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意外離世後,孃親一個人撐起整個侯府。
病弱的祖母,年幼的小姑,以及搖搖欲墜的侯府家業,都由她一人照顧。
五年後,孃親爲了侯府的聲譽,前往臨縣去給災民施粥。
卻見爹爹與一女子並肩而行,神態親暱地喚她「娘子」,爲她親手簪花。
手裏還牽着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娃。
原來,他並沒有死,而是將阿孃和我全忘了。
-1-
我五歲那年,爹爹死了。
聖上封他爲欽差大臣,派他去發了時疫的滄州賑災。
臨別之前,孃親緊緊地擁着他,死活不肯撒手:
「阿澈,滄州那樣危險,你能不能別去?」
她的淚水盡數流到了爹爹的衣袍上。
「或者,我陪你去,我陪你去好不好?」
爹爹摸一摸她的頭,眼底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清月,你都說滄州危險,況且還有安兒,我怎麼忍心你去?」
他輕輕拂去孃親眼角的淚水。
「乖,在家裏等我回來。」
「說好了,等我回來之後,我就帶你去Ţū₍漠北看日落。」
孃親再不捨,可是聖旨終究不可違。
但是我想,她一定很後悔很後悔,當時沒有隨着爹爹同去。
爹爹去了兩個月後,賑災的大臣們紛紛回朝。
孃親一早便領了我去城外等着。
她的臉紅彤彤的,彷彿剛和夫君成婚沒多久的小娘子。
這句話,還是我從話本里偷偷學的呢。
她捧着我的臉,神情憧憬而又激動:
「安安,你猜待會回來的隊伍裏,你爹在第幾個?」
我揚起頭,雄赳赳氣昂昂道:
「我爹可是長安侯,自然是在前幾個的。」
孃親笑的眉眼彎彎。
我們在城門口,自清晨等到黃昏。
一直數了七八個隊伍,都未見到父親的身影。
孃親的神色,從激動轉爲落寞,又轉爲焦急。
「大人,你可見到過長安侯?他可在回來的路上?」
她問其中一個大臣。
那大臣搖了搖頭,便往前走去。
他身後,城門「轟」得一聲關上。
孃親焦急得不行,卻也無法,只得帶我先回了府。
可侯府裏,卻多了幾個陌生的人。
爲首的人捏着嗓子,手裏握着一道明黃色的卷軸:
「朕念長安侯陸明澈忠勇,特追封爲一等公,賜銀兩珍寶若干……」
追封?
追封這個詞,我只在書裏看到過。
好像是人死後才能用的。
孃親握着我的手無力地鬆開。
「澈兒,我的澈兒呀……」
跪在地上的祖母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
孃親見狀,連忙走上去扶她,拍着她的背爲她順氣。
「娘,ţù⁷身子要緊。」
孃親似回過了神來,對那宣佈我爹爹死訊的宮人勉強扯了扯嘴角。
「多謝公公。」
她命一旁的丫鬟給了他賞銀,將人送了出去。
然後,她安頓好祖母,爲她請了大夫。
她又關照了小姑的身子。
府中裏裏外外,通通安排了一遍。
等她回到房中時,已經是深夜。
我從未看見過我的孃親流那麼多眼淚。
若是我爹爹看到,一定會心疼的。
因爲他那麼愛他的清月,根本就不捨得讓她流眼淚。
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止都止不住。
她告訴我,爹爹死在滄州。
因着爹爹是感染了時疫死的,只能就地同其他死了的人一同火化了。
那宮人除了帶來了皇上的賞賜,還帶回來了爹爹的一捧骨灰。
那個裝着骨灰的錦盒,被阿孃緊緊地攥在手中。
同父親一道去的其他臣子,皆完好無損地回來了。
唯獨我的父親,永遠留在了滄州。
孃親怔怔地望着那個裝着父親骨灰的盒子。
她與爹爹家中是世交。
一個是舉止嫺雅、氣質如蘭的世家小姐,一個是溫潤如玉、風姿瀟灑的侯府世子。
他們門當戶對,年少結髮,彼此之間志趣相投,恩愛非凡。
便是誰來了,都要嘆一句天作之和、姻緣天定。
他說,他們要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他答應她,等他從滄州回來了,就帶她去她一直想去的漠北看日落。
可最後,爹留給她的,卻只有一捧骨灰。
後來太晚了,我在孃親的懷裏睡着了。
我不知道孃親的那一夜是怎麼度過的。
總之,第二日,她原本一頭烏黑的秀髮,竟然白了大半。
-2-
可儘管傷心至此,孃親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安頓起了府中的大小事。
祖母身子病弱,已經臥牀好幾年。
小姑尚且年幼,長嫂如母,她需得悉心看顧她。
可長安侯府已經沒了可以承繼的後嗣。
儘管皇上追封了一等公,可長安侯府實際上已經形同虛設了。
幾日後,皇后何氏特意召了孃親入宮,意圖安撫她。
「沈夫人,你要想開些。」
「顧侯爺他一定會在天上保佑你們的。」
我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孃親對皇后娘娘跪謝她的恩德。
可回府的路上,孃親面上透着蒼涼。
我知道,她今日並不想見到皇后娘娘。
Ṫųₜ因爲原本定的是皇后娘娘的弟弟平陽伯去賑災的。
是皇后娘娘在長明宮前跪了一夜,才迫使皇上換了人。
方纔,平陽伯夫人蘇氏也在鳳儀宮裏。
她一直低着頭,不敢看孃親。
可孃親還是去見皇后了。
她知道,皇后娘娘對侯府愧疚,總是會多多看顧侯府一些。
長安侯府已經沒了頂樑柱。
若是再開罪了皇后娘娘,以後一家人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孃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手輕輕地撫着我的臉。
「安安,以後你爹不在了……」
「你要堅強一些,好嗎?」
我對着孃親,堅定地點了點頭。
因爲我知道,孃親現在只有我了。
孃親一回了府,便開始像一個陀螺一樣忙碌起來。
直到爹爹離世五年後,都是如此。
孃親好像在刻意讓自己變得更忙。
這樣,她就不會有時間讓自己想起爹爹。
但其實,她也沒有太多自己的時間。
爹爹死後,偌大的一個侯府,全部壓在了她的肩上。
她無微不至地侍候着病弱的祖母、照顧年幼的小姑。
還要操心侯府的各種人情往來,打理侯府繁雜的產業。
我一度以爲,孃親已經漸漸接受了爹爹的離去。
直到有一日,我在書房裏看見了孃親的筆墨。
她寫得一手灑脫自然的行書,筆鋒宛若流雲。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銀。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照徹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徹微塵。莫將圓相換眉顰。人間三五夜,誤了鏡中人。」
我依稀記得,從前爹爹爲孃親彈琴相和,孃親常常唸的,便是這首詩。
孃親唸完,常常同爹爹相視而笑。
爹爹的目光,總是極盡溫柔。
我拈起那張宣紙來瞧。
詩的最後一個字,被淚水沾溼了。
其實我該明白的。
這五年,孃親將那個裝着爹爹骨灰的錦盒放在她的牀頭。
若無那個錦盒在,她便無法閉眼安睡。
好像爹爹還在陪着她一般。
孃親便就這樣,將自己對爹爹的思念深深鎖在心底。
又肩負着她對侯府的責任。
-3-
爹爹走了五年後,皇后又召孃親進宮了。
這一回,是臨縣江陽縣發了百年難遇的洪災。
皇上雖然已經派人前去賑災,可災民甚多,怨言不斷。
急需一位公侯家的夫人,帶頭設粥棚、施粥,以安百姓的心。
在皇后殷切的目光下,孃親垂下了頭。
「臣婦願前往江陽。」
那麼多公侯夫人,卻偏偏選中了我的孃親。
原因大約是,其餘的夫人們都有夫君撐腰,在皇上那兒進言,說自己夫人身子虛弱云云,不宜遠行。
他們都這樣說了,皇上便也不便下旨強迫他們的夫人去。
唯有我的孃親。
她的夫君已經不在了,沒有人爲她說話。
可我的孃親身子就不虛弱嗎?
爹爹離世後,將悲傷全壓在了心底裏。
平日裏,卻將一副端莊安樂的面貌對着府中衆人。
她曾對我說,安安,若是我倒下了,你祖母和小姑,還有長安侯府可怎麼辦啊?
曾經有幾個旁支的親戚,到了長安侯府門口,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轉,提出他們家有適齡的兒子,可以過繼給孃親爲嗣子。
可他們的要求,卻是要將一大幫人帶進長安侯府裏來住,還要分侯府的田產。
還指着病弱的祖母陰陽怪氣,說她臥牀日久,還不如送出去,住在莊子上。
孃親將他們全趕了出去。
她撫着我的臉說:
「安安,就算無人繼承侯府的產業,我也斷不可能讓它落入旁人手中。」
孃親辛苦操勞多年,身子早就垮了。
我有時夜半會聽見她咳嗽的聲音。
她怕吵醒我,總是咳得很輕很慢。
我總是勸她,讓她找大夫去看一看。
她朝我笑,撫了撫我的頭:
「放心,安安,孃親喫着藥呢。」
我有時候會想,幸好還有侯府,作爲她心裏的寄託。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還是會在意自己的身子的。
但是這一回,也是爲了侯府,她不得不去江陽了。
她並沒打算帶我去。
畢竟剛發洪災的地方,總是容易接着便爆發時疫。
她太害怕這兩個字了。
「安安,你在府中好好的,等孃親回來給你帶桂豐樓的糕點喫。」
可是過了幾日,隨着孃親同去江陽的侍女巧秀回來了。
孃親卻沒有回來。
我抓着她的袖子,心直直沉了下去:
「巧秀姐姐,我孃親呢?」
她蹲下來,摸了摸我的臉。
「小姐,夫人在江陽尋到你爹爹了。」
「什麼,爹爹?」
我震驚地睜大眼。
爹爹他不是已經因着時疫,死在了滄州?
就算他還活着,怎麼會在江陽?
巧秀姐姐神色複雜。
良久,她牽起我的手。
「小姐還是隨奴婢一道去江陽看看吧。」
-4-
江陽連日的洪水已經退去了。
災民們暫時都得到了安頓。
孃親已經不必去施粥。
她領着我,走到了一家叫「妙春」的醫館門口。
醫館的大門緊閉着,上頭掛着『暫時歇業』的牌子。
孃親說:
「安安,在這裏等等。」
我們等啊等,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
終於有人朝這兒走來。
我驚得睜大了眼。
竟然真的是爹爹!
他身着布衣,身側是一個清秀的妙齡女子。
他們並肩而行。
爹爹的手裏,還牽着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娃。
孃親握着我的手顫抖起來。
淚水落在了我的手上。
「爹爹!」
我大聲喚他。
他看向我時,卻露出陌生的神色。
「你,你是?」
眼神移到了身後的孃親上,他眉頭一皺:
「這位夫人,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我不是什麼長安侯,更不是你的夫君。」
「我的夫人是妙春,我還同她生了女兒。」
「你認錯人了,還是請回吧。」
他說着,低頭去哄那小女娃。
還從袖中抽出一支花來,簪在那女子的頭上。
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笑了。
我仰頭看我的孃親。
她神色怔怔,臉色慘白。
「阿澈,你連安安都不記得了?」
妙春走到我孃親面前,略帶着些不耐煩道:
「夫人,你還是請回吧。」
「別理她。」
爹爹牽着那女子和女娃,進了醫館。
然後,將大門狠狠地閉上。
我不敢看孃親的神色。
她沉默地牽着我的手,回了她在江陽的住處。
我終於知道,孃親爲何要讓我來江陽。
爹爹認不出她了。
她便渴望着,爹爹總還能認出我。
可是,爹爹連我也沒記得了。
孃親是送災民去妙春醫館時,無意間發現爹爹還活着的。
但是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忘了那個同她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沈清月。
也忘了他長安侯的身份。
孃親將從前的事情同他說,想喚起他的記憶。
可他只是皺着眉,一臉不耐煩:
「夫人,你說完了嗎?」
「我不是什麼侯爺,也沒有耐心聽你和你夫君的故事。」
他指了指身後的醫館,擦了擦頭上的汗。
「你也瞧着,我娘子那兒還有好多病人。」
「祝您找到您的夫君。」
「阿聰!」
妙春朝他招招手,他便笑着迎了過去。
獨留孃親愣在原地。
不知她的阿澈,怎麼會變作了別人的阿聰。
-5-
孃親既然找到了爹爹,便是一心想要讓他回都城的。
畢竟,都城還有他病弱的老母,和年幼的妹妹。
但是爹爹不會同意。
他警惕地望着孃親:
「什麼長安侯府,什麼都城,我纔不去。」
「我的家就在這裏,我唯一的家人是妙春和櫻櫻,哪有什麼母親和妹妹……」
櫻櫻是他同妙春生下的女兒。
孃親又忍不住流淚了。
但她勉力地扯起嘴角來,繼續勸他:
「無論你記不記得,但是你是長安侯顧明澈,這是毋庸置疑的。」
「你只要恢復身份,便能有花不完的銀錢,也能住進大房子。」
「也不必在這兒開醫館,日日地受這風吹日曬的苦。」
爹爹皺着眉頭,剛要拒絕。
背後卻傳來女子的聲音:
「阿聰!」
是那叫妙春的醫女。
她似是聽到了方纔爹同孃親的對話,走了進來,對着孃親,客氣道:
「沈夫人,容我與我相公商量一下。」
孃親的脣動了動。
終究點了點頭。
只是,我看見她眼中閃爍着晶瑩的淚水。
她曾經許下那樣深的諾言的夫君,竟然成了旁人的相公。
妙春不知道同爹爹說了什麼。
竟然爹爹竟然同意了。
但是,他有個條件。
便是將妙春和櫻櫻一同帶回府中。
孃親臉上湧上欣喜。
只要爹爹能願意同她回府,她便是任何條件,也是能答應的。
那叫櫻櫻的小女娃歡呼起來:
「哇,孃親,以後我們可以住進大房子了嗎?」
那妙春瞟了一眼我身上的襦裙,及手腕上戴的玉鐲子,眼底流露出貪婪的神色。
「櫻櫻,不僅是大房子。」
「以後,你還țū́₎會有漂亮的裙子,好看的鐲子,和很多的錢……」
我悶悶不樂地同孃親說:
「我不喜歡妙春和櫻櫻。」
孃親正在同巧秀一道收拾回都城的行李。
聞言,她的動作頓了頓。
隨後,她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臉。
「若不是妙春,你應當再也看不見爹爹了。」
「說起來,我們應當感謝她纔是。」
-6-
孃親尋妙春促膝長談過一次。
原來,當年爹爹是爲妙春所救。
妙春是這江陽縣的一個醫女。
江陽與滄州,只隔着一條滄江。
她的家恰巧就在滄江邊上。
那日,她正在滄江邊上浣衣,便遠遠地瞧見有個人被衝上了岸。
便就是我的爹爹顧明澈。
爹爹被她救上來時,幾乎失去了意識。
幸好妙春會醫術。
他再醒來時,大約是因着在河流中,腦袋受了撞擊。
已經將從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妙春瞧爹爹生得俊俏,早已芳心暗許。
爹爹感恩她的救命之恩,又將身份和過往全部忘記,便乾脆同妙春成了親,在江陽住了下來。
同妙春一起開着醫館,過起了普通百姓的日子。
若不是孃親這一回,被朝廷差過來施粥。
恐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的阿澈還活着。
「安安,你爹爹現在記不得我,這沒有關係。」
她說話的聲音,同從前一樣溫柔。
「我總有法子讓他記起來。」
但是孃親說,當年爹離奇「死」掉的事情,她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
包括那所謂的骨灰。
但是眼下的要事,還是先安頓好爹爹,還有他在江陽的妻子和孩子。
孃親領着爹爹,走進了祖母的房間。
祖母的眼本黯淡着,一見爹爹,霎時便明亮了。
「澈兒?你是澈兒?」
她哭得喘不上氣來,緊緊擁着爹爹。
「澈兒,你沒死?我的澈兒呀……」
爹爹有些不知所措。
因爲此時,祖母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不過孃親對他使了個眼色之後,他很快便猶猶豫豫地回抱住了祖母。
「娘…孃親,我回來了。」
一旁的小姑和孃親都露出了欣慰的笑。
孃親又領着妙春和櫻櫻走到祖母面前,語氣溫和:
「這位妙春姑娘,是阿澈的救命恩人,也是阿澈在江陽娶的妻子。」
「還有這位櫻櫻,是他們的孩子。」
她忽然跪在祖母面前:
「妙春既同樣是阿澈明媒正娶的妻子,理應與兒媳同爲平妻纔是。」
我不喜歡妙春。
她並未隨着孃親一起跪下,而是肆意地打量着周圍侯府的擺設。
甚至一進門,她就沒有停過。
孃親既然這般請求,祖母便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暗暗替孃親覺得憋屈。
不過不一會兒,憋屈的便變成我了。
孃親牽着櫻櫻的手,蹲下身子,柔聲道:
「櫻櫻,從今以後你就是侯府二小姐了,你看中哪個院子,便給你住。」
櫻櫻的手指卻直直指向了我:
「我要住她的院子!」
-7-
「孃親……」
我委屈地喚她。
孃親頓了頓,勸櫻櫻道:
「你大姐姐的院子並不是府中最好的,我再給你挑一個……」
「不,我就要她的!」
櫻櫻歪着頭,看着我的目光裏帶了挑釁。
這時,妙春也自旁邊走了過來。
她將櫻櫻摟在了懷裏,對着孃親挑了挑眉道:
「夫人不是說,我與你同爲阿聰的平妻麼?」
「那櫻櫻和大小姐的身份自是相當,都爲侯府嫡女,是也不是?」
孃親嘴角扯起一絲笑來:
「是……」
「那大小姐的院子,櫻櫻爲何住不得?」
「況且大小姐讓一讓妹妹,有什麼不可?」
孃親頓住了。
小姑在一旁皺着眉,此時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看着妙春的眼神帶着嫌惡:
「你算什麼東西?」
「我嫂嫂爲侯府多年操勞,你憑什麼一來便是平妻?現在還要搶我侄女兒的院子,簡直是鳩佔鵲巢!」
小姑比我大不了幾歲,明年才及笄。
孃親一直將她當做女兒一般寵着的,故而她說話一向直來直去。
妙春氣紅了臉:
「你們堂堂侯府,便是這樣教女兒的?」
「好了,明嫺。」
孃親輕聲制止了小姑。
「妙春對阿澈有救命之恩,做平妻是應當的。」
「我爹叫陳聰,纔不是什麼阿澈!」
櫻櫻忽然叫嚷起來。
「櫻櫻,別同她們費口舌。」
妙春牽住櫻櫻的手,瞪了小姑一眼。
又對我娘道:
「既然夫人同意了,那還請大小姐儘快搬空院子,櫻櫻好住進去。」
看着她們母女倆走遠,我氣哄哄對孃親道:
「孃親,她憑什麼搶我院子?」
孃親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我的臉。
「安安,是孃親對不起你。」
見孃親滿臉自責,我慌忙牽住她的手:
「孃親,不關你的事。」
「讓給她就讓給她好了,我不和她計較。」
可院子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妙春自做了這侯府的平妻以來,便事事拿喬。
第一日,她便去庫房裏挑了許多東西,全搬到她和櫻櫻的院子裏。
第二日,她又親自去挑了好幾個貼身侍候的丫鬟,伺候她和櫻櫻用。
「那妙夫人,一會兒便嫌棄洗澡的水不夠熱,一會兒又說放在她房裏的冰塊不夠,還挑剔送去的瓜果不夠甜,說她那兒的瓜果要和夫人您的一樣……」
管事同孃親抱怨着。
幸而孃親掌管侯府多年,他們心中敬服的只有孃親。
孃親點點頭:
「都讓着她吧。」
「若是她有什麼不夠的,儘管給她就是。」
她見完掌事,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臉上帶着憧憬的笑。
我知道她最近在忙什麼。
她在幫着爹爹尋找從前的記憶。
-8-
今兒,孃親約爹爹去了書房。
他們從前相會的地方。
「阿澈,你還記得這兒嗎?」
孃親領着爹爹走進這間房,輕柔地笑着。
「從前,你彈琴,我念詩……」
爹爹看見架子上放置的那把古琴,愣了一下。
「這是,我從前的琴?」
孃親笑着,鼓勵他道:
「你將它取下來,彈一彈吧。」
爹爹道了聲好,踮腳去取那把琴。
可他大約是小看那琴的重量了。
竟然在取下時,不小心將它摔在了地上。
琴絃登時便斷了好幾根。
我看見孃親的眼中流露出痛惜。
我知道孃親有多愛惜這把琴。
在孃親以爲爹爹死了的那段歲月裏,這幾乎是他留給她爲數不多的寄託之一。
孃親常常擦拭這座琴,絕不讓它落了灰塵。
現在,爹爹回來了,卻摔壞了這把琴。
「我是無意的……」
爹爹有些手足無措。
「沒事,總有法子修的。」
孃親對他寬慰地笑笑,愛惜地抱起那把已經摔壞了的琴。
她的眼角略過了藏在角落裏的我。
卻沒有說什麼。
她領着爹爹,坐到他們從前並坐的那張桌案前。
「我教你寫字吧。」
「就算你暫時想不起來,以後,你作爲侯爺,也是要處理些文書,給聖上寫請安摺子的。」
爹爹年輕時,曾經以才冠絕都城。
都城中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
可如今,他將他從前的才華忘得一乾二淨。
當初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少年公子,寫出來的字,竟然歪歪扭扭,如同蚯蚓一般。
手也因着在醫館裏淘藥而變得黝黑粗糙。
我看見孃親的眼裏又有淚了。
但是她努力將那淚收了回去。
我țũ⁴眼看着孃親握着爹爹的手,一筆一劃,認真地寫着: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銀。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清冷幾千春。照徹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徹微塵。莫將圓相換眉顰。人間三五夜,誤了鏡中人。」
寫着寫着,孃親的淚水落在爹爹的肩上。
爹爹卻有些浮躁,掙開孃親的手:
「下一次再學吧。」
「我要去陪妙春和櫻櫻用午膳了。」
孃親的淚流得更兇了。
她本想着,見了這首詩,爹爹能不能想起什麼來。
可惜她又失望了。
-9-
孃親帶了我入宮去見皇后娘娘。
皇后的弟媳婦平陽侯夫人蘇氏也在那兒。
孃親單刀直入:
「皇后娘娘,我找回我家侯爺了。」
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是蘇氏失手打翻了手中的瓷杯。
孃親睨她一眼。
皇后驚詫不已:
「長安侯他不是……」
孃親對皇后娘娘說:
「過幾日便是聖上的萬歲生辰宴,臣婦與侯爺會一道來拜見聖上和娘娘。」
我餘光裏瞧見,那蘇氏已經是面如鐵青。
回去的路上,孃親喃喃道:
「我猜的對,平陽侯一定有問題。」
我問孃親她方纔在說什麼。
她心事重重:
「這件事兒,你先不用管。」
回了府,孃親去主屋找爹爹。
主屋的小廝卻說,爹爹陪着妙春和櫻櫻出去了。
孃親嘆了一口氣,捂着頭說:
「等他回來了,告訴我一聲。」
她帶着我回房。
目光卻落在了她一直放在牀頭的那個裝着「爹爹」骨灰的錦盒上。
她的眼裏,漸漸染上了淒涼之色。
她彷彿透過那個錦盒,看到了她這五年辛勞孤苦的歲月。
無數個夜晚,她對着這個錦盒低語。
好像爹爹還在她身邊一樣。
現在,卻告訴她,爹爹還活着。
那這錦盒中的骨灰……
孃親幾步走過去,拿起那個錦盒,便想往窗外擲去。
想了想,還是攥緊在了手中。
「安安,我一定會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好似發誓一般對我說。
-10-
萬歲壽宴當日,孃親帶爹爹和我一同入了宮。
在入宮之前,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妙春領着櫻櫻,也要一道上入宮的馬車。
她不善地睨着孃親:
「沈夫人說了,我與你同爲平妻,爲何這入宮赴宴,我卻不能?」
孃親握着我的手,悄悄攥得緊了些。
爲着爹爹,她對妙春多有忍讓,幾乎是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
沒想到,她竟然得寸進尺。
「妙春,你雖然是阿澈的平妻,但是並未受皇室冊封,沒有誥命在身,是不能入宮的。」
孃親耐心地同她解釋。
「若是你要入宮,只能扮作侯爺的丫鬟……」
妙春恨恨地瞪了孃親一眼,牽着櫻櫻的手:
「我們走。」
「妙春,妙春……」
爹爹又換上了他平日裏穿的華貴錦袍。
只是我不知爲何,瞧着他同從前似乎不大一樣。
比如,他從前定然不會這樣失了儀態地去追趕一個人。
「妙春,你別生氣。」
他追上妙春,拉着她的手,溫柔地哄着她和櫻櫻:
「沈夫人說,今兒進宮是有重要的事。」
「你和櫻櫻就在家裏等我,我傍晚就回來了。」
孃親偏過頭去。
我也憤憤不平。
家?
這是我和我娘,以及我爹顧明澈的家。
哪裏就成了他們姓陳的一家人的家了。
爹爹好說歹說,妙春總算臉色稍霽。
但是一路上,他雖同孃親和我同乘一輛馬車,臉色卻不太好。
「沈夫人,妙春既然是我的妻子。」
「這誥命,應當也封給她一個吧?」
孃親咬着脣,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忍住失態了:
「顧明澈,你別欺人太甚。」
都城之中,從未有公侯之家有兩位正妻。
孃親做平妻,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爹爹見她眼中淚水晶瑩,張了張嘴,沒有再說話。
我狠狠瞪一眼他。
緊緊靠在了我孃親懷裏。
孃親領着爹爹,走進大殿,給皇上祝壽。
爹爹一出現,滿朝的臣子都驚懼不已。
「那,那是長安侯?」
「竟然真的是長安侯,長安侯回來了?」
孃親恍若未聞,對着龍座之上同樣驚詫的皇上道:
「臣婦長安侯夫人沈氏攜夫君長安Ṫŭ̀₁侯拜見皇上。」
爹爹也手忙腳亂地行禮。
這時,席間傳來一陣騷動。
「平陽伯,平陽伯你怎麼了?」
孃親的眼神,如利劍一般朝席間掃了下去。
竟然是平陽伯何修遠當庭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11-
那一場晚宴,想來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記一輩子。
皇上當即叫人將平陽伯抬去了側殿,尋了太醫來,爲他的妻弟診治。
平陽伯倒是不久便醒了。
他醒來時,第一眼便看見站在他病牀身側面帶擔憂之色的皇后。
「姐姐……」
他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皇后的衣袖。
「姐姐,顧明澈……他,他來找我了……」
孃親便恰好在此時,帶着爹爹和我,隨着皇上和幾位老臣一道,面帶「關心」之色地踏入了側殿的門。
「啊!」
他瞧見了爹爹,似是見了厲鬼一般,尖聲叫嚷起來。
「鬼,鬼啊……」
皇后臉色發白,厲聲喝止他:
「修遠,閉嘴!」
皇上瞥了一眼皇后,對何修遠道:
「平陽伯,你方纔說什麼?」
平陽伯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抖着:
「顧…顧明澈,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
「冤有頭債有主,你快滾,別找我!」
皇上的臉色已經黑的嚇人。
他狠狠地盯住了皇后。
「麗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12-
鳳儀宮中,我同孃親一道在側殿,等待着皇上審問皇后。
「放心吧,安安。」
她摸着我的頭,然後抬頭溫柔地看一眼我爹。
「皇上一向處事公允,他一定會給我們一個說法的。」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皇后便忍不住招了。
原來,當初平陽伯何修遠嫉妒皇上重用我爹,將監運鹽鐵這樣的肥差交給了他,卻派他去滄州,幹賑災這樣的苦差事。
雖然皇上念在與皇后的結髮之情,允了皇后換人的請求。
他卻仍懷恨在心。
我爹去了滄州以後,日日關心民情,親自外出慰問災民。
滄州時疫本就是因着洪水而發。
爹爹便日日去查看那暫且修建起來的大壩。
何修遠早就鑽了空子,讓皇后幫忙打掩護,遣了兩個身邊的護衛,潛伏到賑災大臣的護衛中。
有一日,爹爹去查看大壩時,便被兩個護衛合力推進了滄江中。
後來,便故意說爹爹死於時疫,已經就地火化,來「毀屍滅跡」。
孃親伴在身邊五年的骨灰,也是那護衛爲掩人耳目,偷取了不知是哪個災民的骨灰,盛進去的。
她聽完一切,已經是淚眼朦朧。
何修遠一時惡從膽邊生,卻要她來承擔痛苦。
皇上語帶歉疚道:
「沈夫人,也怪朕當年未查清真相……」
他望向低着頭,一言不敢發的爹爹,似是有些遺憾:
「只可惜,長安侯如今什麼都記不得了,朕猶然記得他當年意氣風發,是朕的一員賢臣。」
孃親深深地跪拜下去:
「求皇上給長安侯和臣婦做主!」
我從小就聽聞,咱們這位景青帝,是個鐵面無私的人。
他當即便下旨,平陽侯何修遠殘害忠臣,廢黜其爵位,打入大獄。
皇后何麗娘雖爲幫兇,但念在皇后與他的夫妻情意,只收回其鳳印,不廢皇后名號,禁足於鳳儀宮中。
雖然如此,但她的皇后之位,已經名存實亡了。
能得到這個結果,對孃親來說,已經足夠幸運。
可就算惡人得到了懲治,可孃親那黯淡的五年,回得來嗎?
那個與他如膠似漆、琴瑟和鳴的爹爹,回得來嗎?
-13-
自皇后的鳳儀宮中出來後,孃親的臉上輕鬆了不少。
爹爹卻忽然捂住了頭。
「我的頭好痛……」
孃親忙扶着他,關切道:
「阿澈,怎麼了?」
她來宮中數次,尚且對宮中佈局熟悉。
便領着爹爹和我,走到了一處亭子裏,讓爹爹歇會兒。
一陣劇烈的頭痛後,爹爹忽然喚道:
「清…月?」
孃親的臉上迸發出狂喜。
「阿澈,你想起我了?」
爹爹望着孃親,眼神里有些迷茫。
「我,我好像只想起了一點點事情。」
孃親喜極而泣,一邊揩去臉上不斷落下的眼淚,一邊輕言細語道:
「沒關係的。」
「阿澈,你慢慢想。」
「日子還長,我們有的是時間。」
爹爹的頭痛好一點之後,孃親一手攙扶着他,一手牽着我。
我們三個人,慢慢朝着宮外走去。
在馬車上,爹爹皺着眉說:
「清月,我是不是忘記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孃親對他溫柔地笑着:
「阿澈,你願不願意讓它想起來?」
「我會幫你的,阿澈。」
爹爹應了聲好。
孃親將我抱在懷裏,低低呢喃着: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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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馬車,卻見妙春帶着櫻櫻,早已守在了門口。
「爹爹!」
櫻櫻歡呼一聲,撲進他懷中。
爹爹抱住她,將她舉了起來。
「來,舉個高高!」
妙春走了過來,親暱地貼着爹爹。
二人相視而笑。
我貼在我孃親的身側,看着她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爹爹答應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現在,他對着旁的女子實踐了這個諾言。
我忽然開口喚道:
「爹爹。」
他轉過身子來,猶豫地望了我一眼。
又看了一眼孃親。
他忽然有點手足無措。
放下櫻櫻,猶猶豫豫地走到我們跟前。
「安安也想要爹抱嗎?」
我往孃親身後一縮,冷淡道:
「不用了,我長大了,你抱不動了。」
他頗有些尷尬,撓了撓頭。
「清月,外頭天冷了,你帶着安安早些回屋吧。」
孃親溫順地點點頭。
我卻在余光中捕捉到,妙春聽見「清月」二字的時候,眼神忽然鋒利如刀,朝我和孃親刮過來。
-14-
因爲爹爹已經恢復了長安侯的身份。
皇上給了他一月時間休養,結束之後,便放給他幾件政務去做。
孃親便天天同爹爹待在一起。
她從前在爹爹這兒耳濡目染,現在便一點點教給爹爹。
比如,這封摺子是什麼意思,這件事該如何處理,還有如何向皇上發表對於某項政令的見解,怎麼給皇上寫請安摺子……
爹爹也頗爲認真地學着。
見爹爹和孃親越來越熟諗,妙春卻坐不住了。
她不止一次端着茶,敲開書房的門,來打斷爹爹和孃親。
孃親試着同她平心靜氣地談:
「阿澈若是能早一日尋回從前的記憶,便能早一日做回真正的長安侯。」
妙春卻紅了眼,恨恨地盯着我孃親:
「沈夫人,若是阿聰想起了從前,不要我和櫻櫻怎麼辦?」
孃親握着她的手。
「不會的,不會的。」
「妙春姑娘,你救了阿澈,僅憑這樣的恩德,這府中便會永遠有你和櫻櫻的一席之地。」
妙春卻冷冷地說:
「這能一樣嗎?」
「等他想起來了,他還會如同現在一樣疼惜我和櫻櫻嗎?」
孃親想繼續勸她,她卻摔門離去。
孃親沒有辦法,想着日後若是有機會,總能慢慢勸她接受。
妙春不瞭解我孃親。
她是一個再心善不過的人。
就憑她在府中的這些時日,便看得出來了。
她們母女肆意揮霍了不少錢財,都是孃親幾年裏辛辛苦苦攢下的產業。
但是孃親從未阻攔。
她實在是感激妙春,能將她的阿澈活着帶回來。
但是在妙春眼裏,孃親幫助我爹爹恢復記憶,是要奪走她相公。
她便趁着孃親忙於教授父親,將不懷好意的念頭打到我的頭上。
-15-
這日,我自女學下學回來,給祖母請了安,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孃親和爹爹都不在家,許是孃親陪着他出門去處理公務去了。
經過後花園時,忽而有一塊尖利的石子猛地擊中我的額頭。
頭上瞬間便有血流下。
我猛地朝那石子射出來的方向看去。
櫻櫻手裏舉着一個碩大的彈弓,正從假山後咯咯地笑着走出來。
「我是打中了鳥兒嗎?啊呀,是姐姐呀!」
她的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根本就掩蓋不住,卻還裝作關心和歉疚的模樣:
「哎呀,對不起呀,姐姐你就這樣走過來了,我是不小心打中你了呢……」
「櫻櫻!」
妙春也朝這兒走了過來。
見到我,她驚呼一聲:
「哎呀,大小姐,你頭上這是怎麼了?」
她假惺惺地露出關懷的神色:
「不如去我院子裏,讓我替你處理一下吧。」
我捂着頭,恨恨地盯着她們:
「別碰我!」
妙春眉頭一皺,大驚小怪起來:
「大小姐,你怎麼這麼跋扈?」
「按理說,我也是你的母親,你就是這樣對我說話的嗎?」
我一步步往後退,警覺地盯着她們:
「別過來!」
飛快地跑回院子裏,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巧秀姐姐見我頭上的傷,嚇了一大跳。
忙命人去尋大夫來給我包紮。
「這可得好好的包紮,若是一個不好,可是要留疤的。」
我淚眼朦朧:
「巧秀姐姐,是她們欺負我!」
巧秀姐姐捏緊了拳頭:
「等夫人回來,奴婢必然要狠狠在她面前說道一番!」
「姑娘可是嫡出的侯府小姐,怎麼能任那兩個人就這麼隨便欺負?」
晚上,爹爹和孃親回來了。
爹爹知道此事後,訓斥了櫻櫻一番。
卻又含着歉意對孃親說:
「清月,櫻櫻她畢竟頑劣。」
「顧安是姐姐,便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她計較。」
孃親捏着我的手,第一次對爹發了脾氣:
「她們都欺負我女兒頭上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尖聲問:
「顧明澈,我對她們還不夠好嗎?」
「爲什麼要恩將仇報,欺負我的女兒?」
爹爹長長嘆了一口氣。
「清月,你也知道,妙春她們對我很重要……」
「重要?」
「難不成,我的安安對我就不重要?」
孃親歇斯底里地質問他。
爹的聲音也陡然大了起來。
「那你要讓我做什麼?」
「ṭů⁻把她們趕出去嗎?」
「沈清月,她們是我的妻子和女兒!既然我纔是這個侯府的主人,那麼一切便理應由我做主!」
孃親氣得笑了出來。
「好,好。」
「由你做主。」
她一把牽起我的手。
望着爹爹的眼神,只剩下冷淡。
「走,安安,收拾行李,我帶你回外祖家。」
-16-
孃親以爲爹爹死了的那四年,她心裏最苦的時候,都沒有想過回外祖家。
但是她說,她不回,不代表她沒有孃家。
她的孃家是潯州沈氏,是高門大戶、世家大族。
便是當年,爹爹也是因着年少時在潯州求學,在沈家借住,才與我娘相識、定情。
她連夜帶我收拾好了行李。
等到要走的時候,卻發現爹爹鐵青着臉,守在門口。
「你真要走?」
孃親看都不看他一眼。
牽着我的手,便朝外走。
「沈清月!」
爹爹就這麼喊了一聲。
便忽然倒在了地上。
孃親的步子頓住了。
她幾步並一步地朝着爹爹跑去。
「阿澈,阿澈!」
「巧秀,快尋大夫來啊!」
這一回,因着爹爹這一暈。
孃親便沒能走成。
但是,她還是堅持將我送上了馬車。
她怕妙春再想法子傷害我。
「安安,你到了外祖家,一定要替我問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好。」
她語氣溫柔,裏頭卻含了焦急。
「孃親,你不走?」
她搖了搖頭。
「他現在這個樣子,我走不了。」
她摸了摸我的臉。
「等你爹爹好一些了,孃親就將你接回來。」
此時,已然悄然入了深冬。
我就眼睜睜,看着風雪之中,孃親的身影越來越小。
但是我絕對想不到,那是我與孃親的最後一面。
-17-
我到外祖家的第二個月,孃親死了。
小舅連夜派了馬車,載我回了侯府。
我站在她的院子門口,遲遲不敢進去。
因爲大廳的中央,橫着一具極大的棺木。
我有着片刻的僥倖。
那棺木中,躺着的一定不是我的孃親。
我的孃親,一定還好好的。
可是那棺木旁,巧秀姐姐和其他侍女們已經哭成了淚人。
「大小姐,快來見夫人最後一面吧……」
我怔怔地望着那棺木。
孃親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裏面。
「顧明澈呢?我好好的姐姐嫁給他,怎麼就成如今這樣了?」
小舅雙眼通紅,已經握緊了拳頭。
巧秀卻說,爹自上一回暈倒,至今沒有醒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舅死死地咬着牙,目眥欲裂。
聽完巧秀哭哭啼啼的陳述以後,我癱坐在了地上。
孃親是在山上遭遇了劫匪,被那些劫匪勒死的。
「那爲什麼?爲什麼我姐姐要去山上?」
巧秀哽咽着:
「因爲,因爲侯爺遲遲不醒,夫人要替侯爺去山上的廟裏求平安符……」
「你們爲什麼沒有跟着夫人去?」
小舅的聲音發着抖。
「夫人說,若是人跟着,心便不誠了,一定要一步步地走着上山,方能求得平安符,護佑侯爺健康……」
「誰知,誰知道……」
我忽而抬頭。
「是誰跟我孃親說的?」
巧秀疑惑道:
「小姐,你的意思是……」
「是誰同我孃親說,要一個人走着上山,去求那勞什子平安符的?」
巧秀思索了一會兒,忽而臉色慘白。
「是妙夫人!是妙夫人!」
我的指甲狠狠地嵌進肉裏。
「陳——妙——春。」
小舅吼道:
「陳妙春是誰?爲什麼叫她妙夫人?」
原來,孃親怕孃家擔心,連陳妙春和陳櫻的存在都沒有同他們提過。
此時,門口卻忽然傳來丫鬟的聲音。
「侯爺醒了,侯爺醒了!」
-18-
小舅一聽,頓時便怒氣上湧。
他捏緊了拳頭,直直朝外衝去,似要爲孃親報仇。
我望了孃親一眼。
也緊隨着他出去。
心中已經悲傷到麻木。
我只知道,不論付出什麼代價。
我一定要爲孃親討回公道。
我走進房間時,卻聽見顧明澈很輕很輕地喊:
「清月……」
「我對不起你和安兒……」
我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他看見了我,朝我露出同從前一樣慈愛的笑。
「安兒,你來了。」
「快過來,讓爹爹好好看看。」
我頓在原地,不肯挪動腳步。
他卻朝我身後看去:
「安兒,你孃親呢?」
「我答應她,等回來,就帶她去漠北的。」
「對不起啊,晚了這麼久……」
小舅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我姐姐已經死了。」
顧明澈怔住了。
良久,他笑了起來。
「清河,你在說胡話吧。」
「怎麼可能呢?你姐姐一定好好的。」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了兩聲。
「我還記得,我昏過去的時候看到她了呢。」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很焦急地從榻上起來。
「我做了很對不起清月的事……」
「我要同她解釋。不然她要生我的氣了。」
他掙扎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冷聲對他說:
「孃親已經死了。」
他喃喃道:
「騙我。」
「你們都在騙我。」
他連外衫都沒批,穿着中衣就出去了。
「清月,清月……」
他一邊朝着孃親的院子的方向跑,一邊喚她。
跑得又急又快。
好似隨時要跌倒那樣。
他便就這樣喃喃地喚着我孃親的名字。
直到他看見大廳那口棺木。
他愣在了門口。
「清月……」
他一步一步,靠近那口棺材。
臉上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神情。
「清月,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他的淚水落在了孃親的棺木上。
「我,我怎麼能忘記呢?」
「那麼多刻骨銘心的事情,我怎麼能忘記呢?」
他伏在孃親的棺木上,哽咽着。
「我,我怎麼能把你忘了,還做了那麼對不起你的事……」
我漠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在孃親的棺木前痛哭流涕。
小舅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給了他狠狠一拳。
將他擊倒在地上。
他半晌沒有起來,就那樣悄無聲息地伏在地上。
我冷聲說:
「顧明澈。」
他的身子微微動了動。
「你要是真的對我孃親愧疚,就不該放過陳妙春。」
他慢慢地撐着地上,爬了起來。
「陳妙春。」
他念着這幾個字的時候,毫無感情。
好似一名冷酷的兇手,在唸着他的殺人名單。
-19-
顧明澈提着一把劍,走進了陳妙春和她的女兒陳櫻躲的小屋裏。
她們害了我孃親之後,便假作要「回家探親」,趁着我爹仍舊昏迷着,走了出去。
那夥山賊已經被抓獲了。
他們是一夥專門受人僱傭,去殺人的惡魔。
他們承認,是受了一個夫人的指使,去害的我孃親。
審問的大人拿出陳妙春的畫像時,他們只是點了點頭。
一旁神色頹廢的顧明澈便提着劍走了出去。
我同小舅忙追了出去。
看他一路尋到了那間小屋。
那間屋子,是陳妙春買下的。
用的還是侯府的銀子。
顧明澈一走進去,便將劍抵在了陳妙春的脖子上。
他並沒有說什麼。
只是眼神里,帶着刻骨的恨意。
「阿聰,阿聰,你這是做什麼?」
陳妙春眼裏的惶恐極盛。
顧明澈的劍死死抵着她脖頸。
一字一句說:
「陳妙春,當初若不是你給我下藥,我早就回到都城了。」
陳妙春眼裏的驚懼幾乎要溢出來。
「你,你全想起來了?」
原來,當初顧明澈雖然被人推下了滄江。
可何修遠沒算到他會水性。
他拼命地游上了岸。
因着太渴太餓,故而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討口飯喫。
正是陳妙春的家。
陳妙春見他生得英俊,芳心暗許。
竟然給他的水裏下了蒙汗藥,意圖將人留下。
顧明澈只喝了一點,便覺察出不對。
妙春見他起身要走,便走出來阻攔他。
可那藥性已經發作。
二人拉扯間,妙春不慎將渾身失了力氣的顧明澈推倒。
頭嗑在了椅子上。
妙春心慌不已,以爲鬧出了人命。
便將顧明澈扔在門口滄江的岸上。
第二日她在浣衣時,大約是正在思索,怎麼處理顧明澈的「屍體」。
卻見顧明澈竟然吐出幾口水,醒了過來。
還失了全部的記憶。
便有了後來妙春所謂的對顧明澈的「救命之恩」。
顧明澈又因爲她的救命之恩,竟然與她生出了感情,與她成了親,後來又一道開醫館,還生養了女兒……
顧明澈舉着劍的手微微顫抖着。
「你欠我和清月的,就用你的命還吧。」
-20-
眼看他便要一劍割斷她的喉管。
她懷裏的陳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顧明澈的手一抖,劍竟然就那樣鬆了。
陳妙春便趁機推開他,抱着陳櫻往外跑去。
小舅與我自是躥出去追趕她們。
可惜這兒是山間。
她似是熟知這裏的路。
我很快便被崎嶇不平的路弄得崴了腳,齜牙咧嘴地喊疼。
小舅一把提起我。
再追上陳妙春時,她已經被顧明澈逼到了懸崖邊上。
「陳妙春。」
顧明澈靜靜地望着她。
眼裏的殺意藏都藏不住。
「也好,我不殺你。」
陳妙春滿眼喜色:
「阿聰,你原諒我了?」
「我要親自將你扭送到大理寺。」
他的話冷得像臘月的冰。
「並且,我還會親自向聖上呈報你的案情,讓他判你凌遲之刑。」
他的目光落到了她懷裏的陳櫻身上。
「櫻兒是無辜的。但是我此生也不會再願意看到她,我會把她送得遠遠的。」
陳妙春眼裏的光漸漸熄滅了。
「顧明澈,所以無論如何, 你都一定要我去死是嗎?」
顧明澈點頭。
「你要給清月償命。」
「好啊。」
陳妙春嘴角露出一絲慘白的笑。
腳卻已經後退了幾步。
「我不想死在你手裏。」
「也不想受凌遲之刑。」
「那就讓我自己選擇死法吧。」
她語音一落,我們還來不及反應。
便見她抱着陳櫻跳下了那懸崖。
一開始還能聞見陳櫻的哭聲。
後來便聽不見了。
-21-
顧明澈被小舅和他帶來的人押回了長安侯府。
小舅親自將他押到了孃親的靈前。
「跪下!」
他渾身毫無氣力,就那樣跪下了。
「我姐姐以爲你死了,辛苦操勞了五年,一個人支撐你這侯府,贍養你的病母, 撫養你的幼妹。」
「你倒好,娶了妻, 生了女, 還將那賤人帶回來, 任由她害死了我姐姐。」
他狠狠地將顧明澈按在了地上, 雙目猩紅。
「我姐姐自從嫁給你, 從未同孃家抱怨一分一毫, 什麼都自己扛着。」
「你就是死一萬次, 也不夠償還我姐姐的。」
顧明澈神色慘淡。
許久,忽然低聲道:
「是啊,這五年,清月過得該有多苦呢?」
他望着孃親的牌位。
喃喃道:
「我在她面前,同陳妙春成雙成對時, 她該有多難過啊?」
「我可是答應過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他忽然似想起了什麼。
站了起來,衝進了書房。
那座被他摔壞的古琴已經被孃親修好了。
但是因着無人照管, 已經落上了一層薄灰。
桌案上, 還有孃親上一回教他寫字留下的筆墨。
他撿起那宣紙, 癡癡地看着。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銀。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 清冷幾千春。照徹大千清似水, 也曾照徹微塵。莫將圓相換眉顰。人間三五夜,誤了鏡中人。」
「明明明月是前身……」
他忽然悽慘地笑了起來。
到最後,已經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清月……」
那個與他撫琴唸詩、琴瑟和鳴的清月。
那個與他許下山盟海誓的清月。
他們門當戶對、志趣相投,無人不嘆一句天作之合。
現在,他的清月, 只留了這一幅被淚水暈開了的筆墨給他。
我看着他的模樣,對小舅說:
「讓他靜靜吧。」
「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當夜, 那書房便起了大火。
是顧明澈打翻了燭臺,自己放的。
他將書房裏,與清月有關的一切。
連同他自己。
一同燒死在裏面。
當年亭亭玉立的少女,靜靜地躺在棺木中。
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 最後成了一具枯骨。
我沒有將他們合葬。
我想孃親在地下,不會想看見他。
-21-
孃親和顧明澈死後, 祖母因着傷心,不久也病逝了。
長安侯府真正地名存實亡了。
辦完祖母的葬禮, 小姑將散落的長髮挽起。
她說,她要終身不嫁,守着侯府。
我想, 我也會同小姑一道吧。
有時,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會忽然想到孃親總是念的那句詩。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頭成一笑, 清冷幾千春。」
孃親很愛這首詩,因爲裏頭含了她和顧明澈的名字。
若是她知道,他與她的結局。
可還會喜歡上這首詩。
可還會愛上那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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