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臉

我爹說,養兔子有個禁忌。
要是兔子的臉越長越像人,就得拎出來殺掉。
我爹說這話的時候,牆角有隻兔子正在偷聽。

-1-
我拽着我爹的袖子,眼睛緊緊得盯着幽暗的前方。
那裏探出了半張白毛臉。
上半部分看上去和禿頭男人的眉眼類似。
尤其是那雙碩大的眼睛正閃着詭異的紅光,在我和我爹身上來回打轉,眼神里滿是怨毒和憤怒。
有一瞬間,我敢肯定我和白毛臉對視了。
我心跳得很快,手心溼熱。
白毛臉面向我們沒有動,狠狠地瞪了我幾眼。
然後一點一點的縮回了黑暗中。
牆角只剩下一撮在月光下隨風搖晃的野草。
我壓低了聲音說:「爹,好像有隻兔子跑出來了,還在偷聽咱講話。」
我爹愣了一下,他環顧四周,抓着我的手更緊了些。
我爹扯開一抹僵硬的笑:「哎呀,學會跟爹開玩笑了是不是?爹給你講故事逗你玩呢!」
「是假的,你別信啊。你又不是不瞭解爹,爹就愛嚇唬你。」
「快快快,咱檢查完籠子就得回去了。一會兒張大望還給咱送肉包子喫呢!」
我還想問,但看到我爹皺緊的眉毛,就不吭聲了。
南區的兔場是我爹負責照顧的。
規模不算大。
裏面有五百隻兔子。
每隻兔子都是單獨一個鐵籠子。
我爹把這些兔子照看的很好。
白天喂乾草的時候,我爹還會仔細觀察兔子的牙。
到了晚上,我們就會巡視一圈兔場,防止有兔子偷跑出來。
以往我和我爹分開行動,這樣能快點檢查完。
唯獨今天,他攥着我的手不肯鬆開了。
「阿財,別鬆手,千萬別走遠。」Ṫų⁷
我點了點頭,覺得無聊就開始數兔子。
兔子大部分都是白毛的。它們長長的耳朵耷拉在腦袋邊,遮着眼睛,正睡得香甜。
偶爾被我們手電筒的光晃了一下,動了動三瓣嘴。
我爹攥着手的力氣很大。
我抬起頭看我爹,卻發現他盯着那些熟睡的兔子,腮幫子咬得很緊。
我爹檢查的方式也不同了。
他不僅看籠子上的活插捎有沒有被扭開,還在觀察兔子的臉。
數到第 475 只兔子的時候,我爹拉着我不動了。
我跟着湊近瞧。
籠子上面的插捎關得嚴實,難得有隻兔子還沒睡。
光芒照過去,兔子的紅眼睛還在反光。
這隻兔子是東家買來的野生種兔。
東家在插捎上綁了個紅繩用來區分種兔和其他的兔子。
種兔長得還很特別。
它眼睛周圍有一圈黑毛,乍一看,像人的黑眼線。
此時種兔一動不動,正盯着我爹看,爪子扒在食槽上示意我爹給它喂乾草喫。
我爹抿着嘴脣,一言不發,往它食槽裏多填了幾把乾草,拉着我的手快步離開了。
我藏了個心眼兒,回頭瞟了一下種兔的臉。
種兔蠕動着三瓣嘴,小口小口咀嚼着乾草。
一團圓圓的尾巴微微顫動,一副乖巧可愛的模樣。
但我卻說不上來有哪裏怪怪的。
我和我爹檢查完剩下的兔子,匆匆回了打更的小木屋。
剛一進門,我爹就拿着棍子把門和窗戶都頂住了。
昏黃的燈泡底下,黑色的小蟲繞着飛。
光亮照出我爹滿是汗珠慘白的臉。
我爹說:「阿財,先別睡覺。」
「白天我給種兔換完草墊子之後,插捎上的紅繩結ẗųₚ該是朝外的。」
「但是我剛剛檢查才注意到,紅繩結是朝裏的。」
「籠子門打開過,那兔子跑出來了。」

-2-
我爹又仔細問我:「阿財,你不是說你看到有兔子在偷聽嗎?」
「你看沒看清楚那隻兔子的臉長什麼樣?」
我一想到那個畫面,雞皮疙瘩就起了一身。
「只露出上半張臉,像個禿頭的男人,有鼻子有眼的。」
我爹拍了下大腿:「壞了,還是讓它成了!我天天檢查,咋就沒看住呢……」
我有些急了:「爹,你不是說你嚇唬我呢嗎?」
我爹捂住我的嘴,悄聲說:「我那是騙它呢。」
「要讓它聽到了,保不準會幹出啥壞事兒。」
「爹和你說過,兔子是陰物,成了精的兔子沒有一個好東西。」
「沒想到它還是對咱們起了疑心!」
我攥着小刀抖得厲害:「不就是一隻長得像人的兔子嗎,有啥好怕的……」
我爹死死地盯着窗外,把我拽到他身後。
「阿財,你年紀小不懂。」
「養兔子有得是門道講究。」
「你是不是覺得兔子看上去柔弱好欺負?爹告訴你,這兔子打起架來,不拼個你死我活、不見血,是不罷休的。」
「爹要是問你,母兔子下崽爲啥要往籠子裏多加水,你能答上來不?」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搖了搖頭。
我爹又說:「兔子繁殖力強,所以也會自己控制數量。要是渴了,它會喫掉自己的崽子,喫肉飲血。」
我覺得太荒誕了,還是問了一句:「兔子不是食草動物嗎?」
我爹回覆我:「是食草動物。可要是缺營養了,它還是照喫不誤。」
「而且一旦嚐到味道就會上癮。所以養兔子得格外細心,實在不行就塞進去一隻雞給它過過癮。」
我想了想也有些後怕了。
「爹,那咱們剛纔咋不直接把種兔弄死呢?」
我爹嘆了一口氣:「成了精的兔子會迷惑人眼,你跟它面對面硬剛就中了計了,保不準刀子扎得就是自己,或者是自己的親人。」
「兔子蔫壞愛搞些見不得光的,咱們也得學着點兒它,用背地裏的陰招對付它。」
正說着話的功夫,門被敲響了。
我爹眼疾手快捂住了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聲。

-3-
門有兩米那麼高。
正常人敲門的話,聲音該是從門的上半部傳來的。
而這個敲門聲是從門的底部傳出來的。
我爹拿過我手裏的小刀,躡手躡腳得靠近門。
他問:「誰啊?」
外面沒有人回應。
唯獨敲門聲越來越大,甚至給人一種撞擊的感覺。
我接到我爹的眼神示意後,悄悄地扒在窗戶邊往外看。
夏夜寂靜,但今天晚上奇怪得很,草叢裏的蛐蛐都沒有叫,星星也隱藏在雲層裏,放眼望去一片漆黑。
我爹有耐心,他這次把刀子貼近了門縫底部。
他問道:「是誰啊?」
外頭這次有了蒼老沙啞的回應:「老兄,我來借點香油喫。」
一聽到是人說話的動靜,我鬆了一口氣,我爹卻給我使眼色不讓我動。
「這大晚上的你能用香油做啥喫?」
「香油燉肉滋味兒美。老兄,你借我點油,我給你留一碗肉湯。」
我爹嘴角上揚,冷笑了一聲:「行,兄弟,你把手伸到門縫這兒,我給你擠點香油,你可得接住了。」
對面沉默了很久。
過了一會兒,一個戴着膠皮手套的手伸進來了。
我爹又問:「大夏天的爲啥戴手套?」
那人說:「我體毛重,怕嚇到你。」
我爹「哦」了一聲,抓着刀子又快又狠地紮了下去。
我都沒反應過來,門縫底下就沒東西了。
刀子只扎中了皮手套。
裏面還夾着幾根白毛。
門外隨即響起了一陣尖細的怪笑:「嘻嘻嘻……」
聽到這令人惱火的動靜,我爹拳頭攥得咯咯響。
他臉色鐵青得嚇人,抓着刀就要衝出去。ŧůₕ
我敏銳得察覺到我爹的狀態好像不太對勁,趕緊抱住了我爹的腰身。
「爹,你讓它迷了眼了!千萬不能出去啊!」
我這一喊可算把我爹喊回了神。
我爹打了個噴嚏,從鼻孔裏摳出一根白毛。
「這畜生,八成在我檢查籠子的時候就給我下套了!得快點把它處理了!」
沒等我們喘息一會兒,門又被敲響了。

-4-
我繃緊了神經,聽到外面有人說:「叔……我來送包子來了。」
原來是張大望。
我爹謹慎,逮住他多問了幾句:「包子是啥餡的?」
張大望敲門敲得更快了,語氣都有些發抖。
「叔,不是你說要豬肉大蔥的嗎?叔,你快點把門開開唄,我害怕……」
我爹這纔開了門。
張大望比我大一歲,只不過是個小瘋子,大夏天還穿着長袖衣裳,懷裏抱着一個竹屜子。
裏面的包子還熱乎着,散發着鮮香氣。
我饞得口水直流,迫不及待就喫了一個。
「大望,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啥?」
我爹這麼問他,張大望傻里傻氣得笑:「看見了。」
「有隻兔子,一直蹲在你家窗戶根兒底下,我尋思兔子好玩,就多看了幾眼。」
我爹一臉大駭得抓着張大望肩膀搖晃:「那兔子蹲了多久?」
張大望被我爹搖得作勢要吐。
我爹趕緊鬆開了他,張大望指着時鐘說:「從八點多到現在。」
我和我爹對視一眼,心裏暗道不好。
那死兔子玩跟蹤,還把我和我爹說的話全偷聽去了。
難怪試探性得敲門。
這地方是建三江,每年都有邪乎事兒。
我一陣後怕。
要是開了門,保不準讓兔子引到哪兒莫名其妙就死了。
我爹看着張大望,怕他自己回家再在路上出事,就讓他先在這裏對付一宿,明早上再回家。
張大望是個孤兒,沒人管他,聽我爹這麼說,大大咧咧得住下了。
後半夜外面也沒有什麼怪動靜了。
我和我爹睡得很不踏實。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熱好了包子之後,我就跟我爹邊喫邊往外走。
剛走到兔場,看到那一幕,我下意識尖叫出聲。

-5-
兔場的角落躺着一隻被喫了腦袋的野雞。
黑紅的血沿着水泥地蔓延成蛛網形狀,雞毛散落一地。
我爹指着雞脖子上的牙印說:「牙都長出來了……再不處理那畜牲,要出事。」
我爹說,食草動物和食肉動物的牙不一樣。
食草動物的門齒爲了割草會長得平整。
食肉動物的犬齒用來刺破動物的喉管會生得很尖利。
我這纔想起來種兔有哪裏不對勁了。
它的牙是尖刺形狀的。
就連咀嚼草的模樣也很生硬,像是在嚼蠟。
我爹捻了捻地上殘留的痕跡,悄聲說:「阿財,你去村長那兒用座機給東家打個電話,就說種兔得了瘟病,必須處理了。」
我點了點頭,咬着包子就往村長家跑。
在那個年代,村裏安座機的人家少之又少。
村長看我來了,往我兜裏揣了一大把糖,也沒收我鋼鏰。
東家也是個明事理的。
得了允許之後,我趕緊往兔場跑。
這個時候,我卻和張大望打了個照面。
他跑得同樣快,捂着臉頰,血從手指縫裏淅淅瀝瀝得往下落。
「阿財!別回去!兔子咬人了!」
他朝我喊着,我心裏頓時揪成一團。
壞了,我爹還在兔場!

-6-
張大望拉住我的胳膊不讓我回去。
「我看到你爹跟着兔子跑了。」
他說着,眼圈越來越紅,臉上的傷口外翻,幾乎破相,淌着殷紅的血。
我着急把他甩到一邊,不忘記跟他說:「快去跟村長報信!」
張大望不聽,咧着嘴大哭,邊哭邊往山上跑。
我怕他出事兒,趕緊跟了上去。
跑了幾步,張大望回頭看了我一眼,撲上來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亮。
「你跟着我走?那就跟着我走吧!」
他邊說,邊拽着我往前走。
明明他的力氣並不大,我卻掙脫不開。
我隱隱約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強撐着打起精神,被他拽着往山上走。
天邊滾過來一團烏雲,遮天蔽日,幽暗的樹林深處偶爾有沙沙的怪響。
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腦子越來越迷糊。
張大望嘴皮子不停動着,好像在說些什麼。
當我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林子間起了霧。
白濛濛的一大片,空氣潮溼,腳下的泥路也滑膩起來。
心裏的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
我盯着張大望的後背說:「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我還要找我爹呢!你快鬆開我!」
張大望沒回頭,只一味得走:「你爹跟着兔子跑了啊。我帶你去找你爹,我帶你去找你爹,嘻嘻,我帶你去找你爹……」
他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聲音聽起來像喉嚨卡了東西,嘶啞難聽。
我盯着他的後背,抬腿使勁兒踹了他一腳。
這一下猛勁兒我摔了個跟頭,後腦勺差點磕在石頭上。
也是這一瞬間,我感覺眼前有一層白紗似的東西消失了。
等我再站起身,張大望不見了。
四周的濃霧沒有消散,我走了幾步,踢到了上貢用的碗。
一陣風吹來稀釋了濃霧,我赫然發現,我腳下踩着的竟然是一片老墳圈子。
再往前走,是一處遷完墳留下的深坑。
裏面豎着插了不少尖銳的破碗碎片。
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想起我爹以前和我說:「精怪攔路,唯獨兔子特殊。以後在山路上看見兔子攔路,你不動它也不動,你一動它就跑,千萬千萬不能追上去。一旦追了,就回不來了。」

-7-
所以跑出來的不是張大望,是那隻被我爹打傷的種兔。
我不敢動了。
也不敢大聲喊,怕那個假的張大望再回來。
我只能警惕得看着周圍。
「沙沙——」
有什麼東西在緩慢靠近。
一陣淺淺的呼吸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猛地轉過身子,握緊了褲腰上彆着的小刀。
濃霧中有一道身影逐漸靠近。
「阿財?你咋在這兒呢?!誰讓你過來的!」
是我爹。
我爹很生氣,他打了我幾下,揪着我的衣領子把我往山下帶。
「那種兔被我打傷了,它跑得也太快了,我還讓它迷了眼,原地打轉轉了半天……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兒,我不是讓你在家好好待着嗎?誰讓你跑出來的?」
「精怪上山,你跟着它,就會讓它扒皮吸骨髓喫了,只留下一堆白骨,你懂不懂?你要是被迷了眼,出了點啥事兒,爹這心裏該有多難受?」
我爹絮絮唸叨着,我的手指尖卻陣陣冰涼。
不對啊。
我爹讓我去村長家給東家報信兒,沒讓我待在家裏啊……
一股濃重的泥土潮溼味兒混着腥羶氣鑽進鼻腔。
我爹還在唸叨着:「不懂事兒的小孩兒欠收拾……等下了山,你看我咋收拾你……」
可是……
我看着道兩邊密集的灌木叢,不安的情緒幾乎將我裹夾。
這並不是下山的路啊。
我後背的汗浸溼了衣裳,我攥緊了刀把,勉強張了張嘴:「爹……咱們,咱們好像走錯了吧?」
我爹身形一頓,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步子加快了起來。
我被石頭絆了一下。
下意識低頭看過去,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
在這片寂靜空蕩的山林中,我恐懼得連呼吸聲都重的很明顯。
因爲我看到我爹寬鬆的藍色褲腿下不是他常穿的小紅襪和膠皮鞋。
而是一雙巨大的、長滿了白毛、露出尖銳指甲的粗壯兔腳。

-8-
「我爹」站在原地,不動了。
他鬆開了對我的桎梏,任由我往反方向跑。
但是我再怎麼淡定,這一連環的陷阱下來,我也是嚇得四肢發軟,趴在地上往前爬,指甲裏都塞滿了泥。
爬了一段路,我後背一沉。
我稍微偏了偏頭斜着眼睛往後看,正對上種兔紅色的眼睛。
詭異的是,種兔的臉下半部分是兩瓣蠕動的兔嘴,上半部分是禿頭男人臉。
它坐在我的身上,呲着尖利細密的牙,「嘻嘻」得笑。
甚至還往我身上撒了一泡熱尿。
我腦子暈乎乎的,直接泄了力氣,一頭扎進土裏沒了意識。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村長坐在我的牀邊,手裏捏着一撮兔子毛,嘴裏振振有詞。
我想張嘴說話,喉嚨乾澀,像喫了一大把辣椒,火辣得疼,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爹和村長背對着我,還不知道我醒了。
村長說:「那畜牲可不好對付啊……」
我爹語氣很着急:「我活了大半輩子了,頭一回碰到這樣兒的。」
「要不是咱們速度快點……唉。可惜還是讓它給跑了。」
村長抽了一口煙:「它還會回兔場的。那些像人的兔子,它們的臉一開始會越來越長,像大長臉,醜的不得了。」
「等長得像人臉就晚了。現在那畜牲也快成氣候了,阿財被它撒了尿,陽氣都快被澆滅了,再被它騙一次就晚了!」
我爹餘光瞥見我正眨巴着眼睛,趕緊和我說:「阿財醒了?你別怕,你鼻子裏塞着的兔毛都被摳出來了。你是被它迷眼了。」
「今天晚上,你在屋裏和張大望待着,誰敲門都別開。」
我押了一口水潤嗓子,一想到那半張男人臉就陣陣心驚。
我爹又說:「種兔把肉包子的肉餡偷喫了,只剩個皮。無論是什麼肉,它都已經在喫了。」
「今天晚上必須把它處理了。」
我爹說完,村長果斷拿了一張大網就朝着兔場的ṱŭ₃方向走。
我爹跟着走之前,把手裏捏着的紅布塞進我手裏。
他的皺紋爬滿了眼角,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緊張。
「阿財,記住,千萬別開門。」
「聽爹的話,誰敲門都不要開!」
我第一次看到我爹露出這樣的神情,鼻涕眼淚往外流。
「那萬一你們有啥事兒呢?」
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你就聽敲門聲。如果是從底下傳來的,就別開。還有個法子,你從門縫底下偷偷看,兔子不會穿鞋,只會穿襪子。」
他說完這句話,村長就在遠處喊他。
「咱得快點兒!晚上陰天,下雨的話就更不好抓那畜牲了!」

-9-
我爹應了一聲,匆匆囑咐我:「你要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就把那紅布遮眼睛上!」
大人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就強撐着力氣把桌子什麼的都堵在了門口。
連窗戶都被我用被子遮得嚴嚴實實。
屋裏昏暗,我把燈打開,盯着牆上的掛鐘心裏越來越慌。
張大望先前也被迷了眼,還沒睜開眼睛,躺在炕上昏睡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大望醒了。
他坐起身子環顧四周,看到我拿東西堵了門窗,帶着哭腔說:「兔子要喫人!兔子能把人的手指頭咬掉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攔着他,他偏要掙脫,和我廝打了起來。
「不行!我爹說你家只有你一個人,你要是回去了,種兔挑落單的,把你禍害死了咋辦?」
張大望聽不懂我的話,只一味的往門那兒走。
打鬥間,我遮在窗戶上的被子都被他拽下來了。
張大望捱了我一巴掌,這才消停了。
可當他抬起頭,看着我身後的窗外,他突然張開嘴巴,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我回頭看了過去。
被烏雲掩住日光的天空陰沉昏暗,外面的景色都蒙了灰紗似的,只有一雙明亮的紅色人眼睛,正透過玻璃窗戶往屋裏看。
它和我對視了。
然後一瞬而過,門底部傳來了巨大的撞擊響聲。
張大望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了。
我又怕又急,只能把凳子也搬過去堵着。
種兔的力氣很大,門底部都快被它撞爛了。
它邊奸笑邊把嘴從門縫底下伸進來,我眼疾手快,抄起長凳拍了過去。
這一下子之後,門外沒了動靜。
天色陰沉。
雷聲躲在一大團烏雲裏頭轟隆隆的響。
毫無預兆,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
雨勢大到要起霧似的,外面什麼情況我都看不清了。
「咯吱——咯吱——」
慢慢的,有腳步ṱű̂ₜ聲靠近了。
隨即,門再次被敲響。
聽上去是村長很着急的聲音。
「阿財啊,快把門打開!我們讓那兔子咬傷了!快點開門!」
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門頂部開始往下掉灰。
張大望嚇哭了:「不開!我不開!」
那敲門聲從門中間那塊兒傳來的,我鬆了一口氣,剛想要開門,突然想起我爹的話。
於是我趴在地上偷偷順着門縫往外看。
就這麼看了一眼,我渾身都涼了。

-10-
我看到了一雙穿着帶補丁的紅色襪子的腳。
再往上仔細看,卻能看到露出來的白毛。
那襪子是我爹的!
門外那個東西還在模仿村長的語氣說:「你這孩子咋這麼不懂事兒!快開門!把門打開!」
我擔心我爹,頭腦一熱,推開堵門的桌椅,把紅布綁到了眼睛上。
打開門的同時,我把腰上綁着的刀子刺了過去。
「噗嗤——」一聲,一股熱熱的液體噴到了我臉上。
我摘下紅布,入目的卻是一隻被扒了皮掛在鐵籠子上的兔子。
這裏是兔場。
我落單了。
大概在我開門打算和種兔面對面硬剛的時候,就被它迷了眼走到了兔場。
又或許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握着刀子環顧周圍的環境。
兔場一大半的兔子都死了一樣。
它們沒了皮毛,露出棕紅色的肉,三四隻兔子被豎着掛成一串,密密麻麻形成數道門簾似的,每一串大概都能垂到我的腳踝。
天色將晚,兔場的燈忽閃忽滅,隱隱約約有道黑影從深處閃過去。
我推開一串兔子,撲鼻的血腥氣燻得我彎腰大吐。
擦乾眼角的淚花之後,我面前的那串兔子底下,多了一雙白毛兔腳。
慌亂起身的一瞬間,兔腳就不見了。
我的身後傳來了怪異的聲音。
那聲音一開始還很輕,然後越來越重,也離我越來越近。
我強壓住尖叫扒開一串又一串兔子就往前跑。
我爹和村長的聲音在我身後不住得交替着響起。
「阿財,你別跑啊!你不是看到那兔子長了張什麼樣的人臉嗎?來跟我形容形容!」
我從來沒覺得兔場這麼大過。
彷彿怎麼跑都跑不出去一樣。
起初身上沾着星星點點的兔子血,跑得久了,滿身都是血,鼻腔裏都是甜膩令人作嘔的腥味兒。
種兔像是在捉弄我,我控制不住喊出了聲兒,追我的聲音才消失。
我累得癱坐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了。
等我緩好了精神,已經死了的那些兔子猛地張開三瓣嘴,發出尖細的慘叫。
我第一次聽到兔子會叫。
心頭一緊,粗喘着氣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轉頭,正對上藏在兔子串後面的那半張男人臉。
它探出毛茸茸的腦袋,露出牙齒衝我笑。
「這下你看清我長什麼樣兒的臉了嗎?還嘴不嘴賤告狀?」

-11-
我想起不知所蹤的我爹ṱü⁾和村長,往後退了幾步,把紅布遮在眼睛上,一陣陣燒焦味兒鑽進我鼻子裏。
眼睛熱乎乎的,我再摘下來紅布之後,果斷拿着刀子對着種兔捅了過去。
下一秒場景變作漩渦,飛速向着中心旋轉。
種兔「嘻嘻」得奸笑個不停。
只一瞬,我的眼前一片清明。
要不是我爹躲得快,那把刀子就插中他的心窩了。
一看到我,我爹的臉色就很難看。
「阿財!你怎麼在這兒!?我不是叫你在屋裏好好待着嗎?你一個人出來的?」
我打了個噴嚏,鼻孔裏飛出一根白毛。
那些兔子還在籠子內,老老實實得嚼着乾草。
我把我又被種兔迷了眼的事情說了。
村長提着土槍急得直嘆氣。
「哎呀!我都說過了!不能再被它迷惑的!你身上的陽氣本來就讓它澆得快散了,這下再抓不住它,你就……」
我爹把我耳朵堵住了,兩個人又說了些什麼,神情凝重。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兔場的棚頂是鐵皮的,雨聲就更加明顯。
我就只能看見兩個大人的嘴在動。
一隻兔子而已,怎麼處理起來這麼費勁呢?
我不敢往深處想。
種兔把我引到這兒,想借我的手殺了我爹,沒了能與之抗衡的力量和後顧之憂,它就好對我下手了。
真夠狡猾的。
想來想去,我恨得牙根癢癢。
我爹還在擔心一個人在屋裏的張大望,村長卻說:「阿財看見那種兔的臉的時候不該說出來的。現在它盯上了阿財。三次迷惑、澆滅陽氣,等再喫一口阿財的肉,就能借走阿財的運氣。」
「人沒了運氣會咋樣?」
我急着追問,村長瞥了我一眼,沒再接話茬了。
但是我心裏明鏡一樣,人沒了運氣,會死。
我爹抓着我的手領着我往外走。
「爹先把你送回去,這次你把紅布遮眼睛上,可別再摘下來了!」
我擔心我爹,心裏不願意,沒想到村長比我更不願意。
「那不行,種兔就是奔着她來的!她要是走了,咱們抓不着種兔,日頭長了,成了攔路拉替身的山精,這方圓百里誰還敢來?」
我爹也惱了:「你怎麼這樣?她還是個孩子,能做誘餌嗎?」
村長一點也不客氣了:「你個外來戶,在自己村裏讓人排擠得待不下去,跑建三江打工看兔場,你別忘了是誰給你介紹的。我看阿財這孩子聰明,跟我孫子一個學校能幫襯點學習,要不然誰理你?」
村長這句話說得很傷人。
我看着我爹鬢角雜亂的白髮,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落寞,卻還是一步也不肯退讓。
村長越說越激動,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
整個人的氣血都浮在皮膚上一樣,紅得像煮熟的大蝦。
哪怕是再愚笨的人,都能覺察到他不對勁了。
「孃的,這麼自私,老子弄死你……」
村長啐了一口,抄起土槍就要打我們。
我爹大喊了一聲:「阿財快跑!種兔想讓咱們自相殘殺!」
下一刻,「砰——」的一聲,槍響了。

-12-
我看着我爹的胸口,他沒事。
我又看了看我,也沒事。
那打中的……
這麼想着,我順着我爹和村長的眼神往我身後看去。
一層接一層的兔籠子後面,倒着那隻還沒來得及把半張男人臉藏起來的種兔。
我爹把我推到一邊,大步上前,一手揪住了種兔的兩隻長耳朵。
種兔的後腿上出現個被槍打的血洞,嘰嘰歪歪得叫。
我爹果斷把種兔綁了個結實,扔進籠子裏不顧它尖銳的慘嚎。
「你真陰,你真陰。」
種兔說着蹩腳的人語,眼神陰毒得看着我爹。
我爹不理它,伸出手要提籠子。
種兔兇狠得撲上來咬穿了我爹的手套。
它瞪着紅紅的眼睛,三瓣嘴蠕動着,像是在磨牙。
「兇殘的畜牲!看我不把你殺了喫……」
村長話音未落,我爹就捂住了他的嘴:「別提那個詞兒!兔子本身就會喫肉的,它能聽懂!」
這下誰也不吭聲了。
我爹拿着棍子把兔籠蹺到了木屋門口。
然後他就和村長進屋商量事兒了。
「不能面對面殺它,這可怎麼辦?」
「要不是你想了個招兒,咱怎麼可能打着這偷聽的畜牲?唉,怪我槍法不準,沒一槍打死它。」
……
後面我爹和村長說些什麼我也聽不清了。
張大望蹲在兔籠前盯着種兔出神。
「阿財,我想起一件事兒。我老姑剛結婚那會兒我爹就給她養了一隻肉兔子。」
「等我老姑生小孩坐月子的時候,肉兔長到半米那麼長,特別兇,總是從角落裏突然跳出來嚇唬我。還會咬雞,撲大鵝。我家剛出籠的肉包子都被它偷喫的只剩個皮,賣都沒法賣。」
「它的臉也是這樣,長長的,像個大長臉男人。我爹說得把肉兔宰了給我大姑補身子。他說話的時候,肉兔就在豎着耳朵聽,我爹說完,肉兔就趴在窗戶上往屋裏看。」
「我記得那天,它的眼睛特別紅。我害怕,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我家肉兔就不見了。我爹說肉兔估計是被人偷了。現在想想,它是自己跑了。」
張大望說完,扭過頭看我。
「那肉兔子不見之後,沒幾天我爹也失蹤了。我說我爹是讓肉兔引走了,誰都不信。」
「阿財,這隻種兔比害死我爹的肉兔還厲害,你們想把它弄死,它就會迷你們的眼睛讓你們自相殘殺,還不如……」
我看到他的動作,頓感不妙,趕緊撲上去阻止他。
但還是沒來得及。
張大望把籠子上的鐵絲擰開了,還把插捎拔了下來。
種兔盯着他,又盯着我,「嘻嘻」得笑,轉身跑進草叢裏沒影了。
我扯開了嗓子大吼:「爹!種兔讓張大望放跑了!」

-13-
種兔只留下地上的一串血跡。
村長氣得七竅生煙:「張大望!瘋子有時候還清醒呢,我看你是傻子吧!」
「快追!種兔受了傷跑不了多遠,這次還是那個招數,你在後面,我往前走。兩面夾擊不信打不死它!」
我爹商量完對策,就要和村長上了山。
我也想跟着去,張大望卻把我拉住了。
他臉色很難看,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驚慌:「你別去,種兔的行蹤是被你吐露出來的,它恨都恨死你了,我不放它走,它氣性越來越大,等憋不住了, 晚上寧願和你拼命。」
「到時候你不死也得扒層皮!你信不信,你爹和村長什麼也找不到的。趁它上山躲起來養傷的功夫,快收拾行李趕緊走吧, 別回來了。」
我看着張大望營養不良枯黃乾瘦的臉, 他不像在撒謊。
張大望又說:「你別以爲成了氣候的兔子好對付,而且那還是公的種兔!強迫它繁衍,交配完的子孫後代又被當肉兔喫了,它心裏本來就有怨氣,先遭殃的就是你爹,然後就是東家。」
「ŧůₐ我爹就是被肉兔引到山上再也沒回來過。你爹對我好,我不想害你們。實話告訴你, 第一天晚上我給你家送包子的時候,它不止蹲在窗戶根底下偷聽!」
我一臉大駭得看着他,等他接着往下說。
但是張大望點到即止,只ƭų₂說:「要不然它怎麼次次盯着你,還能迷你的眼?你以爲你先看到它長出人臉的, 孰不知它早就盯上你們了!」
「要不是你發現它偷聽, 和你爹說了,人心有防備了, 壞了它的好事兒和道行,它跑出來的那天就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得弄死你們了!還看不出來嗎?它借你的運磋磨你, 那是因爲它想和你同歸於盡!」
張大望說完, 我後背的冷汗都把衣裳打溼了。
他說完這些話就又犯了瘋病,稀裏糊塗得抱着竹屜子要回家。
我沒攔他, 轉身跑屋裏開始收拾東西。
沒一會兒村長和我爹就空手回來了。
村長陰沉着臉,要打電話搖人。我爹看我大包小包的裹好了東西,問我怎麼了。
我把張大望的話一說,我爹也一陣後怕。
等坐上大客,我們連夜跑路了。

-14-
沒想到在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的功夫,司機突然急剎車。
我直接撞在前面的椅背上,腦子清醒了一大片。
車上還有別的乘客,都探着腦袋往前看。
明亮的車燈照射下,一隻兔子就攔在車前,它望向車內, 猩紅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
還「嘻嘻」得笑,像是在找人。
無論司機怎麼打喇叭, 它都不動。
司機是個急性子, 邊罵罵咧咧的邊提着鐵鍬要下車。
一個大娘把他喊住了:「你幹啥去?快點開車啊!」
那些着急趕路的乘客紛紛表達了不滿。
「快點開車!」
「誰家兔場的兔子跑出來了, 傻乎乎的站那兒不動彈。」
「畜牲不會動, 你是人, 你還不會動嗎?」
司機被惹急了, 直接一腳油門開了過去。
兔子大概也沒想到, 惡狠狠地往車上瞪了一眼,就要往旁邊的車道走。
它橫穿馬路, 沒看到一輛車也開了過來。
它急得往前竄, 可還是呈拋物線的形狀,被撞飛了,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圈,掉在了草叢裏。
大客車緩緩啓動。
我偷偷往窗外看了一眼。
小車司機以爲自己撞到人了, 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指着一小灘血剛要哭。
可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撮兔毛。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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