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齒爲誘

  我生得普通,卻偏偏有一副好牙。不笑則已,笑起來紅脣白齒,剔透無雙。
  十四歲相看人家,來了個年輕和尚。
  和尚生得極好看,眉眼慈悲,語氣憫人:「這位小施主有佛緣,若是嫁爲人婦,恐難壓福氣,而增業障。」
  話音剛落,來提親的面面相覷,可和尚放下了一錠金子,爹孃當即喜笑顏開。
  他清朗的嗓音落到我的耳裏,竟有種極盡誘哄的意味:「還是隨貧僧走吧。」
  可後來我才知道,他哪裏是什麼正經和尚。
  更讓我後怕的是,他似乎……愛極了我的白齒。

-1-
  娘這輩子子孫福厚,連生了八個男娃,只有我這一個女娃子。
  街坊鄰居說起我娘,都豔羨不已。
  不過有一點很怪,我的兄長們都個頂個的好相貌,唯獨我生來普通,談不上醜,可扔在人堆裏也是萬不打眼的那種。
  我娘年輕時候是賣藝的琵琶女,色藝雙絕,我爹是年老色衰後被從伶人館裏趕出來的,也生得清秀端正。
  他們陰差陽錯成了兩口子,無論如何,我也不該是如此寡淡的模樣。
  娘雖沒那麼喜我,但總歸只我一個女娃,待我也算不上差。
  她也爲我發愁,常打量着我嘆氣:「也不曉得隨了誰,生得這般無奇,怕是難找好婆家。」
  爹倒是心思不在我身上,聽到這種話,偶爾嗤笑:「淨挑那不好的地方長,大些了隨便許出去就是了。」
  我只能不做聲,低頭看着我的腳尖。
  其實我也總覺得自己不該是這副模樣,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的我在撲一隻粉蝶,那蝶嬌豔異常。
  後來的後來,它化身成了一個粉衣的美貌姑娘,姑娘杏眼桃腮,笑起來梨渦淺淺,甜軟得像是春日的桃花瓣。
  她張口對我說話,聲音好聽又熟悉:「桃兒,我要同你交換。」
  我不知她要與我換什麼,夢裏卻止不住地點頭。
  醒來後,淚水便打溼了枕頭。
  再想起來已經模糊的夢境,只深覺那嗓音似曾相識,我一掐大腿,愣怔了片刻。
  那不正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我後背冷汗津津,那豔如桃李的臉蛋更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
  心裏有個縈繞不去的想法,就彷彿……
  我才應該生得那副模樣!
  可夢終究是夢,我從未見過粉色的蝶,也只生得這普通的臉。
  爹孃原以爲此生,我大抵只能這樣了。
  既然我不像個能長開的,那他們只能想開了。
  直到我七歲那年換牙,令人驚異的事情卻發生了!

-2-
  從那以後,方圓十里都有談論我的風聲。
  不笑時的我面容無奇,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
  笑時的我紅脣白齒,是一笑奪目的俏麗姑娘。
  從未有人笑與不笑之間,能增添七分的美麗。
  而這美麗,絕大功勞在於我的一口好牙。
  我有兩排極白極齊整的牙齒,像貝殼又似白玉,尤其在光線下格外剔透。
  硬生生襯得我的脣也格外嬌豔。
  我娘感慨,笑起來的我竟也能算得上是一位佳人了。
  更何況我身段纖軟,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十四歲這年,來求親的人竟也不知凡幾。
  我娘便打定主意,要把我賣個好價錢。
  可沒想到的是,還沒等我娘細細挑選,一個年輕和尚上門,徹底打斷了她的念想。
  ……
  這日鎮上來了不少媒婆,我正是相看人家的年紀,便有人託婆子們上門與我定親。
  我娘風情依舊,見此情景笑得花枝亂顫,活像青樓的老鴇子。
  我偷偷藏在簾子後,實在覺得我娘作態丟面。
  「你啊是個有福氣的,桃兒那丫頭可不愁嫁,就看誰家兒郎能得你青眼咯。」
  「託我來的呀,雖已不是兒郎,但要論別的什麼,那可是家財萬貫,桃兒一去,正是第三房。」
  「哪能十幾新娘幾十郎,王婆你得往後稍一稍,我們這邊有的是正值年紀的好兒郎!」
  「……」
  幾個婆子你一言我一語,我的心也直揪。
  雖說媒妁之言,沒我置喙的餘地,可到底我也……
  越想,我心口越疼。
  何故這世間,姻緣從來由不得女子。
  我只盼娘不被幾個銅子兒迷了眼,輕易將我半生斷送了去。
  就算我娘一心要將我賣個好價錢,可我出身低下,又沒什麼絕世容顏,撐死也到不了百銀的事兒。
  我娘清了清嗓子:「陸員外半生潔身自好,如今不過第三房,他既願出五十兩銀子聘小女,可見——」
  沒等她說完話,我從簾後跑了出來,急出兩行眼淚:「阿孃!」
  我孃的臉色拉了下來,正要訓斥我,一道嗓音如清泉淌石傳來:「這位小施主有佛緣,若是嫁爲人婦,恐難壓福氣,而增業障。」
  來人是個年輕和尚。
  當即一片噤若寒蟬,我孃的臉色變了又變,漲成了豬肝色。
  媒婆們面面相覷,鎮子不大,這事兒瞞也瞞不住,誰也不敢自作主張把我定下了。
  我娘看着這和尚的模樣,實在神聖不敢冒犯,可又實在忍不住:「你、你這小師父說些什麼話!」
  我țū₀也忍不住抬眼望去。

-3-
  這和尚一襲月白色僧袍,一字一句間盡是憫人姿態。
  他眉目慈悲,可我分明看見他眸底裏的光華流轉如波,乍似一塵不染。可當他雙手合十,指尖輕碰到他脖間的佛珠時,卻又泛起一種無聲的引誘。
  我心裏趕緊啐了幾聲作孽,如何敢把出家人褻瀆!
  和尚放下了一錠金子。
  他的目光似是而非地掃過我,而後低垂眉眼,似是慈悲道:「還是隨貧僧走吧。」
  可能是他生得過分出衆,我竟又從那話語中品出了極盡誘哄的意味。
  我心裏暗罵自己孟浪,卻也驚奇那種直覺。
  那錠金子一落下,我娘當即睜大了眼,爹也從事不關己的不遠處走了過來,二人一對視喜笑顏開。
  也是,和尚那話一出,我就成了全鎮最不好嫁的姑娘。
  可和尚卻願意出一錠金子帶我去修行,其實那金子的價值,就是聘我也不爲過。
  他靜靜地望向我娘,純淨的氣息在他的周身暈染開來,恍若神明。
  他只道一聲「阿彌陀佛」,我娘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4-
  和尚帶我離開了那座小鎮,那一小方困住了我的天地。
  當離開時我才驚覺,女子是被圈養起來的。
  若不是他,我不久就會嫁爲人婦,從此桎梏牢牢扣鎖住我。
  一路上我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一直保持着三尺內的距離,他不言我不語。
  那一角袈裟,從未離開我的視線。
  已經不記得走了多久,轉過數不清的山峯,青磚朱瓦,縱橫溪澗,聽了多少山風浩蕩,松柏婆娑。
  抬頭終於看到了一座寺廟——萬年寺。
  山野一派清新氣象,廟宇禪房坐落如淨土,他帶我禮佛,焚香,沐浴後,到一處廂房停了下來。
  負手而立,衣袍獵獵。
  佛珠燦光,眸色流轉。
  我一陣無措,我的幾個兄弟也是個個好相貌,可比起和尚來,還是有云泥之別。
  於是在他的注視下,我只覺臉燒得通紅,站在原地,手腳放哪都不自在。
  「大、大師——」
  和尚開口打斷了我,淡漠的嗓音奇異地帶有安撫的效力,他眉目柔和,卻又似空無一塵:「小施主,叫貧僧上善就好。」
  我忙不迭地點頭,也回應道:「我叫桃兒。」
  他兀自清冷疏離地笑了笑,卻道:「桃兒妙。」
  桃兒妙?
  妙在何處?
  我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可他也沒有細說的打算,又唸了句「阿彌陀佛」便離去,我只好抬腳進了廂房。
  廂房不大,倒是頗爲清淨,除卻一個裝滿經書的書架,也只一榻一桌凳,榻窄而無塵,桌子上放着寥寥一套茶具。
  上善說要帶我修行,我卻覺得自己並無佛緣。
  但出家人不打誑語,想來他也不會在衆目睽睽下胡言亂語。
  我在廂房裏輕輕踱步,站定看了看架子上的經書。
  可想到自己大字不識幾個,頓時深感羞澀,不敢伸手去翻閱。
  此時的我並未發現不妥,自顧自地沉浸在異樣的心情當中。
  直到晚間用膳之時,上善來敲叩我的房門。我才驚覺一件詭異的事情——
  這座寺廟除去我與他,竟無一僧人!

-5-
  我心情微妙,卻又不敢唐突,斟酌再三才小心翼翼地看他:「上善大師,寺內可還有其他人?」
  上善的視線淡淡地掃過我,似空無一物,又似漠然,口中卻耐心道:「修行是個人的修行,寺廟本就是清靜地,桃兒。」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顧左右而言他,堵住了我的口,讓我隱隱有些不安。
  偌大的寺廟,如何空蕩至此?
  他將齋盒放下,將素盤一一取出,五指骨節分明,潤長如白玉,將寡淡的粗菜淡飯襯得都可口起來。
  不過兩盤青菜,可香氣撲鼻,勾得我腹內饞蟲直起。
  我平日不重口腹之慾,也不知怎地會有這般涎水直流的時候,我直勾勾地盯着上善的手,忍不住吞嚥口水。
  我覺得自己好似一匹眼冒綠光的狼,我聽到自己微微隱忍的聲音,帶上了些許顫意:「上、上善大師……」
  上善眸光微動,在那一剎,我視線也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他掀起了脣角,輕聲如羽毛般拂過我的耳邊:「是到用膳的時候了。」
  是的,我胃裏一陣飢餓感。
  上善才說罷,我就跌跌撞撞地坐到桌前,手裏的筷子都拿不穩當。
  可當我好不容易要將一口菜塞到嘴裏時,清脆的筷子相碰聲響起,我的筷子被打到一邊,筷子連同當中的菜滾落到地上。
  是上善,我不禁有些羞惱:「你、你……」
  上善掏出來一張帕子,我慌忙拿起來擦拭嘴角,想出聲質問他時,卻正對上他淡漠的目光。
  一時間說不下去。
  他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水,脖間的佛珠在他彎下身子時,隔着衣衫碰觸到我的小臂,我心尖一顫。
  他將茶遞給了我,這才溫聲道:「桃兒,不先漱口,怎能用食?」
  我頓覺羞恥,雙頰燒紅。
  茶味濃郁,讓我莫名平靜了下來,食慾也稍稍被壓下幾分,只覺脣齒殘香不絕。
  上善沒再阻止我,而是用帕子細細擦拭了筷子,才又遞還給我:「桃兒。」
  我聽到他隱約嘆了口氣,卻沒有時間思索緣由,我胡亂地將飯菜塞進口中,用罷仍意猶未盡。
  我舔了舔脣角,只覺牙根有些癢Ţů⁶,還沒去伸手觸碰,就發現上善的視線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我。
  他沒有走。
  許是爲了收拾殘羹齋盒?
  慢着,若是這寺裏只我與上善兩人,這菜豈不是出自他的手?
  我抬眼向上善望去,他依舊清風霽月,長眸半閉,手指轉動着一顆顆佛珠,根本不像是會洗手作羹湯的人。
  我心下蕩起漣漪,似他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僧人,卻也會做一些凡塵之事,而我何其有幸?
  方纔口中嚐到的滋味兒,竟又在心底鋪天蓋地漫卷而來。
  他相比他做的菜,更誘人。
  我咬痛了舌尖,才堪堪止住荒誕的念想。

-6-
  我食量似乎大了不少,也日漸圓潤,往常窈窕的身姿多了幾分婀娜,分明只是粗茶淡飯,一點葷腥未沾。
  對溪自憐時,也忍不住蹙起眉頭。
  光線透過葉隙,將在地上的影兒拉得更寬,我無端有些羞惱,咬脣端詳着自己的面容。
  可細細看着,這才驚奇地發現,我的兩排牙齒越發瑩白如玉,清香無垢。
  這陣子牙根時不時地發癢,原本還以爲是齒內生疾。
  我瞧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抿脣。
  免不了俗地說,這世間美人稀缺難求,而這一口白齒就是我躋身美人的資本。
  思及此,我愈發肯定自己沒有佛性。
  從未聽說過出家人此般在意自己容貌的。
  遑論上善雖說帶我修行,可也不曾爲我剃度,連同打坐都沒有過分要求我,至於他傳授的佛法——
  我更是一頭霧水,連一知半解都遠遠不達。而上善也不惱,往往只是縱容,大多由着我。
  於是乎,我也並未參悟到什麼。
  ……
  上善日日誦經唸佛,無事便閉門不出。我閒來無事,便想親手做些喫食報答他。可好不容易找到齋廚,才發現裏面蛛網密結,灰塵厚重。
  我怔在原地,腦中一片混沌,不敢去想上善日日給我送來的飯菜究竟是從何而來。
  陰潮的地面,也沒有什麼用火的痕跡。
  就在這一瞬間,許多不曾被我深想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縈繞在我心間。
  近來我越發誇張的食量,還有光是想想就難以控制的饞意,那盤看似無奇卻格外誘人的菜餚……
  我艱難地嚥了咽嗓子,忍不住後退半步。
  古怪,從我上了這座山,進了這座寺廟開始,就處處透露着古怪!
  心裏有道聲音讓我趕緊離開,可腳下就像生了根。
  不過是一個轉身,就耗費了我全身大部分的精力,可抬頭時,冷汗頓時滲透了我的後背!
  上善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手裏的佛珠,站在不遠處,長身如松柏。
  可他笑意不達眼底,語氣帶了三分涼意:「阿彌陀佛,怎地來了此處呢,桃兒?」
  這無異於青天白日見了鬼,又如同驚雷在耳邊響起。
  我心裏一緊,掌心攥了兩把汗,長睫止不住地顫抖,最終緩緩吐字道:「我、我想給上善大師做些糕點……」
  上善停止撥弄佛珠,微微嘆了口氣。
  他招手,我忍着恐懼上前,他垂下眼簾道:「萬年寺有東西兩個齋廚,此處已經荒廢許久了。」
  聽到上善的解釋,我心底鬆了口氣。
  可緊接着又提起。
  若是此處荒廢許久,上善爲何來此?又如何恰巧尋到我的呢?
  容不得我繼續想下去,我的脣瓣傳來了摩挲的觸感,他的指尖冰涼:「糕點太甜,對牙齒不好。」
  我一時間怔住。
  上善輕輕勾脣,嘴角的弧度似噙了一汪清泉盪漾,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一個人,有這般風華絕代。
  而他無視我的反應,指尖停留在我的脣邊,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用力,輕碰到了我的齒背。
  上善身上好聞的雪檀味刺激着我的嗅覺,我分明覺得他舉止不妥,可全身僵硬,沒有一點抗拒。
  他目光瑰麗,自顧自地道:「貧僧尚且因此不喜,更何況桃兒呢?」
  我牙根更癢了,還帶着隱隱的燒意。
  耳裏卻又響起他的聲音,如玉碎澗落:「桃兒啊,你應視自己如珍寶。」

-7-
  近日夜裏,我總翻來覆去無眠,上善的一舉一動,都讓我不解,讓我心神不寧。
  於是我攏了攏外衣,走出房門。
  夜涼如水,獨看星宿,夜織天絲難續。
  秋風漸長,樹上欒花落了一地,我興起踩起落花,把亂麻思緒拋到腦後。
  粉紅色泛黃,頗似兒時院裏秋葉,我越踩越來勁,一步一磋磨。
  卻聽得星稀疏影間,遠遠就傳來一聲嘆息。
  我心跳如鼓,停了下來。
  庭前月一鉤,上善似從九天之上,踏月華而來,不染一塵。
  自白日裏發生那事,我都儘量避着上善,不承認想這時還能碰上他,越發心下生悔,早知就安安穩穩地歇下了。
  看他的視線落在我Ţü⁼腳下的殘花之上,我連忙站到一旁。
  上善神色淡淡,眼底卻有惋惜之色,他拈花而起,抬眼看向我。
  我便知曉做了他不喜之事,低頭連連道歉:「實在對不起,我、我並非有意,上善大師。」
  上善沒有埋怨,可我卻覺周身都冷冽了幾分,他只道:「落紅非無情,桃兒。」
  他向來都淡漠如水,不以物喜亦不以己悲,可此次卻給我的感覺不同。
  我更加慌亂,又羞又恨不能向這一地殘花三拜九叩,可也不明多了幾分惱怒,花有情,草木有情,生靈皆有情。
  可落花已逝,如何有情?
  上善將一捧殘花埋葬,他骨指如竹,在月光下更添了幾分潤澤,我卻不適地想起那日脣瓣的觸感。
  我趕緊搖搖頭,驅除雜念,跟隨上善一起拾花葬起,也不知是否出於賭氣,我忍不住道:「要立個花冢嗎?」
  上善微訝,淡漠的視線掃向我。
  我索性繼續道:「大師說我有佛緣,可桃兒並不覺如此,一花一草一木在您眼中是有情物,可在我眼中是死物,參不透,也悟不明。」
  這次輪到上善怔了,可轉而他勾脣,眼底灼灼:「佛法不定,此次是貧僧想法不周,各人有各人的佛法——」
  「桃兒,你說得極好。」
  「我、我……」
  我被上善出人意料的反應弄了個措手不及,語塞起來。
  可上善眉眼柔和,把我手心浮土拭去,獨一人將剩餘殘花埋起,這才起身。
  他意味深長道:「桃兒,可你果真這樣想嗎?」
  我的視線落在他脖間的佛珠上,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上善便又笑了。
  清風霽月,這亦是我見過他笑容最多的一日。

-8-
  萬年寺下,有座鎮子叫青石鎮,鎮的邊緣有個紫雲村。
  村裏有人求來了萬年寺,說是村中妖孽橫行,幾夜之間,死了一半村民。
  我原以爲妖只存在於話本子當中,猛地一聽,嚇出一身冷汗。可上善只道一句阿彌陀佛,便帶我下山去探情況。
  紫雲村向來男丁多,聽聞是三十年前得罪了山神,女嬰數量驟減,後來慢慢地,就形成這幅光景。
  可當我與上善到了紫雲村,卻一下就聽到重重迷霧當中,數不清女子的嬉笑聲。
  我身子一抖,顫顫巍巍地貼上善更近了些:「上善大師,世上當真有妖怪嗎?」
  上善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雙手合十,脖間佛珠似有金光流過,將視線掃向帶我們來此的村民。
  村民倒是健談,見上善沒有說話,就對我說了起來:「小娘子,你既拜在大師門下,怎還不知有妖?」
  我被問得有些羞愧,卻又不禁問起他,那妖長什麼樣子。
  他吧咂了下嘴,似在回味:「妖啊,美得很。」
  我不解,村民便滔滔不絕道:「前些時候,村裏來了個女子,比小娘子你還美上幾分,可自那日起,我們紫雲村可就遭大罪嘍!」
  「村西的李屠夫要娶她,村東的鰥夫趙也要娶她,還有村南的木匠胡……」
  「怪就怪在,這女子來者不拒,還把幾人都約在了井邊槐樹下,說到夜裏再決定嫁給誰。」
  「村裏去看熱鬧的不在少數,可那幾人剛到,不知從哪來了股邪風,颳起了大霧!」
  「大霧多日不散,除了想娶那女子的幾人外,連同去看熱鬧的村民也一個沒回來。」
  「在這之後,但凡有人敢進去,再走出來時,就只剩下一顆頭有血有肉,衣衫之下盡是骨架,可偏偏還能四處活動,說是行屍走肉都不爲過,你說可怕不可怕?」
  我身上一陣涼意,腦海裏彷彿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怪物。
  可我很快鎮定下來,向村民啐道:「你哄我!」
  村民撓了撓頭,很是憨厚:「大師都在此,我又如何敢哄小娘子?」
  我緊緊抓住上善的袈裟,壯了壯膽子,這才道:「你口口聲聲說,經過此霧就會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可你來萬年寺求救,又是如何避開此霧的呢?」
  村民神色染上一絲迷茫,眼裏有掙扎的痛苦之色。
  他放在頭上的手越抓越狠,縷縷頭髮被抓下來,他面目扭曲:「是啊,那我是怎麼避開的呢……」
  他越抓越狠,大片的頭髮連帶頭皮扯下!
  這時我才發現,村民手上的皮肉只虛虛地吊着,分明是骨肉分離的狀態。
  我驚叫一聲,恐懼淹沒了我,不管不顧地埋進上善的懷裏顫抖,讓他身上的雪檀味鑽進我的鼻息之間。
  上善的身體僵硬了一瞬,他終於用一隻手輕拍了拍我的後背,以示安撫。
  我余光中看到他用另一隻手將佛珠扯下,佛珠便像有了意識,直直便向那瘋魔了的村民撞去!
  耳邊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我越發顫抖無果。
  上善將嗓音放得柔和,他道:「桃兒不怕。」
  我咬脣看他,正對上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上善便笑了笑:「嗯,貧僧早就知道了。」
  我感到十分委屈,他方纔不說話,只是那道視線一直在村民身上,意味深長地看着我和他交談。
  說明他早就發覺了不對,卻眼睜睜地看着村民在我面前成這副模樣。
  於是我不禁覺得自己在他面前丟了面子,只好癟了癟嘴:「可是你該和我說一聲啊,誰知道他是、他是……」
  上善接了我的話,輕輕低頭道:「他不是鬼怪,只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我驚訝地抬眼:「那我們見到的這個村民,是吊着一口氣的活死人?」
  上善點了點頭,Ṫũⁿ將我鬆開,望向透着些許青色的霧氣沉吟道:「桃兒,你留在此地。」
  我猛烈搖頭,哀求道:「不要。」
  上善無奈,只好再次確認一遍:「那桃兒,你是要與貧僧一同進去?」
  我有些猶豫,上善見狀繼續道:「裏面也許很危險,也許還有方纔那樣的活死人,也許——村民口中只剩下頭的人也存在。」
  我絞了半天手指,咬脣不答話。
  直到上善耐心用盡,轉身要進霧裏,我才慌張地撲了上去。
  我緊緊抱着上善的後背,才能感受到一絲心安。若是沒有他在,即使在村口不進去,我也會感到害怕。
  上善似乎嘆了口氣,可還是縱容着我緊緊拽着他的僧袍,貼着他的溫度。

-9-
  我沒有想到,進了這片迷霧後,沒有不人不鬼,亦沒有行屍走肉。
  才進去,我便覺得手裏一鬆。
  上善就沒了蹤跡。
  而我出現在一個大貼着囍字的山洞裏,這簡直荒謬,絕不可能。
  所以大概率,是我陷入了夢境。
  我也奇怪自己爲何這麼快識破局,可一想到自己的身體應當還和上善緊緊挨在一起,就也安心了幾分。
  可沒走幾步,我就走到了山洞深處,看到了上善。
  上善與一個極爲窈窕的身影糾纏,他淡漠的眸子盛滿柔情,一向無波無瀾的臉上有着無盡的笑意。
  我心跳漏了一拍,腦子有些混沌,似乎空白起來。
  我爲何來到了這裏……
  石牀上的二人又是誰……
  爲何那男子我總覺得熟悉……
  說不上來的情緒湧動在我的喉頭,我忍不住嚶嚀:「上……」
  還沒等我說出口,他身下的女子就朝我看了過來。
  那是一張豔如桃李的臉蛋。
  帶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直至她輕呼出聲,貝齒輕咬紅脣。
  我才認出她是曾入我夢的那個姑娘。
  那個……像桃花瓣一樣的姑娘。
  可下一秒,視線天旋地轉,我竟然變成了她。
  變成了上善……身下的姑娘。
  我又驚又羞澀,忍不住推搡了上善,上善戲謔輕笑:「別動,娘子。」
  ……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
  成親幾日裏,蜜裏調油。
  上善在溪邊同自己對弈,我就做了糕點在一旁看着,分明不懂,卻他落一子,我問一句。
  他也不厭其煩,我問一句,他就答一句。
  夕陽西下,我就同他去鎮裏買魚。
  我聽到周圍有議論聲,似乎在不滿我與上善的親暱。
  而大部分的目光,又都看向上善的頭頂。
  我不高興,一步踢走一個石子兒。
  上善輕笑出聲:「桃兒若不喜,爲夫就爲你蓄髮。」
  我心裏似喫了蜜棗,卻又故意比了一條魚的大小。
  「蓄這麼長。」
  上善搖頭,說:「不,要蓄那麼長。」
  我看向他如竹節的指尖,指向的是沿街的河水。
  忍着笑意,煞有其事地點頭:「那就那麼長。」
  賣魚的攤主不滿我與上善站着不動,催促我們別光比劃不帶走。
  他便拎起魚尾,湊到我的眼前,讓我嗅嗅魚兒鮮不鮮。
  可魚尾亂拍,空中就甩我一臉水珠。
  我羞惱地捶打上善,他笑着付了魚錢。
  最後一點夕陽落下,我和上善從鎮上回來,去時影長,回時提燈下影短。
  手裏的魚時不時撲騰幾下。
  天爲被地爲牀,只要影成雙。
  時間越久,我越發沉迷於這樣的日子裏,卻也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
  直到某日,上善從鎮上帶回來糕點給我。
  我欣喜之餘,腦海裏卻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一道聲音:糕點太甜,對牙齒不好。
  這是上善的聲音……
  我拿起糕點的手一頓,腦子一陣眩暈,我呆呆道:「上善,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麼……」
  上善的臉色變了變。
  可我已經陷入了黑暗。

-10-
  我似乎身處一片迷霧中,睜眼就聽到不遠處打鬥的聲音。
  我迷茫着朝聲音響起的地方走去,看見上善持枝,將一個妖女逼到懸崖邊。
  妖女極爲貌美,身後有八條尾巴。
  我想過去找上善,腳卻觸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我定睛一看,卻大驚失色。
  這是一條和妖女身後一模一樣的狐狸尾巴!
  我伸手觸碰,一段不屬於我的記憶卻湧入我的腦海。
  紫雲村以殘虐女童爲樂,一個沒有被扔掉、好不容易長到三歲的女童被在山上扔下。
  那人滿意離去,可女童沒有死去。
  奄奄一息,被一隻母狐撿去,撫養長大。
  也因此山神發覺此事,暴怒降下罪罰。
  紫雲村從此再無女童降生。
  母狐修行多年,被道士追殺。
  臨死前將妖丹給了長大後的女童,這個女童就是九尾……不,現在是八尾狐妖。
  她叫忘憂。
  知曉那道士是紫雲村的村民合計請來的,她就新仇舊怨一起算。
  這次回來就是報仇的。
  眼看忘憂危在旦夕,我大喊:「住手!」
  上善頓了頓,回頭看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複雜。
  我攔在忘憂面前:「她確實做了錯事,但是上善大師,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一隻妖呢?她不算是一隻壞妖,是紫雲村的人先做錯的。」
  忘憂聽了,嬌笑起來:Ṭŭ⁹
  「小丫頭,別可憐我,讓一邊兒去。」
  我卻不動,只是哀求:「你已經斷了她一條尾,再這樣下去,不也是造了殺孽?」
  終於,上善背過身,長長嘆了口氣:「桃兒,無濟於事,因果有報。」
  這意思就是他不再追究。
  於是我推搡着忘憂走,忘憂卻也不急,邊笑邊道:「小桃兒,姐姐欠你一個人情,你的夢我看到了。」
  我呆滯,推搡她的手也停了。
  忘憂變成了八尾狐的模樣,朝霧外跑去。
  「回頭這和尚欺負你,你就找我。」
  「下雨了,霧馬上就散了。」
  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也不知忘憂的話,上善聽到了多少。
  可再等我回頭,上善已經沒了蹤影。
  難道……又是一場夢?
  我只好四處亂走,霧越來越稀薄,雨水打溼了我的衣裳。
  我越來越冷,天色越來越晚。
  我以爲再也找不到上善了。
  ……
  「上善,你真不擇手段。」
  「哦?」
  我聽到了上善如清樂的嗓音,他似乎在與人交談,於是我心下一喜,緊了緊被雨打溼的外衣,快走了幾步。
  稀薄的青霧裏,上善的身影若隱若現。
  「她喜歡你,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或許吧。」
  我緩緩停下了腳步,上善在和誰說話?
  這個「她」,又是指誰?
  「不,你知道!」
  「好吧,貧僧知道。」
  「可你卻要對她那麼殘忍。」
  「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這並非貧僧之過。」
  ……
  他們說的這些,我全然聽不懂,可卻隱約察覺上善要對我不利。
  我頓時心如刀絞,輕碰到了腳邊枯枝,本只是細緻微弱的聲響,可我聽到和上善交談的另一道聲停了。
  「上善,她來了。」
  我看不真切,只感受到上善冰涼的視線似是向我投過來。
  旋即我便眼前一陣黑,徹底不省人事。

-11-
  再次醒來時,我只覺周身乾燥溫暖。
  鼻間縈繞着讓我安神的味道。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石洞裏,身上披蓋着上善的僧袍。
  外頭一片漆黑,而離我兩步遠的地方是一個火堆,我看到自己的衣物被架在木條上祛溼,上善則在一旁背對着我不知在做些什麼。
  再一看,自己僅着片薄單衣。
  我又羞又惱,全然忘記了昏迷前聽到的談話,衝着上善質問道:「你、你怎能趁我之危,褪我衣物!」
  上善啞然,停手朝我看過來。
  似是不解:「可貧僧若不如此,你就會染上風寒,名聲怎能相比性命之重?」
  我一言不發,咬脣生悶氣。
  再想起,青霧裏那一場鏡花水月似的夢,心裏越發空落落的,難以紓解。
  上善見此,不痛不癢地又加了句解釋:「貧僧閉了眼,桃兒。」
  我勉強笑了笑。
  大夢一場,我總該收回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了。
  於是我岔開話題,看向他的身後:「上善,你方纔在做什麼呢?」
  上善怔了怔,似是不適應我親近的稱呼。
  我反應過來之時,上善已經恢復了平靜,我也看清了他身後的物件,是一把小巧的金擊子。
  帶着冷冽的光澤。
  我有些不安,只探究地看着他。
  良久,他看了眼金擊子,又看向我道:「桃兒,你怕疼嗎?」
  察覺到他語氣裏的認真。
  我頭皮發麻,身體無處不打顫,慌張地點了點頭:「你、你要做什麼?!」
  上善沒有回答。
  而是給我講了個故事。
  一個和尚千年前犯下殺戒,惹得天怒神怨,數次轉世投胎無法修成正果。
  哪怕根基極佳,哪怕渡人無數,善果結了一個又一個,卻始終打動不了上天。
  於是他在第十二世,走火入魔了。
  上善端詳着手裏的金擊子,似在問我又似在自問自答:「千百年裏,只做善事,任誰都會膩的吧?」
  我帶着哭腔,不可置信道:「你要做的惡事,指的是殺掉我?」
  他終於看向了我,輕笑搖頭:「桃兒,貧僧如何捨得?你……可是貧僧的珍寶。」
  我吸了吸鼻子,不解:「珍寶?」
  上善視線定定地看向了我的脣齒,點了點頭:「桃兒,你的牙價值連城。」
  我無助地看着四周,可週圍只有Ṱŭ₌冷硬的石壁,最後還是無奈把視線重新放到上善身上:「你要敲掉我的牙?」
  我越發不理解,他爲何執着於我的牙?!
  上善沒有辯解,只是越發溫柔如水。
  他微笑,向我逼近:「桃兒乖,很快就不痛了。」

-12-
  意料中的疼痛沒有傳來,我聽到耳邊傳來忘憂惱怒的聲音:「你個禿驢,連頭髮都沒有!還想着制齒梳!」
  制、制什麼齒梳?
  我睜開眼,看到忘憂舔舐着自己的八條尾巴,護在了我的身前。
  「忘憂!你怎麼來了!」
  「少廢話,你再不離開,就和姐姐雙雙死在這兒吧!」
  「不要,最多、最多便是沒了一口牙罷了,不值得你搭上丟掉性命的危險!」
  忘憂這纔回頭看我:「你傻不傻,你若是個普通人,他會盯上你嗎?」
  那我又哪裏不普通?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忘憂難得耐心道:「你本是千年桃花精轉世,是世間唯一一朵至純至善的花精。」
  「因某種機緣,你現在的牙齒就是你的桃晶所在,桃晶相當於你的精丹,取走桃晶,且不談修煉,你將再不能入輪迴!」
  我愣怔地看向上善,他依然平平淡淡。
  並未反駁,也不曾因我的目光而有半分愧ŧüₚ惜。
  我艱澀道:「上善,她說的是真的嗎?」
  上善揩了揩垂下的佛珠,聞言勾脣:「不假。」
  我便心如死灰,再沒有一點希冀。
  忘憂罵道:「你當我爲什麼回來?我本去萬年寺偷尋丹藥療傷,卻在你的廂房書架上翻閱到了這廝的手札,這才匆匆趕來!」
  原來……
  在我不敢觸碰的架子上,事情的真相一直堂而皇之地被置放在裏面,上善甚至不怕我知曉這一切。
  他甚至不曾故意瞞着我。
  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忘憂,你說的齒梳是能助他成佛嗎?」
  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了。
  只要……得到答案。
  忘憂點點頭,又疑惑地撓了撓頭:
  「我也覺着奇怪,和尚又沒有頭髮,卻需要一把梳子來走旁門左道……」
  「我願意。」
  「那就……嗯?小桃兒你瘋了!」
  上善眯了眯長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可最終他的指尖還是撥弄起了佛珠,淡淡笑了笑:「那貧僧就在此多謝小施主了。」
  ……
  忘憂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伸出一條尾巴就要帶走我:「你瘋了,需要清醒清醒。」
  可上善攔住了她:「貧僧不能讓你帶走她。」
  忘憂怒了,齜牙低吼。
  身後虛弱的八條尾影卻炸着毛,試圖遏止上善。
  我累了,勉強露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容。
  我摸了摸忘憂被溼透的皮毛:「忘憂,放我下來吧。」
  忘憂恍若未聞,只死死和上善僵持着。
  上善嘆了一口氣,輕輕出手結印,忘憂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被甩到冰涼的地面上,我堪堪爬了起來,看着上善質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上善朝我走了過來,安撫道:「桃兒,她只是睡一覺。」
  我終於放下了心。
  可上善就勢彎下腰,捂住了我的雙眼,冰涼的指尖給我帶來一片黑暗:「時間到了。」
  我心底一片冰涼,他說:「桃兒,忍忍。」
  我聽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聲陣陣,好不可怖。
  疼痛自我的口腔傳來,我忍着鑽心之痛,豆大的汗珠浸溼了上善的僧袍。
  不知道過了多久。
  半昏半醒中,我聽到上善說:「桃兒,再忍忍,你就要解脫了。」
  聲音含着濃濃的痛意,似乎還有……不捨。
  可後來雷聲越響越近,直至一道雷在我耳邊炸開,將我震得頭痛欲裂。
  我便再想不了更多。
  不知又過了多久,似乎有溫暖的觸碰在我額間落下,只留下一道縹緲的聲音響起:
  「那日在霧裏,於我亦是一場不可觸碰的夢。」
  似千萬般繾綣,卻又消散在石洞的風裏。
  他記得……
  他知道霧裏發生的一切……
  或許, 那不是我一人的夢……
  我眼角溼潤, 淚珠在睡夢裏也不受控制地滑落,直至鬢髮。
  之後我的耳邊一片寂靜,再沒有一點響動。

-13-
  我醒來後, 萬年山上的生靈正對着我朝拜,花神廟裏的供香不絕。
  我想起了一切, 心臟是千絲萬縷的疼痛。
  開了靈智的百年松鼠見我蹙眉,似乎感知到我笑容的勉強, 捧來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果子給我:「花神娘娘,花神娘娘!」
  嘰嘰喳喳的聲音,在我耳旁響起:
  「新任的花神娘娘好美啊!」
  「花神娘娘醒了!這一帶終於有人庇護了!」
  「和尚沒有騙我們!」
  ……

-14-
  上善番外:
  我騙了傻桃兒。
  千年前我破的哪裏是殺戒,分明破的是——
  情戒。
  可我偏偏不能還俗, 我揹負上天的使命下凡轉世, 也須得道飛昇。
  樹下自省, 參悟宗宗佛法,卻沒參得透落在肩上的一朵小桃花。
  她因着我的緣故, 未修人形先修性。
  成了世間唯一至純至善的花靈。
  她, 就是我的佛法。
  可天地不容此情,我與她皆要爲自己的因, 承受後果。
  可桃兒放棄了修煉,甘願忘記一切,生生世世入輪迴, 嚐盡情之苦難。
  爲我洗清罪孽。
  我雖苟活於世, 卻只能親眼看着她在每一次的輪迴裏遍體鱗傷, 不得善終。
  我也曾試圖修改結局, 可徒勞無功。
  於是在她第十世時, 我放棄了。
  我開始清心修煉, 終於得到了得道飛昇的機會, 上天不日便會降下九道天雷劫。
  所以我找到了桃兒的第十二世。
  我還故意編造了個齒梳傳說記在手札裏,想着若她發現, 就能恨我了。
  桃兒, 太愚笨, 竟從不翻閱。
  還得八尾狐告訴她。
  世間哪有什麼人齒梳?可桃兒偏偏信了, 還說她願意把桃晶給我。
  傻桃兒, 你同千年前一樣愚笨。
  不過罷了, 左右有我在。
  我在萬年山兩百多年, 連山神也不知道我所想,他察覺到天象有異,天雷將近, 料定我要飛昇。
  竟也信了人齒梳的傳說。
  人齒梳,一梳足三願,二梳到長生, 三梳可飛昇。
  他怎會覺得我忍心爲一己私慾,而去傷桃兒呢?
  取桃晶,Ṭůₖ 已是將我千刀萬剮之刑。
  ……
  我日日用滌髓草給桃兒做飯菜, 她的桃晶日漸純粹, 蘊含的能量越發濃郁。
  只要我扛過前八道天雷,將桃兒的桃晶藏於身上,再爲她分擔一半第九道天雷的威力, 自毀神識後——
  她一定能代替我飛昇。
  就不用再受這生生世世的詛咒。
  真好。
  不過魂飛魄散之前,我也不禁有一絲妄想,若是那日霧中發生的一切爲真——
  該多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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