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 13 個人接連離奇慘死。
有人猜是連環殺人魔作案,有人猜是冤魂索命。
爲安全起見,我睡前反鎖了我家每一扇門窗,推桌子擋住入戶門,確保壞人進不來。
半夜上廁所時,衛生間的門把手,卻突然被擰了兩下。
「開門,我是媽媽。」
尖尖細細的嗓音,冷不丁在衛生間外響起。
我呼吸一滯,頓時出了一身汗。
我媽媽,已經死了 15 年了。
-1-
我盯着門把手,大氣不敢出。
是誰?
我明明鎖好了門窗。
我明明檢查過我家自建房每一個房間,不可能有外人在。
家中除了我,只有一個癱瘓在牀的 70 歲奶奶。
是誰站在衛生間外,不停擰門把手?
「露露,你在裏面嗎?開門!」
尖細嗓音再次響起,竟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心提到嗓子眼。
幸好我反鎖了衛生間的門。
這是我的一個肌肉記憶小習慣,上廁所總會隨手鎖門。
這習慣此時救了我。
「露露,快開門,我是你媽媽啊!
「媽媽想——死——你了!快讓媽媽抱抱你!」
我一聲不敢吭。
我媽媽,早在我 5 歲那年,就去世了。
那人眼見打不開門,便開始焦躁地捶門、踹門、撞門,震得整個門扇劇烈顫動。
「開門!
「我叫你開門啊!
「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開門!」
我心驚膽顫,手心全是汗。
手機放在臥室牀頭充電,我現在沒法報警求助。
怎麼辦?
嘎吱,嘎吱,老化的門鎖不堪重負地呻吟。
砰!
砰!
那人開始瘋狂撞門,力氣大得驚人。
顯然,這個脆弱的門鎖,根本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撞!
咔!
一聲巨響後,門鎖斷裂,木門轟然敞開。
門口現出一道詭異的身影——
漆黑長髮遮面,隱約露出一張煞白的人臉。
豔麗的連衣裙,隨古怪的步伐搖曳。
「嘿嘿嘿……」
那人發出怪笑聲,踩着歪歪斜斜的小碎步,顫顫悠悠晃了進來……
-2-
「咦?
「露露,你怎麼不見了?
「快出來,媽媽知道你在這兒!」
我緊緊捂住嘴巴。
蜷縮在浴室櫃裏,一口氣都不敢喘。
透過櫃門的縫隙,我看到一雙腳走來——
大紅色高跟鞋,緊緊包裹着兩隻鼓鼓脹脹的腳。
肉色絲襪下,透出道道凸起的青筋,和一簇簇濃密的腿毛。
咚,咚,咚……
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盪出幽幽回聲。
昏暗狹小的衛生間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你想玩捉迷藏嗎?
「嘻嘻嘻,那媽媽就來找你咯……」
儘管這怪人盡力模仿女聲,但音色很奇怪,明顯是男的僞裝的。
嘩啦——!
他一把扯開淋浴間的簾子。
「不在這兒……」
咣——!
洗衣機的蓋子被掀開。
「也不在這兒……」
咚。
咚。
他向浴室櫃走來了!
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
我冷汗一層層往外滲,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
要不直接闖出去吧?
趁機打暈他,再跑出去喊人求救?
可我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
這個變態,有可能就是那個連殺 13 個村民,逍遙法外的殺人犯!
我跟他正面硬剛,無疑是送命!
怎麼辦?
-3-
今年暑假兩個月內,我們村裏一連串死了 13 個人。
一個被滾落的山石砸得腦袋開花;
一個被重型卡車碾成肉泥;
一個掉進工廠機器,被齒輪磨成碎渣;
還有受驚猝死的、中毒七竅流血的、翻船淹死在河裏的……
總之,死法稀奇古怪,花樣不斷翻新。
恐慌的氛圍,如迷霧般籠罩在村子上方。
大家議論紛紛:
「這個夏天真怪,怎麼一下子橫死這麼多人?」
「看着都像是意外事故,但咋會這麼巧?喪事一場接一場,真是晦氣沖天。」
「七月半,鬼門開。這個月是鬼月,煞氣重啊!」
「恐怕是冤魂溜出地府,來索命啦!」
幾天前的清晨,村民們嘰嘰喳喳圍在警戒線外,目送警察把一具屍體擡出院門。
死者是李癩子,半夜猝死在了自家牀上。
屍體雙目圓瞪,面色驚恐猙獰,彷彿在臨死前,目睹到了什麼駭人至極之物。
他父母覺得他死得蹊蹺,就報了警。
法醫做完屍檢,結論是,李癩子受到極大驚嚇刺激,是被活活嚇死的。
然而,警察在他家裏檢查,卻沒發現外人入侵他家的痕跡,也沒找到指向謀殺的實質性證據。
因此,只能推斷說,李癩子可能做了一場可怕的夢,在噩夢中被嚇死了。
他的死亡,排除他殺,以意外結案。
警方的結論,並不能服衆。
村民們傳得沸沸揚揚,說李癩子死前咬破指尖,用鮮血在牆上畫了個奇怪符號,形狀有點像個倒着的對勾。
沒人能解讀,那符號究竟是啥意思。
有人猜測,說是惡鬼索命,倒對勾是厲鬼帶倒鉤的長舌頭。
但我不信。
我是唯物論者,不信世上有鬼。
同村的朋友金晗,跟我想法一致。
金晗是警校的大學生,對犯罪很有研究。
她認爲,很可能有一個高明的連環殺人狂,如幽靈般徘徊在我們村,殘忍地殺死一個又一個人,並製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至今逍遙於法網之外。
……
咚。
咚。
此時,大紅色高跟鞋,正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瞪着這雙鞋,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筆直的高跟,傾斜的鞋底,組合在一起,不正是一個倒着的紅對勾嗎?
「露露,讓媽媽猜一猜,你會不會在這個櫃子裏呢?」
高跟鞋在浴室櫃前停下。
吱呀——!
櫃門猛地打開。
-4-
我心跳飆到極限。
緊抱雙臂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咦?
「怎麼不在呢……」
透過牆板,怪人的聲音變得朦朧。
他手伸進浴室櫃,盲人摸象似地摸索來摸索去,卻怎麼也摸不到我一絲影子。
他當然摸不到。
我現在,藏在牆裏。
這個浴室櫃是定製的,沒有背板,側板直接固定在瓷磚牆上。
剛剛,我躲在浴室櫃裏時,悄悄按壓了一下瓷磚牆的一角。
一塊牆壁彈開。
露出一個帶密碼鎖的金屬小門。
鬼使神差之下,我飛速輸入一串 6 位數字。
金屬小門向一旁滑開。
我一頭鑽進去。
關閉牆壁,掩住金屬小門。
一連串動作,在十秒內一氣呵成。
剛躲藏好,下一秒,吱呀一聲!浴室櫃門就被打開了。
砰砰砰砰砰砰……
黑暗中,我耳中只能聽到,自己野馬狂奔般的心跳。
從那怪人的視角,現在只能看到浴室櫃裏一片空蕩蕩的空間,和一面普普通通的牆壁。
「可惡,真不在這兒呢!
「死丫頭,你到底藏哪兒啦?」
咚,咚,咚……
怪人起身離開,高跟鞋的敲擊聲,一步步漸漸遠去。
我緊繃的神經,微微鬆弛了一點點。
我當時還完全沒想到,我有可能會死在這堵牆裏。
-5-
牆裏的這個祕密空間,是我幾年前無意中發現的。
那時我還在讀初中,有一回親眼看到我爸翹着屁股鑽進浴室櫃裏,從裏面摸出一個金鐲子。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牆裏怎麼能變出金子來。
寒暑假無聊的時候,我常常打開浴室櫃研究,好奇地一遍遍摸索。
終於破解了其中的祕密。
原來,只要在牆的一角使勁一按,就能打開牆壁,現出一扇密碼金屬門。
我偷偷用窮舉法試驗密碼。
一天,隨便輸入一串 6 位數字後,誤打誤撞開啓了金屬門。
開門一瞬間,我有些失望。
原本滿心期待,以爲迎接我的會是阿里巴巴的寶藏山洞,裏面裝滿讓人驚喜的奇珍異寶。
可實際上呢?
只有錢。
錢,粉紅色的錢,全是錢。整整齊齊,堆積如山,十分枯燥無味。
我興致全消。
便關閉了機關門,從此再沒打開過。
直到今天。
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我躲進浴室櫃,按壓機關。
千鈞一髮之際,那串 6 位密碼閃過我腦海。
這個藏在牆裏的保險櫃,救了我一命。
-6-
保險櫃不大。
我抱着腿蜷縮成團,堪堪能容身。
百元大鈔凌亂散落,一張張沾在我汗溼的腿上。
與我上次發現時相比,鈔票數量明顯少了很多。看來我爸這些年沒少從這兒拿錢花。
我將耳朵緊貼金屬門,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
沒有響聲。
那人應該是走了。
我呼出一口氣,但很快心又揪起來。
我想到了癱瘓在牀的奶奶。
奶奶怎麼辦?
那人會不會傷害她?
一想到這兒,我心中如螞蟻啃噬,焦慮難安。
又等了片刻,我決定先觀察一下外面情況,再趁機跑出去報警。
於是試探着,滑開虛掩的金屬門。
外面靜悄悄的。
牆壁背面的水泥上,安裝着密密麻麻的機關線路。
我摸索着,在角落裏按了一下,壓力傳感器被觸發。
機關鎖鬆開。
推開牆壁,下一瞬——
「嘿嘿嘿!」
兩隻血紅眼球近在咫尺,嵌在一張煞白扭曲的大臉上!
怪人正俯身趴在地上,咧嘴與我對視!
「找到你咯!」
老鷹一樣的十指,疾速向我抓來!
-7-
「啊!」
我以最快速度縮回去,急忙關上金屬門。
「嘶——」
三根慘白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進來,猛地卡在了門邊!
我用盡全力,咬緊牙關死死推緊門。
那三根手指漲得發紫,像快夾斷的烤腸,他卻仍不肯鬆手。
我張嘴狠狠咬在他指尖上。
「啊——!」
那人拖長嗓子慘叫,手指像蛇一樣縮回去。
咔!
金屬門關緊的一瞬間,自動落了鎖。
我大口喘氣,冷汗像瀑布一樣往下流。
我終於明白,李癩子爲啥會被活活嚇死了。
這變態,長着一張畸形扭曲、男不男女不女的瘮人鬼臉!
假如半夜驚醒看到這張臉,真的會被嚇死!
咣咣!咣咣!
怪人瘋狂敲門,一邊不斷輸入密碼。
「嘻嘻嘻!終於找到你啦!
「小寶貝,等着,媽媽這就來疼愛你喲!」
指甲抓撓在密碼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嗞嗞聲。
錯誤。
錯誤。
錯誤。
他打不開密碼鎖,暴躁地胡亂輸入。
還好。
6 位密碼,有 1000000 種排列組合。
他不可能試出來的!
感謝數學!感謝密碼學!
這個堅固的保險櫃,現在是我的安全屋。
-8-
怪人試不出密碼,徹底破防了。
他狠狠用腦袋撞門,簡直像一頭失控的野獸。
「滾出來!不然老子殺了你!」
他怒吼威脅。
隨即又夾着嗓子,嚶嚶嚶地細聲哭泣哀求:
「求求你啦,露露,你就叫我一聲媽媽吧……
「媽媽好冷啊,快要凍死了,需要你愛的抱抱才能暖和過來!」
我捂緊耳朵,努力穩住心神。
真是個瘋子!
現在是 8 月底,怎麼可能冷?
你個死變態,凍死你好了!我暗罵了一句。
我想起今天下午,我朋友金晗坐車返校之前,來我家看了我一次。
她當時擔憂地說:
「露露,最近村裏不安全,你跟我一起提前返校吧!」
我和金晗都在外省讀大學,可以順路同行。
但我想了想,還是婉拒了。
「我爸外出辦事了,這兩天都不在家。我奶奶腿腳不方便,出不了門,喫喝拉撒只能靠我,我沒法走。」
「好吧。」金晗無奈地說,「那你千萬注意安全,一定要鎖好門窗,千萬不要輕信任何人!」
她關切地叮囑我,「記得每天早上給我報個平安。」
回想起這一幕,我悔恨不已。
真該聽她的!
真該想盡一切辦法帶着奶奶一起走!
-9-
「嘿嘿,你奶奶在叫你哦!」
此時,怪人停下撞門的動作,忽然陰惻惻地說了一句。
「你奶奶叫你去伺候她撒尿呢。
「要不要……我替你去關照她一下?嘻嘻嘻……」
我頭皮發麻。
這瘋子……想做什麼?!
「你別碰我奶奶!」我怒喝。
怎麼辦怎麼辦?
我自己一個人躲在這,不管奶奶的安全,是不是太自私了?!
保險櫃門的鎖,可以從內側手動撥開。
急火攻心間,我差點就想要開鎖衝出去,不顧一切地救奶奶。
可是……
顯然這瘋子的目標是我,不然不會如此堅持地守在櫃門口蹲我。
他用奶奶威脅我,無非就是爲了引誘我出去,好趁機對我下手。
我心亂如麻。
該出去嗎?
忽然,一聲蒼老悽慘的哀嚎,在外面響起。
是奶奶!
「露露,救命……!啊!!」
-10-
奶奶在喊我救她!
我猛地彈跳而起,伸手就要去開鎖。
可當手指碰到鎖釦時,卻一下子猶豫了。
混亂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明。
我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小時候一幕十分遙遠模糊的畫面——
那年,老屋裏突發火災。
奶奶一骨碌從牀上跳起,自己一個人飛奔出去。
幼小的我,被拋棄在牀角,在煙熏火燎中驚恐哀嚎:「奶奶!救我!」
後來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火好像沒燒太大,很快被撲滅,我沒受什麼傷。
但奶奶自顧自逃跑的背影,卻比火更燙,在我潛意識裏,烙下一個冷漠的人形傷疤。
……
那件事原本我早就忘了。
但不知爲何,在這生死抉擇的關頭,卻突然想了起來。
思慮及此。
我縮回了手。
既然她可以拋棄我,我爲什麼不能拋棄她?
「殺人啦!!
「露露!救我!……啊——!唔——」
尖叫聲悽慘迴盪。
我捂住耳朵。
面孔木然,巋然不動。
-11-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響動停止了。
世界陷入寂靜。
我長舒一口氣。
高度的緊張,使我的神經早已疲憊到極點。
此刻鬆弛一些後,一下子覺得累得快散架。
我胡亂抹着臉上的淚。
茫然注視着眼前的漆黑。
漸漸地,意識模糊不清……
猛然驚醒時,我打了個激靈。
我睡着了嗎?
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
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小時。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早已失去了時間概念。
醒來時,我身體很難受。
肺像被壓成了一團,憋悶極了。大口大口使勁呼吸,卻仍然喘不上氣。
鈔票的潮氣臭味,往我口鼻裏灌,讓我噁心得想吐。
眼前金星亂冒,頭暈目眩。
睡吧……
睡吧……
睡着就舒服了……
不!
不能睡!
僅存的理智警告我:我面臨着窒息的危險。
狹小的保險櫃裏,氧氣含量是有限的,我呼出的二氧化碳也在不斷累積。
所謂的「安全屋」,其實並不安全。
長時間待在這兒,要麼缺氧,要麼二氧化碳中毒。
總之,會被悶死的。
搞不好,安全屋變棺材。
該怎麼辦?
-12-
兩個聲音,在我腦子裏打架。
一個聲音說:
「再等等,再堅持一下。
「那瘋子肯定就蹲在外面,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你,就像剛纔那樣。
「他是變態殺人犯,他會殺了你的!
「現在出去,無異於送人頭!」
另一個聲音卻反駁:
「還等什麼?等着被悶死嗎?
「你都已經缺氧了,萬一在這兒昏迷,就是死路一條!
「必須逃出去,想辦法呼救,才能爭取一線生機啊!」
兩個聲音你一言我一語,拔河似的拉扯。
再忍一忍。
我能堅持住的。
多忍一分鐘,那瘋子離開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再忍一忍!
……
不行!忍不了了!
缺氧的痛苦攥住了我,簡直像溺水,像被活埋,絕望到無以復加。
我要空氣!
空氣!
空氣!
哪怕落進瘋子手掌心我也認了,我要呼吸!我必須呼吸!
我不顧一切地撥開鎖釦,用力推開金屬小門——
黑乎乎的牆壁,嚴嚴實實堵在我眼前。
我按了按角落,牆壁卻沒有反應。
我愣住了。
我使勁按,按了又按。
牆壁紋絲不動。
明明是可以打開的啊!
剛纔我明明打開過一次啊!
只要按壓那一角,觸發壓力傳感器,就能推開牆壁啊……
……
我定了定神,哆哆嗦嗦摸着,這才發現……
機關線路被剪斷了!
那瘋子破壞了機關,還鎖住了牆!
我怎麼出去?
我狠狠地敲牆,摳牆,推牆,打牆,砸牆,死活弄不開一道縫。
我聲嘶力竭地吼叫:
「放我出去!
「救命啊!」
無人回應。
絕望鋪天蓋地席捲了我。
如一盆涼水兜頭潑下,我的心臟如墜入冰窟。
他故意的!
他要活活悶死我!
再好整以暇地來給我收屍!
-13-
我越是喘氣,越是憋悶。
冷靜。
冷靜。
激烈掙扎只會加大耗氧量,加速昏迷。
我儘量保持情緒平穩,控制住心跳。
我靜靜蜷縮着,一動不動,努力思考對策。
但大腦卻一片空白。
我使勁摳縫隙,一遍又一遍摸索那些複雜的機關、七拐八繞的線路,卻怎麼也找不到開鎖的辦法。
不知過了多久。
砰。
突然,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牆的外面。
我急忙拍牆:
「喂!這裏面有很多錢!你放我出去,我把錢全都給你!
「我不報警!我發誓!我只想活着!求你了!把牆弄開,放我出去吧!」
「你聽到了嗎?喂!」
砰。
砰。
輕輕的撞擊聲持續,好像是有人在用腳踢牆。
我緊緊把耳朵貼在牆上。
「你說話啊!啊?」
回應我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電子音:
「……開始回洗拖布。」
……
是掃地機器人。
我心徹底涼了。
萬念俱灰癱在牆壁上,失去了所有力氣。
我給家裏的掃地機器人設置了定時,每天清早 7 點,自動全屋打掃。
這說明,現在已經早上 7 點了。
昏昏沉沉間,我竟已被困在這兒好幾個小時了。
會有人發現我嗎?
會有人救我嗎?
不知不覺間,意識漸漸渙散。
萬一我死了,死前,總得給世界留下點什麼吧。
哪怕是一個訊息、一條線索也好。
我相信,憑我留下的線索,警察會識破那個瘋子的身份,將其繩之以法。
我咬破食指,在一張鈔票上摸索着,努力寫下……
兩個筆畫……
-14-
「沐警員的日誌」
《一樁密室慘案》
我幹刑警一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離奇的慘案。
芒谷村一棟自建小洋房裏,發現一具慘死的屍體。
房屋門窗完好。
防盜門、帶鎖的窗,全都關得緊密,從內側牢牢反鎖。
沒有外力破壞入侵的痕跡。
這構成了一個完美的、推理小說裏才能見到的那種「密室」。
就在這樣一個完美密室裏。
兇手殺人之後,卻如遁地般離奇消失,融化得無影無蹤。
儘管時至今日,嫌疑人身份確認,案子已告破。
可我仍覺得,這一切背後有太多疑點。
我隱約覺得,那個所謂的「嫌疑人」,也許只是個替罪羊。
真兇,很可能仍逍遙法外……
我想把詳細的案件經過寫下來,幫助自己理一理思路。
我要找出漏洞,挖掘真相!
-15-
報案時間是 8 月 21 日,中午 12 點 01 分。
報案人名叫金晗,芒谷村本地人。
她在外地讀大學,即將開學,當天剛乘高鐵返回學校所在城市。
「我朋友失聯了!」
金晗語氣焦急地對接線員說。
「我倆約好,她每天早上 8 點給我發條消息報平安。
「但現在中午 12 點了,她還沒給我發信息!整整 4 個小時,我聯繫不上她!
「求你們派警力去她家看看吧,我們村最近不太平,我很擔心她!」
接警平臺立即通知了當地轄區派出所。
派出所兩名民警來到芒谷村,找到了孟露家的自建房。
這是一棟二層小洋房,歐式風格,修建得氣派漂亮。
民警敲了很久門。
沒人響應。
繞房子觀察了一圈,發現門窗緊閉,都從裏面上了鎖。
「家裏好像沒人。」
民警撥打孟露的手機號。
其中一個耳朵靈的聽到,微弱的手機鈴聲,隱隱約約從屋子裏傳出來!
「人在家!」
他們不敢怠慢,當即強行破門。
撬開門鎖後,費了點勁才推開門進去,發現門裏堵着桌子。
剛一進門,他們就聞到空氣裏瀰漫着一股難聞的腥味。
順着氣味找過去。
一樓衛生間的浴缸裏,赫然躺着一具慘遭割喉、鮮血淋漓的屍體!
民警第一時間保護現場,拉起警戒線,把案子移交給我們刑偵隊。
-16-
死者身份很快確定。
趙春ŧú₁華,女,73 歲。
屍體腦袋耷拉在浴缸邊,頸部裂開一道暗紅的刀口,面容驚愕猙獰。
「死亡時間,大概在今天凌晨 0-2 點之間。
「死因是機械性窒息。」
法醫初步屍檢後,下了個出乎我意料的結論。
「機械性窒息?不是被割喉嗎?」
「你看,顏面青紫腫脹,眼結膜點狀出血,這是典型的窒息死亡特徵。」
痕檢員支持這一結論:
「口鼻邊提取到了微量織物纖維,與死者臥室牀上的枕套一致。說明她可能是被枕頭捂死的。」
「那她的喉嚨……?」
「頸部的創傷,是死後傷。」法醫說。
「也就是說,兇手先將老人捂死,然後又割開了她的喉嚨。」
我不解地問:「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法醫攤手:「這得問你師父了。」
-17-
我師父江隊長,正仔細查看門窗。
入戶門是結實的防盜門。
所有窗子都上了鎖,從內側用小鑰匙才能打開。
「小沐,你有什麼想法?」
我回答說:
「房子裏可能有祕密通道!兇手殺人後,順着密道逃跑了?」
師父點頭。
「還有另一種可能。」
他警惕掃視四周,一字一頓:
「兇手還在這棟房子裏,沒有離開。」
-18-
我心中一凜。
我們在房子裏細細檢查,敲打尋覓。
牆壁有沒有夾層?
地下有沒有地窖?
天花板吊頂裏有沒有可能藏人?
櫃子、大花瓶、座鐘、煙道、排風口……都是重點檢查之處。
「根據我以往的辦案經驗,地下是最有可能藏人的!」
50 多歲頭的警員老袁說。
「我在這轄區幹了半輩子,農村的命案辦得太多了。
「不要小瞧這些地窖。蘿蔔鹹菜酒罐堆裏,藏了多少罪惡腌臢的東西!」
我點頭認可:
「有道理。不過這棟房子,好像並沒有地窖。」
「哼。」老袁冷哼一聲,「最髒的地窖,口都是封住的。哪能讓你輕易發現?」
他的話,倒給了大家靈感。
同事撬開了幾塊地磚,想看看地板下有沒有暗藏的地窖口。
他們研究地面的時候,我去別的地方找線索。
我總有種感覺:
玄機就在衛生間裏。
屍體已經被搬走了。
在不干擾勘查的前提下,我打開馬桶抽水箱、掀開淋浴間的簾子、翻開洗衣機蓋子……
我拿棍子輕敲每一塊瓷磚,仔細聆聽,辨別響聲有何不同。
浴室櫃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走過去打開它。
浴室櫃沒有背板,側板直接固定在瓷磚牆上。
我拿棍子,敲了敲裏面的瓷磚。
「小沐,有啥發現嗎?」
一位同事跑來問。
我搖頭:「沒有。」
「客廳裏有發現,地板下面有問題!」
「是嗎?!」
我精神一振,跟着他跑出去。
客廳裏,幾塊地磚被撬開,下面是普通的水泥層。
一條警犬低着頭,認認真真地在水泥上吸鼻子嗅聞,做出思考的表情,猶豫地走來走去,不斷往返徘徊。
「黑鷹覺得這塊地有問題。」
黑鷹是這警犬的名字。
它能力非同小可,專業搜尋屍體和血跡,屢立奇功。
同事又挖開了旁邊幾塊磚。
黑鷹跑去聞了一會兒。
突然,它激動地吠叫起來!
「汪汪!」
「汪!汪!」
翻譯成人話:我找到了!這兒有!這兒有!
-19-
「往下挖!」
師父當機立斷下令。
「江隊!」
這時,老袁沿樓梯跑下來叫道。
「說。」
「二樓!」老袁指着樓上說,「二樓的衛生間,有塊牆不對勁,後面好像空空的。」
師父大步流星跑上樓。
我緊跟在他身後。
二樓的衛生間,陳設和一樓的衛生間差不多。
盥洗臺下面,是一個雙開門大浴室櫃。
老袁打開浴室櫃門,指着內側的瓷磚牆:
「就是這兒。」
師父探身進去,戴着手套仔細敲了敲,叫來勘查員拍照取證後,下令說:
「砸開!」
砰!砰!用力兩錘子下去。
磚牆破裂,灰土飛揚。
剎那間,我們都呆愣住了。
牆後是一個金屬保險櫃,門向一旁敞開。
一個瘦小的姑娘,靜靜蜷縮在裏面。
她面色鐵青,雙目緊閉,嘴脣發紺,乾裂的脣角流出涎液。
巴掌大的小臉上,凝固着痛苦萬分的駭人神情,十指像鳥爪一樣無力地張開。
老袁一個箭步衝上去。
探了探脈搏,急聲道:
「還活着!」
師父大吼:
「叫急救!快!」
救護車風馳電掣趕來,醫護人員把女孩抬走送去醫院。
醫生說:
「太險了,只懸着一口氣!
「幸虧你們發現得還算及時,還能盡力搶救一下。假如再晚半小時,她肯定沒命了。」
案子辦到這一步,愈發撲朔迷離。
老太太慘遭殺害。
兇手無影無蹤。
現在還冒出來一個被困在牆裏、半死不活的小姑娘。
到底怎麼回事?
昨夜,這棟自建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20-
隊內召開緊急會議,彙總現有信息。
「小姑娘身份已覈實。
「她就是孟露,報案人金晗的朋友,死者趙春華的孫女。
「20 歲,在外省讀大學,正在家過暑假。
「由於嚴重缺氧,目前處於昏迷狀態,正在 ICU 急救,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師父問:
「能判斷出她在保險櫃裏被封了多久嗎?」
同事回答:
「保險櫃長寬高均不到 1 米。
「假設櫃子爲全封閉狀態,一個成年人堅持一小時就會窒息而死。
「但當我們發現她時,櫃門是敞開的。
「牆壁雖堵住了櫃門,但牆壁機關門的接縫處,本身有細微縫隙,形成了微弱的空氣流通。
「根據對櫃子容積、以及縫隙大小的測量,綜合計算後可推測。
「體重 45 千克的孟露,在櫃子裏,能堅持存活的生理極限,約爲 12 小時。
「醫生說,孟露 13 點被發現時,達到了生理能堅持的極限。
「因此可推測,孟露被封進櫃裏的時間,約爲今天凌晨 1 點。
「另外,我們還發現,牆內機關遭人爲破壞,開鎖功能失靈,因此孟露無法從內側開鎖自救。」
老袁點點頭:
「趙春華死亡時間,是凌晨 0 到 2 點。而孟露是在 1 點左右被鎖進櫃子裏。
「也就是說,兇手在 0 到 2 點這個時間段內,潛入了孟露家,殺了她奶奶,還把孟露封進了保險櫃?」
師父問:
「還有什麼發現?」
同事回答:
「保險櫃內有面值 100 元紙幣,合計 1500 餘張。部分紙幣被液體浸溼,化驗後發現是孟露窒息引起的失禁所致。」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張紙幣上,用鮮血畫出了一個對號形狀。」
紙幣照片被投到大屏上。
「經 DNA 檢驗,確認是孟露的血。」
師父眼神一亮:
「這是孟露留下的線索!她想說什麼呢……?」
大家凝神觀察,均沉思不語。
「地下挖得怎麼樣了?」師父問。
「已經挖穿了混凝土層,什麼都沒發現,再往下就是地基了。」
「黑鷹怎麼說?」
「黑鷹越來越興奮,挖得越深,它叫聲越響亮。」
「繼續挖!」
「但……再挖的話,怕損壞地基,把房子弄塌了。」
師父堅決道:
「找專業施工隊,設計一個合理方案。
「在穩住房屋結構的前提下,試試看能不能挖到地基下面。
「不要操之過急,首要的是保證所有人的安全。」
「現場勘查這邊,有什麼新發現?」他問。
痕檢員苦笑嘆氣:
「掃地機器人早不掃晚不掃,偏偏在案發後,把整個屋子勤勤懇懇掃拖了一遍。
「一樓一臺,二樓一臺,兩臺掃地機器人同時工作,把地面擦得乾乾淨淨。
「屋外水泥地承痕效果差,樓梯上又鋪了絨毛地毯,沒留下明顯的腳印。」
電子物證室的隊員,舉起孟露的手機:
「APP 上設置了定時,每天早晨 7 點,兩臺掃地機全屋掃拖。
「從 7 月 2 號到今天,連續 51 天,沒一天落下。」
師父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喃喃道:
「嗯?有點兒意思……」
我絞盡腦汁苦想。
越想,還真的越覺得有「意思」。
兇手藏在哪兒?
難道 ta 真是螞蟻,是鬼魂,是紙片人,能從門窗縫裏溜出去?
地基下有什麼玄機呢?
爲什麼兇手要把老太太先捂死,再割喉?
爲什麼要把孟露封進保險櫃?
保險櫃裏有一千多張百元大鈔,兇手沒拿走,說明不是爲財殺人。
那是爲什麼?
仇殺?
情殺?
當務之急,還是得查清孟家人的社會關係。
-21-
第二天一早,一個不速之客闖進我們辦公區。
女孩揹着雙肩包,風塵僕僕的樣子,對攔下她的門衛焦急解釋着什麼。
她一見我走過去,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躍攔在我面前:
「找到孟露了嗎?!」
我猜測:「你是金晗嗎?是你報的案?」
「是!找到孟露了嗎?」
「找到了,你先別急……」
「她在哪兒?」
「在醫院。進去說,我們正好要找你瞭解情況。」
這案子有太多疑點,金晗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金晗,你讓孟露每天早上 8 點給你報平安,原因是什麼?」
女孩深呼吸幾口,終於把情緒穩住:
「你不知道嗎?我們村今年暑假連續死了很多人,我懷疑有連環殺人犯作案!
「我不放心孟露,所以讓她每天給我報平安。」
金晗所說的情況,我也大致瞭解過。
13 名芒谷村村民,接連意外去世。大多數沒報案,按村裏習俗入土爲安。
其中有兩家報過案,調查後,也都排除了他殺。
我問:「你爲什麼會懷疑是連環殺人犯乾的呢?」
「我是警校偵查專業的大學生。」金晗說。
她微微揚起下巴,表情帶有一種專業人士的自信。
「警官,這麼多意外撞一起,難道你不覺得蹊蹺?你們就不能往深了再查查嗎?」
她語氣夾槍帶棒,帶有一股質疑與譴責的意味。
「同學,我也是警校畢業的。」我耐着性子說,「你們老師沒教過你嗎,凡事要講證據,不能主觀臆測。
「今年受強颱風影響,暴風雨天氣多,山洪泥石流頻發,道路溼滑,原本就是意外多發時節。
「船在激流中被撞壞翻覆;
「雨天騎車滑倒,被來不及剎車的卡車撞到;
「滑坡時被崩塌的山石砸到……等等,諸如此類的悲劇,每年汛期都會發生不少。
「我也很痛心,但是這些確實都是意外事故。」
「那個被嚇死的呢?」金晗追問。
那案子我知道,也是我們隊辦的。
「他的死因是噩夢驚嚇導致的心臟驟停,沒有任何證據指向謀殺。」
金晗聽罷,冷笑一聲。
她張開嘴,還想辯駁什麼。
我不想在這些無關問題上過多糾纏,便岔開話題,詢問金晗來這兒的目的。
她自稱擔心孟露的安全,便連夜乘車回村,想幫忙一起找人。
得知孟露已被送醫,她迫不及待要去醫院探望。
我陪同她一起去。
去醫院的路上,金晗捂臉痛哭,聲淚俱下地責怪自己沒保護好朋友。
我當時感慨這孩子真是重情重義。
但後來回想,卻隱隱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有些不自然。
她的話,看似句句真誠。
卻又好像,帶着一絲表演的痕跡。
奇怪,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難道她有什麼事瞞着我嗎?
-22-
經緊急搶救,孟露脫離了生命危險,從 ICU 轉到了普通病房。
聽到這個好消息,我精神振奮,立即彙報給師父。
師父風風火火趕來,準備做一個簡單問詢。
「非得現在打擾患者嗎?」護士不滿地嘟囔,「她剛醒來,身體還很虛弱。」
「就問五分鐘,拜託了。」
師父低聲下氣作揖,「命案關天,晚一分鐘兇手都有可能逃脫。」
孟露臉色蒼白,渾身插滿管子,像只病弱的小貓一樣躺在病牀上,讓人心疼得忍不住落淚。
她茫然地瞪大眼睛,似乎還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是誰殺了你奶奶?」師父開門見山問,「別怕,告訴我,我會抓住兇手。」
孟露沉默不動,像是石化了。
「是誰把你關進保險櫃裏?」
孟露睫毛輕顫。
「這是什麼意思?」師父將那張畫着血對勾紙幣的照片,舉到她眼前。
「這記號是什麼意思?你想寫什麼?」
孟露嘴脣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神情顯得很悲傷。
「不要刺激患者的情緒了!」護士不安地催促,「問完沒有?」
師父攥了攥拳,無奈地收回照片,向我揮手示意:「算了,先走吧。」
我們轉身離開。
手剛碰上門把手。
「爸!」
孟露突然叫了一聲。
「什麼?」師父轉倏地轉身,雙目圓瞪。
「爸!」
-23-
「爸……」
孟露的眼神,投向師父手中的照片。
她虛弱地抬起胳膊,手指比劃,在空氣中,顫抖着描繪出,一撇,一捺……
「爸,是……我爸……」
孟露嗓音極輕,說完這幾個字,就閉上了眼睛。
護士跑到病牀邊查看。
「她不舒服,說不出話了,請你們出去吧。」
走出病房後,師父目光炯炯地問:
「孟露她爸人在哪?」
「聽說是去市裏談生意了,一直聯繫不上。」
「趕快抓住他!」
-24-
孟偉,48 歲,是村子附近一家肉廠的老闆。
辦廠 20 多年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是芒谷村首屈一指的富戶。
不僅蓋洋房、買豪車、供獨生女藝考讀名校,還經常接濟貧困戶,向慈善機構捐款。
在芒谷村,不論誰提起他,都豎起大拇指稱讚:「孟偉可是個大善人吶!」
我翻看着手中孟偉的資料。
忍不住又拿出那張紙幣,隔着透明物證袋,撫摸上面的血對勾。
我伸出手指,學着孟露的手勢,描畫出一撇、一捺……
這是「爸」字的前兩筆。
在漆黑的保險櫃中,孟露看不清楚,把兩筆連在了一起,寫成了一個倒着的對勾形。
真是如此嗎?
難道孟偉是兇手?
但他怎麼會殺害自己的母親和女兒呢?
不可能,這太違背倫理了。
「哼,有啥不可能?」
當我說出心中想法時,老袁在一旁冷冷說了一句。
「小沐,你還是太年輕,見得太少了。
「不是我吹牛,我姓袁的幹這行三十多年了,啥沒見過?
「溺嬰的,餓死老人的,都不算啥。
「爲哄小三開心,摔死親閨女。偷情被兒子撞見,砍死親兒子。
「殺妻殺夫的,弒父弒母的,爲了找樂子把人活埋的,我都見過。人性就是這樣,沒有下限的。
「隔着一張人皮,你根本看不到那皮囊下是人還是鬼。」
「挖到了!挖到了!」
正當老袁在大發感慨時,一個同事推門衝進來,大聲嚷嚷「挖到了」。
「挖到什麼了?」我忙問。
「我草,真特麼的噁心。」那同事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黑鷹說的對!孟偉家的地基下面……全都是……嘔,草他祖宗十八代……」
-25-
大理石地板、水泥、混凝土、地基……一層層挖下去。
再往下。
是墳墓。
1 個人、2 個人、3 個人、4 個人、5 個人……森森白骨橫七豎八,人類腐朽的頭顱交錯堆疊。
這是多少人合葬的大墳啊!
光是拼湊零散的人體骨骼,就拼了整整一下午。
據初步統計,起碼有 20 具屍體埋在這裏,這還不算沒挖出來的。
從骨盆形狀判斷,全都是女性。
孟家氣派漂亮的小洋房,就建在這些女人的墳墓上!
-26-
這事實在太過炸裂驚人,消息根本封鎖不住。
負責挖掘的工人們放下工具,紛紛拿起手機拍攝,我們同事阻攔都來不及。
當天,屍骨的照片,就在短視頻和社交平臺上傳開了,很快炸了鍋。
輿情驚動了市裏領導。
上面給我們施加了很大壓力:務必在三天內破案,查清真相!
「必須儘快發佈警情通報,給公衆一個交代!
「絕不能讓負面影響繼續擴大!」
我師父從局長辦公室走出來,臉色很難看。
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這兩晚別想睡了。
我也壓根睡不着。
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那些畫面——
往下看,黃土深處,是高度腐爛的屍骨;
往上看,天花板上,是華麗璀璨的吊燈。
走出門,回頭仰視——
悽迷月色下,這房子,根本不是房子,而是一個房子形狀的巨大墓碑。
一塊塊磚、一片片瓦,組成了一篇字字泣血、哀絕悽絕的墓誌銘。
它們在訴說着什麼?
她們是誰?
這正是我們應當查出的真ṱůₑ相。
-27-
原本以爲,這案子將是一場難打的硬仗。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那晚,真相竟主動「喂」到了我們嘴邊。
根據手機卡信號定位,我們迅速鎖定了孟偉的位置——十公里外,縣城郊區,一家偏僻的網咖式小旅館。
我們踹開包間門,目睹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一具男屍,直挺挺躺在牀上。
臭味充斥在炎熱小房間裏,蒼蠅繞着屍斑飛舞。
死者身穿一套奇裝異服:
連衣裙、繡花手套、肉色絲襪、大紅色高跟鞋,頭戴一頂漆黑的長假髮。
慘白的粉底、豔紅的胭脂,使他幾乎面目全非。
卸去妝容後,依稀能辨認出,他正是我們要找的孟偉。
法醫判斷,死亡時間約爲 40-42 小時前。(即,比趙春華死亡時間晚 2 小時左右。)
死因是服用大量安眠藥中毒。
枕邊有一個安眠藥瓶。
桌上的電腦開着機,喚醒屏幕後,顯示器上出現一份 word 文檔,居中是一個醒目的二字大標題——
「遺書」。
閱讀這份文檔時,我感到了強烈的震驚和生理不適。
-28-
文檔內容如下——
「我是孟偉。
「當你看到這份遺書時,我已經死了。
「我這一輩子,做過太多傻事。
「但今天做的這一件,比以往更加荒唐,已經到了不可饒恕的地步。唯有以死謝罪,才能洗清我的罪孽。
「我殺了我媽,可能也殺了我女兒!
「唉!從哪兒說起呢?
「人人都說,我是個幸福成功的有錢人。但他們不知道,在見不得光的角落裏,我是一隻多麼陰暗的蛆蟲啊!
「我喜歡穿女裝。
「真絲裙子滑滑的撫摸,蕾絲內衣癢癢的刺撓,高跟鞋辣辣的擠壓……都能帶給我無與倫比的顫慄享受!
「穿上女裝時,我想象自己是一個女人。
「我想象着,我女兒叫我『媽媽』。
「光是這樣想一下,我都忍不住爽得渾身發抖!
「我也幻想過,像那些勇敢的同好一樣,光天化日下穿女裝上街。
「但我實在不敢。鄉鎮這種小地方,一不小心就會被熟人識破,風險太大。
「可我又不滿足於窩在臥室裏孤芳自賞。
「於是,我決定試着把範圍,擴大到我家整棟房子。
「我騙別人說,我要去市裏待兩天談生意。
「上午拎包離開家門後,很快又偷摸溜回來,翻窗回到家裏。
「我換上漂亮裙子,花了美麗動人的全妝。
「我匍匐進我媽的牀底,她迷迷糊糊,哼哼唧唧說夢話;
「我鑽進我女兒的衣櫃,她渾然不覺,戴着耳機背英語單詞。
「一整天,我把自己埋在衣服堆裏,翻滾,摩擦,嗅着我女兒那些裙子的香味,像蛆蟲一樣肆意蠕動,激動得險些叫出聲。
「入夜後,我女兒忽然反鎖了家裏所有門窗。
「極度封閉的空間、幽暗隱祕的氛圍,讓我的神經興奮到了極點。
「我弄了點小酒喝,酒意微醺飄飄欲仙,撫摸着自己仙女一樣的長髮,忘記了今夕是何年……
「我女兒去上廁所時,我不知怎麼想的,突然產生一種強烈衝動:
「我想求她,叫我一聲媽媽。
「就一聲,就一聲也行!
「酒意驅使下,我去敲廁所門,但女兒竟死活不開,還故意躲裏面不出來。
「我只好撞門進去。
「那小傢伙,竟然鑽進了我的保險櫃裏!
「呵呵!以爲我這當媽媽的發現不了嗎?死丫頭!
「我寵溺地陪她玩起捉迷藏。
「玩夠之後,打算把她揪出來。
「他媽的!密碼怎麼輸都不對!這小賤蹄子挺有心眼,難道把密碼給改了?!
「裏面可都是我掙的血汗錢啊!這丫頭城府可真深,想獨吞老子的錢?!
「真是氣壞我了!
「爲了引她出來,我想了個辦法:用她奶奶的叫聲,把她招出來!
「我用枕頭打我媽,讓她發出嗚嗚慘叫,我狠狠按住她的臉……
「死丫頭竟然還是不出來,非得跟我對着幹!
「我一怒之下,剪爛機關線,把牆鎖住。
「哼!既然她不出來,就一輩子別出來好了!
「我腦子裏一團漿糊,混亂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等我反應過來時,手裏握着一把菜刀。
「我媽死在浴缸裏,脖子被我砍破了,血像溪水一樣往外流……
「我想跑,又怕屍體被鄰居發現。
「我翻窗逃出,擦掉窗臺腳印,用了個小技巧把窗子鎖釦恢復原位。這樣一來,就沒人能發現我回過家!沒人會知道是我乾的!
「我一直跑,一直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殺了我媽!
「我不能被抓!我不能被抓!
「我隨便攔一輛車跳上去,稀裏糊塗地,不知怎麼就來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我在旅館找了一間房,躲在房間裏不敢出。
「我完了!
「全完了!
「我這輩子,啥髒事爛事都幹過。
「年輕時利用肉廠生意做掩護,販賣人口,從城裏騙來女人,賣給周邊村裏的光棍。他們玩死了,就統一拉來埋在我家地窖裏。
「後來我錢賺夠了,把地窖填了,重新打地基蓋新房。
「我原本以爲,屁股底下穩穩坐鎮着這麼多條人命,我心理素質已經強大得可怕。
「可沒想到,殺了我媽後,我還是受不了愧疚的重壓,竟產生一死了之的念頭。
「正當我琢磨該怎麼死時,我從牀底下的縫隙裏,撿到一個落滿灰塵的瓶子,可能是以前的住客遺落的。
「擦乾淨後發現,竟是安眠藥,裏面還有大半瓶,真是天助我也。
「就用它來結束我的生命吧!
「警察同志們,你們要是看到了我的遺書,就替我把我媽厚葬了吧。
「還有一件事,你們去把我家二樓廁所浴室櫃後面的牆弄開,我女兒還在裏面。
「如果她也死了,也替我一併厚葬了。
「最好把我們仨合葬在一起,讓我們一家人在下面團聚。
「她倆的靈魂一定會原諒我的。
「畢竟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酒後失控,犯下了無心之過。一家人,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對吧?」
——遺書寫到這兒,就結束了。
-29-
匆匆看完遺書後,我滿腦子都是巨大的問號。
太奇怪了。
字裏行間充斥着扭曲、荒謬、瘋狂,讓我覺得簡直槽多無口。
但我沒時間細想。
輿情如海嘯滔天,網Ţú₋絡上發起了聲勢浩大討伐:
「爲什麼刪帖?
「爲什麼壓消息捂嘴?
「地基下的骷髏到底是誰的?房子爲什麼建在合葬墳上?
「我媽同事的四堂叔就是這村裏的,說這房子裏住的是市長二奶生的私生子,二奶被原配夫人僱的人殺了……」
「臥槽真的嗎?!當地官方倒是出來說句話啊!
「起來幹活!徹查!@XX 新聞@XX 社@XX 日報」
……
市裏領導震怒,開會時猛拍桌子,批評我們縣局辦案不力!
我們局長寢食難安,勒令刑偵以最快速度全力破案。
好在案子查到這一步,方向已大致清楚。
證據一一到位:
孟偉的繡花手套上,提取到少量血跡,經 DNA 檢驗,屬於他母親趙春華。
從手套裏,搜出一樣重要物證:
一根細細長長的棉線。
經檢測,棉線是從他連衣裙襬上扯下來的。
線上沾有微量金屬粉末,與孟家的金剛網紗窗材質相同。
在孟家樓梯的地毯上,提取到了半枚不太清晰的腳印,與孟偉腳上的高跟鞋鞋底紋路符合。
至此,事實基本清晰,初步調查報告完成——
孟偉酒後弒母,翻窗逃跑,用棉線將窗子鎖釦復位。後逃竄至旅館房間,精神崩潰,留下遺書畏罪自殺。
地基下挖出的屍骨(合計 23 具),連夜整理完畢,加急送去做 DNA 檢驗。
-30-
孟露身體恢復後,在病房接受問詢,一五一十講述了那晚的經歷:
「13 個村民接連離奇暴斃,死因成謎。
「有人猜是連環殺人犯作案,還有人說是冤魂索命。
「爲安全起見,我睡前反鎖了我家自建房每一扇門窗,推桌子擋住入戶門,確保壞人進不來。
「起夜上廁所時,衛生間的門把手,卻突然被擰了兩下……」
孟露的敘述繪聲繪色,細節詳實,代入感極強,令人身臨其境。
我凝神聆聽,心臟隨着她的講述跳動,如過山車般忽上忽下,時不時提到嗓子眼。
「……萬一我死了,死前,總得給世界留下點什麼吧。
「哪怕是一個訊息、一條線索也好。
「我相信,憑我留下的線索,警察會識破那個瘋子的身份,將他繩之以法。
「我咬破食指,在一張鈔票上摸索着,努力寫下……
「兩個筆畫……」
「呼——」
她講到這兒,長舒一口氣。
(她口述的全文,附在這份記錄的最前面。)
「沐警官,其實一開始,我看到那張人不人鬼不鬼的臉時,依稀覺得有些眼熟。
「我當時就懷疑,他是我爸。
「他雖然捏着嗓子說話,但聲線真的很像我爸。
「我只是不敢相信。
「我爸怎麼可能那麼變態呢?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就在我昏迷的前幾秒,我想,萬一呢?萬一他就是我爸呢?我必須留下點線索,幫警察把壞人抓住。
「我想寫一個『爸爸』的『爸』字。
「但沒來得及寫完,就暈過去了。再醒來,就在醫院的病牀上了。
孟露泫然欲泣,抹了抹眼角的淚。
「沐警官,你們抓住那個變態了,對嗎?他真的是我爸嗎?」
她小鹿般的盈盈淚眼,一眨不眨凝望着我。
我沉吟着,喉間像梗了塊骨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好用一個提問來回答她:
「你爸說,你改了保險櫃的密碼,所以他當時打不開保險櫃。是真的嗎?」
孟露愣住。
她沉默了幾秒,像是在消化我話裏的信息。
片刻後,她呆呆搖了搖頭:
「沒有。我想起了以前試出的 6 位數密碼,輸入之後就打開了,我沒有改過密碼。
我點頭。
從孟偉的遺書看,他當時處於一種徹底癲狂的狀態,應該是他自己把密碼輸錯了,誤以爲是女兒改了。
給孟露做完筆錄後,我簡單安慰她幾句,便起身告辭。
走出病房門時,和金晗打了個照面。
金晗拎着從醫院食堂打的盒飯,正要進門。
「小金,你在這兒啊。」
我客氣地打了個招呼,隨口問,「你們警校還沒開學嗎?」
「我請假了啊。露露遭遇這麼大的變故,身邊當然需要有人照顧。」
擦肩而過時,金晗周身散發的冷酷氣場,竟讓我打個寒噤。
每次與這女孩交流,我都覺得很不舒服。
她的氣質,就像一根冰冷纖細的刺,總精準戳在我職業神經的某個敏感之處。
我吸了吸鼻子,嗅着她氣息——
……就像一隻貓,聞到了耗子的體味。
我猛地一回頭。
透過房門即將關閉的縫隙,我瞥見金晗把盒飯遞給孟露,兩個姑娘目光交匯,相視一笑。
房門砰地合上。
我的心也砰地跳了一下。
一股不好的感覺,從腳底直往上冒,使我背後滲出一層汗。
-31-
地基下的屍骨測完 DNA,上傳與全國打拐數據庫、失蹤人員數據庫做對比。
她們的身份,陸續浮出水面——
10 年前,遊玩時失聯的女大學生;
14 年前,在家門口玩耍時被拐走的小女孩;
15 年前,出門買菜後一去不復返的家庭主婦……
……
她們來自天南海北。
多年以來,她們的家人一直在苦苦追尋她們的下落。
直到今天,這些雙鬢斑白的家人們,陸續趕來認屍,才終於將自己的女兒、愛人、媽媽的遺骸,接回家鄉去。
警情通報終於發佈。
趙春華被害案的嫌疑人孟偉,已畏罪自殺。
——這根本不是公衆關注的重點,沒有激起多大水花。
真正讓網友憤怒的,是那 23 名女性慘遭拐賣、強暴、殺害的事實。
經調查覈實。
芒谷村一條販賣人口的骯髒產業鏈浮出水面。
十幾年前,包括孟偉在內的十餘名村民,以肉廠生意爲掩護販賣人口,牟取巨利。
孟偉不僅主導拐賣、轉運人口。
而且還負責「售後」。
「售後」的意思就是,萬一買家把人弄死了,孟偉來負責處理屍體,也就是在他自家地窖裏挖坑埋掉。
憑這項所謂的「售後業務」,孟偉賺的比其他同夥還要多好幾倍。
後來,芒谷村通了高速路,交通不再閉塞。當地政府開展嚴打拐賣專項行動,監控越來越密集,刑偵技術飛速發展。
孟偉意識到這一行不再好做,就洗手不幹了。
2016 年,他填埋了地窖,推倒了老屋,在原地重修地基,用賺來的髒錢,蓋起了這棟漂亮的小洋樓。
剩餘的錢,他不敢存入銀行,就盡數藏進了嵌在衛生間牆裏的定製保險櫃。
市局成立專案組,徹查這樁震驚全國的特大人口拐賣案,搜捕所有涉案嫌疑人,全力解救當年被拐的其他受害者。
拐賣案被市局接手,就不歸我們隊管了。
我隊偵破一樁命案,還牽扯出一條黑產鏈,也算是立了一個小功勞。
-32-
這天下午,陽光明媚。
我站在窗邊,捏着一根縫衣線,不厭其煩地把玩,在紗窗眼上穿過來,繞過去。
「小沐,迷上繡花啦?」
老袁笑着調侃,「你要轉行做縫紉女工嗎?」
「去你的吧!我在琢磨,孟偉是咋用一根線,把窗鎖復位的。你不覺得很扯嗎?」
「一看你就不懂溜門撬鎖。」
老袁得意地一笑。
「我抓過的很多小毛賊,都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把鎖弄開,逃走時再恢復原樣。
「像這種窗鎖,是最好搞定的。
「鎖舌往旁邊一扭,就關;往上一扭,就開。跟公廁隔間門一個原理。
「室內的人,扭鑰匙控制鎖舌。室外的人,牽線控制鎖舌。沒啥技術難度啊。」
他說着,將線穿入紗窗眼纏在鎖舌上,靈活地一牽一拽,收放自如。
「多簡單,是不是?」
我沒忍住翻個白眼:
「你不也是事後諸葛亮?勘查現場的時候,咋沒見你說?!」
他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好,就當我是馬後炮吧!
「但結果不壞啊!我們雖然在門窗上疏忽了,卻反倒因禍得福,發掘出更重要的東西。
「你想想看,假如咱當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門窗上,就不會想到去挖地,也就牽不出這個黑產鏈了啊!」
老袁愉快地哼着小調走了。
我卻心跳得越來越快。
假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門窗上,就不會想到去挖地了!
就不會想到去挖地了!
我們怎麼會想到挖地呢?
密室,門窗,地下……
恍惚一剎那,一幅弔詭的畫面從我眼前閃過,如一道閃電般轉瞬即逝。
無數靈感碎片,在腦海深處狂飛亂舞。
我呼吸急促。
密室,緊鎖的門窗,保險櫃裏的女孩,地基下的陳年屍骨……
警校的大學生,接二連三的意外死亡事故,交匯的眼神……
慘白的臉,發紺的脣,柔弱的淚眼……
……
不對!
錯了!
這案子辦錯了!
-33-
「你不覺得,一切都太戲劇化了嗎?
「整個查案過程,都太過順利了,簡直像一出刻意排練好的舞臺劇。
「起、承、轉、合,都沿着一條既定的軌跡運行,通向一個註定的結局。
「我們就像一羣演員……不,像一羣提線木偶,無意識地服從着導演的安排。
「而那個導演,冷笑着隱身於黑暗角落裏,滿意地欣賞我們的演出……
「說人話!」
師父不耐煩地打斷我。
「好的。我的意思是,我覺得這個案子另有隱情。」
「依據。」
「好的。
「第一,孟偉的遺書裏,不合邏輯之處太多了。
「比如,一個醉酒的瘋子,怎麼會有如此縝密的思維,能想到擦掉窗臺腳印,甚至還用棉線復位窗鎖?
「而且,他爲什麼要把棉線這一物證,藏進自己的手套裏呢?爲什麼不直接扔掉或銷燬呢?
「遺書中所寫的種種行爲,根本不合理!」
師父皺眉道:
「你也說了,他是瘋子。瘋子哪有邏輯?不合邏輯,恰恰纔符合邏輯。」
我沉吟着,還是覺得太牽強:
「師父,你難道不覺得嗎,那些所謂的遺書、物證,都像一件件精心擺好的道具,在等待我們發現,就好像……有人故意把真相『喂』給了我們!
師父苦笑:
「有人餵你你還不知足?」
他疲倦地伸了個懶腰:
ŧũ̂⁵「反正我知足了。案子辦得這麼順,我總算是交差嘍!」
我猶豫片刻,繼續往下說:
「可我覺得,我們的調查似乎有些粗糙,對細節的勘查和考證不夠嚴密。
「另外,之前芒谷村的 13 起死亡事故,真的是意外嗎?
「我看過資料,其中一個死者,叫李癩子,他斷氣之前,用指尖血在牆上畫了個倒着的對勾……
「倒對勾,不僅可以是『爸』字的前兩筆,也可以是……」
「小沐,你扯太遠了!」
師父慍怒打斷。
「那案子我記得,是老袁辦的。做噩夢咬到手指,摸了兩下牆而已,沒毛病啊。你想幹嗎?翻案嗎?」
「不是,我……」
我想象着自己頭頂主角光環,化身福爾摩斯與柯南合體。
這犀利的視線,這敏銳的洞ƭû¹察力,這令真兇膽寒的正義之光…ṭū²…必能使師父讚許點頭,讓他從此高看我一眼!
「顯着你了是吧?就你機靈是吧?」
師父不客氣地一頓數落。
「別扯犢子了,辦案要講證據!有證據擺證據,沒證據滾蛋。」
「……好的,打擾了。」
-34-
「師父,你去哪啊?」
我剛滾蛋,師父就夾着包走出來。
「孟露和金晗今天出發返校,我去送她們一程。」
「我跟你一塊去。」
我也正好想再看她們一眼。
驅車幾十公里,到達市裏的高鐵站。
「孟露!金晗!」
熙熙攘攘的站臺上,兩個女孩聽到喊聲一齊回頭。
兩張稚氣未脫的清秀臉龐,在與我們對視的一瞬間,皆瞠目結舌,閃過明顯的驚愕。
「江警官,沐警官,你們怎麼來了?」
「我從系統查到了你倆的購票信息,來送你們一程。」
師父遞給她們一人一個小禮品袋。
「一點小心意。祝賀你們,開啓新的人生旅程。以後要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啊!」
女孩們笑了笑,接過禮品袋:
「謝謝。」
「您太客氣了!」
「你們這麼聰明,一定要走正道!」師父語重心長叮囑道。
「小金,我有個問題問你。」我忽然說。
「嗯?」
「8 月 20 號下午你離開芒谷村,但 21 號早上才坐上高鐵返校。20 號的晚上,你在哪裏?」
金晗說:
「在縣郊的一個朋友家住了一晚。怎麼了?」
「沒什麼,隨便問問。」
「好了,快上車吧。」師父瞟了眼手錶,「馬上發車了!」
女孩們揮揮手,鑽進車廂門,沒有再回頭。
陽光下,兩頭長髮折射耀眼的金光,如夢似幻。
青春真好。
我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擁有這樣與死神共舞、涅槃重生的魄力嗎?
-35-
案件經過,記錄到這兒,就結束了。
這番詳細的記錄,幫助我理清了思路。
我從沒想過翻案。
只是想,把我的腦海中構思的一個小故事寫下來。
寫完後,我會將這份文稿付之一炬。
-36-
小 A 是人販子的女兒。
兒時的她,曾目睹父親 M 將幾具屍體埋入地窖。
因年幼懵懂,她並不理解 M 的舉動。
長大接受教育覺醒後,她深入調查真相,發現自己身上竟流着魔鬼骯髒的血。
從小喫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件衣服、上的每一節課,都是受害者的血與淚換來的錢供養的。
她是罪孽澆灌起來的——一朵惡之花。
她憎惡父親,憎惡自己的家,憎惡自己血脈裏的每一滴血,甚至憎惡自己的存在。
她決定殺死父親。
殺死那個爲虎作倀的奶奶。
斬斷血脈。
唯有如此,才能洗清自己血管裏的髒東西。
-37-
同村的小 B,是姦殺犯的女兒。
二十年前,小 B 的父親花錢購買了她母親。母親遭強暴生下小 B 後,在某一次嘗試逃跑時被抓回,慘遭虐殺。
小 B 的父親幾年前病死了,把自己未見天日的罪惡帶進地下。
但小 B 覺得,流在自己血管裏的罪,並未因父親之死而消失。
她與小 A 有同樣的訴求——以殺洗罪。
於是,二人成爲志同道合的同謀。
小 B 發憤圖強,考上心儀警校。
警校偵查專業的教育,使她具備極強的犯罪能力,與反偵查能力。
利用擰鬆船板螺絲、推落山石、損壞自行車剎車板、裝鬼在窗邊探頭等豐富多彩的方式,送走了 13 個人販子的命。
以汛期暴雨天爲掩護,消除了所有犯罪痕跡。
——這是她爲自己佈置的,暑假作業。
而這 13 條命,只是前菜而已。
最後一份、最精彩的大作業,由小 A 與小 B 合作完成。
我給它取了個標題——「隱身殺手」。
讓我來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吧——
-38-
「殺死你爸和你奶,像呼吸一樣簡單。
「村裏連像樣的監控都沒有,只要做的乾淨,誰能發現?
「我有 1000 種方法,讓他們從這世上消失。」
小 B 輕笑說。
小 A 卻愁眉不展:
「我不僅要殺了他們,還要挖出我家地基下的屍體。
「我小時候不止一次看見,M 把女屍埋進地窖。
「我問過他,他生氣極了,罵我腦子有病胡說八道。
「那些女人是誰?
「她們來自哪兒?
「她們的家人是不是還在尋找她們、等她們回家?
「這些年,我無數次想過報警,但除了自己的記憶,我沒有任何證據。
「我花了幾年時間,試出了保險櫃的密碼,本以爲能找到證據,但裏面只有錢。
「這些鈔票算證據嗎?足夠錘死 M 嗎?恐怕不夠。
「唯一有力的證據,就是埋在地基下的屍體!
「我要挖開地基,我要揭露 M 犯的罪!
「我要讓整個村子的醜惡嘴臉,大白於天下!
「我還要讓……那些可憐女人的屍骨,回家和親人團聚!」
-39-
小 B 沉思道:
「如果你這樣想,那可就難辦得多了。
「假如你報案,那麼就只能把 M 交給法律審判。
「法律不見得會判他死刑,說不定關幾年就放出來了。
「我記得你說過,M 有偷偷穿女裝的習慣,穿上女裝時還表現得瘋瘋癲癲神神叨叨的,對吧?
「萬一司法鑑定出他有精神病,搞不好他甚至連牢都不用坐呢。」
小 A 咬牙說:「那我就先殺了他,再挖開地基報案!」
小 B 笑了:
「那就更不可能了!
「殺人很簡單,逍遙法外也不難,前提是要隱藏動機。
「假如 M 死了,你還報警揭發他,相當於你把殺人動機明晃晃擺出來——你知道他是惡人!你恨他!
「警察一定會懷疑你。
「他們可不會因爲你善良、你可憐,就放你一馬。
「也不會因爲你殺的是壞人、是人販子,就對你網開一面。
「一旦被那些老奸巨猾的鷹盯上,你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不管過去一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他們隨時會突然降臨,把手銬拷在你腕上。
「你想喫槍子嗎?你想和 M 在黃泉路上團聚,來世再做父女嗎?」
「不!」
小 A 痛苦道。
「我該怎麼辦呢?
「難道就沒有一個兩全的辦法,既讓 M 去死,又讓地下屍體被警察發現?」
「有啊。」小 B 說,「你先殺了 M,十年後再挖開地基。漫長的時間會隱藏你的動機,消除你的嫌疑。」
「十年……」小 A 喃喃,「要等那麼久嗎?
「那些女人的親人,等得了十年嗎?他們熬得起十年嗎?
「就沒有一個立竿見影的快辦法嗎?」
小 B 玩味地笑了:
「快辦法?你倒給我出了個很有意思的題目。
「我喜歡——這樣有挑戰性的作業!讓我想想啊……」
-40-
8 月 20 日,下午。
小 B 拖着拉桿行李箱,走進小 A 家。
「最近村裏不安全,你跟我一起提前返校吧!」
「不行。我爸外出辦事了,這兩天都不在家。我奶奶腿腳不方便,出不了門,喫喝拉撒只能靠我,我沒法走。」
「好吧,那你千萬注意安全,一定要鎖好門窗,千萬不要輕信任何人!」
她們一邊對話,一邊將被藥酒迷暈的 M 塞進行李箱。
「記得每天早上給我報個平安!」
「沒問題,拜拜。」
小 B 拖着行李箱離開。
-41-
小 B 坐車到縣郊城中村,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喬裝打扮。
她穿上連衣裙、高跟鞋,戴上假髮。
裝作醉酒瘋癲的樣子,跑進一個網咖式小旅館,訂了一樓一間配有電腦的房間。
進房間關門後,她翻窗出去,把提前藏在窗外的行李箱從窗口搬進來。
打開箱子拉鍊。
M 的臉從拉鍊間露出,他仍舊昏迷不省人事。
這個旅館,是小 B 精心踩點後選定的——
這裏暗藏一個嫖娼賣淫窩點,因此監控長期處於「損壞」狀態。
店長和服務員都精明狡猾,凡事抱着明哲保身的態度應付。
面對警方的造訪盤問,他們往往不會老實交代,而是儘可能地能敷衍就敷衍。
小 B 將身上的裝束和假髮脫下,換到 M 身上,並給 M 臉上塗抹粉底胭脂。
她戴着兩層手套,打開電腦飛快寫好「遺書」。
寫完後,她脫下外層的繡花手套,套到 M 的手掌上,把提前準備好的棉線塞進手套。
繡花手套上提前塗好了幾滴小 A 奶奶的血,是小 A 偷偷弄到的。
時間差不多了。
小 B 拿出一個安眠藥瓶,取出致死劑量,塞進 M 嘴裏。
最後,擦乾淨藥瓶,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跡,佈置好現場,帶着行李箱翻窗離開。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
小 B 將自己收拾好,搭車到市裏火車站,趕上了 8 點的高鐵。
在高鐵就座後。
8 點 05 分,小 B 給小 A 編輯一條信息:
【早啊.JPG】
8 點 10 分,給小 A 打電話,沒人接。
8 點 11 分:
【你咋不說話?說好的 8 點報平安啊。
【?別嚇我啊!
【急急急,快回電話!】
連續打電話,均無人接聽。
……
8 個小時之前,午夜時分。
小 A 用枕頭捂死奶奶,把屍體搬進浴缸割斷喉嚨。
她腦海中,反覆播放着與小 B 的對話:
「不要一刀砍死她。警察根據血液噴濺形狀、刀口位置等,很容易判斷出你的身高體重,這樣太容易露餡了。
「用枕頭捂死,相對來說,是比較安全乾淨的手段。」
小 A 說:
「那捂死就行了。」
「也不行。」小 B 搖頭。
「一個窒息而死的癱瘓老人,不夠醒目,不夠血腥,不夠讓人心驚膽戰。
「萬一辦案的警察不負責任,找不到兇手,爲圖省事,直接按突發疾病猝死結案,怎麼辦?
「我們不能去賭他們的責任心。
「必須讓你奶奶死得轟轟烈烈,好逼着警察直面現實——這就是一場兇殺案!兇手一定存在!哪怕在這密室裏掘地三尺,他們也必須把兇手揪出來!」
-42-
殺死奶奶後,小 A 反鎖了門窗,推桌子堵住入戶門。
小 B 的話,在她腦海中繼續回放:
「密室,是這個計劃的關鍵。
「必須打造一個完美的、全封閉的、連一隻蚊子也飛不出的密室。
「讓你奶奶被割喉的屍體,擺放在這個密室中。
「警察一定會思考:兇手是從哪消失的?
「他們會向下求索。
「他們會懷疑:這房子有沒有暗藏的地洞、地窖、地下室?
「只要他們鑿開ṱû⁽地磚,往下挖,我們就有希望。
「每往下多挖一釐米,希望就大一分。
「一條優秀警犬的嗅覺靈敏度,是人類的百萬倍。
「我相信,地下埋着那麼多屍體,警犬沒有理由無動於衷!」
-43-
「那我怎麼辦呢?我該待在哪兒?」小 A 問。
「一個密室,一具屍體,還有一個活着的我。顯然,我就是兇手。」
「嗯……這是最大的難點。」小 B 蹙眉,「警察肯定會懷疑你。
「他們會花盡所有力氣與手段,不厭其煩一輪一輪審訊你。
「你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把真相全吐出來,那我們的計劃就滿盤皆輸了。
「我還沒想好,你應該待在哪兒。」
小 A 沉思片刻,說:
「我倒有一個辦法。
「既能形成一個看起來只有一具屍體、沒有活人存在的完美密室,引導警察挖開地板;又能讓我免於被審訊。」
「什麼辦法?」
「你說,沒人會懷疑一個奄奄一息、瀕死的受害者吧?」
-44-
小 A 佈置好家裏的痕跡。
她檢查了掃地機器人,確認插好電,功能完好,定時無誤。
然後,她打開浴室櫃,破壞牆內機關線。
凌晨 1 點整,小 A 準時鑽進保險櫃,鎖住機關牆。
推一推,確認打不開。
她抓撓着,捶打着,讓牆內充滿掙扎的痕跡。
按小 B 的計算,綜合考慮溫度、溼度、保險櫃容積、縫隙面積等數據,體重 45 千克的她,能在這裏堅持 12 小時。
「加油啊!睡一覺,就好了。」
她默默爲自己打氣。
「我一定能活着看到明天中午的太陽!」
-45-
8 月 21 日,中午 12 點。
小 B 走出高鐵車廂, 焦躁不安徘徊在站臺邊,撥通了 110。
「我朋友失聯了!」
她語氣焦急地對接線員說。
「我們約好, 她每天早上 8 點給我發條消息報平安……我很擔心她!」
報完警後,小 B 當即購買了最快一班返程票。
當天下午, 她坐上返回家鄉的列車。
「我很擔心她!」——這是不折不扣的真話。她真的, 很擔心, 很擔心。
22 日清早, 警局辦公樓剛開門上班。
小 B 風塵僕僕闖入大門, 出現在我面前, 聲嘶力竭地拉住我問:
找到小 A 了嗎?
-46-
是的。
這個連殺 14 人、就在前一晚剛剛殺死 M 的冷酷殺手。
卻以警校大學生的身份, 挑釁地坐在我眼前,冷冷地揚起下巴與我對視。
質問我:
那 13 條人命,爲何以意外結案?
她爲何如此自信?
爲何如此有恃無恐?
難道, 她還有暗中的幫手嗎?
我細思回憶。
隱隱感覺到, 在整個辦案過程中, 似乎總有一道神祕暗影,潛伏在我的身邊。
Ta 在每一個關鍵的節點。
牽引着我們的注意力, 時而引到地下、時而引到二樓衛生間……
這道暗影, 配合着女孩們的計劃,富有節奏地拉扯țù₁我關節上的木偶線,助力完成這出精彩戲劇。
是誰呢?
我後背寒毛根根豎起。
不能再猜下去了。
-47-
寫到這裏時, 我放下筆。
假如這份文稿有讀者, 那麼讀者一定會問:
「憑什麼?
「你憑什麼懷疑她們?
「你憑什麼編排她們?」
是的。
憑什麼?
我拿出幾份檔案資料, 摩挲着,又讀了一遍。
檔案一:
市專案組查出了人販子團伙的成員, 發現該團伙中的 13 個人, 在今夏汛期,均因意外事故身亡。
檔案二:
地基下埋得最深的那具女屍,經 DNA 檢驗比對,確認是孟露的生物學母親。
我閉上眼睛, 沉思許久。
是啊。
我沒有理由懷疑她們。
我沒有資格,在沒證據的情況下,妄自揣測別人。
這個荒唐浮誇、狗屁不通的少女謀殺小故事, 不配存在於世。
這個兇手以身設局、僞裝成瀕死受害者以脫罪的獵奇故事,不應見到天日。
寫完最後這兩行, 我將點燃打火機, 燒掉這文章的每一個字。
就讓火焰,成爲這些文字唯一的讀者吧。
48·尾聲
列車啓程了。
兩個女孩並肩坐在雙人座。
她們拆開禮品袋, 各自掏出一個精裝筆記本,翻開封面。
「一隻左眼。」
「一隻右眼。」
兩隻素描眼睛,分別畫在兩個本子的扉頁上。
拼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直勾勾的深邃目光,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們。
似乎在說:
「我會永遠看着你們。」
右下角落款署名:J。
孟露打了個寒噤,金晗卻只莞爾一笑。
「你想好以後怎麼辦了嗎?」孟露問。
「我回到學校就主動申請退學。」金晗說,「我已經學到了我需要的所有知識。
「往後餘生,我將把全部精力與激情,投入我唯一熱愛的事業——犯罪。」她脣角微微彎起。
「你呢?你怎麼辦?」金晗問,「拐賣案一旦公佈,別人會對你的出身指指點點,說你是人販子女兒,你受得了嗎?」
「我無所謂啊。」
孟露淡然一笑。
「重要的不是他人評價, 而是自我認知。
「我現在覺得自己非常好,從沒這麼好過。我的血液乾乾淨淨, 和每一個普通人一樣, 我有資格抬頭做人。」
車窗外風景以 300 公里的時速奔騰。
將陰霾密佈的家鄉拋到身後,衝向一個天高海闊的未來。
她們舉起水瓶,碰杯。
「敬我們乾淨的血管。」
「敬我們抬頭做人。」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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