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醒來,我正跪在蕭絨的腳邊。
周圍的人都在大聲嘲笑我。
前一世我爲了阻止蕭絨定親,一頭撞在他家門口的石獅子上。
我沒死,但卻癱瘓了七年。
那七年,蕭絨成親,生子,平步青雲。
而我卻因爲全身長滿了褥瘡,生生疼死。
重來一次,我決定放過蕭絨,更放過自己。
-1-
我被嘲笑聲驚醒,睜開眼,眼前是蕭絨繡着雲紋的官靴。
抬頭,往上,則是他挺拔的身軀以及堅毅的下頜。
他沒有彎腰,更沒有低頭看我。
這個場景,前一世我經歷過。當時我跪求他不成,頭腦一熱,衝向了石獅子,撞了上去。
我那時喊了一句什麼?
「蕭絨,你別後悔!」
事實上,蕭絨從頭到尾都沒有後悔。
後悔的是我,七年間聽聞他成親,聽聞他生子,聽聞他升官……
而我,孤零零躺在牀上,聞着大小便失禁後的臭氣,忍受着褥瘡潰爛的痛苦,鬱郁而死。
蕭絨不愛我,或者說,他更愛他自己更愛他的仕途。
這些道理,是我用七年痛苦時光才明白的。
現在,我鬆開了他的衣服,在肆意的大笑聲中,站了起來。
「趙小姐,你不會打算磕死在這裏吧?」
「磕死了他也不會娶你,誰會放着高門閨秀不娶,卻娶一個商賈?」
「就是,也不是自己掂量一下幾斤幾兩,天天纏着別人,自取其辱。」
是啊,自取其辱。
就如蕭絨所說,我又固執又愚鈍。
我抬眼看向蕭絨,他也正朝我看來,目光相碰,我朝他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
「蕭絨,」我微微傾身,與他道,「祝你能得償所願,真的幸福。」
他愣了愣,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
我不想思考他的反應,更不想留在這裏,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撥開人羣離開了那裏。
人羣中傳來陣陣錯愕聲。
「怎麼突然走了?趙小姐想通了嗎?」
「她要能想得通,不再糾纏蕭大人,我跪着喫牆皮。」
我沒有頓足,在大家探究的視線裏,回了自己的家。
-2-
十二年前,我路過一間破舊的院子時,遇見了一位瘦弱的男孩。
那年男孩只有六歲,他蜷縮在牆角,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男孩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我,倔強的目光惹人憐惜,我央求父親將他帶回了家。
從那天開始,蕭絨就住進了我家,和我成了一家人。
六年前,父親出門收貨錢,翻一座山時被山洪沖走,屍骨都沒有找到,我娘因此一病不起 ,三個月後也跟着去了。
十三歲的我和十二歲的蕭絨自此相依爲命。
他很聰明,讀書極好,先生常誇獎他,說他是文曲星轉世。
蕭絨也沒有讓我們失望,成了本朝年紀最小連中三元的狀元郎。
他高中那天,我們抱頭痛哭,慶祝終於熬出頭了。
這六年,蕭絨讀書,我則全心經營父親留下的酒莊。
我起早貪黑,不曾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手腳常年裂着口子,疼得鑽心。
每每這個時候,蕭絨都會緊緊抱着我,咬着牙道:
「不管用什麼手段,我一定讓你過人上人的日子。」
現在,我們終於熬出頭了。
在鄰居們恭賀聲中,有人問蕭絨:「你和趙東家今年是不是要成親了?」
我臉發熱,期待地等着蕭絨回答。
他沒有我預想的熱情,而是淡漠地道:「才入官場,不着急。」
我以爲,他真的只是如他的回答所說,出入官場疲於應付,暫時不能分心做別的事。
可是,我聽到了首輔將他的女兒許配給了他,而蕭絨也痛快應了。
男才女貌的婚事,一時成了京中美談。
我不敢置信,如遭雷擊。
那夜他沒回來,只讓人送了一封信,信中道:「讓你過好日子和娶你,已經相悖。姐姐,我好累,希望你體諒。」
我不服氣,更不死心。
當天便去衙門找他,他不見我,我去他賃的宅子外等他,他爲了避開我,連家都不回了。
一連三個月,我像是個孤魂野鬼,遊蕩在蕭絨可能出現的每一個地方。
這樣的我,成了全城的笑話。
他們編派了關於我的難聽的故事。
但我不在乎,我只想得到一個答案。
那天,蕭絨終於肯見我了,他撐着傘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以爲這世上,你是最懂我的。」
「姐姐,仕途好難,我需要一個助力,才能幫我實現抱負。」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呢?」
他垂着眼簾,立在細針似的雨幕裏,聲音遠得像是隔着千重的山,
「我窮怕了,苦怕了,我想當人上人,我想將欺負我的人,踩在腳底。」他抬起眉眼,「姐姐,別攔着我。」
他轉身,背影清冷孤絕。
我跌坐在地,幾乎聲嘶力竭。
我們從七歲開始,每天都在一起,從十三歲開始,我們相依爲命,成爲彼此活下去的唯一支撐。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分開。
所以在他訂婚那天,我撞死在他新府門外的石獅子上。
我撞了,他沒後悔,而我卻日夜活在痛苦和後悔中。
幸好,上天憐我,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次,我決定成全他,讓他去高飛,去做他的人上人。
幾個月的魂不守舍,白天黑夜地蹲守他,我早已沒了人樣。
我燒了熱水沐浴更衣,爲了自己做了一頓飯,菜都是我自己喜歡喫的。
我正喫得高興,院中卻響起了腳步聲,隨即蕭絨出現在門口。
我和他對視,各有驚訝。
「回來有事?」我問他。
-3-
「沒事。」
蕭絨在桌前坐下來,等了一刻,見我沒有喊他一起喫的意思,他便自己去拿了碗筷。
我自顧自地喫着飯。
「咳咳,」蕭絨咳嗽起來,急着倒茶漱口,「怎麼這麼辣?你什麼時候開始喫辣了?」
我嘲諷地笑了笑,「我一直喜歡喫辣,只是因爲你不喫辣,所以我做菜不放辣椒而已。」
蕭絨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簾靜靜地看着我,「姐姐,我很怕你出事,你、沒事就好了。」
我喝了口湯,輕鬆地朝着他笑了笑,「我過得很好,你想多了。」
蕭絨想笑,但笑容沒有展開,顯得尷尬又失落。
我收拾碗筷去廚房,洗碗時,蕭絨站在廚房外,聲音很低。
「姐姐,忘了我吧,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會過得很好的。」
要是前世,我會讓他想一想過去三千多個日夜,我們在一起的點滴,讓他不要丟下我一人,面對這冰冷的人世。
除了他,我沒有任何親人了。
可癱瘓的七年,已經磨平了我的一切幻想。
現在,我只想自由地活着,任何人對於我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好!」我含笑望着他,滿不在乎地道,「祝你平步青雲,得償所願。」
蕭絨扯了扯嘴角,有些錯愕,也有些艱難。
收拾好出來,蕭絨已經離開了,桌上留着三千兩的銀票。
和前世一樣,他給我送來了足夠的銀子,保證我衣食無憂。
我也是靠着這三千兩苟延殘喘了七年。
這一世,這三千兩我依舊會收下,他說是報答我養育他的恩情,那我當然不會客氣。
以後就兩不相欠吧。
舒服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我去ṭŭₒ了酒莊。
我精神飽滿地出現在大家的視野裏,讓所有人都十分驚訝。
「趙東家不攔着蕭大人成親了。」
「看她和以前沒什麼兩樣,而且看上去還要更開朗,應該是沒事了。」
「前天是誰發誓說趙東家會想通,他跪着喫牆皮來着?」
我追着蕭絨鬧得沸沸揚揚的三個月,在我收手後,事情悄無聲息地翻篇了。
我每天在酒莊和家裏兩點一線走動。
父親釀酒的手藝是趙家祖傳的,但父親當年走得太急了,他的手藝我沒有學過,後來還是翻着他留下來的《趙氏釀酒手法》,我略通了其中一種酒。
這些年,我沒有心思鑽研,一心照顧着蕭絨,幫着他達成夙願高中皇榜。
現在不再在乎他,我重新將《趙氏釀酒手法》拿出來,仔細琢磨。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將曾經聞名於世的洛水趙氏酒發揚光大。
忙忙碌碌,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春去秋來,趙氏酒莊的新上市了竹葉青。
我在街上擺了長長的品酒臺,邀請全城老少過來品鑑。
竹葉青香氣淡雅,口感清甜,老少咸宜。
所以,它迅速打開了銷路,我們高興之餘也忙得猶如陀螺,連軸轉着。
就在我們高興之際,一張訂單送到酒莊來。
「首輔家大小姐成親,要定六十壇竹葉青,中秋節前交貨。」
首輔家大小姐成親,那就是蕭絨要成親了啊。
前一世他好像就是中秋節前成親的,彼時我以爲他會來和我說一聲,可實際上,他一直沒有來過。
在大家擔憂的目光中,我輕鬆地道:「放心,我們一定按時將酒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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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前,我親自帶着人,將六十壇酒送去。
小廝引着我們從角門入內,等收酒錢時,有位端莊妍麗的女子,由丫鬟簇擁而來。
「你就是趙瀾玉?」女子問我。
「是。」我與她頷首,「趙氏酒莊趙瀾玉。」
女子靜靜看了我一眼,忽而吩咐婆子:「多賞她五百兩。」
她吩咐完,又淡掃我一眼,拂袖而去。
蔡府的丫鬟紛紛回頭看我,她們嬉笑打鬧着,滿臉的輕蔑。
「就是個村婦嘛,比不上小姐半根手指,嘻嘻。」
「東家,她什麼意思?」柱子攥着拳頭,後槽牙咬得咕咕響,「得意什麼,不就投胎好些。」
我將打賞的五百兩銀票疊好,帶着大家出門,「她投胎好就是本事,我們不服氣也得憋着。」
柱子氣得抹眼淚。
我卻撲哧笑了,笑他身高近八尺滿身腱子肉的大男人,眼淚跟不要錢似的。
出門後,我將五百兩捐給了慈安堂。
蕭絨和蔡元孃的婚事很熱鬧,鸞駕半副紅妝十里。
我沒去觀禮,因正忙着新的酒莊修裝事宜,店面擴大了兩倍,事情也更多了。
青娟怕我想不開,一整日都跟着我。
「我真沒事,你別杵着,趕緊幹活。」
青娟卻氣得哭,「蕭絨太壞了,說變心就變心。他怎麼不記得,以前你忍着凍,將自己棉襖拆了給他做成厚的,他怎麼不記得,你……」
我捂住青娟的嘴,戳了戳她額頭。
「一邊讓我忘記,一邊又不停地提醒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青娟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忙了幾日,我實在太累了,靠在家中的石榴樹下歇息。
這棵樹是蕭絨無意間丟了顆籽兒發芽長成的,迄今已七年了。
七年了,樹依舊只開花,沒結果。
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又驚醒,我感覺剛纔有人在身邊,可醒後四處找,又什麼都沒有。
「奇怪。」我走到門口,破舊的院門,正微微地搖晃着。
「東家。」青娟高興地跑來,告訴我,「慶州有貨商找我們定竹葉青,一千壇,您快去看看。」
一千壇,夠我們忙半年了。
於是這半年,我們四個人住去了酒莊,心無旁騖地幹着活,期間我又製成了老白乾。
「啊,」柱子吸着氣,「這酒真痛快!」
第二年春天,我們將酒送去慶州時,又在北面推廣趙氏老白乾。
到年中時,趙氏酒莊的名頭,已經徹底打響了。
人人見到我,都笑着喊我趙東家,鬧着與我討酒喝。
再沒有人提及我去年的那些蠢事。
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蕭絨了。
「他都不用外放歷練,直接做了京官,如今已是四品大員了。」柱子酸溜溜的,「難怪他要攀高枝,因爲比別的官少奮鬥三十年呢。」
這一日,我去給駙馬府送酒,正巧看到華陽公主的孫子從屋頂摔下來,我徒手接住了那孩子。
華陽公主留我在府中用膳,笑着問我可婚配了。
「沒有。如今只想將酒莊的生意打理好,別的沒什麼想法。」
華陽公主卻興致很高,說要給我尋一個夫君,我婉拒幾次不成,也不敢多言,怕她覺得我不識抬舉。
「明日正午你來,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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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世,因爲關注蕭絨,所以我經常使錢讓照顧我的婆子出去買官家邸報。
那七年,每一份邸報我都看過無數遍,每一個街頭巷尾的傳聞謠言我都聽過。
所以,華陽公主的脾氣我是知道一些的,她不是熱心的人,相反,她在後面七年的三位皇子奪嫡中,表現得異常狠辣。
這樣的華陽公主,因爲我救了他的孫子,就熱情地給我介紹夫君,我不相信。
判斷可能有些武斷,但我不能冒險。
第二日,我搬酒罈時手滑,罈子砸在了我的腳背上,左腳骨裂了。
「她怎麼說?」我問去駙馬府幫我回事的青娟。
青娟低聲道:「很不高興,那茶盅放在桌子上,咯噔一聲,嚇了我一跳。」
華陽公主這樣的態度,讓我更相信了自己的判斷。
「而且,我出來的時候,看見了鄭永意,公主不會給你介紹的是這個人吧?」
我皺眉,覺得青娟的話,十分有可能。
鄭永意雖是伯府三爺,但卻是有名的紈絝膏粱,他前後死了兩任妻子,長子都比我大一歲。
這種人絕不是良配。
又過了幾日,我聽到鄭永意成親的消息,娶的是華陽公主貼身的婢女。
我長長鬆了口氣。
我不再出去送酒,而是專心打理鋪子,八月的時候,隔壁飯館的東家身體不好,想將鋪子賣了回老家。
我將他的鋪子買了下來。
再開業那天,我們六個人都激動地哭了。
前一世我癱了後Ṱũ̂⁹,他們五個人苦撐了兩年,最後不得不散了。
離開那天,他們五個人在我牀前哭,我那時候也是悔不當初,爲什麼腦子一熱,會做出尋死的事,簡直是害人害己。
這一世不一樣了,我們有了屬於自己的店鋪,又大又寬敞的店鋪。
「賣酒嗎?」忽然,門外來了一位穿着青鳥服的年輕男子。
青鳥服,是聖上親衛羽林衛的官服。
柱子迎過去,「官爺要什麼酒,要多少?」
男子訂了三十壇老白乾,讓我們送去西苑。
柱子帶着銀橋去送酒,我心神不安地站在門口等着,直過了兩個時辰了,他們也沒有回來。
我拄着拐,和青娟去了西苑,站在門口,青娟腿肚子發抖。
「他們只是兇,應該不會濫殺無辜。更何況,我們普通百姓,他們沒必要刁難。」
羽林衛是聖上的親衛,只受他一人調度。
而當今聖上心思多疑脾氣暴戾,所以,作爲他劊子手的羽林衛,成了人人懼怕的存在。
「上午來送酒的?」守門的侍衛頓時沉了臉,「等着。」
又等了一刻鐘,我們被帶了進去,就看到柱子和銀橋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被吊在了龍門架上。
我腦中嗡的一聲響,吼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爲什麼要打他們。」
「酒裏有毒。」上午訂酒的男人負手站在我面前,「你是東家?來得正好,誰指使你們在酒裏下毒的?」
我搖着頭,「便是我受人指使,也不知道你們今天會來買酒。而且,搬酒的時候,你全程都在。」
男人將刀架在我脖子上,表情狠厲,「你是說我冤枉了你?」
「是!」我抬着脖子,「又或者是你們內部的人下的毒,總之,我們不會砸自己買賣,在自家酒裏下毒。」
「嘴硬!」男子踱了兩步,忽然抬劍直刺我腹部。
我大聲喊道:「我來查。」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不想死,我要努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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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查。」我認真地看着他,「給你們交代,也自證清白。」
男子不屑地輕嗤一聲,「你查,你算老幾啊。」
就在這時,我看到有位穿着緋色官袍的男子從遠處的撫廊走過。
他穿的是緋色官袍,胸前的補子是青鶴。
西苑能穿緋色官袍的,那就只有羽林衛統領宋百川了。
「宋大人!」我心一橫,衝着宋百川喊道,「求宋大人主持公道。」
宋百川在京中人人皆知,傳聞他是冷麪閻王,殺人不眨眼。
喊他主持公道風險更大,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要自證清白,我要帶柱子和銀橋離開。
宋百川頓足,朝我這邊看過來。
「喊什麼?!」拿着劍的男子吼了一聲,又轉過去,和宋百川解釋,「大人,他們送來的酒裏有毒。」
「不是。」我豁出去了,大聲道,「我們平頭百姓,做買賣就是爲了餬口,就是給我們一百條命,也不敢在你們的酒裏下毒。」
「這裏面一定有誤會,請大人明察。」
宋百川闊步走來,待走近了我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禁暗暗驚歎世上有這樣五官精緻的男子。
蕭絨已生得極好,但宋百川的容貌卻遠在蕭絨之上。
心思微微一晃,我收了心神,等他說話。心卻因害怕而怦怦跳着。
「竇鷹,你乾的?」宋百川用下頜點了點龍門架方向。
竇鷹應是。
宋百川沒再問,他說話時聲音很沉,語調不高不低,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壓迫感。
「你打算怎麼自證?」他忽然問我。
我鬆了口氣,明白他這是願意幫了。
我抬頭看向竇鷹,問他:「下的什麼毒?可曾毒死了人?」
他一直說毒,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解釋,到底是什麼毒。
「瀉藥。」竇鷹和宋百川解釋,「下午七個兄弟喝了,全部上吐下瀉。」
我接着說:「既是喝酒,就該喫菜,大人爲何肯定是我們酒有問題?」
竇鷹武斷地說菜沒有問題。
最後宋百川做主,查了七個菜,菜也沒有問題,最後驗出是茶壺裏有瀉藥。
「不是就不是,趕緊滾!」竇鷹攆我們走。
我站在門口,盯着宋百川,「早聽聞西苑秉公辦事從不濫殺無辜,所以,請大人還我兩個夥計公道。」
宋百川望着我,挑了挑眉,就在我做好他讓我滾的準備時,他卻吩咐竇鷹。
「打人的去領三十庭杖。」宋百川面無表情地,「送人去醫館,後續醫藥費用,記我們賬上。」
話落,宋百川忽然問我:「可滿意?」
我點了頭,「滿意。」
他能這樣處置已是公正,我不敢也不能再多要求。
「行。」宋百川欲走,又忽然停下來盯着竇鷹,「你也去領罰,雙倍。」
話落他便走了。
我站在庭院中,深秋的風捲來,我忍不住哆嗦。
竇鷹讓人將柱子和銀橋送去醫館,留了二百兩醫藥費便走了。
「嚇死我了。」青娟號啕大哭,「西苑好可怕。」
我癱坐在椅子上,腳疼得我站不穩,但比起剛纔的驚怕,實在是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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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和銀橋養傷,我只能出去送酒。
常走動,聽到了不少消息。
鄭永意的新婚妻子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氣上吊了。蕭絨又升官了,蔡元娘懷了身孕。
青娟心有餘悸,說幸好那天我砸斷了自己的腳,避開了鄭永意,要真順從了華陽公主Ṱṻ⁶,那入火坑的就是我了。
這天,我正在搬酒上車,有輛馬車路過我門前,車簾被風捲開,我正抬眼恰好和車內人的目光碰上。
我迅速垂下眉眼。
馬車卻在不遠處停下來,蕭絨和蔡元娘下了車。
「這地段不錯。」蔡元娘和蕭絨並肩而立,十分登對,但蕭絨瘦了不少,人也不如以前朝氣蓬勃。
蕭絨沒說話。
蔡元娘又笑着和他道:「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她過得很好。」
蕭絨只看了我一眼,說外面冷,讓蔡元娘回車裏。
「好。」蔡元娘讓婆子給我五百兩銀票,「姐姐收着,往後有難處就來找我們。」
婆子的銀票塞過來時沒抓穩,掉在了地上。
「有心了。」我將銀票撿起來,「不過,我們目前尚能餬口,就不勞二位費心了。」
蔡元娘似乎很滿意,笑得端莊得體,昂首挺胸地走了。
待人走遠,青娟破口大罵。
「將錢捐去慈安堂吧。」我道。
在遇到蕭絨夫妻的第二天,鋪子裏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鄭永意坐在櫃檯前,嬉皮笑臉地讓我給他倒酒,「那天你要不是腳受傷,咱們就成夫妻了。」
我對他十分厭惡,但又不得不忍着,畢竟開門做生意,他們這樣有權有勢的人,隨意用點手段就能刁難我。
在京城,沒有靠山舉步維艱。
「民女無貌無才,高攀不起。」
鄭永意卻從這天開始,每日來酒莊糾纏,行爲也極孟浪輕浮。
「一定是蔡元娘做的。她知道先前華陽公主要給你介紹鄭永意的事,現在故意讓他來糾纏你。」
「昨天我還看到她家婆子在對面看熱鬧。」
鄭永意再來,我正在覈賬,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扯過去親了一下。
「你就嫁給我吧,我一定比蕭大人待你好。」
我忍得很辛苦,纔沒有將算盤砸他臉上。
而是笑着給他倒酒,不經意地問他:「三爺,銅能做什麼?」
他本來嬉皮笑臉,但聽我這樣問,頓時收斂了笑容,「什麼銅?你在哪裏看到的?」
「那日我送酒,在承影湖看到有艘船上好多銅。」我擦着桌子嘀咕着,「船都要壓沉了。」
鄭永意眼睛骨碌碌一轉,今天只逗留了一刻鐘就急匆匆走了。
兩日後,鄭永意被羽林衛抓了。
我不清楚他被抓,是不是和那船銅有關,但我知道,那船銅和蕭絨有關。
和蕭絨有關便和蔡首輔有關,和蔡首輔有關,那便是二皇子的東西了。
就是不知道,羽林衛爲什麼會插手。
難道二皇子在私下制錢幣?
但他要這麼多錢做什麼,養兵嗎?
我心裏竟隱隱有些不安。
兩日後,我正在後院試新酒,一行人大踏步進來。
我擔心幾日的事,還是來了。
「趙東家。」宋百川信步進門,停在酒缸前,他一面打量着酒,一面問我,「是你告訴鄭永意,承影湖上有船銅的?」
要說嗎?
可我不知道,那船銅的罪名到底有多大,我會不會被連罪。
但只停頓了一刻,我低聲道:「回大人的話,是我告訴他的。」
他是羽林衛統領,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眼睛,我與其撒謊被他戳破,不如直接認了。
或許還能留個實誠的好印象。
宋百川原本正漫不經心地聞着酒,此刻停下來看着我,鳳眸透了絲驚訝,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承認得這麼爽快。
「大人可曾聽說過,我糾纏蕭大人,堵截他三個月的事。」
宋百川沒接話,應該是聽說過。
「幾日前我遇到蕭大人夫妻,第二天鄭永意就突然來糾纏我,」我將事情從華陽公主開始,都告訴了他,「我雖是升斗小民,可也想努力活着,保全自己。」
「告訴他那船銅,其實是想讓他有事可做,不要來纏着我。」
我不敢說,我希望鄭永意被二皇子打壓,讓他無暇出來害人。
又或者,我還希望蕭絨夫妻能從中也得到些教訓。
「至於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宋百川不知在想什麼,一直沒有開口。
我也不敢看他,始終老實本分地垂着頭,等他給我一個評斷。
-8-
宋百川信了我的話,讓我跟着他來到西苑,爲我自己的證詞簽字畫押。
「沒事了,回去吧。」他頭也不抬地道。
「那個,宋大人,」我小心翼翼問他,「鄭永意什麼時候放出來?」
宋百川微有驚訝地看着我,「你掛念他?」
我擺着手。
「是怕他打擊報復,我好提前做防備。」
宋百川竟勾了勾脣,漫不經心道:「你既怕他打擊報復,又怎麼敢給他下套?」
我嘀咕了一句,他沒聽清,命令我再說一遍。
「其實,我是沒有想到西苑會插手。如果早知道,我肯定不會這麼做。」我有些汗顏,「還是我見識淺薄行事魯莽了。」
他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微微曲着,輕輕叩了兩下桌面。
我的心也跟着跳了兩下。
「敢借刀殺人,一箭雙鵰的人,我可沒看出來,哪裏淺薄。」他的語氣,透着幾分戲謔。
我頭皮發麻,忙岔開了話題:「大人喜歡喝酒嗎?老白乾還是竹葉青,如果都不喜歡,我們還有別的。」
我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我覺得,此刻的我一定是諂媚的。
就在剛纔,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能巴結到宋百川,那以後就算鄭永意出獄,我也不用怕了。
畢竟,他不但統領西苑,是聖上的心腹,他還是魏國公府的公子。
魏國公府在大周過去的一百三十六年裏,出了三位名將。地位和實力,不是一般功勳世家可以作比的。
大概是我的意圖太明顯了,宋百ẗůₗ川的表情冷峻起來,也不說話,盯得我渾身發毛。
「很怕我?」他問我。
「大人盛名在外。總歸是有一些的。」
「勝在老實。」他笑了,笑容竟十分好看,我一時晃了眼,愣怔了一下。
等我回神,他又恢復成面無表情拒人千里的樣子。
「我平常不喝酒,但若有好的佐酒小菜,也是可以喝幾杯的。」宋百川回道。
這是願意給我巴結?
「我做菜很好喫,那、那今晚給大人送來?」我喜不自禁,也沒有掩飾自己的高興。
「真急。」宋百川忽然起身往外走,「今晚有事,明晚吧。」
他走了七八步,又提醒我:「我不忌口,喜辣。」
「是是是。」我跟着他應着,宋百川負手走在前面,不知爲何,我感覺他此刻的心情應該很不錯。
第二天早上,我就開始準備佐酒菜。
說是小菜但其實很講究,尤其他這種世家公子,從小錦衣玉食養大的,東西好不好,嘗一口就知道了。
所以,小菜不能太葷不能太素,也不要太過隆重,得表面上看着簡單,但實際過程卻很費時費料。
低調華麗,這樣才能顯出我的誠意。
於是我做了用十六種食材蒸制後做的雲英面,用幾種肉合做的肉酥,用炭烤到恰到好處又入高湯燉過再烘烤的栗子……
五道菜,耗費整整一天的時間。
擺上桌後,宋百川很驚訝,指了指麪條,「雲英面?」
我點頭。
「有心了。」他慢條斯理地喫着,我端着酒壺站在他邊上,等着給他續酒,可他將所有菜都喫完了,也沒有碰一口酒。
他放了筷子,視線落在我的酒上,「多謝趙東家了,不過宋某今日還有差事,不宜飲酒。」
我當然說沒關係。
「不過,」他看着一桌子的菜,「既是小菜,就隨便些,不必如此煩瑣。」
我繼續笑得諂媚,「怕大人喫不習慣,所以用了些功夫,不麻煩的。」
他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若天天給我送菜,你都打算從早到晚就待在廚房裏?」
我被噎住,因爲這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被我的表情逗樂,扯了扯嘴角起身道:「我正要出去,順道送你?」
我趕緊收拾碗筷,跟在他後面。
他走得不快,我在他後面,其他西苑的羽林衛則不遠不近地隨着。
這一行,十分打眼,幾乎惹得街上人人側目看我。
我忽然明白,宋百川是故意送我回來的,這一路走完,大概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宋百川的關係不錯。
那往後誰還敢欺負我。
這樣想着,我的腳步也雀躍起來。
宋百川不知爲何突然回頭看我一眼,我一怔,趕忙收斂了情緒,乖順地跟着他。
-9-
第二日我再給他送菜,便做了幾樣我真的拿手的小菜。
他說他喜歡喫辣,我便放了些辣椒。
他好像很喜歡,不但將四個小菜喫完了,連米飯也一掃而空。
但可惜,他依舊沒有喝酒。
「大人。」有侍衛衝進來,看見我,剩下的話收住了。
宋百川抓起佩刀就往外走,到門口後叮囑我:「等我兩刻鐘。」
我忙應是。
他走了,我將桌子收拾了,坐在桌邊等他,開始打量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很大,但卻空蕩蕩的,前面作書房和辦公用,後面立了八扇的屏風,看樣子應該是放了牀。
他睡在這裏嗎?
魏國公府那麼近,他不回家睡覺嗎?
目光掃過,忽然看到書架底下有個針線簍子,裏面放着一件長衫,我將衣服拎起來,纔看到衣袖被撕開了,針穿着線紮在衣服上,但針腳很笨拙。
我又將衣服放回去,恰巧他回來了。
隨着他進門,也卷一股濃重的血氣,而且他衣服的前襟和衣襬上,都是濺灑的血點子。
他看我一眼,又順着我的視線看了自己的衣服,眉頭便蹙了蹙,一聲不吭地又出去了。
過了一刻他回來,已沐浴更衣過。
我鬆了口氣。
「我讓人送你回去。」他說完,頓了頓,「往後不用送菜來了。」
我想問爲什麼,可他面色太冷峻了,我不得不忍住。
「那個,大人,」我指了指他的針線簍子,「需要我給您縫嗎?」
他揚眉道:「不怕了?」
「不怕。就是些血而已。」我斗膽道,「大人弄髒的衣服,也可以讓我洗。」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反省剛纔是不是唐突了,正要解釋,他忽然將針線簍子給我。
「勞駕你了。」
「沒關係沒關係,能給大人效勞,是我的榮幸。」我坐在他對面,專心給他縫衣服。
我沒別的本事,所以很珍惜他吩咐我的每件事,只要我有用,他就會高看我一眼。
如此,我的靠山就更穩了。
房間了很安靜,外面卻喧鬧起來,他的屬下時不時有人過來瞄一眼,又推推搡搡嬉笑着跑走了。
還聽到兩個人蹲在窗根下說悄悄話。
「大人是不是喜歡趙東家?」
「應該不會吧?大人絕情絕愛的,他能喜歡別人?」
「那可不一定。沒聽說過一物降一物?」
兩人嘀嘀咕咕,我想假裝沒聽到,但實在是四周太安靜了,我聽得一清二楚。
但宋百川沒什麼反應,我也不多事了。
我不在乎別人議論什麼。畢竟作爲未婚女子,天天來巴結宋百川,他們會多想實在太正常了。
但這些不重要。
人活着,要求不能太多,自己所求得到了就行。
至於因此而失去的,就不必太苛求了。
-10-
我還是給宋百川送晚飯。
但連着幾日他都不在,問了人都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何時回來。
又過了兩日,雲京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我們五個人圍着爐子烘火,柱子送完貨回來。
他蹲在爐子邊,興奮地道:「東家,宋大人好慘啊。」
「怎麼說?」難道受傷了?
「剛纔去六安侯府送酒,聽到他家兩個婆子在議論魏國公府。」
魏國公府雖是鐘鳴鼎食之家,但府內卻很亂。
老國公先後娶了三任夫人,宋百川是嫡長子,但他的母親在生下他後便去世了。
老國公給嫡妻守了二十七天,便新娶了夫人,夫人又生了兩個兒子,五年後也去世了,過了半年,老國公又續絃了第三位夫人。
「那老國公一共有幾個孩子?」青娟問道。
「六個兒子,七個女兒。」柱子咋舌,「家裏還有好幾房妾室。」
聽着柱子說魏國公府的事,我忽然明白,宋百川爲什麼住在西苑不回家,爲什麼他的衣服壞了卻要自己縫補,爲什麼他明明是嫡長子,但卻不是世子。
「爲了讓他當不了世子,國公夫人手段齷齪得很。」
「十一二歲的時候,就往他房裏塞丫鬟,後又對外散播謠言,說他年紀小卻不學好,德行有虧。」
宋百川能有今日,全靠他自己的努力。
「唉。」我剝着栗子,低聲道,「各有各的難處。」
一直到年底,我都沒有見到宋百川,但也沒有見過鄭永意,聽說他還在西苑關着,他家裏人怎麼運作都不行。
我隱隱有種感覺,宋百川不想放他出來,畢竟鄭永意報復我的可能性很大。
不過,又或許是我想多了,我和他的交情,也沒到這個份上。
年底,我在保定,登州以及開封各開了酒莊。
趙氏酒譜上的十七種酒,我已經會了十三種。
曾經享譽盛名的趙氏酒,再一次回到酒客的餐桌。
「我明天去登州。」我和大家打了招呼,第二天就坐車去了登州。
路上車伕告訴我,最近朝中幾位皇子鬥得很兇,聽說二皇子還被刺殺了。
我驚了一下,前一世這個階段,形勢應該還沒有這麼白熱化吧?
直到最後二皇子勝出,我感覺也沒到血雨腥風的地步。
又或許是我置身事外,知道的太少。
登州的鋪子不大,但生意卻很好,我帶來的兩車酒,剛到就填補了欠下的訂單。
晚上在鋪子裏,我和掌櫃以及夥計討論接下來的計劃,忽然聽到砰的一聲響,我們驚了一跳,跑去院子裏,竟然看到有人往院子裏丟磚塊和火把。
磚頭砸破了酒罈子,火一落下就起了半人高的火焰。
「誰?!」我抄起門口的鐵叉就衝了出去,巷子裏幾個人正提着火把鬼鬼祟祟,見我一個女子,也不害怕,嬉皮笑臉地貼上來。
我們六對三,將這三個人打了一頓。
但也損失了十幾壇酒。
這之後,每天都有人騷擾酒莊。
「就是徐氏酒莊的人乾的,他覺得我們搶了他們的生意。」掌櫃道,「東家,地頭蛇不好惹,忍一忍吧。」
忍什麼?我不忍!
大不了就撤走,他能用陰的手段,我也能。
晚上我也往他家酒莊丟石頭丟火把。
第二日,徐家的人就找上門來,質問我,是不是我丟的火把。
「有證據就去告我,沒有證據就受着。」我站在門口,冷聲道,「要想鬧下去抱着一起死,那誰都別㞞。」
我將手裏的鐵叉插在門口,誰來我都不怕。
-11-
徐氏的人主動提出和我坐下來聊。
「你們賣的酒的類型和價格,我都知道。」我將兩家酒做了對比。
「你們主要是價格便宜,但酒都是烈性酒。」我道,「這樣,我將我家的老白乾和燒刀子撤了,專賣一些口感綿軟的,如何?」
徐氏的人同意了。
一場鬧劇平息下來。
大家都覺說我厲害,年紀輕輕便有這樣的魄力。
我哭笑不得。
「怎麼會不怕,只是沒地方躲而已。」
當你沒有避風港時,就只能自己往前衝,無論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都不能停下來。
其實那天我放火時,想到了蕭絨。
還記得有次也是別人欺我們鋪子,蕭絨半夜淋了一身雞血,提着刀站在那家人家的門口,嚇得他們一家人奪門而出。
自那以後,那家人再不敢上門搗亂。
我還記得蕭絨和我說的話:「別怕,以後這種事都交給我。」
現在沒了他,我發現我自己也可以做得很好。
夜裏我們聚餐,大家都喝了些,送走掌櫃和夥計,我正要關鋪子的門,忽然有人抵住了我的門。
我一愣,待看清對方的臉,頓時愣住,「宋大人?」
宋百川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腹部一刀,後背還有箭傷。
他不讓我喊大夫。
「我教你怎麼取箭,你莫怕。」
「好。」我問他,「要不要喝碗酒,不會那麼疼。」
「不用,你動手吧。」
我聽着他的指揮,爲他取箭,他全程沒有吭聲,我卻嚇得一身冷汗。
取完箭,宋百川道了一句:「我歇會兒,天亮喊我。」便昏睡過去。
他後半夜開始發燒,我用燒酒給他擦身子,守了他一夜。
第二天.
「大人醒了,喝點粥吧。」
宋百川喝了一碗粥 ,精神好了很多,我想問他爲什麼受傷,但一想,又覺得不必問。
他辦的事應該都不是我該知道的。
「大人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我擰了溼帕子給他擦臉。
「昨日聽說有個酒莊的女東家和人打架。」宋百川語氣輕描淡寫,但眼睛裏卻含着笑,「我一想,如此潑辣的女東家,應該是你了。」
我哭笑不得。
「倒得了個讓人怕的名聲了。」
「挺好。」他輕笑道。
-12-
宋百川請我幫他買來乾淨的衣服。
「一身酒氣,你……」他出門來,神色不大自在。
「你後半發燒,我用燒酒給你擦身子了。」我怕他覺得我冒犯,忙解釋道,「我、我沒細看。」
說完,又懊悔自己嘴快。解釋了反而更尷尬。
果然,宋百川怔了一下,又笑着搖了搖頭,「趙東家非尋常女子,是宋某多慮了。」
他很快走了,我等了兩天見他不回來,就收拾好東西回京。
沒想到半道上,竟遇到了他。
他騎着馬,身姿筆挺神色自若,任誰都看不出,他身負重傷未愈。
「大人好巧。」我很高興遇到他。
「嗯,很巧。」他微微頷首。
「大人可要進車裏來歇會兒?」我掀了車簾,「馬給我騎,我會騎。」
宋百川的兄弟們聽着,各個面露笑意,你來我往地飛着眉毛互打眼色,我只當看不見。
「滾!」宋百川回頭呵斥了一聲。
那些兄弟喊着:「大人剛纔走得太慢了,急死我們了,我們現在可就真的趕路了。」
我有些意外。
宋百川進車裏來,我忙問他傷勢如何,他遞給我傷藥,臉上這才露出疲憊之色,「勞駕幫我換個藥。」
車內狹小,我跪坐在他身後,待揭開紗布不由倒吸了口冷氣。
雖受傷已經幾天,但他的傷口非但沒有癒合,反而更嚴重了。
「大人也太拼了。」我嘆了口氣,「人活一世短短數十載,不管多大的抱負,也得有身體纔行。」
宋百川沒說話。
「不管做什麼,都應該先愛自己,只有愛自己,才能愛別人嘛。」
這些道理,我也是經歷過七年的生不如死,才悟出的。
他依舊沒說話,我以爲他生氣了,喊了一聲:「大人?」便撐着地探過頭從前面看他,卻不料碰上他的目光,我們皆是一愣。
我的臉迅速熱了起來。
剛還得意自己活了兩世,行事穩重不少,現在又犯了老毛病,做事莽撞不過腦子。
他看着我卻笑了,「趙東家,我聽到了你的教誨。」
我尷尬不已,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避去他身後接着上藥。
-13-
晚上宋百川沒和他的兄弟們匯合,而是和我一起入住了客棧。
夥計笑着道:「公子和夫人來得正巧了,還剩一間天字號房,這就給您二位開門去。」
「不是,開兩間。」我忙解釋,「天字號房給公子住。」
我雖沒看宋百川,卻覺得他在笑,而且他也不解釋,只閒閒靠着櫃檯,不知在想什麼。
我斜了他一眼,他卻正好看過來,竟笑出了聲。
「不許笑。」我瞪他一眼,他忍着笑,背過身去。
夥計眼睛骨碌碌一轉,笑着道:「沒事沒事,還有兩間天字號房,這就給您二位開門。
「二位是外鄉來的,這會兒時間還早,可以進城去看燈會。
「咱們這元宵燈會要過了正月才撤。」
「不用了,我們……」我沒說完,宋百川卻道,「多謝,我們喫過飯就去。」
我錯愕地看着他。
他揚着眉梢,「這裏的燈會很有名,而且還有不少當地的酒可以品鑑。」
我頓時來了興致。
但去了燈會後,才發現根本沒有酒臺,宋百川輕描淡寫地解釋:「哦,大約是撤走了。」
我無言以對。
「想放河燈嗎?」宋百川問我。
我搖頭,「算了,隨便逛逛就好。」
但最後還是和他一起去放燈了,我不知他在河燈上祈願了什麼,我倒隨筆寫了一句,「祈願宋大人平安健康,所想所願皆成真。」
巴結人要做到滴水不漏嘛。
「寫了什麼?」他問我。
我迅速抄着水,推着燈走。
他輕笑,說了一句什麼話我沒聽清。
第二日我早早起來,借了廚房給他做了藥膳粥。倒不是我真的這麼賢惠體貼,主要還是難得和他一道走,我需要得抓緊時間多巴結他。
「大人,起牀了嗎?」
他應了一聲,我推門而入,將粥放在桌上,視線一轉看到一盞河燈,我咦了一聲,不等我問,他已將河燈放到行禮去了。
「那個燈……」我問他,他面無表情地坐下來,冷聲道,「今日你要自己走了,我得趕路回京。」
我不敢再問,「哦,那您注意身體。」
只是那個燈,好眼熟。
回京後,天氣漸暖,過了些日子,蔡元娘生了。
孩子滿月那天,蕭府擺了宴席,蔡元娘給我送來請柬,我只當沒看見,纔不送上門自討沒趣。
聽說蕭府賓客盈門,門庭如鬧市。
我不禁想起,父母剛去世後的半年,家裏和酒莊到處亂糟糟的,我們兩個沒錢,也沒有人接濟我們,常喫飽了上頓沒下頓。
於是經常去蹲墓地,偷別人的供品。
我們也經常被人追,還被人打過,蕭絨將我護在身下,任由那些人的腳落在他的身上。
「蕭絨,你一定得償所願,很幸福了吧。」
「說什麼?」宋百川不知何時出現在櫃檯前。
我一怔,隨即笑道:「大人今日有空?喫過晚飯了嗎?」
他搖頭。
「那在這裏喫?」我問他。
「好。」他找了椅子坐下來,看着我,「你做飯?」
我抓了荷包,拆了圍裙,「我做。這就去買菜,您坐會兒等等我。」
他說好。
我走了十幾步,又跑回來,「大人,今晚喫燉牛肉可好?」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得很認真,一時竟沒有回答我 。
「大人?」我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他回神,頷首道:「我都行。」
青娟給我打下手,晚上我做了八個菜一個湯,宋百川坐下來,大家卻不敢,圍着站着看着他喫。
「若你們都站着,那我便走了。」他道。
我們都坐了下來,一開始還都拘謹,宋百川就要了一杯酒,所有人兩杯酒下肚,就飄了。
我們六個人嘰嘰喳喳說着話,都是些沒用的家長裏短。
「買肉要買劉嬸的,她的豬肉嫩。」青娟道。
「豬肉也有區別?」宋百川啜着酒,含笑問道。
青娟點頭,還不忘和宋百川碰杯,「大人像天上的仙子,不懂這些。」
「這肉啊,區別可大了。」
我見宋百川願意聽,便沒有阻攔他們,支着面頰也樂呵呵地聽着。
-14-
我們六個人都醉了。
宋百川走的時候,我們東倒西歪地送他到門口。
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話,但有個畫面卻很清晰,那就是我抓着宋百川的手不鬆。
似乎是說到動情處,我還哭了。
因爲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們六個人的眼睛都腫了。
「昨晚我說了什麼?」我用冷水敷着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我知道。」柱子嚥了茶,「東家,你說宋大人太苦了,沒有母親就等於沒有家,您還叮囑他以後想喫什麼都告訴您,來這裏喫。」
「啊,我想起來了。」青娟也道,「你還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不要分彼此。」
銀橋衝着我豎起個大拇指,「東家,您巴結人的功夫,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我倒在椅子上,尷尬得生無可戀。
宋百川怎麼會可憐,可憐的分明是我。
「估計要前功盡棄了。」我嘆了口氣,「咱們的靠山肯定生氣了。」
接下來半個月,果然驗證了我的感覺,宋百川沒來鋪子裏,我去西苑也沒找到他。
他好像在避着我。
我也不能一直去找他,只好祈願他那天也醉了,什麼都不記得。
或者,不要和我這沒腦子的傻子計較。
「白活了兩輩子。」我嘆氣。
轉眼入夏,那天出了大事。宮中宴筵,聖上喫了點西瓜,忽地吐了,人直挺挺地栽倒了。
後面就聽說聖上似是不行了。
「是不是要變天了?」
我心頭卻是一跳,前一世,三位皇子整整鬥了七年,直到我去世,二皇子才被立爲儲君。
這一世,提前了嗎?
我想不起來,哪裏有什麼不同。我雖重生,可我的存在,對大局根本沒有影響。
那爲什麼不一樣了?
不管我怎麼猜測,都沒有人告訴我答案,我也打聽不到。
西苑好像更忙了,經常能看到穿着青鳥服的人,急匆匆出城,有時半夜也能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但我一次都沒有見到宋百川。
以前,每隔幾日都會來訂酒的勳貴世家,這個月全都沒了動靜。
似乎一切都靜止了,像雪崩前的蓄勢待發。
我讓大家都出了京城,各找地方避難去,我一個人買足了米麪,守着酒莊。
這夜我熱得睡不着,在院中納涼,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刀劍交戈的聲音,我猛地站起來,翻上圍牆看向北面。
北面隱隱起了火光,眼見着光越來越亮,濃煙翻滾直上雲霄。
「雪崩」來了。
-15-
由於和前世不同,我並不知道,會是哪位皇子贏。
不知道宋百川沒了聖上後,他會選擇追隨哪位皇子,又能不能穩住權勢。
我心中焦慮,來回在院中走動。
第二天我沒敢開門,隔着門聽街上的打鬥聲。
黑夜漫長,白天難熬,有無光亮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別,因爲我依舊什麼都看不到。
這樣過了兩天,這天夜裏格外的悶熱,臨近戌時,一陣轟隆隆錯亂的腳步聲,從我門前的街上走過,我貼着門,聽到有人在說話。
「羽林衛所有兵力都在西門,東門那邊只有宋百川頂用,殿下說丑時全力攻東門。」
「你說三皇子真的死了嗎?」
「應該死了吧?」那人說着頓了頓,「二殿下登基後,咱們去喝酒喫肉。」
「蕭大人不是說了,每人賞銀百兩。」
我怔住,這是三位皇子混戰結束,現在勝者開始攻打皇宮了。
不過,宋百川一個人守東門嗎?他守不住的!
我得做點什麼。
我回頭看着那些碼在庫房的燒刀子。
燒刀子性烈,遇火則燃。
我取來五百個小壇,分裝燒刀子,又將每兩個罈子用結實的麻繩捆紮在一起。
將這些酒裝好在板車上封好。
我便貼着牆聽外面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外面又開始兵荒馬亂,緊接着有人開始喊話:「所有人聽着,三皇子殿下徵用你們,限你們一刻鐘內,全部到街上來。」
「若有違抗者,殺無赦。」
三皇子?
所以他沒有死,但手裏可用的人卻沒有了,只能開始徵用百姓做盾牌,幫他抵抗二皇子了。
不能出去,一旦上了街,就會成爲馬前卒,擋箭牌,所有人都活不成。
他們這幫人是殘兵,沒剩幾個人,也佔領不了多大的地方,應該就是這一片區域而已。
我打開了門,往街上看了一眼,正與街對面的街坊碰上。
我去了對面,和他們全家道:「不能上街,一旦打起來,我們全部都是擋箭牌。」
「將我鋪子裏的酒拿出來,備好火ẗṻ⁾摺子提在手中。」
我們從小巷迅速通知了所有能通知的人,大家取了酒提在手裏,站在自家的門口。
「他們人很少,二皇子的人很可能發現他們,所以,我們只要拖延住時間,等殺他們的人來就行了。」
我不在乎誰贏,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活。
我要活着。
-16-
喊話的人將半條街喊完一遍,果然又回來了。
現在能清楚地看到,他們一隊人從頭到尾只有十四個,但都拿着刀,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爛爛染着血。
這就是一羣窮途末路打算最後一搏的瘋子。
我攥緊了手裏提着的兩壇酒,給身邊的人打眼色,給對面的打手勢。
幾乎同時,我們站在家門口的所有人,將手裏的提着的酒,衝着那羣人丟了出去。
對於那羣人來說,這是意料之外,他們都愣了一下,就這一下,另有人從家裏拿着準備好的火把,衝出來,丟在酒上。
火騰一下燒起來。
「砸!」我喊完,大家將所有酒丟過去,有的砸到了人,有的砸在馬上,有的則是落在地面。
火舌瞬間將他們吞了進去。
馬嘶人吼,場面失控,我們嚇得躲回家裏,關上門。
過了一刻,外面傳來更多的腳步聲,我知二皇子的人趕到了。
我長長鬆了口氣,癱坐在地上,街坊們也一起抹着眼淚。
「得虧趙東家想了這個辦法,若不然,我們現在肯定成了盾靶子了。」一位大嬸哭着道。
兩兵對峙,他們只顧輸贏,纔不會管中間百姓的死活。
外面平息了,我急着回鋪子,家中還有酒,我得繼續分裝以備不時之需。
剛推開門,竟看到院中有個黑影,我愣住,喊道:「大人?」
「趙瀾玉。」宋百川疾步過來,上下打量我,而後淡淡地道,「沒事就好。」
我卻很着急,「外面那麼亂,你怎麼從宮中出來了?」
到處是二皇子的人,宋百川這一路過來肯定危險重重。
「沒事。我從小路走的。」他輕描淡寫,「你剛纔做得不錯,不愧是趙東家。」
我哭笑不得,又想起來剛纔隔着門聽到的話,
「我聽說二皇子丑時開始攻打東門。」
「嗯,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我本來很慌張害怕,可看着他聽到他說話,我也跟着平靜下來。
「將門關好,不要出去,明天就沒事了。」他站在我面前,靜靜地看着我。
清亮的月色將他疲憊的面容,清晰地刻印在我眼中,我不由自主地乖順地應他:「好,我知道了。」
他推門離開。
我撫着心口,坐在院中,腦子像被面團糊住了,亂糟糟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17-
躲在空了的庫房裏,我不知自己何時睡着的。
再醒來,外面天高雲淡一切都平靜了。
如果不是被刻意沖刷過溼漉漉的街道,以及門頭上濺灑的血跡,我都要以爲,之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幾日後,聖上下了聖旨,立五皇子爲儲君。
我很意外又不意外。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五皇子成了最後的贏家。
「最厲害的是聖上,假裝生病,就試出了三個兒子和一羣亂黨的忠心。」說書的汪先生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柱子剛學會的詞,在這裏算是用上了。
我瞪他一眼,柱子訕訕然閉嘴。
「沒事,自己人討論,不會傳出去。」汪先生道,「二皇子也死了,蔡首輔等一干人等都被關去都察院了。」
汪先生說着,掃了我一眼。
「趙東家是不是想問蕭大人?」他意味深長地問我。
我點了點頭。
「蕭大人沒有。不但沒有,他還高升了。」
我不敢置信,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說蕭絨其實並不是二皇子的黨羽?
怎麼會這樣,他和他的岳父不是一條戰線嗎?
我徹底糊塗了,事情和前一世完全不一樣。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中我又回到了前世,癱瘓在牀,房裏總是我一個人,但卻總能感覺到窗外有人,我問是誰在外面,可永遠都沒有人答覆我。
我從夢中驚醒,這次竟也看到窗外有個人影。
「誰?誰在外面!」我問道。
「姐姐,是我。」蕭絨隔着窗戶喊我,我推開窗戶,驚訝地看着他,「你怎麼來了,有事?」
他瘦了很多,錦繡華麗的衣袍顯得過於肥大,並不合身。
「姐姐,」他紅着眼,聲音哽咽一如兩年前他離開我時的模樣,「能不能讓我進門,我有話想和你說。」
-18-
我給他泡了茶,他看着茶盅,有些意外。
「姐姐,我想喝紅茶。」
「家裏沒有,我本就不喜紅茶,你走後我再沒買過。」
他從小就不喜綠茶只喝紅茶,若家裏沒有紅茶,他便只喝白水。
他的習慣我當然沒忘記,只是沒順着他的心了而已。
他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又有些委屈。
我只當沒有看見。
「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他道:「蔡德志和我父親是同窗好友,那年他們的恩師手中只有一個推薦春闈的名額,蔡德志便殺了我父親,拿了這個名額。」
「他以爲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是我看到了。」
他說話時,手攥着茶盅,隱隱在發抖。
「我來京城,就是爲了找他報仇。」
他說完,看向我,「姐姐,我沒有不要你,也沒有不想娶你。你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但報仇是我的執念,我必須讓他死,且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中。
「姐姐,我想搬回來,可以嗎?」他看着我,滿面哀求。
我心如刀絞,眼淚奔湧而出,我幾乎想也沒想就扇了他一耳光。
他說他要成親時,我都沒想過打他,只想傷害自己,可現在,我想打他,往死裏打。
「你可以告訴我。」我哭着道,「你是認爲我會告密,還是認定我會拖累你?」
「不是,我是不想拖累你。」他跪在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我怕我不成事連累你。
「你若能消氣,你便打我,狠狠地打。
「只,只求你能原諒我,姐姐。」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擊了重拳,悶悶的,很痛,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指着門口,很久很久才說:「滾!」
我原諒不了他,更原諒不了自己。
前一世的我那麼蠢,蠢透了。
蕭絨沒走,他在我門外跪着。
我也難眠,十年陪伴的點滴,歷歷在目恍若昨天,但前世癱瘓後每日的絕望和痛苦,也清晰地在我腦中。
-19-
我病倒了,高燒不斷。
只知道牀前有人給我喂水,有許多人在說話。
我不停做着夢,夢中是我腳崴了蕭絨揹着我走路的場景,是他教我讀書的場景,是他從懷裏將滾燙的燒餅拿出來,獻寶似的給我的場景。
我從夢中驚醒,牀邊坐着的是蕭絨。
他嘴脣乾裂雙眸赤紅,宛若行屍走肉。
「姐姐。」他聲音嘶啞地喊了我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你、你不原諒我沒關係,只要你平安活着就行。」
他跪在我牀邊,握住我的手,「我錯了。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把什麼都告訴你,無論生死都和你一起面對。」
「姐姐,你別死,求你了。」
我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頭。
「姐姐不死,也不恨你了。」
「阿戎,放下過去好好生活吧。」我又捏了捏他的臉,「我們在各自的生活中,都好好的。」
他埋首在我掌心,哭得不能自已。
「好。」他哽咽着道,「我聽姐姐的,我聽你的。」
蕭絨離開了房間,房外有人,他和那人道:「往後,姐姐就交給你了,請你照顧好她。」
那人沒有說話。
我望着門口,宋百川走了進來,手裏端着碗,他走過來語調依舊平和,
「要不要喝點水?」
「要的。」我抿了抿脣,「這些事不該勞駕你的,讓青娟做就好了。」
他沒說話,只扶我起來喝水,又在我背後塞了靠墊,不急不慢地吹着熱粥。
「燙嗎?」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就多喫些,喫飽了纔有力氣。」
我乖巧地喝完了粥,他端着碗出去,過了一刻又端着臉盆進來,擰了熱帕子給我擦臉擦手,而後將我放平。
「再睡會兒?」他問我。
我說好。
閉上眼睛,他卻沒走,靜靜坐在牀邊。
我好奇他在幹什麼,又悄悄睜眼看他。
竟發現他在看醫書。
「大人要學醫嗎?」我問他。
「大夫說你身體虧空,我便和他要了本關於藥膳的書,」他隨意翻着,又抬眼看我,「不想睡?」
我心跳如鼓毫無睡意,「那我睡會兒,大人隨意。」
「我會隨意的,就像在自己家。」他又翻了一頁,忽地問我,「油鹽都沒了,你可有存貨。」
我點了點頭,「在廚房的第四格櫃子裏。」
「知道了。待我洗完衣服,便去找。」
「大人?」
「嗯?」
「沒什麼,我睡了。」
宋百川放下書,忽然彎腰貼過來,眸光含笑地看着我。
「你家院子的石榴結果子了,長勢不錯。」
我心怦怦跳着,他如此認真,卻說了這樣的話,我頓時失笑,又忍不住高興起來。
「大人有口福了。」我笑道。
「嗯,我一向運氣不錯。」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卻不看我,單手捧着書看着。
但看了很久,卻一頁沒有翻過。
宋百川番外
我沒Ṭų₇有母親的記憶,從出生開始,便和乳母住在後院的倒座裏。
倒座裏住的都是下人,他們不敢違抗現夫人的意思,所以沒有人敢和我來往。
我並不在意,因爲乳母說,只要我有足夠的本事,將看不起我的人踩在腳底就行了。
乳母還說,他們都是螻蟻,誰也不值得我ṭū⁺懼怕。
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我更不在乎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
果然,一切都過去了,我成了羽林衛統領,即便聲名狼藉沒能得封世子,那些人見到我,依舊不敢輕浮造次。
我的生活很不平靜,又很平靜。
殺人或者被殺,我早做好了準備。
直到那天在西苑聽到一道清脆的聲音喊我,倔強得近乎孤勇。
那女子很有意思,腳已經腫得撐破了鞋面,她卻全程走得很穩,明明嚇得手指尖在發抖,但說話做事依舊維持着體面。
這讓我想起了我自己。
七八歲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父親冤枉我,我跟了父親三天,要他聽我解釋,父親罰我也沒用。
後來覺得那時的自己很幼稚,倔得像頭牛。
但又讓人憐惜。
本以爲不會再有交集,沒想到,她居然有膽子給鄭永意下套。
那船銅是二皇子的東西,我早就知道了,正等着收網,沒想到抓到了鄭永意。
我去問她的時候,本以爲她會不承認,但她很聰明,居然很痛快地應了,還說了緣由。
看在她誠實的份上,又不是大事,我就沒有深究。
沒想到,她竟明目張膽地想要巴結我,問我可喜歡喝酒,她可以給我送飯。
她真的魯莽,我敢喫陌生人送來的飯菜?
但她做飯很好喫,比乳孃的手藝好多了。
如果不忙,到了晚上我便會等着她來,我喫飯她在邊上等着,並不交談,但氣氛竟很不錯。
她還給我縫了衣裳,手藝也不錯,我一直穿着。
但可惜我很忙,忙到很久沒想起她,直到那次辦事,在登州聽到有位酒莊的女東家和人打架,我立刻就想到了她。
於是受傷後,我去找了她。
有她在,我莫名安心,穩穩地睡了一覺。
早起後,她神色平靜地告訴我,她給我用燒酒擦了身子。
我有些羞澀,但她那麼平靜,倒顯得我稚嫩了,像個毛頭小子。
回去的路上,我等了她一下,果然遇見了她,她邀請我共乘馬車,我欣然同意了。
坐車確實比騎馬舒服。
住客棧時,夥計說一間房時,她急切地解釋,我覺得十分有趣,她還瞪了我。
這女子,是一點不怕我了。
晚上我們去放河燈,我問她祈願了什麼,她卻心虛,迅速抄水將河燈推遠了,我實在好奇,讓手下將燈截住給我送來了。
我看着燈上的十六個字,一夜沒睡。
不太懂這是什麼情緒,但心裏癢癢的,不可控。
不可控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我還特意去找過她,她很高興地留我喫飯,還問想不想喫紅燒牛肉。
她和她的夥計們喝了點就很吵,嘰嘰喳喳說了一夜,不過很熱鬧。
像家。
我從小到大,這樣熱鬧的場合都沒有我,原來人在其中,感覺是這樣的,很溫暖。
我走時,趙瀾玉竟然抓着我的手,說很心疼我,說我兒時過得那麼辛苦,以後想喫什麼好喫的就告訴她。
真想看看她酒醒後,知道她說了這番話的反應,一定很有趣。
那夜三皇子的餘黨出來鬧事,我聽說了位置,知道她的鋪子在那裏。
酒莊是她的命,她一定會守着不走。
理智告訴我,我不能出宮,可我還是出了,見到她沒事,我才徹底放心。
不過她很勇敢,竟帶着街坊殺了那些餘黨自救了。
我幫她從聖上那討了賞,請聖上給她寫了一塊很大的牌ţű₌匾。
事成後我去找她,她不在酒莊我便去了她家中,門開着,我猶豫片刻還是進去了,卻聽到她和蕭絨的對話。
他們的事我知道,十年相伴情深義重。
但這和我無關,我喜歡她,她還不知道,我得告訴她,讓她當着我的面做出選擇。
她選擇了,在夢裏一直喊我的名字。
蕭絨也聽到了,那樣子很可憐。
不過不值得同情。
她醒了,看着我時眼睛發亮,她也喜歡我。
其實我早該知道,畢竟那盞河燈裏,她就已經對我表達了心意。
蕭絨讓我對她好,這事還用他提醒?就他的辦事邏輯,沒資格提醒我。
我喜歡趙瀾玉,認定了她,當然就會待她好,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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