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清正端方,是朝野聞名的君子。
他不納妾,無通房,世人皆以爲他愛我重我。
只有我知道,他愛的是皇后娘娘。
原本我已經認命。
直到那年,叛軍入城,挾持了我們唯一的女兒,逼他交出皇后與太子。
兩軍陣前,他一箭射死女兒,說:「自古家國難兩全。」
我一夜白頭,絕望下與皇后同歸於盡。
再睜眼,我回到與他洞房花燭那一夜。
面對他古井無波的臉,我嫣然一笑。
「既然那麼相愛,便讓你們的愛情故事天下傳唱吧。」
-1-
上輩子,齊王反叛,攻入皇城的消息傳來。
我第一時間遣散家僕,帶女兒出逃。
女兒不解,問我:「爲何不等爹爹回家?」
我苦笑,擁緊女兒入懷:「你爹爹不會回家了。」
他有他更想回護的人。
果然,不久之後,皇帝被齊王斬殺。
沈旭護着皇后與太子逃出城去。
自始至終未曾想起,他還有髮妻與幼女尚留家中。
好在,我已經不指望他了。
他忠義的美名天下盡傳之時,我和女兒混在難民中,朝不保夕。
只是懷抱女兒,我心中未曾有一刻泯滅希望。
我想,假若此番能僥倖逃脫,我一定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
前塵往事,盡皆拋卻。
再不用揹負着那樣沉重又噁心的祕密,日日憂懼。
但天不遂人願,我們最終還是落入叛軍手中。
沈旭擁太子爲帝,率勤王之師與叛軍對壘,逼得齊王節節敗退。
齊王不知怎麼想起沈旭愛重妻女的傳聞。
他懸賞重金,終於抓到了我們。
城牆之上,窮途末路的齊王將刀架在女兒的脖子上,逼沈旭交出皇后和太子。
我明知無用,依舊聲聲泣血地祈求沈旭。
請他看在我們青梅竹馬十一載的份上,救救我們唯一的女兒。
但他毫不猶豫地搭弓引箭,一箭射穿了女兒。
「自古家國難兩全。」
兩軍陣前,他擲地有聲的話響徹雲霄。
一役功成。
他救皇后,擁太子,挽大廈於將傾,成爲社稷功臣。
他用女兒的血,鋪墊了他自己的千秋美名,成全了他所愛之人的錦繡江山。
我一夜白頭,心如槁灰。
齊王沒有殺我。
他逃亡前,命人將我送還沈旭。
我知曉他不殺我的理由。
他想讓我做一把復仇的刀。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2-
我在沈旭的營帳之中,見到了傳說中名動天下的皇后。
她依在沈旭懷中,甚至已懶得向我掩飾他們的關係。
「你的女兒能以身殉國,原是天大的福分,你萬不可心懷怨尤,怪罪沈卿。」
「畢竟你以蒲柳之質,能日日陪伴沈卿,應當惜福纔是。」
孟菡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目光中帶着幾乎遮掩不住的嫌惡與憎恨。
此時她已經是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
而我不過是一個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的螻蟻。
她憎恨我什麼呢?
答案不言而明。
我低低地笑出聲:「皇后娘娘一定很嫉妒我吧?」
「我不過蒲柳之質,卻是能光明正大站在沈旭身邊的沈夫人呢。而您貴爲皇后,卻只能像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跟他在暗室之中苟合……」
我的話還沒說完,孟菡便如我期待的一樣暴怒。
她幾步上前,一巴掌扇到我的臉上:「賤人,你怎麼敢?!」
我的臉偏向一邊,半邊臉火燒一樣疼痛,喉嚨上湧上一股腥甜。
她猶不解氣,長長的護甲劃破我的臉:「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這麼跟我說話!」
「你能留着這條賤命,全在於我慈悲大度!」
「原還想讓你回沈府繼續做個擺設,但你既然如此不知惜福,便去慈悲庵給你生的那個賤種……」
我沒有給她說完這句話的機會。
藏在袖中的金簪刺入了她的咽喉。
鮮血噴了我一臉。
方纔還不可一世的明豔面龐,此時因爲疼痛而極度扭曲醜陋,張大嘴巴,鼓着眼睛,好像一條死魚。
不待我拔簪刺向沈旭,已被一股大力踢了出去。
我嘔出一口鮮血,滿目鮮紅中,只看見孟菡倒在沈旭的懷中。
那張萬年沒有波瀾的臉上,此刻驚痛悔怒交織,好看極了。
他紅着眼咒罵我:「毒婦,我要讓你萬劫不復!」
可惜,他沒有機會了。
進門之前,我便已經喫了毒藥。
現在毒入肺腑,絲絲縷縷都是痛楚。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那個粉糰子一樣的小人衝我招手。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如個小大人一樣安慰我:「孃親不怕,朝朝永遠陪着您。」
我的女兒,她叫沈朝朝。
她從初生起,便沒有被她的父親抱過一次。
她很乖,很聽話。
她總是問我,爲什麼父親不喜歡她。
她甚至覺得,她的父親是因爲不喜歡她,所以纔不喜歡我。
爲了得到父親的愛,她學琴,學棋,學書,學畫。
小小的人兒,日日勤學不殆。
她以爲學好了這些,成爲京城裏最有名的淑女,便可讓她的父親不再討厭她。
但即使她把指尖彈出血,那血結了痂,痂落了又結了一層一層的繭,也未能獲得她父親的一個回眸。
那日在城牆之上,我的朝朝面對她父親射來的箭,卻只是看着我。
她對我說:「孃親不哭,朝朝不怕。」
她只有 6 歲。
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試圖安慰我這個沒用的孃親。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向她伸出手:「好孩子,孃親來陪你了。」
-3-
我重生了。
重生在與沈旭的洞房花燭夜。
與上一世一樣。
蓋頭被揭開,映入眼簾的是沈旭冷漠到極致的一張臉。
他張口便說,他累了要去休息。
我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但眼前這張臉實在太過可惡,我毫不猶豫,一巴掌便扇了過去。
因爲太過用力,手上傳來麻痹的痛意。
沈旭原本如玉的臉龐上,多了清晰的五根指印。
竟不是做夢。
我心內一喜,抬手便又給了他一個耳光。
沈旭錯愕。
他抓住我的手,眼神微冷。
「你發什麼瘋?」
我冷冷一笑。
「無他,手癢而已。」
沈旭錯愕,難得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再接再厲,信口胡說。
「我爹沒告訴你,我有狂病,一日不打人,就手癢難耐嗎?」
「你既然答應了我爹,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當心甘情願被我打纔是!」
沈旭氣狠了:「你鬼扯什麼?」
「我們認識那麼久,怎麼不知道你有這種病?」
我翻個白眼:「呵,你這話說得好笑。若要讓你知道,又怎麼讓你心甘情願娶我?」
「不過,你也用不着委屈。我爹養你這麼久,現在你權當報恩吧,反正你皮糙肉厚,打兩下有什麼打緊。」
他氣急敗壞:「你不怕我休了你!」
我閒閒地喝了一杯合巹酒:「你休呀。你爲了娶我,回絕了吏部侍郎家的婚事。大家都知道我是你恩師之女,你休了我,名聲還要不要?」
他恨恨地看着我,憋了半天只放出一個「你!」字。
我氣定神閒,心道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也就如此了吧。
-4-
沈旭娶我,原就是看中了我家寒微。
我父親是國子監祭酒。
一生只有我這一個女兒。
沈旭原是我母親家中的一個遠房族侄。
因生母與人私通,聯合姘頭毒死了他的父親。
族中人霸佔了他家的財產,將他趕出門去。
有一年,我父親陪母親回鄉,看他可憐,便將他帶在身邊讀書。
起初,父親也有招他爲贅婿的想法。
但沈旭在讀書上卻很有天分。
本朝有律,贅婿雖不禁科考,卻不能入朝爲官。
父親怕誤了他的前程,便歇了這個心思。
只一心一意供他讀書,就當結個善緣,惟願將來沈旭能照佛於我。
我與沈旭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沈旭顏貌生得好,又有才華,我一直戀慕他。
父親卻讓我歇了這個想法。
他說沈旭非池中物,早晚會一飛沖天。
而我資質平平,嫁給沈旭,恐不是良配。
他只願我將來嫁一個殷實人家,尋一個厚道夫婿,這一生平平安安便可。
我雖心裏難過,但彼時父親已經病入膏肓,我實在不願意拂了他的意思,便強迫自己收了心思,只當沈旭像兄長一樣看待。
後來沈旭果真三元及第,成爲本朝最年輕的探花郎。
他一下變得炙手可熱。
甚至連吏部侍郎家都遣人來說親。
父親問他的意思。
他卻說,他心悅於我。
求父親將我嫁給他。
我心中高興極了,一門心思便是如何做他的賢妻。
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我一心戀慕的良人,自始至終卻只是把我當作一個隱藏他對皇后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的棋子。
我出身寒微,父母已逝,又無兄弟,實在是一個任他揉捏的好對象。
-5-
我嫁給他時,只有 16 歲。
洞房花燭夜,他沒有與我圓房,給出的理由是我年紀小,他不忍我受苦。
我以爲他愛重我,一顆心全放在他身上。
爲他操持家務,將家中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外人眼中,我們伉儷情深。
婚後兩年,他一向潔身自好。
同僚邀他喝花酒,他一概拒絕,還說家有悍妻。
一時傳爲美談。
即便他在家中素來待我冷淡。
我也沒有懷疑過他對我的感情。
我以爲他只是秉性清冷。
直到我年滿 18,他依舊沒有與我圓房的意思。
我一個女兒家,生母早亡,父親已逝,這種事情甚至不知應該問誰。
後來,我鼓足勇氣學那些勾欄女子,置了一桌酒席,請他喫酒,席間衣衫半褪,坐到他懷裏。
他卻猛地推開我,問我從哪裏學的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讓他覺得噁心。
我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看我的眼神。
三分鄙視,三分憎惡,還有十二分的高高在上。
彷彿我在他眼中,是什麼低賤骯髒的東西。
我又羞又惱,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拂袖而去。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理我。
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只把我當空氣。
甚至看我一眼,都要污了他的眼睛。
那個時候,我太年輕,根本不知道這是他訓誡我的手段。
折損我的驕傲,踐踏我的自尊。
讓我成爲後宅中只會自哀自憐,惟他馬首是瞻的可憐蟲。
那時,我不知道怎麼辦,每日只敢躲在被窩裏偷偷地哭。
想到這裏,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又給了沈旭一個耳光。
他捏住我的手,警告我,讓我不要得寸進尺。
「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打你不成?」
我撫摸上他的臉,呵呵一笑。
「你打呀。你今天打我一下,明日我便會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探花郎凌虐髮妻,髮妻還是恩人之女。不知道官家喜不喜歡這個傳聞?」
沈旭眼中怒火翻滾,但到底沒敢動手。
我知道他不敢打我。
此時的他一心爲了他的皇后娘娘往上爬。
他的名聲容不得有半點瑕疵。
難爲他低下頭,竟僞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親暱地蹭了蹭我的臉頰。
「可貞,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或是聽信了什麼讒言。」
「你我青梅竹馬,你當知我心中全是你。」
「我出身不顯,走到今天,殊爲不易。」
「你我夫妻一體,榮辱與共。我一心仕途,爲的也是你的尊榮。」
「你既是我的妻子,當爲我打理好後宅,讓我後顧無ťų¹憂纔是。」
沈旭生了一雙多情的眼睛。
被他專注地看着的時候,很難不讓人生出他眼中只有你的錯覺。
如果我還是上輩子的蘇可貞,想必他這樣一番話說出來,我便是刀山火海也肯爲他去闖。
可惜,那個蘇可貞已經死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的孤魂野鬼。
而他安撫我,也不過是因爲既不能跟我和離,又需要我這個傀儡。
我撫摸着他的臉,又甩了他一巴掌:「可惜你這樣生母私通生下來的下賤玩意,哪裏配愛我呢?」
沈旭死死盯着我,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
但最終,他只是咬牙離開了。
我坐在大紅喜被上,望着他的背影,滿腦子都是置他和孟菡於死地的法子。
既然這麼相愛,不讓他們的愛情天下傳唱,豈不對不起他們的一往情深?
-6-
第二日,我早早起來,燒了一鍋熱粥。
我在堂屋擺了早餐,請沈旭來喫。
沈旭狐疑地望着我,大概不明白爲何我昨夜還恨他入骨,今晨又對他如此殷勤。
我翻個白眼:「愛喫不喫,你今日不喫,往後可就別想再喫我一頓飯。」
沈旭終究坐了下來,喝起了粥。
然後,便被我的蒙汗藥放倒了。
我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如此渣男,還想喫姑奶奶的飯,去陰曹地府裏喫去吧。
之後,我便迫不及待地砸開了他書房的門。
一通翻檢,果然在牆上的暗格中找到了那幅孟菡的小像。
左下角題詞寫着,摯愛菡菡。
赫然便是沈旭的筆跡。
時隔兩世,再次見到這幅小像。
我心中依舊覺得噁心。
上一世的往事,跑馬燈一樣湧上心頭。
自從那次沈旭拒絕我後,我消沉了很長時間。
但我不是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女子。
不管他是因爲什麼原因這樣對我,但這總不是我想要的夫妻關係。
縱使心如刀割,我還是提出,如果他不愛我,我可以與他和離。
他看我半晌,將我頭髮別到腦後:「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當然愛你。」
「我不與你圓房,只是因爲我修黃老之道,禁房中之事。但倘若你想,我自然願意滿足你。」
那日,我們圓了房。
整個過程,我只感到疼。
他在牀上,依舊清冷。
完事之後,他說,他還有公務要忙,便逃跑一樣離開。
清冷的月色之下,我看他腳步匆匆地離開。
心中只覺得荒蕪。
他在那種事情上,依舊冷淡。
每個月只在固定的日子跟我行房。
不久,我就懷孕了。
再之後,我生了孩子。
他再也沒有碰過我。
外人看上去,我們舉案齊眉。
但實際上,在家裏,我們就像兩條沒有相交的平行線。
和我父親預言的一樣,他官越做越大。
我們搬了家。
家大了之後,我們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一次。
這個時候,我已經覺察出了不對。
但孩子都有了,我想世間女子大抵都是如此。
我只把他當孩子爹,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
我唯一對他不滿的是,他對朝朝不上心。
朝朝剛學會走路的時候。
她在府中見到了沈旭,搖搖晃晃地想要沈旭抱她。
走到半路跌倒,大哭起來。
沈旭只在一旁皺眉看着,終是沒有抱她。
那天,我與沈旭大吵一架。
他問我,到底還有什麼不滿。
「你要庇護,我娶了你,給你庇護。」
「你要孩子,我便給你一個孩子。」
「你要尊榮,我便給你掙來尊榮。」
「你從一個國子監祭酒的女兒,成爲三品誥命夫人,走出去,人人都要高看你一眼。」
「做人應該知足。」
那一刻,我就像寒冬臘月的天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冷到腳後跟。
我原以爲,沈旭即便不愛我,但對我總有幾分尊重。
可竟然,我在他心中,他給我的一切都只是施捨。
我不想要這種施捨,再次提出和離。
卻在他的書房外,發現他對着一幅畫像自瀆。
那一刻,說不清是噁心多,還是憤怒多。
我踹開門,將那幅畫搶在手裏,想要跟他理論。
卻赫然發現,畫中人竟然是皇后孟菡。
我握着那幅小像,只覺天旋地轉。
很多過往困惑的事情也都有了答案。
爲何沈旭要娶我。
爲何娶了我又不碰我。
以及爲何皇后每次見我,都要磋磨我。
我作爲沈旭的夫人,年節朝賀之時,少不得要見皇后。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她之時,因爲沒有接住宮女遞過來的賞賜,摔碎了一柄玉如意。
皇后罰我在鳳清殿前跪了三個時辰。
最後還是沈旭求情,方將我放了出去。
那一日,接我回府的馬車上,我的腿腫如發麪,又疼又委屈。
沈旭卻只是說,皇后脾氣不好,但秉性至純,讓我不可對皇后心生怨懟。
皇后脾氣大,愛享樂,朝野上下非議很多。
沈旭竟然覺得皇后秉性至純?!
我不可思議地抬頭,便看見沈旭脣角微翹,看上去心情很好。
但那笑容轉瞬即逝,讓我一度疑心只是錯覺。
而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不是錯覺。
沈旭是真的因爲皇后罰我而開心。
因爲皇后罰了我,便是喫了他的醋。
我何德何能,竟然成了他們用來傳情的工具。
我驚駭俱加,質問他,知不知道他這樣,如果被人發現,會連累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他卻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既然知道,就閉上嘴。」
我提出跟他和離,我要離開他這個瘋子。
他卻說:「和離可以,你能走,朝朝卻必須留下。」
月光之下,他如玉的面龐,卻像喫人的惡鬼。
我終於明白,沈旭爲什麼要讓我生下一個孩子。
因爲他需要一個人質。
我有了孩子,便是交給他一個人質,即便知道他齷齪陰暗的祕密,也只能若無其事地幫他隱瞞下去。
想來上一世,他和孟菡從沒有將我當做一個人來看待。
他們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我只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螻蟻。
甚至我能被選中,陪他們演這出愛情傳奇,已經是我三生有幸。
其實,我已經認命了。
只要朝朝好好的。
可他們萬不該連朝朝都不放過。
想到朝朝,我心如刀絞。
我的孩子,人生太苦,這輩子阿孃不能再不負責任地將你帶到這世上來。
但是辜負你的人,阿孃也會一個一個送他們進地獄。
-7-
我將孟菡的小像貼身藏好。
我知道,只要我拿着這幅小像去到順天府尹,沈旭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這對我來說,卻萬萬不夠。
一是,單憑這幅畫,並不能定孟菡的罪。
孟菡只要推脫不知情,便能置身事外。
以沈旭之深情,說不定會以死以保孟菡的清白。
二是,只是死實在是太便宜沈旭了。
他應該有更好的去處。
要讓手裏這幅畫,發揮最大價值,可要細細謀劃一番纔是。
此時的孟菡尚不是皇后。
皇后姓蕭,是太子的母親,也是定北侯的嫡女。
一年後,定北侯犯謀逆大罪,蕭氏滿門抄斬。
太子被廢。
蕭皇后自戕於鳳清宮。
不久之後,孟菡誕下皇子,被冊封爲後。
成爲定北侯謀逆案中的最大贏家。
而定北侯案便是沈旭經辦的第一個大案。
若說其中沒有巧合,鬼都不信。
所謂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要對付沈旭,定北侯府便是最大的盟友。
我從妝奩中取出一錠銀錢,讓門房上的小廝以沈旭的名義給定北侯世子蕭如風下了帖子,邀他進府一敘。
我知道蕭如風一定會來。
傳聞這位蕭世子好男風,肖想沈旭已久。
只是沈旭厭惡其爲人,素來對其不假辭色。
今天,我便要給這位蕭世子一份大禮,將洗刷乾淨的沈旭送到他的榻上。
這便是我給蕭如風的投名狀。
也不知道宮裏這位貴妃娘娘,在聽說自己最愛的男人在另一位男人身下輾轉承歡的時候,臉上又該多麼精彩呢ƭū⁷。
-8-
蕭如風果然如約前來。
見到迎接他的人是我時,他有一些詫異。
兩世爲人,這也是我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定北侯世子。
他的祖輩、父輩戰功赫赫,只有他是個十足十的紈絝。
原本,世子是他的兄長,他只是小兒子。
後來,他的兄長戰死沙場,他繼承了世子之位。
但帶兵打仗不會,鬥雞走狗在行。
最離譜的是,他還好男風,時常流連風月之地。
上一世,他曾經在太子府的宴席上公然調戲沈旭。
還因此被御史參奏,被皇上罰了年俸。
沈旭恨他入骨。
後來,沈旭負責審理定北侯謀逆案,判了蕭如風斬立決。
坊間還一度流傳這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不過,蕭如風卻是跟我想象中不一樣。
傳聞中,他舉止輕佻,十足風流。
現實中,他雖容貌俊俏,卻身姿挺拔秀頎,即使穿了一身霜色長衫,卻掩不住周身的凜冽和肅殺之氣。
蕭如風問我約他來幹什麼。
我打開書房的門,榻上躺着昏迷的沈旭。
我說,送你一份大禮。
蕭如風被嗆得咳嗽起來。
他看看沈旭,又看看我,轉身就要走。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他。
他踹了沈旭一腳,目中兇光一閃:「別裝死了,趕緊起來!沒想到光風霽月的Ťů₀探花郎爲了拉我蕭家下馬,竟然連這種計策都使得出來!」
他踹了半天,發現沈旭紋絲不動。
我望着蕭如風,若有所思。
他這副做派,跟傳說中的紈絝很不一樣啊。
我心中轉過一個念頭,難道蕭如風從前的荒唐,都是裝的不成?
不過這倒讓我接下來的話更容易說出口了。
我對蕭如風表示,我有一個合作的機會,蕭世子既能得到「美人」,還能替皇后扳倒貴妃。
蕭如風臉色大變,讓我不要胡扯。
他拔腿就走,我卻好整以暇地指出,皇后和蕭家危矣。
「內有貴妃對皇后之位虎視眈眈,外有皇帝對蕭家忌憚。蕭家如今看似烈火烹油,但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如果不是如此的話,蕭世子也不用自污於世人了。」
聞聽此言,蕭如風一個箭步就捏住了我的喉嚨:「你可知你剛纔說的那些話,夠你死八百回!」
我輕輕一笑:「不如,蕭公子先進宮,搜一下皇后娘娘的宮裏可有什麼魘陣之物。」
「我就在這裏等世子。」
蕭如風沉思半晌,突然放開我,匆匆離開。
就在這時,牀上的沈旭醒了。
他指天罵地地咒罵我,問我到底想幹什麼。
我撫摸着他的臉:「當然是想用他換一場榮華富貴了。」
沈旭大怒,拼命掙扎,但他被我五花大綁,根本掙脫不了。
因爲無法掙脫,沈旭開始變着花樣罵我。
不得不說,他探花郎的水平也十分有限,罵來罵去,又回到了前面那幾套。
我嫌他聒噪,又給他餵了一碗藥。
世界安靜了。
晚間,蕭如風果然回來找我。
他問我,究竟是什麼人,怎麼知道皇后牀下的東西。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和蕭氏一門下場悽慘——」
然後就把上輩子我們的那些倒黴事都說了。
我還說,原本我也不信這一切,直到我從我親愛的夫君房裏搜出這幅小像。
我將貴妃的小像呈到蕭如風眼前。
蕭如風露出認定我是在鬼扯的表情,但還是坐了下來,問我有什麼計劃。
-9-
夜深之後,一頂小轎隨蕭如風入了蕭家。
轎中人自然是我那個千嬌百媚的相公。
雖然蕭如風好男風是假的,但他已經答應了我,會找真正喜歡男人的男人,讓沈旭好好享受。
可惜我還有事要做,不能去蕭家聽壁角,讓我覺得有一絲遺憾。
沈旭失蹤兩日,便有一個自稱是禮部尚書公子家的小廝來家裏找沈旭。
我一眼便認出,他根本不是尚書家的小廝,而是上一世孟菡和沈旭之間的信使——造辦處的一個跑腿小太監。
上一世自從我撞破了沈旭的醜事之後,他在家裏已經絲毫不避諱我了。
當時給沈旭和孟菡傳話的便是這個小太監。
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告訴他,人被蕭如風請走了。
小太監急得聲音都變了調:「蕭如風?你可知那個蕭公子有那方面的癖好,你怎麼能讓沈公子去蕭府呢?」
我大驚,哭出來,說我哪知道,只知道蕭公子和相公在書房密談,然後相公就隨蕭公子走了。
我讓小太監想辦法救救相公。
小太監急匆匆走了。
在他轉身的瞬間,我便擦了擦剛纔硬擠出來的眼淚,笑了。
孟菡,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哦。
沒讓我等多久,小太監便回來了。
他說,他請示了他的主子,現在要救沈旭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讓我去蕭府門口大鬧。
我佯作害怕,問:「傳說蕭世子殺人不眨眼,我去他府上大鬧,那不是找死嗎?」
小太監怒目瞪我:「你還想不想救沈相公了?」
「要救沈相公,爲今之計,只有將Ṭų₂這件事鬧大,鬧得天下皆知。我家公子才能從中斡旋。」
「再說,你是沈相公的妻子,他受辱就等於你受辱,你便爲他死了,那不是應該的嗎?」
好一個我便是爲他死了,也是應該的。
孟菡還真是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她讓我去蕭府大鬧,恐怕就是存了讓我Ťŭ²去死的念頭。
最好能激得蕭如風在蕭府門口一劍斬殺了我。
如此既能解決了我這個沈旭的枕邊人,還能以我之死讓蕭如風罪上加罪。
端的是一箭雙鵰的好策略。
可惜,孟菡請我入甕,卻不知道,真正在甕中的是她。
早在蕭如風將沈旭擄走之時,我們已經定好了計劃。
他Ṫū́₅當晚便帶着那張孟菡的小像去見了皇帝。
他告訴皇帝,他擄走沈旭,完全是爲了皇帝。
沈旭做下如此醜事,罪該萬死,但皇上又無法在明面上對其進行懲罰。
所以,他猜想了這個計策,讓沈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反正他名聲壞,再多一點壞名聲也無妨。
但皇帝的名聲卻不容沈旭這樣的跳樑小醜污衊。
蕭如風還告訴皇帝,他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孟菡在這件醜事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如果皇帝不願意查孟菡,那麼他就回府立刻殺了沈旭,對外只說他不堪欺辱,撞柱而亡。
如果皇帝想查孟菡,他也有一個計策,能夠試探出孟菡是否與沈旭有染……
蕭如風一番剖白下來,句句都是替皇帝着想,不怕皇帝不感動。
而且,他看似給了皇帝兩個選擇。
但試問這個世界上哪裏會有一個男人,在明知自己頭頂有可能綠油油的時候,不去弄清楚真相。
何況這人還是個皇帝。
皇帝一定會查孟菡。
在孟菡要計劃送我去死的時候,她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已經全在皇帝的監視之下。
望着小太監,我緩緩點了點頭,一副被他說服了的模樣:「你說得對,爲了相公死也值得。」
小太監滿意離去。
我整整衣衫,馬不停蹄地去了蕭府。
-10-
到了蕭如風的宅邸,我果然被攔在門外。
我表面哭哭啼啼,不斷央求,心下胸有成竹,十分明白下一步該如何發揮。
蕭家的宅邸位於城中顯赫處,是當初王師北定後,先帝特意賞賜給蕭老將軍的。
蕭老將軍一貫親近平民,故蕭家府邸外,整日車水馬龍、人潮湧動。
我跌跌撞撞地在蕭家門口來回轉悠,突然撲倒在門前石階上,用了十成十的氣力,哭天搶地。
「蕭家世子,肆意妄爲,強搶民夫,逼良爲娼!」
我這一嗓子,果然吸引了衆多老百姓的注意。
我拿着帕子繼續抹那硬擠出來的眼淚:「我夫君沈旭,乃是當今聖上欽點的探花郎,是堂堂翰林院的修撰,蕭家世子卻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從我家裏抓走囚禁!」
「湛湛青天,我那苦命的夫君,已經被囚禁了三天三夜!聽聞那蕭家世子喫人不吐骨頭,此刻恐怕我那沈郎已經被他——」
「沈郎,妾身明白,即使你能活着走出蕭家,也絕不會再有臉面苟活,那我陪你!我不活了!」
抑揚頓挫地表演完這套組合臺詞,我就撞向了蕭家門口高大的石獅。
趁人不備,我將早已準備好的狗血包撞破,登時我的腦門上就血流如注。
我則「昏倒」在蕭家門前。
這一場大戲演的,令在場羣衆無不義憤填膺,即使閉着眼睛,我依然能聽到圍觀羣衆操着各種口音對蕭如風的辱罵聲。
很快,我就被蕭如風派來的人接走了。
被蕭家的人送到醫館後,蕭如風果然已經在等我。
他看着我滿頭滿臉的狗血,笑我太拼了。
我一邊擦拭,一邊提醒他,做戲就要做足,下面就要看蕭公子的了。
如我們籌謀的那般,這場風波被我鬧得人盡皆知,果然引起了御史的注意。
第二天,蕭如風就被御史們集體彈劾,一時間滿朝文武,都無暇再奏其他本子。
皇帝龍顏大怒,當即決定親審此案。
蕭如風和沈旭被押進宮面聖,而我,也被當做重要證人,被帶進了金鑾殿。
謀劃了這麼久,好戲終於開鑼了。
-11-
我到的時候,審訊剛剛開始。
幾日不見,沈旭已經被折磨得形銷骨立。
可惜孟菡不在,真想讓她見識一下沈旭今日模樣。
他見了我很激動,罵我是個毒婦,眼神恨不得要生吞活剝了我。
我卻撲到他身上,大哭:「夫君,你這是怎麼了?」
我還拿出要與蕭如風拼命的架勢。
任誰見了不得讚我一聲賢良淑德。
好不容易,我被太監扣住,跪在皇帝面前,拼命磕頭,求皇帝一定要ẗŭ₄給沈旭做主。
蕭如風大喊冤枉,他懇請御史退下,因爲本案只是皇上的家事。
御史偏偏不退,說什麼天家無小事。
蕭如風爲難地看着皇帝,堅定地表示,御史不退,這個案情他就不能說。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沈旭一眼,表示要不還是讓沈公子決定,到底要不要由御史在場吧。
沈旭叩首,懇請御史退避。
御史卻不知是出於天家無小事的心理,還是出於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堅決不退。
他們三人糾糾纏纏之際,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黑,最後終於忍不住大手一揮,讓御史先行退下。
御史只得離開。
而隨着御史的離去,殿內除了皇帝與他的貼身太監外,只剩下沈旭、蕭如風、蕭皇后和我。
大概因爲此事涉及後宮,所以蕭皇后也在場。
蕭如風演戲演全套,立刻匍匐在皇帝腳下。
他油膩地看了沈旭一眼,表示他之所以會抓走沈旭,固然有一己私慾的緣故,他的確是肖想沈旭的身子。但是如果不是因爲沈旭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便是給他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侮辱朝廷命官。
沈旭不服,張口就罵蕭如風是畜生,跪求皇帝給自己做主。
蕭如風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小像,扔到沈旭面前。
「呵,那就請沈編撰解釋解釋,這畫中人究竟是誰。」
沈旭瞥了一眼,他彷彿看到了死期一樣兩眼滯住。
帝后大概因爲已經見過了這幅小像的緣故,面色都很平靜。
不過皇帝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憤怒,抄起手邊的如意擲向了沈旭。
讓沈旭解釋。
玉如意磕在沈旭頭上,又彈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玉石碎裂之聲,讓在場每個人噤若寒蟬。
沈旭血流如注。
但他很快便鎮定下來,向皇帝叩首表示,這幅畫他沒有見過,這一切都是蕭如風和我搞的陰謀。
他當着衆人的面,開始說新婚第二天,我是如何給他下藥將他迷暈,又如何把他送到了蕭如風的府上。
他情緒激動,雙目赤紅,宛若逢魔。
他大喊冤枉,求皇帝爲他做主,賜死我這個毒婦。
根本沒有注意到,此時殿上衆人看他的眼神已經像看個瘋子。
我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看他,問:「相公,你是不是瘋了?我一心爲你籌謀,你怎能這樣對我?就算你爲了脫罪,你也不能這樣污衊我呀。」
我也匍匐在地上,面對皇帝哭得眼淚鼻涕一把:「皇上,我和沈旭青梅竹馬,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從小就心悅他。家裏有什麼好東西,都先緊着他,爲了讓他安心念書,家裏什麼活計都不讓他伸手。」
「嫁給他原是我日思夜想的福氣,怎麼可能新婚第二天就把他綁了塞到別人的牀上?!更何況還是個男人?!」
「我夫君爲人最是剛直,一定是蕭世子把他折磨瘋了,才讓他在這裏胡言亂語,皇上您可要爲民婦做主。」
我假意攀咬蕭如風。
蕭如風冷笑一聲說:「你莫不是個傻子?你的好夫君都要弄死你了,你還有心思說我的不是?!」
我哭哭啼啼,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
蕭皇后溫言提醒我,讓我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她和皇上定會給我做主。
我望着蕭皇后,像個傻子一樣脫口而出:「我已經說了啊,還要說什麼?」
我深知此時越表現得傻,便越能獲得皇帝的信任。
蕭皇后對我的臨場發揮很滿意,笑意蔓延到她的眼底:「你就把如風怎麼去了你家,又怎麼從你家把沈編撰帶走,如實說出來便可以了。」
我頓了一頓,才慢慢開口:「臣女蠢笨,嫁入沈家其實一共也就三四天,現下就從新婚之夜開始講吧。新婚之夜,夫君沒有與我洞房,反而一個人歇在了書房。」
「我既憂又懼,不知道自己爲何不得夫君喜愛,一夜輾轉沒有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做好早飯,去書房喊夫君來喫,卻發現夫君正對着桌上的小像正在,正在……」
我裝作羞惱,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
我雖然沒有明說,但殿內諸人卻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衆人看向沈旭的眼神,均帶上了鄙夷。
沈旭氣得面如豬肝,胸膛起伏:「毒婦,分明是你污衊於我!」
我又向前匍匐了兩下,表示自己句句實言,如有半句欺君之言,便讓那天上的雷神劈死。
反正這種事沈旭上輩子便當我的面做過,私下裏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便是神明聽到我的話,也當判定我沒有欺君。
沈旭無能狂怒,口中喋喋不休吐出誣衊我的穢言穢語。
我則哭得不能自已,無法再繼續說話。
太監及時堵上了沈旭的嘴。
沈旭像個待宰的羔羊一樣,只能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
皇帝示意我繼續。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這畫中人是誰,但我嫁人頭一天,便發生了這種事,心裏實在難過。」
「恰巧當天相公給蕭世子下了帖子,邀蕭世子入府。」
「我以爲蕭世子是夫君的朋友,便把那幅小像偷偷拿給蕭世子看。我的本意是請蕭世子勸勸夫君,我還想,假使夫君真的喜歡,便是由我做主,納進府中跟我一起做個姐妹又如何……」
「熟料,蕭世子一看小像便臉色大變,匆匆地收起畫像便去找夫君。結果,夫君被蕭世子接到府中,幾日未歸。」
「恰好跟夫君交好的那位尚書家的小廝,來府裏尋夫君,我將此事告知了小廝,小廝卻告訴我說,蕭世子他,他好男風,讓我大張旗鼓去蕭家要人,蕭世子不敢不放。」
「再之後的事情,大家就都知ṱű̂⁵道了……」
我的話說完,室內歸於沉靜,只有沈旭激烈的嗯嗯啊啊聲不停。
我就像一個一心只有夫君安危的婦人,衝着皇帝砰砰磕頭。
額頭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意,想必已經腫了。
我心裏卻一陣快意,因爲我知道,我所磕的每個頭都是沈旭的喪鐘。
我邊磕邊哭:「皇上,我不知道那幅畫畫的到底是哪位女子。但我夫君喜歡一個女人,這也罪不至死吧。蕭世子如此侮辱夫君,還請皇上給民女做主。」
我這一番話說得情深意切,合情合理。
相較之下,沈旭的辯解就顯得蒼白無力。
皇帝望向沈旭的眼光已經如同看一個死人。
恰在此時,孟菡被帶了上來。
-12-
時隔兩世,我再次看見孟菡。
我心裏恨得滴血,卻只能緊緊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必須冷靜。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孟菡都深受皇帝寵愛。
我要扳倒她,便一步都不能踏錯。
她跪下給皇帝行禮。
皇帝盯着她,沒有讓她平身。
還是蕭皇后輕言輕語地讓她:「起來吧,也沒別的事。只是在沈編撰府上搜出一幅貴妃的畫像,所以請貴妃過來認一認。這幅畫像如此精微,可是貴妃的私藏?」
孟菡只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幅小像,便盈盈跪拜在皇帝腳邊:「皇上,臣妾……」
我根本不給她將辯解之言說出口的機會。
早在她抬頭之時,我便佯裝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指着她,駭得說不出話。
緊接着,我不顧皇帝皇后在場,跪行至沈旭跟前,兜頭給了他好幾個大嘴巴。
「你,你,你糊塗啊!」
「你怎麼能肖想貴妃!」
「你肖想貴妃,爲何又娶了我?!」
「你這個烏龜王八蛋,你這是欺君重罪啊!」
「你自己死也就算了,竟然還要拉我下水,我跟你拼了!」
我拼命地拍打着沈旭,孟菡的辯解就這樣消彌在我的撒潑聲中。
而沈旭早在孟菡進來時,便明白大勢已去,他咬着牙任我打罵,硬是一聲不吭。
等到太監把我拉開,孟菡已經錯過了最佳辯解時間。
她跪在皇帝腳邊,一張臉微微揚起,淚珠從眼中滑落,泫然欲泣,端的是楚楚可憐。
可惜,皇帝現在已經完全被我吸引了目光,根本沒看她一眼。
而我已經又衝皇帝磕起頭來:「皇上,民女嫁給這個畜生纔不過 3 天,這個畜生乾的事可不關我的事,您要誅他九族,能不能先允民女跟他和離。」
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像個小丑一樣滑稽。
但也因此削弱了殿內原本沉重的氛圍。
孟菡方纔的淚珠,白流了。
蕭如風適時笑出了聲:「皇上,你就允了她吧,看着怪可憐的。」
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起來吧,別哭了,哭得朕頭疼。」
這便是赦了我的意思。
我大喜,急忙磕頭謝恩。
此時,皇帝方轉向孟菡:「你解釋解釋吧,這畫是怎麼回事?」
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經過我剛纔一番打岔,孟菡楚楚可憐的表情已經沒有方纔那麼完美了。
此時,她只能乾巴巴地表示:「畫中人的確與臣妾有七分相似,但這畫一不是臣妾畫的,二不是臣妾送的,皇上要臣妾解釋什麼呢?」
不出意外,她這是準備舍了沈旭。
我望着大殿中跪的沈旭,猜測他此時心裏該是被摯愛背刺而心如刀絞呢,還是因爲能替摯愛犧牲而心存安慰呢?
不管哪一種,都讓我高興。
孟菡還在施展她的眼淚大法,對着皇帝越哭越可憐。
「皇上,臣妾不知他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僅憑一幅小像就要定臣妾的罪,臣妾實在冤枉。皇上說沈大人招認了與臣妾苟且,那就請皇上放開沈大人,給他與臣妾對質的機會。」
殿內靜謐無聲,只聽孟菡慼慼:「臣妾自十五歲嫁給皇上,無一日不傾心於皇上,無一日不牽掛着皇上,更無一日不期待皇上到我的身邊來。平日裏臣妾是有些任性,可若皇上不信我的一片癡心,菡菡懇請皇上,賜菡菡一死以證清白!」
話說,孟菡抬起頭,委屈地看着皇帝,珍珠大小的淚適時湧出眼眶。
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要是擱到從前,肯定早已俘獲了皇帝。
但如今皇帝卻只審視着孟菡,不發一言。
無人接話,孟菡不得不從地上爬起來,作勢就要往大殿的石柱上撞。
眼見着孟菡就要觸柱而亡。
皇帝終於吩咐身邊的太監:「還不趕緊把貴妃攔下。」
孟菡鬆了一口氣,跪拜在地:「謝皇上相信臣妾。」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表示:「朕再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說出真相。還是你選擇與沈旭對質。」
孟菡終於捨得看沈旭一眼,大概心中篤定,沈旭定會爲她犧牲,毫不猶豫選擇與沈旭對質。
沈旭口中的布終於被取下。
沈旭沒讓孟菡失望,他先是定定地看了孟菡兩眼,緊接在地上砰砰磕頭:「皇上聖明,罪臣沈旭,鬼迷心竅,竟然妄想孟貴妃,罪該萬死!但孟貴妃確實並不知罪臣的齷齪心思,爲不連累他人,罪臣願以死謝罪!」
哎。
沈旭,別太愛。
聽沈旭一人領罪,孟菡鬆了一口氣。
她爬到皇帝腳下:「皇上,您也聽見了,臣妾是冤枉的……這定是有人用沈大人做局,行栽贓陷害之實,您可要爲臣妾做主。」
皇帝一腳將她踢開:「賤人,事到如今還在巧舌如簧,你當朕是傻子不成?」
這一腳踢得不輕,孟菡嘔出一口鮮血,還待喊冤。
但是,她目光瞥見被侍衛帶進來的血人時,所有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個血人正是當日爲她送信的小太監。
小太監被削去雙足,已經奄奄一息,渾身沒有一塊好肉。
見了皇帝,他口中喃喃只有一句話:「皇上饒命,奴才只是因爲撞破了貴妃與沈大人的好事,便上了貴妃的賊船。她以奴才家人的性命威脅我,讓奴才替她和沈大人跑腿送信。奴才都是迫不得已,只求速死。」
皇帝揮了揮手,小太監被拖了下去。
直到此刻,孟菡眼中才真的有了懼意。
她面如死灰,不死心地撲到皇帝身上:「這一定是皇后污衊臣妾的,因爲您愛重臣妾,皇后一直欲除臣妾於後快,您可千萬別被她這幅表面賢惠的模樣給騙到。」
皇帝眼中失望更盛,再次一腳將她踹翻:「賤人,鐵證如山你還要狡辯,還敢攀咬皇后,罪加一等,來人,把這個賤人給朕壓下去,朕要讓她受盡千百倍的折辱!」
眼見大勢已去,孟菡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尖叫:「皇上都是沈旭脅迫的臣妾,他盜了臣妾貼身的帕子,威脅臣妾,如果不與他苟且,他便要讓臣妾名聲盡毀。臣妾是萬不得已啊。」
「皇上,您不是說,您最愛臣妾了嗎,以後臣妾日日伺候您,求您留臣妾一條賤命!」
孟菡果然是幹大事的料,如此能屈能伸,出乎在場每個人的意料。
而沈旭彷彿不認識孟菡一樣,面如死灰。
「娘娘,您怎能這樣說呢?」
「明明是您勾引的臣啊。」
「您還說,皇上又老又油,每次都讓您覺得噁心。您能與臣相好一場,您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您是臣寧死也要保下的娘娘啊,怎能如此待臣……」
這場狗咬狗的大戲如此精彩,是我始料未及的。
沈旭被堵了嘴,拖下去,唯恐他再說出什麼虎狼之詞。
孟菡則在不停咒罵他是個蠢貨,她瞎了眼,纔會看上他。
皇帝直接被氣暈,暈倒之前,還在大叫:「朕要讓這對狗男女千刀萬剮!」
-13-
故事的後續, 我都是聽蕭如風說的。
孟菡被凌遲而死,皇帝兌現了對她千刀萬剮的諾言。
只不過, 宮裏對外宣稱的, 是孟貴妃突發惡疾不治而亡。
沈旭當然也「死了」。
在官方語境裏,他因不堪受蕭如風的折辱觸柱而亡, 還「死」的很體面。
只不過, 現實是, 他被皇帝賞給了蕭如風, 每日被幾個大漢輪流伺候。
只有這樣,才能解皇帝心頭之恨。
蕭如風因爲「逼死」了翰林院編撰,被皇帝當庭杖責一百。
當然,這個打只是做個樣子。
外面看着肉都打爛了, 血淋淋的樣子是嚇人。
但實際上等七天之後我去蕭府「看望」沈旭時, 蕭如風已經健步如飛。
是的,我去「看望」了沈旭。
當時他雙手雙腳被鐵鏈拴在一個牢籠裏, 這裏將是他後半輩子的歸宿。
見了我, 他先是咒罵我,然後又問我,爲什麼。
我告訴他, 我做了一個夢。
我將上輩子我經歷的那些事, 一件件,一樁樁全講給他聽。
我告訴他, 原本,他應該踩着我和我孩子的鮮血, 將他的愛人送上至高之位。
但現在, 他只能待在這個牢籠裏, 日日等待被「臨幸」。
這是我精心爲他挑選的結局。
而我, 則因皇帝和皇后娘娘慈悲, 在替沈旭舉辦完葬禮後,被送到了塞上的草原。
地方是我選的,上一世,我的女兒朝朝說過, 她最想去的地方, 就是塞上,她讀過一句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但是她終日在家學琴學畫,並未出過遠門。
我當時答應她,等她過了七歲生日,便跟她父親申請,出一趟遠門見見外面的世界。
可是, 我的朝朝, 終究是沒有長到七歲。
朝朝,今生今世,阿孃替你去塞上,日日看那落日, 夜夜賞那大漠。
如果你能原諒阿孃,請你下輩子,還做阿孃的女兒。
– 完 –
□ 萬泉寺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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