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征戰沙場的女將,一朝被太子裴昀投壺選中,成了太子妃。
所有人都說我倆般配。
然而,裴昀原本中意的,卻是我那柔弱的啞巴庶妹。
新婚夜,庶妹跳河自盡。
裴昀自此恨我入骨。
他逼我吞下火炭,剝光我的嫁衣,又把我送給蠻族使臣。
後來,跳河的庶妹回到東宮,啞病不治而愈。
我卻慘死在蠻族的羊圈。
再睜眼,我重生在裴昀投中我那一天。
這一回,我找到了皇帝:
「陛下,臣傾慕先太子,願爲其入皇陵。」
所有人都笑我瘋了。
我卻暗喜。
只因我知道,先太子並沒有死。
後來,我再次鳳冠霞帔。
成了廢太子的裴昀卻執劍夜闖東宮:
「芝芝,你既然在投壺時做了手腳,爲何如今要嫁給別人?」
-1-
大殿之上,落針可聞。
皇帝的目光帶着審視,一寸寸落在我身上。
「宋芝,入皇陵者終生不得出,你當真要爲洌兒捨棄大好年華?」
我跪伏在地:「臣女願意。」
皇帝嘆了口氣:「也罷,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考慮。」
「這一個月內,我不會把你今日所請之事告訴其他人。」
「一個月後,若你反悔,依然可以嫁給昀兒。」
我趕緊叩謝隆恩,領了一批金銀賞賜出宮。
直到坐上回府的轎子,我纔敢松下那口氣。
裴昀雖愛玩,但他Ţŭ̀⁷怎麼說也是當今太子。
若不是皇帝的默許,怎麼可能讓他用投壺這樣兒戲的方式選太子妃?
上輩子,我那庶妹宋宛月,在箭矢上動了手腳,讓裴昀娶了我。
後來她跳河假死,寫下遺書誣陷我,說是我爲了嫁給裴昀,事先作弊。
裴昀暴怒,洞房花燭那夜,他挑斷我的手腳筋脈,逼我吞下火炭,剝光我的嫁衣丟進庶妹自盡的河裏泡了三日夜。
見我還剩一口氣,又把我送給與我有仇的蠻族使臣。
而皇帝佈局這一切的目的,僅僅是因爲我身爲女子,卻打下了他年輕時未曾打敗的蠻夷。
上輩子直到死,我都想不明白這一切。
我帶着恨意遲遲不入黃泉,神思一晃,便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
這輩子,我會以女子之身封狼居胥、問鼎朝堂。
至於裴昀和宋宛月想要怎樣郎情妾意,都跟我無關了。
-2-
「籲——」
馬車突然一陣顛簸。
我掀開車簾。
嗖地一聲,一支羽箭ṱûₕ擦着我的臉頰飛過。
打散了我的髮髻和玉簪,也在我的臉上留下了一道劃傷。
透過披散的頭髮,我看見了宮道那頭的裴昀。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散漫地勾起脣:
「喲,竟射偏了。」
「太子妃沒傷着吧。」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太子妃」三個字。
眼中的怒意更是明顯。
我心下了然。
前世投壺結果出來後,裴昀先是去宋府別院找了宋宛月,準備爲了她悔婚。
宋宛月勸他:「您是當今太子,如何能失信?」
裴昀便說要娶她爲側妃。
宋宛月擺出傷心的樣子:
「我孃親便是因爲做了姨娘,才讓我無依無靠,流落在鄉郊十多年,她臨終前再三告誡我,寧死不爲妾。」
裴昀心疼她的遭遇,對我的恨意又增了一分。
此時此刻,他大約是真對我起了殺心。
我幽幽望向他握弓的手,脣畔勾起冷笑:「看殿下的樣子,似乎是想將我射殺於宮中呢。」
裴昀的臉色駭人極了:
「宋芝,你本就生性頑劣,不懂規矩,眼下又在大漠待了兩年,日日混跡在男人堆中,只怕早已忘了《女德》《女訓》爲何物,成婚之前,你就在相府中抄書反省。」
「宛月賢淑得體,我會讓她來監督你,她若點頭,你才能出府。」
裴昀說罷,甩袖便走。
我拔下扎進車廂的羽箭,盯着那寒光閃閃的箭頭髮愣。
我和他相伴長大,他最懂我的脾氣。
每當有人斥我潑辣,要我學學那些高門貴女,他都會幫我嗆聲回去,說他就喜歡我這樣明豔活潑的性子。
還說天下淑女千萬,我宋芝卻是獨一無二。
過去的情意不算假。
至於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化,又是什麼時候愛上了宋宛月。
這些答案都已經不重要了。
「咔」。
我折斷了羽箭。
也折斷了對裴昀最後的一縷情絲。
-3-
回到府中,宋宛月已經捧着太子令牌在屋裏等待了。
她的身後跟着兩個嬤嬤。
正好就是上輩子扒光我衣服的兩人。
我斂下眸中冷意,搖頭嗤笑。
裴昀尚不敢對外宣佈要娶宋宛月。
卻是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伺候的人。
宋宛月朝我比劃手勢:
「姐姐,太子殿下要我教你規矩,妹妹不敢不從,只能委屈姐姐了。」
她讓我抄一百遍《女訓》。
我知道她不會放過可以爲難我的機會。
故意潦草地寫。
啪。
一記藤條落在我的手背,抽出了長長的紅印。
我嘶了一聲,回頭看向舉着藤條的嬤嬤。
「都說人如其字,宋小姐這字寫得極不用心,可見並無悔過之意。」
「老奴便在旁盯着,若小姐再胡亂應付,這藤條可不會長眼睛。」
我甩下毛筆,怒喝:「我不抄了!」
那兩個老嬤各自同宋宛月交換了個眼神。
彼此有種詭計得逞的快意。
「宛月小姐,太子殿下有令,若宋小姐不聽從,可罰去祠堂跪抄,直到誠心悔過。」
宋宛月裝作很爲難那般蹙着眉,又開始比劃:
「姐姐,你這樣做,妹妹想爲你開脫都問心有愧啊。」
「你就先去祠堂跪着,待妹妹回頭去與太子殿下說說情。」
我看着她無比熟練的手語,心中漸漸生出一疑。
宋宛月是十五歲那年,才被父親從鄉下接回來的。
那時候我娘才得知我爹在外頭竟還養着妾室。
我娘一氣之下,把人打發去了柴房。
結果第二天,宋宛月就因爲高燒未得及時醫治,成了啞巴。
外面很快傳出我娘苛待庶女的風言風語。
我娘更因此鬱悶成疾,舊病復發去世了。
直到臨終前,她都還在爲宋宛月的啞症愧疚,還囑咐我要照顧好庶妹。
所以這麼多年來,我有什麼好東西,都會分給她一半。
她又回報了我什麼呢?
再往深處想,如果一開始,她就沒有變啞巴呢?
我心裏藏了太多的猜疑。
然而此刻最想知道的,卻是這三人齊心要把我關進祠堂,究竟想做什麼。
-4-
亥時,兩個嬤嬤檢查了我抄寫的《女訓》,對視一眼:
「宋小姐今日辛苦,且先喫些點心。」
她們將一碟杏仁酥擺在我手邊,眼含熱切。
我噠噠敲着桌子,忽然發難,一左一右拽住兩人頭髮,將她們同時摜在地上。
「殺人——」
沒等她喊完,我就把杏仁酥一股腦塞進她的嘴裏。
另一人也一樣。
「這麼好喫的點心,我這個做小輩的,自然要孝敬兩位嬤嬤了。」
兩個內宅婦人,如何與我這常年拿槍的人比氣力?
上輩子若不是我過於信任裴昀,被他在交杯酒裏下了軟筋散……
裴昀也不會是我的對手。
兩個嬤嬤很快就被迫吞喫了所有糕點,沒一會兒,她們渾身潮熱,像兩條蠕蟲般在地面拱蹭。
我漠然看着她們的醜態,心中已然知曉裴昀的手段。
他想毀我清白,讓我失去貞潔。
之後我是被關尼姑庵了卻殘生,還是一根白綾了結自己,於他都沒有損失。
反正當朝太子,是絕不可能娶一個失貞的太子妃的。
前世,我在得知投壺結果後,爲了幫裴昀坐穩太子之位,立馬自請去京郊滅山匪。
等到獲勝歸來,我在百姓中已名聲大漲。
裴昀的這一手,便沒能用在我身上。
「呵。」
我低頭冷笑,熄滅了祠堂裏的燈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幾道人影偷偷摸摸鑽了進來。
「裏頭怎麼這麼黑……」
我站在門後,一人一棍子敲暈了。
而後把他們拖到兩個嬤嬤面前。
那倆惡婦倒是飢渴久了,當即如餓虎般撲了過去。
我輕輕退出祠堂,爬到屋頂上俯瞰整個相府。
一刻鐘後,府中來了貴客。
裴昀徑自穿過院子,途中恰好遇見了在花園散步的我爹和宋宛月。
幾人隨意聊了幾句,就步履匆匆且目的明確地朝祠堂趕來。
遙遙望着人羣中的父親,我心底寒意更甚。
難怪上輩子我落得那麼悲慘的境地,他除了與我斷絕關係,再未幫我說一句好話。
如今看來,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他們浩浩蕩蕩闖來祠堂,假裝因屋中傳出的歡愉聲而大驚失色。
我爹率先衝過去,一腳踹開房門:「宋芝,你個不要臉的賤皮子——」
斥責戛然而止。
家丁們手中的燈盞映照出了屋內的場景。
所有人都沉默了。
裴昀黑着臉:「宋芝呢?」
沒人能回答他。
宋宛月晃了晃他的袖子,裴昀立刻安撫般緊握住她的手。
聲音溫柔如春風:「別擔心,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能是你的。」
他忽然奪過身旁小廝的火把,往祠堂的布幔上一扔。
火焰騰地竄起。
「宋相,今日之事不宜對外聲張,是以只能委屈您了。」
我爹望了望祠堂中央的那些牌位,狠心咬牙:
「非常之時應行非常之事,太子好手段。」
裴昀點頭,吩咐侍從鎖上屋門:
「明日去城中散播消息,就說宋芝不服管教,把東宮的兩位嬤嬤鎖在祠堂,結果不慎起火,害了數條性命。」
冷冰冰的字眼隨着夜風飄入我的耳朵。
我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爲了毀掉我,他不惜捨棄從小伴他長大的乳孃。
這般的深情,僅僅是爲了讓宋宛月做他的太子妃。
我忍不住發出苦笑。
他既然這麼愛宋宛月,大可以敞開來同我說。
我又不是什麼死纏爛打之人,自會成全他ťṻ₉倆。
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爲我打過不少勝仗,百姓們又早就認定了我會和裴昀成爲眷侶。
他不想落人口舌,更不捨得讓宋宛月揹負庶女搶嫡姐姻親的罵名。
好一齣情深似海!
可我又有什麼錯?
付出一腔真心的我,何錯之有?!
祠堂坍塌前,我最後看了一眼被拋棄在烈火中的祖宗牌位。
「各位,若不想宋家基業毀於不肖子孫之手,就請庇佑我。」
-5-
一夜過後,京城中果然傳遍了我的謠言。
我故意在珍寶閣露臉,沒一會兒,裴昀就帶着宋宛月找了過來。
裴昀一開口便是質問:「宋芝,你昨夜在何處?」
我把剝好的松子丟進口中:「你那倆嬤嬤實在煩人,罰我抄書,還不讓我喫飯。」
「我餓得受不了,自己跑出來了。」
裴昀和宋宛月隱蔽地交換了個眼神,彼此都彷彿鬆了一口氣。
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裝什麼都不知:「怎麼了?」
宋宛月痛心疾首地比劃着:「姐姐,你自己出來就算了,爲什麼要把祠堂上鎖啊?」
「昨夜祠堂走水,兩位嬤嬤沒能逃出來,都殉在裏頭了!」
我大驚失色:「怎會如此?」
「我宋芝從不做偷雞摸狗之事,我是當着她倆的面走的。」
「而且,我走的是祠堂密道,嬤嬤都追我追到密道口了,沒道理起火了逃不掉啊。」
「你們確定找到屍首了?」
裴昀和宋宛月齊齊變了臉色。
我努力憋住笑:「啊,忘記告訴你們了,祠堂是我母親族人所建,他們習慣性打了條通往後山的密道,說是爲了應付突發情況。」
「我娘病逝前本想把這件事告訴我爹,可他忙於公務無暇前來,是以只有我知道密道之事。」
宋宛月臉都青了,比劃手勢都快了不少:「這麼重要的事,爲何你此前不講?」
我委屈地眨眨眼睛:「重要嗎?不過是一條地道而已,難道還指望用它來幹殺人放火的事?」
裴昀瞳孔一顫,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我抬眸接住他的目光,眼裏沒有半點波瀾。
恰在此時,樓下的街道有人敲着銅鑼奔過:
「新消息新消息,相府祠堂裏沒找到屍體,反倒發現了密道!」
「有人在郊外農莊看到了形似那兩位嬤嬤的身影……」
裴昀眉頭使勁一擰,拉着宋宛月轉身就走。
臨出門前,還不忘扭過頭來,留下冷冷的警告:
「宋芝,太子妃應賢良淑德,端靜慧敏。」
「你要是連最基本的容止有度都做不到,這個位置不妨讓給別人罷。」
「莫要讓我發現是你動了手腳,否則就別怨我不顧多年情分。」
多年情分?
虧他還說得出口。
我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咋舌間,只品得滿滿的苦味。
-6-
祠堂有密道是真的。
我把那些本該死的鬼救回來也是真的。
兩位嬤嬤現身農莊還是真的。
她倆不但出現了,還用身上的玉佩手鐲換了銀兩。
只不過等裴昀過去,自然是找不到人的。
之後我安排她們時不時冒個頭,東南西北,地點不一。
裴昀忙着找人,也就沒了對付我的功夫。
而我所求的,就是這短短的喘息時間。
前世最後的那段時光,曾有舊部下想要救我。
遺憾的是勢單力薄,沒能成功。
他死前告訴我了一個祕密。
先太子裴洌並非暴病而卒,他是提前知道了皇帝想殺他,故服下假死藥裝死。
可他沒料到皇帝心性多疑,竟提前將他的陵墓封死,他的心腹下屬想闖進去救人,又不敢打草驚蛇。
裴昀的假死藥能讓他的身體進入徹底休眠,最長可維持一年。
他們只需要在一年的時間內找到辦法進入墓室,給他喫解藥即可。
他們苦找許久,最後卻發現,當年堪輿一族僅剩的傳人,竟是我。
「天意啊,救不了你,便再也救不了殿下。」
「大雍,要亡國了啊!」
他的最後感慨一直刻在我的心裏。
原來我的性命,竟還承載了那般的重量。
一朝得以重生,我便暗暗發誓。
這輩子,我不光要活。
還要救出裴洌,顛覆一切。
我已經得到了進入皇陵的機會。
如今缺的是那味能解假死毒的藥。
我沒有辦法去找裴洌的舊部,也擔心動作大了會引起其他人注意。
便只能靠自己尋找。
幸好這段時間裴昀一邊忙着找人,一邊忙着哄宋宛月。
讓我的行動自由了些。
一番探查下來,卻發現那用作製藥的南疆奇花,被裴昀買走,準備作爲宋宛月的生辰禮送給她。
我無奈地嘆氣。
看來這生辰宴,不去也得去了。
-7-
相府爲次女設宴,規格極盛,一應用具皆是精貴。
「早聽說這相爺偏心庶女,如今看來所言不假啊。」
「長女便扔去軍營打仗,回來了也不曾帶去赴宴,說什麼芝兒不懂規矩,恐惹笑話……」
我站在迴廊下,看着侍女們捧着食盒匆匆而過。
耳邊掠過往來賓客的碎言閒語。
我隨意笑笑,並不在意。
身後忽然傳來環佩敲擊的脆響。
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宋宛月。
她看到我,勾起笑:「姐姐怎麼不進去?」
我也笑:「等你一起。」
正廳內,裴昀已經到了。
他坐在主位上,目光掠過我,在宋宛月身上停留了下來:
「今日二小姐生辰,孤特意去尋來奇花一簇,鮮花贈美人。」
僕從小心翼翼地抱來一隻花盆,其間盛放着一株如墨玉般妖異美豔的花朵。
我目光熱切地追過去,心裏盤算着結束之後要怎麼不聲不響地把它弄到手。
宋宛月滿面欣喜,朝裴昀比劃:「殿下,這花當真美極了!」
太子脣角微揚:「二小姐喜歡就好。」
兩人目光糾纏,情意濃濃。
賓客們紛紛朝我送來憐憫的眼神。
我閉了閉眼,只當看不見。
忽然,宋宛月回過頭來,拉着我往前擠。
「姐姐,我們走近些看。」
宋宛月拽着我往花盆走去。
就在經過那株奇花時,她突然一個踉蹌,手肘重重撞在花盆上。
花盆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花摔在地上,花瓣零落。
我還沒反應過來,宋宛月已經捂着臉哭了起來:「姐姐,你爲何推我?」
滿座譁然。
裴昀猛地站起,臉色陰沉如墨。
我剛要解釋,太子已經大步走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宋芝,你怎麼會如此善妒?」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冰。
宋宛月在一旁抽泣,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我知道姐姐一直不喜歡我,可這花是殿下所贈啊。」
太子眼神更冷。
我爹忽然走過來,憤憤指向那滿地碎瓷:「孽女,你給我跪下。」
我沒看他,只盯着裴昀:
「太子殿下,我沒有推她。」
裴昀顯然不信:「無需狡辯,宛月不會撒謊。」
言下之意是,我纔是那個謊話連篇的人。
我一字一頓地問他:「你也要我跪?」
裴昀眉心緊蹙,帶着怒意的眼睛在觸及我冷冰冰的雙眸時,竟迷茫了片刻。
好一會兒,他不悅地開口:
「你是要嫁進東宮當太子妃的,我若不罰你,難免有偏袒之失。」
「跪吧,反正你在戰場上操練慣了,一點碎瓷而已,又不會如何。」
四周鴉雀無聲。
我緩緩屈膝,碎瓷刺入皮肉的疼痛讓我咬了咬牙。
鮮血很快浸透羅裙,在地上洇開暗紅的痕跡。
我一Ṱūₚ片片撿起破碎的花枝,耳邊是宋宛月假惺惺的啜泣。
裴昀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輕柔地爲她擦拭衣袖。
「殿下,姐姐她也許不是故意的。」
宋宛月怯生生地打着手語,眼睛卻挑釁地看着我。
裴昀頭也不回:「損壞御賜之物,按律當杖責三十,看在你尚有悔意,今日只罰你跪到宴席結束。」
我沒有回答,而是將撿來的花枝花瓣悄悄攏了些進袖子裏。
……
宴席結束後,裴昀讓下人過來扶我。
他看了眼碎瓷上的血跡,嘆口氣:
「宋芝,你今日之舉實在有失身份。」
「哪怕我當衆罰了你,也難以叫人信服。」
「所以我決定明日重辦一次投壺選妃,我會事先把你的名字移除。」
「日後……你就進宮先做良娣,若能改掉這身毛病,我再升你爲側妃。」
我深吸一口氣,捏緊想要扇過去的手:
「不必了,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嫁給你的。」
-8-
次日,東宮的花園裏擠滿了參與選秀的高門貴女。
裴昀立在高臺上,義正言辭地悉數我的過錯,又特意彰顯仁慈那般說道:
「看在宋芝對孤一番真心,孤願意再給她一個機會。」
他的視線施捨般落在我身上。
「宋芝,如果你誠心認錯,主動讓出嫡女之位,我便把你的名字加入投壺的箭矢。」
「哪怕之後天意未選中你,孤也可以賜你側妃之位。」
我面上並無波瀾:「我無錯,自然不會認錯。」
我爹倏地起身,對着我吹鬍子瞪眼:「你個不孝女!我今日就請宗祠把你降爲庶女!」
我冷冷一笑:「當年我娘嫁給您的時候,嫁妝鋪滿整條長街,若非我孃的扶持,您以爲會有今日的相府?」
「您似乎忘了,如今宋家的鋪子,十有八九都是我娘留給我的。」
「契書上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若父親今日執意要降嫡爲庶,我便改回母親姓氏,帶上她留下的產業自立門戶。」
我爹一張老臉氣得通紅:「你這個大逆不道的孽障!」
我任由他罵,只抬頭迎向裴昀:「莫非殿下還要我拿母親的產業給妹妹做添妝?」
「堂堂東宮太子,不至於如此吧?」
裴昀面色越發難看,他狠狠一甩袖子:
「宋芝,既然你不願做側妃,那良娣也不必當了,待孤大婚那日,你就以奉儀之身,從角門一併進來罷。」
他的刻意羞辱我半分沒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我何時說過會嫁給你?」
-9-
裴昀嗤笑,絲毫沒信我。
他擺擺手,示意投壺繼續。
當他毫不意外地將寫有宋宛月名字的箭矢投入壺瓶時。
我淺淺一笑。
宋宛月得意地回頭看我,眼中滿是挑釁。
無數道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刺在我背上。
還沒過門,就由正妻被貶爲最低等的妾室。
壓在我頭上的,還是個庶出的妹妹。
這事兒傳出去,我的名聲也就徹底廢了。
就在衆人議論紛紛之際,宮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聖旨到——」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宣旨太監大步走入,裴昀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他恨恨地瞪着我:「宋芝,別以爲你搬出父王,孤就會任你擺佈。」
「太子妃之位只能給宛月,你若是再鬧,連妾也沒得做!」
我笑了笑:「太子殿下不妨先聽聽聖旨怎麼說。」
太監展開明黃卷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宋氏女宋芝自願入皇陵爲先太子守靈,其志可嘉,準其所請。太子妃人選既已選定,着即日完婚。欽此。」
裴昀的怒色僵在了臉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宋芝你——」
我平靜地接過聖旨:「叩謝隆恩。」
起身時,我看到裴昀眼中的怒火突然變成了困惑,然後是某種近乎恐慌的情緒。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宋宛月站在一旁,臉上的笑容已經凝固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裴昀,顯然不明白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轉身向宮門外走去。
身後傳來裴昀急促的腳步聲。
「宋芝!」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呵呵一笑:「殿下既然從未喜歡我,如今不是恰好得償所願?」
裴昀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
他鬆開我的手腕,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真的決定了?」
「是的。」
我向他行最後一個禮。
「自此以後,你我情義兩絕。」
轉身的那一刻,我聽到裴昀在我身後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但風聲太大,我沒聽清。
也許是錯覺,也許他真的叫了我的名字,帶着一絲我從未聽過的顫抖。
但已經不重要了。
若情愛只能成爲束縛我的繩索,那不如趁早斬斷。
-10-
東宮的書房裏,裴昀正在寫字。
有侍從進來稟報:「殿下,宋大小姐今日又去了珍寶閣,這次是去取定製的頭面。」
裴昀的脣角勾起志得意滿的弧度。
自從宋芝獲准入皇陵守靈後,她非但沒有如衆人預料的那般消沉,反而開始頻繁出入京城各大商鋪,置辦嫁妝首飾。
裴昀放下筆:「她終究是放不下,不過是借置辦嫁妝的由頭,想引起我的注意罷了。」
宋宛月正爲他斟茶,聞言手一抖:「殿下是說姐姐她並不打算進皇陵?」
裴昀輕哼一聲:「不過是做給我看的把戲。」
「宛月,你且容她幾日,待她來求我時,她的那些家業,我交予你處置。」
宋宛月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隨即又換上擔憂的神色:
「可姐姐性子倔強,她會不會因爲討厭我,寧願去守陵也不願和我一起侍奉殿下呢?」
「不會的。」裴昀輕蔑地嗤笑,「宋芝從小就黏着我不放,不出半月,她必會來求。」
他說得篤定,彷彿已經看到宋芝跪在自己面前哀求的模樣。
這個念頭讓他胸口湧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
她竟敢用入皇陵來威脅他,就該嚐嚐苦頭。
裴昀眼中精光一閃:「宛月,今日天氣不錯,孤陪你去逛逛如何?」
宋宛月立刻會意,嬌笑着應下。
-11-
自東宮選妃之後,我就以給自己準備嫁妝的名頭,明着採購頭面裝飾,暗裏偷偷準備進陵墓後需要用到的工具。
今日來珍寶閣,就是來取按照母親年輕時繪製的圖樣定製的玉釵。
此物看似只是枚精美的釵子,實則是支開ŧū́ₑ鎖利器,再複雜的鎖眼也能輕易解開。。
我滿意地摸着玉釵,眼前閃過孃親手把手教我拆鎖的畫面。
神思跟着一晃。
就在這時,一隻手趁我不備,一把搶過了玉釵。
「宋宛月?」我冷下臉,「還回來。」
宋宛月撅起嘴:「姐姐別那麼小氣嘛,讓我看看又不會怎樣。」
我堅決搖頭:「拿來!」
宋宛月憤憤地遞過來,卻在我即將拿到手時朝反方向遠遠一擲。
啪!
玉釵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盯着地上四散的碎片,耳邊嗡嗡作響。
定製這麼一件巧物,那可當真不容易。
頂級匠人不眠不休數晚的心血,就這麼被宋宛月毀了。
我怒火中燒,一把揪住宋宛月的衣襟,揚手就是兩記耳光。
「宋芝!你瘋了?」
剛進鋪子的裴昀厲聲喝道,一把推開我,護在宋宛月身前。
我踉蹌幾步站穩,冷冷地看着他們:「她摔了我的玉釵。」
「不過是個釵子,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
我指着地上的碎片:「這是按我孃親繪製的圖樣特製的,世上僅此一件。」
裴昀表情僵了僵。
宋宛月見狀,立刻嚶嚶哭了起來:「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裴昀嘆了口氣:「你準備這些不就是想戴給我看的嗎?這玉簪質地溫和,不適合你這種潑辣的性子,等回宮我跟母妃討要一支金釵,現在你必須同宛月道歉!」
我看着他理直氣壯的樣子,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這就是我曾經以爲會共度一生的人,一個自以爲是到令人作嘔的蠢貨。
我深吸一口氣:「裴昀,你聽清楚了。」
「我即將入皇陵,按禮制,便是先太子未亡人,是你的皇嫂。」
「你方纔那番話,是不知廉恥,公然佔皇嫂的便宜!」
這句話如同一記耳光,狠狠扇在裴昀臉上。
他愕然望着我,慢慢擠出一個笑:「宋芝,把話說得這麼絕,到時候可別哭着喊着來求我。」
「再過五日,孤會親自上相府提親,屆時你這個做長姐的,可不能缺席啊。」
說完,裴昀也不等我回話,攬着宋宛月就走了。
我在後頭譏諷地勾起嘴角。
五日後?
那天恰好也是我入皇陵的日子呢。
-12-
倒數第五天,我用三倍的價錢請匠人師傅又打了一支釵子。
倒數第四天,我把京城二十三家鋪子所賺的銀錢,一半換了糧草武器,讓商隊偷偷運往邊塞;一半換了珠寶名器,準備名正言順地帶進皇陵。
倒數第三天,我遣散鋪子裏的夥計,給他們錢,讓他們回家另謀營生。
倒數第二天,京城中原屬於我的產業全都掛上了休息的牌子,對外只說是慶賀東家新婚。
最後一天,我得了皇帝的應允,光明正大地拉着十八抬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入皇陵。
皇帝親自送我到陵墓入口,似笑非笑地看了幾眼我那些嫁妝。
他必定在想,反正帶進陵墓的,以後有的是理由變成他的。
可是真不巧。
這些寶貝,都是我留給他兒子用來對付他的。
我施施然踱進墓門,在封石落下前,向他行了最後一禮。
-13-
裴昀向宋宛月提親那日,半個京城都沸騰了。
太子府的車隊浩浩蕩蕩,聘禮從丞相府正門一路排到街尾,金玉綢緞、珍玩奇寶,每一抬都扎着大紅綢花,耀眼奪目。
宋宛月站在府門前,臉頰緋紅,眼中滿是得意。
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從此以後,她便是東宮的女主人。
而那個曾經壓她一頭的嫡姐,只能灰溜溜地去皇陵守靈,再無人問津。
裴昀一身絳紅錦袍,脣角噙着淡笑,目光卻時不時掃向街角。
他在等,等宋芝按捺不住衝出來,等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失態,等他親眼看着她後悔。
後悔當初故作清高,後悔用入皇陵來威脅他。
可直到聘禮全部抬進丞相府,宋芝的身影始終未曾出現。
禮官低聲提醒:「殿下,吉時已到,該行納彩禮了。」
裴昀收回視線,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抬步邁進府門。
府內賓客滿座,觥籌交錯。
宋丞相紅光滿面,正與幾位朝臣寒暄,見裴昀進來,連忙上前行禮。
裴昀微微頷首,目光卻仍不由自主地掃過人羣。
她真的不來?
宋宛月察覺他的走神,嬌怯地比劃着:
「殿下在找姐姐?她怕是不會來了。」
裴昀淡淡「嗯」了一聲,心裏卻莫名有些空落。
她不是最要強嗎?怎麼連爭都不爭了?
酒過三巡,席間氣氛正酣,忽聽府外傳來一陣喧譁。
裴昀眼底一亮:「是宋芝來了?」
一名侍衛匆匆跑進來,跪地稟報:「殿下,宋大小姐她、她……」
裴昀得意地冷嗤:「她來鬧事了?」
侍衛搖頭,神色古怪:「不,宋大小姐帶着十八抬嫁妝,已經進了皇陵。」
裴昀怔住,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什麼?」
侍衛硬着頭皮道:「宋大小姐說,既然今日殿下與二小姐定親,那她便提前入皇陵,免得衝撞喜事。」
裴昀愣愣地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麼狠狠攥住。
她竟真的走了。
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看看身旁嬌俏乖巧的宋宛月。
他如今算是如願以償地娶到了最心愛的女子,可爲什麼心裏會那麼空呢?
裴昀忽然記得那年春獵,他遭人暗算。
箭矢破空而來時,宋芝縱馬飛馳,一杆紅纓槍橫掃千鈞,將暗箭劈成兩段。
她當時穿一身烈烈紅衣,髮間金鈴隨動作叮噹亂響:
「裴昀你是不是瞎?箭都到眼前了還杵着當靶子!」
罵完卻甩來一瓶金瘡藥,粗魯地扯開他染血的衣袖,指尖力道重得像是要把他骨頭捏碎,包紮時卻放輕了動作。
還有某年冬夜,他領了賑災的差事,忙到三更天。
推門就見檐下掛着盞琉璃燈。
宋芝靠在廊柱上打瞌睡,聽見動靜立刻睜眼,扔來件狐裘大氅:
「磨蹭什麼?凍死你算了!」
最難忘是上元夜,她替他捱了一刀。
鮮血滲透衣服,她還笑得明豔:「這種下作手段也配算計東宮?」
當夜她高燒說胡話,他守在榻前,聽見她迷迷糊糊罵:「裴昀,你個沒良心的……」
罵完又拽着他袖子不放。
望着宋宛月溫婉的眉眼,他卻想起宋芝張揚的話:
「我宋芝要護的人,閻王都帶不走。」
可最後,她走得那般決絕。
裴昀臉色驟變,猛地推開椅子往外走。
宋丞相趕忙問他:「殿下要去哪裏?納彩之禮還未完成。」
裴昀卻充耳不聞,大步衝出府門,飛身上馬,朝皇陵奔去。
然而,等待他的,是冷冰冰的墓門。
裴昀雙膝重重落地,聲嘶力竭地呼喊:「宋芝——」
「宋芝啊——」
-14-
裴昀在皇陵外長跪發瘋的時候。
我正近距離欣賞裴洌的美顏。
皇陵地宮的燭火幽幽跳動着,映得裴洌越發面如冠玉,眉目如畫。
這位前太子不愧是被盛讚爲大雍第一美男的容貌。
沉睡時都能叫人感嘆造物主的偏心,更別說睜開眼睛後。
被那雙仿若盛着春光的眼眸注視着,我都覺得耳根有點點紅。
偏偏他還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把藥碗遞過去:「殿下,最後一服藥。」
裴洌接過,指尖不慎碰到了我的皮膚。
我條件反射地縮了縮,又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激,尷尬地擦了擦鼻頭。
裴洌嗔怪地看着我:「小沒良心的,還是個小糰子的時候就抱着我說要以身相許,長大了反而把我給忘了。」
他的笑容在燭火的映照下晃動着。
我的呼吸猛地一滯,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年我七歲,貪玩跌進冰窟窿。
刺骨的河水灌進口鼻,四肢也漸漸失了掙扎的氣力。
就在我沉入河底前,有人破冰而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
醒來時我只記得那人袖口的蟠龍紋。
後來,我在裴昀的袖子上看到了相同的紋路,便將他認作了救命恩人。
此時,那些被遺忘的畫面重新變得鮮活。
燭火啪地爆響,我抬頭看裴洌眼下的小痣。
是了。
當年我意識模糊時,分明看見了這顆痣。
可爲何一醒來就忘了呢?
裴洌低低嘆了一口氣,好像在喃喃自語:「當年你孃親和我母后惺惺相惜,母后宮裏的密道都是你孃親帶人挖的,就是爲了方便兩人小聚。」
「你剛出生的時候,母后就帶着我偷偷去看過你。」
「那時候的你皺皺巴巴的,我說了句好醜,母后就用力掐了我,說你以後可是要給我當媳婦的。」
「我在心裏想,既然是我媳婦,那我可得多看ṱû⁺着點。」
「我看着你從皺皺巴巴的小瘦猴變成粉粉嫩嫩的小包子,我經常抱着你在院子裏亂竄,你最喜歡騎在我脖子上,把口水塗了我滿臉……」
「後來父王讓我去軍中鍛鍊,接連幾年沒回來,可我心裏一直記着你這個小媳婦兒,還給你準備了一堆新奇玩意兒。可我一回來,你就落了河,再醒來,你就成了裴昀的小尾巴了。」
裴洌好似有些委屈,桃花眼裏Ťű³全是對我的控訴。
我抿着脣,又悔恨又慚愧,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裴洌笑了兩聲,手指抓住我的衣袖:
「得知父王要置我於死地的時候,我想到了假死這一招。」
「其實內心裏還是抱着點兒你能來救我的期望。」
「對不起,把你也算計進來了。」
想到上輩子因錯過而釀成的悲劇,我心裏難受極了。
反手抓住他手指,我把兵符塞進他掌心:「我會救你出去。」
「兗州二十萬兵力,自此聽你調遣。」
「我在這裏等你回來,還大雍海晏河清,也還我一個名正言順的將軍之位!」
裴洌捏緊了兵符,也順勢握緊了我的手:「你不跟我一起出去?」
我搖搖頭:「不可,人心萬變,萬一皇帝突然想到了我,尋來卻不見人,那你的祕密就暴露了。」
裴洌沉默半晌,鄭重地俯首一揖:「洌定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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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洌又休養了五日。
這五天間,我已拆解了陵中機關,找到了那條通往山腳的密道。
第六天的夜裏,裴洌在我的目送下離開皇陵。
我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山風,空氣中都帶着一股自由的馨香。
只要往前跨出幾步,從此天高任鳥飛。
「唉——」
嘆一口氣,我默默退回墓室,將密道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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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擔憂很快成了真。
進皇陵的第三個月,墓門突然被打開了。
也不知道裴昀用了什麼法子,竟說服了皇帝收回成命,還給我封了個太子側妃。
他親自來接我出去:「阿芝,我給你討了側妃之位。」
「我還在宮外給你置了新宅,不用見宛月。」
我猛地抽回手:「殿下記性不好?臣女現在是先太子未亡人。」
裴昀忽然暴怒,脖子上青筋凸起:
「難道你要爲了跟我慪氣,在這守一輩子寡?」
我冷着眼瞪他:「三心二意,將我的滿腔真情踐踏成泥的可是你!」
「與其嫁給你這樣的人作踐自己,我寧願一輩子守寡!」
裴昀的面色變得煞白,他晃了晃,眼底浮現出倉皇之色:
「不是這樣的,阿芝,之前是我沒有看清自己的心,其實我是中意你的。」
「這麼些年來,我喜歡的一直是你。」
「我也想給你太子妃之位,可是宛月畢竟沒做錯什麼,我不好休妻。」
「不過我答應你,每週有四日我都來陪你,等你誕下子嗣,我就提你當平妻。」
我差點笑出聲。
當年在冰面上救我的人分明是裴洌,眼前這人卻頂着救命恩人的名頭,騙了我十年真心。
現在還想讓我給他當外室?
不遠處傳來一連串的聲響。
是宋宛月一時激動,踢翻了花盆。
裴昀轉頭厲喝:「滾出去,誰準你進來的?」
宋宛月驚得後退半步,還在兢兢業業地扮演啞巴:「殿下,臣妾只是想來勸勸姐姐……」
裴昀卻依舊擺着一張冷臉:
「孤讓你在馬車等着,聽不懂嗎?」
「再敢多嘴,就滾回丞相府去!」
宋宛月臉色煞白,眼中瞬間蓄滿淚水。
我冷眼看着這場鬧劇,只覺得可笑。
「裴昀,我從不走回頭路。」
「想要我嫁給你做妾,絕無可能!」
裴昀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壓低聲音:
「城西柳巷住着羣來歷不明的婦人,聽說是你娘當年帶進京的?」
我渾身一僵。
那些婦人曾是爲人賣命的死士,因爲窩點被人找到,她們的主子要將她們滅口,是我娘把她們救走了,這些年我暗中派人照料,他竟查到了。
「裴昀,你到底想幹什麼?」
裴昀落寞地笑了笑:「阿芝,我只是想補償你,你怎麼就不肯信呢?」
我扯扯嘴角:「你的信用在我這裏已經清零。」
裴昀一副受傷的樣子:「阿芝,我會表現給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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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裴昀當真像愛護稀世寶玉那般愛護我。
東郊的宅子被他改成江南園林的模樣,只因我隨口提過懷念外祖家的亭臺。
每日清晨必有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嶺南鮮荔,剝好了盛在瓷盞裏。
最可笑是那架十二扇的緙絲屏風,繡的全是我穿戎裝的模樣,也不知他何時命人偷偷畫的。
我只覺得搞笑。
但我沒有明着拒絕裴昀。
他這樣卯足勁對我好,宋宛月必定會坐不住。
而我所等待的,就是她自露馬腳的那一刻。
果然,堪堪過去半旬,宋宛月就動手了。
她收買了我身邊的丫頭,讓她在我的枕頭底下塞公子哥兒寫的相思詩,還讓她在我的衣櫥裏塞男人的舊褻褲。
被我抓了個正着。
她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太子妃娘娘說……說只要奴婢辦好這事,就放了奴婢的弟弟……」
我轉身看她,這丫頭才十四歲,滿臉稚氣,此刻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我嘆了口氣,突然一記手刀劈在她頸側。
丫頭軟軟地倒了下去。
我迅速扒下她的外衫換上,扮作她的模樣前去和宋宛月見面。
宋宛月選的地方是不遠處的一片竹林。
她瞧見我,開口道:「辦妥了?」
這還是我整整兩輩子第一次聽她開口說話。
嗓音細膩溫婉,像極了她那個唱曲兒的娘。
我站着不動,也不回答。
宋宛月眉頭緊皺:「問你話呢!東西放好了沒有?」
我還是沉默,手指揪着衣角。
「你聾了嗎?」
宋宛月的聲音陡然拔高,舉着提燈打我。
我猛地抬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妹妹好大的火氣。」
宋宛月的表情凝固了。
她的嘴張了又合,像條擱淺的魚。
我慢條斯理地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真容:「爲什麼要裝啞巴?」
宋宛月的驚慌只持續了一瞬,很快又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她甚至笑了起來:「爲什麼?當然是爲了博同情啊!要不然我這個庶女,怎麼在宋家立足?怎麼讓太子殿下憐惜?」
「宋芝,你那個死鬼孃親處處厲害,還不是被我玩得團團轉?我只需要這一招就能壓你一輩子!」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想立足,想活得好,有的是正當法子,可你偏要踩在別人的屍骨上向上爬,你就沒想過事情敗露要怎麼收場麼?」
宋宛月突然大笑:「這纔到哪兒啊!我可是要做皇后的人吶,耍點手段怎麼了?」
「你不會真以爲裴昀現在願意捧你是有多喜歡你吧?他不過是一時不習慣,只要再過兩天,他必定會跟之前一樣疼寵我厭棄你!」
我嗤笑:「殿下都聽見了?」
宋宛月的笑容僵在臉上。
裴昀緩步走出。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卻透着沉沉殺意。
宋宛月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殿下……這都是誤會……」
裴昀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到我面前:「阿芝——」
我退後一步:「殿下都看見了,這就是您選的太子妃。」
裴昀的眼神暗了暗,終於轉向宋宛月。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輕輕擊掌。
兩名侍衛悄然現身。
「剝了她的外衣。」
裴昀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讓她穿着裏衣,從正陽大街走回東宮。」
宋宛月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不!殿下!您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太子妃啊!」
裴昀冷笑:「從現在起,你不是了。」
侍衛架起癱軟的宋宛月往外拖。
經過我身邊時,她突然掙扎着抓住我的裙角:「賤人!你爲什麼不死在皇陵!」
裴昀眉頭緊擰:「拉下去,割了她的舌頭。」
宋宛月終於知道害怕了:「不!殿下!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哭喊聲漸漸遠去。
竹林裏安靜下來。
裴昀看着我,眼中閃過濃烈且複雜的情緒:「阿芝,我們——」
我打斷他:「若你當真有愧,就放我離開。」
裴昀抿緊脣,不說話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走出竹林。
「夜深了,殿下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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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宛月故意裝啞欺瞞太子的事,第二天就傳遍了京城。
她穿着裏衣,滿嘴滴血地走回東宮,原本還寄希望於裴昀能夠回心轉意。
哪怕沒有太子妃之位,讓她做個良娣也是不差的。
可裴昀心腸狠硬,把她的嫁妝全丟了出來。
連人帶東西,一起扔到了他給我的院子裏。
「阿芝,我把宋宛月交給你,你想怎麼出氣都行。」
裴昀如今看着我時,眼裏的炙熱愛戀根本沒有半點遮掩。
而他看向宋宛月,卻是冰冷至極。
於他而言,再濃烈的愛,轉瞬亦可棄之如履。
我有種預感,再跟他磨下去,他還會幹出更過分的瘋事來。
於是,我假意對裴昀放軟了態度,哄得他將母親救過的那三十名婦人都送來與我同住。
我小心策劃着離開事宜,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那晚,京城忽然被安王爺率領的叛軍圍了起來。
要說這安王爺,上輩子我在打京郊山匪的時候就懷疑過,那羣匪徒跟朝廷勢力有關。
我想婚後就告知裴昀此事,可他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一世的安王爺比前世厲害,竟然當真裏應外合,城內掌握了京師兵,城外又有兇悍的匪徒封了城。
這場叛變可謂來勢洶洶,光靠禁軍的力量,根本沒有半點勝算。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時,裴昀悄悄來了我的宅子:
「阿芝,我們在宮內發現了出城的密道,準備今夜就撤離,你簡單收拾一下,跟我走。」
我訝異地望着他:「就這麼走了?那百姓怎麼辦?」
裴昀面露難堪,急急道:「阿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安全出了京,我們就可以去其他府院調派軍隊再殺將回來……」
「呵呵,」我冷冷一笑,甩開了他的手,「我宋芝,不做亡國奴!」
裴昀又氣又急,還想勸我。
可他的侍衛已經在旁催促了好幾遍。
終於,裴昀咬咬牙,做了選擇:
「阿芝,我給你留了十五個高手護衛,你趕緊去找一戶隱蔽的住處躲起來,莫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出來。」
「等我安排好一切,定回京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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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的話,我只當放屁。
我能信的,只有自己。
我回到宅院中,將那三十名婦人召集在一塊兒:
「今有叛賊欲搶奪此城,殺掠城中無辜百姓,姐姐們可願與我一同殺敵?」
早已過了十多年安穩日子的婦人們,熟練地撕下布頭紮緊袖口,更有不少人掀開羅裙,露出綁着鐮刀的褲腿。
「好久沒殺人了,就怕手生。」
「莫怕,就當殺雞嘞。」
裴昀留下的十五個護衛面面相覷,半晌又輕蔑道:
「你們這羣女流之輩,不好好躲起來,還想出去殺敵?簡直荒謬。」
我幽幽地看過去:「那不妨來看看,我們這羣婦人,是不是在玩兒戲。」Ŧų₆
-20-
五日過後。
我站在京中最高的摘星樓上,與佔領了整條街道的城內叛軍遙遙相對。
「宋將軍!」
叛軍首領扯着嗓子喊:
「你一介女流,不回家奶孩子,在這兒逞什麼英雄?」
「安王爺的軍隊已在十里外紮營,你守得住嗎?」
我沒有答話,反手從箭囊抽出一支黑翎箭。
巨弓拉滿。
「嗖——」
箭矢破空而去,精準地穿透他的鐵盔紅纓,釘在身後旗杆上。
城頭爆發出震天喝彩。
原本縮在屋內的百姓紛紛推開門窗,被叛軍擊潰的殘兵從巷尾爬起,他們抓起菜刀、鋤頭,甚至只是幾塊碎磚,卻都紅着眼衝上街道。
「殺!!」
我提槍迫近,叛軍首領倉皇舉刀格擋,卻被我一槍挑飛了護心鏡。
槍尖抵住他咽喉時,這個方纔還耀武揚威的男人竟尿了褲子。
他哆嗦着指向城外:
「你、你殺了我又如何?」
「安王三萬大軍……」
話還沒說完,腳下的地面倏地震動起來。
我匆匆爬回摘星閣,只見城外黑壓壓的軍隊如潮水般湧來。
爲首那面玄色大旗獵獵作響,上書一個鐵畫銀鉤的「洌」字,旁邊竟還跟着面稍小的赤旗,正是我的「芝」字戰旗。
我笑了,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幸虧這回沒看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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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安王生擒,還收繳了對方的軍隊。
而我也把京城中的叛軍清掃乾淨。
打開城門迎裴洌那天,天終於放了晴。
遠遠望見我,他便從馬上一躍而下,不顧形象地衝過來,把我抱進懷裏轉了數個圈。
我被他轉得暈頭轉向,一時不察,竟被他在面頰上親了幾大口。
我愣住了,待回過神來,已經被他抱着坐在了馬背上。
後背緊緊貼着他的胸膛,我耳根通紅,小小聲抗議:「喂——」
裴洌很輕很柔和地在我耳旁應了一聲:「欸。」
瞬間,我就什麼話也說不下去了。
就這麼跟裴洌同騎一馬回了皇宮,等我反應過來此舉會造成什麼影響時,街頭巷尾已經傳遍了我和裴洌的深情佳話。
裴洌的假死,在他們口中傳成了以退爲進,逼迫叛賊現形。
我自請入陵墓,也成了他們口裏的裏應外合,親密無間。
總之,不知不覺間,我就跟裴洌成了一對。
爲此,裴洌一面跟我道歉。
一面又拿着我娘當年給他的信物,在我眼前晃個不停。
而我的那些舊部下,甚至是守城之戰中親近起來的死士姐姐們,也全旁敲側擊地勸我從了裴洌。
就這麼被各方面明示暗示了一個月,我終於在裴洌提出要在朝中增設女官,也要在軍隊中開放女職時,點下了頭。
當天,裴洌就高興地打馬跑遍京城,逢人就說,他馬上要有媳婦了。
又一個月後,外逃的大雍皇帝帶着妃子和幾個親信回京。
裴昀也在其中。
一段時間未見,他的樣貌憔悴滄桑極了。
整個人形銷骨立,仿若一下子就老了數十歲。
他陰鬱地站在大雍帝身後,望向我的眼神里瀰漫着沉沉的痛苦。
大雍帝自知大勢已去,識相地把東宮之位還給了裴洌。
裴昀全程沒說一句話, 只是陰鬱地望着我。
我以爲他是看清了形勢, 不再癡心妄想。
卻沒料到,他會在我大婚那日, 執劍夜闖東宮。
裴昀雙眼猩紅,衣襟凌亂,像只窮途末路的困獸。
他踉蹌着跪在我面前:「我想起來了……我全部想起來了……」
我訝異地輕挑眉頭。
沒想到裴昀也會有這般神奇的際遇。
只可惜,擁有前世的回憶似乎沒法給他帶來半點好處。
反而徒增許多痛苦。
他緊緊握着拳頭, 指節發白。
「你死的那年深秋, 我就親自帶軍去討伐蠻夷, 想要接你回來。」
「那時我才知道你已經死了……」
「後來, 我查清了許多事,原來宋宛月從來不是啞巴, 原來你在宋家從未盛氣凌人欺負庶妹, 原來宋宛月是聽了我父王的教唆假死,好讓我恨你。」
「我痛得生不如死,悔恨到數次都想去陪你……」
聽着他的痛悔, 我的內心卻平靜無波。
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在重生之後,消磨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故技重施中。
裴昀不知死活地握住我的手腕:「阿芝, 我帶你遠走高飛好嗎?」
「以後就我們兩個, 一輩子就只有我們倆……」
話未說完, 一道劍光唰地閃過。
裴昀的右手被齊腕斬斷。
他望了望鮮血噴湧的斷腕,突然癲狂大笑:「好、好!這痛比不上你當年萬分之一。」
裴洌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轉頭問我:「娘子,殺不殺?」
我搖搖頭:「留着這條命吧,我當年被困羊圈三年,那般的無助痛苦,他們都該嚐嚐。」
我把裴昀和瘋瘋癲癲的宋宛月,還有那個天天喊着要見我的薄情父親, 一起關進了廢園子。
每日只提供夠一人飽腹的飯食。
我倒要看看, 在生死存亡間, 男女之愛, 父女之愛, 又算不算數。
最後一次去看他們,宋宛月緊緊咬着裴昀的斷腕,裴昀則對着她的肚子一下又一下地踢踹。
而我那高貴的父親則蜷縮在角落,傻笑着拍着手掌,朝空氣呼喊我孃的名字:
「寧兒,寧兒好漂亮……」
我抹去頰上溼意, 轉頭對裴洌道:「走吧,以後都不用再來了, 若是死了, 直接下葬。」
裴洌的吻落在我的後頸,一夾馬腹, 帶着我奔向練兵場。
戰馬一直奔到最高處的點兵臺才停下,裴洌指着四處飄揚的「芝」字旗,輕輕道:
「飛吧,我的小鳳凰。」
三十萬大軍齊刷刷跪地, 鎧甲碰撞如驚雷。
城樓上,一排旗幟迎風招展,在朝陽中化作振翅的鳳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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