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嘉敏表面端莊,背地裏放縱馳蕩,與權宦霖暮夜夜偷歡。
「嘉敏,吻吻我。」他把玩着我的髮絲,目光繾綣,勾起了我心底最瘋狂的欲。
霖暮疼我,護我,是我在這深宮中唯一的盟友。
可後來,我與他決裂,他的刀尖對準了我的心臟。
我問他,「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他勾脣,溫柔地笑:「嘉敏,你真傻,我從未愛過你,我與你之間一開始就是一場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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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獨身一人,提燈,裝作宮女模樣,裹着清冷月光,去整個宮闈最蕪雜之處。
那是一座廢殿,傳言曾有宮女含冤死在此處,死狀悽慘,於是,死後化作惡鬼,魂魄便再不離開。
那廢殿內有一間冷清清的小屋,裏面只有一張牀,一張紅木桌案,我與霖暮便於此處,放縱馳蕩,偷偷貪歡。
說是偷歡,其實也只是互相慰藉,排遣寂寞。
因爲霖暮是一個宦官。
我未入屋時,便聽見古琴聲,一曲《廣陵散》,琴聲婉轉哀怨,鳴聲陣陣,我腳步頓了一頓,還是推門而入。
霖暮穿着一身墨色玄衣,坐在桌案處撫琴,見我來了,琴聲戛然而止,微微抬起頭,眸光悲涼,似有哀慟。
他脣角微勾,擠出一抹苦笑:「嘉敏,你來了。」
我淡淡笑着,問道:「你沒事嗎?」
霖暮招了招手,我坐到他的身側,他的眸死死盯着我,見我無動於衷,突然怒意橫生,道:「嘉敏,你可知?霖素今年才十五歲。」
我回望他,聲線無悲無喜:「我已請示父皇追封他爲將軍,這爲你霖氏一族又增添了一筆尊崇。」
霖暮眉眼沉了下去,眼神幽深,一字一句道:「你果真是沒有心的。」
他凝視我的眼眸裏似有冰霜,畢竟此次霖素是爲我探聽消息,纔會扮作馬商偷入烏蘇軍隊,卻不幸被擄。
霖素被烏蘇視爲奸細,他的部分屍骨被懸掛在城門之上示衆,另一部分屍骨被搗碎在刑場上,送回我朝時,只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我站起身來,垂頭看向他:
「霖暮,我與你之間,從來都是一場向死而生的交易,註定會有許多人爲此讓道,犧牲。
「你所謀,是你霖家能權傾朝野,而我所謀,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成爲女帝。」
他的目光陰霾,眼眶發紅,聲音陰沉的可怖:「是啊,我與二公主之間,從始至終,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
-2-
我是本朝二公主,霖暮是宦官,我與他之間,不爲世人所接納。
可我們瞞着世人,在深夜裏,於此處,行歡好之事。
霖暮看了我一眼,眸中的厭惡之情快要溢出來了,他笑了笑,笑意裏有狠厲的殺意。
他的清冷嗓音低沉道:「嘉敏,有時候我真想親手了結了你。」
我笑了,幫他理了理鬢角的碎髮,俯在他耳邊說:「霖暮,其實我也是,等哪天我們的圖謀失敗了,便一起去死吧。」
我的吻落在了他垂淚的眼睫上。
我對他說過許多謊,可這句是真心的,我想與他同生共死。
這麼多年無窮無盡的爭奪,憤慨,委屈,不甘,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3-
我與霖暮相識於幼年。
那時,我是整個皇朝最卑微的公主,爲討父皇歡心,在太和殿外捧着親手做的桂花圓子羹站了足足五個時辰。
正值寒冬,我在殿外,捧着碗的手指凍成了冰簇。
父皇一直未曾召見我。
直至,三公主嘉寧來到殿外,不足片刻,父皇身旁最親近的宦官便親自出門迎她。他斜着眼,看了一眼已僵成雪人的我:「陛下說,二公主也一同覲見吧。」
太和殿內,父皇招了招手,嘉寧便邁着碎步撲入父皇懷中,他將嘉寧攬入懷中,眸中盡是慈父的欣喜,一眼都未看過也站在殿內的我。
「父皇。」我鼓起勇氣,走上前,將那碗已經冰涼的桂花圓子羹遞到他桌前。
他終於,掃了一眼滿身風雪的我,隨手指了指一個銅盞手爐:「將那手爐帶回去,烤烤手吧。」
他只覷了我一眼,便趕我走。
我的身後,是父皇溫柔細語的關懷和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出殿時,我餘光掃視,見那碗我親手做的桂花蓮子羹已被宮女撤下,我的滿心歡喜與希冀,瞬間成了一場笑柄。
出了太和殿,我獨自一人走着,走到亭廊處,看見一小宦官頭頂瓷碗,在風雪中被罰跪。
小宦官眉眼修長疏朗,眼眸如墨,脣糯如玉,肌膚雪白,樣貌絕美。
我認得他,如此清朗俊美的小宦官,整個皇朝,只有一人,霖氏霖暮。
我本想繞道而行,卻發現他的眸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垂下眸,問道:「你爲何一直看我?」
他勾了勾脣,輕笑:「二公主恕我今日罰跪之罪,我便保二公主的圓子羹次次能暖乎乎地送往陛下手中。」
我凝視着霖暮,不過一個小宦官而已,卻敢於太和殿門口攔我,還敢與我談交易。
可我還是擰着眉,道:「起身吧。」
我好奇這膽大包天的小宦官要做些什麼?
他站起身來,平視着我,神色淡然:「二公主明日這個時辰再來一趟太和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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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霖暮有什麼通天的本事能主宰帝王的心意。
不過只是利用了父皇的仁慈之心。
他花銀子買通了父皇身邊信任的宦官,借旁人的口,告訴父皇,二公主聽聞陛下最近胃寒,於是冒着風雪每日送甜羹,還爲此燙傷了手。
當父皇看到我的指腹處紅腫潰爛,他蹙了蹙眉,叫來太醫爲我診治。
我立即柔聲說:「兒臣傷口不打緊,父皇趁熱喝了這碗甜羹,我在裏面加了少許小米,有益養胃。」
父皇雖面色還是如往常般無悲無喜,眉眼卻舒展開來,端起了桌前那碗熱氣騰騰的圓子羹。
隨後,讓我留下,與他一同用膳。
這是父皇第一次與我單獨同食,我拿着調羹的手竟顫抖不止,一聲清脆聲,調羹落地。
我慌亂的看着腳底碎片。
守在一旁的霖暮立即上前撿拾,並道:「恭賀陛下,調羹意外斷裂,預兆平安榮華之運,是大吉。」
父皇向來迷信ṱũ̂₅風水與占卜術,聽聞此話,並未責怪我,反而面露喜色。
……
走出太和殿,我笑着望向霖暮:「你做得很好,想要什麼賞賜?」
他勾脣,低聲說:「這只是奴才送給二公主的投名狀。」
「投名狀?」
他笑了笑,將我發紅的指包裹在他寬厚的手掌之中,聲線陰鬱:「二公主想當女帝嗎?奴才想助您一臂之力,爲你籌謀。」
「大膽。」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他怎麼敢就這樣輕飄飄就說出口?
雖然……我自己都不敢承認,這是埋伏在我心底深處最瘋狂的慾望。
我想要抽回手,卻反而被他握緊,他打開手掌,撫摸我指腹處的傷口,道:「二公主真聰明,奴才稍稍點撥,便懂了。」
我盯着指腹處潰爛的傷口,那裏原本只有一道輕微的紅痕,我往上面澆了一杯滾水。
霖暮垂下眸,死死盯着我:「二公主,你在這深宮孤立無援,無人可依,若想成大事,你需要我。」
我眼睫顫了顫,笑了:「就算我真有奪嫡之心,我爲何要選一個小宦官幫我?」
霖暮揚起眉,道:「二公主,你又錯了,不是你選了我,而是我選了你。我替我霖氏一族選了一個同謀。」
我怔怔望着眼前之人。
霖氏霖ṭųₛ暮,曾是皇城內有名的少年奇才,十三歲便協助身爲刑部尚書的父親霖治參與刑事案件的處理,本可成爲未來朝中棟樑。
卻在一樁大案中,私自放走殺死十五人的惡賊秦隼,本應判處死刑,父皇感念霖氏一族世代爲我朝貢獻,便對他處以宮刑。
於是,那個筆落驚風雨的少年奇才從此成了這深宮中最卑賤的小宦官。
我曾問過霖暮,悔不悔?
他只是無聲笑了笑,答非所問道:「二公主,世人當真分得清佛陀和羅剎嗎?」
我分不清,也看不透眼前的小宦官。
可我卻莫名地選擇了相信他,只因爲他說,他要與我做同謀。
在這深宮之中,我可能真是一人在黑暗中徘徊太久太久了,突然竄出來一個人,說要與我攜手。
我從此不是獨自一人,不再只是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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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後,我與霖暮常約於廢殿中。
我雖不受寵,好歹也是皇朝的二公主,我暗中幫他推舉,成爲父皇身邊最信任的權宦,而他,用背後的霖家爲我的女帝之爭鋪路。
一開始,只是一場交易。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開始苟合,在清冷月光下,在荒涼廢殿內,他喚我「嘉敏」,他擁着我,吻着我,溫柔到極致地對我。
藉着月光,我看清霖暮眼角尾處有一顆小痣,沾染上酒氣,微有些糜爛綺麗的紅豔,眼角小痣,據稱又名桃花痣,是顆涼薄寡情的痣。
我想,他夜夜陪着我,一次次護我,讓親弟霖素爲我冒險,從來不是真正爲了我。
在這深宮裏,每個人都戴着僞善的面具,哪裏會有什麼癡情人?
就算有,那些罕見的癡情人,決計是沒有ťû⁴好下場的。
可我還是想問問他,有沒有,哪怕只是一刻是真的爲我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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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寂寥,風雪呼嘯。
我與霖暮躺在牀榻上,更像是兩個瀕臨絕境的人互相擁着慰藉,取暖……
我撫着他俊秀的眉眼,爲他惋惜。
我早已查明,那個秦隼只是個政權鬥爭下的可憐人,一個替罪羊,硬生生被安上了惡賊的名諱。
那時候的霖暮正是少年得志之時,爲不相關的人,硬生生毀了前途。
他的疼,也是我的疼,他的不甘,也是我的不甘,他的落寞,也成了我的落寞。
霖素死了,我表面波瀾不驚。
但我開始怕了,怕霖暮成爲下一個霖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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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霖暮的父親霖治會來找我。
他穿着朝服,雙眼紅腫,悶聲道:「二公主與霖暮的交易從此罷休,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了。」
年邁的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這些年霖氏爲您付出的也夠多了,我們連霖素都失去了。」
「求二公主放過霖暮,他……已經夠可憐了。」
自霖素死後,霖治一夜之間白了頭髮,他一聲聲求我放過霖暮,說家族榮寵在他心中比不上自己親生兒子的安危。
他拉着我的袖口,朝我磕頭,佈滿血絲的眸裏盡是絕望的懇求。
我看着那張與霖暮有些相似的臉,平靜地說:「霖大人,我會如你的願。」
我抬起頭顱,離開,獨自一人走出了亭廊。
深夜裏,霖暮依舊在廢殿的小屋裏等我。
他拿出一張軍事圖,要同我分析如今的戰局。
我將那幅圖收起來,手臂繞在他的脖頸,嬌媚地撒嬌:「霖暮,今夜我們不談這些,好不好?」
他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又將我摟入懷中,溫柔地問:「嘉敏,你怎麼了?」
我仰着頭,去尋他的脣,去解他的衣袍,撫摸他精壯肌肉,寬肩,指尖滑到窄腰處,向下……
霖暮反握住我的指尖,溫柔低聲道:「嘉敏,這裏不行。」
我低聲笑起來,嬌媚的,咯咯笑着,一直不止……
霖暮蹙着眉,不解地看着我:「嘉敏,你怎麼了?」
我的指尖掙脫出他的手,眼神嫌惡,俯身在他耳邊說:「霖暮,你真是太讓我噁心了。」
他的臉色瞬間陰鬱,手指緊緊捏住我的下顎,聲音極緩,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真讓我噁心。」
霖暮坐在牀榻上,凌厲的眸,審視着我。
我仰頭,笑着:「霖暮,可惜你不能真正品嚐男女情事的滋味?那事真讓人飄飄欲仙,樂不可言呢。」
他的眉擰着,眸裏帶着殺意:「嘉敏,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說,我勾引了梁王的庶子錦文,就在春日宴後,藉着酒意,在假山裏……」
還未等我說完,霖暮瘋了一般,他一手將我拽起,撕開了我的外袍,涼意覆到裸露的肌膚上,卻被灼熱的脣瞬間驅散……
他的手腕微微用力,他熟悉我身體的敏感點,知道怎麼最快讓我動情。
他吻我的ṱű̂ₕ耳垂,低聲提醒我:「嘉敏,我們之間是有約定的。」
我輕蹙眉,埋在他髮絲裏的手指骨節屈起,在水霧的視線裏,咬着脣,倔強地回他:
「什麼約定?不過是一場互利的交易而已,撕毀了,再與旁人立一份便是。
「霖暮,一開始你就不是我最好的盟友,現在,有了錦文,你就更不是了。」
霖暮僵住了,眸色黑得沉鬱,他翻身下牀,面色陰沉地看着此時不堪又凌亂的我。
他的聲線喑啞低沉,像是從地獄中傳來:「嘉敏,我與你已相識五年,如今,竟突然發現,自己好似並不瞭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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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暮推門而出,一股子邪風吹滅了木桌子上那僅有的紅燭。
我摸着黑,穿過長廊,去主屋的木櫃子裏拿蠟燭。
宮道長闊,夜風冰冷入骨,冷得我直打哆嗦,這樣的感覺很久都未曾有過了。
無邊無際的黑暗,望不到頭的孤寂。
所有人都懼怕這座廢殿,不敢靠近,可鮮少有人知道,我曾與那個被冤死的宮女在這萱華殿內,待了整整七年。
她叫紅梅,是我母妃瑩嬪的陪嫁丫鬟,是個啞女。
可她也並非進宮時便是啞巴,我還記得我尚是稚童時,她在我牀榻邊唱小曲哄我入睡,發出的嗓音,婉轉悠揚……
可就在某個如今日一般漆黑的夜裏,她掙扎着回到寢殿,帶着一身的血污,披頭散髮,被人割去了舌頭,倒在了我的腳下。
那一日後,我再未見過我的母妃瑩嬪,而她,成了啞巴。
宮中傳言,我的母親與戲子私奔離宮,臨行前,毒啞了自己的貼身侍女,怕她暴露行蹤。
謠言俞傳俞烈,甚至有人編排,我並非父皇的親生骨肉。
一夜之間,我在這紅牆瓦格之中失去了所有倚靠,白日裏尚且可讀書習字讓自己心靜,可一到黑夜裏,我便抑制不住情緒,心臟揪着疼,夜靜的可怕,也漫長的可怕。
疾苦的環境,身體的折磨,尚可以忍受……可無邊的困頓與孤寂將我整個人都淹沒,拖入深淵。
在無數次夢魘裏,我總能見到紅梅那一晚無助又可怖的模樣,血珠子從她的額頭滑落到眼角,又滑落到嘴角,脖頸,肩頭……
可我清楚的知道,紅梅那日滿身的,腥氣撲鼻的血污,並不全然是她的。
母妃失蹤不久後,宮女們一個個託人打點,投靠了其他宮的主子,最後,偌大的萱華殿內就只剩下尚且還年幼的我和紅梅。
父皇膝下無子,四個女兒又丟失一女於民間,我是當朝二公主,本應享盡榮華,卻在冷清清的宮殿內與一啞巴宮女守在此處七年。
所有人都以爲我這個被父皇遺棄的二公主會在此處了卻殘生,卻未曾想,在我及笄那年,紅梅突然上了吊,就在院中那棵孤零零的梅樹上,那日大雪紛飛,整棵樹綴滿了雪,白茫茫一片,唯有一截紅綾掛在枝頭。
我忘記我是怎麼被接出這廢殿的,只聽宮人們說,當時我站在那棵梅樹下,一動不動,目光淡漠疏離。
他們說,我是怪物,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母妃走的時候,一點沒哭,紅梅死得悽慘又莫名,還是像個木頭人一樣。
母妃走了,紅梅走了,偌大的宮闈裏更沒有人會陪着我,疼惜我,護着我了。
我費盡心機討好父皇,可卻換不回他一絲垂簾,我知曉,無論他信或者不信,那些流言蜚語對至高無上的帝王權力是挑釁。
無人庇佑的我,如同螻蟻。
那日從太和殿出來,殿外風雪不斷,絲絲縷縷的悲涼將我裹挾。
「二公主,我會幫你。」
那時還是小宦官的霖暮在朝我微笑,他用寬厚的手掌,替我攏了攏頸間白狐毛做的圍頸。
眼前白茫茫一片,唯有他,是鮮豔的色彩。
「二公主,你想做女帝嗎?我們要不要做盟友?」
我想做女帝嗎?
誰不想呢?畢竟權力能帶來財富,利益,尊重……
可那句盟友更具誘惑力,萱華殿內無邊無際的孤寂能將人一片片撕裂,我不想再孤立無援,獨自一人矗立在寒冬之中。
五年間,霖暮這個盟友做得很好,疼我,護我,替我籌謀,讓我在這片紅牆裏有了自己的羽翼。
他幾乎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在黑暗裏,他會將我摟在懷裏,慰藉我,我都快忘記了獨自一人在漫長的黑夜中等待的滋味。
「嘉敏,沒關係,你有我了,你怎麼還會覺得自己只是一個人呢?
「嘉敏,隨旁人怎麼看,爲自己而活,我會護着你的,整個霖氏都會是你的後盾。
「嘉敏,活着就有希望,我……我們都是。」
霖暮說得沒錯,活着就有希望,可再這樣下去,我不敢擔保他會有命活。
隨他怎麼想吧,羽翼已豐的二公主像是丟掉穢污一般丟棄了自己原先的踏腳石,然後又找到了新的,更堅硬的踏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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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騙了霖暮,我和錦文之間什麼都沒發生。
在春日宴後,在那假山裏,他同我說,「二公主,若我輔佐你成爲女帝,事成後,我要做輔國公。」
我蹙着眉問他,「你爲何選我?」
突然又覺得這個問題很蠢。
他不是選擇了我,而是沒得選。
大皇姐遠嫁塞外,四皇妹如今下落不明,梁王嫡子選了三公主嘉寧,他沒得選,只能選Ṱú⁷我,選一個不被父皇所喜愛的公主。
這條路,一旦開了頭,便註定是要走下去的,宮闈中,那些猩紅的,寒徹徹的眼,一雙雙地都盯着我,爭與不爭,從來由不得自己。
只是以後這條路上,不會再有霖暮了,也不會有霖氏的任何一個人。
……
在春風樓的閣樓裏,錦文坐在書桌前,一襲玄衣,面如冠玉,眉目低垂間手中拿着一本詩經。
他是皇城裏有名的乖張公子,喫喝玩樂樣樣精通,容貌俊美,又四處風流,傳聞有許多桃花債。
我勾脣笑了笑,活得自由灑脫,喜好風花雪月的公子,卻偏偏想不透要介入朝堂,爭權勢。
錦文見我走來,將手中的詩經合上,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雙眸直勾勾地盯着我,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可否隨霖暮一般喚你嘉敏?」
疑惑,驚恐,害怕……
只有在那座廢殿裏,在那間隱祕的小屋裏,霖暮纔會這樣喚我。
錦文知道了什麼?
他又知道多少?
這場由他發起的合作,我本是上位者,卻被他一句話就擊得潰不成軍,落了下風。
他在告訴我,他知曉了我最隱晦的祕密,他在試探我,威脅我。
我藏在袖子裏的拳頭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後背濡溼一片,原本在腦袋裏已經想好的條件,竟成了一片空白。
錦文走近我,伸出纖長又骨節分明的手指替我理了理額前的碎髮,道:
「嘉敏,不要怕,我們是盟友。我們對彼此之間不該有所隱瞞,不是嗎?
「我知曉了你的祕密,那我也告訴你,我的祕密吧,這樣比較公平。」
錦文的祕密,是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匿着磅礴的野心和鉅額的財富,那些他整日流連的花街柳巷大多是他的產業,不只是財富,那些看似蕪雜的地方,那些花姑娘,早已被他訓練成了密探。
錦文溫柔地朝我笑:
「嘉敏,你瞧,我比那個宦官更適合做你的盟友。
「霖氏算什麼?那個沒落的家族,加起來的財富都不及我一人。」
他又湊近了,低聲道:
「嘉敏,霖暮只是個宦官,他連命根子都沒有,還誘哄你。
「你被他騙了,他這樣骯髒,污穢的人……」
還未等他說完,我的巴掌就揮了過去,銳利的指甲戳破了他的臉頰,那張精緻的臉瞬間出現一道血痕。
錦文眸色沉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嘉敏,你要做女帝,就不要這般感情用事。」
他看着我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個荒唐至極的瘋子。
可是他怎麼會懂我對霖暮的感情?
孤寂歲月裏唯一的傾訴者,少女時期的悸動……
當初對霖暮,是我主動引誘他,而如今將他推開,也是爲了護他周全。
他是即使落入到那般不堪境地也仍清風霽月之人,骯髒,污穢,這樣的詞怎麼能用來玷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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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文伸出手指撫摸自己臉頰的傷痕,指尖沾到血絲,他的笑戛然而止,面色可怖地盯着我。
收起所有僞裝後,撕開了那層迷惑世人的面具,我有些懼怕他。
這個人太可怕了,他說他的計劃,所有人都可以被他利用,他說他觀察了我很久,知道我很多事情,我的身邊有他的【眼睛】。
我後悔了,我不想跟這樣虛與委蛇的人合作,我後退了。
錦文離我更近一步,我轉身,卻被他從後面擁住,他的手桎梏住了我的腰。
我不動,只是用狠厲的眸子看向他,他也不動,只是看向我,在我耳邊低聲道:「嘉敏,你聽見了嗎?有人進了閣樓。」
他不再說話了,四周靜得可怕,我攥緊了拳頭,幾乎是一瞬間,我的心口像是被人重重紮了一刀,窒息般的痛。
霖暮站在門邊看着我,面色煞白如一張薄紙。
我覷了一眼錦文,他饒有趣味地看着我。
他故意的,這是他的地方,沒有他的默許,根本不會有人能夠闖進來。
他和我談霖暮,他放他進來,他是在試探霖暮是不是我的軟肋?
霖暮一雙眸寂寥又荒涼,盯着我和錦文。
我清楚,我和錦文之間明明是劍拔弩張,可在旁人看來卻是在耳鬢廝磨,親密曖昧。
霖暮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朝我伸手,艱難地動了動脣,說:「嘉敏,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喚我「嘉敏」,他的聲音很溫柔,出口的每一個字卻像是在我的心尖上刻刻凌遲,我想不顧一切朝他奔去。
可錦文在我耳邊低聲說:「你想毀了他嗎?」
我突然就清醒了。
前方是光亮,可身後是黑暗,我伸手,霖暮無法將我帶離,只會隨我一起被黑暗吞噬。
我強壓住心尖的疼痛,貼近錦文,擠出一個最嬌媚的笑容:「霖暮,你怎麼還跟到這兒來了呢?來看我和錦文如何顛鸞倒鳳的嗎?」
我故意說着下流話,勾着脣笑。
錦文拍了拍我的脊背,一副滿意的模樣。
霖暮的身子在發抖,搖搖欲墜。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瘦弱,看着像是站都站不穩了,可他的手臂一直伸着,執着又堅定。
我狠了狠心,繼續說道:
「霖暮,我們不過是盟友而已,如今,我瞧不上你了。
「當年我走投無路纔會跟你好,你都不知道,你抱着我的時候,我有多噁心。」
惡毒的話,一句句說出口,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被刺破了,靈魂也被擊碎了。
霖暮依舊站在對面,一動不動地直勾勾盯着我。
他咬着脣,眼眶猩紅,嗓音有些啞:「嘉敏,我們不做盟友沒關係,你別傻……被人利用,成爲別人的刀。」
霖暮就站在那裏,他不走,再多一秒我就快撐不下去了。
可這時候錦文吻住了我的耳垂,隨後,我聽見他陰冷冷地對霖暮說:「嘉敏和我可不只是盟友,我們早對着明月,互許了終身,我們是要做夫妻的。」
霖暮臉色霎時變了,原本就晦暗無光的美貌面孔上,籠罩上了一層寒霜。
我和霖暮,在最動情的時刻,也曾說過纏綿到極致的情話,卻從不曾許過終身,我們都知道,我和他,註定做不成夫妻的。
余光中,感受到霖暮在看我,可我垂着頭,不敢去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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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暮被我激走了,背影淒涼幽怨。
他走後,我一把推開錦文,用力猛了,跌落到地上。
他俯下身子,扯着我的胳膊,捏住我的下顎,逼我看他:
「嘉敏,你沒得選了,你註定要與我同路。
「你太脆弱了,感情用事,心不夠狠,你這樣,做不了女帝的。」
他又貼緊了我的臉,輕聲說:
「我是梁王庶子,你是最不受寵的公主,我們都是不被看好的人。
「嘉敏,這個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懂你了,孤寂,妒忌,不甘,野心……」
錦文像是一條貼在我身體上的毒蛇,黏膩,冰冷讓人直犯惡心,他眸裏的恨意,濃郁得像是要將一切毀滅。
可我不是這樣的,我和他是不一樣的。
我犯了蠢,不想孤立無援,爲了「拋棄」霖暮,急不可待地找了新的盟友,將自己送入了狡猾的毒蛇口中。
錦文嗤笑着看了一眼狼狽的我,突然扣住了我的下顎,他冰冷的脣覆了上來,
舌尖被一顆藥丸抵住,滑落進了喉嚨。
我踉蹌着站起身,道:「錦文,你竟敢給我下毒,我好歹也是皇朝公主,你想死嗎?」
他眉眼森冷,笑容陰鷙:「這不是毒,是蠱,我用了十年時間,提取千種蟲蛇,僅製成這一枚藥丸,從此,我與你,命脈相連,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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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寢殿內,我臥在牀榻,聽微風輕輕拂過樹梢的沙沙聲,心始終無法安寧。
我派人去查探了錦文的身世,他竟是巫女之子,有祕聞說,他的母親在他年幼時,在府內施巫蠱之術意圖毒害梁王妃,被梁王下令施以火刑,活活被燒死。
錦文這局棋,走了整十年,崎嶇的,充滿荊棘的血路,支撐着他的是內心磅礴的恨意。
風停了,窗外有琴音悠揚。
那是霖暮的琴音,他在萱華殿內等我。
我撐起了手臂,走到窗臺,便再也挪動不了腳步。
我的身邊,不止一雙,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那些【眼睛】在暗處,蘊含着潮湧,比夜更深,等着抓獲我的祕密後便成了他們新的籌碼,成了脅迫我的鐵鏈枷鎖。
錦文的手段陰險又毒辣,可極爲有效。
他的花姑娘們溫香軟玉,活色生香,勾得那些達官貴人一個個自願交出密報。
他那些旁門左道積攢的錢財,行賄,買官職,培養勢力。
還有一批,錢財,色慾都收買不了,用武力脅迫,用親人威脅,總有辦法的,是人,就有軟肋。
以前的他,做這些腌臢事,沉寂又隱祕,可現在,他打着二公主的名號,行事變得張揚起來了。
他的手下們,成了二公主的黨羽。
我什麼都能不用做,卻又什麼都做了。
我去找錦文,冷着眸,看向他:「骯髒的上位手段,踩着屍體開拓的女帝之路,得來,也會被世人唾罵。」
他脣角勾了勾,笑意中帶着狠戾:「從來都是成王敗寇,善惡難辨,贏了便成了清流。」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爲清流?
可他的手伸得太長了,伸進了真正的清流霖氏。
我沒辦法了,只有向他求情,求他放過霖氏。
錦文聲線清冷:
「嘉敏,如果可以選,我絕不會選你,瞻前顧後,太過重情。霖氏的人,死板生硬,在朝堂上多次彈劾我們的人,留不得了。
「嘉敏,帝王是沒有情愛的,無論多親密的人,擋了你的路,都要剷除。」
他擰着眉,俯身看我,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串血紅的珠鏈,籠罩着詭異的光。
他的手指只是微微劃了劃珠子,我心口猛然疼痛起來,緊接着,彷彿有無數的蟲蛇在我的皮膚上啃咬,將我的每一寸肌膚都撕扯成絲。
我匍匐在地上,脣被牙齒咬出了血痕,指甲扣進肉裏,倔強地不肯開口求饒。
錦文低聲笑了笑:「愚蠢。」
他又轉了轉珠子,疼痛瞬間消失了。
他用我身體裏的蠱在警告我,我只是一個傀儡,他纔是掌控一切的人,他要對付霖氏,我根本沒有本事拒絕。
可是,錦文對付霖氏,在霖暮看來,就是我對付霖氏,那我和霖暮,便真的徹底決裂了。
-12-
從春風樓入宮,天已昏暗。
宮道長闊,有一人背立站着,一襲白衣,背影沉穩孤寂。
這條路是我回寢殿的必經之路,他特意守在這兒等我。
我愣了愣,輕輕喚了聲,「霖暮。」
他轉過身,眼眸沉沉,似乎有寒霜凝結在他的眉宇,整個人被籠罩在淒涼的月色裏。
我想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說些什麼,怎麼開口。
我們曾是那麼親密的關係,短短數月,卻如此疏離。
他凝視了我半晌,啞着嗓開口:「嘉敏,你當真要與霖氏爲敵嗎?」
我剛想開口,卻聽見了輕柔的腳步聲。
我上前,拉着他的手,奔向了宮殿外的一片竹林,竹林茂盛濃郁,暗暗悠悠,不易被人發現。
我們站在月光下的竹林裏,我想掙脫開他的手掌,卻被他更緊地握住。
他那雙清冷的眸望着我,輕聲問:「嘉敏,你在躲什麼人嗎?」
我蹙眉,看着他:「只是不想讓人看見我同你一起,引來閒言碎語而已。」
他垂眸,緩聲說:
「嘉敏,那個錦文不是好人,你跟他,無異於與虎同謀。
「你若……不想再同我一起,選個克己復禮,光明坦蕩的同路人。」
我抿了抿脣:「霖暮,在這裏,在這喫人的紅牆裏,我有得選擇嗎?」
我冷笑,繼續道:
「你那日說,你從未了解過我,其實沒說錯。我和錦文同路,其實是因爲我和他,都是一樣卑劣,爲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的人。
「我曾告訴過你,我與一啞巴侍女,在那座廢殿待了七年,可你不知,我爲了逃離,爲了我的榮華,爲了我的前程,親手將她殺死,僞裝成上吊自殺的假象。
「我裝作一副玉潔松貞的模樣,與你同謀時,從未害過人,那不過是,爲了討好你,讓你身後的霖氏爲我所用。」
提到霖氏,他微微蹙了蹙眉頭:「嘉敏,不用這樣說自己,你並不是這樣的。」
我心煩意亂,我將一切搞得如此混亂不堪,我和霖暮,我們之間也曾惡語相對,也曾劍拔弩張,可始終並肩同行。
可如今,我親手斬斷我們之間的牽絆,他卻依然相信我。
他漂亮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墨色沉沉,溫情又灼熱,拉扯着我沉淪。
霖暮靠近,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我心臟猛然跳動。
我害怕他說出什麼纏綿的情話,害怕他在這個時候向我吐露愛意,害怕他動搖我本就搖搖欲墜的心。
我與他決絕後,更清晰地明白,我對霖暮的感情。
那些孤寂夜晚的思念,彷徨無助的依賴,只想他一人守候在身邊,不是愛,是什麼?
霖暮從來都說他只是我的盟友,我們的關係建立在利益之上。
可他爲我所做的一切,他真的……只當我是盟友嗎?
「嘉敏。」霖暮溫柔地看向我,細長的指勾勒我的眉眼,「我說過,爲自己而活,我會護着你的,我會在你身後。」
我的心狠狠被觸動。
他永遠知道,我最需要什麼?
我最珍視什麼?
這些話,永遠比那些虛浮的情話更觸動我。
可是,我的心口突如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像是一把刀翻攪,然後蔓延到五臟六腑,我支撐不住,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知道,那是錦文的蠱在警告我。
在我徹底失去知覺前,霖暮的臂膀緊緊摟住了我,他好像說了什麼,但我聽不清了。
-13-
當我醒來,已經躺在了公主殿裏。
陽光從格窗投射進了我的牀榻,意識被喚醒。
我對着銅鏡,看着鏡子裏那張疲憊,虛弱的臉,眼裏漸漸蒙上了一層溼漉漉的霧。
螺黛輕輕描眉,脣脂豔紅,穿上金絲紅袍衣,鏡子裏的女人華麗出塵。
我勾着脣笑,笑着,笑着,眼淚要被嗆出眼眶。
錦文想利用蠱控制我?
我憑何就被他輕易拿捏呢?
春風樓外,我欲走近。
卻見錦文正畢恭畢敬地送一人上馬車,那人一副商人模樣,我應該不識得,卻覺得有幾分眼熟。
錦文看見我,竟神色慌張。
閣樓裏,我先發制人,重重地給了錦文一巴掌。
他怒幽幽道:「嘉敏,是你先不守信諾的,你和那個宦官進那竹林,幹什麼?」
我冷笑着:
「你監視我?錦文,你連尊卑都分不清嗎?
「我是公主,你只是梁王庶子,即使我們合作,也是我在上,你在下,我爲尊,你爲卑。」
他神色微微變了變,卻很快又恢復自若:「嘉敏,你太過ťű⁼仁慈,那些劊子手的髒活你嫌惡,怕弄髒了你的手。」
我凝視着他,脣角一勾,又重重揮了他一巴掌。
「你有何資格來評斷我仁慈不仁慈?妄圖用那蠱來脅迫我嗎?錦文,你未免過於狂妄自大。」
錦文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冷冷地看着我:
「嘉敏,我怎麼會威脅你呢?那蠱是爲了讓我們的前程,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啊。
「我生,你便生,你死了,我便也活不了呢。」
我笑了:
「你未免太自不量力了,用生死來威脅我。我是瘋子,你不知道嗎?
「你要跟我比誰更不怕死嗎?
「我捨得下我的命,你捨得下嗎?」
錦文不作聲了。
人和人鬥,不過是比誰更沒命門在對方手裏,誰更能割捨而已。
他隱忍這麼久,籌謀十數年,如何捨得放棄他現在所擁有的?
我拿出身份權勢壓他,做出高姿態,這場談判,我落了上風。
我說,我要參與他的籌謀,他獲得了什麼密報,要同我分享,他要對付什麼人,得要我同意。
我陰沉着臉,平靜地對他說:「錦文,如果你再隨意對我用蠱,我就會殺了你養在醉花樓裏的那個女人。」
錦文臉色瓷青,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終究成了和他一樣卑劣的人,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威脅他。
他也並非我以爲的冷血無情之人,也有人被他藏匿於心尖,不捨她被髒污沾染半分。
-14-
深夜,我躺在牀榻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腦海裏反覆浮現的是白日裏那張似曾相識的商人面孔,錦文畢恭畢敬的態度,看見我的驚慌,一切都不合常理。
我必須主動出擊,不能被錦文蒙着眼睛推搡着往前走。
未知的選擇往往是恐懼的來源,可比未知更恐懼的是被人擺弄而無法選擇。
我從紫檀架上找出一把蕭,用簫聲傳情報是霖暮想的主意。
這支簫是他親手所做,吹出的音律不同於尋常的木蕭,他培養的那羣忠心義膽的小宦官聽得懂。
霖暮如此慷慨,這些人,如今依然爲我所用。
指下勾抹滑勒,情報隨宮牆傳遞,簫音嫋嫋,流瀉出的還有我的千萬分惆悵。
-15-
宮裏的所有人都說二公主瘋魔了。
爲了爭女帝之位,不擇手段,陰險毒辣,與奸佞爲伍,殘害忠良,卑鄙無恥。
我一改往日溫順的性子,行事高調張揚,在朝堂上針對霖氏。
甚至連綿文都勸我收斂。
我只是輕笑:「不是你說,帝王無情?如今,我只是徹底想明白了。」
他道:「我只是怕陛下生厭。」
我柔聲安撫他:「如此瞻前顧後又如何能成大業?若羽翼足夠豐滿,連父皇都忌諱幾分的程度,一切便自然水到渠成。」
「連陛下都忌憚幾分?」他蹙眉。
我準備離去,沒走幾步,卻被錦文從身後叫住。
「嘉敏,或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藏匿在長袍下握緊的拳頭終於放鬆,轉身對他笑了笑。
……
錦文說的助我一臂之力,是將烏蘇國的四皇子引薦給我,也就是那日,在春風樓外,他畢恭畢敬對待的人。
我之所以眼熟,是因爲四皇子曾代表烏蘇來與我國和談,卻以失敗告終。
兩國如今劍拔弩張,錦文卻爲謀取錢財,將他利用花姑娘們收集來的密報私下提供給烏蘇四皇子。
四皇子笑得陰惻惻:「二公主,與我聯手,我們互換情報,將彼此送上那至高無上之位。」
我親手爲他斟了一杯清茶,語氣輕柔:「我們已經爲你提供了這麼多情報,可你,還未讓我看到你的誠意。」
「什麼樣的誠意能讓二公主滿意呢?」
「比如……聽說烏蘇組建了一支對付我國的軍隊,若能從四皇子處得到一點消息,定能讓父皇高看我。」
四皇子未作聲,只是眯長着眼看着我。
我對視他的眸,坦坦蕩蕩。
錦文在一旁推波助瀾:
「我們已合作多次,我敢擔保,二公主是值得信任之人。
「若是二公主繼承大統,對四皇子你,是百利而無一害。」
四皇子蹙了蹙眉,飲下了一口熱茶。
「我可以爲你提供那支軍隊的部署圖,但只能是鳳毛麟角,用來取悅你的父皇陛下,謀取他的信任。」
我笑了笑,又向他身前的空杯中斟滿了茶。
「自是當然,合作愉快。」
-16-
玫瑰花瓣鋪滿浴池,水滴顆顆滑落在肌膚之上。
霖暮穿着一身白衣,在池邊侍奉。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便隨我一同跌入池水之中,他凝視我,吻如暴風驟雨般猛烈,繾綣纏綿。
我抬眸去吻他的眼簾,溼漉漉的,他的長睫垂着淚。
霖暮喑啞着嗓問我:「嘉敏,你爲何要背叛我?我們不是說好,要陪着對方嗎?」
我心中一顫,酸楚湧在心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霖暮……我……」
「嘉敏,背叛者是要受到懲罰的。」他的脣貼着我的耳垂,輕聲說。
在我還未反應過來,他隱匿在長袍裏的匕首刺向了我的心臟。
瞬間,心口湧出的鮮紅血滴落在玫瑰花瓣上,浴池水閃爍着鮮豔的紅。
霖暮緊緊擁住了顫抖不止的我,在我耳邊呢喃不止。
「嘉敏,不要怕,很快就會過去了。」
「嘉敏,我們說好,不會離棄對方,所以,你不要怕寂寞,我已服下了毒藥,我很快會來陪你的。」
「很快,很快,我們就能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了寥寥煙霧,隨後消失不見,心臟的疼痛,嗡嗡耳鳴……
我猛然睜開眼,是孔雀開屏圖案的繡帳,環顧四周,我依舊在公主殿內。
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場夢魘。
只是,夢中那心口間劇烈的痛感並未消失,依舊一股股朝我襲來……
我的額頭,脖頸,後背早已被汗水浸溼。
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被噩夢驚醒後,我再也無法入睡,在微弱燭光下,我仔細翻看烏蘇四皇子給的軍隊部署圖。
雖只有一小部分,卻可見兵力強盛,窺見任務區分,以及精密的佈局。
由此可見,烏蘇對我國早已虎視眈眈。
雖然只是鳳毛麟角,但也足夠改變兩國僵持不下的局勢。
我拿出此前霖氏收集的情報,細細覈對,可見此圖爲真。
只是可笑,霖氏爲此,費了這麼多力,甚至連霖素的命都被折了進去,最後竟通過這種污糟的手段得到。
不過這樣也好,他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了。
-17-
霖氏立了大功,因爲霖治在朝堂上獻上了烏蘇的軍隊部署圖,以及對烏蘇監視多年而得來的情報。
這些東西,足以顛覆兩國的局勢,讓我國不再畏懼烏蘇的威脅。
父皇大喜,重賞霖治。
霖治官級連升三檔,賞賜雙眼孔雀翎,四團龍補服,黃帶,黃金萬兩,田宅無數。
父皇問霖治,部署圖如何得來?
霖治愣了愣:「此圖是通過霖氏情報密網傳遞,卻不知是何人呈遞?」
父皇眯起眼,笑了笑:「若你不願說便罷了,做臣子者只問忠心,有所保留,也合乎常理。」
霖治無奈,哽了喉,卻不知如何辯駁。
這圖是如何而來的確不重要,卻爲霖氏一族帶來無限榮華。
只是,朝中都在諷刺我這個二公主,往日裏故意針對霖氏,如今可謂是作繭自縛,更不受父皇所喜了。
下了朝,還未走出長廊。
一雙手猛地將我拽住,轉身,正對上錦文陰冷的眼神,他的眸裏是洶湧的殺意。
「嘉敏,你欺騙了我。」他的聲音陰冷冷,像是結了冰。
「你知道,欺騙我的代價嗎?」
我用力甩開了他桎梏着我的手,「代價?又是用你那蠱來威脅我嗎?」
「嘉敏,那蠱被我用心頭血養了十年,你可知,被我種蠱之人,從此與我命運相連,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你不知好歹,戲耍烏蘇四皇子,你以爲我還會有命活嗎?」
他忽然大笑,聲線淒厲:「我一個庶子,死了,還有個公主陪我,不虧。」
我平靜地看着他。
「錦文,一開始就是我們錯了,選錯了路,爭鬥,奪權,耍些陰招,害人或許都可以被容忍,但是叛國便註定是死路。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孤獨了,這條黃泉路,有你能陪我,也很好。」
錦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表情古怪,像是在看一個瘋子。
若不是瘋魔了,又怎麼會有人這麼平靜地面對死亡呢?
我笑了笑,溫柔地問他:
「錦文,我們要死了,這世間,還有沒有什麼你舍不下的人呢?
「那個醉花樓裏的姑娘,若你不在了,她會不會爲你難過?」
提到那個姑娘,錦文的眼神從狠厲變得柔和了,隨後是哀慟,絕望……
這世間無論多大奸大惡之人,總有些東西,有些人,是割捨不下的,是一想到,心頭便會泛起酸楚。
錦文還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口,他的眼眶泛紅,緊緊抿了抿脣,卻落寞地離去。
他的腳步有些急促,似乎是要趕着去見什麼人。
那些話不只是同他說的。
這個帶給我傷痛的人世間,卻也有我舍不下的溫暖,想相守一世的人。
-18-
入夜。
我惆悵着,莫名竟走到了萱華殿外。
這裏,是我曾經最想逃離的地方,如今,兜兜轉轉,卻成了我最想念的地方。
這座廢殿,廊中幽暗,我隨着孤冷月色入了那間小屋。
卻見霖暮坐在桌案前,紅木桌案上擺着那把古琴,可他只是呆呆望着,卻未曾彈奏。
我闖入殿內,他頓了頓,神色卻很快恢復平靜,月色灑在他絕美面孔上,一雙眸子看不出悲喜。
「嘉敏,你來了。」他的聲線似乎有些悲涼。
我走近他,俯下身,手臂勾着他的脖頸:「霖暮,陪陪我吧。」
他凝視我:「嘉敏,你的圖謀失敗了,你後悔嗎?」
我低聲笑了:「是的,我的圖謀失敗了。那你願陪我一起去死嗎?」
黑暗裏,霖暮的眸似蘊含萬千星辰,勾得我心頭盪漾。
我本是隨意一問,卻忽地生出了期待。
「不願意。
「臣不願意陪二公主去死。」
霖暮一字一句道,似在我心上施以凌遲酷刑。
在這座廢殿內,在這間小屋裏,他這是第一次喚我二公主。
我勾脣,苦笑道:「霖暮,不過是玩笑話而已,你怎麼還真認真作答呢?」
我貼緊了他的臉,嬌嗔道:「你就哄哄我,不行嗎?」
他將我推開,聲線冷了下來:「如今,霖氏已重獲陛下信任,不愁榮華,你對我,已經沒了利用價值。」
我呆滯住了。
一霎間,我竟像個木頭般愣愣地戳在原地,昏昏沉沉,意識渙散。
霖暮在說什麼?
明明前些日子,他還說會陪着我,護着我……
如今,又是夢魘嗎?
他的臉依舊俊美柔和,可那雙眸卻幽深沉墜,只有冷漠與涼薄,尋不到一絲情誼。
他的脣微微勾起:「嘉敏,你怎麼還是如此天真呢,從來分不清真情或是假意。」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霖暮,你在說什麼?」
他的神情陰鬱:
「那時在太和殿外,不過是隨意的試探,便讓公主赦免我的過錯。
「幾句溫情脈脈的情話,故作姿態地討好,便誘哄到了Ṭű₇你,以爲我真心將你當作盟友。
「我對你,從來只是利用而已,我原先還有幾分愧疚,可你的中途毀約,那幾分愧疚便只剩下恨意了。」
爲什麼霖暮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呢?
什麼試探?
什麼誘哄?
那些依偎陪伴,那些纏綿悱惻,從他口中說出,卻成了欺瞞與利用?
我應該是半分也不信的。
可霖暮看着我的眸深深沉沉,透着幾分冷戾,眼底流轉着陌生的陰鬱。
「霖暮……你恨我?」我死死咬着脣,質問他。
他的聲線如同冬日寒雪一般,不帶一絲溫度:
「怎麼能不恨呢?你們這些皇室中人,輕飄飄一句話,便可主宰別人一世的命運,所有人都要爲你們臣服。
「我們這些卑賤的下位者拼了命地討好,卻也不過是爲了安身立命。
「嘉敏,我們之間一開始就是不公的,我們霖氏爲你失去了這麼多,你叫我怎麼能不恨你呢?」
我死死盯着霖暮,開始迷惑了,分不清他話裏的真假。
他說,他以前那些話都是爲了討好我,那如今的話便是真話嗎?
在這人世間,我唯一想相守的人,唯一想告別的人,唯一舍不下的人,心底卻一直恨着我嗎?
過往的溫暖與纏綿,牽連與羈絆,竟成了我一人的虛妄。
如此……也好。
我便可以毫無牽掛地走了吧。
只是我走後,他一人在這深宮裏,會不會像我曾經一般感到寂寥呢?
他那般清冷孤傲的人,曾困守着心底那輪明月,卻被扔入【泥濘】之中,若沒有了我的庇護,他會不會還犯傻呢?
他餘生漫長的歲月裏,會不會想起這座廢殿,想起我們那些慰藉取暖的夜,想起……我呢?
霖暮回望我的目光一片死寂,我的心窒息般悶痛。
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觸碰他,伸出細長的指,勾勒他好看的眉眼,記住他的模樣。
胸口突然一陣刺痛,對上霖暮冷漠的眸色,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刀尖刺向了我的心臟。
瞬間,心口湧出的鮮紅血液滴滴浸溼了我的淡黃色宮裙,像一朵絢爛的紅蓮,刺目又豔麗。
他那日說的原來不是氣話,霖素死了,他竟真的想親手了結我?
我捂住胸口,輕聲問:「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他勾脣,溫柔地笑:「嘉敏,你真傻,我從未愛過你,我與你之間一開始就是一場交易……」
血湧得很快,浸滿了整個手掌,疼痛讓我往下墜,倒在了金磚墁上。
倒下時,我伸出滿是血的手掌,努力想要握住些什麼。
可意識模糊間,卻只剩下霖暮若隱若現的輪廓,連他面容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晰了。
我終究是什麼都留不住的。
原來那並不是一場噩夢,是一場預示。
-19-
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我回到了幼年,那時父皇還很疼愛我,母妃瑩嬪日日守候在我身側,紅梅會在我牀榻邊唱小曲哄我入睡,發出的嗓音,婉轉悠揚……
母妃不喜爭寵,整日擺弄着萱華殿小院子裏的花草,在暮春時節,紅牆黛瓦內,草長鶯飛,花木扶疏,整個萱華殿都瀰漫着香氣。
母妃性子溫婉,臉上總掛着淡淡的笑意,那時候的生活平靜又幸福。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母妃變得不愛笑了,她的臉上總浮現着淡淡的哀愁。
有一日,她將我摟在懷中,哽咽着說:
「嘉敏,你的父皇有太多太多的女人,可他,卻只有我。
「母妃是個自私的女人,想陪着他,不想讓他一個人。」
她將我摟在懷裏,嘆息:「嘉敏,你會怪母妃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那時候的我,分不清對錯,也聽不懂母妃所說。
可我知道,母妃做了虧心事,揹着父皇,與那個戲子在後殿竹林私會。
前些日子,我偷偷跟在母妃身後,看見他們在月光下親吻,纏綿。
月光將我籠罩,母妃的眸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我身後,眼眸中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我才發現,父皇提着劍,站在我的身後。
後來,那把劍的劍鋒上沾上了鮮紅的血,一滴,一滴,匯聚成珠……
星辰雨落,滿地的血水最終被沖刷無影,母妃望着我的眼睛,是憤怒,仇恨,絕望。
我才明白,她以爲是我向父皇告了密。
沒幾天
沒幾日後,紅梅滿身血污地從竹林處飛奔而來。
紅梅被割了舌頭,卻依舊比畫着,要我同她去竹林救她。
可是,一個人自己想死,對這個世界沒有眷戀了,別人是救不了她的。
我時常想起那一晚,母妃問我怪不怪她?
她留給我太多孤寂與痛苦的歲月,甚至父皇明知我是他的骨肉,卻對我生了隔閡。
可我從未怪過她。
再後來,是我和紅梅在萱華殿內朝夕相伴,可不知何時開始,她開始嘔血。
母妃生前相熟的太醫來看了看她,搖了搖頭:「二公主,她得的是絕症,命不久矣了。」
紅梅哀痛地看着我,「嗚嗚」的哭腔,抑不住的狼狽和絕望。
她還如此年輕,我想幫她,卻不知道怎麼幫?
沒有實權的公主,連這個萱華殿都走出不去。
紅梅比畫着求我幫她,她太疼了,病痛折磨的她早已不成人形。
我不知道死亡能不能助她解脫,也不知道人死後最終會去哪裏?
可我知道,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
年華飛逝,最後一縷餘暉散盡,落在了萱華殿剝落的紅牆上,那原本鬱鬱蔥蔥的藤木成了枯枝。
霖暮坐在紅木案桌前,將我摟在懷中,手把手教我吹簫。
他俯下身,爲我拂去額前碎髮,溫柔地在我耳邊說:「嘉敏,我會陪着你的。」
隨後,他輕柔地吻我的脣角。
可是突然,他的神色變得可怖,一雙眸幽深沉墜,猛地將藏匿在袖口的匕首刺向我的心臟。
「嘉敏,我恨你,你去死吧。」
驟然間,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迫使我睜開了雙眼。
我支起身子,環顧四周,我竟躺在公主殿的牀榻之上。
這一次又是夢魘嗎?
可是,疼痛無法忽視,我急需向霖暮求個答案。
我顫顫巍巍出了殿,拉着一個侍女就問:「你看見霖暮了嗎?我怎麼會躺在這裏?」
可侍女們只是驚恐地盯着我,說我被人發現受傷昏迷在了廢殿,就只有我一人。
從萱華殿到太和殿,從朝飛暮捲到星沉月落,我尋遍了整個宮闈,卻找不到他。
我扯着平日裏與他相熟的小宦官衣袖,在殿外攔住霖治,問他們霖暮去了哪裏?
一個大活人怎麼會突然憑空消失?
可沒有人回應我,沒人能給我答案。
霖治看着我,眼底薄薄的悲涼浮漫了幾分:
「二公主,他已經選了自己要走的路,我……成全他。
「忘了他吧,舍下,才能走好自己的路。」
-20-
萱華殿被修繕,我重新住了進去。
我再也不過問朝堂之事,每日只顧打理院中綠蔭花徑,聽清泉潺潺。
我聽聞,宮中有傳言道,二公主本就是草包一個,藉着梁王庶子錦文的才智勉強擠進了女帝之爭,可錦文好端端走在街上,莫名竟被飛奔疾馳的馬踩死。
二公主是個孤寡命,所以,身邊之人都留不住的。
我苦笑,屈膝抱住自己,孤寡命嗎?
我忽地憶起錦文那張陰冷的臉,像是從地獄竄出來的羅剎,惡狠狠道:「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可他死了,怎麼沒將我帶走呢?
天階夜色涼如水,小屋內香燭繚繞,紅木桌案上的古琴早已不見,如今上面擺放的是三炷香,一尊金身普賢菩薩。
霖治說,舍下,才能走好以後的路。
可我舍不下,又能怎麼辦呢?
霖暮留給我太多未解的謎,我丟不掉,舍不下。
我想不通,爲什麼我沒有死?
也想不通,爲什麼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或許,我心裏那些揣測是真實的,可我固執地不肯承認。
據傳,普賢菩薩代衆生受苦,虔心供奉,可遠離災禍,延長壽命。
佛前一炷香,燃盡前世苦,三根香,祈求來生緣。
霖暮說過的,「活着就有希望。」
等待讓人孤寂,可餘生很漫長,只要他……活着,想念的人便一定會再回來。
番外(霖暮視角)
-1-
跟嘉敏「決裂」後,我時常回憶起我們初相識的場面。
她明明應該是高傲的公主,卻穿着樸素的,不合尺寸的長袍,一臉素淨,似一個精緻小巧的泥娃娃,在寒風凜冽中,凍得瑟瑟發抖。
我故意叫住她,讓她赦免我的過錯,以此與她交易。
她嬌滴滴的面孔下,卻生了一雙凌厲的眸,審視着我。
我從來不是莽撞的人,卻忽地問她:「二公主想當女帝嗎?奴才想助您一臂之力,爲你籌謀。」
她怔怔愣在原地,又反應過來,斥責我,「大膽。」
後來,我們真就成了盟友,嘉敏將我帶入了她幼時居住的廢殿。
她太孤寂了,孤寂倒是個人向她伸手,她便想緊緊握住。
我心疼地看着她,本應是天朝最尊貴的女子,卻孤寂地在這裏生活了七年,生爲鸞鳳,卻活得謹小慎微。
在黑夜裏,她輕柔的吻挑逗,勾刮,誘我動情,我本應該將她推開的。
可是,我止不住內心的貪慾,想要她,想同她一起,想給她歡愉,頹敗又可恥的我,荒唐地只想將她揉進我的身體裏。
什麼尊卑有序,什麼禮義廉恥,什麼克己復禮,都丟在了她柔情似水的眸裏。
她嬌嬌柔柔地躺在我懷裏時,我想,她想要世間一切,我拼了命,也會捧給她。
我在嘉敏溫暖的懷抱裏被迷醉了心智,在她輕柔的吻裏忘了自己的不堪,可是,清醒後,我又悔了,悔恨自己玷污了她。
那般美好又幹淨的她,怎麼能和我這般污糟人牽扯在一起?
可我自私的,清醒的,不顧一切地讓自己沉淪。
在那座廢殿,那間小屋,我假裝忘記她是公主,忘卻我的殘缺,就像一個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一般,只想擁着她,護着她……
-2-
「霖暮,……你真讓我噁心。
「我勾引了梁王的庶子錦文,就在春日宴後,藉着酒意,在假山裏……」
那一刻,我明知道她說的是謊言,還是動了怒。
她總是這樣,跟我好的時候,就在我耳邊說些綿綿情話,不想好了,就淨說些戳我心窩子的話。
嘉敏咯咯笑着,故意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可這個傻姑娘眼底藏着痛苦與慌張,說個謊,輕飄飄就被識破。
她孤獨無依太久,不懂怎麼對人好,又總想着各種辦法保護身邊的人。
我花了許多年時間,也拗不過她這個毛病。
可我得順她的意,不然她又會不開心,不開心,便又做些蠢事。
我故意生氣推門出去,在陰暗處,躲着,看她落寞地走過高闊長廊。
她摸着黑,穿過曲折廊橋,整個人被清冷月光籠罩。
這一次,她故意將我推開,想徹底斷了和我的牽絆。
這樣……也很好。
我這樣的人,本就配不上她。
嘉敏會有一個疼愛她至極的夫婿,與她生兒育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側,護着她,疼愛她。
我不是這個人,錦文更不是這個人。
我親自去查探,那個男人陰險毒辣,事事成算,爲了目的什麼都捨得下,絕不是嘉敏的良配。
若是光風霽月,克己復禮的同路人,即使不捨得,即使光想着就心疼如刀絞,我也會放她走。
「霖暮,你怎麼還跟到這兒來了呢?來看我和錦文如何顛鸞倒鳳的嗎?」
在春風樓,她又故意說些輕浮的話,想將我趕走。
「嘉敏,我們不做盟友沒關係,你別傻……被人利用,成爲別人的刀。」
我本想好好籌謀,將她帶走,可一看到她入了那隱祕的閣樓,便亂了方寸,什麼都顧不上了。
錦文故意同嘉敏曖昧,雖然我清楚他那句「我們是要做夫妻的」,或許是爲了激怒我,或許是爲了挑釁,或許是爲試探嘉敏與我之間的關係。
可我仍心口猛然一痛,壓不住心底的妒忌,想要撕裂那個摟着她的男人。
夫妻嗎?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才能做夫妻。
我和她不行。
嘉敏站在那裏,像是被野獸挾持的獵物,那個男人眼眸陰冷,死死盯着我。
我站在這裏,救不了她,反而成了讓她爲難的累贅。
我咬緊牙,還是將她一人留在那裏。
我不止說過一次要護住她,不會丟下她一人,可我食言了。
-3-
看着嘉敏在我眼前疼痛地蜷縮,死死咬着已經毫無血色的嘴脣,臉色蒼白如紙。
我摟住了直直倒下的她。
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緊緊貼緊她,她因疼痛而昏迷,縮在我的懷裏,微微弱弱的呼吸聲,脣角也被咬破皮,出了血。
我沉默着,內心的殺戮卻陷落在無盡的黑暗裏。
幸好嘉敏看不到此刻的我,暴怒,陰戾……
她不喜歡這樣的,她喜歡溫柔的人。
我伸出手指,將她眉間的褶皺撫平。
她不知是醒了還是沒醒,開始虛弱地嗚咽。
我俯下身,仔細聽她說。
她哽咽着,輕輕囈語道:「霖暮,我好疼……霖暮……」
我心疼地看着她,這個傻姑娘,只有在夢中才會叫疼。
如果可以,我想守着她,陪着她,哪怕是做她身邊最低賤的奴,只要能看到她。
可是,我不能,我有許多的事情要弄明白。
我輕柔吻了吻她的鬢角,轉身前不捨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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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最後殘餘的一點光從窗臺泄下,明月高掛,月色清絕如水。
我知道父親得來的那張軍事圖是她給的,也知道嘉敏爲此付出了什麼。
我嘆了口氣,她的性子實在不適合做女帝。
嘴上說着狠話,心腸卻是柔的,輕飄飄就爲他人做了嫁衣。
自嘉敏失了勢後,我便每日在萱華殿等她,可真看見她推門而入時,我的心還是顫了顫。
「嘉敏,你來了。」
她走近我,俯下身,手臂勾着我的脖頸:「霖暮,陪陪我吧。」
她貼緊我,凝視我的眸裏卻沒了光彩。
眷戀不捨。
嘉敏笑了笑,問我:「霖暮,我的圖謀失敗了,你願意陪我去死嗎?」
說完,她又流露出幾分悔恨的神情。
「不願意,臣不願意陪二公主去死。」
她愣住了,故作嬌嗔:「你就哄哄我,不行嗎?」
她委屈極了。
我狠了狠心,故意裝作涼薄模樣,故意說着讓她難過的話:
「嘉敏,你怎麼還是如此天真呢,從來分不清真情或是假意。」
「嘉敏,我對你只剩下恨意了。」
她垂着眸,睫毛上沾着晶瑩的淚花,整個人輕微微地顫。
我死死攥着拳,牙關咬緊,又故意激她。
我冷着眸說,我從未當她是盟友,不過是爲了利用她,那些纏綿的情話,那些耳鬢廝磨,不過是爲了誘哄她。
緊接着,我掏出了隱匿在長袍袖下的匕首,刺向了她的心臟。
鮮紅的血順着我的手腕緩緩流下,滴落在地,她呆愣愣地看着我,輕聲問:「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嘉敏,你真傻,我從未愛過你,我與你之間一開始就是一場交易……」
她緩緩倒在了金磚墁上。
她閉上眸前,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袖口。
我輕輕吻了吻她脣,淚落在了她的面頰:「嘉敏,你真傻, 活着的人才有希望, 死了一切就沉寂了, 消失了, 什麼都沒有了。」
聽聞那毒蠱, 施蠱者與受蠱者同生, 共死。
若要解蠱,唯有, 以命換命,用受蠱者心尖血引出蠱蟲。
我沒有辦法陪她死了, 但我能代她入那黃泉。
我故意說着那些狠話,她一定恨透了我, 想要將我忘卻。
只有這樣, 我死後,她便又能輕輕鬆鬆地活。
她會遇到真心待她的夫婿, 高潔的, 溫柔的,比我好千倍萬倍的男人……
會替我完成那些許諾她的誓言, 不再讓她在這世上一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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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蠱發作的時候是這般疼痛。
像是無數的蟲蛇在皮膚上啃咬, 痛苦深入骨髓, 內臟被刀絞一般。
幸好這疼是沒有讓她受,嘉敏身子那般孱弱,死前這麼疼,會委屈到掉眼淚的。
我突然憶起,在那間廢殿裏, 她臥在我的懷裏, 雪白的臂環着我, 紅燭映照得她的臉嬌媚無比, 她問我:
「霖暮, 盟友是什麼?是不是與你結了盟,我在這深宮就不會孤立無援了?」
「霖暮,若是……我未坐上女帝之位,你還會陪着我嗎?」
「霖暮,你有沒有一刻真心待我?」
我的嘉敏,她是至高無上的公主,可她又是個受過許多苦難的小姑娘,害怕黑夜,害怕寂寞……
我說好不丟下她一個人的,可我總是食言。
剛還能聽到風吹柳梢,鳥雀低喃,可忽地變得安靜了, 前方有一層朦朧昏暗的光。
可很快這光, 也暗了下去,四周成了純粹的黑。
在光影閃爍間, 我看見了嘉敏。
她簪花髻,身着布衣,抱着一孩提, 站在弱水河的對岸,笑着喚我:「霖暮,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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