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就雲中墮

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弟弟考上狀元衣錦還鄉了,無數媒婆踏破了我家門檻。
我挑花了眼,抱着媒婆給的冊子敲開了弟弟書房的門。
「裴劭,你幫我選選吧?」
裴劭定定看我,眸色輕柔:「好啊。」
一炷香後。
釵環落了滿地,媒婆給的冊子被撕爛丟在一旁。
裴劭將我抱坐在書桌上,指腹擦過我脣邊的水色,溫聲問我:「還選嗎?」

-1-
裴家原是茯苓鎮的大戶。
可惜得罪了貴人,家主一朝落了大獄,什麼風光都沒了。
官府沒收了裴家所有家產,主母帶着小少爺不知所終。
我爹以前是裴家長工,早年受過家主恩惠,聽到這個消息,他再也坐不住了,動身去了茯苓鎮。
他在那裏找了三天。
最後在一個雨夜,把小少爺領回了家。
對外只說,是親戚家的孩子,家裏發了大洪水,只活下來一個崽子。
裴劭六歲,小我兩歲,我自然就成他姐姐了。
他長得白嫩,像剛出鍋的白麪饅頭,我一見就喜歡。
拉着他的手,「弟弟」「弟弟」地甜甜叫着。
我幾乎整日陪着裴劭。
他好乖好乖,會叫我「阿顏姐姐」,還會給我念三字經。
就是性子太沉靜。
我可不想讓他變得和隔壁孫夫子一樣,死氣沉沉的。
因此,我帶着裴劭在村裏到處玩,還介紹了不少小夥伴給他認識。
「這是阿牛、二丫、小花、虎子、鐵柱……」
裴劭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後,一一問好。
直教二丫和小花的心都化了。
她們都羨慕我有個這麼好看的弟弟。
弟弟好是好,就是太黏人了。
這不,我去找小花繡帕子,他都要跟着。
他是男孩子,跟着我們繡花,要變娘娘腔的。
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讓他跟着虎子、鐵柱去河裏摸蝦子。
裴劭紅着眼看我:「阿顏姐姐昨天就拋下我,去跟阿牛他們上山摘果子,你說我小,走不了山路,叫我一個人在家等!我等了一下午,結果姐姐回家後,倒頭就睡啦!」
「今天我早早起來,想找姐姐玩,可,可是你居然又要出去。」
他掉下淚來,我連忙哄他。
沒想到裴劭人小小,氣性卻是大的。
我哄了許久,他方纔止了哭。
正要鬆口氣,院子牆頭爬上個阿牛,咧着嘴衝我喊:「阿顏,上回在山上做的陷阱掉兔子了!走!抓兔子去!」
我眼睛一亮,「好」字說了一半。
裴劭又哭了。

-2-
裴劭十二歲那年,考上了童生,還被鎮上最大的書院招收了。
因此,我們一家都要搬去鹿鎮。
臨走前,小夥伴們都來送行了。
小花和二丫一起給我繡了個手捂。
「天冷了……嗚嗚……哇!阿顏,你怎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我以後還怎麼找你繡帕子?!」
小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二丫也紅了眼。
鐵柱送了那把我覬覦了很久的小彈弓。
虎子塞過來一條鹽醃豬五花。
「路,路上喫。」
阿牛一直沉默,等所有人敘完舊了,才上前一步,把兜裏的菩提手串拿出來,親手爲我戴上。
說出口的話也和別的小夥伴不一樣:「阿顏,我會去找你的。」
虎子聞言,瞳孔一震:「阿牛哥,你家也要搬去鎮上嗎?沒聽你說過啊!」
「……」
「笨虎子,阿牛哥哪裏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啊呀,你管那麼多幹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牛哥是我大哥,他要走了,誰帶我去河裏釣魚摸蝦子?!」
氣氛忽然又不那麼凝重了,臨別的悲傷,因爲虎子的虎頭虎腦,稍稍沖淡了些。
「阿顏姐姐,該啓程了。」
身後響起催促聲,帶着少年特有的清冷。
「來了!」
我和小夥伴們一一告別,坐上了去鹿鎮的車。

-3-
在鹿鎮的第五年。
裴劭馬上就要去參加鄉試了,這幾天一直在書房溫書。
我則負責他的飲食起居。
入夜,我爹下工回來,手裏拎着袋蜜汁梅肉。
他今年剛晉升酒樓管事,每天都能帶些酒樓的菜回家。
「你和阿劭一人一半,爹在東家那喫過了。」
爹笑眯眯道。
其實我和裴劭也喫過晚飯了,不過爹總還當我們是小孩子,有什麼好喫的,都會捎回來給我們解饞。
最近裴劭總是挑燈夜讀,這蜜汁梅肉正好給他做宵夜了。
推開書房門,裴劭從書堆裏抬起頭。
少年初長成,眉眼已有些長開,褪去青澀,越發精緻。
一頭如墨的長髮,鬆鬆扎着,披在肩上。
黑眸溫潤,脣紅齒白。
裴劭的長相太過出衆。
饒是我經常看,這會兒也不免晃神。
「阿顏。」他笑,「今天楚叔帶什麼好喫的了?」

-4-
裴劭在搬來鹿鎮的第二年,就不叫我「姐姐」了。
起因是有一回下雨,他出門沒帶傘,我便特地去私塾接他,被他的同窗瞧見,他們好奇我是誰。
有個膽大的,直接問出了聲。
我大方一笑:「我是裴劭的姐姐。」
裴劭的同窗很熱情,紛紛湊上前來介紹自己。
有幾個名字很拗口,我直言可能下次來就不大記得了。
他們也不惱,笑着說,多來幾次,便熟悉了。
回去的路上,裴劭一直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一開始並沒有在意,直到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抬眸看我:「阿顏,你不是我姐姐。」
我愣住:「你說什麼?」
他抿着脣,神色認真地重複:「你不姓裴,我也不姓楚,我們……纔不是姐弟。」
末了,他還補了一句:「以後別來書院了,我不想同學誤會我們的關係。」
「噼裏啪啦,噼裏啪啦……」
雨點砸在油紙傘上,濺成好幾塊。
「噼裏啪啦,噼裏啪啦……」
我的心也碎成了好幾塊。
嗚嗚嗚。
裴劭他,剛考上秀才,就不認我這個姐姐了。

-5-
自從裴劭說不要我做姐姐後,我忽然不知道要怎麼跟他相處了。
帶着七分無措和三分賭氣,我開始躲着他。
方法不限於,早上在他去書院後再起牀。
晚上趕在他下學回來前,上牀睡覺。
一開始,裴劭還會來敲門,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病了。
我含糊地「嗯」了幾聲。
次數多了後,他就不再來了。
看來,我倆的姐弟情誼,也到此爲止了。
我咬着被子,默默流淚,哭到天矇矇亮,才抽抽搭搭地睡過去。
再睜眼,已經是第二天晌午了。
爹留的稀飯已經冷透了,但是沒有我的心冷。
我端起碗一飲而盡,巨大的傷心讓我連平日裏最喜歡喫的鹹鴨蛋都懶得動了。
這讓夜裏回來的爹大驚失色。
「生病了?」
我搖搖頭。
「阿顏,到底發生何事?」爹指着冷竈臺,「今天你連晚飯都沒煮,平日裏,你不是最關心阿劭下學後餓不餓的麼?如今阿劭同你講話,你都不理他。」
哼。
誰要給白眼狼做飯啊?
不認我是他姐姐,餓死算了!
「什麼阿劭?不認識。家裏有這麼個人嗎?爹,你真愛說笑。」
我雙手抱胸,用肩頂開怔在門口的裴劭,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廚房。
事件的最後,是裴劭大半夜溜到我屋裏道歉。
他就跪在我牀邊,哭得跟小時候一樣,說我不要他了。
真是能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先不要我的。
不過他哭得實在可憐,所以,我還是勉強原諒了他。

-6-
鄉試在即,爹囑咐我多給裴劭燉些魚湯補補腦子。
早飯喫完,我就提着籃子出了門,打算去集市上買兩尾新鮮的鯽魚。
沒想到,正好遇到了阿牛。
他剛巧也來賣皮子。
阿牛很高興:「我正想着,皮子賣了就去找你呢!」
他拎過我手裏的籃子:「走,請你喝茶去。」
我們隨意找了處茶攤子坐下,要了壺便宜的散茶。
自從搬來鹿鎮後,鮮少能與兒時的玩伴碰上。
不過我和阿牛算見得多的,兩三個月總能見上一回。
有時二丫和小花會託阿牛給我帶些東西,反之亦然。
剛一落座,我就迫不及待地問起其他人的近況。
「二丫上回說的議親,怎麼樣了?」
阿牛眯起眼笑了,他放下茶杯,從衣襟裏拿出封信來。
「我今天來就是爲着這事。」
「二丫馬上就要成婚了,日子就定在這個月十五,讓你去喝喜酒呢!」
他推過信,上面寫着「阿顏親啓」。
筆跡眼熟,是隔壁的孫夫子寫的。
孫夫子在村子裏的一個重要營收,便是幫村民代寫信件。
二丫和小花有時也會叫他幫忙寫,然後再叫阿牛帶過來。
我接過來,邊拆邊問:「男方你去打聽過了嗎?人怎麼樣?」
「人不錯,幹活也很勤快,家裏有些家底,喫得上細糧。」
我點點頭,仔仔細細地看起了信。
開頭是些問好,問了我和我爹,還有裴劭。
然後便是她的婚事,定在了這個月十五,讓我到時候早些到。
二丫還問:「上回聽你說,去相看了個學子,人如何?」
然後又說:「阿牛前幾天不要命地進了深山,居然給他打了頭虎回來,那虎皮賣了三百兩呢,就是阿牛受傷躺了三個多月。」
我深深看了阿牛一眼。
阿牛放下茶杯,有些侷促。
「怎麼了?這麼看我做什麼……」
「我在看咱們靈水村的打虎英雄啊,真行啊你,我說前兩天那林員外收的是誰獵的虎皮,原來是你啊。」
我嘖道。
阿牛小麥色的臉瞬間紅了,很是赧然。
「阿顏,我……」
我將信拍在桌上,阿牛身子一抖,眼中閃過惶恐,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瞪他:「你是真虎啊,老虎你都敢打?!」
「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啊?」
「顧大娘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萬一有點什麼事,你叫她怎麼辦?」
人聲鼎沸的茶攤子裏,身高八尺的壯碩漢子,正被他身邊的小姑娘訓斥,他手足無措地坐在椅子上,任她數落。
直到她說得累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他討好地把茶滿上,又把瓜子、花生往她那兒推了推。
「好阿顏,我知錯,別罵了。」

-7-
晚間,爹下工回家。
我在廚房裏,邊分着銀耳羹,邊與他說起二丫的事。
「我打算明天去集市瞧瞧,給二丫買根珠釵作添妝。」
爹摸着鬍子,幽幽嘆道:「我記得二丫比你還小一歲呢。」
我拿勺子的手一頓,果然,爹緊接着就說:「上回你去相看的那個學子,怎麼說?」
「雖然沒有咱們家阿劭拔萃,但也是不錯的。」
學子名叫周書洛。
是爹的東家介紹的。
人是好人,就是……
「爹,我們相看那天,他除了『哦』『嗯』,還有一句,『我叫周書洛』,就沒別的了!」
「冷得跟座冰山一樣,我都快被凍死了。」
「你這孩子,瞎說什麼呢?人家這叫穩重!書洛是個好孩子,而且我都打聽過了,他家裏頭的父母也都是和善人……」
眼瞧着爹要說個沒完了,我連忙端起銀耳羹打斷他。
「爹,我去給裴劭送宵夜了。」
溜了溜了。
「哎!阿顏!我還沒說完呢!」
爹在我身後扯着嗓子喊。
剛到裴劭那兒,他就問我:「楚叔在喊什麼呢?」
「沒,沒什麼。」
我用後背關上門,心有餘悸。
考慮到爹說不定在外面等着我出去,我就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離開書房。
一會兒挑挑燭芯,一會兒整理整理散亂的書籍。
裴劭喝着銀耳羹抬眸看我,笑道:「怎麼了這是?」
我去相看的事,裴劭並不知曉。
他現在溫書都來不及,哪有空聽我這些芝麻蒜皮的事?
是以,我只是擺擺手道:「沒事兒,爹今天帶來的銀耳羹很好喝,我多喝了些,現在有點積食,我就尋思動動。」
裴劭有些無奈,衝我招手:「別折騰了,過來,我替你按按。」
我「哦」了聲,坐到他身邊。
裴劭翻過我的手,熟練地找到穴位,推按起來。
這是他特地找藥鋪的大夫學的。
因爲我喫飯喫得快,又總沒個度,很容易積食。
「和你說好幾次了,就是再喜歡,也不能一次喫太多……」
少年側臉映着光,微垂了眸子,語氣溫柔地小聲訓斥。
白玉一樣的溫潤指尖不輕不重地按壓着。
不知是不是我今天其實沒積食的關係,只覺得越按,越奇怪……
尤其是,手指的觸感。
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手腕漸漸蔓延,半個手臂都彷彿掉入了一團棉花裏,抬都抬不起來。
他按我麻筋了?
我忽地站直了身子,硬靠着最後一點意志力收回了手腕。
不顧裴劭的詫異,我訕笑着退到門口:「我好多了,哈哈哈哈……我,我先去睡了……」

-8-
爹與我算是槓上了。
他非要我再去見周書洛一面,我直言不必,可爹日日嘮叨,見我不就範,居然找了裴劭來勸我。
飯桌上,裴劭喫着飯,聲音一貫地溫潤。
「周書洛人是古板無趣了些,有些讀書人的孤傲,不喜歡理人,話也少,但品行尚算不錯。」
我擰眉,重重放下筷子:「怎麼連你都逼我?我都說了不去了,你跟我是不是一邊的啊?!」
他驀地笑了,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起。
「別生氣了,我也只是受楚叔所託,替他帶個話,又不是真逼你去見他。」
「我才幾歲啊!就催我,爹也真是的……」
我低頭,氣鼓鼓地戳着飯。
忽然碗裏多了塊排骨,耳邊傳來裴劭略帶無奈的聲音。
「你不想去,那不去就是了,回頭我幫你勸勸楚叔。」
「真的?」
我感動地看着他,他肯定地點點頭。
嗚嗚嗚,好弟弟同我還是一條心的。
被策反的裴劭又夾了塊冬瓜過來。
「好了,現在可以好好喫飯了吧?」
喫完飯,照舊是裴劭洗碗。
雖然他課業繁忙,但是每日三餐洗碗倒是雷打不動。
他說看書久了,有時候也要活動活動筋骨,飯後易困,站着洗會兒碗剛剛好。
我擦着桌子,告訴他這個月十五要去靈水村一趟。
「二丫要成婚了,我去喫喜酒。」
裴劭洗碗的手一頓,扭過頭略微思考了會兒,道:「十五?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真的?」
我放下抹布跑過去。
「可你不是這幾天就要出發了嗎?」
鄉試快要開始了,學子們這個月都開始陸陸續續出發了。
「原本是定了十二過去,但是李夫子說,要我十六同他一道走,他家有馬車,三五天就能到聞州。」
「這可真是太巧了!」我興奮地拉住裴劭沾着皂莢的手,使勁晃了晃,「你要是能去,二丫肯定高興!」

-9-
婚宴很熱鬧。
席後,小花他們來送我和裴劭。
我們像兒時一樣,沿着村裏的小路走着。
許久未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尤其是裴劭許久沒露面,今日穿着一襲青色長衫,在我身邊一派儒雅模樣,惹得所有人都頻頻側目。
小花捂着臉直喊「弟弟長大了」。
許是我和裴劭長年住在一起,在我眼裏,他還是那個掛着鼻涕哭,又喜歡黏人的小屁孩。
所以,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他還小着呢,哪裏像個大人啦?」
剛說完,裴劭幽幽的目光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不甚在意。
一日爲姐,終生爲姐。
再大能翻了我去?
「阿顏,我,我這幾日要搬家去鹿鎮了。」
阿牛突然開口,衆人視線一下就拉到了他那兒。
「宅子買好了?」我問。
阿牛喝了點酒,臉上泛着紅暈,看向我的眼睛雪亮亮的。
「買好了,就在你們清遠巷……隔壁的錦巷。」
虎子「嗷嗚」一聲,滿眼淚水地扒住阿牛:「阿牛哥!你搬走了,我可咋辦呀?!」
阿牛險些被他撲到地上,手裏的燈籠也晃得厲害。
鐵柱默默上前把虎子從阿牛身上剝下來。
小花衝我一笑:「阿顏你是不知道,阿牛可着急搬過去了。」
「那虎皮,我讓他多留幾天,還能同林員外講講價,結果這傻阿牛,價都不討一下,就把虎皮賣了!隔了幾天,就聽說在鎮子上買好了房子!」
阿牛沒接茬,只是撓着後腦勺,衝我傻呵呵一笑。
我只當他是要搬新家了高興,便也跟他一塊兒高興。
「阿牛,你搬來很好呀,往後咱們還能互相有個照應!」
阿牛重重「嗯」了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似是有話要說。
可還未開口,裴劭忽然出聲,略帶歉意地說:「各位,時候不早了,我和阿顏得回去了。」
他指了指不遠處停着的驢車:「鍾叔怕是等得久了。」
裴劭的話驚醒了我。
驢車是和爹一起上工的鐘叔家的,是爹特地拜託他來接我們回去的,可不能讓他久等。
「小花,阿牛,鐵柱,虎子,我們先走啦!」
我連忙告別小夥伴,示意裴劭跟上。
快跑到驢車的時候,我才發現裴劭落在了後面,回頭喊了一聲。
「裴劭!」
他立在那兒,夜色模糊了他的輪廓,只聽見他略帶委屈的聲音。
「阿顏,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衝他招手。
「那你快些過來。」
裴劭點頭,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快,最後小跑到我身邊。
他在我身側站定,擋住了正當空的明月。
我一愣。
裴劭他,都比我高那麼多了啊。
我怎麼纔到他肩膀那兒?
他好像……是長大了。

-10-
裴劭中舉的消息傳來時,我跟我爹都被砸暈了。
我爹紅着眼連說了好幾個「好」字。
鹿鎮上的鄉紳員外也都聞訊前來恭賀,小小的院外,停了好幾輛馬車。
爹和裴劭出去應付,我則留在院裏頭。
員外們的嗓門大,隔着一道院門也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圍在院門口,開口就是送金銀、送地,還有問裴劭要不要娶親的,說自家女兒就在馬車裏,可以馬上相看一下。
沒有女兒的員外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拉着我爹一個勁地問:「敢問令愛可曾婚配?犬子不才,年十九……」
最後金銀也好,人也好,通通被婉拒了。
回到院裏時,裴劭的Ṫũ⁻臉色尤不好看。
爹還沉浸在裴劭中舉的餘韻裏,等他稍稍清醒一點的時候,已經到了晚間。
正喫着飯,爹突然拍桌而起。
「我得去趟茯苓鎮!」
我被嚇了一跳,嘴裏的雞腿掉到碗裏。
爹看了裴劭一眼,欣慰道:「我去給你爹孃上炷香,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裴老爺在大獄裏死後,被丟到了亂葬崗,我爹找不到遺體,就拿了些裴老爺的衣物,在一個小土坡立了個無字碑,同裴夫人埋在一處。
我自小是知道裴劭的來歷的。
爹說過,裴劭只有做了大官,才能給自己的父母平冤。
在冤屈沒有平反前,他還不能去茯苓鎮。
我爹也很少去,上一次去,還是裴劭考上秀才的時候。
臨走前,爹囑咐我好好照顧裴劭,我點頭答應。
剛考完鄉試,裴劭也不能休息,因爲來年三月,會試ţů¹就要開始了。
半夜,我被渴醒,喝了盞冷茶後,沒了睡意,索性晃悠到了書房外,不出意外,裏頭燈火通明,伏案的身影被映在窗紙上。
我靜靜看了一會兒。
裴劭聰慧,也足夠努力。
他一定能考上貢士。
也一定能爲自己爹孃平反。

-11-
周書洛也在這次鄉試裏中了舉。
鹿鎮裏一下出了兩位舉人,把縣太爺都高興壞了,還專門傳了他倆過去,叫他們相互扶持。
這周書洛委實實在,直接在第二日就登門拜訪了。
說是早就應該來的,因爲之前考試,耽擱了些日子。
爹不在,我便跟裴劭一起招待他。
「楚姑娘。」
周書洛行了揖,施施然坐下。
來者是客,我笑着推了把茶盞。
「喝茶。」
他端起就喝,吹都不帶吹一下。
這可是剛泡的茶啊!
「你……不燙嗎?」
冰山臉上毫無表情,只說了一句:「茶很好喝。」
我大爲震撼,肉疼地給他續了一杯。
爹花一個月月錢買的好茶,他居然這麼一口氣悶了?!
因爲怕周書洛又一飲而盡,我輕聲細語地說:「周公子,慢些喝。」
周書洛端茶的動作一頓,抬眸看我,低低「嗯」了一聲。
這回,他抿了小口就放下了。
孺子可教。
我欣慰地笑了,指了指桌上的柿餅:「這是今早買的,你嚐嚐,可好喫了。」
周書洛乖乖拿起一個喫起來,並給出了兩字好評。
「好喫。」
他誇得一本正經,甚至還硬邦邦地詢問我:「哪家鋪子買的?我回去時也買一點。」
「就城東那家點心鋪!不過你現在去,估計買不着。」
得到認可的我,索性把整盤都端給了他。
「你既喜歡喫,就多喫些。」
「嗯。」他點頭,又認認真真喫起來。
我心裏嘀咕:這周書洛今日真是轉了性了,居然能說出那麼長一串話了?
他得多喜歡喫柿餅啊!
「阿顏,你不是說今天晚上要煲鴨湯嗎?」在一旁一直沒吭聲的裴劭忽然開口,他笑着看我,「再不去買鴨子,可來不及了。」
「對哦,我險些忘了。」
我恍然,纔想起這樁要緊事。
「客人我來招待就好,你放心出去。」
裴劭一如既往地體貼,他拿過茶壺,給周書洛添了茶。
想着他們兩個應該更有話題,我便起身告辭了。
趕到集市時,賣鴨子的都收攤了。
逛了一圈,日頭還早。
我不太想回去繼續對着周書洛。
畢竟之前相看不成,多少還有些尷尬。
我索性去阿牛家賴着,直到傍晚時分,才被找上門的裴劭帶走。
「阿顏,我餓了。」
聽到這話,我不免有些慚愧。
和顧大娘聊得太開心了,一時忘了回去的時辰。
現在回去做飯,自然是來不及的,我們就近尋了處餛飩攤子坐下。
裴劭喫東西一貫斯文,加上他長得好,光是喫個餛飩,就吸引了不少注目。
耳邊已經有不少竊竊私語。
「好俊朗的公子。」
「和他坐一桌的女子是誰啊?真是羨慕。」
方纔喫了太多點心,這會不是很餓,再加上這餛飩裏頭的肉,塞得滿滿當當,我喫了一半實在喫不下了。
剩下半碗,委實浪費。
我瞪了半晌。
正打算強塞進嘴裏的時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拿走我的碗,然後就這麼慢條斯理地把裏面剩下的餛飩統統喫了。
我愣愣看着裴劭。
他目不斜視,自然得像是喫自己那碗一樣。
「是人家夫人啊。」
「這麼年輕就成親了,好可惜。」
不知是路人誤解的話,還是裴劭手裏那碗餛飩的緣故,我的臉有些熱,頭也有點暈。
裴劭叫我好幾遍,都沒聽到。
「阿顏?」
微涼的手指輕輕觸及我的臉,耳畔傳來裴劭關切的聲音:「怎麼臉突然這麼燙?吹風着涼了?」
「我,我……」
我只覺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跟着裴劭進了清遠巷。
寂靜的夜色,悠長的巷路,放大了一切感官。
他的手搭在我的腕上,手指偏涼,掌心卻是熱的。
那一點熱源,灼得我整個腕骨都有些發燙。
我和裴劭不是沒牽過手。
可沒有一次,像今日這麼奇怪。
我摸了摸一直沒有降溫的臉頰。
心想,我大概是真着涼了。

-12-
「阿顏姐ťû₄姐!等等我!」
熟悉的鄉間小路盡頭,小裴劭向我跑來。
跑着跑着,他的身影越來越高。
然後變成了現在的裴劭。
「阿顏。」
他笑着看我,拉過我的手腕,繼續跑。
身邊風景變幻,突然成了一條巷路。
我心一慌,忙叫住前面的人。
「裴劭!」
他沒有停下,仍舊帶着我在小巷裏跑着。
晚風吹起裙袂,心臟鼓跳如雷。
「阿顏。」
不知是何時,我人已經被抵在牆角。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頸側,我一驚,想推開身前的男人。
可他反扣住我的手腕,垂首咬住我的耳垂。
「這是懲罰,罰你今天沒給我做飯喫。」
我腦袋一蒙,正是頭皮發麻的時候,一聲雞鳴,騰空而出。
眼前景象如潮水般悉數退去。
我陡然睜眼,一個鯉魚打挺,腦子清醒了大半,然後不可置信地瞪着被子。
我,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13-
我大抵是完了,居然會對自小看着長大的弟弟起這種齷齪心思!
尤其是今早裴劭見我兩眼烏黑,關切地問我是不是沒睡好的時候,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拿什麼臉面對着裴劭。
一個屋檐下住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所以,一連多日,我白天基本都在阿牛家躲着。
顧大嬸拿了許多瓜子、點心給我喫。
我鼓着腮幫子,一邊道謝,一邊哼哧哼哧地幫顧大嬸納鞋底子。
阿牛前不久得了縣太爺賞識,如今已經是個捕快了。
顧大娘說,他每日都要巡街,巡完了街,還要跟着師父習武,練些招式。
「他師父面上嚴厲,背地裏卻總和我誇阿牛,說他力氣大,根骨好,還很聰明。」
「阿牛一直很聰明的,小時候,他做的那些陷阱,總能Ṫŭ̀⁾抓着兔子。」
「是嗎?」
「嗯吶,有一回還抓了只紅狐狸呢!」
我煞有其事地說着,顧大娘被我逗樂,又塞了把花生給我。
很快,我的肚子就喫得滾圓。
阿牛回來的時候,我正扶着肚子打算離開。
顧大娘笑眯眯地叫他送我。
路上,我稀奇地圍着阿牛打轉。
這還是頭一回見他穿官服。
瞧,還有配刀呢。
「阿牛!給我看看!」
我興奮地指着他的腰刀。
阿牛起初不願意,但我纏了他一路,最後,他拗不過我,微微拉開一些給我看,見我湊太近,還後退了步提醒:「你看看就好,可別碰,這刀開了刃的,容易傷着。」
銀色的刀鋒帶着股肅殺之氣,威風極了。
看完刀,我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剛打開門,就見着了裴劭。
正值深秋,他只披了件薄衣,墨髮凌亂,抱膝蜷縮在石階上,好像睡着了。
「裴劭?」
人影未動。
我走近,蹲下身。
裴劭雙目緊閉,眉頭微蹙,看着莫名有些可憐。
「裴劭,醒醒,怎麼在這兒睡?」我搖了搖他的肩。
卻不料,眼前人徑直倒了下去。
一通兵荒馬亂。
裴劭在風口坐了太久,發起了熱。
我有心想跑出去叫大夫,卻被死死攥住了手腕。
「裴劭!」我掰着他的手指,急道,「你快放開,我得去找大夫!」
「不。」
「裴劭!」
「不、放。」
拉扯了一會兒後,我坐在牀沿,看着已經把我半條胳膊抱進懷裏的人,欲哭無淚。
明明都燒糊塗了,力氣怎麼還是這麼大?!
「你要怎麼才肯放?」
裴劭費力抬起頭,半睜開眸子,氣若游絲:「不需要大夫,阿顏姐姐親我一下,我的病自然就好了。」
誒?
誒?!
裴劭剛來的時候,跟着阿牛他們玩,手摔傷了,他跑回家,窩在我懷裏可憐兮兮地哭,舉着手說疼。
我便學着以前母親照顧我的樣子,親親他的臉頰,安慰他:「好了好了,親一下就不痛了哈。」
如今裴劭一反常態,突然叫我「阿顏姐姐」……
不會是燒傻了吧?
我摸了把他的額頭,憂心忡忡地問道:「裴劭,你知道自己今年幾歲……吧?」
回答我的,是突然狠狠覆過來的滾燙脣瓣。
一觸即分。
快得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下一秒,下脣的刺痛呼嘯而出。
我哆哆嗦嗦地拿出帕子按住。
剛纔被牙齒磕碰到的地方,洇出了血珠……
而始作俑者已經重新倒回牀上,合上眼暈過去了。

-14-
裴劭醒來後,好像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
這讓我鬆了口氣。
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同他相處。
昨夜的吻太詭異。
即便是在他神志不清時發生的,也,太過出格了。
「這裏怎麼了?」
他指尖虛點着我脣上的血痂。
「昨天喫東西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了……」
「是嗎?」
他垂眼,指尖下壓,又在快觸及時停住。
距離很近,甚至能讓人感覺到指腹上的溫熱。
我被嚇了一跳,正想往後退。
裴劭忽然低低笑了。
「你啊,喫東西總是這麼急。」
再抬眼,又恢復了我熟悉的溫潤模樣。
裴劭看着我,雙目清澈,一如往昔。
他不記得,是最好的。
歲月漸漸,裴劭早已不是當初拉着我衣袖,哭着告狀,說阿牛把他推到水裏去的弟弟了。
他長大了。
出色、優秀、謙遜,謫仙一樣的人物。
早在中舉之後,就已經有不少人家來提過親了。
中舉之後,更是瘋狂。
不過都在裴劭漠然的態度裏冷卻了。
裴劭本就不是池中物,他是早晚要躍龍門的鯉魚。
鹿鎮太小了,小到,裝不下他的抱負與未來。
以後他去了京城,自然有更好的姻緣等着。
昨夜的事,就爛在我一人的肚子裏吧。

-15-
爹從茯苓鎮回來後,日子又恢復了正常。
秋去冬來。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晚,除夕夜,我和爹一塊包餃子時,才飄下第一瓣。
爹樂呵呵地說,瑞雪兆豐年,來年的收成定也是極好的。
我點頭「嗯」了聲,笑眯眯地把銅錢包進了餃子裏。
希望裴劭能喫到,這樣他明年就能順順利利了!
新年伊始,串門拜年是老傳統了。
家裏的紅糖和瓜子、花生都備得足足的,就是爲了這些天。
阿牛一大早就來了,爹和裴劭去李夫子家了,我便將院門落了鎖,蹦蹦跳跳地跟着阿牛去了顧大娘那兒,出來的時候,兜裏塞滿了糉子糖。
我拍着戰利品,回身對着阿牛道:「走,去下一家!」
「等等。」
阿牛搓了搓手裏的花生,一吹,花生皮輕飄飄地在陽光下翻湧。
「阿顏。」他捧着一把白胖胖的花生送到我跟前,我隨手捻起一個喫了,眼睛登時一亮,「好香!比我在一品閣買的還好喫!你在哪兒買的啊?」
「嘿嘿,我娘炒的。」
清晨的小巷,我和阿牛蹲在地上,邊曬着太陽,邊分着花生喫。
時光未央,歲月靜好。
正當我獰笑着和阿牛說,等會兒去小花家至少喝她兩碗紅糖水、喫她四塊芝麻餅的時候,周書洛ẗü⁹突然出現了。
「楚姑娘。」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和阿牛,視線落在我正在捻花生的手上,微微蹙眉。
「你在做什麼?」
「喫花生啊。」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
這都看不出來?讀書讀傻了?
我是想翻白眼的,不過大過年的,見着人得笑,講話也得是吉祥喜慶。
這樣新的一年纔會順順利利。
所以在阿牛禮貌地詢問「你要一起喫嗎?」時,我也露出慈祥和煦的笑容附和:「來都來了,一起喫點吧。」
周書洛默了一瞬,然後掀開衣襬施施然蹲下,衝阿牛和我點點頭。
「多謝。」
他面無表情地捻起一粒花生,喫了起來。
「……」
我和阿牛互相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不是。
我們就是隨口一問,他來真的啊?!

-16-
周書洛來拜過年後,爹前不久剛熄的心思又燃了起來。
他對周書洛的執着,簡直超乎我的想象。
要不是怕挨藤條,我都想叫他代我嫁周家去了。
「你們兩個,也別總陪着我這個糟老頭子說話了,年輕人,一起出去走走,去集市上逛逛,瞧個熱鬧。」
爹咧嘴笑着,一邊說,一邊把我和周書洛推出了門,還叮囑,不到晚飯別送我回來。
「砰!」
大門關上,險些夾了我的鼻子!
就在我氣急敗壞的時候,身旁冷峻的男人出聲問我:「楚小姐,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放下捶門的拳頭,泄氣:「沒有。」
如果可以,我想回屋裏躺着。
嗚嗚嗚。
周書洛帶我去了一家他經常光顧的茶樓。
很是風雅,茶葉也金貴,一壺就要小一兩的銀子。
不過那茶我喝不慣,太苦了,苦得我齜牙咧嘴。
「這茶要慢慢喝,入口雖苦,回味卻是甜的。」
男人冷眸冷聲。
我訥訥點頭,塞了塊糕點進嘴裏。
周書洛說話的時候都會看着我,可是他的眸子太過沉靜,眉間又似含着雪,只一眼就把我凍了個哆嗦。
好在一個下午,我們聊得也不多。
他的話雖然比之前多了些,但還是冷得沒差。
喝完茶,他開口送我回去。
我磨磨蹭蹭站起來,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打了兩個時辰的腹稿。
「周公子,我爹一直撮合我們,我信我爹的眼光,也認爲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我覺得我們並不合適。」
「你已中舉,多的是好姻緣,我不過是鄉野長大的,實在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周書洛猛地抬眸看我,這是我頭一回,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波瀾。
我對上他的視線,從荷包裏摳出一小角銀子,放到桌上。
「謝謝你今天帶我來這兒喝茶。」

-17-
周書洛病了。
爹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裏,也不喫飯,急得周夫人哭腫了眼。
我聽完,默默提筆寫了封信。
即使姻緣不成,我也不想他因此消沉。
明明初見時,他是那樣意氣風發。
我讓他好好喫飯,好好睡覺,並祝他來年開春高中。
望君珍重,前程似錦。
信寫完就讓裴劭送去了。
再後來,周書洛的病就好了。
草長鶯飛,很快到了二月。
離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學子們都提前進了京,裴劭也不例外。
他走的那天,爹還要上工,託我把荷包給裴劭。
裏面是爹給裴劭攢的盤纏。
裴劭之前拒絕了,他幫人抄書賺了些銀子,足夠支撐到他考完試。
「總歸是爹的心意,再說,家裏又不是把錢全塞這裏了,我那兒還有呢。」
我拉過裴劭的手,把荷包放進他手心。
「京裏不比鹿鎮,聽說物價挺貴的,多一分錢,我們也就放心了。」
裴劭五指收緊,定定看我,一錯不錯。
「阿顏,我此去,定會高中,你等我回來。」
見裴劭鬥志昂揚,我抬起下巴,揚脣笑道:「那我就在家裏,等你拿個狀元回來吧。」

-18-
裴劭成了貢生的消息傳來時,爹足足在家門口放了半個時辰的鞭炮,還給了報信人兩錢銀子。
不過這對裴劭來說,還僅僅只是開始。
很快,殿試開始。
我開始日日靠在門欄上望着巷口。
不過還沒等到裴劭來,倒是等到了他得了郡主親眼,怕是要做郡馬的消息。
酒入喉的那刻,整個人都是飄的。
我抱着酒罈坐在院子裏,腦裏一遍遍閃過那個不合時宜的、一點都不像吻的吻。
我醉倒在院裏,本以爲是爹抱我回的屋,還怕他責罰我。
可爹好像忘了這茬似的,提都沒提。
直到去顧大娘那兒探望時,她說起前兩日讓阿牛送糖糕來,問我好不好喫。
我才恍然,忙去和阿牛道謝。
「我……沒有說什麼胡話吧?」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如果對裴劭的心思被人知道,我也沒臉活了。
阿牛扯了個笑出來,說「沒有」。
我這才鬆了口氣。
他一貫不會對我撒謊。
不過醉了一回,我也想清楚了。
情愛虛緲,焉能長久,不如與他做好姐弟。
往後他在京城,我在鹿鎮,偶爾寄幾封家書,互相道個平安,也是不錯的。
裴劭回來的那日,天色晴朗,郊外的桃李開得正盛。
我站在主街,看着他騎着高頭駿馬款款走近。
爹早已泣不成聲,周圍人都在恭喜我們,我什麼都聽不見,只傻傻仰頭看着已經翻身下馬的裴劭。
他笑得比盛開的桃李還要耀眼。
「阿顏,幸不辱命。」
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弟弟考上狀元衣錦還鄉了,無數媒婆踏破了我家門檻。
一連三日,爹帶着我見了一個又一個媒婆,我臉都快笑僵了。
冊子攤開,一長串的名字望都望不到邊。
爹拉着我仔細摘選了一晚上,總算把裏頭的人縮減到了十個。
「裏面有幾個好像還是阿劭的同窗,他應該清楚那些人的品行。」
「你去找阿劭看看,順便叫他幫你選選!」
我瞪着冊子上的名字,眼直抽抽。
剛想拒絕,爹就淚盈盈地看着我:「你娘前幾日託夢給我,怪我沒好好給你找姻緣,你就選上幾個相看相看吧,乖女兒!阿顏!」
最後,我無奈抱着冊子敲開了書țű̂⁷房的門。
「裴劭,你幫我選選吧?」
裴劭定定看我,眸色輕柔:「好啊。」

-19-
冊子被放在書桌上,裴劭笑眯眯地打開,然後仔細看了一遍。
「嗯,是有幾個同窗。」
他一一圈出來,我湊過去,問道:「你覺得哪個最好?」
「嗯……我想想。」
裴劭托腮,冥思苦想。
窗外,春光融融。
偶爾飛過幾只燕子,嘰嘰喳喳的。
我被吸引了視線,不自覺走到了窗口,剛打了個呵欠。
「阿顏。」
裴劭的聲音在身後低低響起,我回頭,正對上他那雙瀲灩的桃花眼。
「選好了,你來看看。」
我一愣:「好。」
走到書桌前,冊子被幾張宣紙蓋住。
我一一撥開,待看清下面的冊子,直接眼前一黑。
上頭的名字全被人抹了,只剩尾頁最後一個……
不等我反應過來,窗被人合上,屋裏陷入昏暗。
下一刻,我被圈入一個帶着墨香的懷抱。
白玉似的手指,輕輕點着冊上還未乾透的兩個字。
「阿顏覺得,新科狀元裴劭,如何?」
「裴劭,別開玩笑了。」我顫聲道。
「呵。」
一炷香後。
釵環落了滿地,媒婆給的冊子被撕爛丟在一旁。
裴劭將我抱坐在書桌上,指腹擦過我脣邊的水色,溫聲問我:「還選嗎?」
我眼尾通紅,還帶着被親出來的淚花。
「不,不選了。」
裴劭滿意地笑了:「好,那我們就不選了。」
「現在,我們來談談婚事。」
我瞪圓了眼:「裴劭,你瘋了?!」
「是啊。」
他淡淡開口,然後抬眸看我。
「從我意識到自己不能做你弟弟起,就已經瘋了。」

-20-
裴劭覬覦我多年。
非我不娶。
我看着他,內心一顫再顫。
郡主是心悅他,但他拒了。
「娶她,我確實能獲得助力,但那又如何?」
「阿顏,我是要平反,可沒必要去走這些歪門邪道。我腳踏實地,也能升遷,不過是日子長些。」
「我娘臨終前,只告訴我,要平安喜樂地活下去。」
「平安簡單,我自會收斂鋒芒,細細打算平反一事。」
「可論喜樂,若妻子不是你,我怕是這一生,都難有喜樂。」
裴劭的話,迴盪在耳邊,振聾發聵。
而我自以爲藏得極好的心思,也在他拿出那張寫滿他名字的紙時,昭然若揭。
是那夜醉酒胡亂寫下的,我明明放在妝匣的最底層……
明月在雲間,迢迢不可得。
可若明月不顧一切地主動入懷呢?
我抖着手,撫上裴劭的眉骨。
「你若負我——」
裴劭握住我的手,眼眸一寸寸亮起。
「我若負你,就教我,不得善終,曝屍荒野。」

-21-
裴劭帶着稀碎的冊子,在我爹屋前跪了一夜。
直到清晨,才得了允許,進了裏屋。
半個時辰後,爹喊我過去,問我怎麼看待裴劭。
「爹。」我低下頭,「他姓裴,我姓楚,他不是我弟弟。」
爹默了半晌,才道:「你可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了。」
我回答得很快,爹噎了一瞬,發了會兒呆,然後才十分艱難地點了點頭。
「也罷,表姐弟成親的,也不是沒有。」
我和裴劭的婚事,震驚了所有人。
不少人覺得是我家拿恩情脅迫了裴劭。
不過所有謠言,都在裴劭娶我那天不攻自破。
嘴都要笑裂了的新郎,怎麼看,都是一副得償所願的模樣。
小花、二丫、虎子、鐵柱他們早早就來了,獨獨缺了阿牛。
他前些日子被借調去聞州抓要犯了。
寄來的信裏,說趕不上宴席,讓我別生氣,另託附小花帶了一支並蒂蓮銀簪送來,是給我的新婚賀禮。
「這阿牛,真是的,誰要這破簪子了?!好朋友成親都不過來!」
我嘴上埋怨,卻還是將他給的銀簪好生收了起來。
剛合好妝匣,外頭就傳來虎子興奮的聲音。
「阿顏,外頭迎親的到了!」
22.婚後番外
來京之前,我想過許多和郡主遇上的可能。
唯獨沒想過,我會與她成爲好友。
永安郡主,天真活潑。
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子。
在宴席上,我因不熟Ṱũ̂ₘ規矩,被一位夫人嘲諷,是永安郡主開口,解救下了尷尬的我。
那是我與她第一次見面。
我坐在最末尾,她坐在最前頭,可她沒有輕視我,還爲我解圍。
宴後,我特地等在郡王府的馬車旁,和永安郡主道了謝。
沒想到,她竟然約我去她的宴席,與她一同賞花聽雨。
我受寵若驚,回去咬咬牙,買了身好衣裳。
永安郡主果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
赴宴那日,她還十分真誠地握住我的手,讚道:「你,ṭű̂₋你比裴劭還好看。」
聽聞郡主外祖,是洛水陳家。
果然是百年清流家的血脈,貴女風姿,莫過於此。
我被她的心胸震撼,去郡王府的次數也越發多了起來。
裴劭當官後還是挺忙的,所以我空的時候都是跟着永安玩。
他一開始還挺贊成的。
說郡主純善,我與她結交也好。
日子就這麼過了三年。
裴劭在刑部一升再升,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了。
此時,他已有足夠的能力,去查以往的舊事。
再加上阿牛的幫助,哦不,現在不能叫「阿牛」了,得叫「顧宴」,不然第一神捕可要給人笑話的。
裴家平了反。
裴劭帶我去了茯苓鎮。
無字碑上,終於刻上了字。
我們順路去了鹿鎮,隨着周書洛的高升, 爹的東家也跟着去京裏了,爹就盤下了原來的酒樓。
酒樓生意好, 他每天數錢數得不亦樂乎。
爲了給我們接風, 爹提前空出了最好的包間。
酒過三巡, 裴劭被支出去拿東西了, 爹皺眉看着我依舊纖細的腰肢,小聲問我:「是不是阿劭,有什麼隱疾?」
我身子康健,從小生病都少。
爹原以爲我成婚後, 他很快就能抱上外孫。
結果等了三年, 屁都沒一個。
裴劭沒隱疾。
只不過是他覺得裴家的事未了,爲保萬一,不想我這兩年懷上。
他要是不行, 這世上,就沒有比他更行的了!
我們成婚的第二年,一日, 永寧神神祕祕地來找我, 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
當我坐在上位,臺下一排只着輕紗綢褲的美少年翩翩起舞時, 我只覺頭暈目眩。
正想起身,大門被人踢開, 裴劭環視一圈, 最後視線落到我身上。
「夫人,時辰晚了, 該回家用飯了。」
他語調柔和,明明在笑,卻叫人不寒而慄。
我哆哆嗦嗦地跟着裴劭回去了。
他像往常一樣, 有條不紊地給我盛湯夾菜,今天桌上有蝦,還擼了袖子給我剝蝦喫。
芸角和紅豆看得直呼「大人就是寵夫人」。
裴劭情緒穩定得令人髮指。
喫過飯,照例陪我消食。
回來後,他去書房處理公務。
芸角、紅豆伺候我梳洗。
以往,我還會同她們嘰嘰喳喳聊會兒天,今日嚇得膽都破了,所以蔫了吧唧地讓她們先退下了。
我坐在妝鏡前, 心不在焉地梳着頭髮。
紅燭燃了半截, 燭心發出噼啪聲,我方纔回神。
結果一抬頭, 就在鏡裏看到了裴劭。
他倚在門上, 不知看了多久。
正所謂,暴風雨前, 都是寧靜。
所有的隱忍,都是爲了更大的爆發。
自從書房被他親哭開始,我就知道, 裴劭那副溫潤如玉的外表,就是騙人的!
他發起脾氣來, 比誰都狠!
天光微亮時,我生無可戀地趴在牀上,裴劭又貼上來, 我驚恐道:「你,你不上朝?」
他在我背上落下一吻,聲音輕快:「今日休沐。」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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