個,都會喊着叫着求饒。
我踩着大伯的後背。
數落他的罪狀。
我媽生下我後,身子一直有礙,大夫建議她別再生了。
我媽爲難。
我爸無所謂,他說:「老夏家這輩光孫子就有六個,我沒有生兒子的壓力。」
可我大伯不願意。
他不是不願意我爸沒兒子。
他不願意我爸掙下的家業居然被小丫頭片子繼承。
他要把他家的大哥過繼到我爸名下。
我大伯花言巧語加上一副爲我爸着想的聲淚俱下。
成功讓我爸動搖。
我媽看似不愛我。
但她絕對不能容許別人家的孩子與我爭搶。
她堅決不同意。
我大伯各種挑撥。
我爸憤怒上頭,打了我媽。
我媽瘋了似的反擊。
纔有了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
我當時害怕極了,沒穿鞋就跑了出來。
我看到了我大娘。
我向她求助。
她當沒看見我,轉身走了。
我僵住原地一動不動,纔有了周嫂子帶我回家暖腳的故ẗů₀事。
其實在這之前,我因爲挖錯野菜被我媽咒罵。
也與我大伯有關。
我大伯託人做我媽的思想工作,讓我媽養他兒子。
我媽煩躁得不行。
她覺得只要我強,即使是女兒我大伯也不敢怎樣。
可偏偏我連野菜都分不清。
談什麼比兒子強。
那時村裏,評價一個孩子不是評成績,而是幹活。
可她不知道,我認野菜的第一任老師就是我大伯家的大姐。
她故意往錯了教。
好證明我的蠢笨。
我媽那時沒有心思問詳細,只覺得我笨,可勁兒罵我。
才讓我與連嬸結上因緣。
而大伯家的大哥,更是讓我失望。
他因爲學習不好,降級與我一班,他目睹過數次劉家姐弟對我圍堵的事情,可他連個眼皮都沒抬。
他恨我。
恨我佔了我爸媽子女的位置,他覺得那個位置理應讓給他。
但那時我並不知道里面的彎彎繞,無數次向他求助。
他哼一聲,轉身離開。
最後雨姐幫了我。
我狠狠踩着大伯,對他痛斥:「明明我開始求助的都是你嘴裏的血脈親人,你的妻子,你的兒女,可他們是怎麼做的呢?」
我嘴脣滲出了血。
大伯被我踩得嗷嗷叫。
大娘、大姐、大哥表情訕訕的。
沒法狡辯。
控訴完,我狠狠踢了大伯一腳。
我對他說:
「就是因爲你,我媽纔在一把年紀生我弟弟,纔會總是生病,半夜開着三輪車去醫院,出了車禍。
「你是殺人兇手。
「我爸媽都是被你害死的。
「他們死後,你拿着他們的血汗錢說養我奶奶。
「不過半年,我奶奶就被你養死了!
「還敢找我討恩。
「我要找你討命!我爸媽的命,我弟弟的命,我奶奶的命!」
我的眼睛滲出血絲,腳上加力,又揮起了拳頭。
大伯嗷嗷求饒。
舅舅死命拉住我。
大娘帶着兒女攙扶起大伯,趁勢跑了。
好久,我的情緒才平復下來。
姥姥心疼地看着我:「怪不得你當時不哭,你這是心裏有恨哪。」
她很敏感,她小聲問我:「清清,你恨姥姥不?」
我知道她在問什麼。
我媽高齡追生兒子的事,她也有責任。
恨嗎?
如果不是大伯來找事,我連他都不恨。
因爲我知道能讓我媽冒險生我弟弟的決策,是她自己下的。
她纔是她生命過早隕落的主要責任人。
我對姥姥說:
「我媽的死,是她自己選的。
「只要不惹我,我誰都不恨。
「但若惹到我面前,來一個我殺一個。」
所有人倒抽一口涼氣。
-27-
兩波情緒的大起大落後。
年夜的餃子端了上來。
舅媽壓了又壓,還是把話問了出來。
她笑呵呵地問我:「清清啊,你給了那麼多人紅包,有沒有給舅媽的啊?」
她眼中充滿期待。
琴琴和源源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不明白,他們的媽是怎麼敢問出口的?
她的臉皮真的是驢皮做的?
我放下筷子。
姥姥一看就明白,我又要算賬了。
她吆喝:「趕緊喫餃子。」
「看看運氣在哪裏。」
餃子有一小盆。
其中有三個餃子會被包上硬幣、花生、糖塊。
我們一共六個人喫。
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
舅媽住嘴,開始往盤子裏夾餃子。
餃子都是她和姥姥包的。
她沒有做記號,但她記得,包了特殊餡的餃子,她沒敢打太多的餡,怕漲破了。
我沒挑。
只把挨着我近的餃子,夾了五個放到盤子裏。
我只打算喫五個。
喫完就去睡覺。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喫得很慢。
琴琴和源源喫得很快。
可他們喫了十多個,都喫打嗝了,還是沒喫到帶福氣的餡。
我慢悠悠地喫。
第一個,舅媽緊張地看着我。
啥也沒有,她鬆了一口氣。
第二個,她依舊緊張。
啥也沒有,她放鬆了,開始露出微笑。
第三個,我沒夾。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沙棘原汁。
等我把原汁喝完。
盆裏已經沒剩幾個餃子。
大家都盯着。
我慢悠悠喫盤裏剩下的三個餃子。
第一個是花生仁。
第二個是糖塊。
第三個是硬幣。
等我吐出硬幣,舅舅一家四口的臉色已經沒法看了。
姥姥倒是很驚喜,她說:
「福氣都聚到清清一人身上?
「清清,你今年這是要有大喜事,多個喜事啊。
「你現在不用考學,不用找工作。
「那就剩結婚了!」
我放下了筷子,壓了壓快壓不住的嘴角。
對他們說:「你們慢慢喫,我要去洗漱睡覺。」
從小我就守不住夜。
大了,乾脆不守。
電視裏還在放着歌舞。
我打起哈欠,向我和姥姥的屋子走去。
我感覺我能心想事成。
-28-
初一早上。
我被吵醒。
來了很多人。
披上外衣走出去一看。
來了一隊扭秧歌的,還有兩個唱二人轉的。
都來給姥姥拜年。
姥姥樂得合不攏嘴。
這麼多年,沒這麼熱鬧過。
院子裏站了很多人。
院外也圍了很多人。
爲首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低頭和姥姥說話。
看背影,我心一窒。
是他嗎?
感受到我的灼熱目光,他轉過身來。
我僵住。
「郭林。」
他大踏步向我走來。
「夏清清,我來了。」
我抬頭看他,用視線一寸寸描繪他的眉眼。
還是愷悌君子的模樣。
「你一點沒變。」
「不敢變,怕你認不出來。」
「你怎麼會來?」
我知道,他伺候了五年的爺爺於年前去世。
他二叔二嬸通知他,讓他過了年就走。
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相繼去世。
他由爺爺拉扯長大。
幾年前,我父母去世時,他爺爺癱了。
他二叔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伺候他爺爺,否則就把他爺爺送到鄉上的養老所。
去了那裏,不能自理的老人,活不過三個月。
他一下都沒有遲疑,就辦了退學。
走之前,他找到我:「清清,我不讀了。」
「但你一定要讀完。」
那時候,我身上只有一個月的飯錢。
我不知道,靠自己能不能順利讀完。
怕我挺不下來。
他冒昧去拜訪了我孫老師,給孫老師講了我家裏的情況。
第二天,孫老師就找到我,問我爲何有這麼大的困難,不去找她。
找她?我可以主動去找人嗎?
可我從小所受的所有幫助,都不是我主動的。
唯獨一次主動,是我找了大伯家的姐姐,求她教我識別野菜。
她往錯了教我。
我很怕主動求人。
我媽也告訴我:「我告訴你夏清清,你一定要學會靠自己。」
「這世上,沒有人不圖你啥就幫你。」
我不明白,我媽爲什麼要這樣告訴我。
明明,舅舅有什麼事,都來找她。
舅舅有姐姐依靠。
爲何我不能依靠媽媽?
我媽踢了我一腳。
她說:「你要有點自尊心,記住,不能求人,否則還不如死了。」
我不敢求人。
可我在郭林的指引下,學會了求人。
我對着孫老師哭:「孫老師,幫幫我。」
孫老師給我推薦了陪讀林雪的工作。
讓我沿着光明活了下來。
孫老師真的幫我。
她也真的看好郭林。
她對我惋惜:
「可惜了郭林那孩子。
「我打聽過,他是計算機系的好苗子。
「好幾個老師都說,他將來會在事業上很有成就。」
孫老師問我:「一定要退學嗎?」
「他爺爺,不可以送養老院嗎?」
我低垂着頭,低聲說:
「郭林由他爺爺帶大。
「他爺爺一直都對他很好。
「這世上,總有些人勝過世間的一切。
「對郭林來說,他爺爺就是這樣最珍貴的存在。」
孫老師覺得不可思議,她問我:「那你也認同他的想法?」
我點了點頭:「是。」
孫老師覺得拿追求事業、人生成就的時間和機會去陪伴一個沒幾年活頭又癱瘓的老頭,非常難以理解。
但她也說:「你們兩個,看起來都傻,但也都是這個世間最寶貴的存在。」
「能與你們建立關係,我覺得挺自豪。」
我哭了。
嗚嗚地哭。
孫老師坐在我身邊,一直等到我哭完。
領着我去了林雪家。
-29-
回憶最後落到眼前的郭林。
他正看着我,眼裏都是笑意。
他說:
「清清,你應該聽說了。
「二叔二嬸把我攆了出來。
「房子雖然是爺爺的,但是二叔認爲都是他在後面幫襯,爺爺才能把我養大。
「所以,是我欠了他,爺爺也欠他。
「他也不管我多要,把爺爺的房子給他就行。」
「你同意了。」我非常確定。
他說:
「是。
「二叔二嬸說了,他們不指着我能對他們怎樣;我也別指着他們,找工作他們幫不上,找媳婦也幫不上。
「既然這樣,就斷了吧。」
「你答應了。」我又是非常確定。
他笑:「還是我的清清最瞭解我啊。」
我帶笑不笑:「我不是你的。」
他尷尬道:「是,清清不是我的,但我是清清的。」
「清清,我現在無家可歸,無處可去,聽說你有了房子,若去投奔,可否收留?」
「當然不行。」姥姥聽見了,一把推開郭林,「剛剛你給我說什麼下聘禮,我還以爲要給我送禮?」
「我一把年紀了,受得起你一個小輩的禮。
「可若是想求娶我們清清,那不可能。」
姥姥用了很大的力氣,郭林沒有防備,差點摔倒。
我趕緊把他扶住。
又站到他面前,堅定地對說:「姥姥,我的事,不由你做主。」
姥姥正找來一把笤帚,要打郭林。
聽我這樣一說,笤帚揚起,卻怎麼打不下來了。
我的眼光太過堅定。
我的態度太過堅不可摧。
她使勁睜眼尋找,妄圖在我臉上尋找到我媽的外強中乾、外厲內荏。
可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
她顫顫巍巍,馬上就要倒下去。
秧歌隊不舞了。
二人轉不唱了。
看熱鬧的人都靜了下來。
都看着我和姥姥對峙。
舅舅跑了過來,一把推開我,對我大吼:「你姥姥她身體不好,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樣?
「因爲有病,就可以憑藉疾病來掌控他人命運嗎?」
舅舅被我說愣了。
「她有病,你還……」
「我還怎樣?」
我問姥姥:「我對你怎樣了?」
姥姥哆嗦着嘴脣說出不話來。
她終於確定,我不是我媽。
無論她用多少方法,我都不是我媽。
「你……」
我拉着郭林,去拿了我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我對着姥姥、舅舅說:
「此次過年,是我最後一次回來。
「我長成了什麼樣,想必你們也都清楚了。
「以後不要再對我抱有任何幻想。
「我走了。」
我又掃了舅舅一眼:「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我會盯着你。」
-30-
出村的路口。
我和郭林被攔住。
王爲、小井、鄒文。
他們說,他們別無惡意。
就是大過年的,沒與心儀的姑娘牽手成功,很是遺憾。
希望我們能幫他們解了這個遺憾。
我不想講。
我和郭林。
我打算珍藏一生,一個人品嚐的。
可是,郭林卻捏了捏我的手,鼓勵我講。
他說:「清清,講吧,讓他們知道輸在哪。」
「我也安心。」
我對他笑了一下,那就講。
自己認定的男人,必須寵。
郭林比我大三歲,卻是我的同班同學。
他爲人心細。
一入冬,就發現了我的祕密。
每節課不到十五分鐘,我就舉手上廁所。
幾天下來,所有的老師都對我有意見。
我緊張得不得了。
可我還是照例舉手。
就連鍾老師都皺了眉頭。
但是郭林卻知道爲什麼,下課後,他找到了鍾老師。
告訴她:「清清不是上廁所,她是出去擤鼻涕。」
「她坐在我前面,每次舉手之前,她都努力地往嘴裏咽鼻涕。實在咽不下去,憋得不能喘氣,她纔會舉手出去擤。」
鍾老師很震驚。
北方的小孩鼻炎的很多。
但這麼重的太少見。
她提醒我早點讓我媽帶我去看看。
我羞得低下了頭。
我媽不會帶我去的。
她認爲我在大驚小怪,誰冬天不流鼻涕?
因爲這個,我動了逃學的念頭。
是郭林,在放學後,拿出一個脖套給我。
他還給我演示:「往上一拉,就能護着口鼻,冷風進不來,你鼻子慢慢就好了。」
「那你怎麼辦?」
「我爺正給我織新的呢。」
我感動得直掉眼淚。
冬天裏,別的Ţű̂²小孩都有帽子、脖套。
把頭和脖子捂得嚴嚴實實。
我只有一個漏風的帽子。
我和我媽要過脖套,她說她不會織,也沒錢買。
每天我都頂着寒風上下學。
鼻涕伴隨我二十四小時。
但那天,我有了屬於自己的脖套。
就那麼一個小小的脖套,當晚就讓我的鼻涕少了。
戴了三天,能忍住上課不出去擤了。
可郭林打了噴嚏,我ťṻₙ嚇壞了,要把脖套還給他。
他卻拿出來一個新的。
他說他爺爺給他織好了。
因爲他,那個冬天我堅持了下來。
那個脖套,我從小學一年級一直戴到六年級。
每到週末,我都把它洗乾淨,再放到炕上烘乾。
那是我最珍貴的寶貝。
上了初中,我們村裏沒有中學。
只能去十幾裏地外的鄉里中學。
我和郭林結伴。
他是我小學時代,唯一的朋友。
小井也是我同學。
可我媽討厭王嬸,不許我和他來往。
我也曾交過幾個女同學,帶她們回家裏寫作業,被我媽罵跑了。
唯獨郭林,我媽從不多說。
郭林每天早上喊我上學,她會催我快點,別磨蹭,別讓人家等。
初中是九月開學,十月就冷。
一天早上,我和郭林一塊騎自行車,他發現我總是落後。
便用腳支住等我。
等我騎近了,他發現我兩隻手連回換着扶車把,導致速度慢了下來。
他問我爲什麼不戴手套?
但他馬上就意識到,我不是沒戴,我是沒有。
每天冬天,我都把手縮在袖子裏。
他把手套分了我一隻。
這樣,我們都是單手扶把,速度都慢。
但是並駕齊驅,都沒凍到手。
你看我一眼,我看一眼。
都暖暖的,都笑。
中午休息時,他帶我去了市場。
用這個星期的飯錢給我買了一副手套。
接下來的幾天,他與我共用一份飯。
我倆的飯:饅頭、鹹菜,免費的稀粥。
我給他夾鹹菜,他給我盛粥。
喫了一星期,下個星期還想喫。
可郭林不許,他說這樣喫法,長不到高中。
上高中時,成績與我同樣好的郭林卻選了三中。
縣裏有兩所高中,一中是重點高中,每年能有三十多個學生考上重點大學,三中是普通高中,三年都沒出過大學生,去三中的學生,不是爲了上大學,是爲了混高中畢業證。
可郭林不是,中考後。
三中校長找上他,若他去三中,一律費用皆免,三年後若能考上本科,獎勵 5000。
郭林問:「那若考上 985 呢?」
三中校長差點原地跌倒。
確定郭林是認真的,校長豪邁許諾:「50000。」
郭林選了三中。
郭林給我解釋:「現在爺爺找二叔要錢,二叔的臉一次比一次難看。」
我懂。
初中時,我們天天攜手回家。
高中課業太重,我們都是住在學校裏,一週一回。
三中放學早,郭林先回去,一中放學晚,我比他要晚兩個小時到家。
他其實要等我。
但是他二叔說,他都多大了?還不知道幫家裏幹活?
郭林便早回去,洗全家主要是他、二叔幾個孩子的衣服。
週五洗,週日才能幹。
他承包了這個活。
每週一,我們一塊出發往縣裏趕。
分開時,他都囑咐我週五一定早點走,別在學校停留。
我都聽。
但那個週五,數學老師急病,就讓我幫忙批改卷子。我是數學課代表,數學考試滿分 100,我沒低過 99 分。
我批得很認真,批到天黑才批完。
匆匆往家趕。
騎到半路,才發現後面跟了個男的。
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
我用了最快速度,他也瘋狂加速。
幾個呼吸間,與我平齊。
他對着我說淫穢的話。
我罵他,要他離我遠點。
他叼着煙,露出滿嘴大黃牙。
伸手抓我的車把,好幾次都差點把我拉下來。
我的心跳都要停止。
就在他又一次用力,把我拽下自行車的時候。
我絕望了。
做好了離世的準備。
他向我湊過來,我閉上眼準備咬舌頭。
突然,前面傳來快速的蹬車聲。
還有一聲大吼:「前面他媽是誰,離我妹妹遠點,否則我乾死你。」
是郭林。
他扔掉自行車,就向我們跑來。
變態男長得很矮,很猥瑣。
他看到郭林要喫人的樣子,嚇壞了。
上了自行車,拼命地騎跑了。
我跑到郭林面前,撲到他懷裏,哭得死去活來。
郭林抱緊我:「別怕,有我呢。」
原來,每週五,郭林都會坐在大門口洗衣服,方便他往村口看,看到我回來了,他才端盆回去。
今天到了點,卻沒見我身影。
他莫名地心慌,扔下衣服,騎着自行車反向迎我。
他說:「以後,咱們必須一起回來。」
在那之後,無論多晚,郭林都會到一中門口等我一起回去。
週一再把我送到一中門口。
他二叔很有意見,見到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我就揹着我爸媽,週六到郭林家幫着幹活。
他二叔的臉色纔好了起來。
我們一直同行到高三下半年。
我完全住校。
郭林還在來回跑。
有一個月,他爺爺病了,他天天回去,沒來看我。
等他爺爺好了,來看我。
發現我也在咳嗽。
他二話不說,騎車帶我去了診所。
用他一週的生活費給我拿了藥,我要給他錢。
他止住:「我每天回家能拿,你這是要堅持到高考的。」
一聯十顆藥,結束了我的咳咳咳。
如果沒有那一聯藥,我不知道我還要咳嗽多久。
不一定考上這麼好的大學。
那麼辛苦的郭林,高考時和我考到了一個大學。
雖然只讀完了大一。
-31-
鄒文走過來,拍了拍郭林的肩:「兄弟,從小學一年級守候到大學一年級,這還不夠你安心?」
「放心吧,誰都比不過你。」
郭林咧嘴一笑:「嗯吶,謝謝兄弟。」
小井狐疑:「郭林都沒上完大學?他配得上你嗎?」
「我覺得我爭不過王爲,但是我沒想到我沒爭過郭林。」
我給他說:「在我心裏,真正的門當戶對是智力相當,他能與我考上同一所大學,就足以匹配我。」
小井的臉抽抽起來。
他哆嗦着說:「所以,我從來都沒機會是嗎?」
「即使我考上公務員,也沒機會對嗎?」
「對。」
王爲很不甘:「那我呢,我有過機會嗎?」
他努力瞪着小眼睛,在我臉上尋找答案。
遲遲找不到。
他說:
「其實,我也沒機會是嗎?可你爲什麼不拒絕我的接近?
「爲什麼我每次找你聊村裏,聊那麼久,你都聽得認真。
「我以爲你不僅想知道你姥姥的消息,也是對我有意。
「不對。」
他忽地轉過彎來:
「你聽我講,聽多久都不煩,不是爲了打聽你姥姥,是爲了聽郭林的消息。
「所以,我說得越是事無鉅細,你越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你從來都是爲了他?」
眼見他要瘋。
我搖了搖頭:
「不全是。
「你有一副很好的嗓子,講起村裏的瑣事,像講故事一樣。
「我是願意聽的。」
「那我,其實還是有機會的?」
我搖頭:「我來找郭林前,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給你機會;但我已找了他。」
「你那麼多年你都不找他?爲什麼忽然要找他?」
「是因爲我給你說,他爺爺去世了嗎?」
「不是。」
「那是什麼?」
「你說你妹妹王霞本來對郭林有意,我覺得王霞人好,對他們,我心裏是祝福的,但是後來你說你妹妹選了個回村準備考鄉編制的大學生。
「我心裏不舒服了。
「你說現在村裏的姑娘,即使沒念過大學,選擇的餘地也多,而男的即使唸了大學,就是想找個村裏的也難。
「你說郭林沒念完大學,又沒有工作沒錢,沒人要了。」
我看向郭林:「他沒人要,怎麼行呢?」
「所以你答應你姥姥回家過年!」
「對。」
郭林一聽,欠揍地問:「清清,你是特意來找我的,是願意爲我留在村裏嗎?」
我橫了他一眼:「跟我進城,就結婚。」
「留在村裏,甭想。」
郭林馬上嘎嘎笑,他對鄒文、王爲、小井說:
「看見沒?沒追求到這樣的媳婦,千萬別覺得遺憾。
「夏清清啊,清醒着呢。
「就連我,也必須配合她的規劃纔行。
「你們願意找這樣的媳婦,去配合她嗎?
「不願意吧。」
三人所有所思。
-32-
回到學校後,我和郭林就着手佈置一居室。
說結婚,就結婚。
周楠聽說我要結婚,以爲我昏頭要嫁給王爲。
問都沒細問,跑了過來。
郭林開的門。
周楠一看是他,眼睛瞪得老大。
然後就像得了失心瘋,拍着大腿笑:「清清啊,這個可以,這個太可以了。」
郭林被誇得臉紅成一片。
周楠進都沒進來,對我喊:「清清,我走了。」
「你們這麼多年才相聚,不能浪費一分鐘啊。」
初七,我們領了證。
我拍照發給了孫老師和林雪。
林雪馬上就把電話打了過來:「哇哇哇,怎麼一點機會不留給我表哥啊。」
我笑。
她表哥就是鄒文。
「我就知道,正主一定是郭林,是誰我都不同意,是他我無話可說。
「可我還想問問,姐,我表哥到底差在哪啊?
「他明明和我說,他對你很感興趣。
「而他的條件,你應該能看上啊。
「那時候,你可不知道你和郭林還有沒有可能。」
我想了想,告訴她:「可能是因爲他是我舅媽介紹的吧。」
「啊啊啊……」
林雪破防:「怎麼會這樣?媒人差不代表男人差啊。」
很快,她就明白過來:「你是怕你若和我表哥成了,你舅媽會以媒人的身份纏上你。」
「是。」
「是我錯了,我忘了你有多討厭你舅媽。」
她嗷嗷叫了半天,最後認命道:
「這就是無緣吧。
「姐姐,無論如何,祝你與郭林好。
「告訴你一個祕密,這小子可不是表面那樣,只是一個大學肄業生。」
我當然知道。
剛剛,郭林給我支付寶轉了一大筆錢。
我查了半天,7 個零。
可我並不驚訝。
郭林,從來不會坐以待斃。
他很大男子主義的。
爲女人撐起一片天、守護女人的那種大男子主義。
他不可能讓女人,尤其是我養他。
回家的路上,郭林給我叭叭他有多厲害。
他說他一邊伺候他爺爺,一邊找點樂子。
他的樂子,就是攻擊各大平臺。
好幾個有支付功能的,都被他攻克。
平臺主動聯繫他,聘他爲安全檢測員。
他說:「我怕被反咬一口,也沒敢多要,五個平臺,每個我就要了年薪 25 吧。」
我狠狠捏了捏他的手:「別嘚瑟,不能讓人知道,尤其不能讓村裏人知道。哪怕村裏一個人知道了,你二叔就會知道。」
他說:「那必須的。」
番外 1
裝修完,我累癱了。
明明只有 35 平。
我仰靠在牆上,對郭林伸手要水喝:「以後不換大房子了,就這一個住到底。」
郭林把水遞給我:「咱倆行,孩子來了咋辦?」
「不要孩子。」
他看了我一眼,沒言語。
轉身從他的小包裏翻出一封信,往我手裏一塞。
「清清,我出去一下,你一定要看。
「這事關你一輩子,也關乎我的一輩子。」
我的心一下子緊繃。
顫抖着手掏出信紙,打開。
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
是我媽的字體。
【清清,我的女兒。】
……
我與我媽之間隔了很多。
我以爲我媽不知道,其實她都知道。
她說:
【清清,你學習好,像媽媽。
媽媽小時候學習就好。
可你姥爺不想供我。
他說如果供我讀書,留給你舅舅的錢就少了。
你大姨沒有讀書。
我已讀了幾年,應該知足。
可我不願意。
清清,媽媽渴望讀書。
我說什麼都要繼續讀。
姥爺拿着掃帚拍我,滿村攆着拍。
可我還是堅持。
打死也要讀書。
你姥爺氣急了,發了狠。
把一個掃帚都打飛了。
他是真的想打死我。
你姥姥心疼。
她哭着攔下你姥爺。
她說她想了一個法子,你姥爺供我讀書,我幫我哥也就是你舅舅。
你舅舅缺什麼,我就得給什麼。
你姥爺答應了。
我雖心有不甘,但爲了能讀書。
也答應了。
但那時,我覺得這應該是你姥姥姥爺的一時氣話。
我安心讀到大專。
我在村裏有了工作。
我賺了錢。
我以爲你姥爺姥姥並不會真的要我的錢。
起碼你姥姥應該不會要。
但等到你爸給我彩禮,你姥爺全盤扣下,轉手就給了你舅舅,而你姥姥沒有反對時。
我才知道,他們當初說的交換都是真的。
你姥爺給我套了枷鎖。
這輩子我都欠你舅舅的。
我恨你姥爺。
恨他重男輕女,不把女兒當人看。
恨你舅舅。
恨他就因爲是個男的,毫無愧疚地享受父母的偏愛,心安理得地從妹妹那索取。
但我最恨的你姥姥。
她明明可以豁出去爲我爭取,但她沒有去做。
她又爲我心疼。
讓我恨她又恨不了純粹。
一次又一次在她的眼淚中,被你舅舅予取予求。
清清,媽媽這輩子只爲自己爭取了這麼一次。
卻背上了一生的債務,媽媽恨上天不公,卻無力掙脫。】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如果我手上有刀,如果舅舅就在我面前,我一定捅了他,一刀又一刀。
【清清,媽媽這輩子誰都對得起,但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爸。
我身體不好,生了你之後,不想再生了。
你爸理解我,也支持我的決定。
這個支持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對你爸來說,是很難的。
你奶奶、你大伯都要他務必生兒子。
他與人吵架,都罵他絕戶。
絕戶是最狠的咒罵。
你爸頂着罵名頂了很多年,從來沒逼迫我再要一個。
媽媽相信你爸能頂一輩子的。
可是你大伯逼得太緊了。
我若不生,我和你爸爸掙來的家業真的都要歸大伯。
你爸爸很痛苦。
以爲你大伯挑撥,說我不生不是把家產留給你,是爲了給你舅舅。
這可真的戳了我的肺管子。
顧孃家的女人很多。
但像你爸這樣,我怎麼幫你舅舅,他都不反對的男人真的太少。
媽媽承受不住了。
媽媽欠你爸爸一個兒子。
把你弟弟生下來以後,我和你爸爸有意疏遠你,是爲了讓你自立。
媽媽看了很多一把年紀生老二,給老大增加負擔的故事。
我和你爸爸不想給讓你弟弟成爲你的負擔。
爲了不讓你爲難。
我們商量,我們忽視你,讓你有理由有勇氣與我們斷了。
不僅與我們斷了,最主要的是與你弟弟斷了。
從小就成長在這樣的村裏,你弟弟很難不長成你舅舅的樣子。
即使我們不縱容他,他自己也會這麼想。
清清,媽媽不會讓我受過的苦,再讓你受。】
讀到這裏,我擦了擦眼淚。
被戳軟的內心又硬了起來。
我理解不了我媽,我覺得她很扭曲。
但我又說不上來原因。
我接着往下看。
【清清,媽媽最對不起的人是你。
但媽媽不是故意這樣的。
我與你姥姥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我愛她也恨她。
但我最想的是逃離她。
可是媽媽用了一輩子發現,這世上逃離誰都容易,唯獨逃離母親,是最難的。
尤其知道這個母親傷害自己,把自己當工具,但她又愛着自己的時候。
對孩子來說,每天都是內心極盡的拉扯。
這個孩子一輩子的力氣,都是想把母親扳正。
求母親只給愛,不要把自己當工具。
可又控制把自己變成工具,來換取母親的關注和愛。
清清,我絕對不能讓你變成我這樣。
可是,隨着你長大,我發現我越來越像你姥姥了,一邊愛你,一邊想利用你。
還好,我很快醒了過來。
媽媽不知道怎麼做。
只能把你推開。
清清,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愛你,絕對不能愛你,只有這樣,你從我這裏脫離才能容易。
清清,你一定記住,媽媽對你的態度反覆無常。
不是因爲媽媽不愛你,相反,是媽媽費盡所有力氣,阻止自己去愛你。只有止住所有愛你的心,才能確保你不再走上媽媽的路。】
最後,我媽說:【願來世,媽媽能投胎到一個男女平等的家庭,有個愛我的媽媽,讓我得到最純粹的母愛,然後你再投胎來做我的女兒,讓我毫無負擔地去愛你,好不好?】
我對着信紙說:「不好。」
「媽媽,你最應該學的不是怎麼愛女兒,而是學會愛自己。無論來世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遇到什麼樣的父母,你的任務是,務必要學會愛自己,堅定地愛自己。只有這樣,你纔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可她聽不見了。
番外 2
我拿着信紙發呆。
媽媽遲來的表達,讓我遲鈍。
她總是這樣。
不是讓我麻木,就是讓我遲鈍。
一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郭林回來了。
我的眼淚也幹了。
他與我一塊坐在地上。
「看完了?」
「嗯。」
「全看了?」
「嗯。」
「背面看了嗎?」
「背面?」
媽媽在信紙的背面貼了東西。
我太專注看正面,都沒感覺到背面的異常。
趕緊翻了過來。
是三張診斷證明。
第一張。
車禍前兩個月。
我爸的心臟病診斷證明。
第二張。
車禍前一個月。
我媽的心臟病診斷證明。
第三張。
車禍前一週。
我那三歲的弟弟,見到我不親近、不與我對視的弟弟,被診斷爲孤獨症。
疑惑升起。
我的手抖得停不下來:「郭林?」
他點頭。
他說:
「我去問了當時處置的警察。
「警察說,你爸體內酒精經到醉駕的程度。
「你媽和你弟弟體內都有安眠藥。」
他表情極爲嚴肅,低沉着聲音告訴我:「你爸媽的死不是意外,他們是故意尋死。」
我手抖得拿不住信紙。
郭林接了過去。
他說:「我怕你有負擔,但是清清,我覺得他們這樣做,是爲了不給你增添負擔。」
我說不出話來。
腦子裏電閃雷鳴。
郭林給我消化的時間,他低頭翻信,看診斷證明。
忽然,他盯住某處。
我循着他的視線看去。
在我爸我媽的診斷證明下,有一行字是手寫的,很小,像附註。
不仔細看,以爲是證明自帶的字。
但那是我熟悉的字跡。
爸爸的:只願我的女兒在人間,毫無負擔地前行。
媽媽的:願我的女兒清爽自在。
「郭林,郭林,郭林……」
除了喊他,無法可想。
他把我摟在懷裏:「我在。」
我靠在他懷裏,足足一個多小時,才緩了過來。
大腦正常運轉。
他一直靜靜地等我恢復。
直到我捏他的手。
他問我:「現在,有什麼想法?」
我答:
「我媽傻。
「智商不夠。
「難怪她上學那會兒,那麼努力,也只能考上個大專。」
郭林左看右看,不敢相信這是我說出來的。
他說:
「你媽把我信給我的時候,我看了。
「我怕她寫傷你的話。
「但我沒想到是這樣,說實話,我挺感動的。
「覺得她也挺不容易的。」
我嘆了口氣。
「智力不足以支撐能力的時候,就會不容易。」
「什麼意思?」
我說:
「把日子過好,需要足夠的能力。
「我媽顯然沒有這個能力。
「她看不清這人世間的道道。」
「比如?」
「身爲女兒身,卻在重男輕女的家裏找愛。」
「對,還有嗎?」
「身爲大夫,明知高齡患病生育孩子健康風險會極高,還生。」
「嗯,還有嗎?」
「她自己生養的女兒,她想怎麼愛就怎麼愛,憑什麼要考慮別人的感受,不敢愛,還去虐待!
「憑什麼此生不能好好自己的孩子,說什麼虛無縹緲的來生!
「她不是傻子,誰是傻子!」
嗚嗚,嗚嗚,嗚嗚!
我哭成了狗。
郭林摟緊我。
他說:「是,咱媽就是個傻子。」
我捶打他:「不許說我媽是傻子。」
「嗯嗯,她不傻,你更不傻。
「以後,咱們的孩子,咱們想怎麼愛,就怎麼愛!」
「嗯。」
番外 3
郭林自幼無父無母。
但他從不覺得只可憐。
他有愛他的爺爺。
他爺爺性子既剛強又綿軟,對他是既當爺又當奶。
他能下地種糧種菜,還能給他做飯,織毛衣,講故事。
就連他不願意上學,也由着他。
後來知道上學能有出路。
又不由着他。
上學第一天,他發現自己歲數有點大,身邊的都是小屁孩。
但在這些小屁孩中,有一個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孩子臉凍得通紅,不停抽着鼻子。
但上課的時候, 不錯眼珠。
他覺得奇怪, 老師講的有那麼好聽嗎?
她聽老師講課。
他看她聽講。
只是, 聽一會兒, 她就會舉手上廁所。
每節課都這樣。
老師有意見。
他只覺好奇, 她喝的水都沒他一半多。
在她又一次舉手去廁所後, 他也舉了手。
他悄悄跟她走了出去。
然後,他看到這個小姑娘, 哪裏是上廁所,她是找個沒人的地方,拼命地擤鼻子。
那麼用力。
擤不出來, 憋得大口喘氣。
看得他心驚膽戰。
終於擤出來後, 她高興地反覆呼吸。
他也鬆了一口氣。
回來之後,他就在想,她怎麼那麼多鼻涕呢?
他看向她的脖子,那裏空空如也。
他摸了自己的脖子, 溫暖的脖套。
難道, 她也像自己一樣無父無母?
甚至連爺爺也沒有嗎?
不由自主地,他開始關注她。
拿着問題走向她。
沒想到,這一走,就與人家走了一輩子。
番外 4
結婚後, 我帶着郭林去求了孫老師。
孫老師帶着我們去了計算機系。
經過一系列現場考覈,幾個教授聯名給學校請示恢復郭林的學籍。
又三年後, 郭林拿到了大學畢業證、學歷證。
他發了朋友圈。
我第一個點贊。
源源看到了,也給點了贊。
過了幾個月, 舅舅給我打了電話。
他說, 能不能幫琴琴安排個工作, 她想上我們這個城市來。
這幾年, 舅媽去打工了。
只他與姥姥在家, 姥姥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我溫和地對他說:「舅舅, 你太高估一個小輔導員的能量了,我們家郭林還在家待業, 沒找到工作呢。」
舅舅一聽,訥訥自語:「是啊,郭林還沒工作呢。」
他再沒強求。
不久, 琴琴發了朋友圈, 她回我們縣裏了,進了一家事業單位。
郭林說:「琴琴那孩子還行, 也不來往了?」
我說:「她媽活着一天就不行, 她只會夾在我們中間難受。」
「而我一想到她是舅媽的女兒, 我對她好, 她媽就高興, 我就難受。」
郭林說:「我懂了,咱不能難受。」
番外 5
姥姥去世的第二年, 舅媽給我打了個電話, 她求我幫她找個好大夫。
她病了, 病得很重。
我如實告訴她:「我在學校裏做輔導員,真不認識醫院裏的人。我、郭林,甚至是我看病, 都是在手機上預約掛號,掛不上就掛急診。」
這是實話。
她訕訕地掛了電話。
我拿起了聘書,我已被聘爲全市十佳輔導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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