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蓬舟上神精心養大的一株藥蓮。
爲了白月光,他把我渾身上下挖成了篩子。
他以爲只要把我放進神泉裏好好泡泡,我就能再生肢體,性命無礙。
可他不知道,我不能了。
我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而他挖去救白月光的那些蓮子,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1-
我逃下界後,蓬舟上神爲了剖出我腹中之子,親自下界找了我十六年,終於找到了赤蓮山。
沒有我的蓮子續命,他那位曾替他擋了一刀的白月光,已經快要斷魂絕命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經死了十年了。
如今,我的魂魄就站在距離他三尺不到的地方。
張開雙臂,擋在他與草廬外面那一大羣孩童之間。
蓬舟的手臂穿過我透明的魂體,鎖住領頭那個白衣少年的喉嚨。
青筋暴戾,一把將他拎提起來——
「紅蓮到底在哪?」
赤華奮力掙扎着,羸弱的身軀在半空中如幡如蕩。
他生而先天不全,御不住蓬舟如此霸道的勁力。可即便這樣,眼底的桀驁依舊分毫不減。
我想赤華應該是猜到了,眼前這個神威凜凜的男人,正是他那從未見過面的父親。
此時此刻,他雖命懸一線,卻滿眼不屑:「你不配提她的名字!讓她死了也不得安生。」
蓬舟面上一驚,鷹爪般的利ţŭ₂指幾乎扣進赤華的喉骨!
「住口!紅蓮乃是天精地華所煉,日夜受真龍之氣滋養,早已近乎成神!她怎麼可能會死?說!她到底在哪!」
「蓬舟……」
身後的七彩仙轎裏,虛弱的女子挽開簾子,重重咳嗽了幾聲。
「我感受得到,姐姐的氣息就在這附近。定是這幾個妖童故意瞞起來的。你讓我下來吧。我親自請求他們,我相信姐姐一定不會見死不……咳咳咳!」
蓬舟心疼地瞬間皺起眉頭,將赤華隨手一丟,趕到轎子前扶着她下來,鄭重中滿含溫柔的堅定:「你放心,我今天就是剖腹取心,也要把她的蓮子挖出來給你!」
我撲到被隨手摔得撞在石頭上的赤華面前,顫抖着手想幫他擦掉脣邊的血,卻只能無力地穿過。
我恨紅了眼眸,看着轎子前依偎着的狗男女。
那女人就是我並蒂結生的好妹妹青蓮,只因當年瑤池會上舍身爲蓬舟擋了一刀,從此成了蓬舟心尖上最不能觸碰的硃砂。
我痛苦地看着掙扎爬起來的赤華,想告訴他,不要再與這個無情的男人糾纏。快帶着蓮童們下潭,逃到我生前用最後神力織就的結界裏。
可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赤華擦了擦嘴角的血,定定地看着轎子裏的女人,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不屑的嘲弄。
「你就是爲了這個女人,才把我孃親害慘至此的?」
「你說什麼?孃親?」
蓬舟臉色一變,身子微微一僵,手臂一抬,又將赤華吸在了手上,再次掐住了他纖弱的脖頸,他的手過於用力,鋒利的指甲輕而易舉扎破他脆弱的皮膚,鮮血汩汩流下,滑到了蓬舟的手上。
蓬舟感受着血液中傳來的一絲熟悉的神力,心神大亂。
「說,你爹是誰?!」
青蓮見狀,眼珠一轉,口中猶猶豫豫,話卻狠辣無比。
「聽聞龍族一胎只有一子,可如今竟有這麼多孩子,莫不是姐姐背叛了上神。」
青蓮故作憂愁,說她們一族極易孕育子嗣,隨便什麼山精野怪的陽氣一染,便能生胎化形。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想來我姐姐也真是個風流的。才幾日不見,這孩子們都成羣結隊了?」
蓬舟的臉色瞬間如雷擊成靛,他聚掌一吸,直將一個童子抓在身前。
那孩童不過十二三年紀,揮舞着小手小腳,嚇得面如土色。
「哥哥!哥哥救我!」
赤華大驚,掙扎撲上前去:「放了我弟弟!」
「紅蓮在哪?你們的父親到底是誰?」
蓬舟舉起那孩童,盈蓄的靈力幾乎要把那小小的身軀吞噬殆盡。
「混賬!我跟你拼了!」
眼看着赤華衝動之下憤然出手。
我不由自主地撲上去,擋在了赤華的面前。
靈力透體而過,我眼睜睜看着兒子羸弱的身體以卵擊石——
赤華那點微薄的力量與蓬舟若雲泥之別,蓬舟只微微一揮手,便將他擊出數十丈。
「赤華!」
看着兒子倒地嘔血,掙扎不起。我心如刀割,險些魂碎魄散。
可我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阻止不了。
蓬舟丟下氣息奄奄的蓮童,走到赤華身前,居高睥睨着:「說,你孃親到底是跟誰媾和,才生下你們這羣孽種的?說!你爹到底是誰?」
我只恨蓬舟有眼無珠,他剛纔分明從赤華的血中感受到了自己的血脈,也該感受得到那些蓮童身上的龍族之息——
龍族確實一胎一子,但我餘下的蓮子也是受真龍之精澆灌的靈物。我在臨死之前耗盡神力將它們化形而生,守在赤華身邊。只爲了我可憐的兒子,在我走後能有些陪伴。
可蓬舟卻只聽青蓮的幾句挑撥離間,就認定了它們是我下界後與他人媾和所生?
「我爹……是這世上最無情無義的混賬。」
赤華一邊咳着血,一邊奮力撐起身,把一衆蓮童護在身後。
「他就是聽信讒言,害死我孃親。如今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放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真龍上神,蓬、舟!」
蓬舟大怒,亮出武器,一刀壓在赤華的左肩之上!
「簡直一派胡言!你這不知死活的妖孽,我真龍一族如何會有你這樣無能孱弱的子嗣?你孃親不過是一介妖仙,怎能孕育真神的後代!」
我心中苦澀,原來直到這一刻,蓬舟依然不相信我已成神身。
他赴宴而去的前一夜,與我塌上尋歡。當時,我本已近乎成神,只差一絲契機,猛得他真龍之氣澆灌,蓮子便化了生。
他走後,我懷了孕,便徹底成了真正的神。
當初他爲了救青蓮而斷我的手時,我哭着解釋過,可他只當我是不願意爲青蓮犧牲,說的謊話。
連我因懷了神嗣變不回原形,都被他當作是在賭氣耍性。他對着我的人身,裁我的發,剜我的眼,撥我的筋,只道我還能像從前一樣完好新生。
……可我乃是苦修得來的肉身成神,軀體就是我的修爲,砍掉又怎麼能再生呢?
我,正是死在他這番自以爲是的折磨之下啊!
我眼睜睜赤華推開身邊圍着哭泣的蓮童,低聲叫他們快走。隨後他仰起頭,迎着凜冽的寒刃。
掛着血跡的嘴角,勾起一絲蔑視的笑。
「你當我願意有你這種豬狗不如的爹?真龍?我呸!」
「你找死!」
蓬舟手起刀落,我高喊着不要,眼看着赤華的一條手臂應聲而落!
赤紅的血霧漫天彌散,在我破碎的靈魂上打上絕望的氣息。
而那隻鮮血淋漓的手臂,落地的瞬間,卻化成了一隻龍爪!
-2-
龍爪落地,化炭而焦。
赤華痛苦地倒地掙扎,身下早已被一片血污浸染。
他先天生而不全,全賴當初蓬舟對我身體的戕害。
饒是年滿十六,卻依然不能化出真龍一族的龍角。
唯有在身體遭受重創之際,纔會化出本身——
就如這條已經斷根絕源的手臂。
此時此刻,那龍爪趴在血泊中,發出陣陣逸散的龍息。
我相信蓬舟一定是感受到了什麼,否則他斷然不會如此大驚大駭。
「這手臂……難道你……」
「上神!」
青蓮見狀,忽然撲上前去扶住蓬舟的手臂。
「上神莫被這妖孽騙了!想是姐姐耐不住寂寞,尋了這山間野獸媾和歡好。你看這妖孽生的,雖與上神有七分相似,但身上卻無龍族半分神力——」
說話間隙,山澗中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鷹鳴,一隻蒼鷹張着巨爪疾飛而來,緊盯蓬舟,護在赤華前面。
青蓮面色恍然見喜:「是鷹!上神,這不是龍爪,分明是鷹爪!」
我的魂魄守在我重傷的兒子身前,擔心地看着趕來相互的老鄰居,心中恨意虛妄卻滔天。
可笑青蓮如是信口開河,蓬舟卻深以爲是。
「賤人!真是賤人!」
只見他突然大喝一聲,全身爆出遒勁的力量。
一時間山崩石裂,雲遮物走。
山鳥飛禽如何耐得了這樣的傷害?紛紛折翼斷骨。
頃刻間,鳥屍血雨簌簌而落。一地碎羽,滿目腥色。
其中也包括剛剛那隻見赤華受傷,不顧神威趕來相護的鷹隼……
想我在這赤蓮山苟且六年,與這一處生靈朝夕相處,和諧共生。
如今卻只在天神一怒之下便叫生靈塗炭。
屠殺過後,山樹不動。
蓬舟不得見我,亦不得見赤華所謂的「生父」。
他越發氣急暴戾,縱身欺近那幾乎氣息奄奄的少年。
他將他殘敗的身子拎至身前,厲聲冷笑:「你娘既是紅蓮化仙,最擅塑肉重生。怎麼?眼看自己的親生兒子傷重至此,還不肯現身相救嗎?」
說話間,他一步踏前,狠狠踩在地上那截龍爪上。
我驚呼撲去,大喊不要。
若是不傷殘軀,或許還有機會斷骨重接——
我的兒子,他不能從此沒有左臂啊!
然而下一瞬間,我眼看着蓬舟用力一踏,生生碾碎了那截斷爪!
「叫你娘出來!難道她真的要眼睜睜看着兒子斷臂至死嗎?」
蓬舟碾碎滿地飛灰,將赤華狠狠摜在地上。
幾個蓮童哭喊着撲上前去救扶,而我透明的身體就這樣站在修羅血場之上——
「蓬舟!我死了!我已經死了!」
「當初的我根本無力重塑肉身,如今的赤華同樣也沒有這樣的靈力!你爲什麼就是不明白!」
爲什麼……
他寧願相信青蓮的信口胡言,卻不願意相信自己在赤華身上感受到的熟悉與氣息?
赤華始終不得見我,顯然已經沒了耐心。
那羣蓮童哭哭啼啼,口中連呼着哥哥哥哥,更是令他心惱意亂。
蓬舟大吼一聲,出掌捉過一個蓮童。
「閉嘴!再不叫紅蓮現身出來,我現在就把這妖童碾碎!」
「放了他……」
重傷的赤華強撐着精神幽幽轉醒,他用單臂支起搖晃的身子站起來:「把……我弟弟放開,我……我帶你去找她。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這孽障,沒資格跟我提條件!」
蓬舟震力一揮,赤華瞬間晃倒。
慘白的臉頰跌入浸血的泥淖,只剩一雙眼睛桀驁如斯。
「你若不答應,我死也不說……」
蓬舟的耐心所剩無幾。
但他生性剛愎,料定如此實力懸殊之下的赤華,該是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他走到赤華面前,抓起他凌亂的碎髮。
「說。」
「見了我娘之後……我,我要你親手殺了你身邊這個賤人!哈哈,哈哈哈!」
赤華的笑聲戛然而止。
隨着蓬舟雙頰一陣猛搐,他起手一招直刺赤華照面。
血紅的左目被生生剜出,零落入地滾了一圈的血土。
隨後便化爲淺紫色!
那是龍族特有的標識——紫龍睛。
蓬舟一怔,隨即抽出血淋淋的手。
拾起那龍睛的一瞬間,強烈相吸的同族氣息令他渾身一陣寒顫。
「上神,我識得這紫睛!」
青蓮趕步上前,一把攥住蓬舟的手臂:「想當初我與姐姐並蒂同根,在瑤池修煉的時候,曾遇一尾紫睛神鯉。想來是與姐姐暗中結心同好,不離不棄。」
錦鯉多子,且一心向龍。
「姐姐怕是求念上神不得,逃下界來與那鯉精媾和,才誕下這一地妖孽子。上神,你可千萬別被矇蔽了呢。」
我眼看着蓬舟掌間微微泛出熒藍的威光,四周三十六大小潭池的水面瞬間滾動沸騰起來!
他殘過飛禽,眼下又不肯放過池魚!
找不到我紅蓮,他必將整個赤蓮山屠戮殆盡的架勢,就如他當年對我的承諾——
紅蓮,若有一天你離開我身邊。
我必將焚天滅地,哪怕只撿殘肢斷骨,也要找到你。
可是他卻始終不知,逼我逃離,逼我慘死,逼我支離破碎的人,竟是他自己。
「你住手!」
看着沸騰的池潭中紛紛上浮的魚蝦,赤華捂着左眼,艱難掙扎起身。
「你不就是想見我娘麼,何必屠殺這麼多無辜!我帶你去,我讓你親口問她,我爹是誰!」
-3-
我的靈魂跟着一同轉下池蓮洞。
那裏有座地下池,周圍佈滿我的結界。
十年前我油盡燈枯,沉於潭底了生。
臨終前用最後的力量在這附近佈下結界,並囑咐赤華和蓮童們。
若遇天災人禍,可逃此避禍。
彼時我曾有一妄念,擔心赤華身體殘弱,又負龍族高貴血脈,怕他爲惡人所惦且不能自保。
可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此生最大的災禍,竟是來源於他的生身父親。
此時的赤華,斷臂殘目,白衣早已被血染透。
如此伶仃慘弱的模樣,與我當初可堪無異……
我恨我們母子兩個竟然難Ṫú⁽逃同樣的命運。
「她人在哪?」
望着面前一潭死水,蓬舟咬牙質問。
想來他也同樣感受到了我結界的氣息,卻始終不見我人身。
轉向已經站立不穩的赤華,他指着死水潭,厲聲道:「你這孽種,又在耍什麼花樣!」
赤華喘息連連:「她就在這潭水下……」
「一派胡言!」
蓬舟單掌一摔,潭水面上層層波瀾翻起:「這潭水下分明沒有絲毫生息靈物!」
赤華抹了抹脣,冷笑和血綻放:「沒ƭṻ₇有生息,是因爲她死了。你下去撈一下不就知道我有沒有胡說了?」
「你——」
就在這時,青蓮身軀一陣嬌軟,哎呀一聲,跌靠在蓬舟的懷裏。
「青蓮!」
蓬舟滿面憤怒瞬間轉爲心焦:「青蓮,傷又發作了是不是?」
「上神,我……我沒事,只是這裏結界甚重,我實在抵禦不了。我感受得到姐姐對我的恨,她不願意把蓮子剖出來救我,我……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別說了。」
蓬舟單手扶過青蓮,同時一掌劈下——
一團赤烈的龍炎應聲着起。
打在兩個蓮童的身上,瞬間將他們包成火球!
「參兒!碧兒!」
眼看着兩個孩童在烈焰中痛苦掙扎,赤華不顧滿身傷痛撲身上去:「你幹什麼!爲什麼要放火!」
「我給過你無數機會了。」
蓬舟一臉冷漠地看着他:「既然紅蓮不肯獻出蓮子,我只能把她的孽子煉化了給青蓮入藥。」
熊熊烈火的灼燒之下,兩個蓮童頃Ṭű̂ₚ刻間便沒了掙扎。
焚過的石板上,焦熱刺鼻,灼浪撲面。
只留下兩顆亮晶晶的蓮子,上面一閃一閃的一道金色光——
是龍族的刻紋。
蓬舟倒退數步,一時間竟忘了去撿。
青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瞥了眼蓮子,崇拜地看着蓬舟。
「呀!上神你看,真不愧是您親手養大的紅蓮,就連育出的這些孽雜野種,身上都帶着真龍族的刻紋呢。」
「不……」
蓬舟搖頭後退,轉頭看向身後那一潭死沉沉的水。
他不知道,我的靈魂此刻就浮在那水面之上。
盯着他,看着他。
他終於意識到了,蓮子上的龍族刻紋並非輕易可獲。
那是身爲龍族的象徵,只有龍族與同成神身的仙侶,在肌膚之親養灌精華的時候,才能沾染上的龍精之氣所化。
「不!」
蓬舟突然一把推開青蓮,劈手又是一團龍炎炙火。
我眼睜睜看着另外三個蓮童瞬間被烈火包圍,頃刻之下,灰飛煙滅。
而這一次,龍炎火焚後留下的,竟然是一條形狀如蛇的骨骼!
同樣在頭部附近,留着清晰的金色刻印。
這三個蓮童的修爲較高,是我專門挑選出來給赤華助修的。
他們得真龍之精氣較多,已成龍的雛形。
不過如我所想,青ťù³蓮再次試圖擾亂視聽:「是蛇!上神,與姐姐生下這些妖孽的父親,想來就是一條山野修成精的蟒蛇!」
「閉嘴!」
赤華踩着一步步的血足印,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兜起慘白的龍骨和那兩顆小小的金紋蓮子。
「事到如今,你還是隻願相信這個女人的花言巧語,卻不願相信你自己眼睛看到的……」
他走到池潭邊,將蓮童們的殘骸一一灑下水中。
「我娘臨終前,要我保護好他們,我沒能做到……她要我保護好我自己,我也做不到。既然你不信,要殺,就殺個痛快吧……」
赤華栽倒在潭邊,身下的鮮血順流入水。
我親生骨肉的骨血在結界中引起一陣微瀾的共鳴。
池水震起輕波,漩渦的中央,竟然幻化出一副蓮花的影子。
那一瞬間,蓬舟才似乎真的相信了我就在這池水中!
「紅蓮!你給我出來!」
他怒喝一聲,一掌震翻整個池潭。
天河倒錯,山崩洞搖。
在真龍震威的力量下,潭水十之去了八九,只留下那一地的淤泥深淖,還有一株埋於其中的枯蓮!
無葉,無花,無藕,無子。
光禿禿的一根蓮梗,像一具風乾多年的骷髏……
「紅蓮……」
蓬舟神色青如鐵,踉蹌着跳入泥潭深處。
他顫抖着伸手攥住那根光禿禿的蓮梗,摩挲着上面一行金色的龍紋印記。
「不,這不是紅蓮,不是!不是!!!」
他抱着蓮梗,爆發驚天滅地的嘶吼。
強大的龍神之力破開我的結界,我大叫赤華快逃。
可是重創之下的他哪裏還有一點能起身的餘地?
強大的威勢幾乎把他的身體震到四分五裂,我眼睜睜看着兒子軟綿綿的身體撞在洞柱之上——
摔出一地殘破的血肉花。
然後就在那灘血水裏,他的身體化成了龍的原形。
-4-
他是龍。
他的父親亦是龍。
那一刻,所有的挑唆和懷疑都變得蒼白又可笑。
我站在已經氣息奄奄的兒子身邊,看着蓬舟瘋了一樣端起他軟綿綿的真身。
「你,你到底是誰,你醒醒!醒醒!」
他抱着赤華的身體,不斷用真息渡化到赤華體內,試圖救起他的性命。
青蓮見狀更是大驚失色:「上神!您先冷靜一些,這孩子怎Ṫũⁿ麼可能會是真龍真身,一定是姐姐使出來的障眼法。我們還是先把姐姐找出來,找出來親口問清楚啊!」
「滾!」
蓬舟怒斥一聲,將青蓮生生震開三丈遠。
「他是我兒子,是我兒子!紅蓮,紅蓮她……」
他終於明白,我既能孕育龍子,說明我已成神身。
既成神身,當初被他毀了的肉身,又怎麼可能復原?
我說,他不信。
我逃,他不放。
如今我死了,他還要殘害我與他的親生骨肉。
「你放手……」
赤華喫力地睜開眼睛,看清眼前的男人,感受着他不斷渡來的神力,語氣裏三分厭惡七分痛恨:「我不要你救……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當初你爲了這個女人,如此殘忍地殘害我的孃親。她爲了保護我不被你們當作蓮心生剜去,拖着重傷的身子逃下界……可你們竟然還不放過她……」
「我不要你救我,我這一Ťũ₇生,以跟你擁有同宗的血脈爲恥。我的死,就是對你萬劫不復永生永世的懲罰!」
鮮血不斷湧出赤華的斷肢,殘眼,以及身上的每一處鱗片下。
「你閉嘴!你不準放棄,我不准你放棄!你給我撐住了!」
蓬舟拼了命地給兒子渡着真氣,哪怕已經到了力竭反噬的地步,卻依然不肯停下。
到最後,他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擁着一點一點癱軟的兒子,縱聲而絕望地嚎啕出來。
悔恨的淚水激起赤華最後一點求生的妄念,他睜開僅剩的那隻眼,恨意終於被輕埋了幾許。
他問蓬舟爲什麼?
龍子早慧,化精成胎的那一瞬間,他便在我腹中有了記憶和感知。
「爲什麼?你要這樣對孃親……爲什麼?」
他說他分明是感受得到的,蓬舟與我曾是那麼真心相愛着的。
「她因你的承諾而結仙修緣,你曾允她從此仙侶成雙,比翼相守……爲什麼,後來都變了……」
「我沒有變心,我沒有……」
蓬舟抱起奄奄一息的兒子,淚水縱橫奔流:「我從來沒有變過心,我以爲她可以活下來的……」
赤華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你自己跟她說吧。我感受得到,孃親其實一直都在……她一直都在的……」
說完,赤華閉上了眼睛。
放下兒子漸漸僵冷的身軀,蓬舟踉蹌起身,對着虛無縹緲的空氣大聲呼喊着我的名字。
「紅蓮!紅蓮你真的在嗎?你沒走是不是……你聽得到我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真的已經成了神身,我不知道你已有腹中子嗣。」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已經沒有了重塑之力,我不知道你真的會死……」
我的靈魂就這樣飄在赤華的身前,站在蓬舟觸手可及的距離處。
我想告訴他,我知道。
我知道蓬舟當初在瑤池宴上遭偃妖刺殺,雖然不曾受傷分毫,但他感念青蓮出手相救,纔不得不把她帶回來求我救治。
他只道我是與青蓮同株的並蒂姐妹,無論是蓮子還是藕身都是可以予取予求的。
他爲了維護自己真神的責任和名譽,我又何嘗不願爲他分憂解難?
可那時的我,已經真神修成,且身懷有孕。
他卻不願聽我解釋,一心以爲我是在跟妹妹爭風喫醋,不能體諒他大公於道的信念。
蓬舟曾對我說,神有多大的能力,就該承擔多大的責任。
救青蓮,是他的道義。
可他的道義僅僅是爲了救青蓮麼?
那我算什麼,這赤蓮山上無辜的鷹鳥蟲魚算什麼?
我們的兒子赤華又算什麼?
他愛的,不過是他自己罷了。
我用盡最後的靈息,抽回潭邊的結界,化作最後的護心結印鎖,封在赤華的頸間。
感受到兒子微微搏動的心跳,蓬舟慌忙撲身過去。
看到赤華頸間的那枚結印鎖,他一把攥住,輕撫着那上面的兩個字。
是赤華的名字。
「赤華……他叫赤華是嗎!紅蓮,我知道你在,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會救活我們的兒子!」
「上神!」
青蓮見狀,撲上去還要再勸:「上神!人死不能復生,這明顯是妖術,你不要被妖邪矇蔽——」
「賤人!」
蓬舟盛怒之下,一掌將她打吐了血,頭也不回地抱着赤華回到神界。
-5-
我耗盡最後的靈力,已經不能再維繫靈魂體。
僅剩一縷煙魂,彌留在赤華頸間的護心結印鎖上。
蓬舟將赤華安置在蓮華殿的冰火池內,那裏是神族療傷康復的聖地。
可笑當初他爲了給青蓮治傷,將我斷臂截髮剜眼之後,也是這樣將我送到這裏。
像等待樹上結果子一樣,等着我完好無缺地站回他身邊。
蓬舟去找神醫問藥時,青蓮悄悄探到了赤華的身邊。
池水冰火雙重,少年的身體一息奄奄。
但他依然保持着龍族與生俱來的警覺,在青蓮即將靠近的一瞬間,睜開了那隻僅剩的右眼。
「你來幹什麼?」
青蓮面色一頓,隨即換上一抹溫和的假笑:「我來給你送藥的。赤華。」
赤華冷笑一聲:「不勞青蓮仙子了,我這傷本也無救。蓬舟上神把我幽禁於此,不過是爲了聊表些自我安慰。」
他根基已傷,斷肢殘眼,就算是能吊着一口氣活下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
「你看你說的,我與你娘並蒂雙生,你該叫我一聲姨母纔是。當年的事,是我跟你爹對不住你孃親,但人死不能復生,你是姐姐親留的骨肉,我當然要盡心照料你了。」
青蓮端起藥碗,便要往赤華脣邊湊送過去。
我知她不安善心,僅剩的一縷魂魄在赤華的護心鎖內閃動着。
「拿開!」
赤華轉肘一推,將藥碗打翻。
他冷蔑地看着青蓮:「你真想救我?那不如就像我娘當年那樣,把你的眼睛,手臂,皮囊,全都拆下來換給我。反正也能重塑再生,不是麼?」
「你——」
青蓮大驚。
她雖與我並蒂雙生,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可她不曾勤修,又何來再生的本事?
「你不敢,還是不能?」
赤華呵呵笑道:「姨母,我孃親與你同宗並蒂,她八百年修成仙骨神軀,你卻還是一個小小的精怪。難不成,也是受了外面什麼山野孽障的玷染?」
「啪!」
青蓮甩手給了赤華一記耳光:「你再敢胡說八道——」
「你幹什麼!」
就在這時,蓬舟回來,親眼目睹這一幕。
他怒不可遏,一把抓住青蓮的手腕將她摔出數丈:「誰讓你對赤華動手的!」
青蓮眉目一轉,立刻淚涕齊下:「上神!是這豎子胡言亂語口沒遮攔,調戲我這個做姨母的。我實在受不了這侮辱——」
「你一派胡言!」
蓬舟目立眥裂:「赤華先天體虛不全,年方十六尚且沒能長育成人。哪有那些烏七八糟的情慾之事!念在你對我曾有救難之恩的份上,我且饒你一次。要是再敢踏入這裏半步,休怪我手下無情!」
趕走了青蓮,蓬舟將赤華從池中扶起。
他將一枚丹藥餵給赤華,然後雙掌抵身,爲他渡真息續命——
這也是赤華目前唯一能夠維繫生命的方法。
蓬舟已將天界仙醫神巫求了遍,仍然找不到能根治赤華傷情的辦法。
他們都說,赤華現在的狀況,全靠其母生前靈力幻化的護心鎖纔沒有讓他喪命。
仙丹神藥也無非是苟延殘喘。
「我以爲你還會相信那個女人的話。」
赤華微微睜開眼睛,雖然抗拒,但他終究無力反抗。
「別說話,專心療傷。」
蓬舟日日爲兒子渡息續命,疲感越發強烈。
「我說過你不用治我,就算活下來ţüₜ,我也早就是個廢物了。」
「閉嘴!」
蓬舟咬牙支撐:「你娘用最後的力量護你心脈,我絕對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去。」
「可我偏偏如不了你的願……」
赤華輕笑一聲,用力咳出一口鮮血,瞬間染滿冰火池。
蓬舟大駭:「赤華!爲什麼會這樣!」
他明明已經盡了全力,神醫也已經確認過,赤華現在的狀況想要維持命數還有餘地,爲何突然會傷重惡化至此?
「娘不忍我受苦,所以……她離開了。」
赤華呵呵慘笑,噴濺的血水瞬間湧出口鼻。他不肯再受苦難,徑自咬斷了舌頭。
真身一散,再次化成奄奄一息的龍形。
那一刻,蓬舟忽然發現,赤華脖子上的那枚護心鎖不見了!
青蓮!
-6-
我僅剩的一縷魂魄困於護心鎖內,此時此刻被把玩在青蓮的掌中。
她嘴角冷笑上浮,與她面前的偃妖把酒言歡,好不愜意。
青蓮:「沒了這玩意,那個小雜種活不了一時三刻了。到時候,等他魂靈一散,你就進去把他的龍髓吸乾,不日將道法精進,修爲大增。」
偃妖:「青蓮,沒想到你竟然能爲了我做到這個地步。不枉我當初爲你行刺蓬舟。你放心,等我修煉成神,絕不負你。」
青蓮恨恨地道:「只可惜了那蓬舟上神一心只在紅蓮身上,若是能被我迷得了心智,早晚抽他真身靈髓不在話下。」
偃妖:「哎,不必爲此擾心。這小泥鰍雖然先天不全,但好歹是龍族龍子的真傳,足夠了。再說,我怎麼捨得我的青蓮委身於旁人?」
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當初偃妖在瑤池行刺,青蓮故意捨身護住蓬舟,不過是這兩人從一開始就安排好的一場戲!
可悲蓬舟竟然以此爲道義責任,不但害了我,還害得我們的兒子……
如今被青蓮摘走了我的護心鎖,赤華豈還有命在?
我一縷不屈的冤魂聚在鎖芯內,並蒂同生的靈犀之法是我最後的靈力——
青蓮不知道,冰火池邊抱着兒子屍身的蓬舟,清清楚楚聽到了這裏的每一字每一句……
……
「不要!不要!上神冤枉啊,我不是故意拿走護心鎖的!求上神饒我一命!」
此時此刻,青蓮被綁縛在斬仙台上。
看着偃妖已經七零八落的屍首躺在腳下,元丹在焚仙爐裏被煉化成一枚永世不得超生的焦團。
她終於知道怕了。
蓬舟雙目赤紅,起手刃落,生生斬下了青蓮的一條手臂!
「你與紅蓮並蒂雙生,既然紅蓮的軀體當年能救你, 想必如今你也能救赤華。用你的身體換給赤華,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話音未落,蓬舟再次起手,這一下,他硬是剜出青蓮的左眼!
「這都是你欠紅蓮的!」
青蓮的慘叫聲震天,那一幕我相信她一定非常熟悉。
只是那時候, 我與她易位而處……
「憑什麼……」
青蓮拖着浴血的身子, 絕望仰起頭:「蓬舟, 當初我與紅蓮並蒂而生,爲什麼你偏偏選她, 而不選我?你帶走了紅蓮, 助她修仙成神, 許她萬世萬代, 那我呢!憑什麼我只能一個人孤苦修煉!如果不是風偃願意把自己的修爲分給我, 我到現在還只是一片沒人問津的破蓮蓬!」
然而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因爲下一瞬間, 蓬舟就斬斷了她的口舌!
他說,他愛紅蓮,僅僅因爲她是紅蓮。
可笑, 可惜。
大概不止青蓮覺得可笑,我也覺得可笑。
回到蓮華殿, 蓬舟將青蓮的手臂, 左眼,舌頭, 一一送上白玉臺。
神醫施法半晌, 可是冰冷的少年依然毫無聲息。
「神醫,他爲什麼還不醒!不是說, 找到這些身體部分替換上去, 就可以重塑真身了嗎!」
蓬舟心急如焚。
神醫不緊不慢地捋着鬍鬚:「上神有所不知, 這母身父血,缺一不可。光是靠這些殘肢,只能塑身, 如何化出精魂呢?」
蓬舟急道:「那還需要做什麼,你倒是快說!」
神醫面有難色:「上神真若要救此子,只怕要以本身爲代價了。」
龍子一胎一脈, 一世單傳。
爲了救下赤華,蓬舟最終甘心以全身靈血灌注,以命換命。
最後那一刻,他手握護心鎖, 掌心攫住我僅剩的一縷魂魄。
直到力竭心衰,卻只是眼睜睜看着我的魂魄脫離掌控。
他拼命想要呼喊, 想要抓住我。
想要求我, 走慢點,等等他。
然而我並不想。
這一生,下一世, 我只願從未相識……
龍神蓬舟身死魂散後的第二年春, 龍神赤華承襲神位。
他命人下界重整赤蓮山,植草木,活魚鳥, 生靈一派盎然。
那座池底多了一副水晶棺,與之做伴的,還有一池紅蓮。
(完)
文/小貓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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