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神有個交易

我是通靈交易師。
我與亡者做生意,延長他們今生的壽命。
等價交換的,是買家下一世的氣運。
世人多有貪婪之心。
所以,我的生意,一向很好。
我從一場車禍中把趙瑩救出來時,心中略有些爲難。
身爲交易師,我可以延長將死之人的壽命。代價是,他們需將下輩子的氣運賣給我。
財運、姻緣、親緣、讀書運,我什麼都收購。
趙瑩的下一世,並沒多少好運氣可以揮霍。
但是,能在將死之際碰上我,算有緣分。
有緣分的生意,一定要做。
我對頭破血流的趙瑩說:「你看,其實你已經停止呼吸了。」
「不過呢,假如你此生還有未竟的心願,可以考慮賣掉下輩子的氣運,換這輩子多活一點時間。」
趙瑩眉頭皺起,彷彿不信。
但當她回頭,立刻倒吸一口涼氣。
時間被定格了。
面如土色的肇事司機、焦急地打急救電話的好心路人、還有車輛燃燒產生的黑煙……
眼前一切的畫面,都靜止不動。
場面無比詭異。
只有我,衝她眨了眨眼。
「這買賣,做不做?」
「我這個人,收費公道,童叟無欺。」
趙瑩終於信了。她咬着脣,潸然淚下:「我想跟我男朋友告別。」
「我們剛吵了架,我不想他記住的我最後的樣子,是我們在爭吵。您能幫我再見他一面嗎?」
這種要求,很容易滿足。
從挎包裏摸出個黃金打造的小算盤,劈里啪啦一通打,我就挑選好了自己想要的氣運:「續命 2 小時,換你下輩子少一段優質戀情。你能接受嗎?」
趙瑩猶豫片刻,道:「能。」
成交。
我微微頷首,將手心展開,露出一枚懷錶。
細銀鏈挽起翠綠的錶盤。乍一看,是件精緻華麗的藝術品。
可是那根殷紅的錶針,卻像是毒蛇的信子,微微顫動,彷彿在等我的指示。
我用食指在錶盤上叩了一叩。
頃刻之間,那根紅色指針,咔嚓咔嚓,逆向挪動起來。
耳邊響起風聲。
身邊的事物,好像錄影帶在倒放一樣,開始有條不紊地恢復原狀。
車身碎片飛回破損處。
路人撥出的求救電話被掛斷。
就連趙瑩衣服上的血漬,也在一點點減淡。
不過轉瞬之間,趙瑩已經衣衫整潔,絲毫不像剛經受一場致命車禍的樣子。
她回到了車禍發生的前一分鐘。
趙瑩愣愣問我:「現在,怎麼辦?」
我把她塞進她轎車的副駕,自己坐上司機的位置:「你現在的精神狀態不太適合開車。我送你回家。」
與此同時,周遭的人和物,彷彿突然被解凍似的,又鮮活地動了起來。
時間倒退,衆人的記憶也會被替換。

車子開得平穩而快。
趙瑩縮在副駕駛座上,怯生生地問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
我輕描淡寫:「免貴姓秦,你可以叫我青棠。」
趙瑩還是那副擔驚受怕的樣子。
「我剛剛就是走了個神,沒看見那輛大貨車。」
「我總說要帶爸媽出去旅遊,看來是沒機會了。」
「我才 26 歲,我不該死的。這種事應該發生在別人身上,不應該發生在我身上……」
趙瑩嚶嚶哭起來。
我沒有安慰她。
世事難料。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誰都不知道。
車子穩穩停在趙瑩和男友合租的小區。
我告誡:「不可以對任何人透露你和我的交易。」
她道一聲「好」,然後深吸口氣,擦掉眼角淚痕,跑進單元門。
我打個哈欠,懶洋洋地把車鎖好,也跟在她後面,拾階而上。
在交易氣運的時候,爲避免突發情況,交易師都要跟隨客人,寸步不離。
趙瑩是因爲男友花心纔跟他吵架的。她雖然懷疑男友不忠,但仍然對他一往情深,寧可損失下輩子的氣運,也要跟他再見一面。
只不過,深情錯付,人間難免。
趙瑩離家不久,男友就叫來了女同事,一同在狹小的出租屋裏,翻雲覆雨,無比快活。
被女友堵在牀上,渣男還一臉正氣。
「分手是不是你提的?你提了,我就不是你男朋友了,我跟誰上牀,是我的自由。」
趙瑩氣得渾身顫抖:「剛分手一個小時,你就跟她上牀?還說以前沒曖昧,誰信啊?」
「我跟你談了八年,她呢?你跟她認識才多久?」
趙瑩機靈,手裏緊緊抱着兩人的衣服,從而在這場吵架中,佔據了心理上的優勢。
但高鵬也是個厚臉皮的。明明我這個大活人倚着門框,以看樂子的心態在注視着現場,他也毫無心理負擔,光着身子跳下牀,要搶女友手裏的衣服。
趙瑩在體力上打不過男友,便改換策略,去抓「小三」的頭髮。
「我、我劃花你這張臉——讓你再害人——」
眼看形勢不對,我揮一揮手,暫停時間。
除了我的客人,其他兩人都彷彿被凍住了,以一種詭異的姿勢保持不動。
趙瑩趁機在小三臉上扇一巴掌。
我暗暗嘆一口氣。
明明是男人心思不純,卻總有人要把責任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對於這種習慣性思維,趙瑩也不能免俗。
眼見客人情緒越發激動,不利於交易。我不得不按住趙瑩的手,讓她鎮定下來。
然後拿出懷錶,指着上面的指針,提示:「這種捉姦的戲份呢,我是很樂意繼續看下去的,但是我必須提醒你,你的時間非常有限。你確定要浪費時間來打架?」
除了處理這個出軌的前男友,她應該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做。
趙瑩不忿道:「憑什麼死的人是我,賤男渣女卻過得逍遙快活?……也罷,既然要死,就讓他跟我一起死。」
說着,就去廚房拿菜刀。
我抬了下眉毛,再次攔住她。
「不建議殺人。這種級別的罪孽,會直接影響你以後生生世世的投胎。」
這話一聽就很嚴重。趙瑩雙目通紅,咬牙切齒,但是到底把刀放下了。
「八年青春餵了狗,我總要出一口氣。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以公事公辦的語氣道:「你想做什麼都行。」
反正,時間是她的。
「醒悟」的趙瑩沒有再跟男友爭吵,而是躲進網吧,編輯一篇小作文發在網上,訴說自己被背叛的前因後果。
寫完,發給前男友的家人羣、公司羣、同學羣、朋友羣,務必確保此人腳踩兩隻船的事蹟廣爲人知。

我數次提醒她時間所剩無幾,她都充耳不聞。
直到趙瑩兌換的兩個小時屆滿。
我拿着懷錶,詢問:「你想選擇什麼方式去世呢?我可以安排各種疾病突發……」
趙瑩如夢初醒,撲過來捉住我的手:「我的命,是不是還可以再續?青棠,我下輩子還有什麼可以賣的氣運嗎?」
我笑了笑。
「續命的時間越久,代價就越昂貴。再續的話,你只能拿更寶貴的氣運來換了。」
趙瑩眼神閃了下:「比如說呢?」
「比如說,下一世,你會很聰明,有考上清北的實力。你也有一副強健的身體,從來沒生過什麼大病。你還有一個知己好友,你們打小認識,維持了一輩子的友誼,你人生最困難的幾個坎,若沒有她鼓勵,根本過不去。」
「拿哪個來換?」
聽上去,每個都是讓人心動的氣運。
趙瑩左右爲難,吞吞吐吐:「那就……選朋友吧。」
說着,有些羞澀:「青棠,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太好?」
我挑了挑眉:「別多心。賣掉朋友,是很常見的選擇。」
趙瑩悄悄舒了一口氣。
懷錶又慢悠悠轉動起來。
這一世,趙瑩的命,再次被延長。
她潸然淚下:「我要去見爸媽。我是獨生女,我總要跟爸媽道別。」
「我爸媽是不同意我和高鵬的。我堅持了八年,以爲終於有了一些希望,可是他卻背叛我……」
完了,又回到剛纔自怨自艾的怪圈裏。
我無奈地向她道:「愛情又不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事。想開點。」
但被背叛的痛苦顯然是巨大的。
趙瑩一路垂淚,直到敲響父母家門之前,還是鬱鬱寡歡。
進門之前,她遲疑着問我:「青棠,你……要陪我一起進去嗎?」
我以爲她是不想讓我見到她的父母。
但趙瑩解釋說:「我有點害怕見到我爸媽……有你陪我,我會心安一點。另外,如果我特別難受,想哭的話,你能不能幫我暫停時間,別讓我爸媽看到我在哭?」
是挺奇怪的要求。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這位客人爲何怕見她的父母。
因爲一進門,等着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麼大姑娘了,還空手來家?有沒有眼力見兒啊。」
被媽媽看似慈愛實則挑剔的眼光盯住,趙瑩勉強笑道:「媽。這次太匆忙了,下次我一定……」
雖然這句是謊話。
她的生命已經終結,所以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恰到好處地出聲:「阿姨好,我是趙瑩的同事。」
見到我,趙媽媽立刻換上笑臉。
「怎麼突然帶客人回家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趙瑩一邊換鞋,一邊解釋自己的來意:「我就是路過,順便來家看看。」
萬萬沒想到,她媽媽又來了一句。
「路過的?哦,你來歇腳呀?拔腿就來,拔腿就走。哎呦,我生個閨女真是一點好處沒撈着,還得伺候她茶飯。真把我這兒當賓館了。」
趙媽媽的每句話都帶着玩笑的語氣。但聽到耳朵裏,總是怪怪的。
說好聽一點,她是個「不會說話的好人」;說難聽一些,是她把無處宣泄的惡意以玩笑的形式包裝,讓人碰個軟釘子。
作爲外人,我不會跟她較真。
但做女兒的滿懷心事,當下就忍不住要哭。
我從後面捏了趙瑩的手臂一下,示意她別露出形色。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陪伴父母了。所以趙瑩很努力地幫媽媽摘菜,又給爸爸捏肩。
但好像不管她做什麼,都會被挑錯。

摘菜,她媽說「你把嫩葉子也糟蹋了」。
洗碗,她媽說「你水龍頭別擰那麼大」。
就連給爸爸倒杯水,都得到了一句「喫飯之前喝水對胃不好」。
如果說這些都是小意思,那等飯菜上桌,纔是真正的考驗。
媽媽提出靈魂拷問:「瑩瑩,你跟小高,怎麼樣了?」
高鵬是趙瑩的初戀。
父母看不起準女婿的出身,又嫌他沒有好學歷和鐵飯碗。那麼,假如聽說女兒分手,應該很開心纔對。
然而,不等趙瑩說完,媽媽就一下子把筷子拍到了桌上,氣鼓鼓道:「我老臉都給你丟盡了。」
「你鬧什麼?早些年讓你分,你不分。拖到年齡大了,該結婚了,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你要分?一天天盡給我找事。」
趙瑩瑟縮一下,辯解:「我沒找事。是他出軌。」
這是原則問題。趙媽媽沒聲兒了,輪到她爸爸說話。
「瑩瑩,不是我們說你。」
「你身上也有很多毛病,比如,不夠溫柔、臉蛋不漂亮、皮膚不好,甚至工作也不穩定,總是換……所以這也不能全怪小高。」
趙瑩剛開始還在認真聆聽,但突然覺出不對:「爸,高鵬出軌,你爲什麼說我不好?」
趙爸爸咳了一聲,臉上帶了些飽經世事的瞭然。
「如果一個男人覺得你好,他怎麼會出軌呢?」
一瞬間,趙瑩臉色雪白。
瘦削的五指緊緊捏着桌角,青筋繃起,指甲發白,好像準備把一桌子的飯菜掀翻。
這位客人已到達情緒的極限。
我一揮手,讓時間暫停。
於是,老兩口帶着「都是你的錯」的表情一動不動。
而趙瑩,號啕大哭。
她斷斷續續地傾訴:「從小到大,他們就看不上我。」
「我做什麼都是錯的,我考試丟分,是我粗心;我生病,是我身體素質比不上同齡人;我談男朋友,是我沒眼光;我工作不開心,是我性格不好。現在就連高鵬出軌,都是我的錯。」
「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我全身上下,一點優點也沒有?」
趙瑩擁有一對處處貶低她的父母。
她無法從家庭裏感知到愛,便只能在旁人身上尋找。
在遇到善於花言巧語的高鵬後,趙瑩淪陷了。
一聲接Ṭű̂⁽一聲的「寶貝」,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高鵬仗着一張嘴輸出情緒價值,讓女朋友對他掏心掏肺,心甘情願陪他過苦日子。
可是,他能對一個人說甜言蜜語,就可以再哄另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哄騙小姑娘的成就感,可以彌補他自己事業一事無成的遺憾。
至於趙瑩,在短短半天時間內,先是遭遇愛人背叛,又被親生父母指責。她的絕望,可想而知。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我現在要恢復時間了,你想好接下來要說什麼了嗎?」
趙瑩苦笑點頭。
雖然內心已千瘡百孔,但她還要維護這頓家宴表面上的平靜安詳。
畢竟,這是最後一餐了。
強顏歡笑,粉飾太平,是很多孩子都熟練掌握的一項技能。
從出生,直到死亡。
於是,在父母看來,面對「不夠完美」的挑剔,女兒只是乖巧地含淚一笑,彷彿打心眼兒裏接納了批評。
「我知道了。爸爸。」
「我以後會改的。」
父親滿意女兒的柔順,也不禁放緩語氣:「瑩瑩,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也是爲你好。多多指出你的錯誤,以後你少走彎路……」
他們把她悲傷的淚光當作是對父母之愛的感動,全然不知自己唯一的女兒剛剛經歷過奪命的車禍。
也許,如果是平常的日子,趙瑩可以將自己的委屈宣之於口。哪怕她知道,向父母訴說委屈也只會得到一句「你怎麼禁不起開玩笑」的回應。

但是今天,她什麼都沒說。
因爲她不想在臨死前,給父母留下任何心理負擔。
如果一對父母發覺,自己和孩子相處的最後幾個小時,他們在卻在一直批評她,那麼他們是否會自責後悔?
晚飯已接近尾聲。
只有觀察力最敏銳的人,才能看出趙瑩眼底的不捨與眷戀。
時間再次被定格。
我用眼神示意,趙瑩該走了。
她撲通一聲,直接在我面前跪下。
「青棠,求求你,再跟我做一筆買賣吧。我不能死在我父母面前。讓我離開爸媽家,再死掉,行嗎?」
要不怎麼說我業務不行?
每到這種時候,我的同行會趁機大賺一筆。不把顧客下輩子的氣運揮霍一空,他們是不會收手的。
但我狠不下心。
人總有可憐之處。
趙瑩,也是可憐之人。
我嘆氣:「那就再換兩個小時吧。我給你打個折,只收走你一半的聰明。下輩子,你要想考大學,得多花點力氣了。」
趙瑩泣不成聲:「好。」
在官方的記錄中,趙瑩死於見義勇爲。
在陪父母喫完飯、返回自己家的路上,她遇見人販子拐小孩,於是挺身而出,不幸遇難。
那個險些被拐的孩子,認了趙瑩的父母做乾爸乾媽,很好地慰藉了老人的喪女之痛。
趙瑩賣掉自己下一世的智慧、姻緣還有友誼,換了今生多活六個小時。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問:「後悔嗎?」
每遇到一個客人,我都會問一遍這個問題。
並沒有標準答案。
譬如此時,趙瑩便茫然地搖頭:「我……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只剩下幾個小時,你會做什麼?
有人選擇與深愛的人好好告別。
有人會去喫頓捨不得喫的奢侈大餐。
或許還有人,會將珍藏在心中的寶貴回憶寫下來。
這些細碎的事,往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體現出它應有的價值。
——那麼,假如我告訴你,此刻你的生命已經終結了呢?
你會不會很驚訝ţŭ̀ₛ,很失落,很遺憾?
「我早該如此這般纔是!」
但,事有例外。我可以與你做個交易,用你下一世的氣運,來換取此生的延續。
你會做嗎?
信或不信,世人多有貪婪之心。所以,我的生意一向很好。
而只有賺到足夠多的氣運,才能救出一個人。
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
我的下一位顧客,是個中年發福的禿頭男子。
死因,本來是腦溢血,但斷氣那一秒,被我遇上了。
此人姓周,名文昌。
他是個生意人,非常警惕。追着我,問東問西。
「你是人還是鬼?」
「我憑什麼信你?」

「我的氣運,你買來有什麼用?」
我只說了一句:「愛賣就賣,不賣別廢話。直接去死,我也省事。」
周文昌的圓胖臉上堆滿笑容:「別別,秦老闆,有話好說嘛。我賣,還不行嗎?」
譬如我的這位客人,他乾脆利落地賣掉自己下輩子最懂事孝順的兒女,給今生「充值」2 個小時。
但他做的,既不是陪伴家人,又不是填補後悔。
……而是找他黑道的朋友,試圖查出我的底細。
爲避免節外生枝,做業務的時候,我會守在顧客身邊。
這會兒,周文昌和朋友在一間茶室裏竊ṭū⁵竊私語,我則坐在院子的圈椅上,百無聊賴地曬太陽。
旁邊的座位上睡了只流浪貓,和我一起分享陽光。
我是在一場拍賣會上感受到周文昌瀕死,才匆匆趕去尋他的。爲了裝門面,身上穿了件工藝繁複的墨綠繡花旗袍,美則美矣,穿久了,有點勒得慌。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抽空換身衣裳的時候,周文昌突然衝出來。
指着我,目光鄙夷。
「秦青棠,想不到你古董收藏家的身份,全都是故弄玄虛。」
這麼快就能查出我的身份,有兩把刷子。
我總算來了點興致。
然而,在看見周文昌扶出來一位身穿白袍、鬍鬚老長的世外高人時,那興致又沒了。
高人鶴髮童顏,道骨仙風,手持一沓寫滿紅字的符,口中唸唸有詞,看起來好像要作法鎮壓我。
不是吧,這樣也能混口飯喫?
我不緊不慢地打個響指。
高人頓時僵住。
符紙如天女散花般撒出,卻又違背重力定律,定在半空。
周文昌呆住了。
我慢慢起身,穿過懸浮於空中的符紙,走到我的顧客面前。
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做買賣,要誠信。周老闆疑心重,那就別合作了。我現在送你上路吧。」
周文昌嚇得屁滾尿流,跪下來,磕頭如搗蒜。
「秦老闆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再賣我一些時間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得安頓了他們,才能放心。」
周文昌堪稱時間管理大師。
他慷慨地賣掉了自己下輩子挺多的氣運,換來了一些時間。
第一個小時,陪伴他的前妻和大女兒。
第二個小時,探望他臥病在牀的老母親。
第三個小時,去給去世已久的父親掃墓。
第四個小時,去見他的第二位前妻和兒子。
第五個小時,與情人溫存。
第六個小時,與自己的創業夥伴把酒言歡,酒會主旨是「來世還做兄弟」。
說實在的,周文昌下輩子運氣很不錯。
但把氣運花得如此肆無忌憚,也是很罕見。
我撥弄着算盤:「還想賣點什麼?不賣的話,我就送你上路了。」
周文昌意猶未盡:「其實,我還有一個孩子。」
我:「……」
「我有點對不住他,臨死前我想看一看他。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裏。」
找人?可以。那是另外的價錢。
我問:「姓甚名誰,年歲幾何?有生辰八字最好。」
周文昌面露難色:「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麼,不過他今年應該十七八歲了。」

觀他神色,也能把這孩子的來歷猜個八九不離十。只怕,又是男人春風一夜帶來的後果。
我心內鄙夷,遂毫不客氣地開價:「你下一世,有個對你情深意重的妻子,假如拿與她的緣分交易,這個孩子,我可以幫你找出來。」
周文昌一口答應。
「女人如衣服,換一個就是。秦老闆,您請。」
我翻了個白眼。
女人如衣服?
非常好。那請您下輩子就光屁股吧。
我很快找到了周縝。
燕大學生,在讀大三。
肥頭大耳如周文昌,能有這樣一位眉清目秀的兒子,我很震驚。
但,當爹的很快就解答了我的困惑。
「唉,這孩子的臉蛋,和他媽一樣!一看他那臉,我就想起來他媽長啥樣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誇他:「既不知道長相,又弄錯了年紀,周老闆,看來您和兒子不熟。」
周文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
「孩子他媽有骨氣,生下孩子要自己養,這麼多年,我確實沒管過。」
面前的周縝,身姿挺拔,身高腿長。
他有很乾淨的一雙眼睛,瞳仁是琥珀色。清澈且透明。
奶茶店裏人滿爲患,喧鬧無比,但絲毫不影響周縝做事的認真。
此刻,男生低着頭,熬煮大鍋裏的糖水。
霧氣氤氳,連帶着他眸子都溼漉漉的。
我一邊在小程序下單,一邊嘟囔:「……幸好你沒管。」
飲料製作完畢。
一杯多肉葡萄,一杯芝士奶蓋,都是全糖。
從櫃檯取回來,周文昌大概本以爲我會分他一杯,結果我半點沒有分享的意思,兩杯都自己喝了。
時間在流逝,而周文昌在磨蹭。
我咬着吸管,不耐煩道:「周老闆,你時間很寶貴,你不去跟周縝搭話,老坐我旁邊幹什麼?」
「我可告訴你啊,不是什麼氣運我都看得上的。你要是把下輩子優質的氣運賣光了,我說什麼都會送你上路。到時候心願沒完成,可不是我的考慮事項。」
催促有用。
周文昌一拍大腿,毅然決然地走到前臺,跟收銀小妹比比劃劃。
很快,就聽見小妹喊:「周縝,有客人在外面等你。」
周縝沒有懷疑,真的摘下圍裙,走出店鋪。
不過三分鐘,他就返身回來。
方纔清雋的眉眼尚且還有幾分溫柔,此刻已是冷如冰霜。
經過我時,投來一絲若有似無Ṭũ₊的眼神。
我假裝無知無覺,端起奶茶,一飲而盡,心中卻瞭如明鏡。
——父子倆,談崩了。
十分鐘後,我坐在奶茶店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周文昌懺悔。
「我說我道歉,他不接受,我說給他留點錢,他扭頭就走。秦老闆,你說你說,這該怎麼辦?」
我接待過這麼多客人,周文昌絕對是內心戲最多的一位。
我只有兩個字送他。
活該。
「別愁眉苦臉了,你見他一面,也算沒遺憾了。現在,該上路了吧?」
周文昌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從兜裏取出張銀行卡。
「秦老闆,這裏頭有一百萬,你幫我把卡送我兒子,就當是他的生活費,行不行?」

拜託,十多年對兒子不聞不問,這會兒想起來大把給錢?
我恨不得罵他幾句。
但我懶得跟顧客計較。
在周文昌諂媚的笑容中,我抽過卡,轉身回奶茶店。
已是晚上九點,店鋪即將打烊,客人也少了很多。
圖省事,我採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
手一揮,時間靜止。
越過衆人,徑直走向周縝。
少年彎身站在冰淇淋機面前,一動不動。
白襯衣纖塵不染,腰間繫着黑色的圍裙,越發顯得腰細腿長。
他手裏那隻甜筒已經打了多半。
圓圓胖胖,形狀完美。
我順手從他手裏拿過,咬了一口。
另一手捏住那張銀行卡,輕輕插進周縝襯衣的胸口口袋。
微涼指尖,甚至感受到了周縝略高於我的溫度。
卡片妥帖地落了進去。
我舉着冰淇淋,回頭向遠處的周文昌比個勝利的手勢。
他圓胖的臉上頓時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任務完成。
然而,就在我轉身想離開的時候,周縝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少年直起身,左右轉了轉脖子,彷彿站得很累,需要活動一下筋骨似的。
一片安靜,我甚至聽見了他襯衣摩擦時的窸窣。
周縝從口袋裏抽出卡片,面無表情地遞給我。
語氣冷淡。
「這位女士,您不可以進來後廚,更不可以偷喫。」
「送我的東西,麻煩收回去。」
這一瞬間,我以爲自己不小心解開了衆人的禁錮。
但是,環顧四周,所有人都是靜止的狀態。
我的靈力並沒有失效。
冰涼而甜膩的香草味道在舌尖蔓延,我眨了眨眼,心臟開始狂跳。
周縝能夠解脫我控制。
這隻有一個原因。
他也有萬里挑一的通靈體質。
——這是做我這一行的入門要求。
好苗子,應當收爲已用。
我上上下下打量周縝,突然有點心動。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或許,我是該收一個親傳弟子了。
只不過,收服周縝,有點難度。
他生母早逝,外公外婆撫養他長大。家裏沒有經濟來源,一向很困苦。
雖然勉強靠助學貸款讀了燕大,但他所有的課餘時間全都用於打工了。
這樣的生活條件,假如收下生父的一百萬,會輕鬆很多。但他卻依然拒絕。
可見,這是個有骨氣的人。
要想收服這類人,生磨硬泡行不通,威逼利誘也行不通,非得個合適的契機,春風化雨,纔行得通。
現在,絕對不是合適的時機。

我沒有再搭理周縝,而是轉身離開。
店外,我把銀行卡還給周文昌。
「周老闆,算了吧。你兒子和你之間關係太差,貿然送錢,只怕會加重誤會。」
周文昌心事重重,試探着開口:「既然如此,我想跟秦老闆再做一筆生意。我把這一百萬給你,你幫我時不時照看一下週縝,行不行?」
「你是個厲害人物,有手段,有本事,周縝他若是有什麼麻煩,你肯定能解決的。」
人,總是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才能發現自己錯過了什麼,又想補償些什麼。
我很想問一句,「你身爲父親,早幹什麼去了」。
但人如果能預知自己的命運,那就不是人,而可以稱之爲「神」了。
我拿過卡,算是答應了這個請求。
送周文昌離開人世之前,我最後問了他一個問題。
「後悔嗎?」
我本意,是問周文昌,是否後悔跟我做交易。
但他卻大笑三聲:「其實也沒什麼可後悔的。我這個人,自私,沒長ţū́ₘ性,再重來一遭,我也還是做這些選擇。」
有些人的壞,是藏着掖着的壞。
但周文昌,卻反其道而行之,壞得明明白白。
我忍不住笑了。
周文昌也有些訕訕,忽然好奇問道:「哎,秦老闆你說,下輩子,我還是我嗎?」
這個問題其實很尋常。
我接待過不少客人,他們都有這種疑惑。
「是,也不是。」
我低下頭,確認自己臉上沒有露出半點落寞表情:「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上一世的恩怨情仇就全忘了。下輩子,雖然容貌相同,但也是徹頭徹尾的另一個人了。」
周文昌哈哈一笑:「要這麼說,下輩子的我,根本就不是現在的我。我何不把下輩子的氣運都賣給你?反正我自私嘛!」
我知道這是開玩笑。
而且,我應該跟着一起打趣的。
但不知爲何,那句「下輩子的我,根本就不是現在的我」讓我鼻子一酸,差一點就失了態。
我勉強一笑:「時間差不多,我該送你走了。」
周文昌揉了揉發紅的眼眶。
「那就有勞秦老闆啦。」
在官方的記錄中,周文昌死於突發腦溢血。
葬禮舉辦得挺高調。
尤其是他的兩任妻子互相打聽對方分了多少遺產,最後因爲分得不均打起來,更是熱鬧。
我全程旁觀。
周縝,沒有露面。
這也在意料之中。
周縝對周文昌,恨意極深。
而且感情這東西,「愛屋及烏」,周縝想必也不會待見我。
假如有心收他繼承衣鉢,我得另做打算。
打算還沒有想出來,我又碰上了周縝。
這回,是在做生意的時候,偶然遇見的。
死者是周縝的校友,林昭。
在一個平靜的夜晚,她從燕大教學樓的第九層,一躍而下。
我在林昭臨死前出現。
「假如你此生還有未竟的心願,可以把下輩子的氣運賣給我,換這輩子多活一點時間。」
就像我所有的客人一樣,林昭先是回頭看了看身邊被定格的人和物,又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

「你能讓我多活一些時間?」
「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林昭點點頭,彷彿很樂意跟我做這筆買賣。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說:「我可以跟你交易下輩子的氣運,除非你能讓我死掉,但我能聽,能看。」
入行以來,我接待過的客人不計其數,但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要求。
不過,理論上,這ṱũ⁷是可行的方案。
我斟酌着說:「我可以讓你的魂魄在人間停留,這樣,除了我,旁人瞧不見你——不過,時間絕不可以超過兩天,否則很可能會魂飛魄散。」
「我不建議這樣做,風險實在太高。除非,你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
林昭的眼神變得複雜。
夜風把她披散的頭髮吹得凌亂。
良久,她才抬起頭。
林昭生得纖弱,一望而知,是個善良而溫柔的姑娘。
但此刻她雙目通紅,好像懷揣着難以描述的深仇大恨。
「因爲,我想親眼看一看,我死之後, 我的家人會不會後悔?」
父母是我們在人世間最深的牽絆。
關係越親密, 傷害越痛苦。
而且痛楚會呈幾何倍數增長。
林昭, 不過是千千萬萬個被家人所傷的受害者之一。
我輕輕撫弄手裏的懷錶。
「成交。」
就在林昭即將徹底嚥氣的那一刻, 教學樓陰影裏突然衝出來一個男生。
腳步踉蹌,彷彿在掙脫什麼束縛似的。
不出所料,是周縝。
我佈下的時間束縛可以在小範圍內讓人和物靜止, 但周縝因爲天賦異稟, 不受我約束。
與前幾日所見相比, 他瘦了不少,兩頰都微微凹了進去。
怎麼,最近很辛苦嗎?
看周縝這陣勢,恐怕是要跟林昭說點什麼。我不緊不慢地起身,讓出一個位置。
果然, 他在林昭身邊蹲坐下來,一臉凝重:「學姐,還記得我嗎?我是周縝。」
「這個女人來歷成謎,善惡難辨, 她提出的這種交易更是聞所未聞。學姐, 你要三思。」
嘖嘖, 看來周縝對我, 成見挺多。
但從他的角度來看, 倒也合理。
十多年來不聞不問的生父突然出現,身邊帶着個行事詭異的女人。兩人離開他的奶茶店不久, 生父就突然身亡。
恐怕這些天, 周縝一直是充滿疑問, 卻無從詢問。
他這裏動之以情,林昭卻毫不動搖。
「別勸我, 我一定要做這筆交易。」
周縝有些無奈。但這畢竟是林昭的決定,身爲校友,根本無權干涉。
他垂頭喪氣地站起來, 看似想離開。
我心裏一動, 主動提議:「周同學,來都來了,你要不要留下旁觀, 看我是怎麼跟林昭交易的?」
周縝愣住。
林昭也猶豫了。
我捏着懷錶, 淡淡一笑:「既然這麼不信任我,你不妨在旁監督嘛。要是我做出些什麼有違承諾的事情, 你還可以站出來,伸張正義。」
林昭有點不好意思:「也是,我心裏也惴惴的,要是周縝能在旁邊, 我可以心安一些。」
我歪着頭, 饒有興致地打量周縝。
夜色中,他眸子黑白分明,閃爍不定。

彷彿既好奇我到底要做些什麼, 又本能地覺得ŧŭ̀ₕ危險,想要逃離。
最終,他抿脣道:「好。我留下。」
我輕微地揚了下脣角。
周縝是塊好材料。
Ṫũₐ但他天生有幾分傲骨。
這種人,一旦認定了什麼事, 就很難更改。除非能讓他親眼所見,是他自己誤會了。
我衝周縝微微一抬下巴。
「那你記住。我姓秦,名青棠。」
「不是『這個女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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