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晚晴天

我靠背屍爲生,這天我從亂葬崗揹回個的殘廢公子。
他長得俏,嘴巴卻是毒得很。
經常罵我是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可我是真的冤枉,我家裏都沒養癩蛤蟆,怎麼喫天鵝呢?
後來,他拖着殘疾的身體拼了半條命輔佐新帝登基成了宰輔。
他問我,想要個什麼願望,他都會幫我實現。
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我回答道:「我想要二畝薄田,還有個正式戶籍。」
可他卻是黑了臉。

-1-
我和往常一樣在亂葬崗翻找着屍體。
卻在那堆爛泥裏,翻出一具我熟悉的面孔。
他被折磨渾身都是傷口。
十指血肉模糊,雙腿也是扭曲的耷拉着,膝蓋骨不知道去了哪裏,或許是被亂葬崗裏的野狗叼走了。
彷彿下一秒就會和那些污泥混雜在一塊,從這世界上消失。
「救我……」
那雙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時睜開了。
裏面充滿了求生欲。
這樣的眼是我此生第二次見。
第一次見時,沈觴還是京城中鮮衣怒馬的小侯爺。
而我正要被家裏的大伯賣去青樓。
大伯說免費給老鴇兒。
可老鴇兒嫌棄我長得醜會嚇到客人,非是不要。
大伯急了,說要是老鴇兒不收,那他就只能打死我了。
他們在拉扯。
我在悄悄抹眼淚時,一角銀子從天而降,丟入我的懷中。
「你哭得可真有意思,賞你了。」
沈觴在二樓探出身子,笑嘻嘻道:「本侯還沒見過這麼醜的人呢?」
這玩笑般的賞賜,救了我一命。
後來,我就回了村子靠背屍爲生。
一日十文地攢着,想着攢夠十兩,就將錢還給沈觴。
可惜還沒等我攢夠,沈家就敗落了。
沈家被安上了謀反的罪名,通通被處死。
「……」
我原本以爲再也見不到的沈觴,卻意外出現在亂葬崗。
我沒有絲毫猶豫,將他揹回了家。
砸了存錢罐,請了大夫。
我問:「他的手可還能恢復?」
大夫說,沈觴的手往後還能拿起筷子都算是萬幸,至於腿估計往後都只能坐輪椅當個殘廢了。
我有些可惜,畢竟沈觴的畫可是連皇上都稱讚過的。
當年最得寵的貴妃央求陛下,要沈觴爲她作一幅畫,卻被沈觴直接拒絕。
他說,他此生只會爲自己的夫人畫小相。
如今,沈觴的手連拿起筷子都成了問題。

-2-
沈觴醒來,已經是三天後。
那時我剛好和僱主結了工錢,計算着什麼時候能給沈觴再買一帖藥。
我剛進屋就被一股大力拽倒在地。
「說,你是誰,你救我有什麼目的?」
鋒利的瓷片抵住我的大動脈。
身後的沈觴只要稍微用些力氣就能取走我的性命。
我有些欲哭無淚。
因爲屋中唯一值錢的陶碗都被打碎了,而始作俑者則是我身後的沈觴。
「我要是想殺你早殺你了,幹嘛還要給你包紮傷口。」
聽完這句話身後的力道鬆了。
經過一番折騰,沈觴身上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他黑漆漆的眸子盯着我給他上藥。
手中的陶片攥在手心中。
沉默得像塊石頭,盯着我給他處理傷口。
小半個月相ŧûⁱ處下來後,我發現了沈觴好看外表下那張要命的嘴。
每天都要說點傷人又傷己的話。
他見我盯着他的臉發呆。
語氣中帶上幾分尖酸刻薄:「看什麼看?你長得這麼醜,是要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嗎?
「你該不會是長得太醜,沒人要,所以纔想着去亂葬崗隨便撿個男人回家當相公吧!
「虧你也下得去口,我渾身都是傷,連腿都沒了。
「你該不會就是喜歡殘廢吧。」
沈觴陰沉沉的眼中醞釀着黑泥,可還沒等他說出更過分的話。
我就將懷裏的饅頭塞進他嘴裏,堵住了他的聲音。
我表情誠懇:「你醒了這麼久,不餓嗎?」
沈觴被我打斷噴毒液的動作,只能努力嚼着饅頭。
他問我:「你哪來的饅頭?」
我答:「我幫三叔伯背屍,他給了我一袋壽饅頭。」
他:「!!!」
「你竟然給我喫死人的東西。」
沈觴氣死了。
我搖頭糾正:「這是三叔伯特意給我裝的,不是貢品。」

-3-
集市那日,我裝好平日裏曬好的香菇幹,預備賣了再去醫館給沈觴買兩副湯藥。
交代好事情後,我就出發了。
對沈觴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
這是我最新學會的對待沈觴的辦法。
可剛到城中,我便發現告示欄上貼滿了通緝令。
上面的人像正是沈觴。
「沒想到崔公子家的禁臠跑了還要這麼大張旗鼓地找。」
「那你消息可就落後了,聽說崔公子家的這個禁臠可不一般,是整個上京世家通用的。」
「可不是,聽說這個禁臠性子烈着呢,把人崔公子給廢了,崔家可不得要找嘛。」
「還有個小道消息說,這個禁臠其實是沈家的那位。」
「可當初不是說,沈家都被處死了嗎?沈小侯爺不也在其中?」
一聽到這句話,我心都提了起來。
只見那人繼續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沈小侯爺是被崔大公子給保了下來,畢竟崔家宮裏還有個得寵的貴妃娘娘呢,保下一個階下囚不是輕輕鬆鬆。
沈小侯爺當年十五歲從軍,十八歲狀元及第,文武雙全何等的風光。
崔大公子正是與沈小侯爺同榜的探花郎,本來兩人是極好的摯友,奈何因爲一花魁反目成仇。
據說,崔大公子還當着那些獄卒的面把沈小侯爺的膝蓋骨給踹沒了……」
那個人的聲音越來越輕,我都快聽不見了。
我有些急。
這人怎麼這樣,說話說一半。
人羣越來越擠,我直接被擠了ťŭ̀⁺出來。
似有所感般,我抬頭看見了對面茶樓窗口閃過一角猩紅的斗篷。
眼看天要黑了,我只能快速去藥館買好藥。
天氣越來越冷,天黑的自然也是越來越早。
等我回到村子時天色已經黑了。
今天雲有些厚遮住了月光。
我摸索着往家裏去。
遠遠地我看見屋子裏亮着一盞橙黃的油燈。
沈觴正坐在桌旁等我。
見我回來,他緊鎖的眉頭鬆開些。
我在他說話前開口:「你咋點油燈了嘞,家裏的油不多了啊。」
我有些肉疼。
沈觴就是個敗家子,村裏哪有人會點油燈的。
他冷哼:「我是怕你去報官,我好點燈看清楚你帶了誰回來,我好早點去死。讓你也賺點懸賞錢。」
說着說着,沈觴又開始了。
我嘴笨不知道怎麼回,只能耿直道:「可是我們要是沒油了,明日就喫不成飯了。」
沈觴明顯對我的回答不滿意。
有些氣急敗壞讓我拿着油燈快些去把寶貴的油給藏起來,免得被人偷了。
我乖乖應是眼疾手快地把燈吹滅。
肉疼地把油燈放進小櫃子裏。
現在的棉籽油也是真的貴。
三枚銅板纔買得了一兩油,我每次替人背屍也才二十文。
再者說,村子裏也不天天死人,背屍這樣的活計,自然也不是穩定有的。
而且我也不能爲了能多賺錢,天天祈禱讓村子裏多死點人吧。
這也太不厚道了。
我邊想着,邊從懷裏掏出一張用荷葉包裹嚴實的餅子遞給沈觴。
「我今日去賣香菇幹賺了五十文,回來的路上看見有個賣燒餅的攤子,我給你帶了一張芝麻餅,你快喫吧。」
可良久,沈觴都沒有回應。
沒了油燈,我看不清此刻沈觴的表情。
我想可能他在嫌棄。
就像村子裏那些覺得我背屍晦氣的人一般。
我連忙解釋:
「餅子很乾淨的,我沒有拿手碰過,而且我用荷葉包着,不髒的。」
就在我以爲,沈觴會像之前那樣拿話刺我時。
他接過了餅子。
並且撕了一半給我。
他說:「餅子太大,我一個人喫不下。」
芝麻餅做得很紮實,宣軟的麪皮在炭火的炙烤下變得酥脆,一口咬下去層層碎屑掉入另一隻手心中,內陷的梅乾菜綜合了肥肉的膩。
我想,芝麻餅真好喫,沈觴的胃口也太小了。
喫完芝麻餅後,我告訴了沈觴有人在通緝他。
讓他暫時別出去。
我道:「我知道,你肯定還有別的路子,但現在外面都是找你的人,你現在身體還這麼不好。
「要是被那些壞人抓到,你就完啦。」
我明白,我沒有沈觴他們的好腦子。
只能儘量告訴他外面我獲得的消息。
沈觴輕嗯了聲。
安靜的不像是前幾日的暴躁公雞。
我試探性地問他:「那就這麼說好了,你可不能反悔哦~」
他不耐煩地嘖了聲。
我頓時放心了,還好,沈觴沒被奪舍,還是那個暴躁的大公雞。

-4-
鎮裏醫館大夫開的藥着實不錯。
沈觴喝了十副下去後氣色明顯好了許多。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後,沈觴臉都黑了。
他道:「當然管用,這些人蔘當歸下去,就算是個死人都能被補出鼻血。」
我不服:「你怎麼能這麼說,鄭大夫可是神醫,上次隔壁三嬸的母豬難產了,都是鄭大夫救回來的!」
聽我說完,沈觴的臉更黑了。
我坐在榻上數着罐子裏的銅板。
這些年我一共存下來七兩三貫十五枚銅錢,之前給沈觴請大夫花了二兩,後續給他買藥又花了三兩,現在只有二兩三貫十五枚銅錢了。
沈觴見我在心疼地數錢,他問我:「小丑八怪,你既然這麼財迷,當初爲什麼要救我啊。」
他拖長嗓音,彎腰將臉湊到我面前,笑嘻嘻道:「你該不會是,真的看上小爺的美貌了吧。
「果然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對着他的眼認真道ṭŭ̀¹:
「纔不是,我是爲了報恩。」
他有些不解:「報恩,報什麼恩,我可不記得我對你有什麼恩過。」
我答:「有的,六年前,天水樓,你丟給了我十兩銀子,救了我的命。」
那時沈觴才十八歲,少年將軍功成名就春風得意,又在金鑾殿上得御筆親點成了狀元郎。
是何等的風流,又是多少上京閨秀的春風夢中人。
他那時不曾經歷過苦難,不曾揹負血海深仇。
端坐在明堂之上,偶然從指縫中露出的一些恩惠,便改變了我的一生。
他記不得我這樣醜陋而又渺小的小人物。
可我永遠記得那日,他在天水樓二樓探出腦袋,穿着紅衫,高高束起的馬尾在盪漾。
他說:「給你十兩,回去吧,天水樓可不是你這樣的小姑娘待得。」
沈小侯爺的一聲回去吧,嚇得大伯不敢再賣我。
我也得以狐假虎威,守着父母給我留下的一間茅草屋在這艱難的世道活了下來。
再後來,村裏的上一任背屍人死了,長得面如羅剎的我成了新的背屍人。
村裏的喪葬大事也都要請我過去,漸漸地,我的日子也好過了起來。

-5-
我說完了那日的事情,可惜沈觴還是沒想起來。
他笑嘻嘻道:「我都不記得了,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渺小了,誰讓阿花長得這麼醜還那麼沒有存在感呢,要是你長得好看些,我或許就記得你了哦~
「阿花真的不考慮,把我舉報到官府嗎?我昨天可是聽見,你們村長來問你有沒有見過陌生人,要是把我交到衙門了,你就能獲得一百兩賞銀了,你不心動嗎?」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明白,沈觴這是又開始嘴賤了。
我直接將他推倒在牀。
看着他惱羞成怒的樣子,得意笑出聲。
威脅道:「你要是下次再說這些話,我就拿泥巴摸你身上,而且還不讓你洗澡哦~」
把陶罐重新放好後,我交代沈觴要看好門。
然後就準備去今日出殯的謝三伯家去了。
今日出殯的是謝家的四爺爺。
四爺爺德高望重曾是村裏唯一的童生,村裏年紀到了的孩子幾乎都會送去四爺爺開的私塾啓蒙。
當初爹孃還在時,我也曾去學過幾個字。
四爺爺也算是我半個老師。
四爺爺桃李滿天下,於是來弔唁他的人也不少。
等我將四爺爺背進山後。
謝三伯還特意給我裝Ŧüₛ了一袋子壽饅頭,交代我回家慢慢喫。
除了壽饅頭,他還額外給了我一個小紅包。
我剛要推辭,他就按住我的手。
他說:「收着吧,當年你大伯要賣你,村裏不好攔着,如今你又當了收屍人,要是你父母還在,唉……」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當了收屍人就沒有人家敢娶我了,要是我父母還在肯定會心疼死我。
可我並不覺得苦。
我還蠻喜歡如今的生活的,不必像村裏的其他女孩一樣捱罵捱打,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屋子。
我已經很滿足了。
回家剛到家門口時,我便發現了有一點不對勁。
家裏好像有人來過。
可我問沈觴時,他卻是眼神閃爍。
腦子一向不靈光的我忽然明白了。
我們難得喫了一次安靜的晚飯。
剛要睡覺時,沈觴突然開口。
他問我:「阿花,你的父母是怎麼死的?」
我沒有絲毫猶豫,就回答:「他們是開荒累死的啊。」

-6-
我家本來不是袞州人士,我們本是冀州人士。
那年冀州鬧災荒,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家裏這才逃難來了袞州。
「開荒怎麼會累死呢?你家爲什麼不買田地呢?而且朝廷不是鼓勵開荒嗎,怎麼會累死人?」
沈觴的問題一聽便是從未接觸過我們這樣生活的人。
「沈觴,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有誰肯賣呢?就算有人肯賣,那也不會輪到我們這些外來戶。
「沒辦法,我們家只能是開荒,有了地,我們纔算是徹底紮下了根。
「可開荒纔不像朝廷說的那麼簡單,若是想要開荒,那便是一年不去別人家做工,而且地也不是當年便能長糧食。
「你看見過村裏的那些荒地沒,若是沒人去開墾那便是荒地,若是有人去,那便是有主的地。
「沒辦法,我們只能去找荒山。
「先是要把雜樹雜草砍掉,刨開山皮,挖出那些石頭,往裏面背泥土,慢慢的整理,慢慢的開墾,一年或許也就開了一畝田地。
「爹爹是爺奶的二郎,爺爺疼愛長子,奶奶憐惜幼子,而爹爹就是那個不被重視地夾在中間的人。」
隨着我說話聲音的響起,屋中只聽得見我們兩個交錯的呼吸聲。
「其實我爹爹和孃親是不用死的,他們都是爲了我。
「我剛出生時,奶奶嫌棄我是個女娃不能當勞動力,她就把我丟進了火盆裏,是我娘把我搶了出來。
「爹爹在一旁求饒,ƭũ̂₈發誓自己會養活我,不拿公立的一點錢。
「我這才活了下來。
「於是爹爹白日和大伯他們一起開荒,夜裏他就和娘去另一塊地裏開荒,只爲了能養活我。
「就這樣,他們在田裏耗幹了心血,終於在一個夜裏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我將這些事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沈觴一直沒有反應。
直到,我以爲他睡着了的時候,他的聲音才突然響起。
「那你過得是不是很辛苦?」
我思考了下,回道:「其實不辛苦,就這樣已經很幸福了,至少還活着。」
只是有時候,會偶爾想念孃親的懷抱,還有父親爲我撐起的一小片天空。
沈觴久久沒有下文。
「小侯爺,人都是這樣的,怎麼可能得到圓滿呢?」
我明白,沈觴自出生起便久居高位,呈現在他面前的總是繁花錦簇的永久,猶如朝生暮死蜉蝣般的生命是他不曾經歷過的。
或者說,就算他眼見沈家灰飛煙滅,可這樣的痛苦和他漫長的前二十多年相比,實在是太短了。
他還來不及細思便被深仇大恨纏繞。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活着已經就是最大的不易了。

-7-
十二貼膏藥下去,沈觴的腿算是差不多好了。
我請鄭大夫上門複診時,他說沈觴的腿確實恢復得還不錯。
可惜沒了膝蓋骨,卻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沈觴的扭曲的指骨也差不多癒合,可惜那一道道傷疤就像是美玉上的裂痕,再也不能去除。
「阿花,你過些日子給他做兩根柺杖,讓他學着練。」
鄭大夫說這話時,我正悄悄觀察着沈觴的表情。
可惜我看不出來。
我想,沈觴應該是難受的吧。
畢竟,當初,沈觴十五歲初次上戰場就立下了不世之功,對於他來說,成爲一個殘廢或許是最殘忍Ṱùₜ的事情了。
送走鄭大夫後,我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
他卻是拉長了語調:「阿花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是怕我喫你嗎?
「還是說,你真的看上了我啊~
「不過看在你對我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哦~」
我沒聽出他不着調聲線裏的認真。
只是直接道:「可是沈觴,現在都還是我在賺錢,就算你想滿足也滿足不了啊。」
他被我噎得止住話音。
他冷哼道:「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養我的錢,十倍還你,到時候……我養你。」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太輕,我沒聽清。
還想讓他再說一遍時,屋外卻是來了人。
村裏人讓我快些過去,村裏又有人死了。
我剛準備進屋收拾東西,卻發現沈觴給我準備好了。
我驚訝於今天沈觴的討好。
趁沈觴噴毒液前,趕緊跑路。
今天死的那個人是橫死,照例是不能在香火堂裏擺的。
還要連夜將他背進山裏。
這事出得急。
可我也推脫不了。
人死比天大。
我只能抓緊時間進山。
但出山時,天徹底黑了。
我的心涼了大半。
我有夜盲症,一到晚上便看不清路。
好在這條路我常走,也不算陌生。
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我忽然看見一盞黃豆大小的油燈朝我走來。
「就半天沒見,你怎麼變得這麼狼狽啊。」
熟悉的聲線響起,我眯起眼,模糊的視線中出現沈觴的面孔。
他拄着柺杖拿着一盞油燈,不染塵埃的衣服也沾上了些泥巴。
我問他:「沈觴你哪來的柺杖啊,我不是還沒給你做嗎?」
他外厲內荏:「你院子裏有木棍,我就自己做了,不行嗎?」
「行行行,當然可以。」
眼見沈觴要生氣,我連忙順毛安撫。
黃豆大小抖動着的燈光,照亮了我們回家的路。
今晚夜色動人,風也溫柔。

-8-
快到冬至了,我盤算着要包一盤餃子。
往年我都是一個人湊合着過也成。
可今年多了個沈觴,我想,兩個人的話,喫餃子過冬至也是不錯的。
於是我在冬至前幾日早早地便去山裏撿栗子。
然後將新鮮的栗子曬乾,等到冬至那日,我便將所有的栗子背到集市上賣。
賣完剛好割了二斤五花肉和小半斤精細面。
家裏還有我之前便挖回來的野蔥,野蔥拌豬肉包餃子別提有多香了。
我盤算着,該包多少,可回到家迎面卻碰上個穿着猩紅斗篷的公子。
沈觴眉眼沉沉,不像往日般鬆快。
見我回來,他神情才輕快起來。
「沈觴你金屋藏嬌啊!」
崔槐手中摺扇遮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狡黠的狐狸眼。
沈觴毫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
他們在昏暗的屋中彷彿都在發光。
我站在門口有些拘謹。
「你說完沒,說完了你可以滾了。」
我客氣地說了聲:「來都來了,要不留下喫個餃子吧。」
顯然,崔槐將我的話當真了。
他跟在我身後,忙前忙後。
不斷地問着我問題:「阿花你是怎麼忍受沈觴這個嘴臭的自大狂的?你難道不想打他的嗎?你今年幾歲啦,有未婚夫嗎?」
沈觴忍了又忍,最終忍不住,給了崔槐一柺杖。
喫完這頓雞飛狗跳的餃子後,崔槐終於走了。
空氣安靜下來。
我問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沈觴沒有說話。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之前找你的那個崔家大公子?」
沈觴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說:「阿花,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我知道,那我就……」
「但我可以慢慢和你說。」
沈觴在我說完前,打斷了我。
他說,沈家在邊疆的聲望太大,甚至在軍營中,只知道有沈家而不知有帝王。
太子更是沈家女所生。
沈家功高震主,爲了降低帝王的猜忌,沈觴更是棄武從文,還與摯友崔槐表演了一場割袍斷義。
可惜這些都沒有降低年老帝王的疑心。
沈父在一場戰爭中被朝廷切斷了糧草供給,活生生被困死了北疆。
沈母聽聞這消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直接觸棺而亡,以求爲沈觴和宮中的太子爭取一絲生路。
但帝王年紀大了,可卻又不服老,不能忍受日益年長的太子。
他三廢三立太子,甚至還想賜死太子。
爲了活下去,皇后領着兵權和太子一起造反。
可惜太子敗了。
沈家被安上謀逆的罪名,株連九族。
沈觴說這些時,眼中是化不開的悲傷。
而我雖然聽不懂什麼是謀逆什麼是功高震主。
但也明白,原來沈觴他們與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都在爲着活下去而努力。
「阿花,你信我嗎?」
沈觴望着我,我點頭,我當然相信他。
他如釋重負般露出笑,他說:「那好,你等我。」
我那天沒有明白沈觴話中那句等我是什麼意思。
只知道,第二日我醒來,沈觴便沒了蹤跡。
唯有牀頭被壓着一枚青竹佩和一沓銀票。

-9-
我並沒有用這些錢,只是將玉佩和銀票收了起來。
我隱隱約約知曉了沈觴去幹了什麼。
我想要是沈觴失敗了,大不了,我再去亂葬崗將他翻出來。
這些銀票或許還能再救他一命。
冬至過後,夜變長日頭變得更短了。
很多老人都熬不過去這個冬天。
有錢些的便會去請鄭大夫來看病。
沒錢的就只能熬,熬得過去就活,熬不過去,便只能草蓆一卷黃土一捧了。
死的人多了,我自然也忙起來。
忙起來後,沈觴自然也不會出現在我腦子裏。
直到那日,我半路碰到了鄭大夫。
他問我:「阿花,你家那位身體好些沒,天氣冷,他體質弱可要注意些。」
見我滿臉迷茫,他湊近些。
低聲道:「我本來早些日子就該與你說,但說了又怕你害怕,你撿回來那個人身上都是些牢獄兵器弄出來的傷口,你可千萬要看好了,免得讓別人看見了。」
我啊了聲,然後道:「沒事,他已經走了?」
「走了?」
鄭大夫有些不可置信。
我:「對,他已經走了,前些日子他家裏人來找他,他便走了。」
鄭大夫痛心疾首,問我:「你怎麼能讓他就這麼走了呢?那小子模樣長得俊,留下給你當個相公也是使得的啊。」
聽到鄭大夫這句,我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
腦子裏立馬浮現出沈觴聽到這句話時會是什麼反應,他肯定會罵我不知廉恥,怎麼能天天將相公掛在嘴邊。
像一隻可愛的圓滾滾的小貓。
凌亂髮絲下藏着微紅的耳垂。
我道:「鄭大夫,你可千萬不要這麼說,人家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我就是個背屍女,怎麼能配得上人家。」
分別時,我耳尖還能聽到鄭大夫的碎碎叨叨。
這時天空飄起毛毛雪,打着旋落在樹枝上。
呼出的氣都能冒出白氣。
轉眼便到了臘八這日。
連下了三天的風雪好不容易在這日停了。
我收拾了下院子,預備晚上煮臘八粥。
家裏沒有芸豆,我就載着村頭村長家的驢車去了鎮上買。
約好時間後,我便去了糧食鋪子。
農民們忙活了一年好不容易到冬日裏能歇息了。
他們圍在一起烤火聊天。
「今年上京可亂着呢,聽說冷宮裏那個廢太子被四立了。」
「可不是,官家對皇后可真深情啊,就算是皇后造反過,還能原諒。」
「據說,崔家家在朝堂上鬧得可歡了,崔家大公子還拿頭撞盤龍柱呢!說是要死諫。」
「要說怪事啊,你們聽說沒天水樓的那個花魁死了,據說是被人丟進護城河裏活活凍死的。」
聽到這些,我莫名地覺得有些怪異。
就像是往日自己身邊熟悉的人成了他人口中的風雲人物一般。
崔槐我見過,確實張揚得很,狐狸眼裏滿是狡黠。
「姑娘你要的芸豆裝好了,收你十文錢。」
店小二將芸豆包好遞到我手中。
屋外檐角掛着冰凌還維持着水流下滴的模樣。
我跺了跺腳。
今年的冬可真冷啊。

-10-
到了時辰,我就坐着村長家的驢車回村了。
臨別時,村長家的兒子還給我遞了一塊飴糖。
「快過年了,都喫點糖甜甜嘴。」
他笑得憨厚:「我家的二妮和你差不多大,她喜歡喫糖,想來你也喜歡,喫吧。」
我望着手中白白的一小塊飴糖。
最終還是塞進了嘴裏。
甜滋滋的味道從舌尖蔓延開,帶着些麥芽的清甜。
村長家的兒子見我喫了,笑道:「好喫不啦,今年算是苦過啦,喫了這糖,來年便會順順利利甜甜蜜蜜的撒。」
我笑着點點頭,往家裏去了。
耳邊都是身後村長家的熱鬧。
不過那些熱鬧都和我沒有關係。
我回到家,家裏漆黑一片。
沒有那盞爲我特意點起的油燈。
我坐在竈膛前燒火,火紅的柴火照的臉紅紅的。
各種豆子的香味混雜着稻米的味道隨着咕嘟聲冒出。
「好香啊,能給我一碗嗎?」
熟悉的聲線從我頭頂響起。
我趕緊擦乾眼淚,抬眼落入一片調笑中。
沈觴坐在輪椅上,他咦了一聲,特意將腦袋湊我眼前。
「阿花你該不會是哭了吧,你該不會是哭了吧,哈哈哈哈,怎麼了,是想我想哭了嗎?」
他遞給我一方手帕:「哎呀,長得本來就醜,要是再哭,可就要嚇死人了,你難道想在我回來的第一天就嚇死我嗎?」
我哼了一聲,不打算理他。
可沈觴卻是不在乎轉動輪椅出現在我眼前。
「沈觴你缺德不缺德,你把我們丟門外,你自己先鑽進去烤火了!」
屋外傳來崔槐氣急敗壞的聲音。
屋外停着一輛低調的青綢馬車。
崔槐帶着另一個長ťů₌相溫潤的男子進來了。
見着我,他就嬉皮笑臉:「阿花姑娘,我們來和你過臘八節了。」
那個長相溫潤的男子也是溫溫柔柔地衝我點頭。
「麻煩阿花姑娘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男子是太子,亦是未來的新帝。
不過那些都是往後的事兒了。
如今,這些人都蜷縮在我狹小的屋子裏,喝着一碗熬的稠稠的臘八粥。
粥裏沒有額外加糖,只是豆子煮出來的清甜就已經很熨帖了。
我沒有問沈觴他這段日子都去了哪裏。
只是沉默地和他們一起喝粥。
安靜卻又溫馨。

-11-
沈觴臨走前,問我有沒有看見他給我留的那枚玉佩。
我點頭:「我當然收好了,你要嗎?」
他耳尖微紅:「沒有,給你了就是給你了。」
我那時沒有注意到,沈觴問那枚青竹佩時,太子和崔槐臉上閃過的驚詫。
我也是很後來才知曉。
原來青竹佩是沈家傳給兒媳的信物,亦是沈觴保存下來的沈家留下的唯一遺物。
千金不換。
臘八過後,便是要準備春節了。
和準備春節一樣熱鬧的是朝中的局勢。
就在我打年糕點豆腐準備過年時,我聽聞了一個消息。
老皇帝死了,太子登基了。
而太子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爲沈家翻案。
而沈觴也重新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我爲沈觴高興,也有些難過。
我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一絲絲難過是爲了什麼。
或許是曾經有人陪我走過一段路,習慣了熱鬧,卻又重新跌入冷清中。
我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情緒。
我明白,沈觴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只不過,我很幸運,曾經和他度過一些時日。
除夕那天,我熬了糯米糊糊貼對聯。
還準備了一些紅紙,預備晚上剪窗花玩。
夜漸漸深了,我也奢侈地點上了油燈。
在搖曳的火焰下聚精會神地剪着紙樣。
噼啪一聲,燈花炸開。
我適時抬頭,卻看見了門外進來一人。
是沈觴。
他似乎是在院子裏很久了,身上都積起了雪花。
「沈觴你怎麼不進來?」
見我發現他,他扭扭捏捏地進來了。
今天的沈觴很奇怪,他進來了也不說話。
扭捏半晌,問我:「我現在成了宰輔,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我都可以幫你實現!」
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我眼睛亮了,我道:「那我想要二畝薄田,還有一個正式的戶籍,可以嗎?」
可我的話音剛落, 沈觴臉都黑了。
我納悶, 我提得也不過分啊。
果然沈觴很小氣。
我忍痛道:「那我不要戶籍了,你就給我二畝田吧。」
沈觴臉更黑了, 他說:「其實你可以再大膽一點。」
他這話說得我倒不明白了, 我說要二畝薄田和戶籍, 他黑臉,我說只要薄田,他又說我可以大膽點。
我有些生氣。
沈觴清了清嗓子道:「俗話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我娶你怎麼樣。」
「不行不行,這不行ƭū₊。」
在他亮晶晶的目光中,我連連擺手。
「這怎麼可以呢?你現在是宰輔, 而我就是個背屍女,而且我長得這麼醜,怎麼相配呢?」
他急了:「怎麼就不配了, 你長得醜,可我現在也是個殘廢啊, 多配啊!」
我絞盡腦汁:「那我無父無母還是孤兒!」
他目光炯炯:「那我也是被滅了九族,孤家寡人一個。」
就在我們爭執間, 屋外傳進來一陣笑聲。
崔槐從窗子翻進來,緊跟其後的是新帝。
崔槐道:「阿花姑娘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雖然沈觴現在看着風光,其實他可憐得很, 前些日子被人下毒,病得快死了都沒人給他喂口水。
「要我說啊,你嫁給他, 還算是沈觴高攀了。」
新帝煞有介事點頭:「是極是極, 若阿花姑娘不要阿觴, 估計阿觴往後也不會有好人家姑娘要了,這樣阿觴就只能孤獨終老了。」
我有些爲難, 心底的自卑抑制不住往上翻湧。
「可我長得這麼醜,嫁給你後,會不會給你丟臉呀。」
沈觴握緊我的手道:「皮囊不過是身外之物,有些人長得豔如桃李,可扒開外皮藏着的卻是羅剎, 不過是紅粉骷髏罷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沈觴當初被崔槐放跑, 先去了天水樓尋求庇護。
可那花魁懼怕權勢, 直接將沈觴迷暈, 送去了地牢。
沈觴在地牢中受盡折磨, 崔槐好不容易救出他後, 卻又遭人算計。
再後來,便是我從亂葬崗救回了沈觴。
我去鎮上看到告示那日, 崔槐正在茶樓瞥見了我。
沈觴和崔槐這纔再次見面。
爲了防止暗地裏的小人作祟, 沈觴乾脆留在了我這裏。
這中間究竟是出於大局還是私情,那便只有沈觴知曉了。
次年新帝給了沈觴一道賜婚旨意。
十里紅裝,八抬大轎。
我穿着鳳冠霞帔出嫁。
隔着喜帕,我瞥見了滿面笑意的沈觴。
他用喜秤挑開喜帕。
飲下合巹酒, 共結髮,我和沈觴成了一體。
他道:「我喜歡你,謝花。」
我笑彎了眼。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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