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說我家會出個天命凰女。
因此阿姐自出生起就名動京城,受盡寵愛。
可他們不知道,周家還有個我。
-1-
我出生時,恰逢大旱。
嫡母帶人在院外等了兩個時辰。
產婆用破布包着我,慌慌張張地喊道:「是個女娃,是個女娃。」
嫡母臉色很可怕。
她不顧下人阻攔,衝進產房,將還在昏迷的我娘從被窩裏拖出來,左右便是兩個耳光。
她打完後厭惡地擦擦手,見我娘醒了,殘忍道:
「你別怪我,誰叫你生了個不祥的東西,我的嬌嬌日後是要做皇后的,絕不能被你這孽種影響了。」
說完她轉頭指了指剛出生的我,對嬤嬤道:「將她溺死後扔出去,老爺若問起來,便說何姨娘生了個死胎。」
我娘聲嘶力竭地求饒。
一邊磕頭,一邊洋洋灑灑地寫下千字血書。
保證我日後絕不影響周令嬌,在府中當個奴婢就好。
後來我爹回來,權衡許久,終歸是留下我一條命。
所以我自小便知道,我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
我娘也時常抱着我出神,感嘆我若是個男子便好了。
倒不是我娘重男輕女。
而是三年前,國師開壇問天,算出我家會出個天命凰女。
那年白姨娘誕下週令嬌。
我爹覺得預言靈驗了,高興地擺了三天的酒席。
就連皇后都出席了,還當場賜予了周令嬌一對白玉鐲。
白姨娘母憑子貴,成功坐上正妻之位。
我娘是和她一起進府的。
那時我娘嬌俏漂亮,最受我爹喜愛,白姨娘恨慘了她。
因此晉升後,便有事沒事尋我孃的麻煩。
我娘懷孕後,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白姨娘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沒有動她肚子裏的孩子。
但她不止一次咒罵過我娘:「若你生下女兒,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畢竟預言裏沒有兩位天命凰女。
而周家,也不需要兩個女兒。
-2-
父親一張草蓆,就將我和娘打發去了荒院。
我們喫的是剩菜泔水,用的是下人們不要的。
所有人嫌我們晦氣,從不來往。
照顧我和我孃的是年邁的許嬤嬤。
她從不讓我離開荒院。
五歲時,我對前院充滿好奇,偷摸去看了眼。
那是我第一次見着周令嬌。
八歲的她倚在廊橋上喂金魚,裹着白如雪的狐裘,身旁跟着一大羣丫鬟僕婦。
那也是周令嬌第一次看見我。
隔着一座橋,她蔥白的指尖點了點我,問:「那是誰?」
僕婦們露出厭惡神色:「一個小野種,大小姐快別看了,污了您的眼。」
他們呼啦啦地離開,蕩起的風都是暖的。
等他們走後,我垂下眼看向我滿是凍瘡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我和周令嬌的差距。
傍晚時前院突然來人了。
她叉着腰,讓人將我捆在板凳上。
我認得她,是白日在河邊的丫鬟。
她對周令嬌奴顏婢膝,此刻卻盛氣凌人,指着我的鼻子罵:
「小賤人,誰允許你去前院的?還敢出現在大小姐面前,我看你是活膩了。」
她罵完便讓人打我三十板子。
打到第三下時我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娘渾身是血地躺在牀上,許嬤嬤在她旁邊一個勁地掉眼淚。
我娘見我醒了,費了很大力氣朝我笑了笑。
許嬤嬤將我抱得近些,按着我的腦袋給我娘磕了三個頭。
我娘眼神很亮,氣息卻越來越微弱。
她不似往日的溫柔,語氣篤定又嚴厲地對我說:
「阿芙,你答應娘三個要求。」
我預感到什麼,死死攥住她的手,想哭,卻乾澀得掉不出眼淚。
我娘語速很快地說:
「第一,以後若是有機會,離開周家,永遠不要回來;」
「第二,好好認字、讀書,苦難並非墮落的根源,阿芙,你要走出去看看。」
「第三,阿芙……」
我娘摸着我的臉,一字一頓道:「別活在仇恨裏。」
-3-
我娘走了。
許嬤嬤將她葬在一處荒郊。
她固執地在石碑上鑿字,滿是厚繭的手鮮血橫流,卻恍若未覺。
她一邊鑿,一邊道:
「你娘她很勇敢,勇敢的人,不該是這個下場。」
那時我並不懂這話。
許嬤嬤也並不想向我解釋。
後來她便不知從哪弄來許多書,逼着我認字。
她說我聰明,學什麼都快。
六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認全書上的字,還時常琢磨出些見解來。
那時我很驕傲,常常拉着嬤嬤給她唸書。
她總是會紅着眼眶看我,像是透過我在看別人。
我知道她又想起我娘了。
她說過除我以外,我ṭŭ̀⁰娘是她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可惜生不逢時,嫁不逢人,沒能一展抱負。
就這樣嬤嬤陪着我長到十一歲。
有天我正在屋裏看書。
嬤嬤端着一碗飯放到我面前。
碗裏有罕見的白米飯和雞腿,油香四溢。
我偏着頭看了許久,才輕聲道:「我記得這個碗,是他們用來喂阿花的。」
說完我便打趣地笑:「許嬤嬤,你怎麼把阿花的飯食搶來了,我喫了,它喫什麼?」
阿花是周家的一條小黑狗。
周家憑藉周令嬌水漲船高,賄賂我爹的人不少,因此周家特別富有。
就連狗的喫食都很豐盛。
說是這麼說,但我仍是放下書,擦了擦手後,乖巧地端起碗,安慰嬤嬤:
「許久沒喫白米飯和大雞腿了,前些天喫野菜喫得都快吐啦,謝謝嬤嬤,你對我真好!」
嬤嬤的眼眶迅速紅起來。
她嘆了口氣,將我手中的碗奪過來,起身往外走:
「你等着,嬤嬤去給你買燒雞喫。」
這話嬤嬤曾經說過許多次。
在她哄着我喫燒喉嚨的野菜時,她ṭŭₜ說喫完這頓給我買燒雞。
在我冬日冰冷地蜷縮在發硬的被窩裏時,她說起來運動,等身子暖和了,就帶我去喫燒雞。
在我病得氣息微弱,連藥都喝不下去時,她哄我,說等我好起來,就買燒雞。
這麼多年,燒雞成了我和嬤嬤對生活美好向往的代名詞。
我以爲這次也和往常一樣。
可我沒想到,我等啊等,直到日落西沉,嬤嬤都沒回來。
有兩個丫鬟快步從院門口路過,嘴裏小聲討論着前院今日的熱鬧:
「都怪那賤婦,流那麼多血,害得咱們還要來這裏倒血水。」
「她真以爲自己的賤命能威脅到夫人?」
「就是沒想到她真敢撞柱子,脖子當場就斷了,嘖,這得多疼。」
我點着燈,站在一牆之隔的院內,直到四肢僵硬。
我知道嬤嬤再也不會回來了。
-4-
隔日,嬤嬤撞柱而死的消息傳回荒院。
同消息一起來的,還有白夫人身邊的陳嬤嬤。
她鄙夷地打量我幾眼,道:「跟我走吧。」
我沉默地跟在她身後。
走了幾步,她回頭看我,眼中盡是冷漠:
「姓許的真是白疼了你,她爲你而死,你卻連問也不問一句。」
我麻木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陳嬤嬤驚訝一下,旋即輕笑:
「這會兒倒是裝啞巴,但願你能裝一輩子。」
她領着我到了馬廄旁,那裏有座木屋,是府上給馬奴準備的屋子。
陳嬤嬤指着木屋:「雖姓許的以命相搏,替你謀生路,但夫人實在不想看見你,往後你就做府裏的馬奴,只要不生旁的心思,夫人便能留你一命。」
馬廄實在臭氣熏天。
但除了這個,喫穿用度倒是比荒院好上不少。
府裏有好幾個馬廄,我所管理的是最小的一個。
平日裏沒什麼人,我便日日和一匹棕色的小馬駒做伴。
當然,偶爾還是有人來的。
府上有不少小廝們的兒孫。
他們時常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着我沉默地打水、餵馬,然後朝我扔石子。
「小啞巴,你真的不會說話?」
「那哭呢,會不會發出聲音?」
「小啞巴,你哭一哭啊,你娘死了,你的嬤嬤也死了,怎麼都不見你哭的?」
「哦,我知道了,他們說這小啞巴生性涼薄,哭不出來的。」
後來,他們不知從哪聽了些閒言碎語。
便大着膽子接近我,在我身邊搗亂。
不是踢翻我的東西,就是弄溼我的馬草。
他們欣賞着我狼狽的姿態。
然後哈哈大笑:
「她這麼慫,怎麼可能是老爺的孩子?」
「就是,我見過大小姐,那麼光彩耀人的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妹妹呀?」
「府上的人定是亂說,她可不配和大小姐相提並論!」
除此之外,生活倒還過得去。
直到我十二歲時。
某天,陳嬤嬤突然敲開了我的門。
她自上而下,嫌棄地白我一眼,而後轉身道:
「大小姐要同太子去西郊賽馬,你將你養的這匹小棕馬送過去。」
-5-
西郊有個跑馬場。
平日裏有不少夫人小姐過來玩。
我到時,周令嬌正被一衆夫人簇擁在內,遙遙瞧着馬場中間。
她快要及笄了,纖細的身段顯出形來,一顰一笑間盡是華貴。
而被她注視的地方,正有個穿黑色騎裝的少年在騎馬。
他身量修長,五官俊美,眉目間滿是富養出的張揚和自信。
我正看得出神。
耳邊冷不丁響起白夫人嫌棄的聲音:「怎麼是你?」
周令嬌順着聲音走過來:「娘,是我讓陳嬤嬤叫她送馬來的。」
白夫人冷漠的神色頓時初雪消融:「馬場不是有馬麼,何須麻煩?」
周令嬌搖搖頭:「這匹小馬駒是父親送的,養了兩年,總歸是要拿出來遛遛。」
白夫人便笑:「玩一玩便罷了,你日後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學這些東西做什麼?」
周令嬌也跟着笑,再沒說話。
我沉默地看着她們。
印象裏,白夫人是個狠辣的女人。
她一句話便能要走我娘和徐嬤嬤的性命。
但她對周令嬌卻如此寵愛。
「你在想什麼?」
冷不防地,周令嬌湊近我,低聲問了句。
我驚訝地抬眼,下意識後退兩步。
周令嬌朝我伸出嫩白的手心,我擦了擦手,把繮繩遞過去。
她卻沒有馬上接過。
而是環視一圈,目光落在跑馬的少年人身上,卻問我:「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叫你送馬來嗎?」
「……」
「周雪芙,真是個好名字,你也曾被你娘期待過來到這個世界上吧?」
「……」
「可惜,命這個東西,真的很神奇。我們只不過差了三年,命運便如此天翻地覆。其實馬場的馬,還是家養的馬,於我而言並無區別。我只是想叫你來看看,這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好叫你斷了不該有的念頭。」
周令嬌什麼都知道了。
儘管白夫人勒令任何人不準在她面前嚼舌根,但聰明的她,早已猜出我的身份。
我疑惑地看着她。
於她而言,我並沒有任何威脅。
周令嬌朝我笑笑,那張白嫩的臉,在桃色騎裝的映襯下,明豔動人。
「我從你的眼裏,看到了一些東西。
「那些不肯屈於命運的人,都是你這個眼神。」
她說着,自我手中接過繮繩。
然後抬腳,踢了踢我的腿:「跪下,扶我上馬。」
-6-
周令嬌踩着我的肩膀,翻身上馬。
她鞋尖碾在我的肩窩,力道很大,就像是要將我,連着我的自尊,狠狠碾進土裏。
她坐在馬上,睥睨着我。
見我卑躬屈膝,便滿意地點頭:「對嘛,這樣纔對,你娘是賤骨頭,不聽我孃的勸,非要生下你,你們一家人的苦難,全拜你們自己所賜,周雪芙,你怨不了任何人。」
跑馬的少年此刻打馬而過。
周令嬌頓時收起刻薄姿態,巧笑嫣然道:「太子哥哥,我們一起跑。」
兩匹馬剎那間遠去。
我揉了揉發酸的胳膊,思索着周令嬌剛纔的話。
她高傲如寒梅雪松。
但在看見那少年的剎那,神色討好。
是什麼讓她收斂脾性?
我想起她那聲「太子哥哥」,閉了閉眼。
是權力啊。
……
周令嬌勒緊繮繩,追隨着太子離去。
她的騎術一般,只能勉強跟在後面。
太子也沒有等她的意思。
她跑得急了,鞭子越發用力地抽在小棕馬身上。
小馬駒突然一聲嘶鳴,蹬起前腿。
周令嬌不受控制地尖叫出聲。
太子只離她幾米遠。
聽見聲音,也只是遙遙地看着,面上似乎還帶了兩分幸災樂禍。
馬場頓時亂作一團。
我撲上去跪下,求饒道:「這小馬駒第一次上馬場,難掩興奮,不是故意要驚着大小姐的。」
周令嬌攥着手帕,眸中淚光閃閃,隱晦地瞪了我一眼。
這時陳嬤嬤走過來,踢了我膝蓋一腳。
「下賤的東西餵養的下賤馬,還不趕緊滾出大小姐的視線!」
我連連彎腰,牽着小馬駒飛快離開馬場。
-7-
晚間時,我在餵馬,周令嬌卻來了。
這是她第一次來馬廄。
雪白的帕子被她緊緊掩在鼻下,她站得老遠,厭惡地看着我,以及因爲被我餵飽而正在親暱地蹭我的小馬駒。
她身後跟着呼啦啦一羣小廝。
周令嬌遙遙指了下小馬,冷聲道:「弄死吧。」
便有幾個小廝上前,扯的扯繮繩,提的提刀。
小馬駒似是有所察覺,悲鳴兩聲,決絕又悲慼地看着我。
下一秒,手起刀落,溫熱的鮮血噴在我身上,血腥氣在整個馬廄蔓延開來。
我沒動,將目光慢慢轉到周令嬌身上。
她朝我笑,輕慢又張狂:「周雪芙,你看,五歲的你護不住你娘,十一歲的你護不住許嬤嬤,十二歲的你連一匹馬都護不住了。
「你知道爲什麼跟你親近的人和東西,都得不到好下場嗎?
「因爲你是災星,你生來便伴隨着旱災,老百姓跟着你喫苦,可我不同,我是天生凰女,我日後是註定要做皇后的。
「你的命,比這匹馬還下賤。
「但我不會殺你,我要你看着我榮登鳳位,而你卻只能一輩子爲奴爲婢。」
我偏了偏頭。
臉上鮮血橫流,目光空洞無神,看起來像惡鬼。
我直白地說:「太子不喜歡你。」
周令嬌一愣,漂亮的臉蛋浮現猙獰神色:
「那又怎樣?他是太子,我是凰女,他註定要娶我,我也註定是太子妃,這就夠了。
「倒是你,下賤皮子,敢如此出言不遜?」
她細白手指一指,我便如案板上的肉,又捱了二十大板。
最後疼到昏過去。
再醒來時,我躺在昏暗的屋子裏。
牀邊坐着一道略微臃腫的身影。
我鼻尖一酸,幾乎不可抑制地出聲:「許嬤嬤……」
那道影子緩緩轉身。
是陳嬤嬤。
她手裏端着一碗藥,嫌棄地看着我,冷聲道:「出息了,敢和大小姐頂嘴,你是不要你這條命了嗎?」
見我醒了,她將藥碗塞到我手裏,動作粗魯,語氣埋怨:「你若有這個念頭,最好現在就打消,姓許的拿命護下了你,你必須給我活着。」
-8-
活着。
等待時機。
後來這六個字就像是斧鑿般刻進我的骨血裏。
我等了許久。
等到冬去春來,我十三了。
周令嬌也十六了。
但太子遲遲未曾來提親。
整個周家陷入恐慌。
好在四月十六,宮裏終於來人,卻不是來提親的。
太監德公公展開聖旨,周家所有人嘩啦啦跪了一地。
原來是皇帝最小的公主已滿十二,要在世家貴女中選六名伴讀,宮裏篩選了三品以上官員家中年滿十二的少女,在月底時參加考試,及格者方可入選。
周令嬌素來受寵,說話從不顧忌。
她撇撇嘴,看着父親鄭重地接過聖旨,不屑道:「又不是賜婚的聖旨。」
德公公賠着笑:
「周小姐此言差矣,東宮也在皇宮內,您若能選上,便能多些機會同太子殿下培養感情。婚期遲遲未定,一來是太子殿下年紀尚輕,未曾做出功績,想將心思多用於國事,是以才向皇上一再推遲。可伴讀不過兩年光景,屆時太子也即將及冠,正是談婚論嫁的好時候,您二人培養出感情再成婚,豈不是更好?」
周令嬌一聽,果真露出喜色。
她抬着下巴,故作驕矜道:「如此,那便勞煩德公公了。」
「不麻煩,雜家還要去刑部侍郎家中,便不耽擱了。」
德公公言罷,招呼着身後幾人要走。
他剛轉過身。
一直藏在假山後面的我突然撲了出來。
我並未朝德公公而去。
而是撲在了我爹腳下,語氣篤定道:「爹,我也想去競選公主伴讀。」
-9-
這個變故出現得太突然。
我爹驚駭於我口中的話,下意識抬眼看向德公公,斥道:「你什麼身份,也敢去公主殿下跟前污眼?」
他實在是太過於驚駭了。
以至於忽視了我口中那句「爹」。
而他這句話,也變相地承認了我的身份。
德公公蹙眉盯着我看。
白夫人見狀,驚聲道:「還愣着做什麼?這小蹄子丟人丟到德公公跟前,還不趕緊將她拉下去?」
兩個粗壯的丫鬟上前拉拽我。
我卻撲在地上,死死攥住我爹的衣袍。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不能鬆手。
然她們力氣太大,我掙扎不過,便快速道:
「皇上下旨,所有三品以上官員家的適齡小姐皆能參比,爹,我也是您的女兒,如今已過十三,您若藏着我,便是抗旨。」
我一番話說得極爲直白。
周家人根本容不下我,就算我不得罪他們,他們也不會在意我的生死。
但在德公公面前,他們即使再恨,也不敢動我。
果不其然,白夫人攥住帕子,死死盯着我。
臉上卻不得不笑:
「這丫頭是老爺同侍妾所生,是爲庶女,上不得檯面,因生母去世壓力太大,如今瘋瘋癲癲,倒讓公公看了笑話。」
德公公卻看向我。
他是宮裏的老人,早已學得圓滑世故,不知想到什麼,皮笑肉不笑道:「依雜家看,週二小姐說話條理分明,不像瘋了。」
說着,又看向我爹:「周大人,既是您的女兒,不論嫡庶,總歸是皇上下的旨,萬沒有抗旨的道理。」
我爹早年間只是個五品官員。
這些年因着那個凰女預言,坐到三品的位置。
但骨子裏還是怯弱之人。
聽聞「抗旨」,嚇得臉都白了,連連道:「下官萬沒有抗旨的意思,只是怕這丫頭身體原因,自小養在鄉下,近日才接回家中,還未來得及通告,下官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纔沒喚她出來。」
德公公笑了笑,說兩句客套話後便離開。
就這樣,我的身世便成了從小長養在鄉下的庶女。
-10-
德公公一走,我爹便怒目瞪着我:「隨我來祠堂。」
去祠堂,當然不是將我名字寫入族譜。
而是要動家法了。
我收起方纔的可憐姿態,從容起身。
這些年我也曾幻想過同我爹說話的場景。
但見他的寥寥幾面,他都從未給過我正眼。
未曾想同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要動加法。
祠堂裏,我爹正襟危坐。
白夫人坐在他下側,身後站着周令嬌,眸光陰沉地盯着我。
我爹道:「跪下。」
我屈膝,不卑不亢。
我爹自小廝手中接過荊條。
這是一條手臂那麼粗的藤條,周圍長滿了尖銳的倒刺,看似堅硬,實則柔軟有度。
若打在身上,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起身道:「德公公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你今日衝撞了他,恐在皇上那裏給周家埋下隱患,你阿姐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少不得被你連累,你可知錯?」
我心中嗤笑。
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實則只怪我讓他丟了面子。
但我還是道:「女兒知錯。」
「知錯便要受罰,只有切身感受到疼,纔會長記性,今日罰你,實不得已,莫要出去聲張,知道了嗎?」
「知道……」
我緩緩道。
我爹冷笑一聲,揚起手便要打過來。
我微微啓脣,將後面的話吐出來:「……是知道,但是爹,還有三日便要進宮習禮,女兒若傷着,他們笑話的就是爹了。」
藤條堪堪在半空這麼停下。
白夫人見他思索,怕他被我說服,連忙尖銳道:
「這事本就是你的錯,老爺罰你至多會讓人覺得嚴厲,何來笑話一說。」
「可是,」我抬起頭,冷靜回懟,「既要進宮,那往後接觸皆是達官貴人,他們何等玲瓏心思,怎會想得如此淺薄?」
聽我說她淺薄,白夫人氣得臉色鐵青,上前要扇我巴掌。
混亂之際,我偏過頭,怔然地看向我爹。
-11-
他也看着我,目露沉思。
卻不是在思考我方纔的話,而是看着我這張臉,微微出神。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想到了我娘。
我娘是他南下時騙到手的。
那時我娘長相才情,皆在荊州赫赫有名。
我爹年輕時長得也不錯,嘴又甜,就這樣將我娘騙到手。
我的五官,完美地繼承了他們的優點。
方纔聽到我說「達官貴人」時,他便突然有所思。
見白夫人要打我的臉。
他突然制止:「她說得有些道理,若帶着傷進宮,到底是有損周家臉面,懲罰的事,等回來後再說吧。」
白夫人憤憤地放下手,惡狠狠瞪我一眼。
等我爹離開後,她上前掐住我下巴,冷聲道:「小賤人,倒是和你娘一樣,生了張狐媚子的臉。
「不過你自以爲解脫,但就憑你,選不上公主伴讀,回周家後,還不是任憑我處置?」
原本生氣的周令嬌,也被這句話寬慰道。
她睥睨着我:「你最好祈禱自己能在宮裏傍上個願意救你的人,否則回了周家,日子恐怕不比從前那般好過。」
我沒頂嘴,朝她們笑了笑。
公主選伴讀,統共召了十六名適齡女子入宮。
我們要在宮裏統一學習三個月後,在七月底時,接受夫子考覈,最終綜合考量,留六名女子在宮裏,與公主伴讀兩年。
接受入召的女子皆是世家大族培養的女子。
才情技藝方面堪稱百花齊放。
她們篤定我入不了選。
卻又怎知。
既然入了宮。
我便沒有回來的打算。
-12-
兩日後要入宮。
我爹爲了不丟周家的臉,給了我許多東西。
都是我以往接觸不到的好東西。
但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周令嬌不屑一顧的。
我從馬廄搬到了偏院。
正在收拾東西時,陳嬤嬤突然來了。
她將一個包袱扔在我腳邊,抱着雙臂冷冷地瞧了我許久,從鼻息裏發出一道哼聲。
我起身道:「陳嬤嬤,怎麼了?」
她踢了踢那包袱:「收着吧,都是姓許的往常給我的東西,我看不上。你是她最後一個親人,便打發給你算了。」
我沒說話,默默地撿起來,打開包袱,裏面是些金銀首飾。
都是賞賜下人的款式,但加在一起,價值也足夠側目。
我垂頭道:「謝謝。」
「有什麼好謝的,又不是我給你的。」陳嬤嬤冷嗤道,「我倒是沒想到,你這丫頭這麼有本事,不過短短一日,就逼得老爺不得不承認你。」
「……」
「但你實在糊塗,在馬廄有什麼不好?雖沒有榮華富貴,總歸還是有喫有喝地活着,你今日這般莽撞,三月後回了周家,可知等待你的會是什麼?」
我吐了口濁氣:「知道。」
陳嬤嬤瞥我一眼:「那你可是忘記你娘臨終前的話了?」
我搖搖頭:「沒忘。」
她叫我不要活在仇恨裏。
陳嬤嬤盯着我看了許久,半晌又嗤笑了聲:「糊塗,就和姓許的一樣糊塗!」
我沒接這話。
陳嬤嬤好似知道我這是最後一次待在周家,有些話再不說便沒了機會。
又好似是沒了顧慮般,往牀沿邊一坐,隨意拿起包袱裏的一根銀簪子,便開始數落起來:
「這根簪子,是你娘進府那日,賞給姓許的,那時她尚且年輕,在府中處處遭排擠,因着這簪子,感激了你娘許久。」
-13-
「她也是倒黴,非要報什麼恩。當初你娘和白夫人一同進府,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你娘性子執拗,對老爺心存怨恨,這樣的人在大宅子裏活不久,她不如白夫人通透。然當初分配時,還是一根筋地要跟着你娘,完全不顧我的阻攔,是我對她不好麼?同我一道去白夫人那多好啊,如今什麼都有了,哪像現在……該是要投胎了吧,但願她這輩子能投個好人家。」
陳嬤嬤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
片刻,又看看我,點頭又搖頭:
「你倒是沉得住氣,不像你娘,聽姓許的說,你娘當初是荊州赫赫有名的才女,就是身份低了些,那些公子哥雖想要她,卻不以正妻之位明媒正娶,你娘不願做妾,挑挑選選許久,選中了老爺……也是沒甚眼光的,老爺隨意許她個一生一世一雙人,便未婚先孕了你,殊不知他南下時早就和白夫人在一起了,到最後回京路上,瞧見同她一起的白夫人,氣得哭了好一遭。
「自此後回府便徹底冷了心,不肯討好老爺,老爺雖喜歡她,但到底架不住冷落,你說她要是肯好好侍奉老爺,就算有那預言在,你如今也不必過這等苦日子。
「你說說這都是什麼事,又是誰造的孽喲……」
這晚陳嬤嬤同我嘮嘮叨叨說了許多。
說我爹、說我娘、說白夫人、又說起周令嬌。
最後,她勸我:「我知曉你聰明,比起你娘半點不差,但可千萬別學你娘,心氣放低些,進宮後若是能尋得哪位公子青睞,你也喜歡對方,便要牢牢抓住。
「就當是爲了你娘,也當是爲了姓許的,她自來傲氣,脾氣又臭,從不肯向我低頭,但決定撞柱前,卻主動求我庇佑你,就當是爲了她,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周家,還是別回來了。」
-14-
兩日後,進宮的馬車來了。
我和周令嬌一同出發,自然坐上了同一輛馬車。
除我們以外,馬車裏還有兩位少女。
她們熟絡地和周令嬌打招呼:「嬌嬌,你今日這裙子顏色真襯你。」
「是麼?這是皇后娘娘上次的雲錦布裁的裙子。」
「皇后娘娘待你真好,這次入宮,我們是爲選公主伴讀,只有你不必擔憂考試,只需專心同太子殿下培養感情就好了,真羨慕你。」
周令嬌羞怯地笑起來:「哪有?還是要認真學。」
三人寒暄幾句,將目光落到沉默不發的我身上。
「此前從未聽你提起過你還有個庶妹,怎麼這次這麼突然,該不是想搶你風頭吧?」
周令嬌笑容剎那凝滯。
「不過是個庶女進宮見見世面,我還不曾將她放在眼裏。」
「那是,你們瞧她畏畏縮縮,便知道上不得檯面。」
「這般乾瘦,沒個女子樣,就算動歪心思,也沒人瞧得上她。」
周令嬌聞言,心裏舒坦了些。
睨我一眼,刻意道:「是這般道理。」
馬車很快在宮門前停下。
進宮後不得駕車,十六名少女聚集此處,由掌事女官統一領進太學殿。
此次挑選伴讀,不光是爲了公主。
皇帝也有意考察世家適齡女子,選出些德才兼備的,與其他皇子、王公貴族賜婚,因此宮裏很是重視。
專門在太學殿旁劃出一片區域,供小姐們使用。
我們到時,在太學殿讀書的男子們也剛到。
掌事女官姓赫連。
領着我們一邊走,一邊講些規矩。
行至殿前,帶着我們朝男子們那邊行禮。
太學殿非等閒書院。
在這裏進學的,不是皇子皇孫,就是世家大族。
隨便拎出來一個,身份都能壓死人。
身份高的人,最重視禮儀。
我跟着規規矩矩地行禮。
突然腰間一鬆。
我猛地垂眼,便看見腰帶微松,搖搖欲墜。
-15-
我身後站着趙撫榮。
她是方纔馬車上,同周令嬌最親近的人。
我不動聲色地按住腰帶,轉頭瞥她一眼。
她不甘示弱,朝我挑釁地揚眉,得意一笑。
我們身上穿的,都是方纔統一換上的制服。
白底藍花,腰間繫着一柄青綠色腰帶,幹練利落。
腰帶若掉,制服便頓時寬大起來,隨意走動兩步便能一眼覺察出。
而殿前失儀,重則死罪。
我抿了抿脣。
這時赫連大人帶着我們繼續走。
我按着腰帶,以一種不同於其他人雙手微垂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向前。
路過那羣男子面前。
我緊張的手心泛起一層薄汗。
就在這時,我們身後傳來一道極其戲謔的嗓音:
「赫連大人,這位小姐似乎有些不舒服呢?」
赫連頓住腳步,朝我看來,眉頭微蹙,似是不悅。
「再不舒服也得忍着,這是宮裏,容不得不講規矩的人,這般捂着腹部,畏畏縮縮,像什麼話?」
我慢慢地抬起頭。
慢慢地瞥了眼那開口的男子。
他手指勾着一枚玉佩,正在把玩,見我看他,好整以暇地朝我看來。
似乎還挑了挑眉毛。
我微微頷首,嘆了口氣,手指往內一蜷,悄無聲息地自袖子裏摸出一枚彎曲的針,就打算將腰帶扣上。
恰逢這時,另一道溫潤的嗓音響起:
「這位姑娘第一次進宮,難免緊張,出些事故也是常事,不必過於苛責。」
-16-
我的目光緩慢挪過去。
便看見一名穿天青色直綴的男子站在廊下,脣畔含笑,眼角眉梢盡是倦意。
他輕飄飄開口,目光卻從未落在我身上。
但僅是這句話。
赫連大人的眼神柔和了些,再看我,也少了幾分銳氣:
「既如此,你便回去歇歇吧。」
我收回目光,道了聲謝,轉頭跟着宮女,快步離開。
住間是早已分配好的。
宮女將我領至屋前便退下。
此刻所有人都在前殿,跟着赫連大人學規矩,後院甚是冷清。
我整理了下衣物,想到方纔那替我說話的男子,咬了咬牙,還是準備起身出門。
誰知剛走出院子,一旁的樹上卻突然跳下來個人。
對方眯着桃花眼,笑盈盈地打量着我,正是方纔開口揭穿我的男子。
他攔在我跟前:「不是不舒服麼?怎麼不在屋裏休息,還要眼巴巴跑出去?」
我微蹙眉頭,只說:「有點事。」
他見我態度冷淡,笑得愈發欠揍:「我看你是想去找沈從宜吧。」
我頓時猜出沈從宜是誰。
而他也猜出我的意圖:
「方纔你假裝不曾察覺,故意任由你後面那女子解開腰帶,又故意在殿前露出窘迫姿態,爲的就是引起沈從宜的注意吧?」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事實上,他幾乎全說對了。
我方纔的確是故意的。
但不是爲了引起那什麼沈從宜的注意。
隨便誰,只要我能引起他的注意。
都可以。
但看着眼下這笑容頑劣的男子,我在心裏搖頭。
算了,也不是隨便誰。
起碼他就不行。
-17-
少年勾着脣角,上上下下打量我。
「皮膚太糙了,身段也纖瘦,沈從宜不會喜歡你的。」
我繼續裝傻。
直到遙遙的鐘聲響起,早課開始了。
少年深深睨我一眼,轉身離去。
午間時分,少女們陸續回來。
房間早已分好。
周令嬌瞧見和我一個屋子時,臉色登時垮了下來。
「赫連大人,您這屋子是按照什麼標準分的?」
「無甚標準,隨便分的。」
「既如此,那我身爲周家嫡女,未來太子妃,爲何會和一介庶女同住?」
周令嬌嫌棄地掃我一眼。
「況且她之前在鄉下時,一直住馬廄,就算如今洗乾淨,身上總帶些難聞的味道,令人作嘔得很。」
在場皆是勳貴世家。
聽聞我住過馬廄,都面露嫌棄,紛紛站開了些,恨不得離我越遠越好。
我成了衆矢之的,面無表情。
若是別人還好說。
但周令嬌是皇后器重的人。
赫連大人緊皺眉頭。
「屋子都是兩人間,宮裏早就安排妥當,哪來的房間給你換?」
況且要換,也要經過別人同意。
但誰又願意和住過馬廄的人同住?
周令嬌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撫着裙子,施施然笑:「大人,沒有房間,便叫她去住馬廄啊,她一個庶女,慣常住馬廄,宮裏的馬廄比鄉下的馬廄肯定好上許多吧,於她而言也是恩賜了。」
赫連大人立馬回絕道:「不可。」
「那您說如何是好?」
我如燙手山芋,被人踢來踢去。
就在這時。
從最左側的屋子裏,快步走出個少女。
她頭上繫着紅色緞帶,裝扮幹練,臉上未施粉黛,眉目有些張揚。
「馬廄怎麼了,看不起誰呢?我同她住一個屋子。」
-18-
事情便這般定下了。
幫我解圍的少女叫姜年喜,如今十五,是護國將女之女。
將軍常年駐紮邊關,將她一人留在京中。
她少時常受其他小姐欺負,因此對她們這種抱團排外的行爲很是厭惡,便出手幫了我。
周令嬌雖不悅。
但念在姜年喜父親的份上,撇撇嘴便離開了。
姜年喜爲人清冷,哪怕幫了我,也不愛同我說話。
我也不是巧舌之人。
我們就這樣不怎麼往來地在一間屋子住下了。
此後一段時間,赫連大人帶着我們學習琴棋書畫、烹茶插花。
小公主喜歡騎射。
課程裏也有這個。
一來強身健體,二來可陪小公主解悶子。
周令嬌那羣人仍是時不時爲難於我。
不是將我的飯菜裏倒泔水。
就是故意命下人用冷水給我沐浴。
甚至經常藏我的衣物,害得我遲到,被赫連大人責罰。
但除此以外,日子比在周家過得好許多。
就這般過了一個月。
在江南遊山玩水了許久的小公主終於回宮。
聽聞宮裏來了許多適齡女子,甚至都在爲討她歡心學習騎射。
頓時玩心大起,要在馬場舉辦賽馬。
既是比賽,便有危險。
長公主自來寵幼妹,不允許她下場,但爲解饞,比賽還是如期辦了。
參賽的皆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貴女。
平日裏拿腔拿調,恨不得一步三搖。
京城裏的人看過武夫們賽馬,看過王公貴子們賽馬,但哪裏看過這羣嬌嬌小姐賽馬?
因此他們甚是新鮮,紛紛要求觀賽。
太學殿那羣學子本就在宮裏,自然也得了觀賽資格。
比賽籌備三日後。
我同一羣少女穿着勁裝,來到馬場。
本應是小打小鬧的一場比賽。
此刻卻圍滿了人。
更甚至,連尊榮華貴的長公主和皇后,都親自蒞臨現場。
「……」
-19-
太監爲我們牽來馬匹。
十六匹各異的馬站在馬場旁,我一眼便瞧見那匹棕色的。
和小馬駒甚是相像。
我下意識選了它。
周令嬌離我不遠,見狀嗤笑道:「你倒是念舊。」
我沒說話,走至旁邊去準備。
這時觀賽席突然下來個人。
他漫不經心走至我身側,又席地坐下,很是隨意,不像是來刻意找我。
話卻是對着我說的:「那匹紅棕色的馬明顯更爲矯健,你選錯了。」
我擦拭着繮繩,半晌,悠悠道:
「再好的馬,也須得有會騎的伯樂。反之,一個好的伯樂,可培養出無數良駒。」
他斜我一眼,輕笑:「你倒是野心不小。」
我翻身上馬,面不改色:「你想多了。」
昔日,我是這馬場中微不足道的一名馬奴。
而如今,我已經可以立於馬上,和周令嬌同臺競爭。
她叫我認命。
可不知,她認不認如今這個命?
思及此,我恍惚了瞬,下一秒,目光堅定。
隊伍是一早分好的。
八人一組。
我正好同姜年喜、周令嬌和趙撫榮分到一組。
八人的馬匹很快碰頭。
周令嬌朝我勢在必得一笑。
而後向趙撫榮使了個眼色。
就在這時,鑼鼓敲響。
八匹馬幾乎是同時衝了出去。
-20-
姜年喜排在第一。
周令嬌在第二。
我追在她身後,剛想提速。
卻被趙撫榮死死攔住。
她的馬術應當不錯,總是能在我側後方卡住我的位置。
周令嬌見狀得意一笑。
見我一時追不上,便朝着姜年喜奔了過去。
兩匹馬越來越近。
周令嬌突然發難,竟是直直朝她衝過來。
若姜年喜繼續跑,兩匹馬便會立馬相撞。
若她勒繮繩,避開這一撞,就意味着比賽輸了。
姜年喜抿了抿脣,眸中浮現倔強。
然就在千鈞一髮之際。
我以一種極爲高難度的姿勢,翻身夾住馬腹,繞開了趙撫榮的阻攔,然後提速,一把將姜年喜撈到了我的馬上。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觀賽席發出一陣叫好聲。
「這姑娘不錯,就是有些面生。」
「聽說是周家庶女。」
「嗤……」
世家權貴,本就瞧不上週家憑女得來的富貴。
我這個庶女,就更瞧不上了。
倒是高位的長公主呷口茶,笑道:「有點魄力。」
兩馬相撞,周令嬌被大力甩了出去。
她跌在地上,神色扭曲:「好痛……」
比賽結束。
下一刻,一旁響起太監呼喊聲傳來:「太子殿下……」
所有人下意識抬頭。
便見穿着玄色蟒袍,身姿皎皎若月的男子,滿目焦急,大踏步朝這邊而來。
周令嬌顧不上疼痛,嬌羞地撫了撫耳邊的發,委屈道:「太子哥哥,我的手好疼。」
然太子卻看也不看她一眼。
徑直掠過她。
朝我走來。
我疑惑地注視着他。
下一刻,他長臂一撈。
把姜年喜捉了過去。
清雋的男子眉頭擰得死死的,啞聲道:「嚇死我了,這般危險怎麼能胡來?有沒有傷着?」
姜年喜尷尬一笑,推了推他:「離我遠些。」
這時身後周令嬌跺跺腳:「太子哥哥,受傷的人是我啊!」
「哦,你。」太子面無表情轉頭,「就是你使小動作,欲傷害別人,爲了贏如此不擇手段,真令孤失望!」
周令嬌:「……」
-21-
贏了比賽,德公公親自領我去皇后跟前領賞。
皇后畢竟喜愛周令嬌,對我態度冷淡。
倒是長公主,多問了我幾句:「多大了?」
「回公主的話,臣女今年滿十三。」
「嗯。」
話到此,我本應識趣退下。
但我卻大膽地抬眼,看了看長公主。
年過五十的長公主保養得極好,穿着華貴卻低調的衣裙,頭上插着些許朱釵,端的是不怒自威,雍容華貴。
從氣質上,比皇后沉着許多。
我是聽說過這位長公主的。
皇帝幼時並不受寵,不論是才情還是建樹方面,皆不如幾個哥哥。
倒是長公主,身爲女子,卻十分有才幹和抱負,將所有人都壓了下去。
若不是皇帝迂腐,現在的江山是長公主的也未嘗不是。
而當今皇帝,就是長公主一手扶持上位。
也是長公主在他根基不穩時,力排衆議,變革、修路、連通商道,做了許多事情,終於才使得皇上坐穩了這個位置。
皇帝待這位長姐極爲敬重。
直到現在,還總同她商量國事。
對上我的目光,長公主佯裝不悅:「怎麼?」
我連忙低下頭,道:「公主饒命,臣女只是頭一次見着傳說中的人物,一時好奇,纔多瞧了幾眼。」
拍她馬屁的人不少。
她興致缺缺,冷笑了聲,權當回應,並不搭理。
臨走前,我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道:「公主,您日理萬機,臣女本不該多嘴,但臣女觀您面色疲憊、脣周泛白、眼下於黑,想來是積勞成疾。臣女幼時曾習了按摩的手法可活血舒筋消弭疲憊,若公主不嫌棄,臣女願意爲您效勞。」
-22-
話音剛落。
身側的皇后拍了拍案几:「放肆,宮裏有專程伺候公主的太醫和女官,輪得到你一個鄉野村姑獻殷勤?」
我連忙跪下,誠惶誠恐道:「臣女不敢,臣女也是擔憂公主殿下的身體,爲黎民百姓着想,若公主信不過,臣女這有個香包,可暫時緩解疲憊,公主殿下可以試試。」
長公主這些年身子不太好,已經有了強弩之末的趨勢。
但凡她出行,便會隨身帶着醫侍。
聞言,她抬了抬手,示意醫侍將香包接了過來。
醫侍查探片刻,朝她搖頭:「公主,無毒。」
長公主便朝我頷首:「好,你的香包,本公主便收下,一月後你來公主府找我,若香包沒用,你這顆腦袋,便別想保住,知道了麼?」
我鬆了口氣。
離開馬場時,後背仍是忍不住發涼。
接我們回宮的馬車停在外面。
我同姜年喜一起上了馬車。
她受了些傷,臉色慘白,見着我還是起身道:「今日謝謝你。」
「無事,深宮不易生存,女子間本應互幫互助。」
她不知想起什麼,神色動容,嘴脣嚅動,正欲開口,馬車突然晃了晃。
緊接着,簾子掀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鑽了進來。
男子穿着黑衣,蒙着面,目光清冷地睨過來。
我面露震驚,就要喊救命。
他捂着我的嘴,抬手就想劈我脖子。
姜年喜連忙道:「別,她今日救了我,你不能這麼對她。」
男子猶豫片刻,終是放開了我。
知道姜年喜認識他,我便也放下心來。
然而下一秒,他扯下蒙面,我放下的心突然又懸了起來。
這廝不是別人。
竟是太子。
-23-
太子警告地瞪我一眼。
接着將我擠開,皺着眉挪到姜年喜身邊,語氣心疼:「讓我瞧瞧,你傷到哪兒了?」
姜年喜翻了個白眼:「姬昱,你腦子沒事吧?我尚未嫁人,怎麼能叫你平白看我身子?」
太子聞言,眼眶頓時紅了。
不顧我在旁,一把將姜年喜圈進懷裏,啞聲道:「胡言亂語,你這輩子除了我誰也不能嫁。」
姜年喜推了推他。
推不開,便由着他去,窩在他懷裏悶悶道:「得了吧,你與周令嬌自小訂婚,我也絕不做妾,這個心思你早些歇了纔好。」
「我纔不想娶周令嬌。」
太子辯駁道,嗓音不自覺加大幾分:「她是天命凰女,未來的皇后,可我又不一定是未來的皇帝。」
「你瘋了,你是太子,以後是皇帝,瞎說什麼?」
「只要我不做太子就好了,我本就不願做太子,更不願娶她,你忘記你小時候說的啦,你以後要嫁給我,同我一起遊山玩水,喫遍大江南北呢。」
姜年喜礙着我在,臉微微有些紅。
我面無表情地杵在旁邊。
突然想到周令嬌每每提起太子那副嬌羞的模樣,恍然明白過來。
難怪太子遲遲未曾下聘。
也難怪在馬場那日,他不曾去救周令嬌。
而今姜年喜不過是受了些小傷。
他便眼巴巴地過來哄人。
原來不是太子無心,只是他的心,從不在周令嬌身上。
兩人說了會兒話。
姜年喜催促着太子離開了。
等他走後,她通紅着臉,朝我道:「咳,今日這事……」
我正欲開口叫她寬心,我自不會多嘴多舌。
況且周令嬌倒黴,我樂見其成。
然話未曾說出口。
馬車一晃。
又一個黑衣男子跳了進來。
姜年喜生無可戀地瞪圓了眼:「姬昱,你有完沒完?」
黑衣男子蹲坐下來,將面巾一摘,好整以暇道:
「姜小姐,你方纔喚誰?」
「……」
我倆沉默以對。
因爲進來的不是太子。
而是此前捉弄過我的惡劣少年。
-24-
他施施然坐下,先是笑道:「小豆芽,你倒是厲害。」
我無語地翻個白眼。
他摸出一個褐色的小瓶子,扔到我懷裏。
這次沒廢話,很快就離開了。
我捏着那個瓶子沒說話。
姜年喜卻揶揄地撞撞我胳膊:「哎,你同他怎麼認識的?」
我挑起眉毛:「他是誰?」
姜年喜嘖了聲:「陳國公的幺子陳賽,五年前陳國公造反失敗,在宮門自刎,長公主念及年幼情深,留了陳賽一命,親自養在膝下,他自小便紈絝,被長公主庇佑後,性情更加乖張,從不與人親近,與你倒是投緣。」
我想起他嘲弄之色,搖搖頭:「也並非投緣,他興許只是覺得捉弄我有意思。」
「捉弄?」姜年喜指指我手裏的藥瓶,「這東西我曾在父親那見過,是邊境打仗必備的金創良藥,在京城售價極高,他都捨得將這個給你了……」
我一怔。
倒不是因爲這藥價值高昂。
而是想起方纔賽馬時,我那套動作看似完美,其實身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少擦傷。
但並不容易察覺。
陳賽卻看出來了。
我避開她這話茬,也笑道:「還說我呢,你同太子纔是深藏不露。」
姜年喜的耳根頓時紅起來。
她撇撇嘴,道:「什麼呀?我自小便當姬昱是好兄弟的。」
「是麼?有人聽見兄弟的名字會臉紅麼?」
「……你打趣我!」
我倆嘻嘻哈哈鬧做一團。
有了這層,我同姜年喜的關係迅速拉近。
她也開始護着我。
只要周令嬌欺負我,她便站出來幫我說話。
姜年喜是一品大將軍之女。
身份上壓了所有人一頭。
有她護着,我在太學殿的日子過得無比閒適。
很快,一月之期到了。
我在赫連大人的叮囑下,換了身衣裳,隨着德公公去了公主府。
-25-
公主倚在榻上,神色疲憊,看見我後招了招手:
「你的香包不錯,本宮想見識你的按摩手法。」
我垂目應是,淨手後開始給長公主按摩。
半個時辰後,長公主沉沉睡去。
德公公領着我離開了公主府。
傍晚時分,他又來了,還帶來了公主府的通行玉牌。
德公公笑吟吟地同我說:「公主誇你按得極好,她已經許久不曾睡個好覺,命你每日傍晚時分,去公主府按摩。」
我不卑不亢地接過玉牌:「臣女殊榮。」
自那日起,我便日日出入公主府。
公主大部分時候是醒着的,偶爾會同我說兩句話。
時常是她問,我答,接着沒過多久她便會睡去。
當然,我有時也會碰到陳賽。
他這人平日吊兒郎當,但對長公主卻極爲敬重。
只是看見我時,總會「小豆芽小豆芽」地叫我。
長公主覺着有趣,便時時在我去時,喚他過去。
看着我倆因爲一個稱呼爭得面紅耳赤,她便浮現饒有興致的笑。
那時的長公主身上會莫名散發一股慈愛的光輝。
就這樣按了近一個月。
眼看着考試在即。
那日按完,公主不像以往那般沉沉睡去,而是趴在軟榻上,笑吟吟地問我:
「你可有什麼心願?如若不然,我將你許給賽兒如何?」
我抿着脣朝公主道謝,卻堅持搖頭。
長公主佯裝生氣,坐起身:「怎麼?你這是覺着我賽兒配不上你?」
當然不是。
她也沒這個意思。
我只好答道:「可是公主,女子存在的意義並非嫁人相夫教子,我渴望能像您和赫連大人這般,哪怕爲女子,也有自己的一番建樹。」
長公主倚在榻上,久久看着我。
半晌她嗤笑了聲:「你們周家不是以天生凰女命爲榮麼?我以爲你和你那個眼界狹隘的姐姐一條心呢。」
我沒接這話。
公主似乎也沒盼着我有什麼答案。
她沉吟了許久,道:「你若能過這次考試,往後我便允你在公主府裏多留半個時辰。」
我知道這半個時辰是什麼意思。
-26-
到了考試那日,周令嬌難得露出笑意。
這些日子我被姜年喜護着,日日出入公主府,外界傳我飛上枝頭,攀上了公主。
可把周令嬌氣壞了。
見我走過來,她盛氣凌人道:「周雪芙,你得意不了多久了,等今日考完,你就該灰溜溜地滾回你的馬廄了。」
我朝她頷首,再看她的眼神,帶着些悲慼。
這一個月,我時常受長公主薰陶。
她是個奇女子。
這輩子建功立業,從未在兒女情長上停留。
未曾嫁人,也未曾有一兒半女。
她打破了我對女子的認知。
讓我清晰地知道。
原來並非所有人都像周令嬌這般。
想想長公主再想想周令嬌,我突然覺得她可悲。
終其一生追隨男人,以男子榮爲榮,這般渺小。
考試很快結束。
所有人站在太學殿外,忐忑地等待。
這次批閱的是沈從宜。
他帶着一卷名單,長身玉立,君子端方,朝我們微微頷首。
「伴讀人選已出,感謝各位這三個月的不辭辛勞……」
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完。
他清潤嗓音流瀉,念出了我的名字。
姜年喜因着武學滿分,也在其內。
但周令嬌卻落了榜。
一時間她恍若瘋魔,指着我大喊大叫:「怎麼可能?我沒進周雪芙進了,你們在跟我開玩笑嗎?她是什麼身份?我纔是周家的嫡女,未來的太子妃啊!」
看熱鬧的男子不少。
他們搖搖頭,看周令嬌的目光,恍若看着笑話。
-27-
入選了伴讀,所有人便搬去了公主府。
我又過上了日日給公主按摩的日子。
只是這次,我每日可以多留半個時辰,公主會派手下的女官教我些東西,她甚至會親自點撥我幾句。
我的知識飛速充盈起來。
公主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滿意。
又到了冬日。
皇后舉辦賞梅宴。
公主領着我前去參宴。
席間她去找皇上,我被留在後院。
這時,周令嬌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走過來。
她的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周雪芙,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我站於梅花下,迷茫地看着她。
她冷笑了聲:「今日的宴會,皇后娘娘會正式給我和太子賜婚,年後我便會同太子成親,成爲太子妃,而長公主她已經老了,這天下終歸是要落到年輕人的手裏,到那時,你還不是任由我搓圓捏扁嗎?」
我近日和女官學了些觀天象。
聞言指了指晦暗的天空,道:「要變天了。」
周令嬌聽不到,冷哼了聲,領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又離開。
陳賽從假山後跳出來,脣畔帶笑,眉目卻是陰鬱的:「若我是你,便撕爛她的嘴。」
我理了理衣襬:「可惜你不是我。」
他輕嗤了聲,又道:「女子們都在前院展示才藝,你不去拔頭籌嗎?」
我奇怪地瞥他一眼。
「我爲何要去?」
「以你的才幹,壓她們很容易。」
「我爲何要壓?她們願意展示,那是她們的興致,可我沒有興致在男人面前爭奇鬥豔,引他們評判。誰也評價不了我。」
我的話傳入長公主耳中。
她眸光熠熠,點了點我的額頭:「你倒是同我越發像。」
這時皇帝和皇后駕到。
長公主收起嬉笑神色,目光冷了下來。
我不禁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長公主在謀劃什麼。
我願意助她。
-28-
皇后座下是太子。
他仍是清風朗月,臉色卻不大好看。
隨後,皇后宣佈賜婚的事。
我看見姜年喜的臉瞬間就白了。
恍惚想起去歲,她笑着說只拿姬昱當兄弟的話。
我喝了口果酒。
周令嬌迫不及待地起身接旨,期期艾艾地看向太子。
眸中滿是含情。
姬昱沒什麼表情,下顎繃得緊緊的。
我猜是姜年喜同他說了什麼,才讓他如此乖順地認命。
我爹和白夫人也來了。
周遭霎時響起各種「恭喜恭喜」的聲音。
我爹笑得跟新娶了兩房老婆似的。
白夫人也忘記了拿捏貴婦姿態,捂着嘴「哦呵呵呵」地笑得跟老母雞一般。
我又喝了口果酒。
就在這時,天雷滾滾。
原本還疏朗的天色,立馬如山雨欲來,黑雲沉沉地壓了下來。
欽天監也在此。
之前給算命的那個老頭也在此。
見着這般天降異色,幾人臉色皆是一變。
然後閉着眼,嘴脣翕動,開始卜算。
一刻鐘後,他們滿頭大汗地睜開眼。
顧不上席間其樂融融的氛圍,突然站出來,朝着皇帝跪下,大聲喊道:
「錯了,皇上,錯了啊!」
此言一出,滿堂臉色皆變。
長公主饒有興致地支着下巴,像是看笑話似的看着慌亂的衆人,還有心情嗑瓜子。
我恍然想起之前長公主同我說過的話。
「天命凰女?真是好笑!皇帝唯恐實權落到我手裏,怕我篡位,所以纔去找欽天監算他的生路,結果就算出來個什麼天命凰女!將一國之興衰,寄託於一個閨房女子身上,真是出息!
「去他的天命凰女,本宮纔不信,本宮偏要逆天而行!」
-29-
天的確要變了。
皇帝率先鎮定過來,一拍桌子,怒不可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已經給太子和周令嬌賜婚,能有什麼錯?」
欽天監哆嗦着嘴脣,看看太子,又看看周令嬌。
「總歸是錯了,這樁婚事一成,皇上您求的東西就錯了啊!若問題不在太子身上,那便是,那便是……」
所有人將目光落到了周令嬌身上。
若問題不在太子身上,那就在她身上。
「周令嬌,並非周家所出的天命凰女,而是另有其人!」
「可週家還有女兒嗎?」
「有的,有的……」
雷聲滾滾襲來。
席間剎那陷入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至我的身上。
我穿着暗紅色的宮裝,淡然地捧着斟滿果酒的杯子,施施然一笑。
皇帝幾乎瞬間將目光鎖至我身上:「你是何人?」
皇后面色慘白。
但還是努力穩住嗓音,道:「她是周家的庶女。」
席間有片刻騷動。
「庶女?庶女也配做太子妃麼?」
「會不會是欽天監弄錯了?」
「周家除她還有旁的女子麼?」
「沒有。」
「既沒有,不是周令嬌,那便是她,出身卑賤又如何,天命認她啊。」
我爹聽着所有人越發大聲的討論。
他突然深深跪拜下去,不顧白夫人和周令嬌慘白如紙的絕望神色,大聲道:
「皇上,皇后,周雪芙算不得庶女,算不得啊!」
-30-
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
席間所有人神色怔然。
只有長公主,饒有興致地看了我許多眼。
皇帝問:「你這話是何意?」
皇后也不滿道:「莫非當初是欺君?」
當時周令嬌出生,她親自送去玉鐲。
沸沸揚揚,鬧出好大動靜。
若周令嬌不是,那豈不鬧笑話?
但我爹哪還顧得上皇后的臉面。
他只知道周令嬌並非凰女,有可能我纔是。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如今的榮華富貴。
那便只能犧牲白夫人和周令嬌了。
白夫人想到什麼,面色猙獰地撲過去:「老爺,您瞎說什麼?」
周令嬌也尖銳道:「爹,我纔是嫡女,天命凰女就是我!」
三人狗咬狗,最終我爹取勝,連滾帶爬行至座下。
「當初周令嬌的娘和周雪芙的娘同時進府,白姨娘懷得早些,我便認定周令嬌是天命凰女,於是抬了白姨娘做白夫人,但我若知道三年後出生的雪芙纔是,這個嫡女的位置,定輪不到周令嬌來坐啊!」
他們明白了。
頓時露出鄙夷神色。
而隨着我爹的話,十幾年前那樁事,再次Ṫŭⁱ被抖摟出來。
這一次,他不敢再瞞。
皇帝沉思許久。
在周令嬌和白夫人一聲聲求饒和哭喊聲中,最終喚來侍衛,將兩人拖入了大牢。
我爹劫後餘生,朝我殷切地跑來:「阿芙,我的兒,爹知錯了,往後爹一定好好補償你!」
我面無表情地抽出手。
座上皇帝施捨般看向我:「既然真相大白,那朕便賜你和昱兒的婚吧。」
「呵。」
長公主不屑地笑了笑。
「皇帝,阿芙是本宮的人,你可曾問過本宮的意見?」
-31-
兩人目光在席上交匯。
腥風血雨間,長公主朝我鉤鉤手指:「阿芙,過來。」
我起身走到長公主身邊。
長公主穿着一襲繁複宮裝,搭着我的手站起來,目光在所有賓客面上巡視一圈。
今日參宴的,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
長公主朝他們招了招手:「你們有誰,可願站至本宮身邊?」
所有人的表情齊齊變了。
然下一刻,六部侍郎起身,朝長公主走來。
緊接着,是御史大夫、國子祭酒、太常寺卿……
沈從宜的父親扔掉酒杯,指着長公主怒不可遏:「荒唐,你這是謀朝篡位!」
長公主笑眯眯地:「二十年前,若非本宮讓位,這天下早已是本宮的,如今二十年過去,皇帝毫無建樹,國將不國,本宮爲了百姓爲了社稷,重振國家有什麼錯?」
皇帝的臉上唰地慘白:「阿姐,你可知你會被後人如何指點?」
長公主冷笑:「身前哪管身後事?若不是你昏庸無道,我豈願操這個心?」
「可你是女子,古往今來,就沒有女子爲帝的道理!」
「道理都是爲人所譜寫,我比你強,我就是道理。」
「朕的禁軍呢,朕的黑甲衛呢?來人!」
皇帝恐慌地喊道。
長公主撫了撫我的發:「你養的那羣酒囊飯袋,還不如我的阿芙聰明,她不過是編幾句謊話,便將那羣人耍得團團轉。」
我內斂地笑了笑。
在宴席開始前,我便以皇帝的名義,命他們去城外山莊取酒。
也怪皇帝昏庸無道。
否則這般離譜的事,又有誰會信呢?
皇帝和皇后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長公主命德公公端來兩杯毒酒。
皇帝死死盯住那渾黃液體。
席間仍有大臣不服,聲嘶力竭地抨擊着長公主。
長公主眼也沒眨,手起刀落便砍了沈大人的腦袋,以儆效尤。
-32-
這晚很亂。
所有嘈雜平息後,已是後半夜。
滿地皆是鮮血。
我從容不迫地扶着長公主,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接着,看向底下唯一跪着的人。
不過一年光景。
姬昱便已麻木地跪在我面前。
而我,下巴微抬,高高在上:「太子,您呢?」
姬昱怔然看了我。
就在這時,姜年喜不知從哪個角落撲了過來,將姬昱護在懷裏。
她煞白的面上不見絲毫驚恐,只道:「長公主殿下,求您救阿昱一命,我願同他成婚,婚後帶着他去邊境尋我父親,再也不回京!」
長公主沒說話,看向我:「阿芙,你覺得呢?」
我沉默地看着姜年喜:「你這又是何必。」
她若留在京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何必爲了男人放棄自己的人生。
我不懂她。
姜年喜篤定地看着我:「阿芙,我與你認識一載,幾乎無話不談,你是我在上京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也這般認爲,我從未求過你,但我只求你這一次,日後你若用得上我,我定赴湯蹈火!」
我嘆了口氣:「你這般不顧一切,可知日後他若背叛你,你是如何萬劫不復?」
姬昱緊緊地抱住姜年喜。
姜年喜回望着他:「我信他。」
「但願你不後悔。」
兩人連夜離開了京城。
沒過多久,陳賽回來了。
他渾身血腥氣,眸光幽冷,只道:「公主,所有叫囂着不服從您的人,全都處置了。」
「嗯。」
長公主疲憊地揉揉眉心。
室內安靜剎那,她閉着眼問我們:「這步棋,本宮走錯了嗎?」
「……」
誰也沒說話。
是非對錯,自己清楚就好。
能坐到她這個位置,何須別人評判?
-33-
夜裏幽冷。
出來時,陳賽要了一件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他側目看着我,仍是吊兒郎當的笑,問道:「你想好問公主要什麼討賞了麼?榮華富貴還是金銀財寶,抑或是……」
他說着湊近我,俊美的臉在月光下折射出明明暗暗的光。
我蹙眉問道:「什麼?」
陳賽喉結滾動:「抑或是我。」
我翻了個白眼,推了推他:「變態啊。」
陳賽追在我身側,嘟囔道:「我說真的啊,周雪芙,你過完這年十四,也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你又不認識旁的男子,咱倆湊合湊合得了唄。」
「誰跟你說女子就必須嫁人的?」
我步伐很快,的確是有些累了,語氣懨懨的:「長公主殿下不就沒成婚麼?我渴望做她那般的奇女子,建功立業,做出一番天地,纔不要困於情情愛愛呢。」
陳賽嘖了聲,看我跟看叛逆兒童似的:「長公主雖沒成婚,但她有面首陪她解悶啊,你什麼都不要,日後成黃臉婆。」
我冷笑了聲:「那我也找面首。」
陳賽:「……你這個想法很危險。」
我們吵吵鬧鬧,走出行宮時,卻看見一道芝蘭玉樹的身影,立於殿下。
他穿着白如雪的單衣,彷彿要跟天地間的大雪融爲一體似的。
是沈從宜。
半個時辰前,他的父親剛被長公主斬了腦袋。
沈家是堅定的保皇黨,他父親死了,長公主還未想好如何處理他。
月明星稀,他站姿清雅,不卑不亢。
我思索片刻,提着裙子朝他走過去:「沈公子,公主已經歇下,你有什麼事,明日再來吧。」
當然,公主不一定見他。
沈從宜目光渙散,片刻後,僵硬轉頭,語氣麻木:「不必,我就在這等。」
陳賽睨他:「你等也沒用,你爹犯了忌諱,誅九族是跑不掉的,你還不如趁公主未定下抄家斬首的日子前,喫喫喝喝,享受享受最後這段時日呢。」
-34-
沈從宜扯了扯嘴角,並不回答。
我們無奈,只好先行回去休息。
長公主剛登基,有許多事要處理。
自那以後的半個月,我們幾乎都未曾離開過勤政殿。
她此前教過我的那些東西,派上了用場。
我忙得腳不沾地,幫着公主處理政務。
長公主很信任我和陳賽。
我替她主內,陳賽主外,不過半月時間,原本動盪不安的朝廷,也看似平靜了下來。
皇帝遺留下的問題很多。
不僅國庫虧空,朝中大半貪官污吏,官官相護。
甚至派發下去的軍餉都被剋扣得所剩無幾。
邊關打仗的將士們,每次傳來宮裏的信,也都被官員們扣了下來。
若非長公主即位,大肆整頓,恐怕再過五年,就國將不國。
半月後的某天。
德公公捧着一株梅花進來,笑道:「陛下,外頭下雪了。」
這些日子公主精神繃得很緊。
我們怕她積勞成疾。
於是我提議道:「陛下,去看看雪吧。」
我們走出勤政殿。
外面果真飄着大朵大朵的雪花。
和雪花融在一起的,是沈從宜挺拔如松的背脊。
長公主蹙眉:「他還沒走?」
德公公無奈:「不曾呢,這半月他每日都來,儼然已經Ťú⁸成冰雕了。」
長公主搖搖頭,無奈道:「沈從宜是個不錯的,可惜他爹冥頑不靈,迂腐不化,真是浪費了這樣好的人才。」
我眉頭微挑,想到什麼:「公主,您不是在考慮南下人選麼?臣覺着沈從宜就不錯。」
「哦?」
「他品性高潔、剛正不阿,倒是能整治那羣貪官污吏,況且有戶部侍郎在,他也不敢有所二心,若他做得出色,您再考慮留他一用也不是不行。」
長公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搖了搖她的胳膊,罕見地撒嬌:「您不是最惜才了麼?」
長公主意味深長地睨我一眼:「你倒是看重他。」
我搖着頭笑了笑。
長公主又道:「可他畢竟是沈家後人,我若留他在朝中,難免會受人詬病,唯有一個法子,能名正言順地留下他……」
「什麼法子?」
「給你二人賜婚吧。」
-35-
我和沈從宜的婚事就這般定下。
陳賽知道後,氣勢洶洶地衝回宮裏,眼看着要去找長公主詰問。
我連忙攔住他,哄道:「權宜之計,權宜之計啊,等沈從宜解決南下的事後,我便會同他和離。」
陳賽氣得眼睛都紅了:「你不願意同我成婚,就願意嫁給他了,我哪點不如他?」
「你當然樣樣都比他好,這不是需要他南下麼?南方多貪官豪族,官官相護,像是密不透風的牆似的,這差事落誰手裏都討不到好,不過是要他做這個冤大頭罷了。」
陳賽仍是氣哼哼地道:「那你說,你喜歡他麼?」
「我瘋了麼?我都沒同他說過話。」
「那萬一日久生情呢?」
「成婚完沒多久他便要南下,我要留在宮裏侍奉公主,哪來的時間生情?我和他接觸的日子,還不如你的手指頭那麼多。」
陳賽神色緩和了幾分。
但還是很做作地說:「我不管,就算日後你和離,你的初次婚禮也不是同我,我委屈呀……」
我很想翻白眼。
但忍了忍,好脾氣地問:「那你想如何?」
此事已定,又改不了什麼。
誰知我話音剛落。
陳賽突然捧着我的臉,垂下頭,高大的身軀瞬間就將我罩住。
他輕輕柔柔地吻,柔情繾綣。
過了許久,沙啞着嗓音道:「這樣。」
我:「……」
殿外突然傳來一道略顯慌亂的腳步聲。
我倆瞬間轉頭。
只見沈從宜拿着個禮盒,怔然地看着我倆,目光似乎有些呆滯。
陳賽得意地朝他揚眉。
我踹他一腳,讓他滾蛋。
他嚐到甜頭,也不惱,笑吟吟地走了。
離開前還警告沈從宜:「給我老實些,不要試圖勾搭我的阿芙。」
我:「……」
殿內陷入死一般寂靜。
半晌,我輕咳了聲,抬眸問他:「找我何事?」
沈從宜訥訥地抬頭。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眼眶有些紅。
他沉默地將禮盒遞到我手裏,輕嘆:「這是沈家的傳家碧璽,我知曉你答應同我成婚,是爲了保全我,哪怕這場婚姻是假的,我仍感激於你。」
他說着,垂下頭,露出半截脆弱脖頸:「我也知曉,你同陳賽兩情相悅,感情甚篤,是我搶走了本該屬於他的你,你放心,日後你若和離,我絕不糾纏。」
我:「……」
-36-
年關過後,我和沈從宜便辦了婚宴。
因着我同他並無感情,於是一切從簡。
洞房那日,我手足無措。
到底是第一次成婚,我雖如今心性老練,但在這種事上,還是沒什麼經驗的。
桌上放着兩杯酒。
我喝了兩杯,本意給自己壯膽。
卻不想從未喝過酒。
兩杯下肚,便開始暈暈忽忽,眼前似有重影。
沈從宜見我如此,扶着我往榻上坐。
我紅着臉,只覺得眼前男子脣紅齒白,煞是可人,沒忍住,捧着他的臉,吧唧了一口。
沈從宜:「……」
他的眼神暗了幾分。
目光落在我抹着口脂的脣上,定定問道:「阿芙,你可知我是誰?」
我恍惚偏頭,笑得嬌憨:「我的夫君啊,夫君,來睡覺吧。」
我躺倒榻上,滾到裏側,啪啪啪地拍了兩下牀。
沈從宜無奈,替我寬衣、打來熱水,將我洗漱乾淨後,才終於躺到了我的身側。
彼時我已經睡得如同小豬一般。
沈從宜偏着頭,看了我許久許久。
終是沒忍住,剋制地在我面頰上落下輕柔一吻。
他滿足一嘆,將我虛虛攏進懷裏,嗓音似嘆息:
「兩年前太學殿前一面,卻不知叫我情根深種,原想等你及笄後上門提親,卻不想世事如此無常……阿芙,若這是一場夢,就叫我晚些醒來吧。」
睡到半夜,我口乾舌燥。
迷糊着眼起身打算喝水。
一睜眼,卻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我立馬就清醒了:「陳賽,你有毛病是不是?大半夜嚇什麼人?」
陳賽幽怨地看着我:「你爲什麼要和他同牀共枕?」
我無語:「房間裏就這一張牀,難不成讓他睡地上?我倆又沒做什麼!」
陳賽委屈巴巴:「阿芙,你不能拋棄我啊!」
我倆的動靜吵醒了沈從宜。
兩個男人於黑暗中對視上,沉默在偌大的房間裏漫延開來。
我受不了了,一卷鋪蓋:「快睡快睡,我明早還要去地牢呢,煩死了。」
陳賽瞪向沈從宜:「你滾出去。」
沈從宜淡定如斯:「這是我的婚房,我爲何要出去?倒是陳大人,夜半造訪,不合規矩吧?」
陳賽跳腳:「我說的話便是規矩,阿芙又不喜歡你,你跟她睡一起幹嗎?輕浮!」
沈從宜:「不論如何,我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
陳賽:「……你!」
他咬牙切齒,突然往我和沈從宜中間一躺,冷笑道:「行,不滾就不滾,我睡在這裏也是一樣的!」
我:「……」
神經病。
-37-
翌日,我去了一趟地牢。
如今朝中局勢穩定,公事已然走上正軌,也該處理私事了。
白夫人和周令嬌被關在最深的水牢當中。
地下水陰冷刺骨。
兩人雙腿埋在水中,儼然一副有氣進沒氣出的樣子。
我差人打開牢門。
聽見動靜,兩人虛弱地抬眼。
見着我,周令嬌激動起來,雙目通紅,喉嚨像破風箱似的,似乎想說什麼。
獄卒出聲道:「大人,我們用燒紅的鐵Ťũ⁾烙燒過她們的喉嚨,她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我朝她們笑了笑。
說恨,的確是恨的。
但走到這個地步,仇也報了,我反而沒什麼想說的了。
倒是白夫人,悽悽慘慘地給我跪下,抱着我的腳一直求。
她臉上流下淚水。
她一定是悔恨的。
我相信若重來一次,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可惜她們已經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我對獄卒下了命令,看着他們親自將兩人溺死在地牢的水中。
終於長長久久地舒了口氣。
阿孃,許嬤嬤。
我終歸是違背了你們的意願。
復仇之路艱難萬險,我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其中的屈辱和艱辛,也只有我知道。
所幸一切值得。
走出地牢,獄卒說有人在等我。
皚皚白雪鋪滿整條宮巷,在那巷子盡頭,有個身形佝僂的婦人,揹着行囊在等我。
我走過去:「陳嬤嬤。」
她轉過身,目光在我身上游移,釋然道:「這身官服真漂亮,很襯你。」
我嗯了聲,盯着她的包裹:「你要走了麼?」
陳嬤嬤笑道:「是的,小姐,我今日是來同您道謝的,感謝您留了我這老婆子一命,在周家這些年,我得到了些東西,更失去了很多東西,如今我膝下無一兒半女,只鄉下還有個侄子,他此前來信說願意贍養我終老,我打算回去。」
不久前,周家剛被抄家。
所有奴僕盡數斬首。
我沉吟了片刻,道:「宮裏的人我用不慣,嬤嬤您若願意,可留在宮中。」
「感謝小姐不嫌棄老奴,」她悵然笑道,「可老奴累了,自許嬤嬤死後,老奴在周家再無盼頭,如今看着您出落得這般優秀,唯一的心願已了,還請小姐成全老奴。」
她兩鬢斑白,慈眉善目。
我陡然想起徐嬤嬤。
想起她昔日教我認字的光景。
鼻尖一酸,我吸了口氣轉身:「好,我派人送您回鄉。」
-38-
春去冬來,又是一年。
年關將近,邊境來信,是姜年喜送來的。
她同姬昱已經安置下,如今她剛生了個兒子,夫妻感情和睦,琴瑟和鳴。
「阿芙,姬昱他同我父親習武,準備上戰場了,」姜年喜如此寫道,「等我養好身子後,便將兒子送去我娘那,打算陪同姬昱一起操練,你知道的,我自小習武,不愛吟詩作樂,只喜舞刀弄槍,能上戰場,是我的榮耀。」
我將這事告訴了公主。
她沉吟許久,招手喚來我,賜下聖旨,給了姜年喜一個不大不小的武將職位。
女子參軍,在朝中又引起一大波瀾。
好在不過半年,姜年喜便帶着自己操練的三千精銳,成功擊退了突厥的一萬猛將。
捷報自邊關傳來,長公主很高興,拉着我喝了些酒。
她眼神亮晶晶的,對我道:「你看,女子也可有作爲,可爲君,亦可爲軍,咱們女子不輸任何人。」
我笑着道:「姜年喜的確優秀。」
「是,她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早知道。」長公主撐着下巴,狀似無意道,「如今戶部有沈從宜,他南下清腐,進展倒是順利,可見是個有本事的,宮裏大大小小事情都是陳賽在安排,他雖看着不着調,但行事雷厲風行,倒也可靠,再加上姜年喜在軍中嶄露頭角,阿芙,你瞧,朕培養起來的人也不差。」
「陛下說的是。」
「不過他們加起來,也比不得你,阿芙,你頭腦靈活、目光長遠,還善用人才,你纔是朕最放心的人啊,有你在,朕做任何事都有了底氣。」
「陛下,瞧您說的,我如今能成長至此,仰仗的可全是您啊。」
長公主握着酒杯,得意地笑:「那是。」
喝了會兒酒,更深露重。
眼見着公主困了,我起身告退。
然剛站起來,那廂露出醉態的公主,突然來了句:
「阿芙,朕給你皇太女的位置,好不好?」
-39-
五月十五,是我的生辰。
在此之前,沒人記得。
但今日之後,所有人都將記住這個日子。
我的及笄宴,和長公主冊封皇太女的宴會,一起辦了。
長公主無兒無女。
雖手握重權,但年事已高。
姬昱這個名正言順可以繼承大統的人,卻在邊關不肯再回。
其他的王爺紛紛動了心思。
在這個關頭,我被立爲皇太女。
冊封儀式結束後,我搬到了東宮。
夜間,我褪下滿身疲憊,剛準備休息,門便被人推開。
我無奈地看着陳賽,道:「東宮的防衛這麼差麼?」
陳賽得意道:「這世界上少有人能攔得住我。」
我沒接話,籠着煙紗睡裙坐起來,點了盞燈。
陳賽看我的目光剎那間晦暗起來。
他二話不說,將我撲倒在榻上,鼓鼓有力的雙臂撐在我的兩側,嗓音沙啞道:
「你什麼時候和姓沈的和離?」
這段日子,我和陳賽倒是進展飛速。
我對他的觸碰早已不抗拒。
聞言,好笑地回視他:「估摸着快了吧,沈從宜今年應該能回宮覆命了。」
他摸了摸我的耳垂:「等他一回來,就立馬和離!」
我含糊道:「嗯,再說吧。」
「再說是什麼意思?周雪芙,你該不是要始亂終棄吧?」
「又沒開始,何來終棄?」
陳賽被我氣狠了。
惡狠狠在我脖子上咬了兩下。
我由着他鬧。
鬧着鬧着,便變了味道。
陳賽目光幽深地鎖住我,語氣詢問:「太女殿下,你要給我個名分。」
我被他親得舒服,迷糊道:「嗯?可我們什麼都沒做?」
「那便做了。」
-40-
的確舒服。
我對這事,其實沒什麼抗拒。
男子可三妻四妾,享受歡愉,女子自然也可以。
我是真心喜歡陳賽,他也真心喜歡我,兩情相悅之下,談不上什麼清白不清白。
畢竟,女子的貞潔,從不在羅裙之下。
倒是陳賽,身體力行了兩次後,嚷嚷着要個名分。
我笑着安撫:「好,名分。」
又過了半年。
沈從宜終於從江南迴來。
他似乎長高了些,眉目間的神情更加沉穩。
江南之行遠比預想中的順利,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
長公主很高興,倚在殿前問他要什麼獎賞。
殿內靜了靜。
片刻,沈從宜行了一禮,目光輾轉溫柔地落至我身上:
「陛下,臣想斗膽,請陛下讓臣留在太女殿下身邊。」
按理說,他是我的丈夫,也就應當是駙馬。
但宮裏人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婚姻是一場交易。
我愣了下,未曾想到沈從宜此去艱難萬險,好不容易做出些功績,卻不求榮華富貴、加官晉爵,而是要繼續跟我在一起。
陳賽一聽,急了,道:「你一個罪臣之後,有什麼資格當駙馬?」
沈從宜從容不迫:「臣知曉臣身份卑微,不敢妄想駙馬之位,但只要留在太女殿下身邊,哪怕是側夫……臣也心甘情願。」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
那些迂腐的老臣別過頭去,臉色漲得青紫:「瘋了,真是瘋了,太女殿下是女子,難不成也要開三宮六院?」
殿內吵作一團。
半晌,長公主道:「女子怎麼就不能三宮六院了?」
她問我:「阿芙,你有什麼看法?」
我對上沈從宜薄紅的臉,沉吟片刻。
他放棄功名求陪在我ẗũₐ身側,其實也說得過去。
他畢竟是罪臣之後,就算驚才絕豔,朝廷也不可能重用他。
而我是皇太女。
有我庇佑,朝中也不敢有非議。
這步以退爲進,實在高明。
我也不忍屈才,只道:「陛下,臣不欲尚駙馬,沈大人若願意委屈做側夫,那便這樣吧。」
「不是,阿芙,你怎麼回事?」
陳賽急了,眼眶微紅,直勾勾盯着我,像是隻喫不到骨頭的大狗。
我嘆了口氣,卻不知怎麼安撫。
他可憐巴巴地看我一眼。
接着,突然噗通一聲朝公主跪下,道:「既然是側妃,沈從宜能做,臣也能做,陛下,臣願意同沈大人一同侍奉太女殿下。」
「……」
殿內死一般寂靜。
大臣們面面相覷,驚愕張嘴:
「瘋了,真是瘋了……」
-41-
同一日,我娶了沈從宜和陳賽兩人。
東宮頓時熱鬧起來。
朝臣們看着這荒唐的一幕,敢怒不敢言。
婚後,我們倒也沒有耽於兒女情長。
我輔佐長公主政務。
沈從宜和陳賽則一文一武,搭配得倒也默契。
除了時不時爭風喫醋一番,倒還算和諧。
一切都好。
除了……房事。
我是個不怎麼熱衷於做那事的人。
但開了葷的沈從宜和陳賽兩人卻要得厲害。
每每夜幕降臨。
不是沈從宜貼心替我送來羹湯,然後我倆就親上了,接着順其自然地就這樣那樣。
就是ƭű₉陳賽半夜翻窗進來,將睡得好好的我從被窩裏撈出來,開始拱火。
頓感心累。
於是在第三年,長公主戲謔地問我要不要再納一房的時候。
我頂着他二人殺人的目光,惶恐地擺擺手:「不用不用。」
再來一房?
我的老腰就廢了!
對此,他倆倒是很滿意。
長公主即位第五年。
姜年喜屢次帶兵打了勝仗,積累下赫赫戰功。
長公主特召他們回京過年,順便封賞。
時隔五年,我再次看見姜年喜。
她如今已二十歲,梳着利落的髮髻,身旁跟着一兒一女,大姑娘五歲,小兒子一歲。
姬昱抱着小兒子,立於她身側,目光柔和繾綣,端的是歲月靜好。
長公主封了姜年喜少將軍。
姬昱爲副督察。
我倆許久未見,自有不少話說。
於是當晚沈從宜和陳賽來找我時,我二話不說將兩人趕了出去。
-42-
姜年喜戲謔地看着我:「你倒是豔福不淺。」
我麪皮一薄,不好意思道:「你又打趣我。」
她喟嘆了聲:「沒想到啊,阿芙,咱們如今竟然是過的這般生活。」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們身爲女子,卻也有如此建樹呢?」
「這都要感謝長公主。」
我倆喝了些酒,開始回憶往昔。
姜年喜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問我:「你還記得那個天命凰女的預言麼?」
「嗯?」
「當初那預言鬧得沸沸揚揚,我不信,如今看見你,我倒是信了幾分。」
我笑起來:「可我不是皇后,我是皇太女。」
「鳳凰不就是涅槃重生的麼?你經歷了幼時那些事,自絕境中成長,如今少年老成,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女,不正是應驗了這個預言?」
我偏着頭,想了想:「倒也是。」
姜年喜在京城留了半月,便又啓程回了邊境。
臨走前,她暗戳戳地跟我說:「你且在京城好好放心,邊境有我在, 定不會讓外族侵犯過來, 我等你……的那天。」
她說得含糊。
我卻知曉她是什麼意思。
我重重握了握她的手,不曾說話, 感激卻溢於言表。
東風蕭條。
這個年過完之後, 長公主的身體快速消減。
她其實本就身體不好,早些年便已經是強弩之末。
但爲了國家, 仍是強撐了六年。
這六年,長公主推行新律例、修繕城牆、改革賦稅, 做了許多許多利國利民的事。
百姓早已忘記她是如何坐上這個位置。
只讚譽她是個明君、千古女帝。
深夜, 我替她批閱完奏摺。
長公主倚在一邊,視線模糊, 嘆氣:「朕果真是老了。」
我替她揉着腦袋:「您只是太累了。」
「是啊,朕的確很累, 這些年該做的都做了, 阿芙,朕想休息了。」
我定定地看着她。
長公主握了握我的手:「阿芙,朕信你。」
她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從外憂內患的當初, 拉扯到如今的強盛。
而今,將她的畢生心血, 遞到我面前。
我鼻尖一酸,俯身跪下:
「臣,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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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讓位的消息, 風捲殘雲般,傳遍了整個朝堂。
自是引起軒然大波。
近乎一大半的朝臣出面阻止, 高喊道:
「國是姬家的國, 姬昌皇帝當初費勁艱難開闢如今的盛世,陛下, 您當真要交到外姓人的手中嗎?還請陛下三思啊!」
長公主斜斜地倚在龍椅上,冷笑道:「這盛世並非一個人的努力, 阿芙這些年所作所爲你們皆看在眼裏, 她施行的許多政策如今都獲得成功, 爲百姓爲朝廷減輕多少負擔, 試問, 你們誰能做到如此?」
「……」
朝堂下一陣沉默。
就在這時。
都尉大人突然站出來,喊道:「臣, 願意輔佐太女殿下。」
他是姜年喜培養起來的人。
姜年喜愛戴我, 就代表着,軍中所有人愛戴我。
果不其然。
又有幾個小將齊聲道:「臣亦如此。」
匆匆從外面趕來的沈從宜和陳賽, 也不假思索地加入支持我的隊伍中。
許久許久。
反對的朝臣, 終是道:「臣等遵旨。」
……
次年冬月十六,是個好ṱũ₉日子。
我的即位大典就是今日。
乾坤殿前,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
我穿着龍袍,在沈從宜和陳賽的攙扶之下,一步一步,踏上了臺階, 朝着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走去。
長公主面帶微笑, 遙遙地望着我。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數聲音擲地有聲, 響徹整個大殿。
長公主將象徵着身份的傳國玉璽,交付於我的手中。
她緩緩退下。
我坐於龍椅前。
屬於我的朝代,正式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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