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媳的救贖

我是一個惡毒婆婆,兒媳過門後,我怎麼也看不順眼。
她總是睡到日上三竿,也從不會找活來做。
我罵她是懶鬼,害蟲,賠錢貨。
「當年我剛生下孩子,喘了口氣就下地幹活!」
「大冬天的月子也沒坐就到河邊去洗衣服,掉進河裏差點淹死!」
「好不容易爬上岸,回去就發高燒,還是天不亮就起來做飯。」
「就這他爹都還嫌我放多了鹽,抄起栓門的棒子就往我頭上砸!」
兒媳愣愣的看着我,伸手去摸我額間那條長長的疤,滑下兩行淚來。
「您受了多少委屈啊。」
我想說『誰不是這麼過來的?』,話卻全都哽在了喉間。
像荒山裏忽然起了一場霧,我乾涸的眼睛居然泛了些水氣。
我喫了一輩子的苦,便以爲喫苦纔是常態。
直到今天,有個人,替我流了一場淚。
她說,我受了好多委屈。

-1-
我真不知道我兒子是怎麼瞎了眼,娶了個什麼樣的千金寶貝回來!
我兒子叫大海,兒媳叫珍珍,往日裏他們小兩口是住城裏的,我住在山裏的老房子,平時沒什麼來往,因此我對這位兒媳也只模糊些有些印象。
今年是給他爹上墳,這混小子才帶着媳婦回來住兩天。
他們夜裏纔到,我燒了一桌子硬菜,兒媳卻撇撇嘴,把面前的碗筷推了推:「怎麼都是大油大葷的,坐了一天車,我頭昏,實在沒胃口?」
「家裏有沒有面包?要是有點果醬抹着喫就更好了。」
我冷着臉從鍋裏摸出兩個饅頭,又拿了瓶辣椒醬扔到她面前:「沒那種高端洋貨,只有這個,愛喫不喫。」
兒媳眉頭一皺,顯然是有些生氣:「沒有就沒有嘛,那麼衝幹什麼?」
兒子趕忙在中間打着圓場。
「辣椒也是植物果實,辣椒醬怎麼不能算果醬呢?饅頭也是穀物磨面做成的,稱一句中式無糖小麪包也不爲過。」
「那饅頭夾辣醬,怎麼就不能算果醬抹面包了呢。」
兒媳婦嘗試繃着臉瞪他,但沒忍住笑出了聲,最後還是試了試,頗有些驚歎:「還蠻好喫的嘛,媽,這辣椒醬怎麼做的?您教教我唄。」
我也不搭話,沉默的喫完了飯。
兒媳喫完飯便去院子裏溜達了,兒子幫我收拾碗筷時悄悄說着:「媽,真真從小在城裏長大的,跟咱家不一樣,她從小喫那些東西喫慣了,不是刻意給你甩臉色。」
我呸,就知道向着媳婦說話!
我越看兒媳越不順眼。
夜裏山上風大露重,她瘦的跟竹竿子似的,還拉着兒子在往山上跑,說要去看什麼螢火蟲。
兒子居然也縱着她,跟着她一塊胡鬧,兩人手拉着手出了門。
我在後邊追直喊:「天黑了!莫上山!當心被狼叼去了!」
兒子連連擺手:「不怕不怕,都什麼年代了,山上早就沒狼了!」
兒媳也遠遠的喊着:「沒事兒!您回去就先睡吧!我們帶了鑰匙,用不着擔心!」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
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夜裏聽見開門聲和兩人的嬉鬧,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裏更加埋怨這兒媳淨會找事兒。
第 2 天,日上三竿,我把飯都做好了,喊了兩聲也沒人應。
直到喊第 3 遍,兒子纔起來,打着哈欠ŧüₜ說:「媽,我們先喫吧,珍珍還要再睡一會兒。」
我當即反對:「這哪成啊!她回孃家一說咱們喫飯都不等她,還以爲咱家苛待她呢!」
我又進了屋,連叫了兩聲,她只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不去不去,說了不去!讓我再睡一會兒!」
我頓時一惱,上手把被子一掀,她才從牀上起來,髮絲凌亂,滿眼怒氣:「幹什麼呀!」
她倒還先生氣了?
我也氣上心來:「我都做好了飯來叫你都不肯去喫?你個懶鬼!」
她指着我氣的直哆嗦:「你罵我什麼?」
我叉着腰高聲道:「我罵的就是你!你個懶鬼!害蟲!賠錢貨!」
「當年我剛生下孩子,喘了口氣就下地幹活,大冬天的月子也沒坐,就到河邊去洗衣服,掉進河裏差點淹死,回去就發高燒,還是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就這他爹都還嫌我放多了鹽,抄起栓門的棒子就往我頭上砸!」
我還要繼續說下去,話卻忽然噎在嘴邊。
她呆愣愣的看着我,眼淚簌簌的往下落。
眼裏流露出的,竟然是心疼。

-2-
兒媳在我面前落淚,我其實是有些手足無措的。
尤其是她抽抽搭搭的,竟然伸手撩開我額前的碎髮,指尖輕輕拂過那道早已褪色的傷疤。
「您受了多少委屈啊。」
我想說『這有什麼,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我想說『我還算好的呢!那時候天天有人被自家男人打死!』。
我想說『知道自己現在是在享福了吧?』。
可我說不出口。
我喉嚨裏不知堵上了什麼,一時間竟有些哽咽,眼裏荒山起霧一般的泛起淚花。
就在這時,聽到聲音的兒子推門而入,滿臉都是擔憂。
我慌忙擦擦眼睛,咳嗽兩聲強裝鎮定:「趕緊出來喫飯。」
只說完這一句,我便推開兒子,逃似的離開了,餘光瞥見兒媳撲進兒子懷裏,抽抽搭搭地念叨着:「媽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在院子裏亂轉,也不知在心慌些什麼,只是手裏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只能一遍遍的往衣服上抹。
恍惚間想起,還有道菜沒上桌,我又去了廚房。
煤爐上的瓦罐裏燉着土雞湯,我剛放了山藥,又撒了把枸杞才往桌上端。
山裏冷,她那麼瘦,要喫些暖身補氣的。
兒子兒媳已經坐在桌前等着我,我把瓦罐往桌上一放,他們卻都不動筷。
我繃着臉問:「怎麼又不喫?」
兒媳沒應我這話,而是一把捧起了我的手:「媽,跟我們到城裏去住吧。」
「我們在城裏有樓房,有保姆,我和大海養您,您什麼都不用幹,就在家裏歇着享福就行。」
我嚇了一跳,像是被她眼裏的真摯情感燙到,連連擺手:「瞎說什麼!你們小兩口過得好好的,我去湊什麼熱鬧?」
「再說了,我在這山裏住了那麼多年,早都住習慣了,不去不去,反正我不去!」
兒媳仍然沒有放棄,仍在不斷勸說,但我就是一口咬死了不肯去。
最後還是兒子嘆了口氣,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其實早在兒子結婚前,就有過把我接到城裏去的想法,多次勸說都被我回絕了。
我在山裏出生,在山裏長大,在山裏成家,在山裏生娃,在山裏過了一輩子了,紮了根。
我走不出這座山的。
喫完飯後,我讓他們收拾收拾,準備上山去燒紙。
燒完紙,他們也就該回城裏去了。
爬上山,我指着面前雜草叢生的小土堆給兒媳認:「喏,這就是。」
「那個害人的死鬼喝多了酒,在大海上大學的時候就躺在牀上動不了了,我端屎端尿伺候了 5 年才把他送走。」
「那時候家裏一丁點錢都沒了,要不是大海爭氣,自己賺學費還往家裏寄,真不知道那 5 年怎麼熬。」
我絮絮叨叨的說着,兒媳卻忽然冷不丁問我:「那爲什麼還要伺候着他呢?」
「您不恨他嗎?」
「他對您那麼不好!這要是我,我沒趁機報復就是我人品高尚。」
我一驚,下意識反駁:「他還是很好的……」
「哪兒好了?」
我說不上來,也在心裏默問。
哪兒好了?

-3-
兒媳見我不說話,瞪了一眼矮矮的墳頭,竟然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頓時一顫,回過神來,衝上去並要撕她的嘴:「你反了天了!」
兒子連忙攔在我們中間,直叫我消消氣,一個勁兒給兒媳使臉色,明顯是讓他道個歉,這事就結了。
兒媳卻哼的一聲把臉一扭,就假裝沒看見,兒子沒辦法,只能又來勸我。
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我狠狠的敲了這不孝子一頓,下山路上再沒理過他倆。
但這一路上,兒媳那個問題在我腦子裏一直轉。
那個死鬼到底哪兒好了?
「哎呀,他到底沒打死你,男人哪個不都這樣嘍,你已經算好的了。」
「是啊,至少他不賭錢,不亂搞,酒也喝的少,隔壁村那個小芳你還記得不?你倆還是一塊長大的呢,前些天被她男人打瞎了一隻眼睛。」
「是啊,他已經很好了,忍忍吧,都是這麼過來的……」
「……」
我狠狠的拍了把臉,把這些早就入了土的話扔到腦後,收拾收拾又出了門。
兒媳問我:「您上哪去?」
我回頭瞪她:「要你管?」
兒媳不再說話,我七彎八拐,在後山的一棵大樹下燒了些紙,絮絮叨叨的說着話。
「大海現在出息了,讀了大學工作也好,找的媳婦兒也漂亮……」
忽然,一隻細嫩白皙的手伸過來,也拿過一些紙錢燒着。
我驚訝回頭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兒媳,問:「你怎麼來了?」
我明明留着心,身後沒人跟着的。
「我問了大海。」火光在兒媳的臉上忽明忽暗:「他說您每年燒完香後都會悄悄出一趟門,每次都是來這兒。」
我更覺得奇怪:「他怎麼知道是在這?」
我以前從來沒和兒子提過這事。
兒媳低聲說着:「大海小時候也偷偷跟着您出來過,但他不敢到這兒來。」
「他怕,他也覺得愧疚。」
「這裏埋着的是他姐姐吧?」
我沉默不語,輕輕點頭。
生兒子之前我曾經懷過一胎。
又是頭胎又是難產,一天一夜也沒生下來,幾乎要了我半條命。
那個死鬼終究還是想要兒子,咬咬牙掏錢請了產婆。
沒想到,生的卻是個女兒。
他罵罵咧咧的給產婆付錢,轉頭就把女兒按在水桶裏淹死。
那是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
我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便這麼沒了聲。
夜裏我忍着疼,悄悄爬出去,在後山上找到她的時候,還有頭狼在啃她的臉,把她咬的不成樣子。
我當時沒力氣,連喊叫都是嗡聲嗡氣的,那狼也不怕,扭頭又來咬我。
我慌亂間跌倒,摸着了一個木棍,亂打一通,戳到了狼的眼睛才終於把狼趕跑,扭頭一看,又有老鼠在咬她。
我抱着她哭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快了,纔在樹下挖了個坑,想把她埋下去。
我怕挖的太淺,她又會被什麼東西刨出來喫掉,就拼命的挖,拼命的挖,直到滿手是血,又脫下衣服將她仔仔細細地裹嚴實,纔敢埋進去。

-4-
兒媳又哭了。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麼多眼淚,像是全世界的雨都往她眼睛裏下。
不知怎麼的,我眼眶也有些發熱。
忽然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似乎也是愛哭鼻子的。
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家裏活多飯少,爹嚴厲,娘嘮叨,活幹慢了一頓罵,飯喫多了一頓打。
那時候我是會哭的。
雖然哭鬧只能換來更多的責罵和毒打,但在無數個喘不過氣的夜裏,我還會抽泣着掉兩滴淚,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過好日子。
但後來成家了,日子過久了,像是把眼淚熬幹了,人也麻木起來,竟覺得眼淚是稀奇又奢侈的東西。
忽然,兒媳問我:「她有名字嗎?」
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看到面前火坑裏的紙快燒完了,又添了些,悶聲回應:「沒有。」
「起一個吧。」兒媳也往火裏添着紙,低聲說着:「起一個能刻在碑上的名字,讓別人知道她來過。」
我許久沒有說話,半晌,只扭過頭去,抹了把臉:「讓別人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兒媳卻很堅持:「她來過,她應該被人記得。」
我又問:「記得又有什麼用呢?」
兒媳反問我:「既然覺得沒用,那您又爲什麼這麼多年一直記得她呢?」
我被這話噎住,卻還是嘴硬:「這不關你的事!」
語氣大概是重了些,兒媳婦很久沒講話,我沉默着燒完了紙。
火光熄滅,最後一縷餘燼也變成漆黑的塵埃。
我起身,也沒招呼兒媳,扭頭往回家的路上走。
兒媳沉默的跟上,快到家的時候,她卻忽然問我:「媽,聽大海說,他的名字是您起的。」
我不搭話,兒媳又接着問:「您爲什麼給他起這個名字呢?」
我頭也沒回:「我又沒讀過書!就認識那麼幾個字兒,還不是從認識的字兒裏邊撿兩個出來!」
當年,他爹想給他取名叫耀祖。
我不同意,村裏 10 個男孩 7 個叫耀祖,我說祖宗得多大病啊,得這麼多藥,在村頭喊ṱū³一聲都不知道喊的是誰。
他爹覺得也是這麼個理兒,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們倆都是沒念過書的,想找識字的先生起名字得花錢打酒買肉,家裏日子緊,哪有這個閒錢?
我就說,叫大海吧。
他也覺得叫的順口,加上我那會兒剛給他生了兒子,他高興,願意讓我給孩子起名,這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
爲什麼叫大海呢……
我小時候,是偷偷摸摸去聽過一堂課的。
那時候,正好在講這個『海』字。
我費勁的扒拉着窗戶往裏偷偷瞄,只看見教書先生眉飛色舞的講着。
他說,海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藍。
我沒有辦法想象望不到盡頭的藍是什麼樣。
就算抬頭看天,天空也是被山巒圈住,只剩下很小的一塊。
我就每天都在想。
海得是什麼樣啊?
啥才叫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藍呢?

-5-
兒媳還是想勸我去城裏住。
從回家開始她就不停在我面前晃悠,好話軟話一個勁兒的說,比討食的貓兒還會撒嬌。
「媽,你就跟我們去嘛,您先住兩天試試,住不慣我們再送您回來。」
「您還沒看過海吧?坐飛機去可快了,現在這個時候正是風景最好的時候!」
我內心是有些動搖的。
但我仍然搖了搖頭,煩躁的如趕蒼蠅似的揮着手:「你可真煩!說了不去!我走了家裏雞誰喂?田誰種?」
實在是煩得頭疼,我便招呼兒子:「墳也上完了,趕緊把你媳婦帶走!該回哪去回哪去!這兩天伺候你們田裏莊稼都沒人管!」
兒媳心裏很不服氣,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第 2 天甚至沒讓我喊就起了個大早,幹勁十足的說要跟着我去幹農活。
「您要是不跟我們城裏住,那我和大海搬回來,在山裏住!也用不着您伺候我們,我們幫您幹農活!」
我打量着她的細胳膊細腿,琢磨着讓她知難而退也好,冷哼了一聲,讓她跟上。
兒子本來也是要跟出來的,但兒媳說不要他跟着:「今天是咱們娘倆的私人時間,你好好在家待著吧。」
她估計是還想找機會私下裏勸我,我也不拆穿她,邁開腿就往山裏去。
爲了讓她知難而退,我刻意沒有放緩腳步,健步如飛,她跟着很是喫力,卻總在我回頭時強裝鎮定。
哼,看她能撐多久。
果然,纔到山腰,她便喊着抽筋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折返回去,一邊俯下身子給她揉着腿,一邊嘲笑:「你們城裏人哪會爬山喲,才走了那麼點路就受不住。」
「還想做農活呢,鋤頭都舉不動吧?」
「今天這路還算好爬的呢,一沒下雨,二沒起霧。」
「那年下雨路滑,我從山上摔了一跤滾下來,還好抓住樹根纔沒掉下去,膝蓋破了好大塊皮,兩三個月腿都彎不得……」
我幾乎是習慣性的唸叨着,反應過來後立刻閉了嘴。
果然,兒媳又開始眼淚汪汪。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媽!跟咱們去城裏吧!城裏有電梯,連樓都不用爬!」
「小區裏還有好多年紀和您差不多的老頭老太太,您平時和他們搓搓麻將,嘮嘮嗑,要是閒不住,報個夕陽紅旅遊團遊山玩水,多高興啊。」
我抽出自己的手:「我一個老婆子都這把年紀了,大字不識,只會種地和喂牲口,去城裏不是給你們添堵嗎?」
要是兒子在這兒,肯定得說,我養了他一輩子,也該他來養我了。
然後我就會說,要我在家裏享清福,我閒不住,非要找點事幹,要Ţűₘ不然渾身不痛快。
但兒媳極其認真的看着我:「不會可以學呀。」
「城裏有老年大學,除了教讀書認字以外,還有興趣愛好培訓呢,縫紉,繪畫,攝影,您喜歡什麼就學什麼。」
「您只是老了,又不是死了,人只要活着,總能把日子過得順心如意。」
這話聽得我直皺眉頭:「呸呸呸,怎麼老把活了死了掛在嘴上,多不吉利!」
「行了!」兒媳還想繼續說什麼,我皺着眉頭出聲打斷。
「你就別想着勸我了,收拾收拾東西回城裏去吧!」
我都在山裏呆了一輩子了,我就樂意待在山裏!」
她抿脣沉默着,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才決定這句話說出來。
「可,您過得不幸福啊。」

-6-
我驚訝得許久也說不出話。
兒媳又極其鄭重的重複了一遍:「您過得不幸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幾乎是悲憫。
我下意識反駁:「怎麼就不幸福了?」
「我一沒少喫,二沒少穿,沒病沒殘,怎麼就不幸福了?」
「不知道多少人過得還不如我呢!」
「您難道感覺不到嗎?」她問:「您經受的這些,您煎熬的這麼多年,有哪怕一丁點是幸福的嗎?」
「承認吧,您的生活簡直令人窒息。」
我咬咬脣,皺着眉頭罵道:「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拖油瓶!賠錢貨!」
我越罵越兇,她卻仍是滿眼的悲憫。
她低聲問:「他們也是這樣說您的嗎?」
像被人捂住口鼻後,一柄利劍捅穿了咽喉。
劇痛,但終於能呼吸。
「您甚至沒有注意Ţű̂ₓ到您說的話是在訴苦,您甚至意識不到,您遭受的一切都是苦難,您習以爲常,便麻木的繼續承受着。」
「您受了很多苦。」
「您的婚姻堪稱折磨。」
「您生活在一個令人絕望的環境中。」
「您得先意識到這些,纔有可能去追求幸福。」
我不知爲何,心跳越來越快,好像心臟要從胸膛裏跳出去。
好像被我自己親手塵封的感受,在今日終於要被人挖出來曬曬太陽。
我是在恐慌,還是在期待?
我 15 歲就結婚,在我們那個時代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結婚前,我連這個要與我共度一生的男人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只有娘告訴我,這男人出手很闊綽,彩禮給了 10 斤米,一頭牛。
娘說:「他花了那麼大的價錢把你買去,還不得把你當眼珠子似的護着?」
我心裏莫名有些恐慌,好像有什麼聲音在我心頭吶喊,但我說不出來,稀裏糊塗的被塞進婚房。
村裏的三姑六婆聚在一起閒話家常時,總說我嫁得好,男人不嫖不賭,踏實能幹。
我低頭不語,她們便說我是害羞。
實則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對那個和我同牀共枕的男人,我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我陌生。
他不怎麼和我說話,最多交代一下有哪些活等着人幹,衣服又刮破了要我縫,或是家裏的柴火不夠了要我去撿。
等意識到我好像不想結婚的時候,我的肚子早就已經像吹氣球似的大了起來。
而他發現我懷孕時,是欣喜若狂的,他第一次親了我,第一次叫我的小名,第一次夜裏不睡,抱着我講了一宿的話。
他側耳貼着我的肚子,閉眼聽着聲響,表情陶醉又癡迷。
我恍惚間有一種錯覺,和他結婚的好像不是我。
是我的肚子。
等到我第一胎落地,生了一個女兒,一切就都變了。
他罵罵咧咧的溺死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出門去喝悶酒,三天三夜也沒個着落。
我撐着剛生產的身子,不只要管自己的喫喝拉撒,還得把家裏的雞鴨豬牛都伺候好。

-7-
等他腳步踉蹌的回到家裏,帶回一身的酒味兒,我忍不住抱怨了兩句,他揚手便是一巴掌。
「你個賠錢貨!老子好喫好喝的供着你,連個帶把的也生不出來!」
就在三天前,這個男人曾匍匐在牀邊,滿懷笑意的說着,以後會掙大錢,讓我當富太太,讓我享福,讓村裏人都羨慕。
我哭着跑回孃家。
可娘只把我往外推,爹更是放出話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早不是我們家的人了!」
娘皺着眉頭往屋裏瞟了一眼,卻也沒反駁這話,只壓低了聲音,繼續勸我:「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捱打的?」
「多大點事就回孃家,這不是讓村裏人看笑話嗎?趕緊回去!」
我不想回去。
我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同村的女人也來勸我,她們叫我體諒,說下一胎一定會生個兒子,等生了兒子,一切就會好起來。
說着,她還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肚子。
我的肚子到現在還是刀絞一般的疼,她只輕輕拍拍我便打了一個寒顫。
我想跑。
可我在山裏轉了一天,最後暈倒在路邊。
我能跑到哪兒去呢?能跑出這座山嗎?
就算跑出去了,我又能去哪兒呢?
我只能回到那個『家』,做好飯,等着男人回來。
再後來,他開始喝酒,沒日沒夜的喝酒,喝醉的時候比醒着還多。
醉了就發酒瘋,對我拳打腳踢,肆意辱罵。
所有人都勸我忍,說生了孩子就好了,說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說我已經算好的了。
於是我也一遍遍在心裏告訴我自己,這也沒那麼糟,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直到大海出生,他又對我和顏悅色了一段時間,連孩子的名字ƭū́ₙ都讓我起,所有人都說我是苦盡甘來,以後就能過好日子了。
但所有人都錯了。
這場噩夢永遠不會結束。
他依舊整日酗酒,依舊對我非打即罵,夜裏孩子哭鬧,他會一腳把我踹下牀,飯菜稍有不適口,他便掀桌給我一頓打。
後來他癱了,變成一堆在牀上發爛的肉。
兒媳問我,爲什麼不恨他?爲什麼不趁機報復?
我爲什麼不恨他呢?
如今想來。
我早就忘了,我還能恨他,我還能報復他。
我留下兩行淚來,兒媳也同樣是眼眶通紅。
「您真的很厲害,在那樣的日子裏煎熬着。」
「只是熬得太久,以至於忘了,人都是爲了能獲得幸福才一直咬牙忍受痛苦的。」
「媽,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和那個時候大不一樣了,曾經壓迫着你的東西已經埋到土裏去了。」
此時太陽已經爬上山腰,她就站在光裏,向着我伸手:「給自己一個機會,去看看新的世界。」

-8-
這是我第 1 次坐飛機。
兒媳一定要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其實有些害怕,小聲的問:「這得飛多高呀?要是掉下去怎麼辦?」
兒子哈哈大笑:「不會掉下去的,您就把心放肚子裏吧。」
兒媳挎住我的手,笑着說:「沒事,我拉着您呢。」
飛機拔高有些許顛簸,我出了一手心的汗。
有些緊張害怕,但更多是興奮新奇。
雲層就在窗邊,被太陽瞄上了一圈金邊,建築和街道的全貌猶如圖畫一般展開,一直延綿到地平線。
忽然兒媳叫我:「媽,您往下看!」
「航班正好路過老家呢!您看那裏,就在那兒……」
我眯着眼睛,順着兒媳手指的方向往前望去,只能看見一片片淺淺的丘陵,融入在一片蔥鬱碧綠之中。
那座困住了我一輩子的山。
原來,這麼矮呀。
飛機真的很快,我甚至還沒看夠,就已經穩穩的降落在了地上。
轉乘坐出租車,把行李扔到酒店,一下樓,便是我心心念唸的海。
我幻想了一輩子的海,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țŭₓ。
似乎比我夢裏的還藍。
不,好像沒有我夢裏那麼藍。
算了,和我夢裏的一樣藍。
我靜靜的坐在海邊,看着海天相接,滿眼都是一望無際的藍,不知不覺,竟有了落淚的衝動。
遠處,兒子和兒媳正在潑水玩。
兩人朝我揮手,我示意他們不用管我。
兒媳趁機使壞,捧起海水撲在兒子臉上,笑聲像是清脆的風鈴。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走了什麼運,珍珍這麼好的姑娘願意嫁給他。
夜裏,我做了個夢。
我又夢見了海。
我已經許多年不曾做夢了,但這次的夢比曾經的任Ṱū₂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
我不只看見翻湧的浪花,看見碧藍的大海,我還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
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莫名覺得,她的眉像起霧的小山,眼像無垠的大海。
她聰明機靈,活潑愛笑,有一顆乾淨透亮的心,永遠不會失去善良與勇氣。
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兒。
我的『藍』。
她雀躍的哼着山歌的曲調,蹦跳着在海邊漫步,留下一串長長的的腳印。
有人追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
那是我。
我們手拉着手,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番外篇 1,新生活的開端是老年大學
自從搬到城市裏來居住後,我擔心的事情還是時常發生。
我看不懂標語提示,用不慣智能手機,幾乎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但就像我兒媳說的。
不會可以學。
於是兒子兒媳給我報了老年大學,先基礎的教教認字和使用手機,在我的要求下,還報了烹飪興趣課。
從前我只能趴在窗戶外面偷看,現在也能坐在教室裏聽課了。
讀書可真辛苦。
寫字肯定沒有種地勞累,但地可不會埋怨我把土刨歪了,或是種的苗少了兩片葉子。
手機頁面,什麼軟件,什麼下載,什麼查找,我頭疼的要命,那個什麼語音助手聽不懂方言,就只知道在那『唉唉唉』。
識字和手機我都學的慢,做飯我可是真做了一輩子,過年的時候一個人張羅 20 個菜也不是沒幹過,煎炸煮燜蒸我樣樣都精通,連老師都誇我手藝精湛。
老師問我,都那麼熟練了,爲什麼還要來上烹飪課,是不是想學幾道新鮮菜式給家裏人換換口味。
我說不是的。
我說,我想拍視頻,當美食博主,所以想學一學該怎麼擺盤。
兒媳給我看過網上那些視頻,我覺得我也能做,不比他們做的差。
聽兒媳說,這個還很賺錢呢。
雖然我實在不會擺弄手機,但也不着急,先把容易上手的學會,什麼拍攝什麼剪輯,再慢慢學。
老師都很驚訝,笑着說說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很與時俱進。
我笑着告訴老師,我只是老了,又不是死了。
人只要活着,就總能把日子過得順心如意的。
多神奇啊。
不久之前我還在山裏,行屍走肉般的活着,只等着哪天埋進土裏。
今天我就想着想學擺盤,想學攝影,想當美食博主,想賺錢。
也許我也該在城裏買套房子,和兒子兒媳緊挨着,比他們的房子還大,還豪華。
也許我會養一隻貓或者狗,隔壁家的大黃狗看見人就搖尾巴。
也許我會在陽臺上種些花,蔥也不錯,還能喫呢。
也許……
也許…………
番外篇 2,山裏的大海
我的母親是我見過這世上最偉大的人。
她抱着我唱歌,她給我煮雞蛋,她揹着鋤頭耕地,她好像無所不能。
我從沒見過我媽媽流淚。
即便生活貧瘠困難,即便父親時常家暴,她也靜靜的,溫吞的,一刻不停的勞作着,像一塊沉默的頑石。
我曾以爲,她無比堅強。
直到一天夜裏,我看見她偷偷溜出家門,在一顆樹下燒紙,口中喃喃自語。
我那時候才知道,我原本,是有個姐姐的。
她死了,被我們的父親親手溺死。
我當時只覺得天旋地轉,好像有一塊巨石從山上掉了下來,砸在我的脊樑骨上,重得我直不起腰,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不管不顧的衝回家,父親依舊伶仃大醉, 我不管不顧抄起地上的Ťũ̂ₚ酒瓶往他頭上掄。
媽回來的時候, 就看見我和醉酒的父親扭打在一起。
父親喝了酒, 但我實在年幼,力量懸殊。
所以是我被按在地上,打掉了兩顆牙。
媽媽擋在我面前,回頭卻依舊是叫我認錯。
她不知道我爲什麼動手。
她只知道,我這樣是不對的。
我那時心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的媽媽,她不是堅強。
她是心已經死了,感受不到痛苦。
我考上大學那天,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了淚。
她喊着我的名字, 她要我去看一眼大海,看看是不是像她夢裏面那樣藍。
該如何形容她的眼神呢?
像死寂多年的枯草煥發新生。
可死寂是她。
新生卻是我。
後來父親癱在牀上,媽照顧得盡心盡力, 我說我不讀書了,我回來幫媽分擔, 她抬手便扇了我一耳光。
她說,她這一輩子早就沒有指望了。
她說,我就是她的指望。
所以我拼命讀書, 還擠出時間去賺錢。
我說,我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後來, 我工作穩定, 蒸蒸日上, 第一件事就是要接媽來城裏。
但她卻拒絕了。
我費盡脣舌, 她也不爲所動。
她說, 自己在山裏生活了一輩子,出不了這座山。
我知道,她是怕給我添麻煩。
我發了狠,下定決心去賺錢,等我買更大的房子,有更高的工資,她總會放心的搬到城裏來的。
我猜我那個時候已經有些瘋魔了。
我應酬喝酒喝到吐血,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 醒着的時候像在玩命, 睡着的時候像在夢遊。
我要錢,很多很多的錢。
我就是在那種情況下遇見珍珍的。
我當時嘴裏缺了兩顆牙, 渾身酒味, 眼裏全是血絲,黑眼圈重得像熊貓。
我覺得她能在那種情況下愛上我, 絕對是因爲命中註定。
雖然她堅稱, 這純粹是因爲我的死皮賴臉。
不管怎麼樣。
我很慶幸能遇見她。
如此善良, 如此通透。
我甚至能將心中所有向她傾訴。
她說,我必須先把自己照顧好,否則誰能相信我還有餘力照顧別人?
去補牙, 去補覺, 去補充感知幸福的能力。
她又說, 不要總認爲媽只能依靠我,沒有人願意成爲負擔。
別揹着她往前走,扶她一把, 讓她自己站起來往前走。
我想,這世上很少有人能比我更幸運。
我的母親與妻子,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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