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開着遠近聞名的油坊,但我家的油特別貴,一兩銀子一兩油。
據說這油美容養顏,延年益壽。
別人家都說女娃兒是賠錢貨,生個女娃兒指天罵地,雞飛狗跳。
只有我家生女娃兒放鞭炮貼喜字,歡天喜地。
因爲,這意味着我家又有油了。
-1-
我娘很能生,一口氣給我爹生了十個女兒。
爹很高興,因爲今天是我九妹出生的日子。
九妹胖嘟嘟的,一雙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皮膚又白又嫩。
「嘖嘖,一看就是個出油的。」我爹抱着九妹喜不自勝。
我娘自豪地一笑,伸手接過我燉的雞湯,喝了一口,吐在碗裏,全都潑在我臉上。
「想燙死你娘啊?說多少次了,ƭů³要溫度正好才能端給我喝。」
我舔舔順着鼻子滴下來的湯水道:「娘,我嘗過的,可口的。」
「你嘗過了?」我娘眼神冰冷起來。
「怕娘燙着,就嘗一小口……」我語無倫次,渾身發抖。
話音未落,我爹一腳將我踹翻在地上。
「那是給你娘補身體的雞湯也是你能喝的?滾出去收油去。」
我含着淚捂着肚子,收拾了破碗,連滾帶爬出了爹孃的房間。
-2-
別人家的油坊在地上,我家的油坊在地下。
油坊裏很熱,常年炭火不斷,炭火上擺着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是我的妹妹們。
她們赤身裸體,半張着嘴,嘴上面是一根竹管,一滴滴水常年滴着,她們身下是通紅的炭火。
此刻她們身上冒了一層的油水,我用細麻布給她們擦拭身體,擦完之後,將麻布裏的油水擰到一個黑瓷罐裏。
地窖裏很靜,除了炭火發出的「噼啪」聲,便是油水滴到瓷罐裏的「滴答」聲。
突然,外面傳來了嬰兒的哭聲,爹拎着九妹進了地窖,扔在了八妹身邊兒。
第一茬嬰兒油,爹要親自收的。
九妹彈騰着小腿,哭得撕心裂肺,爲了讓她一直哭,爹拿了竹籤子在她身上戳了六個窟窿,這樣她便能一直哭,哭到渾身都是汗,渾身發燙,再用溫熱的炭火一烤,油便一滴滴滴下來了。
這樣的頭茬嬰兒油傳說可以令人容顏不Ťű̂ₔ老,可以賣到十兩銀子一滴。
-3-
「爹,妹妹會不會很疼?」我吸着鼻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漬,小心翼翼地問道。
「一個剛出生的小奶娃知道啥疼不疼的?那幾個油罐子都餵了沒有?」
爹問的是我那八個妹妹。
「我就去喂。」
今天娘生產,我一直忙到現在,自己還一口飯還沒喫呢。
「快去喂,她們死了,就烤你!」爹惡狠狠地道。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Ťü⁹,去地竈旁盛了豬油拌粥,一勺勺倒進妹妹們大張着的嘴裏。
大妹妹有八歲了,粥倒進嘴的時候,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滴血淚。
她已經看不見了,一雙眼睛因爲常年烘烤,已經深深陷進眼窩,彷彿一具骷髏。
大妹妹許是不想活了,將嘴裏的粥都吐了出來,帶着些血沫。
「爹,大妹妹好像要不行了。」我帶着哭腔喊道。
爹瞟了一眼道:「你去城西叫五婆過來瞅瞅。」
我抱着爹的腿哭着喊道:「爹,別叫五婆了,放大妹妹走吧!」
五婆是我們這裏方圓百里最出名的神婆,這發家致富的法子便是她教的。
她一來,便會想辦法讓大妹妹不死,直至烤乾整個身體。
我爹勃然大怒,抬起腳,一腳將我踹到牆邊兒,
「不出完最後一滴油,誰也別想死!」
我頭磕在牆上,一滴滴血順着臉頰滴在身上,砸在地上,疼得哭都哭不出來。
「沒用的東西,還得老子親自去請。」
爹罵罵咧咧出了門。
我每個妹妹出生,五婆都要來的,來一次的辛苦錢是二兩銀子。
雖然,她家離我家也就一盞茶的功夫。
-4-
不大一會兒,五婆來了,看了乾屍般的大妹妹一眼。
「出油出了好幾年了,也到時候了。」
「大妮子,去找你娘,取她兩滴乳汁,一滴血,就說我要的,快去!」
五婆一張臉跟幹核桃似的,說話的時候,既不看我,也不看大妹妹,只盯着九妹妹看。
九妹妹被爹用牛皮筋兒綁住了手腳,此刻不知是哭睡過去還是昏死過去了。
我哎了一聲,端了一個粗陶碟子出去,找我娘去討乳汁和血回來。
五婆掏出一排銀針選了一根不粗不細的,粘了乳汁和血扎進大妹妹的眉心,又將剩餘的乳汁和血塗在大妹妹眉心和太陽。
「妥了,有了她孃的氣味兒,孩子戀母,一時半會兒捨不得死,抓緊時間扎最後一茬油吧。」
我爹連連點頭,嘿嘿直笑。
五婆又到九妹妹身邊兒,取了一勺熱油,滴在九妹妹滷門上。
九妹妹喫痛「哇」一聲哭了出來。
五婆口中唸唸有詞,伸手往九妹妹頭頂一抓,九妹妹「啊」了一聲,原本顫着的手腳頓時不動了,目光瞬間呆滯下來,哭也不哭了。
「三燈滅一燈,這就乖了。」
我知道五婆說的燈。
說書的說人身上有三盞燈,頭頂、左右肩各一盞,稱之爲命燈。燈在命在,燈滅魄散。
我這些妹妹們之所以乖乖躺着,都是因爲被五婆熄了一盞命燈,成了呆子。
-5-
娘出月子那天,爹帶着她去五婆家祈福求子。
我娘說生了十個女兒,現在有錢了,是時候生個兒子了。
那天,一個老和尚化齋到了我家門口。
我看他可憐,拿了個大白饅頭裝進他胸前的布袋裏,又端了碗清水倒進他的鉢盂裏。
「你要不要香油?我家有好多。」我歪着頭問老和尚。
我記得戲文裏和尚化齋除了要喫的喝的,還要香油,回寺廟供菩薩用。
老和尚笑着擺擺手道:「你家的油和尚可不敢要。謝謝你啊,娃娃。」
他若有所思地摸摸我的頭,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娃娃,你父母是不是每天餵你喝一小碟油?」老和尚邊盤菩提子邊問。
自我家有油起,我每天都要喝一口妹妹們的油。
我點頭稱「是」。
「你有九個妹妹,常年不見陽光,放在地窖裏烘烤出油?」
我鼻子一酸,再次點點頭。
「你爹孃這般狠心,竟把你們做成了油女。他們讓你喝油,是想讓你做替罪羊,你這九個妹妹活得辛苦,死得悽慘,死後必成煞,屆時就會來找你,而你父母和始作俑者便能躲過一劫。」
「阿彌陀佛,娃娃,那個油別再喝了,那可是送命油。」
「你大妹妹不成了,記住,今晚無論誰喊你,都別答應。她若是問你要油,你就吐口口水到紅紙上給她。」
「這個符紙你拿着,揣在懷裏,誰也別告訴,興許能保你一命。」
「我暫住在城東的破廟裏,有事去那裏找我。」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6-
我是被我爹扇醒的,不知何時,我靠着門框睡着了。
他手臂上暴起的肌肉晃得我眼疼,一巴掌接一巴掌,劈頭蓋臉,日光越來越亮,目之所及都是金星星兒。
「你怎麼看家的?你大妹妹死了!你這個喪氣鬼,賠錢貨!打死你,剁了餵狗!」
我娘攔住他道:「別打了,打死了地窖裏那幾個油罐子誰伺候?油罐子死了,後面生兒子靠誰?」
我被爹打得鼻青臉腫,拎進地窖裏,Ṫų₁扔在地上。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我頭重腳輕,爬了兩爬才爬起來。
「大妹妹!」
我哭着伸出手,攀上烤她的架子。
大妹妹因爲常年烘烤,已經瘦脫相了,皮包骨頭,頭髮宛如雜草般枯黃,以前張得大大的去接水喝的嘴巴,終於閉上了。
我抱着她輕飄飄的身體嚎啕大哭。
-7-
夜裏,我做了夢,夢見大妹妹來跟我告別,我哭着不讓她走。
「哐啷」一聲,我一下驚醒過來,外面起了大風,窗戶和門都「哐當哐當」響,不對,不是風,是有人在敲門。
「鐺鐺,鐺鐺。」一共四下。
我顫顫巍巍貼着門縫往外看,正對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我「啊」了一聲跌在地上,緊緊捂住嘴巴。
是大妹妹!
「嘿嘿,姐姐,看到你了!」
「姐姐,我口渴,我要喝水。」
我抖着手倒了一碗水,因爲恐懼和緊張灑了大半,跳回牀上,鑽進被子。
剛蒙好被子,門「吱呀」一聲開了。
有什麼東西「刺啦刺啦」進了屋,帶着一股油腥味兒。
接着響起「咕咚咕咚」的喝水聲,那東西用鼻子到處嗅,跳到牀上,湊到我的被子角。
「姐姐,姐姐,我的油呢?」
有什麼東西壓在我身上,又冷又重,我強忍不適,從懷裏摸出紅紙,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慢慢伸出被子外,將紅紙遞給她。
她接過的同時,我身上一輕,忍不住睜開了雙眼,正對上大妹妹流着血淚的眼睛。
我嚇得尖叫一聲。
大妹妹卻伸出乾枯的手指,對我做出了「噓」的動作,骷髏狀的臉上現出陰惻惻的笑意。
「姐姐,爹孃呢?我找不到他們。」
我渾身抖如篩糠,勉強指了指隔壁。
「姐姐,你看我給你變個戲法。」
大妹妹笑着嘴巴慢慢張大,鑽出一隻只老鼠,如潮水般從門縫牆縫朝隔壁蔓延過去。
我再也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臉上卻結結實實捱了一耳光。
「鬼嚎什麼?一大早的,還不去收油?」
我渾身一抖,睜開眼,看到我爹那張鐵青的臉,卻不見了大妹妹那張乾枯的骷髏臉。
-8-
原來是大夢一場。
我渾身的衣物完全已經汗溼,黏黏膩膩的,裹在身上,說不出來的難受。
「收完油去街上張老三那裏買兩包老鼠藥,昨天晚上老鼠叫了一晚上,折騰得你娘我倆睡不好覺。」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空水碗,一時也弄不清昨晚到底是不是夢,一摸懷裏老和尚給的符紙,竟化成了灰。
看來,並不是夢。
-9-
一直到油坊,我都一直在琢磨昨晚的事,總覺得那個大妹妹哪裏不對勁兒,至於哪裏怪,還沒等我想明白,就又出事了。
二妹妹也要不行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房梁,呼吸急促,嘴巴大張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
我顧不上收油,趕忙叫來了爹。
爹一看,大罵晦氣,又叫我去請五婆。
誰知,五婆一看到我,混濁的雙眼眯了一下。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人?」
我忙搖頭。
五婆冷哼一聲:「最好沒有,要是生了外心,看你爹不扒了你的皮!」
我點頭稱是,小心翼翼扶着五婆去我家。
-10-
五婆是小腳,走起路來竟一點兒也不慢,但我們到的時候還是遲了,二ŧŭ̀¹妹妹的眼神已經散了。
「是大妹拿走了二妹一盞命燈,只剩一盞自然活不了了。」
「可惜了,這身上還能出兩斤油呢。」五婆捏了捏二妹妹的皮肉道。
我爹一聽,惱得一腳將我踹飛:「賤貨,叫你貪睡!以後喫住都在這油坊,再死一個,老子就把你烤了!」
我正巧跌在二妹妹屍首邊,她的眼還睜着,嘴已經被五婆合上,這會兒竟帶了一絲笑。
我頭磕在架子上破了皮,疼得哭了出來,血水和着淚水順着臉頰滴在二妹妹下巴上。
五婆檢查了三妹、四妹到九妹的情況,衝我爹點點頭道:「一切正常,守緊一些就成了。」
又拿出幾張符紙遞給我爹。
「這幾張符貼在油坊門口,三天之後,大妹就走了。」
我爹點頭哈腰地遞上銀子,諂笑道:「五婆,你老人家再多給兩張符紙,我們住的廂房也得貼貼,那死丫頭引了老鼠來,鬧得我們兩口子睡不好覺。」
五婆又拈了兩張符紙遞給他:「記住你的承諾。」
我爹看了看我,點頭道:「放心,絕不食言。」
我拿抹布蘸了清水擦了額頭上的傷口,洗了擰乾,又來擦二妹妹的身體,卻發現剛纔滴在二妹妹下巴上的那滴血水不見了,原本有血水的地方溼漉漉的。
我頭皮一麻,本能地看向二妹妹的嘴,發現她嘴角的笑意裏竟多了一絲滿足。
嗓子裏恐懼聚成的尖叫還沒喊出來,便聽到我爹喊道:「死丫頭,過來喝油。」
最終對爹的恐懼生生壓下了我嗓子裏的恐懼。
我爹從油罐子裏舀了一小勺紅色的油,遞給我,我手指微顫,端起來一飲而盡。
五婆滿意地點點頭。
趁着我爹送五婆出去,我將嘴裏的油悄悄吐在牆角。
那一瞬間,我好像聽到了什麼人在笑,但仔細一聽,又只剩下炭火的「嗶啵」聲。
-11-
趁着我爹讓我送油到薛舉人家,我又找老和尚一趟,讓他再給我一些符紙。
老和尚看到我,嘆了口氣道:「娃娃,九煞已有兩煞,怕是一煞比一煞兇,符紙怕是不成了,這串佛珠你拿去吧。」
「記住,佛珠放在心口處,貼身放着,無論如何都不要拿出來。」
我朝和尚磕了一個響頭,留下一小塊銀子,是薛舉人娘子給的賞銀。
晚飯後,爹把二妹妹的屍體扔給了我,讓我夜裏拿到亂葬崗去埋掉。
「去,跟你大妹妹埋在一起。」
「爹,我怕。」
我想起二妹妹嘴角的笑,怕得直打哆嗦,被我爹一腳踢出門外,摔了個嘴啃地。
「你不去埋,難道還要老子去埋?再囉嗦就打死你!」
我拿着鋤頭,揹着二妹妹的屍體,邊哭邊往亂葬崗走。
爹出去找王老二喝酒,娘到劉大娘子家串門子了,可惜,沒有一個人幫我。
這時候,亂葬崗野狗野貓正在進食,攻擊性極強,我實在不敢去啊。
既如此,就把二妹妹跟大妹妹放在一起吧,這樣就省事多了。
-12-
安頓好二妹妹,我就回了油坊,陪三妹到九妹,順便收收油。
夜裏,睡得正香,臉上一癢,我緩緩睜開眼,正看到二妹妹伸着舌頭舔我的臉。
我嚇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姐姐,姐姐,我的油呢?」二妹妹直勾勾看着我,她的臉幾乎乾枯,眼睛深陷,嘴角帶着一絲冰涼的笑意。
我想起老和尚之前教的方法,忙從懷裏掏了半張紅紙,吐了口唾沫在上面,遞給她。
她竟拿着走了。
「爹不疼,娘不愛,爹不疼,娘不愛……」
她幽幽地說着,拖着兩條僵硬的腿走了,跟在她身後的是一羣黑壓壓的老鼠。
這二妹妹也是說不出的怪,當我意識到究竟怪在哪裏時,身上還未下去的冷汗,又冒出一層來。
大妹妹和二妹妹她們從不問我叫姐姐。
所以,她們不是大妹妹和二妹妹。
那她們是誰?
這時,我聽到了我孃的尖叫聲。
「鬼啊,有鬼!」
她的叫聲淒厲無比,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
爹將五婆給的符紙都貼在屋裏都沒用,折騰了一夜,到天亮才安生。
娘雖睡着了,但卻發起燒來,爹讓我請了郎中,不想郎中卻說我娘有喜了,還是個男胎。
我爹高興壞了,對着孃的肚子說:「乖兒子,你可算來了,快快長大,家裏的油都給你。」
我熬了雞湯端給娘,娘一口氣喝了,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慈愛,摸着還平坦的肚皮,輕輕哼着兒歌。
許是妹妹們感覺到了家裏有了喜事,今天產油產得特別多。
我和爹兩個人收油都收不及,累癱在地上。
只一夜,三妹和四妹便出完了油,變成了乾枯的屍體。
爹想不通怎麼回事,本想罵人,但看着滿滿的兩大罐子油,又閉上了嘴,仍舊讓我把三妹和四妹扔到亂葬崗。
到了晚上家裏的老鼠更多了,爹說都是油吸引過來的,可我覺得不是呢。
娘做噩夢越發頻繁,說一閉眼便看到死去的四個女兒站在自己面前,求她抱一抱。
爹只好又請來了五婆。
五婆冷冰冰地看了看我,對我爹道:「這丫頭不老實,這幾天都沒喝油。」
我爹一聽,大耳光子扇了過來,對着我的臉左右開弓。
「我說怎麼回事?原來你這個小賤人搞的鬼,看我不打死你!」
五婆攔住說:「喝油要緊。」
我爹端了油罐子上來,將我的頭狠狠按進去,腥鹹的液體爭前恐後湧進我的鼻腔,我呼吸不了,只能把嘴打開,咕嘟咕嘟灌了兩大口油,被我爹拎起來,一把扔在門外。
五婆看着摔得半死的我道:「怕是要加緊些,這丫頭大了,不省心了。」
我爹惡狠狠地盯着我道:「都聽五婆的。」
-13-
「那和尚可給了你什麼東西?」五婆一張核桃似的臉,湊到我面前。
我心裏咯噔一聲,看來這老巫婆知道了和尚的存在。
「沒有,什麼也沒給。」
我拼命地搖頭。
五婆一笑,徑直撕開我胸前的衣物,露出那串檀木佛珠。
「我說呢,小三和小四怎會一夜之間出完了油?」
她雞爪一般的手一把扯出佛珠,捏得粉碎。
我「哇」一聲哭了出來。
「找死!喫裏扒外的狗東西!」
我爹暴怒,連踹我幾腳,拎起我,扔進油坊裏。
自這天起,每隔兩個時辰,我爹便餵我喝一勺油,我喝油喝得喫不下飯,喝不下水,一張臉映在水裏,光滑細膩,像是塗了一層厚厚的油。
也自那天起,死去的四個妹妹每晚都會朝我要油,爹孃那邊倒是安靜了下來。
-14-
只不過,我孃的孕吐越來越嚴重。
我爹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照顧娘,家裏的油只好繼續由我來送。
我送完劉知府家的送馮孝廉家,卻遇到了在馮孝廉門外化緣的老和尚。
我告訴他說五婆捏碎了他給我的佛珠。
沒想到,他哈哈一笑:「那佛珠本來就是給她預備的,捏碎就對了。」
「這老梟成精多年,一直想成仙,便想了這個九陰聚煞的局。這九陰的油喝對了時間,喝對了量,賽過無數血食。只不過,她不僅要喝油,還要喫肉嘞。」
「娃娃你就是她最好的血食,五日後,便是六年一次的至陰日,子時,她不僅要喫了九陰,吸食煞氣,還會把你也喫了,來增長修爲。」
我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下求他救命。
老和尚扶起我道:「城東破廟裏有隻大鼎,危急時刻,可進去躲一躲。」
他又給了我五顆菩提子和一張符紙,讓我把五顆菩提子分別喂五個妹妹喫下,來破五婆的局,符紙用於危難之際,只需輕輕一撕,便可瞬間逃到破廟裏。
我拿到菩提子當晚,五婆住進了我家,因爲我家總鬧耗子,有怪聲,娘害怕,便讓爹求了五婆來住幾天。
爹很高興,特意買了酒菜款待五婆。
那晚,五婆多喝了兩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盯着我孃的肚子看,還不停咽口水,到了夜裏眼睛綠油油的。
我不由地多信了和尚幾分,當晚就把菩提子餵給了妹妹們喫。
第二日,我端雞湯給我娘喝,被五婆攔在門外。
「你娘還沒醒,雞湯給我吧。」
我遞給五婆雞湯的時候,隱隱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兒,她的嘴脣格外紅,就像……就像喝了血似的。
「把雞肉再盛一碗來。」
五婆端起雞湯一飲而盡,將空碗遞給我。
我忙盛了雞肉過來,五婆張開大嘴將雞肉全倒進嘴裏,原本一張核桃般的臉,褶子全被撐平了,現出一根根血絲,蚯蚓一般,說不出的怪異。
我看也不敢多看,轉身進了油坊,喂妹妹們喫早飯。
-15-
自五婆來後,家裏的老鼠,一隻只不見了,我爹我娘那邊兒也安靜了。
就是五個妹妹出奇地不出油了。
我叫了五婆來看,她神色嚴肅地看了一圈,拿出竹籤在每個妹妹身上戳了幾個血洞,又對着妹妹們唸了會兒咒,吩咐我多喂妹妹們些水,再加些炭,火燒旺一些。
果然,只一會兒功夫,便重新出油了。
五婆滿意地一笑,吩咐我守好,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妹妹們不出油這般大事,爹都沒有出面,而且一連兩日,我爹我娘都沒見出門,只偶爾聽到他們的說話聲,這讓我很不踏實。
這家裏太安靜了,靜得讓人心驚。
這五婆也怪,晚上不睡,只白天午時睡一會兒,門窗關死,呼嚕聲震天那種。
於是,我趁她睡着,悄悄敲敲我爹孃的房門,裏面竟沒有一絲聲息。
我試着輕輕推了個縫隙,一股腥臭味兒撲面而來。
我一個忍不住差點兒嘔出來,捂住了口鼻,貼着門縫兒擠了進去。
進門只看了一眼,我便癱倒在地上。
我爹我娘端端正正坐着,但肚子卻都空了,連眼珠子都不見了,身子下血跡斑斑,不知什麼動物的糞便鋪了一地。
我渾身顫慄,拼命捂着口鼻,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16-
不知何時,隔壁的鼾聲停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渾身如同一攤爛泥般使不上力氣,勉強繞過糞便,挪到爹孃的牀榻之下,剛剛趴定,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雙黑漆漆的大腳踏了進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絕不是人的腳。
「刺啦」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撕開扯斷,血水滴落下來,我孃的一隻斷臂垂了下來,上下蠕動,像是被什麼東西撕扯,很快,香甜的咀嚼聲傳來,夾着咬斷骨頭的脆響。
我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無比後悔進這個屋子。
突然,咀嚼聲停下,那東西似是伸長了鼻子在空氣中嗅,那雙大腳慢慢挪到牀邊,低下頭看向牀底,我閉上眼睛將頭埋在四妹妹身旁。
是的,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和四妹妹的屍首都在爹孃牀榻下,我放的,因爲我不敢去亂葬崗,也不敢放在自己屋,只好放在爹孃的牀榻下。
很快,大妹妹的屍首被扯了出去,乾癟的屍體被扔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屍臭味兒混合着油味兒充斥在房間內。
我腹內抽搐,幾次想嘔出來,又拼命忍了下去。
好不容易等到那怪物喫飽喝足離開,我渾身衣物已完全溼透,軟手軟腳地從牀下爬出,到院子裏便忍不住吐了出來。
-17-
「你剛纔去哪兒了?在油坊沒見你。」五婆的聲音。
「五婆,我,我好像喫壞肚子了,上吐下瀉,今天淨往茅房跑了。」我擦了一把嘴角的嘔吐物,努力穩住自己的身體。
五婆狐疑地看了看我,讓我張口,彈給我一個紅色的藥丸。
「喫了。進油坊收油。兩天後,我有用。」
「我今日在你父母牀榻下看到了你四個妹妹的屍首,是你放的?」
我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又叫住了我,說了這麼一句。
我僵着身子「噗通」跪了下來:「妹妹們說喜歡娘,想離娘近一些,我答應了她們。五婆,五婆,你幫我求求情,我爹會殺了我的。」
五婆陰惻惻地一笑道:「去收油吧,放心,有我在,他們殺不了你。」
我忙道了謝,一溜小跑跑到油坊,跌在地上,身體後知後覺地顫抖個不停。
收完油,我對五個妹妹說:「時間不多了,今天咱們得比以前再多喫點兒,大姐救不了你們,但又不能什麼都不做,只能委屈你們了。」
我將燉好的雞湯,盛好,撒了把我從藥鋪買的藥,攪拌均勻,一點點餵給妹妹們喝。
她們好像都聽懂了,一個個流出血淚,一口口喝着。
少量多次,不至於立馬喪命。
我又撒了些到油裏去,攪拌均勻。
-18-
兩天後,五婆施法紮了最後一輪油,妹妹們奄奄一息,到日暮時分全都嚥了氣ẗųₖ。
五婆讓我把所有的油都倒進一個大缸裏。
她將九個妹妹的屍體擺在大缸外側,形成一個陰陽法陣。
子夜來臨,鬼聲啾啾,是我的九個妹妹們回來了。
九具乾屍立了起來叫我大姐,我指了指正喝油的五婆,她們嘎達着乾枯的嘴巴,怪笑着撲了上去。
「這不可能?你究竟做了什麼?」五婆尖厲地叫道。
她發現她根本控制不了這些乾屍。
「你們以爲讓我日日喝她們的油,將來她們慘死成煞的時候便會找我報仇?替你們頂罪?你可知她們是用我的血養大的?我是喝了她們的油,但我還給了她們我的血。」我冷笑道。
「原來如此,我喫了你這個死妮子!」
五婆桀桀一笑,搖身一ƭṻ⁾變,成了一隻遮天老梟,衝我便啄了過來,卻被九個妹妹拉住,扯掉不少羽毛。
她疼得大喊。
「你也知道疼?五婆,你放心,妹妹們不會讓你這個罪魁禍首死得太容易。」
老梟奮力掙扎,啄碎兩個妹妹的屍體,吞食下去,又徑直朝我撲來。
黑色的大爪一把抓起我,便要吞進去。
我朝空中大喊「救命!」
「阿彌陀佛!」一聲佛偈陡然襲來。
「妖孽,害人性命,天理難容!」
那老和尚一身凜然之氣,怒斥老梟。
老梟厲嘯一聲,撲向老和尚。
兩方鬥得難解難分,我被老梟握在爪中動彈不得,快被捏死了。
危難之際,我想起和尚給的符紙,便摸索着,拿出來一把撕了。
金光一閃,耳邊生風,我竟真的脫離了梟爪,瞬間來到了城東破廟裏。
-19-
午夜寒涼,冷風一吹,遍體生寒,我找到那個和尚說的大鼎。
大鼎足有一人多高,下面堆滿了劈柴。
我將劈柴扔進大鼎,爬了進去,生了堆火,很是暖和,靠着鼎壁沉沉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廟外響起聲音,像是那老和尚回來了。
我爬上鼎沿一看,只見老和尚嘴角帶着Ṫü₁黑血,臉色鐵青,跌跌撞撞走了進來,還未進門,便一張符紙扔在鼎下,一團火着了起來,只不過着了幾下,便熄滅了,因爲鼎下沒剩幾根柴草了。
和尚踉踉蹌蹌走進一看,柴草都沒了,淒厲地揚天吼叫。
「天要滅我啊!」
「和尚,柴草被我生火用了。你也想喫了我,對不對?你讓我躲進鼎裏,就是爲了把我燉喫了,來增長修爲?」
「不不,不止,你也想成仙,所以你喝了缸裏的油,還喫掉了九陰的屍首。」
「是你,在油裏下了毒?」老和尚捂住肚子恨恨地道。
我冷笑道:「是我,砒霜我早就買了,九位妹妹死前也成了毒人。」
「爲什麼?害我……」老和尚嘴裏湧出更多的黑色血液。
「我沒有想要害誰,我只是在油裏和九個妹妹身體內下了毒,誰喝了油,誰喫了妹妹們的屍首,誰便會中毒。」
「和尚,你不該喝那些油,更不該跟五婆那隻老梟搶屍體喫。」
「守株待兔,聽過嗎?我用的是最笨的方法。」
那和尚苦笑兩聲,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其實那天你給我符紙,我原本很感激你。但你化成大妹妹和二妹妹的魂魄嚇我,一不小心漏了破綻。你不知道她們從不叫我姐姐,而是叫我大姐。」
一字之差,外人不覺得,但朝夕相處的姐妹卻能感覺得出來。
「我二妹妹尤其怕老鼠,死後怎麼會身後跟那麼多老鼠?」
「若是我沒猜錯,你讓我吐口水到紙上,是爲了看我體內的含油量,對不對?你慫恿我,不再喝油,那是因爲你知道,我爹和五婆一旦發現我不喝油,便會懲罰我,加倍讓我喝油,這勢必會加快進度。」
和尚艱難地靠在鼎上,面色愈發黑紫,大口喘着氣。
「再後來,你給我佛珠,卻被五婆輕易捏碎,隨後令她妖性大發,我就更懷疑你了,你還用菩提子標記油女,怕五婆偷樑換柱糊弄你。和尚,你的破綻太多了。」
他「噗」突出一口黑血,眼耳口鼻都流出血來,含着滿口的血大喊一聲:
「你明明還是,是個,孩子啊!」
那和尚說完,「噗通」倒地,化成了一隻碩大無比的老鼠。
我看着它圓瞪的眼睛道:「其實,是也不是,任何一個自小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不會再是孩子.若不能保護自己,早死一百遍,一千遍了。」
我轉了轉眼珠子,忍不住捂嘴笑道:「再說了,誰說我是一個人了?和尚啊,你太單純了。」
-20-
回到我家的院子時,已接近拂曉,院內一片狼藉。
缸內的油已所剩無幾,九位妹妹的屍體, 殘缺不全,被和尚和五婆搶食了大半,五婆化的那隻老梟死在地上, 也是七竅流血。
我料理完爹孃和妹妹們的後事,請了一幫和尚道士, 做了一場大的法事。
超度我的九個妹妹,超度一切被慾望吞噬的亡靈。
半年後,十四歲的我, 開了一家真正的油坊。
名字叫「九香坊」, 裏面供了九個牌位。
每晚,我都和妹妹們一起喫飯聊天。
「大姐,今天進賬多少?」這是二妹妹。
「五兩銀子吧?三妹妹不是在邊兒上一直記着賬的嗎?對吧, 三妹妹?」這是大妹妹。
我點點頭, 誇她們聰明。
「大姐,我想喫糖豆。」這是九妹妹的聲音。
我抓了一把糖豆放進嘴裏。
「大姐, 我想喫雞腿。」這是六妹妹的聲音。
我抓起桌上的雞腿,幾口吃完。
番外一
昏暗的燈光下, 通紅的炭火旁,瘦弱的女孩兒, 割開自己的手掌,任由血滴進米粥裏。
她用紗布簡單纏了手掌的傷口, 端起陶瓷碗,將碗裏的粥一口口餵給架子上的小女孩兒們。
「來,大妹妹一口,二妹妹一口。」
「三妹妹別急,馬上到你了……」
女孩兒一邊兒往一張張大張的嘴裏喂粥,一邊兒碎碎念。
「對不起,妹妹們,今天大姐又喝了你們的油。」
「不過, 大姐剛纔滴了血到粥裏, 老規矩, 以血換油,還給妹妹們。」
「妹妹們, 大姐沒本事救你們,但大姐答應你們,無論將來發生什麼, 咱們姊妹十個永遠在一起。」
「永遠永遠不分離。」
番外二
深夜, 街邊兒茶館裏兩個腳伕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燒酒。
「我給你說啊, 去過這麼多油坊搬貨, 這九香坊最是邪門。」
「邪門到哪兒了?我看除了東家年齡小, 跟其他油坊沒啥區別啊。」
「你是不知道,這麼多油坊, 就九香坊一隻老鼠沒有。」
「真的?」
「比針都真。」
「那還真夠邪門兒的,油坊不該是老鼠最多的地方嗎?」
「我聽說啊,老鼠最是精明, 凡是煞氣重的地方,一概不光顧。」
「嘶,你的意思是……」
「我聽說這女東家一家子都死絕了,小小年紀供了九個牌位。」
「大哥, 你別嚇我,我膽小。」
「嘶,這大晚上的確不適合說這些。你冷不冷?我怎麼這會兒冷得厲害?」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