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寧安一起出了車禍,一死一傷。
從病牀上甦醒的瞬間,我媽滿臉的血,哭得有些歇斯底里。
她不停地反覆地問一句話:「你是安安嗎?是安安嗎?」
我只能默默流淚,無法給她一點回應。
後來的後來,她扒光了我的衣服,讓我滾,永遠都不要回來。
我穿着內衣出了門,她追了出來,目光裏帶着掩飾不住的怨毒。
她說:「寧意,當初死的爲什麼不是你?」
-1-
我叫寧意,我有個雙胞胎姐姐,叫寧安。
但 14 歲那年寧安便過世了,死於一場極其慘烈的車禍。
當時我也在車上,我們一家人都在車上。
我親眼看見坐在我身旁的寧安飛了起來,撞碎了車前的擋風玻璃,
又飛出了幾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掙扎着衝下車,跌跌撞撞地跑向她。
那時她還有意識。
她躺在我懷裏,很乖巧,很安靜。
我眼角的血糊住了眼睛,只看見她胸口有幾塊凸起。
伸手一碰竟然是幾根斷掉了肋骨,戳破了皮膚,
將她的裙子頂了起來,胸前一片刺目的鮮紅。
她滿身的血,汩汩而出,我不知道該按哪裏。
我嚇得連哭都忘記了。
「安安,你忍忍,120 一會就到了,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她忽然伸出滿是鮮血的手,在我臉頰上輕輕摸了一下,邊吐血邊對我笑。
她說:「意意,你要好好的啊,好好的。」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摟着她倒在了路邊。
等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裏了。
安靜的病房裏,我媽一下抓住我的手,眼淚一滴又一滴落在白色的牀單上。
「你是安安嗎?是安安嗎?」
我的頭有點眩暈,但我還能聽見她的話。
她頭上還裹着厚厚的紗布,嘴角和臉頰都還腫得老高。
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某種悲傷的期待。
我的眼睛躲閃着,不敢看她,我實在不知道該跟她說些啥。
幸好有護士走了過來,她問我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告訴她我頭暈,暈得厲害,想吐。
護士便以我傷了腦袋,需要靜養爲由,將我媽趕出了病房。
我媽便扒在病房的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我。
她的眼淚順着眼角不斷地往下流,不斷地流,怎麼也停不下來。
「我爸爸和姐姐還好嗎?」
「你爸爸摔斷了腿,問題不大,你姐姐……」
她忽然不說話了,轉頭望着我,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媽哭成那個樣子,我大概也猜到了。
可當護士真的告訴我時,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眼前忽然天旋地轉,我一側身吐了一地。
護士立馬按了牀頭的按鈕,醫生很快過來了。
他們給我稍作檢查,便推着我出了病房。
我雖眩暈,但意識還是清醒的。
出病房的那一刻,我媽又衝了上來,抓着我的手。
「安安,你怎麼了?你告訴媽媽,你不要嚇我啊!」
頭疼,心也揪着疼。
但我連張嘴說出自己名字的勇氣都沒有,只能含淚閉着眼。
檢查完護士又推我出來,我媽還蜷縮在病房門口。
她一見我出來,一下子站起身,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要摔倒。
她全不在意,仍舊衝過來問我:「安安,你沒事吧?你還好吧?」
安安,這個名字,自從我醒來,她已經叫了無數遍了。
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活下來的可能是寧意。
她那帶着淚的期待眼神,讓我不知該作何回應。
那一瞬間,我有點羨慕寧安,也有點討厭我自己。
我悲哀地想,躺在冰冷太平間的要是我就好了。
-2-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那個被期待的孩子,寧安纔是。
她乖巧聽話,文文靜靜,跟她的名字極爲相稱。
她的成績也非常好,一直穩居年紀前 10 名,妥妥的學霸。
而我,除了極爲相似的長相外,根本與她毫無相似點。
可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它殘忍地帶走了寧安,留下我這個沒用的寧意。
我的名字成了家裏的禁忌。
我媽再也沒有喊過「寧意」這個名字。
她一直堅持喊我「安安」,彷彿這樣,她的寧安就還活着。
她不准我再剪短髮,在我頭髮還沒蓄起來之前,她快快給我買回來一頂假髮。
齊腰的黑長直,那是寧安的髮型。
我衣櫃裏那些寬鬆的 t 恤,黑色長褲早已不知去向,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小裙子,那其實都是寧安的衣服。
我不能再瘋跑,不允許大笑,因爲安靜的寧安從來不會這樣。
我眼角原來有一顆紅色的痣,這是我和寧安的唯一區別。
可那場車禍中破碎的玻璃劃傷了我的臉,消滅了那顆痣。
原本我的個子比寧安高很多。
可現在她離開了,沒有人來作比較,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長高了。
那場車禍帶走了寧安,也帶走了家裏關於我的特徵。
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
有時我也會覺得恍惚,搞不清楚那場車禍中去世的到底是誰。
其實,如果能讓爸媽開心一點,我願意扮演寧安。
可是我知道,我不配。
寧安是天上皎皎的月亮,而我只是一顆狗尾巴草。
我媽也深知這一點,以前她常常說我給寧安提鞋都不配。
現在她卻總是想要忘記。
我出院後,她對學校謊稱我是寧安,愣是把我塞進了寧安所在的重點班。
坐在那間教室,翻看着寧安工整的筆記。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竟以爲自己真的可以扮演寧安。
直到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我發現我只能愣愣地坐着,什麼也聽不懂。
我可以裝作文靜乖巧的模樣,可以穿寧安的衣服。
揹着寧安的書包,坐在寧安的位置上,假裝死去的是沒用的寧意。
可是,我根本考不出寧安那樣的成績。
7 歲那年,我媽帶着我們去做了個智力測試。
測試結果讓她頗爲得意。寧安的智商是 127,明顯超出常人。
當然,她的得意跟我無關。
因爲我的智商只有可憐巴巴的 89,離及格線還差 1 分。
我沒有寧安聰明,這是基因裏決定好的。
我和她的人生,在 7 歲那年就被我媽安排得明明白白。
寧安要考大學,讀研、讀博,或者出國留學。
而我,能找個工作,比如學個美容美髮美甲,能混口飯喫就可以。
我和寧安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
我太笨,我媽沒那個耐心教我。
寧安又太聰明,我媽完全教不了她,於是她給我們請了家教。
一開始我和寧安一起上。
可那些奧數題我完全聽不懂,英語課又記不住單詞,課上也總是打瞌睡。
我媽怕我影響到寧安,就不讓我跟着一起上了。
後來她乾脆就不管我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寧安身上。
我真是太感謝我媽這個英明的決定了。
每天回家胡亂寫完昨夜,便飛奔着就下了樓。
我在小區裏撒丫子跑,跟男孩子捉迷藏、打架。
寧安在書房裏做那些永遠也刷不完的習題。
我玩得一身臭汗,氣喘吁吁回家。
寧安早做完了功課,她捧着一本《紅樓夢》,正讀得津津有味。
那時她 12 歲,我也 12 歲。
我們生在同一個家庭,有着同樣的相貌,卻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原本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但寧安的驟然離世徹底拉亂了這一切。
爸媽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媽把對寧安的所有期待一股腦都傾注在我身上。
卻沒有想過我這個只會長高的孩子,根本承受不住這份期待。
我把這事告訴我爸,他只是搖着頭嘆氣。
我媽說我不用功,天天就知道喫,跟頭豬一樣。
對,我有一點是明顯超過寧安的,那就是我的飯量。
我記得那次去爺爺奶奶家過年時,他們拉着寧安的手,不停地誇她。
又變漂亮啦,又考班裏第一啦,好乖巧,好聽話。
他們熱熱鬧鬧說了好久,纔想起還有我。
爺爺的詞估計用完了,他看着我愣了一會,然後乾笑了一聲。
「意意又長高了啊!」
又長高了便是我能保住的優點,是我在寧安面前唯一的優勢。
以前她們常誇我飯量大,喫飯香。
現在卻嫌我喫得多,像個飯桶。
不管我裝得有多像,考試成績不會撒謊。
我考不出寧安那樣炫目的成績,如果不作弊的話。
可是作弊總有露餡的那天。
學校的處分報告下來那天,我媽把我堵在牆角,用刷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我縮成一團,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以前我捱打時,寧安總是擋在我身前。
可現在她不在了。
我爸上前想我護住我,被我媽的一個眼神嚇退了。
她哭得歇斯底里,邊哭邊扇自己耳光。
「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安安,是你們害死了安安!」
我爸的眼神里滿是傷,他窩在沙發裏,再也不敢說話了。
車禍那天是我爸在駕車。
行駛途中,輪胎忽然爆掉了,車輛完全不受控制,翻進了路邊的溝裏。
交警說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但我媽不信,她堅定地認爲是我爸害死了寧安。
我挨完了揍,便悄聲回了房間。
這是我和寧安的房間,有一張高低牀。
我睡上鋪,寧安睡下鋪。
但那個上鋪其實從來沒有用過。
一直到寧安去世的前一天,我們還擠在一張牀上。
現在這個房間裏只剩下了我。
寧安書桌的玻璃板下壓着一張撕碎又拼好的試卷。
試卷上鮮紅的「62」分好像在對我笑。
那次寧安因爲考得不好哭紅雙眼時,我拿着一張 62 分的卷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我媽正把寧安摟在懷裏安慰,一瞧見我的卷子,立刻嗚哩哇啦一頓情緒輸出。
「寧意,你一天到晚在學校幹嘛呢?喫饃饃混卷子呢嗎?」
「你長腦子沒?你考這麼點分還好意思笑?你咋那麼沒臉沒皮?」
她越說越氣,奪過我手裏的試卷,撕碎了摔在我臉上,然後隨手抄起一把刷子給我來了幾下。
寧安立刻止住了哭聲。
我看見她輕快地將她的試卷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快速地立在我的身前,撐開了雙臂。
她瘦小的身子倒也將我擋得嚴嚴實實。
「媽媽,你不要生氣了,意意是發揮失常了,她下次一定會考好的。」
「能考好纔怪,笨得跟頭豬一樣。」
我媽氣哼哼將刷子丟在一旁,狠狠地剜了一眼,便氣哼哼打電話給我爸告狀了。
那天晚上,我媽不讓我喫飯。
她說喫得太多把腦子糊住了,餓一餓才能清醒一點。
是寧安偷偷出去給我買了個麪包。
她怕我餓着。但她顯然多慮了。
我這樣的人,學習不行,喫喝玩樂再不行,那我不真成傻子啦!
所以,寧安藏着麪包偷偷摸摸進房門時,我拿着一根火腿腸嚼得正香。
那是我老早以前就儲備好的。
寧安摸了摸我的背,「意意,你還疼嗎?」
我喫着她給我買的麪包,就着火腿腸,早把下午那檔子事忘光了。
她看着我喫了一會,便支支吾吾地問:「意意,你,不會怪我吧?」
她的聲音輕輕的,帶着些試探和害怕,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爲什麼要怪她?
是我自己腦子笨,沒考好,跟她有什麼關係?
即便沒有她,我依然考不好。
我其實不太明白我媽爲什麼那麼生氣,我腦子笨這件事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我還以爲她早已經接受了個事實。
寧安拿着她拼好的試卷,笑着對我說:「意意進步了呢,比上次多考了 5 分,還及格了。」
寧安真好,她還記得我以前的分數。
那些丟人的分數只會讓我媽抬不起頭,我爸和我媽從來都不願替我開家長會。
但,寧安一直記得。她也從不嫌我笨,我媽沒耐心時,她便常常輔導我寫作業。
我被她誇得不好意思起來,咧着嘴衝她傻笑。
我們老師也誇我了,說我進步了 5 名。但這份誇讚我媽不屑一顧。
寧安的試卷被我從垃圾桶裏撿了出來,一直藏在我的書包裏,隨身帶着。
她考了 95 分,但她覺得她完全可以考 100 分。
寧安的苦惱我完全無法體會,我要是能考這個成績,我改名叫寧珠(豬)都成。
-3-
我覺得我媽有些魔怔了,她整日裏跟我爸吵架,在家裏各種砸東西。
我爸嚇得連家都不敢回,天天住在單位。
可是我沒地方去,每天還要揹着書包回家捱罵,偶爾還要捱打。
我媽越來越擰巴了,她恨我太像寧安,有張一模一樣的臉。
但又恨我不像寧安,考不出讓她驕傲的成績。
我被散養慣了,突然被她關注了起來,十分不適應。
她開始給我灌輸「有志者事竟成」的雞湯,強行想要把我送進重點高中。
可那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心裏清楚,她也很清楚。
有天夜裏我迷迷糊糊看見有人站在我牀頭,一瞬間就醒了。
那一晚臨睡前我玩了一個招魂的遊戲。
我閨蜜林笑笑告訴我,只要在午夜 12 點,用鮮血畫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就可以和死去的人對話。
我好想寧安,好想她。
我割破了手腕,在紙上畫了一遍又一遍,寧安始終沒有來。
我又查了各種能見鬼的方式,一一試過了,卻什麼用都沒有。
我以爲牀頭的人是寧安,一下坐了起來,才發現是我媽。
她拿着一把剪刀不由分說將我的頭髮剪了。
那是寧安去世時我蓄起的長髮。
我媽扯着我的頭髮,胡亂地剪着。
她邊剪邊罵,邊罵邊哭
她說:「你有什麼資格學她?你笨得跟豬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點希望她手上的力度控制Ţū₃不好,可以一下把我捅死。
可她沒有,她的剪刀只是剪掉了我的頭髮,沒有傷着我一寸皮膚。
發泄完之後,她隨手將剪刀扔在地上,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的桌上是放着一 A4 紙,已經被鮮血完全染紅了。可我媽看都沒看一眼。
我和寧安睡過的牀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一縷縷頭髮。
我好想寧安,想到要發瘋了。
我好想抱着我媽,告訴她我也很想寧安,想要讓她回來,我代她去死。
可我什麼都沒說,一個人坐在凌亂的牀上,一夜無眠。
第二天喫完早飯,我便頂着那亂糟糟的頭髮去上學。
我媽去送我,一路上什麼都沒說,只是在臨下車時遞給了我一頂新的假髮。
依然是黑長直。
我喜歡畫畫,以前其實也沒怎麼當回事,但現在不一樣了。
寧安不在了,家裏只剩下我這一個孩子,上大學、考研、考博的擔子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爸媽不得不對我的學習重視了起來,思前想後,他們打算讓我學個特長。
我的畫畫得很好,畫室的幾個老師都連連誇我有天賦。
我媽聽了只是翻個白眼,喉嚨裏擠出一聲冷笑,搞得老師們都有些尷尬。
我心裏清楚,她不屑於這種途徑上高中。
但我畢竟不是寧安,如果只是拼文化課,我可能連高中都上不了了。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很激動,有了畫畫特長的加持,我的成績也能上一所不錯的高中,
我以爲我可以在我媽那裏稍微扳回點面子,可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我媽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變優秀的寧意。
她想要的是原本就很優秀的寧安,或者說像寧安一樣優秀的寧意。
我媽想讓我上一中,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如果寧安在,她一定可以保送。
可我不行,即使有畫畫特長,我的文化課依然差了 100 多分。
我媽沒讓我報志願,她幫我找到了關係,交了 28 萬,這樣我也可以上一中了,跟寧安一樣。
可我到底沒有等到一中的錄取通知書。
林笑笑都已經開學了,我還躲在書房裏畫畫,畫寧安,也畫我自己。
以前的我愛蹦愛跳,而現在,我安靜乖巧,我也不曉得我是寧安還是寧意。
等到國慶節時,林笑笑已經上了一個月的課了,我的通知書還沒有來。
這時候後,警察卻突然上了門。
我媽才發現自己被騙了。
她氣得跺腳,我爸也跟她吵了起來,罵她是神經病,白白耽誤了我。
他們越吵越兇,馬上就要打起來了,我趕忙站在中間,把他們拉開。
我媽扇了我一巴掌。
「還不是因爲你不爭氣!」
「要是你考好一點,我至於求爺爺告奶奶替你找學校嗎?我至於遇到詐騙犯嗎?」
那一巴掌,她打得很重,我被扇蒙了,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要去一中啊。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寧意。
我考不上一中的,怎麼也不可能考上的。
原來他們也知道的,可他們總是假裝忘記。
-4-
等到院子裏的樹葉完全落光時,我爸推開了我的屋子。
那時,我仍然安靜地坐在書桌前畫畫。
以前,寧安老說我性子急躁,沉不下心。
現在她不在了,我梳着她的髮型,穿着她的衣服,坐在她的書桌前,竟然也可以安安靜靜坐一天。
我爸給我說了兩件事。
第一,我已經沒有學校可以去了,只能選擇復讀;
第二,他打算和我媽離婚了,問我跟誰。
第一件事我早都想過了,聽他說出來,倒沒覺得多意外。
但第二件事,我一時略有些接受不了。
我茫然地抬頭望着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寧安離開的一年多時間裏裏,他不是出差就是住在單位,我見他的次數並不是很多。
現在才忽然發現,他竟然滄桑了這麼多。
我轉過頭不願看他,手中的畫筆在紙上胡亂地畫着圈。
「爸爸,寧安走了,你也不要我們了嗎?」
我爸一下就哭了起來,那麼大個人,坐在我的牀邊,哭得像個孩子。
「意意,你媽瘋了,這日子……我受夠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媽堅持認爲我爸害死了寧安,因爲當時開車的是我爸。
而我是幫兇之一,去露營的點子是我想出來的。
他們原本不打算去,寧安求了他們許久。
「爸爸,這套房子歸誰?」
「我想繼續住在這間屋子裏,這裏是寧安待過的地方。」
我爸哭了一陣了,擦乾眼淚,起身抱了我一下,就默默地離開了。
我丟下畫筆,坐在安靜的屋子裏,怔愣了許久。
我的家原本就是有裂痕的。
我媽爭搶好勝,處處想高人一頭,而我爸性格綿軟,甚至有些懦弱。
乖巧聽話的寧安,總能在我媽的暴風驟雨來臨之前讓她安靜下來。
寧安是我和我爸的保護神,她像是強效的粘合劑,讓這個家一直保持着穩定的狀態。
寧安離開後,我也試圖扮演她的角色,可是我太高估了自己。
即使我變得聽話,努力學習,又能怎樣?
我始終只是寧意,不可能變成第二個寧安。
我並不在乎跟爸爸還是媽媽。
我只想寧安,她纔是我的保護神。
這套房子留給了我媽。
我想要這個房間,就得繼續跟我媽待在一起。
我爸離家的那天,我媽呆坐了一天,不說話,也不喫飯。
我買了只貓送給了她。
她的心裏也很苦,有隻小動物大概會好一些。
毛茸茸的小貓放在她手上的瞬間,我媽的眉心動了一下,似乎有微微地笑意。
她撫摸着懷裏的小貓,淡淡說道:「你不是有鼻炎嗎?家裏養貓行嗎?」
我有嚴重的鼻炎,每年夏天就特別嚴重。
當時,我正在拖地,聽到她的話竟莫名地想哭。
她終於記得我是寧意,不是寧安。
可下一刻,她突然將小貓摔向了我。
我一晃神,趕忙伸手接住,小貓受到了驚嚇,「喵喵」叫個不停。
「媽……」我愣了,不知哪裏又惹到她了。
「當初要不是你讓安安下車去拿紙,她就不會死?」
她尖叫一聲,衝上來開始掐我。
「是你害死了她,你不要以爲我忘了,你就是嫉妒她,嫉妒我的安安……」
她邊打我邊哭喊,一直到筋疲力盡,然後躺在沙發上一句話不說。
我也一句話沒有說,連淚都沒有了。
是我害死了寧安。
一直我都不敢想這一點。
那天路上,我的鼻炎忽然犯了,中途寧安下車給我買紙巾,回來時忘了系安全帶。
她總是對這件事不是很上心,我每次都會提醒她。
但那天,我忙着應付流不盡的鼻涕,忘了這件事。
她又一次沒系安全帶。
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時我沒讓她去買紙巾,她就不會中途下車,就不會出事了。
車禍是意外,而這不是。
是我害死了寧安,我纔是那個兇手。
這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塊大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如今被我媽不管不顧地扒開,我竟然連淚都沒有了。
我又回到了我和寧安的房間,對着巨大的空虛,回憶着寧安的笑臉。
寧安離開前,我們學校舉行過一次考試,而我,只考了 9 分。
這個成績讓我媽徹底崩潰了。
她扯着我的胳膊就要帶我去醫院看腦子,連我爸都不敢攔。
又是寧安攔住了我媽。
她死命地扯着我媽的胳膊,連拖帶拽,腳上的拖鞋一下躥到了腳脖子上。
我媽看她哭得傷心,便放開了我,但還是給了我幾個耳光。
寧安使了好大勁才把拖鞋從腳上扯下來,穿好。
她拉着嚇傻的我回了房間,從藥箱裏翻出紅花油替我塗抹傷口。
抹着抹着,她又哭了。
她說:「意意,你要不怪媽媽,她是太心急了。」
我見她哭了,我也很想哭,但我不敢。
我一哭我媽就會說:「考那麼差你還有臉哭啊!」
我用手抹乾了寧安眼角的淚。
「安安,你應該把試卷帶回來給媽媽看看的。」
「她一看你考得那麼好,或許就不那麼生氣了。」
「你的試卷上也應該有家長簽名,不用老藏着。」
那一次,她沒有把試卷帶回來,她說自己沒發揮好。
可她是寧安啊,她怎麼可能發揮不好?
寧安替我抹好了藥,將我輕輕摟在懷裏。
「意意,沒關係,再差 1 分就兩位數了,100 分也就三位數,你一定可以的。」
我是我媽口中笨得像豬一樣的寧意。
她是這這世上對我最好、最溫柔的寧安。
可是我卻沒能留住她。
-5-
我要復讀了。
因爲公立學校不招收復讀生,我只能選擇了一傢俬立學校。
學校是全封閉式的,要求所有學生必須住校,每個星期六早上上完課才允許回家。
我揹着書包、畫板離家時,我媽坐在沙發上。
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很吵,我知道她根本沒在看。
我說:「媽,我走了。」
她沒有看我,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走吧,走吧,都走吧,最好永遠別回來。」
她的話說得很快,語氣仍然是兇巴巴的,但話音了卻帶着微微的哽咽。
我想抱抱她的,但想了又想,只是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住校的那一年,我過得很快樂。
除開上文化課的時間,我便整天待在畫室裏,不停地畫畫,有幾次連飯都忘記喫了。
有一次週末,我謊稱學校要補課,沒有回家。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畫室裏,畫了 32 張速寫。
全都畫的寧安。
她偶爾會出現在我的夢裏。
只是夢裏的她從來不曾穿過裙子,頭髮也總是各種奇怪的顏色。
她總讓我帶她出去玩,吵着讓我給她買零食。
奇怪,她從不是貪玩的性子,也從不饞嘴。
她成績好,每年都會有獎學金,我媽也會給她各種獎勵。
她總是悶在房子裏看書,幾乎不怎麼出去,她的零花錢都給了我。
我仍然學不好文化課,但專業課的老師一直在誇獎我,她們說我很有天賦。
走廊的過道上掛滿了我的習作,每一張畫紙上我都認認真真簽上自己的名字:寧意。
我在心裏一遍遍重複,我是寧意,我叫寧意。
復讀的這一年,我真的很努力。
但學渣逆襲的故事只存在於小說裏。
我的廢寢忘食也沒能把我送進一中。
最後我讀了 12 中,跟林笑笑一個學校,只是比她低一級。
開學時,林笑笑一見我就扯着非要讓我喊她「學姐」,氣得我捶了她一頓。
她笑呵呵帶我去餐廳喫飯,還貼心地給我買了奶茶。
「寧意,你咋想的非要復讀一年?」
「這個學校你頭一年要是報的話,現在跟我一樣都高二啦!」
是的,這個學校頭一年我的成績也完全可以上的。
我低着頭默默喝着奶茶,不想說話。
林笑笑嘆了口氣,
「你別嫌我說話難聽啊,我覺得你媽……」
她停頓了下來,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寧意,你以前多活潑開朗,愛笑愛跳的,擱樓道里嗷嗷一嗓子,老班能從三樓衝下來揪你的耳朵。」
這,這,好像也不是啥值得驕傲的事吧?
「你看看你現在,天天垮着個臉,感覺像是欠了別人 500 萬還不起一樣。
「以前我從來不會把你和你姐姐搞混,現在,我真是有點分不清了。ƭū́ₛ」
她說完,嘆一口氣,來回打量我。
「要不,你跟我一起住校吧?」
她這個提議一說,我立刻有些心動,但我覺得我媽不會同意。
她歇斯底里的樣子至今讓我心有餘悸,我害怕她又把家砸了。
但我還是跟我媽說了。
只是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已經把桌子掀翻了。
「我天天爲這個家付出這麼多,你們一個二個的都要走,都要離開我!」
「你們有沒有良心啊,你們良心餵狗了嗎?」
「我爲這個家,爲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啊,你們一個個白眼狼……」
她邊哭邊使勁掐我,我依然沒有躲,只是這次我真的覺得很厭煩。
「媽,你要是覺得委屈,以後可以不用管我。我可以跟我爸要生活費。」
「你什麼意思啊?翅膀硬了,嫌棄我沒用了是嗎?你想幹嘛啊?」
我沒有嫌棄她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欠她的了。
她做的每一頓飯都標好了價格,會在某一個瞬間化爲匕首,狠狠地紮在你心上。
我沒有嫌棄她,就是單純的想靜一靜。
我收拾東西時,她一直在罵我。
我把衣服裝好,她連箱子一塊抱起來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她站在垃圾桶邊氣勢洶洶地看着我。我猶豫了許久,最後揹着書包走了。
我走時她還在罵我,說的話很髒,各種生殖器亂飛,已經到我無法複述的地步。
我原本有些猶豫,聽她這樣罵,走得更快了。
等我快出小區時,她還蹲在垃圾桶跟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像是在哭。
我狠了狠心,坐上了去學校的公交車。
-6-
住校以後,基本一個月纔回去一次,不用頻繁回家的感覺真的很好。
半年時間裏,我媽只給過我一次生活費。
我知道,她想讓我開口跟她要。
可我不想再受她的羞辱,她不給,我就絕不張口。
幸好,我還會畫畫。
在林笑笑的建議下,我開始在網上接單子,給別人畫畫,一個月也可以接個 3、4 單。
掙得不多,但因爲我住校,也沒有多餘的開支,偶爾請同學喝個奶茶,喫個飯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點小小的自由讓我生出許多雀躍。
我媽說我翅膀硬了,確實有那麼一點吧。
我 17 歲生日是和林笑笑一起過的。
她非帶我去酒吧,整了個小包廂,鬧哄哄折騰了一晚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還被她灌了好多酒,整個人暈乎乎的。
她自己也喝高了,把我交給了一個男生。
我以爲那個男生會送我回家,結果他也喝高了,迷迷糊糊在酒吧裏開了間房。
他扶着我跌跌撞撞進了房間。
我是被我媽扇醒的。
屋子裏圍了一羣人,有我的老師、同學、酒吧的負責人,還有兩位警察。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
可一低頭,發現自己還躺在地上,衣衫也是完整的。
那個送我回來的男生滾在牀的另一邊的地上,還沒有醒。
「你咋這麼不要臉啊?小小年紀跟別人出來開房?」
「你咋這麼賤,天天是去上學還是出來賣啊?」
我媽扇了我幾巴掌之後,又開始罵我。
警察和老師趕忙上來把她拉開了。
那個男生剛迷迷糊糊睜開眼,一見滿屋子的人,一下就醒了。
「我們喝醉了,寧意說不清自己家在哪兒,我又不敢帶她回學校,就開了個房間。」
「我們……我們什麼都沒幹。」
我頂着紅腫的臉衝他笑笑,「謝謝你啦!」
他好像叫楊帆,是林笑笑的同學。
其實,他這樣都不如把我直接扔在大街上。
我媽竟然想衝上去連他一起打,被警察攔住了。
可她一直死命掙扎,嘴裏依然各種髒話。
那場鬧劇直接持續了一個小時才徹底結束。
我媽不相信這只是一場誤會。
她堅持認爲我就是個「娼婦」,要靠這個掙錢。
她說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她衝進房間時,我和那個男生明明都睡在地上。
她相信的不是她的眼睛,她相信的是她的想象。
在她心裏,我就應該是這樣。
好吧,我沒有什麼可以解釋了。
她堅決不准我住校,跑到學校大吵大鬧。
老師和同學一看見她就頭疼,順帶着看我的眼神也微妙起來。
我不想回家,只能躲在網吧。
在充斥着煙味、泡麪味的包廂內繼續畫我的畫。
我媽找不見我時就報警,說我失蹤了。
次數多了,連片區的民警都有點害怕她了。
我的 17 歲就在和我媽的貓鼠遊戲裏一晃而過。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逃學,根本沒上過幾節課。
我可能變壞了,我都夢不到寧安了,可能連她也嫌棄我了。
幸好我畫畫的愛好一直沒有落下。
高三開學不久,我那消失了許久的爸爸忽然出現了。
他願意承擔我美術集訓的費用。在他的幫助下,我去了北京的大陸橋。
可很不幸,我媽知道了我學畫畫的地方,那裏我便待不下去了。
我只好又回到了本市,隨便找了個機構繼續集訓。
我是新來的,在這個畫室根本沒有認識的人,加上我性格的問題,也沒交上什麼朋友,只是和同宿舍的於倩關係近一些。
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生,人前人後都很照顧我。
那天,我路過畫室旁邊的儲物間忽然聽到她跟素描老師在說話。
「倩兒,你覺得寧意這個人怎麼樣?」
「挺好的啊,怎麼了?」
「她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她私生活特別混亂,經常跟男生出去……還……」
我沒有聽完他們的對話,轉身就走了。
這一幕多麼熟悉!
我在大陸橋待得好好的,那裏的老師說我專業課完全有希望拿到機構的前三。
可我媽的一個電話讓我成了過街老鼠。
老師們看我的眼神都奇奇怪怪,原本對我很熱情的同學也都不理我了。
我沒有辦法解釋,沒有人會相信。
誰能相信一個母親會不斷給自己女兒潑髒水呢?
誰能相信呢?
我覺得我媽不僅是瘋了,她已經有點心裏變態了。
-7-
我氣勢洶洶殺回家,推開臥室門時,我媽正坐在我和寧安的房間,拿着我們的照片發呆。
她一抬頭看見我,臉色立刻垮了下來。
「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爲你死在外面了!」
我狠狠盯着她,內心有股想跟她拼命的衝動。
「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幹?」
她只微微愣了一下,將照片拍在桌子上。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幾個月不回來,一回來就發神經?」
「你想幹嘛?你想喫了我嗎?我是你媽!」
「我知道你是我媽,所以我只是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要造我的謠?我已經被你逼得在北京那個機構待不下去了,你爲啥還不肯放過我?」
我氣得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拍碎了寧安的玻璃墊板。
「我哪裏造你的謠了?」
「你一天到晚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能幹什麼好事?你能是什麼好東西?」
「這幾個月我都沒給你生活費,你也沒跟你爸要,你從哪裏來的錢?」
她說得理直氣壯,倒把我一下整笑了。
「所以你一直都記得沒給我生活費,可你卻從來不提!」
「你就等我走上邪路了好幸災樂禍是嗎?」
「對,我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你別忘了,我是你生的,我這個德性,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住口!」
她的臉漲得通紅,揚手就要給我一巴掌,卻被我一下抓住了手腕。
我手上略微用了點勁兒,她一下跌坐在牀上。
「你……你……反了你了!」
她瞪圓了眼睛,衝上來就要撕打我。
我在她發作之前衝到了客廳,抄起桌上的花瓶、杯子、水壺、。
只要是我能夠上的,我統統都摔在地上。
她從來沒見過我這個模樣,傻傻地立在門口,半天都沒有動作。
等我把能摔的都摔完了之後,便鬆垮垮斜靠在沙發上,挑釁地看了我媽一眼。
以往,她發作完,留下一地的狼藉,我便和我爸一起收拾。
我倆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一句話。
後來我爸走了,便剩下我一個人應付這一地雞毛。
那時,也沒人跟我說話。
現在,終於能能讓她嚐嚐這種滋味了,我的心裏只覺得暢快淋漓。
「寧意,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
她終於叫了我的名字,她終於想起來我是寧意了。
只是她語氣充滿了厭惡,看我的眼神也滿是怨毒。
母女做到這個分上真的不知道是誰的悲哀。
「我真不知道自己幹了啥十惡不赦的事兒,要給你這樣的人當女兒。」
「你閉嘴!你就是個娼婦,你比安安差遠了,你永遠比不上安安!」
她又恢復了歇斯底里的樣子,活着的寧安是她的一劑藥,能讓她感到慰藉。
而去世的寧安顯然成了泥潭,她自己走不出來,還想拉着我一起陷下去。
「比不上又怎麼樣?你好好看看,寧安死了,她就是再好,她也死了。」
「我爸也被你逼走了!
「現在你身邊就剩下這個廢物寧意,被你罵作娼婦的寧意!」
我吼完這幾句,嗓子已經完全啞了,淚一下湧出了眼眶。
「你給我滾!」
她猛地打開了門,瘋了一般把我往外推。
整個樓道里的燈都亮了。
我甩開了她鉗制,狠狠瞪了她一眼。
「這個家我還稀罕待呢。」
拎着包氣沖沖出了大門,無邊的夜色頓時將我包圍。
已經很晚了,街上除了來倆往往的車輛,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原本打算住一晚,明早再坐公交車回機構的。
現在被趕出來,也沒有公交車,現在真的沒地方可以去了。
其實還可以選擇打的,從我家到機構大概要花 50 塊錢,我有點捨不得。
或者,我可以給林笑笑打電話。
但是有一次我媽爲了找我,蠻橫地衝進了她家,他爸媽生了好大的氣。
我也沒臉再跟她聯繫。
我坐在空蕩蕩的街角,心裏就覺得好搞笑。
看吧,這就是我媽,總是擔心我變壞,卻又在三更半夜把我趕出家門,讓我像一條流落街頭的狗。
我覺得我不幹點啥真的有點對不起她的預言。
我摸摸口袋,又檢查了一下手機,大概還有 200 多,離月底也就 10 來天,差不多應付的過去。
坐在路邊到底不安全,我決定去網吧將就一晚上,一晚上也就 30,比住賓館便宜很多。
但包夜要從晚上 1 點以後纔算,現在還有 1 個小時,我決定找個地方先喫個飯。
接近午夜 12 點,街上我能消費起的餐館只剩下了 24 小時牛肉麪。
我剛進去坐下點了餐,準備付錢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寧意,你怎麼在這裏?」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顯然是認識我,可我對他完全沒有什麼印象,不覺有點尷尬。
「我啊,你忘了,我是笑笑的同學。」
他滿含期待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可我對他完全沒有印象。
「楊帆啊!」
這個名字突跳到了腦子裏,我眼皮跳了一下。
我媽帶着一羣人來「捉姦」的畫面立刻浮現在眼前。
「那個,當時……實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我尷尬得要死。
楊帆搶着替我付了錢,又點了好幾個小菜,拿了兩瓶飲料扯着我坐在了角落裏。
「我同學生日,剛一起喝了點酒,胃裏不太舒服,想喫個牛肉麪,沒想到這麼巧,就在這兒碰到你了。」
「我考上師範大學啦,笑笑心氣高,非要上覆旦,還在復讀。」
「你應該高三了吧?你還在畫畫嗎?」
「你的畫畫的真好,以前學校的畫廊裏都是你的畫,我特別喜歡。」
「高三學習壓力大的時候,就去畫廊裏看你的畫。」
「那時我總在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以畫出這麼美的東西……」
他的話好多,我都沒有問他,他自顧自說個不停。
「喫飯吧,面要涼了。」
楊帆的臉微微有些泛紅。
「不好意思啊,好久沒見你了,有點激動。」
他幫我擰開了飲料,又給我的碗裏夾了些小菜。
這種過分的殷勤讓我有些不適。
「楊帆,我的事你聽說過嗎?」
我快快喫完了飯,坐直身子看着他。
「我只聽說了一些……」
他聲音很小,抬頭定定地看着我,「那時,我想找你……」
「聽說過一些應該就是都清楚。」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有個外號叫一碗牛肉麪吧?」
楊帆瞪大了眼睛。
「寧意,那些事我都不信的,我知道你不會是那樣的人。」
「如果我就是那樣的人呢?」
我盯着楊帆的眼睛,他臉色頓時有些不好,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
我跟他也沒見過幾次面,算不上有什麼情誼。
大半夜又是請喫麪,又是請喝飲料,他的心思絕對不單純。
我實在沒必要裝傻充楞。
我沒有理他,把牛肉麪和兩瓶飲料的錢放在桌子上。
「這飲料我請你喝了,不用客氣。」
隨後便大步離開了餐館。
呵呵,我有個綽號叫「一碗牛肉麪」。
就是隻要請喫一頓牛肉麪就可以帶回家過夜的意思。
我把飲料瓶丟進垃圾桶,心裏感嘆了一句:我媽真他孃的是個天才!
我在網吧對付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於倩的電話。
因爲疫情,機構線下課停了,要上網課。
她幫我收拾了畫板和課本,問我要送到哪裏。
我真是要氣死。
昨天才被趕出家門,今天回去肯定要不了一頓奚落。
可是我又不能一直待在網吧裏,網費我也付不起了。
猶豫再三,我還是讓於倩將東西送到了我家樓下,我舔着臉皮回家了。
幸好我媽不在家,我連鞋子都沒換,拖着行李躲進了臥室,立刻鎖上了門。
我帶着耳機上網課,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一直到當天晚上,我出房門找喫的時,她纔看見我,又是一頓嗚哩哇啦的亂叫,我已經完全免疫了。
我覺得我馬上要成仙了。
-8-
我大概已經完全蛻變了。
從面貌到靈魂,不但跟寧安沒有一點關係,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寧意了。
因爲,就在剛剛,我跟我媽打了一架。
我的文化課考了 197 分,很低,我承認。
老師在講評試卷時,她一下衝了上來,把試卷撕的粉碎,嘴裏罵罵咧咧額就要扇我的耳光。
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蠻勁兒,一下上來將她按在牀上。
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打我、罵我,我從未想過凶神惡煞的她竟然被我按倒在身下。
她動彈不了,一扭頭使勁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一口力道很大,我沒有喊疼,也沒有鬆手。
她咬了很久,見我沒有放手的意思,竟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我這才起身放開了她。
事發倉促,我沒來得及關視頻,羣裏早炸鍋了。
「寧姐威武!」
「寧姐牛掰!」
「寧姐雄起!」
一水的叫好聲裏有藏不住的諷刺。
我盯着吵吵嚷嚷的班級羣,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悲涼,一抬手點了退出,再也不想進班級羣。
好吧,我的文化課估計徹底沒救了。
好在,我還有專業課,這是我引以爲傲的事情,只要專業課考好一點,就還有救。
我的色彩老師說過,我完全可以衝進全省前 10 名的。
但我忘了我有個極品老媽,她不知道有多少驚喜在等着我。
那次跟她打完架之後,她再也不敢跟我動手了,改爲了純粹的語言攻擊。
罵我的話時越來越難聽,我都不知道她都跟誰學的那些詞兒。
我腦子裏過一遍都覺得犯惡心,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地罵出來。
我更覺得她很極品。
因爲疫情,很多校考改爲了線上測試,需要打開攝像頭,在限定時間內完成幾幅作品。
我交代我要考試,便關上門開始畫畫。
我媽忽然又發了神經,她吵嚷着嫌我關門,一下衝了進來。
當時,我已經開始畫畫,沒有辦法跟她說話,只能用眼神哀求她趕緊出去。
她明明看見了我眼前的攝像頭,卻還是好死不死地走到我跟前晃了一下。
我看見攝像頭了出現了她半截身子。
當時只覺得氣血翻湧,恨不得立刻跟她打一架。
「清華美院,你又考不上,裝模作樣幹啥?搞得跟真的一樣!」
臨出門她還唸叨了一句。
我不知道攝像頭有沒有把這聲音收進去,但當時心態已經完全崩了。
她是故意闖進來了,就是覺得我根本考不上清美!
我知道我文化課不行,但專業課能過線對我的意義也很大啊!
那是我最驕傲的事,她爲什麼連這點安慰都不肯給我留下?
我忍着心頭的怒火畫完了所有畫,按照學校給的地址打包。
纏繞畫卷的膠帶還沒粘好,系統提示我作弊。
因爲考試時出現了與考試無關的人影和聲音。
我直接將打包了一半的畫撕得粉碎,撕完後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還覺得我小題大做,反正我也考不上,都是瞎折騰。
這個家我是待不下去了,就算流落街頭我都不願意再跟她待一秒鐘。
我再一次回房收拾我的東西,臨出門時想起要帶幾個筆記本,又折了回來。
寧安除了買書之外,還喜歡買筆記本,她的桌肚裏一大堆本子都是新的。
我隨手挑了兩個,卻發現壓在下面的第三個本子是個舊的。
我抽出來一看,發現那是寧安的日記。
只翻看了兩頁,我的淚就流個不停。
原來,那麼乖巧聽話的寧安,那麼聰明上進的寧安,她其實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9-
我抱着寧安的日記本在房間坐了一下午。
這個房間是屬於我和她的,這裏似乎好有她的氣息。
做數學題的草紙,幾句有些幼稚的詩詞,手工課上做過的醜醜的布娃娃。
這些都屬於寧安。
不見的只有那疊厚厚的獎狀。
寧安離開後,它們被我媽珍藏在自己的屋子裏。
原來她對寧安的愛也不是毫無保留。
原來她只愛寧安的聽話、懂事和優秀。
寧安是她最完美的作品,她接受不了她的任何瑕疵。
我突然惡毒地想到,這個女人她根本誰都不愛。
她只是享受寧安的乖順、優秀帶給她的優越感。
她最愛的是始終是她自己而已。
我的寧安好可憐。
我一直以爲她是天生性子安靜,沒想到都是那個女人逼的。
她逼死了寧安,還想把我再變成第二個寧安,甚至不惜毀掉我。
我不會讓她稱心如意的,她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做寧安的母親!
她叫我喫飯時,我還在屋子裏收拾東西。
她說她燉了我喜歡喫的排骨。
她在向我示好,爲耽誤我考試的事。
呵呵,可是誰喜歡喫她做的排骨啊?難喫的要死。
可是不喫,她又會不停地罵你沒良心。
我懶得繼續再僞裝下去,將寧安最喜歡的幾本書也裝進了包裏。
低着頭刺了她一句。
「你做的飯估計端出去狗都不會喫,實在是太難喫了。以前都沒好意思告訴你…」
她臉色一變,一腳踹在房門上,便開始大罵。
她都快 50 了,戰鬥力卻一點沒有下降。
我要不打斷她,她可以一口氣罵一下午。
我一直沒有看她,也沒有搭理她。
她大概覺得有些無趣,又坐在沙發上罵了一陣子,就沒有聲音了。
我爸還是有經驗啊。
他說吵架得兩個人才行,如果你一直不搭理她,她覺得沒意思就不罵了。
我爸就一直這樣跟她相處,哪怕我媽已經辱及他的父母,他也坐在那裏聽着,一句話都沒有,安靜得像個死人。
可他最後不是也受不了了嗎?
她差不多啞火的時候,我收拾完了東西,最後看了一樣這間屋子。
我跟我媽鬧過很多次,無數次離家出走。
雖然每次話說得特別狠,但最終還是會回到這間屋子。
這是 14 歲以前,最能給我安全感的地方。
後來,寧安走了,回家其實早已是一種折磨。
但現在不同了,我才知道原來寧安也不喜歡這裏。
既然這樣,我就帶她離開吧,永遠不再回來了。
我拎着行李出門時,最後看了她一眼。
跟我爭鋒相對的這幾年,她明顯有點老了,坐在那裏微微有些駝背。
可即使這樣,她的臉上也沒有慈母的感覺。
看來,尖酸刻薄這種面相並不會被歲月磨蝕掉半分,但是耐心可以。
「我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離家出走過很多次,但大部分時間都是被她趕出家門。
我沒有錢,僅有的幾個朋友也因爲她對我敬而遠之,出了這個門我根本無處可去。
但這次是我要離開了,永遠永遠地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概我的聲音太過冷淡,她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又發什麼神經?」
她瞟了我一眼,嘴裏的狠毒不減分毫。
「不就一個破考試嘛,你至於嗎?寧安就不會像你這樣……」
她跟我說寧安,她有什麼資格跟我說寧安?
「你閉嘴吧,傻逼!」
我推開房門時,她一把拽住了我的行李。
「你這個牲口!我把你養這麼大,你就這麼對我?」
「你渾身上下哪一個不是我給你買的,你喫的用的穿的,哪一個不是我替你安置的?」
「你……你就這樣對我?你連個牲口都不如。」
「連牲口都不如」這句話她說過很多遍。
她說的沒錯,我渾身上下穿的用的都是她在安排。
她一直很樂意幹這樣的事,以前我以爲是愛,現在想想更多的只是控制慾。
「你買的那些東西我都扔在那間房子裏了,我一件都沒帶!」
「真的,太難看了,醜得要死!」
ţü₃她開始撕扯我的衣服。
「你這身皮也是用我的錢買的,你有種把我的東西都還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她扒光了我的衣服,讓我滾,永遠都不要回來。
很好,我一直在等她這句話。
我穿着內衣出了門,她追了出來,目光裏帶着掩飾不住的怨毒。
她說:「寧意,當初死的爲什麼不是你?」
我穿着內衣站在樓道里。
樓道的窗臺很低,我長腿一抬就坐了上去。
回頭對她笑笑:「要不,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10-
我輕輕打開窗戶,揚起的灰塵讓我不自覺打了個噴嚏。
我家在 5 樓,如果頭朝下跳下去大概可以死吧。
她會難過嗎?
只要能讓她難過,我就覺得暢快淋漓。
我剛一站起來,斜角忽然衝過來一個人。
他一把將我拉了下來,又飛快地脫掉自己的外套將我整個人包了起來。
他說:「寧意,別犯傻!」
竟然是楊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將我整個護在身後。
「阿姨,寧意畢竟是您的親女兒,你爲什麼要這樣折磨她?爲什麼就不肯放過她?」
Ṭùₐ
我媽還愣着神,待確定我死不了後,她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瞭然於心的表情。
她肯定以爲我假裝跳樓威脅她。
「你個娼婦!有本事你跳啊!」
她罵完我,又回頭對着楊帆嚷嚷。
「我折磨她,你怎麼不問問她是怎麼折磨我的?」
她盯着楊帆看了一會。
「我記得你,你就是和這個娼婦開房的那個男的。看吧,我說得沒錯,你們果然搞在一起啦,你還說你沒出去賣!」
她像是找到了證據,越發有些得意忘形。
楊帆哪裏見過這樣的無賴,眼睛瞪得老圓。
「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當媽的,你天天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哪有當媽的這樣說自己孩子的?誰給你當女兒也是倒了八輩子黴!」
哈哈,終於有人說的句公道話。
我在這棟樓裏很出名,但凡跟我媽鬧起來,鄰居們就紛紛來勸架,一個個都像是積德行善的觀世音菩薩。
「她畢竟是你媽啊。」
「你媽也是爲你好。」
「你媽把你拉扯這麼大容易嗎?」
就這幾句話,翻來覆去的說,聽得我分分鐘想要暴走。
我當然知道她是我媽,不然,就她口無遮攔、胡編亂造的那些事,我能提着刀跟她拼命。
但,就因爲她是我媽,這些沒有道理的傷害就理所應當了嗎?
我爲什麼一定得原諒她?
看着楊帆的側臉,我一下覺得這個男生好帥氣。
楊帆話Ṱű̂ⁿ沒說完,我媽就已經衝上來拉拉扯扯。
我一下從他身後鑽過來,迅速打開我媽的手。
楊帆一愣,拉起我就跑。我媽在後面邊追邊罵。
快跑出小區了,我媽纔不追了,站在小區後叉着腰罵。
趁着楊帆在路邊攔車的空檔,我又回了小區。
我媽原本已經準備回去了,一見我去而復返,她又來了勁兒,扯着脖子像只鬥雞。
我從書包裏拿出寧安的日記,一把摔在她臉上。
「這是寧安的日記,你好好看看,到底是誰害死了她!」
一聽到寧安的名字,我媽才冷靜了片刻。
但也就那一瞬而已,抬眼看我時,仍是怨毒的眼神。
在她發作之前,我搶先說:
「我已經 18 歲了,我沒有失蹤,也沒有被人拐賣,只是單純地不想看見你。」
「你要在敢報警抓我,我就把寧安日記裏記得事發到網上,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怎麼變態的一個母親,又是怎麼逼死自己的女兒的!」
說完,我最後看了一眼家的方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出來時,楊帆已經在出租車上等我了,我略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車。
「寧意,你……你打算去哪裏?」
他說話忽然結巴起來,頭也扭到另一邊不看我。
我一低頭,腦子裏轟的一聲。
剛纔我媽扯爛了我的裙子,我只穿了楊帆的一件外套。
站着還好,一坐下,整個大腿根都露了出來。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要不先送我去易雲網吧。」
我裝作風輕雲淡,手下麻利的取下書包把腿擋得嚴嚴實實。
楊帆仍舊半側着身子。
「你的衣服……要不要先換一下……」
「先不用,那個,你外套先借我用一下,我買了衣服還你啊!」
易雲網吧跟前有個小市場,那裏有很多擺攤的,東西非常便宜,大概 50 塊錢就可以買一整套衣服。
「寧意,你媽的事……」
他欲言又止。
「不要跟我提她,她不是我媽了!」我不想再提跟那個女人有關的任何事。
出Ṱū́¹租車在網吧門口停下,我下了車,跟楊帆道了謝。
「今天的事謝謝你,車費我後面有錢了一定還給你。我能不能加一下你的微信,明天把衣服還你。」
楊帆快速的拿出手機。
「當然可以,我之前加了你幾次,你都沒同意……」
啊,是嗎?我略有些尷尬,我不喜歡加陌生人的。
原來他就是不斷申請要加我的那個揚帆遠航。
等確定他坐車離開了,我才揹着包去小市場搞了一身行頭。
白色的短袖,黑色的運動褲,一套才 39,真的很划算。
我喜滋滋地換了衣服,就去了網吧。
網吧裏沒有洗衣粉,不過有洗潔精,效果應該差不多。
我在洗手間把楊帆的外套洗了一遍,掛在窗戶外晾着。
鬧了這麼一場,我真是太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睡醒,那個女人又來了。
這次不單她自己來了,還帶着我那久未路面的便宜老爹。
我收了楊帆的衣服,拎起包就走。
她就在後面死死拖着我,我硬是一路拖拽着她出了網吧。
她死活不鬆開我,苦苦地哀求讓我原諒她。
我始終一句話都不說。
她竟然給我跪下了,頭在地上磕的「咚咚」響,額頭上很快就出血了。
磕完了頭又開始扇自己的嘴巴,一下比一下重,很快嘴角也出血了。
「寧意,媽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你就原諒我吧。」
「寧安已經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求求你了,跟媽回去吧。」
我爸上前一步按住了她,沒讓她繼續發瘋。
我猛地掙開她的鉗制,「嘶」的一聲,褲腳被她扯開了。
我氣得罵了一聲,轉身要走,我爸卻突然說話了。
「寧意,你媽確實做了很多錯事,她已經知道錯了,你就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嗎?」
我扭頭看了我爸一眼,有些不可思議。
自我記事起,我爸在家裏就沒有任何話語權,他像個灰撲撲的影子。
我媽罵我、打我時,他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在那裏抱着本書裝模作樣。
我媽發作時,連他一起打。
除了息事寧人,忍氣吞聲之外,他再沒有教會我做任何事情。
他這一輩子,在我媽面前就牛氣過兩次,一次是敢娶她,一次是敢和她離婚。
沒想到,今天倒給他演上了。
我媽靠在他懷裏,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乍一看真像一個柔弱無助、被叛逆孩子氣得急火攻心的可憐母親。
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羣人,那些善心的觀世音菩薩又開始勸我啦。
「孩子啊,你看你媽哭得多傷心啊!」
「一家人哪有解不開的Ŧūₓ疙瘩啊?」
就一會的時間,有人已經拿出了手機開始拍攝了。
我真的氣得罵娘,我沒有網暴她,倒讓她給我整出名了。
這視頻要是被斷章取義發到網上,加上她原先造的那些謠,媽的,這是成心不想讓我活了啊!
「你們都他媽閉嘴!」
我抽出了爛巴巴的褲子,掃視了一下週圍的人。
「你們看見的這個可憐巴巴的女人,根本就是個瘋子。」
「她逼死了我姐姐,現在又來折磨我,到處造我的謠,罵我是娼婦,說我是『一碗牛肉麪就可以上牀』的女人,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從家裏趕了出來……
「我今年還不到 18 歲,我到底幹了啥傷天害理的事兒,要被這個瘋子這麼折磨?」
「傷害就是傷害,不會因爲有親情的遮掩就不疼不痛!」
「我不會原諒你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喊完這幾句,感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一轉頭,楊帆不知何時已經在我身後。
他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微微抱了一下,隨即拉着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媽撕心裂肺的哭喊並沒有停下。
我的腿有些發軟,心裏莫名的暢快,也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楊帆捂住了我的耳朵。
「寧意,不要聽,也不要回頭。」
「一直往前走,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11-
我叫楊帆,有個喜歡了很久的女孩叫寧意。
那天,在網吧門口,我帶着她離開了。
她的力氣似乎被抽空了,整個人依偎在我懷裏,像一隻受傷的貓。
她茫然無助,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我說我家有一套空房子,可以暫時借給她住。
我很怕她會拒絕。
她對我一直都很冷淡,只記得我是林笑笑的同學。
確切地說,她對所有的男生都很冷淡。
因爲多說一句都會有流言蜚語。
誰能想到這些謠言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的媽媽?
可那時,她剛跟父母決裂,估計也沒有更好地選擇。
她略猶豫了一下,便跟我回了家。
到家後,她很警惕,看我的眼神滿是戒備。
我藉口出門買點東西,便出了房子。
等我買了喫的回來時,她已經洗完了澡,換好了衣服。
四目對視的瞬間,兩個人都有些尷尬。
她還穿着那條被她媽扯爛了的褲子。
褲子的右腿被她剪開了,這樣一來倒像是有意設計的,真好看。
等我拿着碗筷從廚房出來時,她把一份簡單的房屋租賃協議推到了我跟前。
她說這個房子她不會白住,她想租一間,租金我定。
她紅着臉跟我說租金要先欠着,她找到工作再付給我。
我沒想要她的錢,但一想到上次請她喫飯的事,就同意了。
她要強又敏感,總是會擔心別人看不起她。
我簽好了協議後,她就拿着東西進了臥室,再也沒有出來。
她好乖巧,選了次臥,把向陽的主臥空了出來。
我想起林笑笑跟我說的話。
她說:「寧意是個好姑娘,可惜沒投個好胎。」
她在房間裏悶了半天,下午便出去找工作了。
我想陪着她一起,被她拒絕了。
等到晚上回來時,她支支吾吾跟我說房子暫時不租了。
她找到工作了,酒店的服務員,包喫包住,月薪 3000。
她說願意付 500 塊錢,但是得等發了工資才能給我。
我說:「不用了,朋友之間幫個忙是應該的。」
她笑着說:「用的,用的,不能跟我扯上關係,跟我扯上關係的都會倒黴。」
她笑嘻嘻地說完,轉身進屋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她就剩下一個包了。
她不離身的畫板不見了。
畫筆、顏料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髒兮兮的包。
包很大,她很小。
包裏空空的,也沒裝什麼東西。
她衝我揮手告別時,被我一把拽了回來。
她估計嚇壞了,怒氣衝衝地望着我。
我哭了,很沒出息地哭了。
我說:「寧意,你的畫板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乾笑了一下,伸手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淚。
「畫板丟了Ṫū₅。」
「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是我喜歡了許久的女孩,從第一次在學校畫廊裏看見她的畫時就開始喜歡她。
她的繪畫天賦很高,也很勤奮,見過她畫畫的老師們都這麼說。
她是老師們的驕傲,我們都在等她成爲大畫家。
那時她才 15 歲,水靈靈的小姑娘,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光。
現在她 18 歲的生日還沒過,她的畫板丟了,她說再也找不到了。
我將她按坐在沙發上,給她看了一樣東西。
是一幅畫。
畫裏的女孩有一雙翅膀,正飛向天空。
女孩左手裏拎着一袋零食,右手拿着一根雪糕,正往嘴裏送。
這是寧意 15 歲時的畫。
我偷偷從畫廊的牆上取了下來,裝裱了起來。
我蹲在她身前,將畫塞進她手裏,她像被燙着了一樣,一把甩得老遠。
我撿起來,再塞進她的手裏,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掙扎了許久,不停地用手捶打我,可是我怎麼也不肯鬆手。
後來她靠在我的肩上開始哭。
起初只是嗚嗚的聲音,像是獨自舔血的小獸。
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她把頭埋在我的懷裏,整個身體都跟着顫抖。
我不斷撫摸着她的髮梢,一遍遍告訴她:
「寧意,沒關係,找不到就不找了
「我給你買新的,我們買新的。」
-12-
我叫寧安,是我媽嘴裏最乖的孩子。
但其實,我一直嫉妒不聽話、不乖巧的寧意。
我媽不喜歡她,不是因爲她笨,是因爲她不聽話。
我媽是個控制慾很強的人,已經到了幾乎病態的程度。
只是那時我們還小,誤以爲控制慾也是愛的一種形式。
我性子綿軟,我媽說啥就是啥。
寧意卻總是陽奉陰違,這一點讓我媽很惱火,寧意也因此捱了很多打,
我媽每天會給我們挑好上學穿的衣服,寧意和我一樣聽話地穿着出門。
但其實她的書包裏還裝着一件她自己喜歡的衣服。
每次到校先在衛生間換好,放學回家前再去換回來。
鞋子也是一樣。
她偷偷買了鞋子,藏在樓梯間的電錶箱內,回家前記得換回來就行。
後來,她們班老師在羣裏發了一張課堂的照片,這張照片讓寧意徹底暴露了。
我媽給寧意的班主任打電話,罵她成天不幹人事,連個畜生都不如。
她衝到學校立刻就要讓寧意退學。
寧意的班主任跟她求情,希望她讓寧意上完這節課。
可我媽不願意,她堅持讓寧意立刻下樓,她就在校門口等着她。
班主任掛完電話時,寧意已經收拾好東西乖巧地站着了。
寧意說那個老師替她說了很多好話,送她下樓時眼裏還閃着淚花。
她穿着自己自己喜歡的衣服和鞋子回了家,卻被關在了門外。
我媽不允許她進家門。
我是半夜 3 點偷偷開門把她放進來的。
她都已經睡迷糊了,臉上全是書包帶咯出來的印子。
我們一起躺在牀上時,我說:「你以後都改了吧?」
她迷迷糊糊應了我一句:「我又沒錯…」
我媽對零食和外賣深惡痛絕,她堅決不允許我們碰這些東西。
寧意卻總是悄悄買。
有一次她趁我媽不在家,偷偷買了兩根雪糕。
我們倆悄悄躲在房間裏喫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喫雪糕,真好喫啊。
可惜當天晚上我嗓子發炎了。
我媽從打包好的垃圾裏發現了雪糕的包裝紙。
她大發雷霆,差點把包裝紙塞進寧意的嘴裏。
寧意捱了一頓打,卻沒有長多少記性,只是變得更警惕了。
她每次買零食要跑到 2 公里外的小商店,買了就躲在商店門口吃完,擦乾淨嘴再回來。
她口中說的那些跳跳糖、辣條、巧克力我只見過,從來沒有嘗過。
我媽對我和寧意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
她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在寧意眼中,她對我非常好。
但每次只要我對我媽的行爲提出一點異議,她就坐在我跟前痛哭流涕,訴說她是多麼不容易,都是爲我好。
我受不了她的眼淚,她一哭我就什麼想法都沒了。
是我性子太過綿軟,太沒用了,怪不得別人。
我們家並不是有錢的人家,但我媽還是給我請了一對一的家教。
寧意在樓下拍皮球,騎自行車時,我就坐在窗邊看着她。
我想跟寧意一起玩,但我媽不同意。
我沒有任何假期,每個週末都有不同的老師上門給我輔導功課。
課程排得滿滿的。
我有很多的零花錢,可除了書和筆記本,我不知道該買些什麼。
我抗議過,但抗議無效。
只有每個周天下午有兩小時的放鬆時間,我就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着寧意和那些小男孩打鬧。
我沒有朋友,除了我媽,就剩下寧意。
我爸在幹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他總是一個人窩在書房,將家庭的掌控權完全交給了我媽。
我媽凌辰三點跟我爸吵架鬧離婚。
我上廁所時,她逼問我要跟誰。
我那時着了涼,嗓子裏堵着一口痰,咳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但我媽沒有放過我,她一直在等我的答案。
我說我選寧意,我想跟寧意在一起。
她又開始哭天喊地地說我沒良心,我嚇得趕緊回了房。
我知道她想聽啥,但我不想說。
那大概是我唯一的一次勇敢吧。
我回屋時寧意也醒了,她摟着我躺下,告訴我別搭理他們,隨他們鬧去。
寧意是我枯燥生活裏唯一的一抹亮色,我喜歡她的生動。
她的成績不好,她總說每天的課表就只有一節課。
語文課是英語課,數學課是英語課,物理課也是英語課。
老師們嗚哩哇啦說的好像是另一種語言。
即使這樣,她每天還是樂呵呵地上學。
但我不行。
我媽花了那麼多錢給我補課,我絕對不允許自己考差。
可事實上,我的成績確實越來越差了。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裏。
我不把試卷帶回家並不全是怕寧意難受。
有時我也考得很差,我害怕聽見我媽哭。
我媽說我只需要幹好學習這一件事,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可我連這一件事都沒做好。
我不敢去學校,害怕進教室。
我開始整晚地失眠,大把地掉頭髮。
我在衛生間不下心割破了手腕,血流了一地。
但我用水管把血跡沖刷乾淨了,誰也不知道。
我覺得我可能得了抑鬱症。
我跟我媽提起班裏有個女孩得了抑鬱症。
我媽說都是一天天閒得沒事幹。
寧意總是提醒我係安全帶,可她不知道,我是故意不繫的。
我的心裏隱隱渴望能出點事情,這樣我就不用這麼累了。
這一生好長啊,要什麼時候才能過完啊。
-13-
我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的丈夫性情溫順,我的雙胞胎女兒一個乖巧聽話,一個活潑好動。
但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
寧意不肯原諒我,其實我也沒臉讓她原諒我。
是啊,她和安安不一樣。
她永遠只是表面上溫順,心裏總是有着自己的主意。
我曾經很恨她這一點,爲了將她鎖在我身邊,不擇手段地做了很多錯事。
我看了安安的日記,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覺。
我一直覺得安安乖巧聽話,由着我捶扁捏圓,卻不知她心裏有那麼多不滿,只是不敢說而已。
原來,她也不喜歡穿裙子,不喜歡長頭髮。
她想嚐嚐雪糕和巧克力的味道。
可是,當年我只顧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塑造她,從來不曾問過她的想法。
乖巧聽話的安安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跟我告別,她一定也恨極了我。
我一個人住在那所空蕩蕩的房子裏,日子好像忘記了流動。
寧意還是上了大學,不算特別好。
是我毀了她的夢,原本她是想去清華美院的。
寧意和那個叫楊帆的男孩戀愛了。
他們結婚了。
他們有了個可愛的女兒。
我去看望安安時,瞧見了那個孩子,粉嘟嘟的嘴巴,特別乖巧可愛。
她也看見了我,回頭看了寧意一眼,奶聲奶氣地說:「媽媽,那個奶奶在看我。」
寧意沒有抬頭,她臉上還帶着笑:「她可能認錯人了。」
說完,便抱着小丫頭走遠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聽楊帆喊她「寧寧」。
是叫楊寧嗎?
多好聽的名字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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