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的自傳即將出版,書記提議讓我寫篇序,給大院做個模範夫妻的表率作用。
我興沖沖地寫了滿滿九頁紙,拿去給沈知行看。
他只是淡淡應了聲,敷衍了事。
自傳發行後我第一個衝到書店買來捧場,翻開扉頁,卻只看見,他那位遠近聞名的才女知己爲他作了序。
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我與先生,夙期已久,人間無此。】
我愣了許久,突然就覺得,這十年的婚姻,也挺沒意思的。
-1-
我盯着那一行小字,心臟微微發麻。
王姨是個心直口快的,疑惑說:「這許蔓是誰啊,青青,你不是說你寫了九頁紙嗎,小沈是不是搞錯了?」
聽到許蔓這個名字時,周圍人明顯神色一變,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八卦和同情。
我不死心地翻到最後一頁,沈知行自己寫的後記也只有寥寥八字。
【普天之下,唯君懂我。】
和開頭的序巧妙地對應上了。
「可能是弄錯了吧,等我回家問問他。」
我合上書,強顏歡笑着解釋,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沈知行對自己的作品嚴苛到每個標點都要毫無差池,又怎麼可能弄錯呢。
回到家,書房的燈還亮着,我沒忍住推開了門。
沈知行蹙起眉:「說了多少次,進我書房要敲門,你是沒什麼文學素養,但難道連話都聽不懂嗎?」
看到我手中的書時,他這才鬆了些神色,語氣放柔。
「出版社那邊說你寫得太白話又冗長,沒什麼價值,我這才找的許蔓救場,你別多想。
「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教你怎樣寫文章。」
見我沒說話,他自顧自地繼續低頭翻書,隨口吩咐。
「我最近胃不太舒服,你明天做點清淡的吧,我想喝你熬的魚湯了。」
我沒應答,默默關上了門,望着窗外的月亮發呆。
這一夜,輾轉反側。
-2-
我與沈知行自幼青梅竹馬,在他屁股後面追了好多年。
他相貌端正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是我們院裏唯一一個大學生,對我而言,他就像天邊的月亮,清冷又遙遠。
沈家來我家提親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是蒙的,只覺得一切就像一場夢。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許蔓和家裏妥協,遠嫁西北。
他娶我,只因賭氣。
許蔓和沈知行是校友,她同他一樣滿腹詩書,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大夥將他們比作太陽和月亮,提到兩人便是副惋惜神情。
即便是與我成婚後,沈知行也會和許蔓有書信上的往來。他說他們只是好友,讓我不要多想。
他說文人多愁,有些東西我給不了他,我不能阻礙他尋找精神和靈魂上的共鳴。
沈知行整日埋頭寫稿,我爲了他的作家夢想放棄了熱愛的舞蹈,拒絕了文工團的邀請,進廠做起了女工,撐起整個家的經濟來源。
我做鞋做得滿手粗繭,他也終於熬出了頭,藉着一本詩集名聲大噪。
本以爲生活會就此步入正軌,卻傳來了許蔓丈夫病死的消息。
他讓我放心,說我纔是他認定的妻子,絕不會棄我離開,卻總是在深夜對着窗戶發呆。
而如今,他在自傳裏寫了幼時父母的影響,恩師的教誨,寫了遊歷五湖四海的感想。
提到我時卻只有寥寥一句:十月初九,我娶餘氏爲妻。
但他卻用了滿滿五章來懷念許蔓。
沈知行說她是全天下最懂他的人,我用盡畢生所學的九頁紙,卻也抵不過她一句世間無此。
我餘青青雖沒什麼文化,卻也知曉「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這個道理。
-3-
王姨的大嗓門突然傳了進來,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青青啊,最後一臺收音機,好像要被李家人討走哩。」
我心裏一驚,急急忙忙出了門,沈知行也跟在我的後面。
「明明說好有了新貨第一時間給我,這收音機是我上月要下的,票我都給了,哪有給別人的道理?」
李家婦擰了把六歲兒子的胳膊,孩童的啼哭立即響徹雲霄。
「青青,我家老人過壽,百善孝爲先,你又不急用,這最後一臺收音機就給我了吧。」
我據理力爭,卻瞥見離我半米遠的沈知行。
他眉眼間攢着淡淡的嫌棄,像是生怕與我扯上關係似的。見我看他,他這纔過來拉了拉我的手臂,低聲寬慰。
「人家老人過壽,給他們便是。」
他自詡文人風骨清流門第,看不慣我因爲這點瑣碎小事跟人扯皮。
不知什麼時候,他變成了這副模樣。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慷他人之慨,我爭取應有的利益,他卻大手一揮博得所有美名,卻讓我落得一個潑婦小氣的罵聲。
這臺收音機,是我等了三個月才下定決心買的。只因我被生活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也想聽聽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我靜靜望着他,腦海裏卻全都是初見他的時候。
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隔壁的王姨將我一手帶大。
大院裏的其他小孩見我父母不在身邊,便肆無忌憚地欺負我,搶走我的書包,互相傳着嬉鬧。
我坐在地上無助地哭泣時,一個頎長的身影卻擋在了我的面前。
「一羣人逮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欺負,羞不羞?」
沈知行將書包還給我,幫我拍掉身上沾染的泥土,我愣愣地看着他,竟感覺他比太陽還要耀眼。
而如今……
心臟像被一雙大手攥住,呼吸都疼。
我撂下收音機,頭也不回地走了,聽得身後幾句議論。
「一家之主都沒說什麼呢,她倒不幹了,淨鬧笑話。」
「唉,也不知這光風霽月的沈大才子看上她什麼了。」
-4-
回到家,我將放着零錢的餅乾盒拿了出來。
一共十一元八角,本是打算過年給沈知行買兩件喜慶的新衣。
可現在,我改主意了。
這點錢不多,但足夠買一張去往九湘的車票了。
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繡一雙新鞋。
等鞋做好了,我也該動身了。
「青青,你過來,我有東西要與你看。」
我蹙蹙眉,放下手裏的針線。
沈知行說,他給我作了一首詩。
他握着我的手劃過墨痕,逐字給我解釋詩的含義,看向我的眼中含着些許期待。
「青青,等年底的稿費到手,我讓你做全院第一個擁有電視機的人。收音機算什麼,有聲有畫的電視機才風光呢。」
換作從前,我一定被他這些小伎倆哄得心花怒放,而如今,我只是淡淡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
沈知行試探問道:「你不生氣了?」
我垂下眸,心裏百味雜陳。
「我去廠裏了。」
他鬆了一口氣,彎彎嘴角:「好,我等你回來。」
我推開門,卻愣住了。
雪地裏立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許蔓帶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出現在我家門口。
沈知行頓時變了臉色。
-5-
見許蔓母子鼻頭凍得通紅,他下意識便想要ṭù₌迎她們進來,卻突然想到什麼,猶豫地瞥了我一眼,嘴脣翕動。
「許蔓,這是你嫂子,餘青青。」
她看向我,笑了笑:「原來你就是青青,知行同我提起你好多次,你們二人……倒着實登對。」
沈知行與她無聲地四目相對,空氣裏湧動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自嘲似的一笑,淡淡開口:「要不,我給你們騰個地兒?」
他這才猛地回神,有點尷尬地咧了咧嘴:「許蔓與我是舊相識,多年未見,有些感慨罷了。」
聽到遠近聞名的才女來了,書記立即張羅着要請頓飯。
許蔓一襲鮮豔紅衣,瞧着精神又漂亮。她在飯桌上侃侃而談,又大肆誇讚沈知行的自傳。
我從未見過沈知行笑得這樣開心溫柔過。
書記也對她讚不絕口,心疼她獨自帶遺腹子實屬不易。
沈知行也順勢開口道:「實不相瞞,許蔓這次回來也是因爲生活遇到了些變故。她一個單身母親還要撫養孩子,能不能請您幫個忙,給她安排個進廠的工作。」
書記面露難色:「小沈啊,不是我不肯幫,只是每年廠裏招的人都有限制的,這貿然進去……也怕是落人口實啊。」
許蔓眼神暗淡下來,強顏歡笑着說沒事。
沈知行攥緊了拳頭,突然將我拉了出來,低聲商議。
「青青,你先把廠裏的工作給許蔓,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我一時間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咬咬牙道:「我現在熬出名了,稿費也挺可觀,能ťų₉養得起你。你先辭職,就當是休息一段時間,你不是總說自己累了嗎?」
挺好笑的,從前沒見過他提過這茬,許蔓一回來,他卻開始「心疼」起我了。
許是也知道自己理虧,他眼神閃爍幾下。
「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
我卻笑了,重新回了飯局向衆人高調宣佈:「廠里名額有限,知行讓我把差事辭了讓給許小姐,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沈知行白着張臉跟了進來,扯了扯我的袖子。
衆人面面相覷,王姨更是一拍桌子,替我打抱不平起來。
「荒謬,哪有這樣的?沈知行,你不向着自己媳婦就算了,怎麼胳膊肘還往外拐?
「虧青青還爲你掉過一個孩子,差點沒了命!」
提到孩子,我心口隱隱作痛。
五年前的一個雪夜,下班途中我不慎摔倒,沒了孩子。沈知行卻在外採風,我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還是王姨將我送去了醫院。
沈知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ţúₖ我只是隨口一提,青青,你要是不願意就……」
「我願意的。」
衆人皆是一愣,沈知行眼睛重新亮起來。
這話不是違心,反正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九湘重新開始了,留着這工作又有什麼用?
只是廠中粗活,不知這輩子只握過筆的許小姐,可幹得慣?
我平靜地當着大夥的面辭去了工作,還貼心地囑咐許蔓一些事。
沈知行怔怔盯着我,眼裏卻閃過一絲慌亂和迷茫。
-6-
「青青,你是不是生氣了?」
回到家,沈知行試探地看向我。
我突然也挺無奈的,他從來都是帶着答案問問題。他明知道什麼事會讓我難過生氣,但他還是做了。
是我從前無條件的偏愛給了他肆無忌憚的資本,他如此篤定,我一定不會離開他。
但失望積攢到一定程度是會爆發的,而我餘青青人生的字典裏,沒有回頭兩字。
我維持着溫順笑意,照常做事,把想帶走的東西收拾了。
「沒想到你竟然如此懂事,有你這份情誼,夫復何求。以後我們就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我的過於平靜讓沈知行很是意外,但也僅僅是疑惑了一刻,他便放下心來。畢竟我一個失了業的婦人,離了他又能去哪呢。
新鞋還差最後幾針的時候,門外響起陣嘈雜,是許蔓帶着兒子登門道謝。
「知行,謝謝你雪中送炭,你這份好,我們母子會念着你一輩子。」
我輕笑,辭了工作的又不是他,有什麼好謝的。
他趕忙扶起許蔓,握住她手看見幾道紅痕的那一刻,卻愣住了。
許蔓眼中泛着淚光,卻故作堅強地搖搖頭說:「不礙事的,我笨手笨腳的,幹起活難免會弄傷自己。」
「怎麼不礙事,你這雙手從前是執筆寫出那些令人驚歎的好文章的,如今卻,卻……」
沈知行眉眼間的心疼和不忍幾乎要溢出來,掀起門簾匆匆進了屋。
我盯着自己佈滿粗繭和凍瘡的手不禁沉默,抬頭便對上窗外許蔓的眼睛,她衝我挑釁地勾了勾脣。
一個不留神,銀針刺破了手指,豆大的血珠滾落,我下意識輕嘶一聲。
他腳步滯住,向我看來。
「怎麼這樣不小心。」
但也僅僅是頓了那一瞬,他便拿着藥膏慌慌張張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連關心都算不上的話。
他輕柔地給許蔓的手敷上藥,許蔓的兒子在一旁跑來跑去,倒真像是和諧的一家三口。
我平靜地垂下眸,忍着痛意,仔細地縫完最後一針。
新鞋……
做好了。
-7-
駛往九湘的綠皮火車,將於今晚八點開始檢票。
我正收拾着行囊,書記卻焦急地找到了我。
「壞了,廠裏的文藝匯演本來是小慧跳舞,誰想到她排練的時候扭傷了腳踝,腫得嚇人,肯定是上不了臺了。
「今晚上頭的領導都回來看。青青,我知道你跳舞也厲害,你就當幫我個忙,上去救個場,跳啥都行。」
我原本是打算拒絕的,但腦海裏卻閃過那些在舞臺上的珍貴回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就當是給自己的前半生一個漂亮的謝幕,幾分鐘的舞而已,不耽誤趕火車就行。
我到的時候,臺上剛結束一個節目,然而臺下更加精彩。
許蔓舉着酒杯,說着一些我聽不大懂的漂亮賀詞,她又提議衆人玩起飛花令。
當然,最後也只有沈知行能接上她的茬,兩人一唱一和成爲全場焦點,引起陣陣歡呼。
見到我來,沈知行將座位讓出來,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坐。
許蔓眼神暗了瞬,須臾又勾起嘴角,招呼我道:「嫂子,一起玩啊。」
還沒等我回應,她便一聲嬌笑:「瞧我這記性,嫂子沒讀過什麼書,我們換個簡單的吧。」
沈知行面上閃過絲尷尬。
我沒理會她夾槍帶棒的話,跟書記知會了一聲,便到後臺去準備節目。
沒過多久,主持人的播報聲響起。
「下面有請餘青青小姐爲大家表演舞蹈,《紅高粱》!」
沈知行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舞臺。
王姨最先反應過來,立即喜笑顏開地張羅大夥看節目。
「嘿,是青青呢!我差點都忘了,青青跳舞跳得那叫一個棒,都通過文工團的考覈了。」
燈光亮起,我拿着一把絲綢扇,在衆人視線中翩翩起舞。
這支舞是我最喜歡的,當年我就是靠着它通過了文工團的面試。
本以爲會生疏很多,沒想到一聽到音樂,四肢便跟隨記憶自由地擺動起來。
鮮紅的絲綢扇像紅豔豔的火,又像是我燃燒的生命。
恍惚中,我好像又看到當年那個天真勇敢的女孩。
一舞終了,觀衆們紛紛站起來給我鼓掌。
我整個人說不出地興奮,喘着粗氣,卻無意間對上沈知行的眼睛。
詫異、驚豔,自豪等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是他看向我最認真的一次。
許蔓掌心掐得通紅,強顏歡笑着招呼大家再玩一輪飛花令,卻沒有人理她。
就連沈知行都魔怔似的盯着舞臺,掌聲經久不息。
她抱臂往椅子上一坐,眼睛漫上水霧。
下臺後,沈知行立即挽住我的手,說話都有些結巴。
「青青,你剛纔跳的舞,真的很好看。」
我笑了笑,卻急急忙忙地拎着包裹往外跑。
再遲了,就要趕不上今晚的火車哩。
-8-
沈知行愣了瞬,也跟着追了出來。
他蹙眉問:「青青,這麼着急是要去哪?」
我胡亂搪塞,只說自己的遠房親戚Ṱúₔ生了病,要去探望。
他沉吟片刻,卻提出要陪着我去火車站,我拗不過他又趕路心急,隨口便答應了他。
向來寡言的沈知行一路上卻出奇地話多,我沉浸在對新生活的嚮往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青青,你怎麼……不與我說話了?」
我回過神,衝着他敷衍地笑了笑。
他有些緊張地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確認道:「你真的……是要去探望親戚是吧?」
去看多年未見的外婆,好像也不算撒謊,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盯了我許久,慢慢轉回身子,攥着我的手卻愈發收緊,說什麼也不肯放開。
「到了之後跟我報個平安,冬夜寒涼,別忘多添些衣。」
站臺口,他認真囑咐,想了想,又把他脖子上的紅圍巾摘下來,繫到了我身上。
我怔怔摸上那條圍巾,鼻頭有一瞬發酸。
但也僅僅是一瞬,檢票員催促的聲音傳來,我便頭也不回地上了火車。
臨走前,我將一個紙袋塞給了沈知行。
「上一個版本的序我的確寫得不太好,我又精心打磨了一版,你記得看。」
其實紙袋裏根本沒有什麼序,只有一張離別書。
宣告着我與他沈知行,從此一別兩寬,再無瓜葛。
-9-
火車開始緩慢向前駛動。
我透過窗戶看了眼,沈知行已經拆開了紙袋,表情有一瞬疑惑。
他一字一句地看過去,神色愈發凝重慌亂。
最後,他猛地抬起頭,和火車上的我四目相對。
「青青,青青,等一下!」
最講究體面的沈知行此刻卻慌得不成樣子,瘋了似的追着火車。
「青青,青青!」
鄰座的大哥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妹子,這人你認識嗎,你是不是落下了什麼東西啊?」
我收回視線,輕輕一笑。
「一個不相干的人罷了。」
深夜,火車抵達九湘。
就像是宿命一樣,我想解開那條紅圍巾透口氣,一陣風突然刮過,將它吹跑了。
我愣了許久,緩緩收回了去抓的那隻手,低下了頭。
腳上的新鞋因爲趕工有些針腳不是很密實,豁開條淺淺的口子。
嘿,它也在衝着我咧嘴笑呢。
-10-
外婆是個六十歲出頭的倔強小老太,她與我外公婚姻三十餘載,最終卻義無反顧地分了家,搬來了九湘生活。
所有人都不理解,說她一把年紀了還瞎折騰什麼。就連曾經的我也不禁想,都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了,遇到什麼坎不能忍一忍呢?
可現在,我似乎理解外婆了。
白天我就在集市擺攤賣鞋,多年廠裏的經驗使得我鞋做得又快又好,積攢了一大批迴頭客。
晚上我就陪着外婆遛彎,偶爾也會教放學的孩子們跳舞。
我從未想過,原來一個人的日子,可以這樣充實而快活。
這天我照常去集市賣鞋,即將收攤時,一個人影卻在我面前站定。
我忙着數錢並沒抬頭,卻熟練地露出笑容給客人介紹。
「穿多大腳的鞋子啊?右邊這幾雙是最近賣得很好的。」
良久沉默後,一道微微顫抖的聲音響起。
「要一雙過年穿的冬鞋,喜慶些的。」
我手頓住,錯愕抬頭。
沈知行站在我的面前,紅了眼眶。
-11-
聽說我走之後,沈知行跟瘋了一樣找我,終於在幾天前得知我的外婆在九湘,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裏。
一月未見,他似乎瘦了不少。
回到家,他緊緊拉着我的手,生怕我下一秒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似的。
「青青,夫妻之間有什麼問題說開了就好,這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的。
「我知道,你此番離家,是在與我置氣。
「但我既然已經追你追到了這裏,就能說明我的態度,不是嗎?」
事到如今,他還以爲我是同他耍小性子。
畢竟之前我們每次鬧矛盾,無一例外都是我先低頭求和,讓他覺得,我這輩子就非他沈知行不可。
我神色淡漠地甩開了他的手,他表情有一瞬僵。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就因爲自傳沒用你寫的序,鬧到現在這種地步,至於嗎?」
我靜靜地看着他,忽地笑了。
「沈知行,成婚十載,你給過我多少好臉色?你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好,又跟另一個女人不清不楚。我們走到今天這步,你當真覺得,僅僅是因爲一篇序嗎?」
他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半晌,沈知行軟下語氣:「青青,你走之後,我真的想了很多。從前是我做得不好,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看着他乞求的眼神,我內心卻毫無波瀾。
即便如此,我卻提出了讓他明天陪我一起出攤的要求。他以爲我回心轉意,立即答應下來。
出攤那日,正好趕上寒冷刺骨的大雪天。
沈知行凍得直哆嗦,像根木頭杵在那裏。
我瞥了他一眼:「你都不吆喝,又怎麼會吸引更多客人來買?」
他動了動嘴脣,臉憋得通紅,到底還是沒能張開嘴。
我知道,他平日最是清高,怎麼肯拉下臉面做這種事。
有行人路過,我立即揚起熱情的笑容,招呼他過來看看鞋。手已經凍得青紫,我卻沒有知覺似的,不停地張羅,遇到問題現場就拿出針線給他改。
沈知行愣愣地看着我,神情複雜。
回去的路上,他出奇地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訥訥開口:「青青,你從前……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又何止呢,起早貪黑地去廠裏幹活,沒日沒夜地做鞋,雙手早已佈滿粗繭。他不願意乾的事情,家裏總得有人來幹。
他又不說話了。
我偏過頭,卻看到,沈知行的眼角默默滑下一滴清淚。
-12-
隔天一早,沈知行就將一個布盒拿給了我。
我打開一看,裏面竟是滿滿當當的紙幣和零錢。
「這是我這麼多年攢的全部稿費,現在……全都給你,青青,跟我回去吧。
「至少,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我抬眼看他,默默收了錢,欣然同意。
他高興得不像話,滿屋子地踱步,一會兒說回去就給我買金首飾,一會兒說幫我把收音機要回來。
他卻不知,我與他回去這趟,只爲把離婚這事辦了。
我簡單告別了外婆,說幾天後就能回來,便與沈知行坐上了回鄉的火車。
「青青,我之前給你的那條紅圍巾呢?」
路上,沈知行疑惑問我。
我有些心虛地隨意應付兩句,好在他也並未放在心上,還沉浸在我肯與他回去的喜悅之中。
家門口,我卻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許蔓正在門口掃雪,喜慶的紅衣扎眼至極。見到我,她明顯一愣,不過很快便揚起熟稔的笑容。
「嫂子?你這是不生知行的氣啦?我還惦記着你呢,挺好,有什麼事說開了就行。」
我靜靜地看着沈知行,他整個人說不出地慌亂,奪了許蔓的掃帚,厲聲質問。
「你,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是說了讓你回去嗎?」
他又攥着我的手着急說:「青青,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可以解釋。」
許蔓卻抹了抹眼淚:「沈大哥,團團他這兩天病了,我實在是抽不出身。我知道嫂子肯定容不下我,既然她都回來了,我今天肯定就搬走。」
我總算是聽明白了,敢情我不在的這一月,許蔓直接帶着孩子搬了進來?
「不是這樣的,許蔓她一個單身母親帶孩子不方便,咱家離廠子近,我看在她可憐的分上才同意她借住幾天的。我前兩天就已經讓她搬走了,沒想到,沒想到……」
沈知行急得說話都結巴,我繞過他進了屋子。裝潢還是老樣子,但卻處處留下了另一個女人的痕跡,他書房新掛了一幅書法,一看便知是許蔓的字跡。
我冷笑兩聲,甩開他又過來拉我的手,只留下一句:
「她搬出來之前,你不用來找我了。」
臨到傍晚,沈知行就去了王姨家找我。
「許蔓母子倆已經遂你的意搬出去了,可以回去了嗎?」
他雖是來求我回去,卻鐵青着臉色,整個人說不出地彆扭,語氣也淡了不少。
見我沒應答,他終是沒忍住咬咬脣道。
「今日之事,你做得也未免太絕了些!
「讓他們搬出去就算了,你爲何又要去廠裏鬧事,害得許蔓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丟了!她許蔓不過是一介弱女子,究竟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讓你連條活路都不肯給她留?」
我看着沈知行微眯了眯眼睛。
許蔓丟工作這事,我也是幾分鐘前剛從王姨口中得知。
她原話是這樣說的:「嗐,那許蔓先前被嬌養慣了,什麼活都不會幹,經常闖禍。其他女工好心指教她,不過是語氣兇了點,她就哭着說別人都欺負她,擾得整個廠都不得安寧。」
「她手藝不行又成天惹事,哪個廠樂意留她,自然是被開除了。」
只是沒想到,沈知行得知此事,第一反應卻是來找我質問。
我幾乎都能想到許蔓是如何在他面前哭訴賣慘的。
事到如今,我也懶得與他掰扯,遞給他一張紙。
是我拜託書記寫的,宣告我與沈知行感情破裂的證明書。
「沈知行,下週一上ťűₐ午十點,民政局見,我們把婚離了。」
-13-
沈知行ƭũⁱ攥着那張紙,一瞬間慌了神。
「你不是都答應回來與我好好過日子了嗎,這又是什麼?青青,不成,我不想離婚也不會離婚!」
一身傲骨的他,卻撲通跪在了我面前,眼眶通紅。
「方纔是我語氣不好,可我也是一時心急,我不是有意的青青。
「我錯了青青,你別和我離婚,我是不會同意的!」
我將他的苦苦哀求拋在身後,置若罔聞。
本想着馬上就要分家了,最後這兩天和氣些,少給自己添堵。
卻沒想到,深夜,許蔓帶着兒子登門找我。
我還納悶,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沈知行竟然說動了許蔓來當說客?
她卻趾高氣揚地抬了抬下巴,開口便是:「你能不能不要再纏着知行了,給自己留點臉面吧。」
我一時懷疑自己的耳朵,輕笑一聲。敢情沈知行壓根沒把我要與他離婚這事說給她聽,她自己腦補了一樁苦情大戲,覺得我霸着她的男人不放。
「知行他根本就不喜歡你,他娶你,只不過因我當時遂了父母的意另嫁他人罷了。一個代替品而已,也好意思鳩佔鵲巢?
「現在我回來了,你最好乖乖讓位,別再死皮賴臉地纏着沈知行,給自己徒留難堪!」
我笑了,靜靜看着她:「我也很好奇,你現在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同我說這話?」
許蔓卻綻開抹妖冶的笑意,將團團拉到面前。
「憑沈知行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14-
雷聲大作,屋外紫黑的天空閃過幾道白光。
我腦子嗡鳴幾聲,僵在原地。
她更加得意:「餘青青啊餘青青,你也真是傻透了,他說什麼就信什麼。你還真以爲他是出去採風了嗎?」
「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你真是沒用。」
我努力平靜:「我憑什麼信你?」
許蔓卻偏了偏頭,輕笑道:「你自己問他,不就都知道了?」
我抬眼看去,沈知行站在門口,不知聽了多少我們的對話,滿臉蒼白。
「青青,我……」
看見他這個反應,我便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胃裏一陣翻騰,我不顧外面狂風暴雨,奪門而出。
沈知行急忙拿着把傘追出來:「你這是做什麼,外面還在下雨,你快回來,有什麼話我們可以好好說!」
我終於忍不住,扶着腰劇烈乾嘔起來。
五歲,許蔓的兒子今年五歲。
而五年前他出門採風的時候,正是我不慎跌倒,失去了腹中孩兒的那一個雪夜!
我因爲喪子之痛肝腸寸斷之時,他卻與別的女人翻雲覆雨,甚至育有一子!
失去第一個孩子後,我也曾跟沈知行表達過再試試的想法,他卻總是藉着忙於創作的藉口敷衍了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青青,我……」
沈知行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臉,喉嚨微微滾動,卻硬生生受下了。
「這一巴掌,是替我五年前失去的那個孩子打的。」
我又狠狠扇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是爲我這如履薄冰可憐可笑的十年婚姻!」
許蔓尖叫着過來攔我,卻也被我甩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是因你與有婦之夫糾纏不清,毫無底線。」
發泄之後,我看向低頭不語的沈知行,咬牙道:
「現在你告訴我,我們這婚,還離不離?」
沈知行動了幾下嘴脣,幾乎是用氣聲回答。
「……都依你。」
-15-
離婚當天,我幾乎是一刻都等不了,早早地來民政局等候。
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沈知行終於姍姍來遲,眉眼間滿是落寞。
領到離婚證的那一瞬間,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沈知行卻低聲道:「青青,你可知當初,我爲何娶你?」
我冷笑:「不必再提醒我,我知道是因爲許蔓嫁於他人。」
他卻猛地抬頭,否認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靠在椅背,神色頹然。
「是那年中秋佳節,我同家人登門拜訪,你立在月下拿着望遠鏡眺望星空,天真爛漫,像一朵聖潔的白百合。
「那一幕,我記了很久很久。」
我一怔,突然想起,沈知行的書房裏, 總是擺着一瓶盛開的白百合。
我淡然笑了笑。
「但你可知道,我最喜歡的花,其實是紅海棠。」
熱烈, 自由, 而我餘青青今後的人生, 也會如此綻放。
「青青,終是我……對不住你。」
沈知行摩挲着離婚證, 臉上滑過兩道清淚。
我只是淡淡將離婚證收進了包裏。
經歷十年婚姻蹉跎和喪子的錐心之痛, 我不可能白白嚥下這等屈辱。
他沈知行現在落淚,還爲時尚早。
以後可有的他哭的。
-16-
我買通了方圓十里的報社,刊登了一篇文章。
我文筆不行, 特意請來了才華橫溢的好友代寫, 寫下我這十年的點滴,和沈知行與許蔓私下苟且之事。
好友不愧是大文豪, 通篇看下來,就算你心硬得像石頭也要爲之動容掉幾滴Ŧŭ̀ₐ眼淚。
王姨看過之後, 甚至想衝去撕了沈知行和許蔓,被我勸住。
站在道德制高點,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果不其然,報紙一經刊登, 震驚四座。
昔日被捧上神壇的金童玉女, 一時間淪爲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一篇揭露兩人虛僞面具的文章,甚至引發了連鎖效應,帶來一系列更加炸裂的真相。
經過調查,許蔓的丈夫並非染上風寒病故, 而是她與沈知行舊情復燃, 兩人一合計,聯手下毒害死了他。
而許蔓與沈知Ţů₊行再遇之際,其實已有身孕。
虧得沈知行還真情實感地以爲自己膝下有後,沒想到卻是替別人白白養了五年孩子。
據說他知道真相的時候, 呆若木雞, 反應過來後和許蔓扭打在了一起, 拉都拉不開。
這場鬧劇以兩人雙雙鋃鐺入獄收場。
文人最在意的體面早已碎了一地, 聲名狼藉至極,他們的親朋好友更是紛紛與他們割席,生怕扯上聯繫。
-17-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 我坐上了去往九湘的火車,回到了外婆身邊。
沈知行出軌在先淨身出戶,我們在老家那一棟房子和這麼多年積攢的財產, 全部落到了我的手裏。
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小富婆,我突然還有些不太適應。
外婆常笑我, 錢都不會花,一點出息沒有。
我這人吧,可能是操勞久了, 真讓我閒下來反而坐不住。
於是我繼續出攤賣鞋, 卻沒想到因爲口碑太好, 生意越做越大。
從小攤開成了鞋店,最後甚至開成了連鎖,規模堪比一個廠子。
而我只需要坐着數錢, 閒暇之餘陪外婆一起逗貓遛狗,賞花品茶。
往事暗沉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