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劉老三

我的鄰居今年六十歲,喪偶十年,最近想再娶。
小區裏的人都笑話他,說他都六十了還忘不了褲襠裏那點子事兒。
我一邊擇菜,一邊跟着笑。
忽然大家都不說話了。
馮大姐拍拍我的肩膀,衝我擠擠眼睛。
我轉過頭。
那個說要再娶的六十歲老頭,正抱着一捧豔紅的山茶花,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的手上是沒擇完的豆角。

-1-
我的丈夫九月份生病去世了,我的幾個孩子都很傷心。
但我不。
我只覺得解脫。
我今年六十歲,十六歲就嫁給了我的丈夫。
準確地說是賣。
我的父親是個賭徒,爲了三十塊錢,把我賣給了我丈夫。
但在當時我是有戀人的。
只是他拿不出三十塊,我就做了別人的妻子。
可也沒有辦法。
跟了我丈夫以後,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日子不好過,我就熬,熬了一輩子。
覺得熬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安慰自己,想想我媽,想想我身邊的女的,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丈夫死了,我這一輩子的苦終於熬完了。
現在仔細回想我的人生,沒有一件如意事。
我叫劉老三,姓劉,在家排行老三。
我的父母沒文化,取不出什麼有寓意的名字。
那年代孩子不值錢,我上面又有個哥哥,所以我連「招娣」「盼弟」這樣像樣的名字都沒撈着。
我一天學都沒上過,直到十六歲才發現自己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
當時我和同村的一個男孩耍朋友了,他上過學,說要給我取個新名字。
「愛珍,愛珍好聽不?」
「好聽,爲啥子叫愛珍?」我不好意思地問他。
「城裏人都這麼取名,『淑珍』、『寶珍』什麼的。」
「哦。」我摘下一朵野山茶花,別到耳後,又問:「那這個名字,是啥意思?」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天,到底沒有告訴我。
可惜我沒過多久就嫁人了。
「愛珍」這個名字,連帶着它的寓意都被生活的瑣碎掩埋了。
嫁給丈夫後的六年裏,我生了四個孩子。
爲了維持生計,他外出打工,我在家裏種地。
丈夫在家時便好喫懶做,在外面自然也掙不到多少錢,更是難得貼補家裏。
四個孩子基本是靠我種地和撿蘑菇那點微薄的收入養大的。
即使貧窮,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也都是我花錢找村裏的先生給他們取的。
我的孩子不能再叫「劉老三」。
後來孩子慢慢長大了,我漸漸老了。
三十三歲那年,我的大女兒考上了大學,我的丈夫拿不出她的學費。
我女兒哭着說不上了。
我什麼也沒說,買了張車票去了嶺東,經人介紹去工廠做活。
兩個月後,我用在工廠打工的工資給女兒交了學費。
然後我辭職了。
廠裏打暑假工的小年輕問我要去哪裏幹活。
我幹着工廠裏最累的活,告訴她:「去工地搬磚。」
「真的啊?」
「真的,我老鄉叫我去,工資高。」
小姑娘很天真地說:「工資高但是很累啊。」
我低下頭:「我不怕累,我小孩多,四個小孩。」
班長把工資表發給每個人覈對。
我仔仔細細地算了兩遍,寫下歪歪扭扭的「劉老三」。
旁邊的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不經意間瞥了一眼,覺得那三個字很好看,就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啊?」
「王愛珍。」她驕傲地說自己的名字。
我聽見那兩個熟悉的字音,久遠的記憶開始在血液裏顫抖,我小聲地問她:「愛珍,是啥子意思?」
她露țųₑ出一個活潑可愛的笑,說:「就是『寶貝』的意思。」
忙碌的活計中,我第一次走了神。

-2-
「劉老三!」丈夫在樓上大聲吆喝,「給我燒壺熱水泡茶!」
他的聲音在小區裏迴盪。
我尷尬地對其他幾個老太太笑笑。
他們擺擺手:「沒事的,小劉,沒事的。」
我的四個兒女很爭氣,賺了錢在城裏定居,把我也接到了城裏,幫他們帶小孩。
六十歲,我再也不用去各種工廠和小作坊做活,再也不用被人坑騙工資。
回到樓上,孫子孫女擠到門口給我開門,圍在我身邊笑嘻嘻地喊「劉老三」「劉老三」。
丈夫沒好氣地看着我:「成天跑出去跟那羣老太婆瞎說什麼,你看看家裏都亂成什麼樣了?有功夫不知道收拾收拾!」
我不敢還嘴,一還嘴他罵得更狠,晚上喝酒時想起來了會打我。
但我還是捱打了。
我不記得是什麼原因,也可能沒有原因。
混亂中我跑了出去。
隔壁新搬來的鄰居聽到動靜開門看。
我頭上流着血。
那個白頭髮的老頭對我招招手,說:「我是醫生,過來我給你處理一下。」
我正打算去,丈夫「砰」地把門踹開,惡鬼一樣瞪着我:「你他媽要死啊,趕緊滾回來。」
那個利索的老頭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地盯着我丈夫。
我丈夫典型的窩裏橫,甚至不敢看那個男人,只一個勁地瞪我。
我害怕慣了,捂着頭跑了回去。
回去又捱了一頓打,我在牀上躺了兩天,期間還要洗衣服做飯。
不然又要捱罵捱打。
我見那個鄰居第一眼就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始終想不起來。
可我怕捱打,也不敢跟他說話,沒法問他。
但那個老頭一副很熱情的樣子,想要跟我丈夫交朋友。
他很清楚我丈夫這種人喜歡什麼,天天上趕着送好煙好酒。
我的丈夫沒見過什麼世面,看見那些自然眼饞,來者不拒。
天天白撿好煙好酒,連帶着他心情都變好了。
在那段時間裏,我幾乎沒有捱過打。
我心裏不禁升起一股感激來。
那天,我包了很多餃子,想着偷偷給那個鄰居送一些。
結果我的丈夫從酒杯中滿臉通紅地抬起頭,盯着我手裏的盤子,問:「給誰送去?」
我渾身一抖。
我十分清楚那個眼神,那意味着他想打我了。
我低着頭,騙他:「二樓的李老太太,她腿摔壞了,行動不方便。」
他當即啐了一口:「他媽的我看你是日子過舒服了。家裏有幾個錢經得起你這麼糟蹋?要死啊你,當了一輩子的賠錢貨,還他媽不消停!你給我放下!」
我哆嗦着站在門口,不敢動彈。
他以爲我不想聽他的,嘴裏罵個不停,抽出腰間的皮帶猛地站起來。
我下意識地撒了手,雙手抱住腦袋。
我還想,盤子要碎了,餃子要糟蹋了,他會打我打得更狠。
意想中的皮帶沒有落到我身上,一聲巨大的重物倒地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蓋過了盤子落地的聲音。
我從指縫往外看。
我的丈夫仰頭栽在地上,睜大眼睛,七竅流血,渾身抽搐,像個索命的鬼一樣瞪着我。
四周烏糟糟的,我大叫一聲,逃命一樣地奪門而出。

-3-
周圍的鄰居聽到聲響出來看,有人幫忙打了急救電話。
我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這麼害怕,就好像我的丈夫要是死了,會把我的命也一起帶走一樣。
那個利索精神、經常送我丈夫菸酒的老頭在混亂中站到我身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我的視線。
也擋住了我的恐懼。
他不再如送菸酒時一般熱切,冷眼旁觀着發生的一切。
送到醫院後,醫生只是稍微看了看,就搖了搖頭,對我匆忙趕來的孩子說:「老年人,喝補酒本來就危險,再加上情緒激動,突發腦溢血,神仙都救不回來。」
我聽見他宣告我丈夫的死亡,震驚、喜悅、痛苦和解脫交織,導致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我的孩子卻和我不同。
我兒子怔怔地看着病牀上的人,我的女兒們聽了醫生的話,沒有忍住,號啕大哭起來。
我聽見他們不約而同地喃喃自語:「我沒有爹了……我還沒有孝敬他……他還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
那一瞬間,怔愣的人變成了我,我茫然地看着他們悲傷的面孔,看着他們止不住的眼淚,又看了看死掉的人凝固的那副可怕的神態。
我疑惑地問自己:他們什麼時候這麼愛自己的父親的?他們爲什麼會這麼愛他?
小時候,他們眼睜睜地看我受苦。
我並不委屈,那時候他們還小,沒有辦法。
可是,可是到今天,他們怎麼可以對這種人表露出愛呢?
我明明因Ṫų³爲這個人幾次都差點死在他們面前。
明明這個人對他們的生活沒有付出過一丁點兒。
Ṭůₑ爲什麼要愛他?
難道就是因爲所有的苦都被我承擔了,他們沒有遭受過,所以就不恨嗎?
我迷茫地呆呆站在那,我想:這不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嗎,怎麼不心疼我呢。
我丈夫死了,直到葬禮結束,我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的兒女甚至因爲這個跟我發了脾氣,但我真的哭不出來。
連我自己的眼淚都流不出來了,畢竟這些年已經流盡了。
其他的鄰居似乎也覺得我心硬,好長一段時間對我態度都不好。
我能怎麼辦,我只能沉默地笑一下。
大概過了小半年,一切才恢復了正常。
我又開始跟一羣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擇菜。
這回再也不會有人隔着幾層樓叫我回去燒水。
每每我都會慶幸,我這輩子竟然也能過上這麼舒服的日子。
王大姐嗑着瓜子走過來,看着圍成一圈的我們,問:「聽說了嗎?三樓的那個秦老頭,最近跟兒子商量要再娶呢。」
「誰?」
「哎呀,就是小劉隔壁,一前跟她老公關係很好的那個。」王大姐拍拍我的肩膀,神態誇張:「小劉你記得哇,你肯定記得的,就是他。得有六十了吧,還想着找女人呢。」
我擇菜的手一頓。
別的老太太笑起來:「這男人啊,到死都得惦記着褲襠裏那點兒事兒。」
「誰說不是呢!小劉是不是?」
我笑笑沒說話,他們幾個才恍然大悟似的:「哦,忘了你老公前段時間走了。」
她們正說着笑着,黃昏下的盡頭,走來一個打扮得很乾淨利落的人,手裏還捧着一束花。
幾個老太太定睛一看:主人公來了。
於是他們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互相打趣道:「別不是來找你來了!」
「去死,我男人還活着呢。找你的吧!」

-4-
「那我沒啥意見。」
「一把年紀了……你說這!」
那個他們口中的「秦老頭」一步一步走過來,我不自覺地盯着他看,越看越覺得熟悉。
片刻後,他筆直地站在我面前,手裏是一捧豔紅燦爛的山茶花。
一羣老太太都不說話了。
秦老頭忽然伸直手臂,那捧花Ťū₎就直接衝到我臉上。
山茶花香幾乎迷暈了我。
秦老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問我:「這束花,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我看着他眼中來自久遠從前的清澈愛意,終於想起來他是誰。
他是秦徵,是這世上唯一一個Ŧū₈叫我「愛珍」的人。
我無意識地捏緊手裏那根沒擇完的豆角。
清風拂面,我彷彿看見了幾十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站在我面前,氣喘吁吁地問我:「愛珍,我Ṫű⁽是不是來晚了?」
那捧花很大,擋住了我的菜籃子,看着就像我抱着一捧花一樣。
遠遠看過去,看不見柴米油鹽,只能看見沒有瑕疵的愛。
我這一輩子沒有被人送過一束花。
所以我手足無措地呆住,看看花,又看看秦徵。
秦徵蒼老的臉上掛着一如少年時靦腆的笑:「我記得,你從前就喜歡山茶花。」
我的兩隻長滿老繭和凍瘡疤痕的手,在此刻卻抬不起來。
其他幾個老太太像是從沒想到過這番場景,一瞬間也都沒說出話。
秦徵將花生硬地塞給了我,那羣老太太也才晃過神。
我聽見她們說:「這……小劉,你男人不是才走了半年。」
「這……不太好吧,小劉。」
其他人也附和。
我看着秦徵慢慢變冷的臉,匆忙起身,山茶花從我的懷裏落了下來。
我想要蹲下身撿,抱着的菜籃卻阻礙了我。
於是秦徵慢慢地將花撿了起來,再一次遞給我。
我想接,身後卻傳來一聲響亮的「媽」。
回頭,是我兒子牽着孫子,臉色不太好地看着我。
我兒子說:「媽,太晚了,快回來吧。」
我連忙答應,沒有接那束花,驚慌失措地走了。
孫子一見到我就「劉老三」「劉老三」地喊個不停。兒子並沒有在意這個,他一直沉着臉,沒有說話。
直到進了家門,我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晚飯。
兒子倚靠在廚房的門邊盯着我。
我被那種眼神盯得後背發燙。
「媽。」
半晌,他開口。
「你離那個老頭遠一點,最近周圍都在傳,他一大把年紀了,心術不正。」
我在圍裙上擦乾手上的水,對着兒子笑笑:「沒有,我跟他不熟,是你爸從前跟他關係還可以。」
「能不來往就不要來往了。」兒子轉身往客廳去,「讓別人看見了,傳出去也不好聽,到時候再影響我們的工作。」
「還有,他給我爸送補酒的事兒,真要追究起來,指不定有什麼說法呢。我是不想跟周圍搞得太僵。媽,你聽我的,千萬別跟他來往了。」
「好,好。」我忙不迭點頭,「不來往。」
晚上兩個女兒也帶着外孫們來喫飯,桌上兒子把今天的事給她們說了。
她們也不贊成地告訴我:「離他遠點兒,一大把年紀了,到時候再讓人說閒話。咱家可是好幾個公務員呢,媽,別到時候影響我們。」
我低頭扒着碗裏的飯:「知道,媽知道。」
大女兒把我面前的包子端到外孫面前,一邊夾給他一邊說:「媽,你今天這包子餡兒不錯,巖巖愛喫,明天多蒸幾個。」
「好。」我說:「好。」

-5-
喫完飯,孩子們都各自回家了。
我下樓扔垃圾,到家門口時,秦徵家的門開了。
他走到我身邊,問我:「下午那花你沒收,是你這麼多年變了?不喜歡山茶花了?」
我低着ţū́⁵頭,沒看他,小聲說:「你別找我了,咱們年紀都大了,孩子都有自己的事業,過去的就不要提了,到時候影響孩子可不好。」
「影響孩子?」秦徵皺起眉,滿腦子疑問:「我和你,怎麼就會影響孩子?他們都大了,難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不好嗎?」
「不是這麼說的。」我進門,手扶着門:「幾十年都過去了,莫再提了。」
秦徵一把按住門,擠進來,才把門關上。
「算了?咋能算了?」秦徵臉上的冷靜破碎了:「當年,就因爲我家拿不出三十塊錢,你就嫁給別人,苦了一輩子。現在那個人死了,咋能算了?」
「我找了你幾十年,一輩子都快過去了,咋個能算了?」
我和他拉開距離,始終不敢抬頭:「找我,找我幹啥?」
「這麼多年,我的心從沒有變過。」秦徵顫抖着向我伸出一隻手:「嫁給我吧,愛珍。」
我看着那隻沒有受過什麼苦的、清瘦白皙的手,自己那雙粗糙醜陋的手暗暗互相攥住。
我側過身,與他拉開一段更大的距離,囁嚅道:「我叫劉老三。」
秦徵發出一聲顛簸的嘆息。
秦徵走後,我盯着自己黑黝黝的手看了很久。
那晚秦徵進我屋子被別人看到ŧùₛ了,閒言碎語沒多大工夫就傳開了。
我再去找那羣老太太聊天擇菜,她們沒有一個給我好臉色。
「小劉啊,」王大姐傲慢地扔下自己手裏的菜,擺出一副說教的口吻,「你說咱們女人活一輩子活的是個啥?還不就是兩個字——清白。辛辛苦苦守了一輩子的清白,不能老了老了,讓人家給糟蹋了。是不是?」
我往太陽底下挪了挪,沒有接話。
其他老太太顯然很認同她的話,紛紛點頭:「是啊,小劉,王大姐說的話你要聽,畢竟年紀擺在那,比咱們多喫幾年飯呢!要聽!」
我只好點點頭:「哎!」
王大姐繼續說:「你知道最近都在傳你和秦老頭的事兒吧?那真是傳瘋了!你怎麼能讓他進屋呢?你男人才走多久啊?這真是,連帶着我們這些姐妹臉上都不好看。」
「哎是的,我這出去轉一圈,別的老太太要麼跟我打聽你們,要麼用怪怪的眼神看我。」
「我也是!」
「我也差不多……」
王大姐露出一副很滿意的樣子:「小劉,你就算不心疼咱們姐妹,你也要心疼自己的兒女啊。你忙忙叨叨一輩子不就爲了兒女好嗎?你知道你的事兒都傳到你兒子女兒單位裏去了嗎?他們都在崗位上幹了好幾年了吧,眼看着要升了,你弄出這檔子事兒,是想讓他們恨你到死嗎?」
我渾身一震,着急地說:「怎麼能傳到他們單位呢?」
王大姐一梗,不太自然地說:「那咱們這小區都是單位分的房,你兒子女兒同事不少,誰知道誰傳出去的。」
當晚秦徵又在飯後來找我,我死活不讓他進門。
他有點無賴地說:「反正我不會走,要麼你讓我進門,要麼我就一直在這站着。」
我焦慮地看着走廊,紅着臉看他:「不行,人家看到會說閒話。」
「那怎麼了,一把年紀了,三兩句閒話能逼死我?」
「哎呀!」我恨不得跺腳:「影響到我兒女可不行!」
秦徵表情僵了一下,說:「那行,咱們去公園聊,這總行吧?」
我想了想:「那你先走,咱們分開。」

-6-
已經過了九點,公園裏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我看了一圈,確定沒有認識的人了,渾身才放鬆下來。
「愛珍,」秦徵緊緊貼着我走,「你究竟猶豫什麼呢?」
我搖搖頭:「我沒有猶豫,這麼大年紀了,還結什麼婚啊。到時候孩子臉上都難看。」
「愛珍。」秦徵停下來,面對着我,「你看看我。」
我只好抬頭,昏暗中,他臉上的皺紋卻十分深刻,我只能從溝壑的縫隙中隱隱找出些少年秦徵的痕跡。
「我今年六十了。我愛了你一輩子,從沒愛過別人。」
我遲疑地說:「他們不是說你妻子十年前死了嗎……」
「那是我兄弟的妻子,當兵的時候他救過我命,後來他犧牲前託我照顧他的妻子和兒子。那個年代,我爲了方便,就跟她假結婚,這麼一來,催婚的人也解決了。」
「現在,我來到你身邊也不是偶然。我找了很多人、託了很多關係,才找到你。誰知道,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只想着你那早就成人的兒女。」
「我……」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更不敢看他。
秦徵又說:「我不信你對我沒感情。你到現在都沒忘了我,還不能說明一切嗎?當年你問我,爲什麼叫你『愛珍』。我一開始不好意思說,後來沒機會說。現在我告訴你:『愛珍』就是寶貝的意思,是我愛的寶貝,我愛了一輩子的寶貝。」
「愛珍,」秦徵苦苦勸我,「你也六十了,大半輩子過去了,你總要爲自己活一次。」
「我……」
我差點就要聽了他的。
很久以後我想,這輩子,總是差一點。
在我要向秦徵伸出手,擦掉他眼角凝着的淚時。
我身後傳來了聲音。
「媽。」
是困住我一輩子的那個聲音。
我的女兒牽着外孫站在不遠處的潮溼超市門口。
超市門口的燈光把她臉上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我兒子曾經露出過的表情。
她說:「媽,跟我回家。」
我又是渾身一抖,立刻邁開腿走向女兒。
我說:「好,好。」
經過秦徵時,我視力向來不太好,這次卻從餘光裏看見了秦徵抬起又很快放下的手。
那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秦徵。
女兒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來回震懾着我的心。
她在我面前叉着腰,走來走去。
她說:「媽,本來我不想說的。我覺得我弟上次應該都跟你說清楚了,你應該也聽進去了。」
「後面你讓那個老傢伙進屋,這事兒也過去了。」
「可你怎麼還動了心思?如果我今天沒看到你,你要跟他去哪?媽,你六十了,不是十六!」
我被女兒吼得一抖:「媽沒要去哪,媽就是想跟他說清楚。」
「說什麼,在這說不行?非得去外頭說?非得讓人家看見?非得讓人家說閒話?非得讓全家都沒法做人是不是!」
我微微抬頭,看見了女兒眼裏近乎嫌惡的眼神。
「媽,我和弟都在單位待了多少年了,一直也沒有晉升,最近好不容易有點風頭,你別叫我們難做行不行?以後別跟他見了,行不行?」
女兒漂亮的眼睛流下淚來。
我看着她,記得小時候她最愛陪我上山幹活,我就總給她摘朵山茶花別在頭髮裏。
她小小的臉仰起來,問我:「媽,好不好看?」
我揹着沉重的揹簍走在泥濘的山路上,艱難地抬起頭說:「好看,妞妞最好看。」
三十三歲那年,我省喫儉用,在廠裏當牛做馬,工資一分都捨不得花,全給她交了學費。
後來她工作了,我想回老家種田,她說自己累,讓我幫她帶幾年小孩,她會給我養老。
現在,她哭着哀求我,不要再見那個男人了,不要再見那個世間唯一會對我說「愛」的男人了。
我沒有辦法。
我又說:「好,好,媽再也不見他。」

-7-
那晚一後,秦徵就搬走了。
我是看見隔壁貼上了房屋出租,才知道他搬走了。
所有人都覺得很好,樓下的老太太們也不再排擠我。
日子一寸一寸地又過了三個月。
那天我答應女兒晚上給她包頓餃子,可早上我睡過了,沒能起來買菜。中午要出門的時候,外面忽然變了天,暴雨突然下了起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打了傘出門,去附近的超市買菜。
女兒上了一天班,那麼累,想喫點什麼總要滿足她。
回來的時候雨漸漸停了。
雨水淅淅瀝瀝地從我褲腳往下滴。
我盯着地面擔心滑倒,到了家門口才抬起頭。
卻看見,一束花擺在門口。
是一束豔紅的山茶花。
沉甸甸的菜籃子一瞬間脫了手,我的心也沉了下來。
我嘆了口氣,將花帶回了家,擺在牀頭。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一個周正的年輕人敲響了我的門。
我慢吞吞地給他開門。
他一見我便笑:「是愛珍阿姨吧。」
我的手扶着門。
「沒事,阿姨,我不進門,你別怕。」他站得闆闆正正。
「我叫秦民,秦徵是我父親。」
「我父親昨天因爲癌症去世了。其實他昨天來找過你,你不在,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秦民斟酌了一下,說:「很可惜。我來是我父親託我告訴你,叫你不要擔心孩子的工作,他們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還有,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你偶爾去他墳前,跟他說說話。」
「愛珍阿姨,我父親說要你保重身體,他雖然很掛念你,但也不希望你再喫什麼苦,不要過早下去見他。」
樓梯傳來大人和小孩說話的聲音。
我兒子牽着孩子回來了。
秦民和我都把目光遞過去。
我兒子看見秦民一愣,繼而快步走過來,連孩子都顧不上就握住秦民的手,朗聲道:「秦局長,你怎麼來了?」
秦民滴水不漏地和他打招呼,不着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
他走一前給我一張名片,對我說:「愛珍阿姨,我父親說了,你以後有什麼難處,都可以找我。」
我兒子一直送他送到單元門口才回來,回來後就一直問我:「媽,你什麼時候認識我們局長的?他爲什麼叫你愛珍?還有他咋願意幫你?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們你……」
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蹣跚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束山茶花已經枯敗了許多。
我用粗糙的手撫摸着那一朵一朵紅色的花,十六歲時流乾了的眼淚又一次決堤崩潰。
七十歲那年,我虧損多年的身體終於無力支撐。
兒女和後輩都圍在我牀前。
終於,他們也爲我流了一次淚。
我卻無法說出成型的句子了。
不到半天,我就離開了。
我在人間晃盪了七天,我看見他們給我立的碑,上面工工整整地刻着「劉老三」三個字。
我到死都是「劉老三」。
虛空中,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看見牛頭馬面。
他們說:「劉老三,到時辰了,該走了,還有人在黃泉路上等你。」
我跟着他們走了很久,終於看見了十六歲的秦徵,站在路邊等我,還捧了一束山茶花。
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面前,又將那束花湊到我臉上。
我渾身驟然輕盈,竟也變成了十六歲的我。
那雙黝黑粗糙的手也終於變得白皙細嫩。
「愛珍,拿着花,下輩子,跟我走。」
十六歲的我這次沒有猶豫,緊緊地抱住那捧花,抓着秦徵的手,跟着他跑過黃泉路。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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