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扣

爲了不再被欺負,我到處造謠自己是那個新來校霸的男朋友。
可他們不信,逼我去證明。
於是,在一衆看好戲的眼神中。
我硬着頭皮朝着賀雲朗走去。
「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求你了。」

-1-
打掃完教室時,學校裏除了我們班裏的這四個人,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這是個週六,也剛好遇上一月一次的放假,所以即使已經高三了,第二天我們也是不用上學的。
今天輪到我值日。
其實不僅僅只有我。按照班主任的安排,每天的值日由前後桌一共四個人一起完成。
教室黑板上值日生那一欄,也清清楚楚地寫着四個名字。
只是從高一下學期一直到一週前,每次輪到我時,留下來的都只有我自己。
這是這一年半來,我第一次跟其他同學一起做值日。
做完最後的檢查後,我們一起關好門窗,接着朝着校門口走去。
我儘量用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慢慢加快着腳步,試圖跟身後的三人拉開距離。
到目前爲止,這都是一個完美的週六。
沒有什麼人來找茬,桌洞裏也沒出現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當然更沒有在洗手間被灑了一身水。
這樣寧靜的一天對我來說是奢侈。
正胡亂想着時,身後的那幾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了上來。
他們拉着我的胳膊,勾着我肩膀,用在旁人看來是一羣學生打鬧的方式,將我拉進了旁邊的巷子。
「你們想幹什麼?」我警惕地問。
面前站着的三人在昏暗的巷子裏朝着我打量片刻,接着坐我前桌的李欽開口了。
「黎文,你值日到這麼晚,你那個男朋友怎麼沒跟你一起?」
「他有事先回去了。」我用早已經打好腹稿的話回答。
面前的人又是一陣不語。
「是嗎,」接着另一個前桌王震說,「我說,你不會是在騙我們吧?」
「我騙你們什麼了?」
「當然是關於你那個男朋友的事情。」李欽頓了頓,「我可從沒見過賀雲朗來找過你。」
「別說找過,」李欽也接上話,「你們在學校裏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我不是說了嗎,」我神色自如,「我們說好不在學校裏公開關係的。」
李欽和王震沉默着,掂量着這句話的真實性。
「是嗎?」隨即李欽說。
他上前一步來,用一種微妙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語氣警告着:
「你最好是。如果被我知道你在耍我們,你就完蛋了。」
回到家後,我躺在牀上,把在脖子上掛了一週的項鍊取下來看。
那是一個平安扣,是按照賀雲朗的那枚仿造的。
是最有力的,最能證明我跟賀雲朗之間關係不凡的證據。

-2-
賀雲朗是一個多月前開學那天轉到灕江中學來的。
轉來一週後,他在籃球場直接快狠準地將上去挑釁他的那個校霸撂倒在了地上,從此成了灕江中學傳奇一樣的人物。
關於他的傳聞有很多,各種說法都有,甚至離譜到了他轉來這邊是因爲在之前的學校搞大了一個女生的肚子。
可不管這些傳聞怎麼說,他都沒有正面解釋過什麼。
也正是因爲這樣,我纔有機可乘。
我在衆說紛紜中,渾水摸魚地放出了一條賀雲朗是同性戀的謠言。
很快大家都在說,原本在首都念書的賀雲朗,是爲了他喜歡的人才來的這裏。
與以前一樣,他對此也沒有做過解釋。這人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
見此,我便開始更進一步,在一次體育課上偷偷拍下了他脖子上那枚平安扣的照片,拿到校外找人仿造了一枚一模一樣的。
很快,大家注意到了我脖子上新添的那個東西,跟賀雲朗幾乎從不離身的那枚平安扣一模一樣。
就這樣,在我的暗中推波助瀾下,我擁有了一個賀雲朗男朋友的身份。
這個身份是一個護身符。
從那天開始,我的桌洞裏再沒有出現過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去廁所,也不會被推到最裏的隔間被消遣一回。
值日不再只有我自己,難聽的外號也很久沒有聽到。
我在一年半之後,再次擁有了一個安寧的高中生活。
只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我從不認識賀雲朗,遑論跟他說上什麼話。
大家觀察了一兩週,見我跟他沒有半點交集,漸漸開始懷疑起來。

-3-
懷着忐忑的心情度過了週末,新的週一卻過得風平浪靜。
週二也依舊毫無波瀾。直到週三上午,前面的李欽和王震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可下午的化學課上,坐我旁邊的崔樂卻畏畏縮縮地遞給我一個小紙條。
我覺得很意外,畢竟崔樂是跟李欽他們一起的。但我還是接過來了。
打開一看,只見上面有一句話:【他們今天要找你麻煩。】
我心裏一怔,想轉頭問問崔樂,可他已經把頭埋進了書堆裏。
第二節是體育課,我忐忑地做完了所有的任務。
高三任務緊,自由活動時間,大家基本上都是回教室寫作業,只有少數會留在操場上。
我也打算回教室去,但剛走到轉角處,就迎面撞上了李欽。
「黎文。」他吊了郎當地靠在牆上,「你說賀雲朗是你男朋友是吧?」
雖然已經做好準備,可那一刻我心裏還是直打鼓。
「是啊。」我硬着頭皮回答。
「是嗎,」李欽輕蔑地哼笑着,「那既然如此,你去抱抱你男朋友,應該也不成問題吧?」
「當然不行。」我努力裝得鎮靜,「我們說好……」
「說好不公開是吧。」李欽打斷我的話,「你這個破理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我沒……」
他擺手打斷我:「黎文,你今天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跟我們去廁所,要麼……」他朝着賀雲朗的方向示意着。
「我知道你會明白的。」

-4-
操場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賀雲朗正在跟他們班的另一個同學打球。
我在李欽和王震狠厲的目光監視下,朝着他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我。籃球拍在地上的聲音砰砰作響。
我穿過大大的草坪,踏上籃球場上的塑膠地板。
越走近,開始漸漸能聽到賀雲朗正跟身邊的同學說着什麼。
他的聲音有點輕,語氣淡淡的,正如這一個月來他給大家的感覺一樣。
「晚上去打檯球?」賀雲朗的同學問。
「嗯。」他回了一聲。
後來的我已經聽不清了。
極度緊張和即將被戳破謊言的恐慌,讓我的大腦已經有點缺氧。
一想着接下來的日子又要恢復如初甚至變本加厲,便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什麼事?」把我從渙散的意識中叫醒的,是賀雲朗的聲音。
也是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因爲恐慌緊張,嗓子裏發不出聲。
「到底什麼事?」面前的人臉上已經顯出幾分不耐煩。
「你……」我深吸一口氣,終於能夠說點什麼了。
「什麼?」
「你可,可不,可不可以,抱我一下?」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旁邊跟他一起打球的同學已經停了下來,正在不遠處看着我們。
聽到這話的賀雲朗明顯有點意外,但也只是一瞬。
「求你了。」我聽到自己的嗓音在發抖。
比我高一個頭的人,依舊沒有出聲。
他微眯着眼看了我一會兒,接着又把眼神移開,朝着我身後遙遠的教學樓望去。
接着,我看到那張冷峻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眼眸裏透出幾分厭惡。
這個過程於我而言,像是刑犯在等待刀落時那樣漫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我的信心快要燃燒殆盡時,賀雲朗把眼神收了回來。
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抬手撩開我額前的碎髮。
接着,一個吻很輕地印在了我的額頭。

-5-
因爲這個吻,全班乃至全校,都知道了我跟賀雲朗關係不一般。
從此別說明面上了,就算是背後,也沒有人再敢對我指指點Ťṻ₅點。
班裏原本迫於李欽他們的威壓而只能避嫌的人,現在也會偶爾跟我搭話了。
我很感激賀雲朗,於是拿着攢了很久的錢去商場買了一個禮物送給他。
那是一根球杆。
晚上放學,我專門等在校門口,看他出來又跟在後面走了好一段,等他旁邊沒有其他人了之後,纔上去叫住他。
「那個,」我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是來,謝謝你的。」
賀雲朗聽着這話,臉色沒什麼變化。
「謝謝你那天幫我,真的很感謝你。」
「這個,」我把檯球杆遞上去,「希望你不要嫌棄。」
他垂眸看了看我手裏的東西,並沒有接。
我怕被他拒絕,於是又趕緊說:
「你放心,我不是來死纏爛打的,我只是想要謝謝你。」
賀雲朗繼續無言地看了我一陣兒,最後終於伸手接過了我手裏的東西。
「如果你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一定不會拒絕。
「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叫我做。」
說到這,他好像終於有點感興趣了。
「哦?」他挑眉道,「比如呢?」
「比如,」我想了想,「我可以給你補課。」
賀雲朗怔了一下,隨後眉梢顯出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你的意思是說我成績差了?」
「我……」我連連擺手,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畢竟事實就是那樣,白天剛出的成績,這人跟我之間隔着幾百號人。
賀雲朗又輕笑了一聲,隨後什麼也沒說,拿着東西就轉身離開了。

-6-
即使有過這次接觸,但我們的關係卻仍舊沒有什麼變化,就算在學校裏見着了,也是不會打招呼的那種。
甚至連點個頭都不會。
很快就是秋季運動會。雖然已經是高三,但是學校的傳統是高三班級也得要參加。
沒有報項目的同學可以去觀戰或者自己活動。
我沒有報,前一天便在教室裏面學習。
「聽說明天賀雲朗有好幾個項目。」正解着題,同桌崔樂忽然說。
自那次後,我跟崔樂慢慢熟悉了起來,話也漸漸地多了。
「哦。」我先是一愣,隨後想到自己那個虛假的身份,又馬上接着道,「他說過來着,但是我沒細問。」
崔樂點點頭,然後又說:「那要不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沒有拒絕的道理,只能說好。

-7-
第二天秋高氣爽。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有賀雲朗的原因,操場上擠滿了人。我和崔樂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位置。
每個項目依次有序地進行着,賀雲朗都完成得很輕鬆,也拿了很不錯的名次。
快到中午的時候,是最刺激的四百接力跑,每個人都興致高昂。
賀雲朗是他們那個組的最後一棒。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前面幾棒交接得也很好,傳到賀雲朗手裏時,他們已經佔了上風。
可就在最後幾十米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飛出來的一個球,直接砸向了他。
那時他正百米衝刺,根本來不及躲避。
就這樣,他被球直接砸倒在地,又因爲慣性連着滾了好幾圈。
大家一片驚呼。
那一瞬間,我想也沒想就直接撥開人羣衝向了跑道上的人。

-8-
他傷到了腿,看着不輕,因爲我跑上去叫他的時候,他疼得蜷縮在一起,臉都漲紅了。
看着他這樣,我想不了太多,第一反應是直接拉起他,讓他趴到我的背上,接着使出我十八年來最大的力,揹着他朝着醫務室奔去。

-9-
還好,沒傷到骨頭,只是扭到了腳踝,還有些擦傷。
校醫給他仔細地看過之後,開了些藥,又叮囑了好些事情。
其間老師和一些同學也都來了Ṫùₘ,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幾圈。
「都回去吧。」看着問題不大,老師也終於鬆了口氣。
大家三三兩兩又回到了操場。
醫生讓賀雲朗不要馬上走,先按摩按摩。
等到醫務室沒人了之後,這時我才走上去對他說:「我幫你吧。」
不知道是因爲忽然看到了我,還是詫異我怎麼還沒離開,他看着有點意外。
「我以前經常給奶奶按摩,」我繼續自告奮勇,「手法很好的。」
賀雲朗盯着我看了看,最後沒有拒絕。
全程我們都沉默着,誰也沒有想要找點什麼說。
可是在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卻突然伸出一隻手來。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脖子上那枚假的平安扣,已經到了他的掌心。
我一下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起。」我低頭坦白,「我只是……我那時候只是爲了……我沒有其他的想法的。」
賀雲朗不吭聲,繼續盯着手裏的東西看。
「對不起。」
片刻後,他放下那枚平安扣,又靠回了牀頭。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抬頭,怔怔地看着他,有點意外他的話。
「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他又問。
「黎文。」我喃喃地回答。
「黎文。」他若有所思地重複了句,「人小小的,沒想到力氣那麼大。」

-10-
每個週六晚上,我都會出去兼職,地點不一樣,有的時候是酒吧,有的時候是 KTV 之類的。
還有的時候又會去做一些快遞分揀之類的臨時工。反正就是找到什麼做什麼。
十一月份的月考結束那天,我交完卷就趕緊往考場外衝țůₚ,因爲晚上得去一個場子裏上班。
工作是打雜送水打掃之類的活,但是因爲場子很大,都是我一個人幹,因此是忙得連飯都喫不上。
「哎喲,」到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剛踏進檯球區,就聽到有人說,「大哥,你從哪裏弄來這麼根破杆子?」
循着聲音望去,只見賀雲朗和上次籃球場上跟他打球的人正站在那,旁邊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
而他手上,正拿着那根我送他的杆子。
我的到來顯得突兀,他們一下就注意到了。
「你別管什麼杆子,」賀雲朗看了我一眼就移開了,接着懟道,「反正今天你都是要哭着求Ţůₔ饒Ṱū́¹的。」
但他的朋友卻不以爲意,吊兒郎當地哼了聲,接上話:
「這可說不準。不過我現在對輸贏也不太在意了。我更加感興趣的是,誰能讓你這個大少爺,把上萬的球杆換成了這個幾百塊錢的。」
聽着他們的話,我一邊打掃,一邊覺得窘迫——原來自己是那麼地不自量力。
「少管閒事,有空多關心關心自己。」
接着兩人又互懟了幾句,我沒聽完,就出去了。

-11-
一直忙到快十二點時,才終於有點空閒。
我躲在靠樓梯間的走廊上啃下午從便利店買來的打折麪包。
「你沒喫飯?」忽然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轉身看到賀雲朗正雙手插兜,隔着幾步遠看着我。
「我……」我趕緊把嘴裏的麪包嚥下去,「沒來得及。」
聽完,他先是又看了看我手裏的麪包,之後才說:「你跟我來。」
「嗯?去哪裏?」
「跟着就是了。」

-12-
我們到了一個包間,裏面只有三四個人。
「喲。」剛纔揶揄賀雲朗的那個人說,「大學霸來啦?」
我有點不好意思,朝他點點頭,當作是招呼了。
「還沒自我介紹,我叫鬱楓。」
「你好。」
「快來坐。」他很熱情。
但我不知道該不該過去,於是轉頭看賀雲朗。
「坐吧。」他看懂我的意思,回答說。
等我坐下後,他才解釋:「我們點得有點多,你幫着一起喫點。」
面前的茶几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都是場子裏的小喫。
「快來。」另外兩個人也給我遞筷子,「正愁喫不完呢。」
我遲疑着接過來,但卻遲遲沒動。
「試試這個?」這時賀雲朗夾着一個什麼東西遞到我嘴邊。
「我、我自己來。」我緊張地趕忙接過來。
一嘗,真的很好喫,可比我那個乾巴巴的麪包好多了。
「哎呀。」這時鬱楓在旁邊笑意不明,「有些人呀,着了道啦。」
我不懂,轉頭看賀雲朗,想問他鬱楓的話是什麼意思。
「別管他,他在發神經。」

-13-
十二月,這個城市大降溫。天氣預報說很快就要下雪了。
奶奶怕堆在外面的廢品被雪打溼,開始緊趕着收拾。我放了學也幫着她一起弄。
等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進房間後,那個破舊的一室一廳已經沒多少落腳的地方了。
還沒來得及喘氣,奶奶又說要去城東拿東西,說是一個好心的老闆專門攢着給我們的。
快下雪了,得趕在大雪之前把東西拿回來。
天色那麼不好,我自然不能讓奶奶出去,於是強制讓她在家好好休息,自己去了城東。
其實也不算遠,但是因爲東西有點多,所以回來的路走得很慢。
走着走着,沒想到真的下起了雪。
這個城市的第一場大雪來得異常地猛,沒一會兒就鋪滿了我一身。
「你在這裏幹什麼?」正艱難地前行着,一輛車停在我面前。
停下來看,裏面坐着賀雲朗。
「我……我在搬東西。」
賀雲朗看看我拖着的一些七零八碎,沒有多問,直接說:「放上來。」
可他的車很新,很乾淨,是這個小縣城裏數一數二的好車。
我遲疑着,不好意思把那些東西放上去。
他見我不動,便開門下來,直接把那幾大包東西一股腦地塞到了後座。
「先上去。」他又催我。
我沒辦法,只得坐上去。
雪又大了一些。一路上我們沒說話,他只是把空調開大了一點。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我家外的巷子口。
「我幫你拿進去。」他一邊從後座取東西一邊說。
「不用。」我趕忙大聲拒絕。
他微微蹙了下眉:「這麼大的雪,你自己來回跑何必呢。」
說罷也不再聽我的,直接拎着東西就朝裏走了。我無奈只得提着剩餘的袋子也跟上去。
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賀雲朗站在那間可以稱作爲垃圾站的房子前達到頂峯。
雖然從沒有抱怨過什麼,甚至在學校裏的人因爲知道我跟奶奶以撿廢品爲生時欺負我的時候,我都沒有覺得這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那一刻,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學生那點可憐又脆弱的自尊心,還是受到了傷害。
我狼狽的十八年,在那一刻顯出原形。
我窘迫地埋下頭,不知道說什麼好。
「快進來呀,」賀雲朗的聲音卻隨即傳來,「愣在那幹什麼。」
再抬頭時,他已經站在門口了。我木訥地走過去,手裏的東西被他接了過去。
這時奶奶也走了出來。大概是第一次見我帶同學回家,她很高興,張羅着讓賀雲朗坐。
賀雲朗沒有拒絕。
坐下後,奶奶又拉着他問我在學校的事情。
「是我們的大學霸。」他告訴奶奶,「是我們學校最厲害的人。」
奶奶聽到這話,笑得合不攏嘴。
後來她又留賀雲朗喫晚飯,賀雲朗依舊連聲說好,把那碗熱騰騰的打滷麪喫了個精光。
最後走的時候,我送他到巷子門口,他停下來問我:
「黎文,你是不是在做兼職?」
「嗯?」
「我有個兼職給你,你做不做?」
「什麼?」
「你不是說要給我補課嗎?」
我怔怔地看他,不明白什麼意思。
「四百一個小時,從今天起,你給我補課吧。」
「你是……是因爲今天看到……」
「是,也不是。」他頓了頓,「我確實得補課了。」
「爲什麼?」
他笑了笑:「不是你說的嗎,我成績太差了。」

-14-
這個理由有點拙劣,但是我卻沒有拒絕,因爲賀雲朗說:
「當初不是你說的,我讓你做什麼都可以嗎?」
從一月份開始,我到他家開始幫他補課。
他家很大,算得上是這個縣城最好的房子了。二樓的房間暖氣開得很足,就跟春天一樣。
也是在開始給他補課後,我才發現他的基礎真的很差。
不是那種學不懂的差,而是沒學過的差。
每次遇到大題,我都得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地用最簡單的方法給他講。
不過賀雲朗是個好學生,也說到做到,答應了好好學,也真的在努力學。
很快放寒假,我幾乎整個假期都待在了他家。
不過高三學生的寒假不長,很快又開學了。
開學一個月後,迎來了一次大考。那時我已經幫賀雲朗補了兩個多月的課了。
「你考得怎麼樣?」考完那天晚ŧŭ₍上,我照常去找他。
「不知道。」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聽天由命吧。」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對什麼事情束手無措只能聽天由命的賀雲朗,不由得笑了一聲。
他聞聲坐起來,見我在笑,便說:
「小黎老師,你可真不是個合格的老師。」
「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合格的老師,不會笑話學生。」他忿忿道。
我聽着,趕忙收住笑意。
對面的人又靠回了椅子上,臉上帶着點生無可戀,沒有以往那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感。
那一刻,他真切地是個十八歲的高中生了,有着蓬勃的朝氣,又矛盾地帶着一點無奈和彷徨。

-15-
不過好在結果不錯。他比上一次進步了五十名。
我們都很高興,破天荒地第一次出門喫了一頓飯。
「你爲什麼從首都來這裏呀?」我一邊跟烤串上的羊肉作鬥爭,一邊問。
「啊?」賀雲朗皺紋不解。
「他們不是都說你從首都來的嗎?」
賀雲朗有點無語:「這些都是亂傳的,你也信?」
「啊?不是啊?那你是從哪裏轉來的?」
「省裏面。」他回答說,「本來老家就是這裏的。後來爸媽出去做生意,就搬走了。去年他們生意上出了點事,只好先回來。」
他接着又給我Ṫŭ⁺說了一些之前在省裏面的事情,還告訴我他跟鬱楓關係好,是因爲從小就認識。
「那你以後考哪裏的大學啊?」我又問他。
他沒馬上回答,拿起面前的一串掌中寶喫完後,才反問我:「那你呢?」
「我……」我遲疑着,「我不知道。」
他盯着我看了看,也說:「我也還不知道。」

-16-
最後一個學期,時間好像按了加速鍵。
從春天到初夏,轉眼間,就要高考了。
之前的模擬考試,賀雲朗的成績每一次都有提高,但是周測又很不穩定,時好時壞。
最後給他補習的那一晚,我跟他說加油。
「你也加油。」他笑了笑,「小黎老師,謝謝你。」

-17-
考完後,我們沒有再聯繫過。我忙着幫奶奶做事,他在忙什麼就不知道了。
成績是在晚上十點出來的。
我自己心裏有底,所以沒有太激動,反而是一直看班級羣裏面同學發的消息。
雖然我跟賀雲朗不在同一個班,但是抱着一絲僥倖的想法,還是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知道他的成績。
只是很遺憾,班裏並沒有人提到他。
我退出來,想直接給他打電話,但嘗試幾次都沒下定決心。
就這樣一直糾結到快十二點,正準備睡覺的時候,電話卻響了起來。
「你睡了嗎?」電話那邊,賀雲朗問。
「沒有。」
他沒馬上說話,好像在猶豫着什麼。
「你現在能出來一下嗎?」隨後他又問。
「嗯?」
「我在你家門口,你出來一下可以嗎?」
我幾乎是在瞬間就從牀上坐起來,穿了鞋就跑了出去。
巷子口,賀雲朗靠在車上,一直朝着我的方向望着。
「你怎麼來了?」我跑過去問。
他沒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我,然後才說:「鞋子穿反了。」
我低頭一看,發現還真是,於是趕緊尷尬地把鞋換回來。
「你來幹什麼?」我穿好鞋後再次問。
「你考得怎麼樣?」
「還可以。」
賀雲朗點了點頭。
「那你呢?」
話一問出來,氣氛好像瞬間低落了些。
他朝着旁邊看了一眼,隨後才轉回來回答我:「不太好。」
我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之前有做好心理準備,但是真的聽到這句話時,心裏還是酸酸的。
「我今天來,」他又說,「想跟你說個事。」
「什麼?」
「你……是去北京吧?」
「嗯……應該是。」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着告訴我:「我打算復讀。」
可能人區別於動物的另一個很重要的點在於,我們可以能夠輕易感受到那些未言明的話和微妙的情緒。
比如這個深夜,爲什麼賀雲朗會問我是不是要去北京,爲什麼原本什麼都不在意的人,會選擇復讀。
但我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沒敢問,也不適合問。
「好。」我說。
他望進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我是否有理解出這話的另一層意思。
「那你早點休息。」他隨後道。
我點點頭,看着他上了車。
「賀雲朗。」在他打算啓動車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嗯?」
「暑假,我給你補習,好嗎?」
說這話的時候,我雙手扒住車門,很是緊張。
「好。」不過他很快又很乾脆地答應了我。

-18-
於是,那個本該最輕鬆的暑假,變得繁忙又充實。
我們把一天的時間掰成了兩天用,從高一的課程開始學起。
我陪着他一起背單詞,背課文,背公式,做了不知道多少套卷子,寫了好幾套錯題修正本。
雖然家裏有空調,但是七八月份的夏天,下午很是容易犯困。
他爲了保持清醒,給自己泡了很多咖啡。有時候實在不想喝咖啡了,就站起來滿屋子地走。
有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做題時,把我自己都等睡着了。
但是心裏記着事兒,也睡不踏實,十多分鐘後又醒了。
睜開眼的時候,看到賀雲朗正看着我,手在弄着我的頭髮。
突然的對視讓我們都是一怔,隨即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你頭髮上有個東西,我幫你弄掉了。」
「好,謝謝。」我小聲說。

-19-
很快到了我去北京報到的日子。
本來我是想買火車票的,但是賀雲朗強制給我買了機票。
縣城裏沒有飛機,他便開車送我到市裏的機場。
一路上,車裏莫名地氣壓很低,我們聊了沒幾句就各自不說話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去市裏,可那天我卻覺得那條路異常地短,短到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停了車。
「我會幫你去看奶奶的。」安檢入口處,他看着我說。
「嗯,」我點點頭,「謝謝你。」
我們又無言地對視着,好像都想再說點什麼,可最後都沒有出聲。
廣播裏開始催促大家安檢。賀雲朗朝着裏面看了看,然後把眼神收回來。
「進去吧。」
「好。」我勉強扯出一個笑。
上飛機後,心裏有一種難言的堵,讓我怎麼都不順暢。
那一兩個小時裏,我貼着小小的窗口想着,賀雲朗現在在幹什麼呢?

-20-
飛機一剛落地北京,我就馬上打開手機打算給他報平安。
可一開機,卻首先收到了一條消息:
【揹包的夾層裏,我放了些東西,你打開看看。】
行李都顧不上取,我趕忙走到角落裏把揹包打開。
很輕鬆地,就從裏面掏出來兩個東西——一張銀行卡和一個小袋子。
我把小袋子打開,看到裏面躺着賀雲朗那個隨身不離的平安扣。
雙眼立馬布滿難忍的酸澀。
盯着那兩個東西看了良久後,我鼓起勇氣撥通了電話。

-21-
「到了嗎?」電話裏他的語氣如常。
「嗯。」我緊捏着手機,聽着電話裏他的呼吸。
接着我們許久都沒有出聲。
「你願意收嗎?」隨後,賀雲朗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抑的忐忑。
「膽小鬼。」我貼着手機小聲囁嚅,「我們……都是膽小鬼。」
賀雲朗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是,我們都是膽小鬼。」
我也跟着一起笑了。
「等我好不好?」接着他一字一句道,「在那邊等我。」

-22-
大學很充實,同學室友也很好。我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地方。
賀雲朗給我Ŧũ̂⁾的那張卡,足夠讓我不用在這四年裏操心錢的事情。
我可以安心地學習,報一些我自己感興趣的活動,看一些「不務正業」的書,還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室友出去玩。
只是不管怎樣,每天晚上我都會開着視頻陪他做題。
這個習慣雷打不動,以至於室友常常笑話我。
「文兒啊,」蔣青看到我又在牀上開視頻了,於是扒着我的牀欄杆問,「啥時候把你的小媳婦兒帶出來看看啊。」
「你們這每天都視頻的,也太黏糊了。」
「就是,」一旁的李松也幫腔,「趕緊拉出來,讓我們見見弟妹。」
這話視頻對面的賀雲朗肯定也聽見了。我一時有點尷尬。
「哎喲,還臉紅啦。」李松也上來扒拉着牀欄杆,「你怎麼還金屋藏嬌,怕我們搶了弟妹不成?」
「他……他是男生。」我說。
話一落,視頻那邊的賀雲朗猛地抬頭,而宿舍裏也是一片寂靜。
我一時有點無措。
剛纔想到這句就講了,等說完後才反應過來,也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
「欸,」片刻後,蔣青拍拍旁邊的李松,「男生的話,那咱們是不是得改口叫……」
「弟夫?」李松試探着問。
我怔怔地看着他們,有片刻腦子還是很蒙。
「男生不是更好。」兩人又轉過來,一臉笑嘻嘻,「更加好認識了呀。」
就這樣,在那個十一月的深夜,賀雲朗第一次跟我的舍友打了招呼。

-23-
很快就到聖誕節,接着又馬上是元旦。
大學裏和高中不一樣,沒什麼升學壓力,所以每次節日的氣氛都要濃一些。
某個晚上跟賀雲朗視頻的時候,我無意中說了一句學校聖誕節大家都在準備過節的事情。
「那你有安排嗎?」他停下筆問。
「沒有呀。」我搖頭,「我一般都不過這種節日的。」
賀雲朗沒說什麼,又低下頭做題了。
平安夜那天下課早,我們下午三點就沒課了。
宿舍的幾個人一合計,決定出去喫頓好的,就當幾個單身狗抱團取暖了。
剛走到校門口,我正低頭看着手機,想給賀雲朗發條消息,這時身邊的李松拉我。
「文兒,那不是……」
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賀雲朗正揹着個包站在不遠處看着我。
「快去呀。」李松見我僵在原地,有點恨鐵不成鋼。
這時我才終於反應過來,木訥地朝着賀雲朗走去。
他瘦了一些,有點黑眼圈,大概是這半年總是熬夜的原因。
「你……」我說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你們去喫飯嗎?」賀雲朗問我。
「嗯。」
「我可以一起去嗎?」

-24-
整個飯局我都是恍惚的。
倒是他,跟舍友都聊得很好,也很大方地說了自己還在復讀的事情。
「最近考試怎麼樣?」蔣青問。
「還可以。」他回答說,「按照目前的進度來說,還算不錯。」
「那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秦朗給他倒了杯果汁,「學習嘛,急不來的。」
「嗯,我知道。」
其實那天大家應該還打算出去唱個歌的,但是喫完到最後,都很體貼地沒提這事兒。
他們三個自己回去了,我則陪着賀雲朗去找酒店。
大概是過節的原因,酒店很難找,走了好久才找到一間。
我陪着他辦理了入住。
乘電梯上樓的時候,進來一對情侶,黏糊得不行,時不時就偷着親一下。
我們站在後面,目不斜視,連大氣都不敢出。
房間離電梯口不算遠。出來後,我跟在他後面,一前一後地到了門口。
開門的時候,卡很意外地刷了好幾次纔開。
進門後他沒繼續往裏走,而是轉身關上門,然後把我堵在了那片小小的角落裏。
沒插卡,因此房間裏黑漆漆的,顯得對方的呼吸都是那麼地清晰又混亂。
「黎文。」他小聲地叫我,聲音有點啞。
這是我們自確定那層青澀又朦朧的關係以來,第一次單獨相處。
「嗯。」我輕聲地應着。
「可以抱嗎?」
這話讓我的心驀地亂跳了一下。
「可以。」
話剛落,我就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抱得很緊,但也只是抱得很緊,連動也不敢動。
我亦如是。
「在校門口看到你的時候,」好久後他纔開口說,「我有點怕。」
「怕什麼?」
「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他沒說出來。
但是我能懂。
大概就是分隔那麼久再見,我穿着他沒見過的衣服,與他不認識的人結伴而行,在一個陌生又巨大的城市已經能夠應付自如。
這樣的我,一切都不是他所熟悉的,已經陌生得讓他不敢確認。
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慌張。
「我沒有的。」我無意識地在他懷裏蹭了蹭,「我……我一直在等你。」
「嗯。」他又擁緊了一些,「我現在不怕了。」

-25-
晚上我沒走。
我們在沙發上抱着,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一直到深夜。
開的是一個大牀房。
洗漱完後,我躺在被子裏,聽着洗手間裏稀里嘩啦的流水聲,心裏像是有隻輕輕蹦跳的小鹿。
沒一會兒水停了,然後響起一陣腳步聲。
很快,牀墊微微一沉。
隨即,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寂靜,連呼吸也聽不到。
我們都生澀又稚嫩,連想要擁抱都不敢開口。
最後還是在黑暗中躺了好久後,他試探着在被子裏抓住我的手,見我沒有掙開,纔將我拉入了懷裏。
心怦怦怦地跳着, 我們藉着外面透進來的光看着彼此,嗅着對方的呼吸。
有點似兩隻在森林裏遇上的狐狸。我們試探着,緩慢地靠近着,一點一點地, 終於湊近碰到了鼻尖。
身體的每一處血液逐漸翻騰, 帶着一點不含情慾的,最原始的想要靠近喜歡之人的迫切。
最終, 一個冰涼的吻貼了上來。
可貼上來也不敢動。
我抓緊他的衣服, 很是小心地縮在他的懷裏。
他輕輕地碰着我的脣, 一點一點地親,連舌頭都不敢伸。
可這個吻, 卻持續了好久。

-26-
第二天, 我在他的懷裏醒來。
睜眼時都微微一愣, 隨後就相視着同時朝着對方抱了上去。
他只請了三天假。
我沒辦法帶着他逛北京,只能到附近隨便走走, 晚上和他一起去喫了一頓老北京涮羊肉。
第二晚,我們在牀上依偎着說話。
「寒假的時候,我到市裏的機場來接你。」他說。
我點頭說好。
「我給奶奶換了新的暖氣, 現在家裏不冷了。」
「嗯。」
「今年學校放假也很晚, 我儘量每天回去早一點。等到放假了, 你來我家可以嗎?」
「可以。」
「我進步了很多,雖然肯定沒有你厲害, 但是明年, 」他頓了頓,「考一個離你近的學校應該不成問題。」
我鑽進他的懷裏,聲音有點悶。
「你別有太大壓力。」
「遠一點也沒關係。我可以坐地鐵去看你,你也可以來找我。」
「好。」他順着我的背, 「我知道。」

-27-
快元旦了, 大興機場人頭攢動。
賀雲朗找了個角落的位置,把我按在懷裏抱着, 一直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心裏很難受。
雖然只需要再等十多天就能見到, 可那一刻即將分離的失落和焦慮還是佔滿了全身。
「很快就見到了。」他小聲在我耳邊安慰。
我嗯了一聲。
「照顧好自己。北京冷, 你多穿點衣服。」
「好。」
「那張卡里我又存了錢進去, 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多給自己買點好喫的。」
「我知道了。」
廣播已經開始播報了。我聽着聲音,無意識又揪緊了他的衣服。
但是隨後, 又還是放開了他。
我陪着他一起朝着安檢口走去, 叮囑到了一定要立馬給我說。
快到入口處的時候,他停下來,撩開我額前的頭髮, 印上了一個淺淺的吻。
這個吻, 讓我想到了當時籃球場上我們第一次說話時的情形。
當時的他,雖然覺得很是莫名, 可依舊嘗試着理解我的怪異和冒昧, 給了我一個如同護身護的吻。
「我走了,好好的,知道嗎?」
「嗯。」
他又看了看我,隨後在廣播的催促下, 朝着裏面走了去。
走出大興機場時,頭頂剛好飛過一架飛機。
我掏出手機,在他的聊天框裏發送了一句話:
【我開始想你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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