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人要娶親了。
我親自寫下賜婚詔書,祝願兩人天長地久。
他大婚之日,我病入膏肓,所剩時日無幾。
卻未曾想到他一身喜服闖進寢殿,臉色慘白,與我十指相扣:「陛下,是臣錯了。」
-1-
邊疆大捷,舉國歡慶。
半月後,周野前來覲見。
三個月不見,他黑了瘦了,一身紅色朝服難掩殺伐之氣。
我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
心下想着賞賜給他些什麼,黃金萬兩自不必說,上次西邊進貢些新鮮玩意……
下朝後,我留下週野,一同用膳。
陳公公託着一碗藥:「陛下,該喝藥了。」
正值興頭,被人打斷,我不悅地皺了皺眉。
陳公公大氣不敢喘。
周野主動接過藥湯,不經意問陳公公:「陛下,近來身體如何?」
陳公公遞給周野一個感激的眼神。
不等陳公公回答,我語氣散漫接Ṭųₗ過話:「自然不錯,宮裏有人伺候,風吹不着,雨淋不着,倒是你瘦了不少。」
說罷,我端走他手中湯藥一飲而盡。
酸澀的藥味讓人作嘔。
藥喝了十年,依舊沒有習慣。
周野取來蜜餞給我。
甜膩的味道蔓延整個口腔。
周野眼眸沉沉:「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我示意他繼續說。
他起身雙膝跪地,目光沉沉:「臣帶回一人,懇請陛下爲臣賜婚。」
嘴裏的蜜餞初嚼甜膩,如今發酸發澀。
我嚥下蜜餞,嘴角蕩起一抹笑開口:「大喜之事,自是準了。
「不知是哪家姑娘贏得周將軍的青睞,孤好奇得緊。」
周野的脣動了動:「是男子,他對臣有救命之恩。」
我不確定重複:「男子?」
周野點頭。
袖中的手指嵌進手心,我有一瞬的失態,很快被遮掩起來,扯出輕笑:「你若喜歡,男子有何不可。」
原來周野喜歡男子。
周野眸裏複雜,不等我看清,他垂眼拜謝。
我不顧旁人勸阻,喊來宮女上ŧũ̂⁸酒,拉着他以示祝賀。
酒一杯一杯。
心如刀割,痛到窒息。
終是沒忍住,一滴淚自眼角落進杯中,蕩起淺淺的漣漪。
我醉了。
周野揹我回寢殿。
路過一汪碧翠的湖,一隻水鳥掠過水麪,水花四濺。
我漫不經心開口:「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當年周將軍曾救孤的性命,想來孤也該以身相許纔對。」
恍惚一瞬,記憶被拉回十年前。我獨自一人去湖心觀湖,身體病弱後從雲端跌落塵埃中,不願不甘,崩潰死寂。
我生出一死了之的心思。
窒息感襲來,是周野憋紅臉,拽住我拉出水面。
-2-
周野腳下一頓,解釋:「救陛下是臣應……」
我笑起來打斷他:「孤醉了,開始說胡話了。」
君君臣臣,綱常倫理,是一條天塹。
迷迷糊糊間,我被人放到榻上,有人動作溫柔幫我褪去外袍、鞋襪。
意識消散前,我強撐着鉤住了一抹紅色。
夜裏,我醒來,手心緊攥了一塊紅布。
喉間有癢意,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要將心肺咳出來。
陳公公慌慌張張進屋。
我止住咳,靠在牀沿上,撩起眼皮看他:「沒死了,急什麼?」
陳公公抹了抹額上汗,撲通跪下:「奴才只是擔心陛下,陛下今日喝了酒……」
我不耐起身倒茶。
不料下一秒喉間腥甜,我捂住嘴,血爭先恐後從指縫流出,染紅了地板。
陳公公渾身顫抖,瞪大眼睛,像只被卡住喉嚨的雞。
我身形不穩地扶着桌子,面無表情地擦掉嘴角血。
陳公公回過神,連滾帶爬往外邊跑要喊人。
被我喝住:「陳令!」
陳令生生停住腳,回頭神情悲慼。
「別折騰那羣老東西了,打些熱水來。」
陳令慘白一張臉,緩緩垂下腦袋:「奴才這就去。」
溫水裏,我一點點洗淨手上的血污。
地板上血跡被擦洗乾淨。
彷彿一切都未發生過。
我坐在書案前,吩咐:「替孤磨墨,周將軍的賜婚詔書還未下。」
我蘸取墨汁,懸在半空遲遲未下筆。
一滴墨落下暈出一團黑點。
早料周野會有成親一日,爲何還是不甘心。
我喜歡的少年郎要與他人成親了。
叫我如何甘心!
可怎麼辦。
我活不長了。
筆終是落下了。
一筆一劃。
一字一句。
這道聖旨花了我許久的時間。
寫完它,耗盡我所有的力氣。
陳令小心翼翼收好聖旨。
我懶懶揮了揮手:「下去吧,孤乏了。」
門被帶上,我強撐着起身回牀,壓抑不住喉間的癢意,嘔出一口血。
我慘然一笑:「哈。」
我閉了閉眼睛,心裏有那麼一瞬怨起周野。
爲什麼當初要救我,讓我拖着這副身體,苟延殘喘活在世上。
恍惚間,我想起一些往事。
最初,我和周野關係不好。
他是攝政王爲我挑選的伴讀,萬千寵愛的小侯爺,鬥雞遛狗,肆意灑脫。
他好動,上躥下跳像只傻猴兒。
我喜靜,書案前可以坐一天。
一動一靜,彼此不喜,表面平和,內裏波濤洶湧。
少年心氣,誰都不服誰。
比文比武,都想壓對方一頭,爭第一。
那日的騎射比試中,周野鮮衣怒馬拔得頭銜,出盡風頭。
他慢悠悠回到我身旁,眸中有得意,頷首行禮:「承讓了,陛下。」
我冷淡點了點頭,任由弓在手心留下一道狹長的印子。
周野得了賞賜,神采飛揚。
在武藝上我一向比不過周野,哪怕平日勤學苦練。
周野雖詩文歌賦一塌糊塗,沒少被夫子打手心,但他在策論、算術、武藝上頗有天賦。
比試結束,人羣散去。
我舉起弓練習騎射,心有不甘,跟自己較勁。
要再準點,再準點……
逐漸箭矢失了準頭,像是胡亂地發泄,沒有再中紅心。
「陛下,心不寧,射不中的。」
周野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我循聲望去,不知他何時折回來,又在這兒看了多久。
我居高臨下看他,冷冷地開口:「孤沒有。」
周野揚眉聳肩,神色坦然:「我只是說實話,就陛下這麼練法,只怕要氣哭騎射師父咯。」
聽他怪聲怪氣,鬱氣湧上心頭,我下逐客令:「小侯爺若無事,離開便是。」
周野沒有離開,厚着臉皮待在一旁看,戲謔的視線如影隨形,令我越發焦躁不安。
他在看我笑話!
這個念頭一出就以星火燎原之勢將我的理智燒掉,長期被壓一頭的不甘不快如山崩地裂般爆發。
我將馬掉頭,拉開弓將箭矢對準了周野。
他愣住幾秒,甚至有心思開玩笑:「陛下,這是靶子不好使,想換靶子呢?」
一旁太監宮女嚇傻了,上前勸說:「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保持拉弓的姿勢不變,冷笑反問:「如果是呢?」
「那我便當陛下的靶子。」
周野起身取來靶子,雙手舉起來,不躲不閃地站在那兒。
沒有我期待的懼怕,好似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更令人不快。
他如此坦然不懼怕,不過是料到我不敢。
我挑釁威脅道:「你就不怕孤一箭射歪,傷你性命。」
周野毫無畏懼之色,咧嘴一笑:「陛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死死盯住周野礙眼的笑臉。
心裏有道聲音在叫囂:殺了他,便可揚眉吐氣,以後攝政王就不會總拿我與他比較。只要殺了他,往後第一就是我,攝政王就不會失望,只要……
嗖!
箭如寒星,正中紅心。
周野看了看手裏的箭靶,笑眯眯誇獎。
一旁太監腿都嚇軟腿,癱坐在地上。
我神色複雜地下了馬,走近他,忍不住問:「你就不怕嗎?」
周野將箭靶丟在一旁,身形搖搖晃晃,一屁股坐在地上,後怕地撫着胸口:「怕呀,剛剛那會兒我還以爲陛下是想殺我,這不腿都軟了。」
我嗤笑,懶得搭理他。
縈繞心間那一股鬱氣散去,餘下更多是悔意。
周野坐在地上,懶散朝我伸手:「陛下,扶我一把唄。」
我扭過頭,無聲拒絕。
周野耍賴:「我腿真軟了。」
我遲疑一會兒,緩緩伸出手。
周野笑起來,一把握住我的手。
身後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太監領着太醫,神色慌張地過來。
後邊是臉色難看的攝政王,他目光銳利,聲音冷沉:「誰教你如此的?!」
攝政王發怒了。
我垂下眼眸:「孤知錯了。」
手驀然被收緊,周野半擋在我面前,急忙解釋:「攝政王,我和陛下鬧着玩。」
我怔怔望着比我高半個頭的周野。
我輕輕抽出手,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口:「不是鬧着玩,孤最開始盯着的地方是這裏。」
我話說完,周野臉色有些發白,顯然是被嚇到了。
我看向攝政王,垂眸拱手道:「還請攝政王責罰孤。」
攝政王表情冷峻:「爲何陛下想殺小侯爺?」
我沉默幾秒,如實回答:「因爲孤技不如人,不甘心位居第二。」
承認的瞬間,心頭不由一鬆。
攝政王吩咐太醫:「給小侯爺看看。」
周野被他們團團圍住,我隨攝政王領罰。
-3-
攝政王親自動的鞭刑,每一鞭子都是十足的力氣。
他說:「作爲天子,不該如此爭強好勝,罔顧他人性命……」
連續幾日,我趴在牀上,疼到夜不能寐。
這罰受得心甘情願,心裏沒有一絲怨氣,反倒痛快不少。
但想到周野會因爲此事,不再留下來做伴讀。
我莫名有些失落。
「陛下,陛下……」
我循聲望去,一個腦袋從窗邊擠進來。
是周野。
我意外:「你怎麼來了?」
周野輕巧翻進來,湊近我,嫌棄地嘆氣:「都傷成這樣還有心思念書啊。」
他自顧自地說:「我聽說陛下在攝政王手裏險些丟了半條命。」
我淡淡回答:「不重,謠言罷了。」
冷不丁薄被被掀開,他看到我鞭痕交錯的後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你管這叫不重?」
我冷下來臉,低喝:「周野!」
周野迎上我的目光,眼底有不忍之色:「陛下,其實很疼吧。」
我低下頭,捏皺了手裏書頁。
對,很疼。
背上似有一陣風在吹。
我抬眼只見周野鼓着腮幫子,輕輕朝我背上的傷處吹氣,模樣傻氣幼稚。
我撲哧笑出來。
周野一臉嚴肅,解釋:「多吹吹就沒有那麼疼了,我幼時受傷,我娘就會替我吹吹……」
分明是哄娃娃的安慰話,但後背的傷奇蹟般不那麼疼了。
正如周野說的那樣,吹吹就不疼了。
迷迷糊糊之間,我睡着了。
醒來已是黃昏,周野正在揉腮幫子。
揉兩下,吹一下。
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般傻氣呢?
我抬眸看他,輕笑道:「別吹了,再吹下去,我該染上風寒了。」
周野見我醒了,眼睛亮晶晶地問:「是不是不那麼疼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神色頗爲驕傲:「我就說嘛。」
周野坐在牀榻下邊,獻寶似的從懷裏掏出幾個藥瓶子,挨挨擠擠地放在我牀頭:「我給你帶了藥,治療鞭傷有奇效。這瓶是鎮痛的,這瓶是……」
我心裏一時間滋味複雜,垂眸看他:「爲何?」
周野神色一派坦然,理所當然:「什麼爲何?就想給陛下送藥。」
我挪開視線不敢看他,小聲:「對不起。」
周野愣愣地「啊」了聲。
我提高點聲音:「對不起。」
周野面色一喜,含笑將耳朵伸過來:「陛下說什麼?」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我一把擰住他耳朵,惱羞成怒:「孤讓你滾出去!」
周野揉了揉被揪紅的耳朵,嬉皮笑臉:「見陛下生龍活虎,我就放心了。」
我眼不見心不煩,不搭理他。
「陛下,做靶子是我自願的,刺激,怪有意思的。」
我愣住了,一時看不清他的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麼,糟心地擺手:「快滾!」
「陛下按時擦藥哦!」
周野走後,寢宮恢復安靜。
我低頭撥弄牀頭的瓶瓶罐罐,碰撞聲悅耳。
第二日,周野又來了,還帶了一摞話本。
一股腦撒在我牀頭。
他嘿嘿一笑,抽掉我手裏的書:「讀詩文有什麼意思,讀這!」
我掃了一眼懶洋洋窩在榻上讀話本的周野。
我冷冷地問他:「孤因傷不能去太學,你爲何還在這裏?」
周野心虛,難得結巴:「我……你……」
我翹起嘴角,吩咐一旁伺候的陳令:「送小侯爺回太學,好生督促上王太保的課。」
在太學裏,古板迂腐的王太保是周野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
所以每每上他的課,周野挖空心思裝病找藉口,能逃一次是一次。
周野急了,張牙舞爪地大喊:「陛下!你怎麼忘恩負義啊!」
最終寡不敵衆被人帶了下去。
我撿起散落的話本,直到用膳點,意猶未盡。
清醒過來,我滿臉複雜看一眼手裏的話本。
簡直就是玩物喪志!
喊來陳令,將周野帶來一摞話本鎖進箱子裏。
第三日,第四日……
我養傷這段日子,周野與我親近不少,隔三差五帶些小玩意過來。
全數被我鎖在了箱子裏。
一箱又一箱。
堆在我的ẗų⁻寢殿的角落。
-4-
養好傷後,我重回太學,周野更是同我形影不離,我習慣他在身旁。
只是這幾日他忽然一改往日,放學後跑得不見蹤影。
少了他,我總覺得周圍太過安靜孤寂。
這一刻,我才明白,有人吵點兒挺好的。
腦海裏不知怎麼想起他曾經的抱怨:「陛下,你這一天天不是看奏摺就是看書,日子過得無趣至極……」
我不自覺放下手上晦澀的策論詩文,起身打開被鎖在角落裏的箱子,裏邊滿滿當當,有話本,小玩意兒,都是他送的。
周野喜歡有意思的書、玩意兒和人,一如他鮮活有趣,隨心隨意像一陣風。
而我貴爲天子,被繁多的規矩、禮儀、言行等條條框框所束縛,成了他眼中的無趣之人。
打從周野成了伴讀,他就不喜我,便是這原因。
我摸了摸最上邊的話本。
忽然聽見門口動靜,我飛快關上箱子。
抬眼就看見周野三步並作兩步到我跟前,眼疾手快打開箱子,一臉壞笑:「偷藏什麼好東西呢?」
我徒勞攔了下。
看清裏邊的東西,他愣了幾秒:「你不是說玩物喪志,丟了嗎?」
我不自然地轉移話題:「你怎麼來了?」
他一臉瞭然的表情。
周野從背後拿出一盞花燈遞給我,做工有些許粗糙,勝在憨厚可愛。
我接過花燈,瞥見他那雙手,佈滿大大小小的傷口,詫異:「你做的?」
「厲害吧,它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它是我做得最好的一個……」
周野恨不得尾巴翹到天上去,特別得意。
我低頭看花燈,心下一陣歡喜:「謝謝。」
做花燈本是個細緻耐心的活兒,能讓周野耐住性子好幾天,這花燈着實可貴。
算算日子,再過幾日便是上元節。
我擺弄着花燈,聽周野講起往年上元節廟會的趣事。
精彩有趣,令我心生嚮往。
所以當週野眸光璀璨,問我:「陛下,要不要出宮一起去看看?」
我應該拒絕的,卻鬼使神差點了頭。
數着日子期待上元節快點來。
上元節這天,我在周野幫助下出了宮。
像掙脫樊籠的鳥,跌跌撞撞奔向未知的自由。
廟會正如周野口中說的熱鬧非凡。
在人羣裏,沒人識得我是天子。
我像一滴水匯入海中,盡情玩樂享受偷來的自由。
玩累了,坐上畫舫遊湖。
遠處燈火闌珊,人聲鼎沸。
湖面上清靜不少,船隻寥寥無幾,濤聲陣陣,夜風習習。
我品了一口茶熱,周野拿肩膀撞了我下,小聲:「陛下可滿意?」
我警告瞪了他一眼:「我姓謝。」
周野從善如流:「好的,謝公子。」
兩人相視一笑。
忽然畫舫似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
四面八方圍了幾艘小船,上邊是一羣蒙面人。
我玩得盡興,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乾二淨,將攝政王叮囑的「事事小心謹慎」拋到九霄雲外,忽略了這是暗中下殺手的好時機。
爲首上畫舫,一刀抹了船伕的脖子,奏樂聲戛然而止,人羣四散尖叫。
周野將我護在身後。
對方一招一式訓練有素,流出的血浸染了船板。
到處瀰漫血氣,令人作嘔。
我後背重重撞上柱子,五臟六腑位移,吐出一口血,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葉小舟。
周野蜷縮身子在地上翻滾幾圈,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掙扎着死死抱住對方的腿。
他滿臉血污衝我大喊:「走啊!謝庭!」
對方目露兇光,刀尖朝下對準後心。
我心一顫,大聲道:「住手!!」
我一走了之,周野必死無疑,剩餘的人定會想方設法追殺我。
我果斷丟下手裏刀,放棄掙扎反抗:「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我主動靠近對方,電光石火之際,我閃電般抽下木簪子扎進他脖頸。
血噴出來,帶了一股熱氣。
我奮力拉起周野跳進湖裏。
騰空中,我後心一涼傳來劇痛,身子一歪跌進冰冷刺骨的湖水裏。
我嘔出一股血,低頭看到刀刃自後心穿到胸前,身體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流失。
我徒勞地划動沉重的手腳,意識逐漸昏沉。
-5-
恍惚間我看見周野。
他拽住我,憋紅了臉,咬緊牙關。
眼看水面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憋住嗆了幾口水,動作越發喫力。
他沒有鬆開我。
只是再這樣下去,我和周野都得死。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掙扎出了他的懷抱。
周野神色彷徨,無力伸手夠我。
我朝他搖頭,無聲說:「活下去。」
連同我的那份。
周野最後看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往水面遊。
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我如釋重負地合上眼,腦中是走馬觀花的回憶。
從牙牙學語到少年時慌亂繼承皇位。
皇家本就子嗣凋零,父皇突發急症,一夜間病逝傳位於我。
下令召回遠在邊疆的赫連將軍,封他爲攝政王,輔佐我管理朝中大小事務。
攝政王待我近乎嚴苛。
只因我生在皇家,是這天下的主,天下子民都是我的責任。
每一步都被人安排好,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
無趣無味。
我生於皇權,死於皇權,勉強算是有始有終。
埋在湖裏也好,指不定來世可以做一隻自由自在的水鳥或者魚兒。
不知過了多久,脣齒間傳遞來氣息。
我下意識貪婪急促呼吸着。
朦朧間看到周野近在咫尺的臉。
我再次醒來時,人在一艏官船上。
周野見我醒了,煞白了一張臉:「謝庭再堅持下,等上岸我給你找全京城最好的大夫,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的聲音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抖得不像話。
我小聲:「叫我名諱會挨板子的。」
周野紅着眼眶不說話。
「平時話那麼多,現在怎麼不說了?」
我嗆出一口血,周野慌亂地抹去,哽咽:「我……我……」
「小侯爺,同我說說話吧。」
周野滿口答應,說出的話顛三倒四。
三日後,我在寢宮醒來。
看到鬍子花白的太醫抬手擦汗,還有臉色憔悴的攝政王。
周野不知道去哪兒了。
攝政王見我醒了,大發雷霆:「謝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身爲未來儲君……」
周圍的人撲通跪成ťūⁱ一片:「攝政王,息怒……」
聽說周野被罰了,險些丟了性命,在家養傷。
朝廷人心惶惶,暗流湧動。
一個病懨懨活不長的少年天子,如何守好天下。
金殿前,有大臣上奏,懇請陛下選妃立後,爲皇室開枝散葉。
太保照常授課,只是位置從太學變成了我的寢宮,我不再去騎射,練武等。
我被困這一方天地。
窗外高聳的銀杏,綠了又黃,鋪了一地。
我想自己離瘋不遠了,想要一把刀,一杯毒藥,一條白綾一死了之。
奈何,我都得不到。
後來我找到機會去了湖心的亭中觀湖,無聲無息入了湖。
是周野發現不對勁,把我救上來。
他抱住我,全身在顫抖,哀求道:「只要你活着,我什麼都願意做,不要死好不好?」
這一刻,話被卡在我喉間,千迴百轉最終化成一個字:「好。」
我不能死,死了周野該怎麼辦?
自此以後。
周野變了,他很少再笑了。
他很忙,忙着唸書習武……
他拜了攝政王爲師,日復一日勤學苦練,接過掌管兵權的虎符。
他馳騁沙場,一次又一次死裏逃生,立下顯赫軍功,逐漸在軍中站穩腳跟。
他經過千錘百煉,成了我手裏一把忠心不二的尖刀。
這把尖刀一用就是十年,聲名赫赫。
他活成我想要的樣子,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早死在那場刺傷裏。
-6-
昨夜,我咯血嚴重。
第二日,陳令自作主張找來太醫早早候着。
我一醒,太醫替我把脈看病。
個個面如土色,諱莫如深。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們:「怎麼不說話?」
他們撲通跪地:「臣無能。」
「孤還剩多少時日?」
他們各自對視了一眼,吞吞吐吐:「恐怕不足半年。」
陳令冷喝:「大膽!」
太醫害怕縮成一團。
陳令自覺失言,跟着跪下,脫口而出:「陛下,一定還有法子的,奴才去找周將軍,他肯定有法子。」
我臉沉下來:「陳令,孤怎麼不知你多一個主子?」
陳令連忙磕頭:「奴才知錯了,奴才……」
額頭叩在地板,淌殷紅的血。
我心煩不已:「夠了!」
我眼神示意,太醫立馬會意替陳令上藥。
我有些乏了,揮手讓人退下。
我喊住陳令,警告:「陳令,管好你的嘴。」
陳令梗着脖子:「陛下,周將軍對陛下用情至深,陛下如今置周將軍何地?!」
我氣笑了:「呵,在你眼中孤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嗎?」
陳令沒說話。
我氣不打一處來:「陳令!周野要成親了,他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他守了孤十年,孤該放手成全他了。」
這番話是說給陳令聽,也是給自己聽。
陳令神色悲悽,眼眶紅通通的,反問:「可誰來成全陛下呢?」
我怔住了。
寢殿的門被帶上,我呼出一口氣,慢慢鬆開捏緊錦被的手,苦笑喃喃:「我捨不得。」
-7-
周野娶男妻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親事緊鑼密鼓地進行着。
我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湯藥幾乎不起作用。
不得不用上胭脂水粉,遮蓋病容。
在我面前,周野幾乎不提他即將娶進門男妻,問起來,很快幾句話帶過。
但朝中皆傳周野與那人恩愛無比,旁人插不進分毫。
每每聽到,我心如針扎。
不止一次想過,我若是走了,一併帶周野走好了。
可我捨不得他死。
周野成親這日,陳令替我寬衣梳洗。
銅鏡中自己氣色難得不錯,不必塗抹胭脂水粉。
陳令端來湯藥,手有點顫抖,哽咽:「陛下,該喝藥了。」
「今日還是周將軍大喜之日,如此作態像話嗎?」
我端起藥湯一飲而下。
陳令抹了抹眼角:「陛下教訓的是。」
周府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前來恭賀的人絡繹不絕。
我見到周野的心悅之人。
他一身喜服,襯人更加昳麗好看,眉眼靈動聰慧。
恍惚間,彷彿看到曾經春風Ŧű₄肆意的少年郎。
我不忍多看兩眼,原來周野喜歡這般的人。
周野身形挺拔在他身旁,兩人登對無二。
豔麗的紅刺得我心中發苦發澀,僵硬扯起嘴角笑着,從喉間擠出恭賀的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禮成那一刻,我心被生生挖去,空蕩蕩的,喉間湧上腥甜,我捂住嘴,血爭先恐後從指縫流出。
一股接着一股染紅了衣服,狼狽至極。
周圍亂作一團。
一身喜服的周野兇狠地撞開人羣。
他抱起我,手止不住哆嗦,一下一下擦拭我嘴裏溢出的血。
怎麼都擦不乾淨。
我靠在他身上,血沾染到他喜服,自嘲笑了笑:「真是晦氣,早知就不來了。」
他臉色慘白,紅了眼眶:「謝庭……」
我抬手想要碰碰他,看到手沾了血,無力垂下,心有不捨。
大喜之日,怎麼哭得這般傷心。
-8-
我病重陷入昏迷三日,朝中亂成一鍋粥。
好在有攝政王主持大局,纔沒掀起狂風巨浪。
我睜眼就看到守在牀榻邊,憔悴不已的周野。
他見我醒過來,取來水小心翼翼餵給我。
țũ₈低聲問:「你爲何要瞞着我?」
我笑起來,疲憊道:「周野,我已是強弩之末,撐了十年有些累了。」
他眼底猩紅,如同困獸,急切地問:「那我呢?你死了,你讓我怎麼辦?」
「你從前做夢都想過閒散的日子,鬥雞遛狗,遊山玩水。如今天下太平,邊疆無外敵敢來犯,朝廷有攝政王在,你自由了,攜上你……的將軍夫人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周野搖頭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眼睛有些熱:「周野,放過自己放過我好嗎?十年前不是你的錯,我從未後悔那晚出宮。」
周野搖頭,紅着眼睛,哽咽:「我做不到。」
他一句做不到,足以令我潰不成軍,心生不捨。
我苦笑,閉了閉眼。
門被打開,來人是林照。
周野的男妻。
他一身鮮豔的長袍,襯得人越發奪目亮眼。
我意外他的出現。
林照將手裏藥湯往我面前一遞,冷冷淡淡:「喏,喝了。」
周野接過藥湯,低頭一點一點吹涼,動作嫺熟。
林照擰眉,抱胸站在一旁,臉色有點難看。
氣氛有種說不清楚,道不明意味。
我強撐起身子,扯出一抹笑:「謝謝林公子。」
林照扭頭,不輕不重哼了聲。
我不惱,主動拿過周野手裏的藥湯:「這幾日辛苦周將軍,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周野想說什麼,被林照皺着鼻子搶了話,語氣埋怨:「他在這兒守了你三天三夜未閤眼,我倆洞房都未成。」
滾燙的藥湯一晃,灑了些許出來,燙紅了手。
我未覺痛意。
周野臉色徹底冷下來:「林照,不得放肆!這裏是皇宮,不是你們谷里!」
林照不服氣地瞪着周野:「我有說錯嗎?從他倒下,你的眼睛有一刻離開過他嗎?我纔是你明媒正娶的人。」
我壓下胸口鑽心的痛意,擠出笑賠不是:「林公子,此事是孤不對。」
我喊來陳令,吩咐了聲。
一會兒工夫,幾個箱子抬了上來,一一被打開。
珠寶、黃金、綢緞、翡翠玉石等。
琳琅滿目。
「這些全當孤給林公子賠不是了,林公子若是不夠,孤回頭再尋些補上。」
林照眼睛都亮了亮,湊過去挨個兒看一番,戀戀不捨:「夠了夠了。」
此番作態倒不惹厭,倒顯得坦率直白。
周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黑着臉扯過他,一同拜謝。
他們離開後,陳令道:「這位林公子倒有幾分孩子心氣。」
我望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垂眸笑了笑,眼底有淚。
-9-
林照成了宮中常客。
我該嫉妒不喜他纔是。
恰恰相反,我欣賞羨慕他。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曾經少年郎長大的樣子。
林照生於藥谷,師承老谷主,一手醫術出神入化,不免性子會有些傲氣。
經常混在太醫院中,在一羣白髮蒼蒼的太醫中格外扎眼。
如今,我形銷骨立,走個幾步,顫顫巍巍冒汗。
每日藥湯只多不減,但效果微乎其微。
這日,林照替我把脈,臉上蒙上一層陰影,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握緊。
我心裏明瞭,輕聲:「勞煩推我去曬曬太陽。」
林照一聲不吭,將我抱起放到ƭű₎輪椅上。
路上看見宮女和太監正在掛花燈。
原來又到了一年的上元節。
我率先開口:「你醫術很厲害,如果不是你,我的身體撐不到現在,不必自責內疚。」
林照惡狠狠道:「我纔不會內疚自責,人各有命,少自說自話。」
我笑起來:「那就好。」
走出一段距離,他低聲說:「我答應過周野會救你。」
我應了聲。
「我是我們谷醫術最好的那個,沒人能死在我手裏。」
我誇獎:「真厲害。」
林照聲音有絲顫抖,哽咽:「可我救不了你。」
他繼續:「你這人真壞,折磨周野就算,如今還折磨我!早知我該聽勸不出谷……」
他言語間,痛斥我是惡人。
我靜靜聽着。
沒一會兒,似乎有水滴落下來。
我剛想抬頭,被林照喝道:「不許抬頭。」
我聽見他可憐地吸了吸鼻子,不禁彎了彎嘴角:「我沒死,你哭什麼?」
「不要你管,你個壞東西!」
林照索性不遮掩,紅着眼睛站在我面前,破罐子破摔道:「你笑什麼,看我哭你很得意是不是?我纔不是爲你哭,我氣自己不爭氣,偏生看上滿心滿眼裝了你的周野,還認爲自己能金石爲開,氣自己眼界狹隘,覺得自己醫術天下第一,沒有救不活的人……」
我怔住了,心下一顫。
原來周野心悅的人是我。
這一刻我內心短暫歡喜後是巨大的恐懼。
我嘆息取出帕子遞給他。
林照胡亂擦着臉,抽噎着:「你爲什麼就不能惹人厭一點, 壞一點,這樣我也不會這麼難過。」
我心下有決定, 直視他:「好,我壞一點,上元節那日,能不能把周將軍借我。」
林照啐一口:「誰稀罕他!當初是我瞎了眼,回去我就休了他。」
「謝謝。」
從林照口中, 我知曉了周野這次成親的目的。
爲了救我性命。
陳令跟周野一直有聯繫。
我咯血的消息傳到周野那裏, 他去了傳言中不知真假的藥谷,路途艱難險阻。
偶然救下險些被野獸傷了的林照,纔有幸到藥谷。
林照看上了周野, 自知他來藥谷的目的, 以成親做條件出谷救我。
-10-
上元節這日,我服下林照特地配好的藥。
蒼白臉上有絲絲血色。
胃口也不錯。
與前幾日判若兩人。
在宮裏我同攝政王還有王妃用了膳。
上馬車前, 我朝攝政王拱手:「赫連叔叔, 我走了。」
攝政王點頭, 眼睛有些紅:「庭兒,這些年你做得很好。」
王妃偏頭擦拭眼角。
我笑起來, 少時想要的肯定, 不承想在今日得到了。
陳令扶着我進了馬車。
上元節廟會一如十年前那般,燈火璀璨, 人聲鼎沸。
我看見早早候着的周野。
他扶我下了馬車。
這一次,不需要喬裝打扮, 我光明正大融進人羣中。
擁擠人羣中, 周野牽住我的手,護住我。
我偏頭看他。
他眼底是化不開的悲意。
我收緊ṱű̂ₔ手,與他十指相握:「陪我好好逛逛。」
我走得很慢,不放過一處,想把它們刻在腦中。
我停在小攤前, 驚喜地撿起一支木簪子。
與十年前那支相似。
周野付了錢。
逛累了,坐上畫舫遊湖歇息。
絲竹悅耳, 舞姿妙曼。
畫舫行駛至湖心,周野臉色慘白,全身緊繃。
我握住他的手:「周野, 該走出來了……」
周野拉我入懷, 緊緊抱住,滾燙眼淚打溼我頸側:「謝庭,帶我走好不好?」
良久,我捧住他的臉, 心疼不捨:「你要活着, 去遊山玩水, 看遍天下大好河山……」
他問:「是命令嗎?」
我搖頭:「是希望,就像你十年前希望我活下去一樣。」
周野面露痛苦:「我……」
「等你下來,你要一點點講給我聽。」
畫舫突然被撞了下,周野放開我,警惕拔出刀望去。
小舟上林照衝我們揮手,開心大喊:「別急着生死離別,他還有得救!我雲遊的師父回來了, 我就說不會有人死在我手裏!」
我和周野四目相對。
我率先沒忍住,笑出來。
周野收了刀,朝我伸手。
我緊緊握住那隻手。
這次我要爲自己活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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